《他的通房》
7. 第7章
小禾见凝雪喃喃重复,只当她欢喜得痴了,遂抿嘴笑道:“是呢,大爷这回去扬州,除带元喜、石头两个长随和钱妈妈,特带姑娘一同去。”
“说来是桩稀罕事,大爷往日出行,从不曾携女眷。此番对姑娘,是破例的恩典。”
“奴婢沾了您的光,也能跟着去。”
石韫玉勉强挤出个笑。
顾澜亭去扬州是为查“毒师案”,这案子去岁闹得沸沸扬扬,她略有耳闻。
去年三月,扬州府学两位教授及其家眷共三十七口,于半月内先后遭慢毒灭口,府衙初查称误食霉变食材,州府学子和百姓不信,大闹府衙,而后朝廷派京官来查,两个月后这官员却卷入贪墨案被贬,案子便暂时搁置,直到今春才重派了顾澜亭来。
她一个通房丫头,那晚还惹了顾澜亭不快,他何故偏要携她前往?
恐怕是存了拿她作筏子,利用她行事的心思。
到时候别说摆脱奴籍,说不定会沦为牺牲品,囫囵尸身都难保。
石韫玉心下翻腾似海,面上却强自压抑。
更衣洗漱罢,简单用了些早饭,钱妈妈便带着她跟小禾到了府邸侧门。
清阳曜灵,和风容与。
几辆马车停着,十数名护卫骑马跟随,打头一辆青绸帷车,是顾澜亭的马车。
快到跟前,钱妈妈缓声道:“凝雪姑娘,近前一步说话。”
待石韫玉上前,钱妈妈执起她的手轻轻一拍,“你是个有造化的,大爷此番破格提携,须要惜福。上去仔细伺候,莫要辜负了爷的看重。”
石韫玉点头应了:“谢妈妈提点。”
她登上顾澜亭的马车。
车内铺设着云纹锦垫,当中设一紫檀矮几,隅角还置着个湘竹书箧。
顾澜亭端坐主位,手中捧着卷书,身着天青直裰,清俊文雅。
石韫玉问了礼:“爷。”
顾澜亭掀起眼帘瞧了她一眼,嗯了一声便继续看书了。
石韫玉松了口气,悄声跪坐檀木小几边的锦垫上。
车马缓缓出城。
时值暮春,窗外阡陌葱茏,残红飘地,暖风拂动车帘,送来阵阵草木芬芳。
石韫玉自打穿来,就没出过杭城,如今到了山野,自是好奇望着窗外的景。
顾澜亭翻过一页,眼未抬,忽然仿若闲谈般问道:“听闻你是城西杏花村人氏,家中还有高堂兄长?”
石韫玉回过神,垂首恭谨回答:“奴婢确是杏花村人,家中父母俱在,有一兄长。”
顾澜亭嗯了一声,便再无下文,转而继续看书,留石韫玉一人心中七上八下,揣度不出这话头起的缘由。
她跪坐得膝盖小腿疼,悄悄换了个姿势,直接坐在软垫上。
昨儿一夜未眠,此时马车摇晃,春困不多时便袭来。
石韫玉终是支撑不住,伏在矮几边沿悄然睡去。
顾澜亭正执卷细读,忽一阵清风卷入,吹动车帘,书页哗哗轻响。
他抬指按住,目光微转,见凝雪不知何时伏几香梦沉酣。
鬓乱钗横,腮晕潮红,恰似春睡海棠,娇慵无力。
路旁桃林几片粉嫩花瓣,恰有一瓣不偏不倚斜落云鬓,另一瓣悄落香腮。
顾澜亭目光不觉停驻
桃花映雪,竟不知是花更艳,还是人面更秾。
他鬼使神差般探过身,伸出手指,欲为她拈去那点烦扰。
指尖将触未触之际,石韫玉恰被噩梦惊到,蓦然睁开双眼。
见顾澜亭的手指近在咫尺,吓了一跳,下意识慌忙向后缩去。
顾澜亭见她如此惶恐,如惊弓之鸟,心下顿生不愉,面上却带着温雅浅笑:“既困了,便好好躺下睡,这般趴着岂不难受?”
说罢,拍了拍自己身侧的空处,“枕这里罢。”
石韫玉恨不得躲这人远远的,一想到要贴着他躺,浑身都不自在。
她连连摇头:“奴婢不敢,奴婢这就醒了……”
顾澜亭也不多言,只轻飘飘瞥她一眼。
石韫玉气息一窒,再不敢违逆,只得挪过去,侧身蜷缩在软垫上,将头轻轻靠在他腿边,尽量缩起来不碰到他。
顾澜亭复又执起书卷,目光虽落在字里行间,眼尾余光却不时扫过腿边之人。
石韫玉紧闭双眼,想着装睡能少点事。
顾澜亭看着她微微抖动的睫毛,觉得好笑。
他只作不知,任由她装睡。
*
及至黄昏,船抵运河津渡。
一艘玄漆官船泊于柳岸,高悬明灯,在薄暮中流转光晕。
众人依次登船。
顾澜亭去了上层官舱。
石韫玉随众踏上甲板,被钱妈妈引至紧邻主舱的耳房。
钱妈妈指着与主舱相隔的屏风低语:“姑娘且看,这处设有小门通达爷的寝舱。”
又从袖中取出个锦盒塞入石韫玉手中,“这是沉水檀香,爷惯常夜间焚此安神。你好生记着时辰添香,不可懈怠。”
石韫玉低眉应道:“是。”
她心中不忿,暗骂不愧是封建时代,通房丫头是最没人权的,不仅要负责暖床,还得贴身伺候。
牛马中的牛马。
之前在后厨,只要府中无宴,夜里大多能早早入睡。如今做了通房,看着是福,实际晚上连个安稳觉都没有。
她心中憋着口气,愈发怨怼顾澜亭。
若不是他,自己早赎了身成良籍,天高海阔任她自由。
这男人当真可恨。
她抱着锦盒进了耳房,简单拾掇了一下行李,躺下随时等传唤。
是夜官船启碇。
此后数日,船在水上行。
两岸烟柳画桥,风帘翠幕,稻田如织,时有过往船只、临河市镇,一派运河风光。
石韫玉每日除却添香奉茶,便对着窗外水影发怔。
顾澜亭或伏案批阅文书,或负手伫立船头,与她少有言语。
石韫玉总觉得他没安什么好心,暗自琢磨,时刻不敢放松警惕。
到了第四日,已离扬州城不远。
暮色四合,船行于烟波之上,但见远山含黛,近水浮光。
石韫玉沐浴过,着中衣趴在窗边看景发呆,钱妈妈忽然掀帘入舱,“姑娘且梳洗更衣,爷唤你去主舱叙话。”
她点头应下,钱妈妈便出去了,小禾来帮她把将头发绾好,簪了个银簪,换上月白罗衣,外罩竹青缂丝比甲,掀帘进主舱。
主舱内烛火明亮,顾澜亭立在书案后,案上铺着书卷。
烛影摇红,映得他眉目如画,竟有几分谪仙临凡的况味。
“研墨。”他头也不抬,只将下巴往案上端砚隔空点了点。
石韫玉道了声是,走到书案边,挽袖露出一截霜雪皓腕,执墨锭徐徐研磨。
舱中唯闻沙沙细响,混着窗外潺潺水声。
偷偷觑去,见顾澜亭长身玉立,执笔勾画,运笔如游龙,脸色淡淡。
良久,他掷笔于青玉笔山,坐到圈椅上,向后一靠,目光掠向案边美人。
石韫玉慌忙垂眼。
顾澜亭静静端详。
烛光下她低眉顺眼,鼻尖沁着细汗,像枝带露海棠。
他忽然轻笑:“抬起头来。”
石韫玉抬头,见他唇角噙着浅笑,双目却似两丸黑水深潭,令人捉摸不透。
“船中数日,可习惯这水上清寂?”
她心里打鼓,心说顾澜亭大抵是要挑明什么话了。
心绪万千,她面色不变,垂首道:“谢爷关怀,奴婢安好。”
顾澜亭拿起案上小玉如意摆件把玩,话头忽地一转:“你可知扬州‘毒师案’?”
这案子闹得沸沸扬扬,她说不知道顾澜亭也不会信,反惹得他不快。
她道:“略闻一二。”
顾澜亭微微一笑:“本官要你演场戏,扮个红颜祸水,可能胜任?”
石韫玉心一沉。
这岂非要她做那出头椽子?
正待推拒,却听顾澜亭又道:“事成之后,许你脱奴籍从良。”
闻言她怔住,下意识抬眼看他。
顾澜亭眼中含笑,放下玉摆件,温煦道:“待成了良籍,也好和家人团聚。凝雪,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明明是以家人胁迫,却一副为她着想的样子。
石韫玉内心无波无澜。
笑话,她穿来的时候才八岁,瘦得跟猴一样,连个正儿八经的名字都没有,就整天二丫二丫的被叫着,每天割猪草捡柴烧火,干不完的活,动辄挨打,却一顿只能喝点清米汤。
家里但凡有点荤腥,都给了那年过十八,好吃懒做的大哥。
十岁被卖到知府府邸沦为奴籍,也是这老夫妻为了给好儿子娶妻。
刚入府的前两年,隔三差五来角门要钱,石韫玉忍无可忍,使了个计让他们得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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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门的小厮,才算清静下来。
如今顾澜亭拿这家人威胁她,她简直要笑出声了。
但她不在乎是一回事,却不能表现出来。
顾澜亭面上是询问意愿,实际却只是通知。
她没有拒绝的权力,并且也不想拒绝。
脱奴籍这桩允诺,实在太过诱人。
石韫玉思绪如潮,顾澜亭好整以暇地斟了杯茶,青瓷盏升起袅袅白雾。
权衡好利弊,她福身道:“承蒙爷信任,奴婢但凭吩咐。”
顾澜亭望着她的发顶,视线落在伏身时露出一段雪白后颈。
像雨中伶仃的玉簪花。
他握着茶盏的手指微动,伸手扶起她。
“回去歇罢,今夜不必你伺候。”
石韫玉称是,退出舱门。
命运被他人掌握,她心情烦郁,没有回狭小的舱室,缓步走到甲板上。
月色凄清,河水如墨。
她扶着冰凉的船栏,只觉前路渺渺茫茫,无声叹息。
掺和进政/斗,当真能全身而退吗?如侥幸活着,顾澜亭会说话算数吗。
*
过了两日,官船缓缓泊岸,石韫玉站在甲板上眺望,但见千帆竞渡,漕船如梭,商贾云集。
码头早有一班官员鹄立等候,皆穿着簇新补服,见顾澜亭下船,忙不迭上前迎接。
顾澜亭只略一颔首,便登上一辆马车。
石韫玉跟着坐定后,掀帘好奇张望。
街市繁华,人烟稠密,车水马龙,虽不比杭州湖山秀色,却自有一派金粉楼台的富贵风流。
顾澜亭看她目不转睛,笑道:“扬州风光不错,过两日带你出来逛逛。”
闻言,石韫玉有些惊讶,心说这么快就开始演戏了?
她柔声道谢:“谢爷厚爱。”
顾澜亭看着她乖顺的神情,心下满意,想着好歹是他的人,的确该带她长长见识,不能总一副什么都没见过的样子,平白惹人笑。
马车并未前往扬州府衙,而是往城西去,绕过几处热闹街市,转入一条巷陌,片刻后到了处清幽宅院。
这宅子原本是个官绅宅邸,已被提前征用作为顾澜亭在扬州的临时行辕。
进得院门,曲廊回合,假山参差,一脉活水绕过。正房三楹,阶前植着垂丝海棠,庭院另有其他花,正值花期,香风阵阵。
舟车劳顿,顾澜亭去了正房歇息,石韫玉被引到东厢耳房。
这屋子不大,设着张花梨木榻,窗前摆着张方案,推窗可见几蓬芭蕉掩映粉墙,十分清雅。
她将随身包袱放在榻上,望着窗外竹影婆娑,心中隐有忧虑。
小禾帮忙收拾好行李,出去打了盆水让石韫玉洗手净面。
她这具身体没坐过船,也倦怠得厉害,正欲睡下,小禾便捧着个瓷瓶进来,插着几枝新摘的玉兰,笑道:“姑娘,元喜方才来传话,说晚上的接风宴,大爷点名要您随侍。”
石韫玉一愣,点头道:“我知道了。”
小禾摆好花瓶,笑吟吟道:“姑娘歇歇,到了时辰奴婢会唤您。”
石韫玉道了谢,小禾出去轻轻阖上屋门,她放下纱帐躺在床上,困倦被方才的话一扫而空。
扮演红颜祸水……
可真是为难她了,她在现代每天除了上下班,就是宅在家里睡觉,社恐的要命。
要是扮不好,顾澜亭会不会觉得她没用,然后杀了她这个无用的知情者。
石韫玉越想越忐忑,越想越烦躁,索性坐起来,从包袱里拿出钱袋子,把碎银子和铜板倒在床上,一枚枚数起来,重新装回去。
数完了钱,她心情好了很多。
果然只有钱才会让人安心快乐。
*
宴席设在一处名为“寄畅园”的私家园林内,此园乃扬州盐商巨贾所有。
暮色四合,园内早已张灯结彩,亭台楼阁在灯火映照下,飞檐翘角,影影绰绰,倒映在曲曲折折的水廊池沼中,恍若仙境。
钱妈妈拿来个描金漆匣,取出一件石榴红金妆花缎对襟袄,下配松花色马面裙,对石韫玉道:“姑娘今日须得仔细妆点,方不堕了大爷颜面。”
石韫玉换了衣裙,钱妈妈命小丫鬟取来茉莉妆粉,胭脂膏子,梳妆妥帖,末了在她眉间贴了花钿。
待妆成对镜,只见镜中人云鬓堆鸦,杏眼含春,娇媚非凡。
出了屋子,顾澜亭已等在月洞门外。
8. 第8章
青年一身宝蓝湖绸直身,身后竹影婆娑,与墙角盛放的几丛花影交织在一起,随风摇曳,更衬得他芝兰玉树,湛然若仙。
顾澜亭听得脚步声,转过身来,目光落在石韫玉身上,上下细细打量一番,随即笑赞:“甚好。这般颜色,方不辜负这扬州春色。”
他眸中含笑,声音清润,透着股子漫不经心的意味。
石韫玉闻言,故作羞赧地低下头,粉颊飞红,轻声道:“爷取笑了。”
顾澜亭笑了笑,不再多言,只朝她伸出右手,掌心向上,手指修长。
石韫玉略一迟疑,缓缓将自己的手放在他掌心。
柔荑入掌,顾澜亭自然合拢,将她微凉的手包裹住。
掌心相贴,温热柔软。石韫玉浑身紧绷起来,不敢乱动,乖乖由他牵着走,登上园外备好的马车。
*
行不多时,车驾便至寄畅园。
园中亭台楼阁掩映在渐深的绿意中,晚桃残红零落,廊庑下悬着各色画眉笼子。另有垂柳成烟,飞絮濛濛,映着一曲清流,早有仆从持长杆粘取池面浮絮,见贵客至,皆垂手退避道旁。
阶前扬州知府周显率一众官员肃立。
顾澜亭下车,回身向车内伸手,温声道:“小心脚下。”
一只素白纤手轻轻搭上他掌心,石韫玉垂眸,借着他的力道款款下车。
石韫玉想着自己要演戏,心中不免紧张,下车时裙裾微绊,她下意识抓紧了顾澜亭的手。
顾澜亭手臂沉稳一带,将她护住,而后顺势揽进怀中。
众官员见这年轻钦差竟携如此绝色,皆是一怔,旋即堆起满面笑容上前见礼。
知府周显整冠振袖,躬身作揖道:“早闻顾大人乃玉堂金马人物,今日得瞻风采,果然名不虚传。一路舟车劳顿,下官等特备薄酒,为大人接风洗尘。”
顾澜亭神色温煦,虚扶道:“周知府过誉了。本官此番暂驻扬州,怎敢劳动诸位如此盛情。”
话音未落,盐运司同知李嵩已趋步上前,含笑试探:“大人年少英才,圣眷优渥,此番奉旨查案,不知可有钧旨示下?”
此问看似恭谨,实则暗藏机锋。
顾澜亭却恍若未觉,低头看石韫玉,随口道:“钧旨倒无,只觉扬州风物宜人,更兼佳人在侧,正当先赏春光,公务何必急在一时。”
言毕,他抬手把石韫玉鬓边散落的碎发别止耳后,姿态亲昵非常。
温热指尖掠过耳廓,带来一阵微痒,石韫玉身子几不可察一僵,随即强迫自己放松,抬眸对顾澜亭露出个娇媚的笑。
李嵩眸光微闪,旋即笑道:“大人雅量高致,扬州二十四桥明月,确值得携佳人同赏。”
其余官员纷纷附和,暗中眼神交流,疑顾澜亭故作浪荡,另有深谋。
及至宴厅,珍馐罗列,觥筹交错。
顾澜亭携石韫玉端坐主位。
官员富商轮流敬酒,语多奉承,却时时夹着试探。
推杯换盏间,谈论的多是风花雪月、扬州美景,偶尔提及公务,顾澜亭也显得漫不经心,只说什么“扬州风物宜人”、“盐政繁难,诸位大人辛苦”类的话,一副风流浪荡子模样。
甚至即兴赋得七绝一首,辞采斐然,满座皆击节称妙。
那些试探的目光和隐含机锋的问话,都被他四两拨千斤挡了回去,
石韫玉安静跪坐在顾澜亭身侧稍后的位置,为他布菜斟酒,偶尔在他看过来时,露出一个温顺依赖的浅笑。
她能感觉到或明或暗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有好奇,有审视,也有毫不掩饰的轻蔑与欲望。
她强忍着不适,默默观察宴席间的暗流涌动,猜测这桩案子到底牵扯了什么,好早做谋划,防止“兔死狗烹”。
顾澜亭坐在案前,一杯接一杯,姿态散漫风流。他虽与众人谈笑风生,目光却时常下意识落她身上。
煌煌灯烛之下,美人皓腕如霜雪,十指似春葱,行举间暗香微度。
顾澜亭以往都觉得美人枯骨,无甚意趣,如今这般看她,竟觉灯下观美人,玉色生晕,有番难以言传的婉媚情态。
石韫玉实在不喜这种声色犬马、穷奢极欲的场合。
她小腿有点麻,悄悄活动了一下,就听到顾澜亭开口:“斟酒。”
她点头称是,执银壶倾酒,把酒杯放到他跟前。
顾澜亭却不端杯,只笑吟吟地望着她。
石韫玉疑惑抬眼,撞进一双映满烛光,光华流转的桃花眸里。他玉面飞霞,眸光熏熏然也,似已半醉。
他忽而凑近,轻笑道:“这样可不够。”
带着淡香酒气的呼吸洒在她耳畔,石韫玉抖了一下,强忍躲闪的冲动,重新捧起酒杯,递至他唇边,扯出个柔笑:“爷,请用。”
心里咬牙切齿:喝,喝不死你个醉鬼!
顾澜亭低笑一声,嗓音朗醇,并未就着她的手喝,反而伸手握住她的手腕,引着她的手将杯中酒液饮尽。
饮罢,他一手把玩着空杯,另一只手在桌下悄然覆上她置于膝上的手,指尖还在她掌心若有似无地划着圈。
这轻佻举动让石韫玉汗毛倒竖,下意识欲抽回,却反被他更紧握住。
他侧首投来一瞥,眼神似醉非醉。
石韫玉觉得那眼神凉飕飕的,心下凛然,知是戏需做足,只得任由他握着,甚至微微侧身,做出几分娇羞之态,
丝竹之声不绝于耳,厅内美人着薄纱跳舞。
几轮酒下来,席间气氛渐渐活络。那知府周显和同知李嵩一直话语不多,常与身旁一位大盐商胡同泰交换眼色。
众人见顾澜亭似乎只沉湎于酒色,对案子的关切远不及对身边美人的兴趣,原先绷着的神经便稍稍放松了些,只道这京城来的年轻官员此行只是被逼无奈,挂个按察使的虚名,实则明哲保身,来这富庶之地捞点政绩,顺便风流快活一番罢了。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盐商胡同泰旁边有个赵姓的布商,此人生得白胖,穿着宝蓝潞绸直身,腰缠犀角带,一对三角眼。
这人已喝得满面红光,收到李嵩和胡同泰细微的眼色后,便借着酒意,摇摇晃晃站起身,朝着顾澜亭拱了拱手,咧着嘴笑,浑浊的眼睛在石韫玉身上打转。
“顾大人,您身边这位姑娘真真是瑶台仙子。小人近日偶得扬州瘦马,名曰翠荷,吹弹歌舞无不精妙。在下愿以之并二十四抬嵌宝琉璃屏风,换得佳人良宵,不知大人可愿成全这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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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月雅事?”
污言秽语,不堪入耳。
此言一出,席间言笑霎时一静,唯闻丝竹之声。
这等话在风月场中或有人私下提及,但在这等官式接风宴上,对着堂堂按察使说出,已是极大的冒犯与试探。
满堂官员或垂眸捻须,或举杯掩饰,竟无一人出声呵斥,俱等着看顾澜亭如何应对。
石韫玉听得心惊肉跳,脸色一白,纤指在袖中绞紧了帕子,侧目仰面望向他。
却见顾澜亭非但不怒,反悠然抚掌笑道:“赵老板倒是豪爽。既有此雅兴,何不先将您那扬州瘦马请上来一观?”
此言一出,席间窃窃私语顿起。
几个惯会逢迎的小官见风使舵,忙不迭跟着凑趣调笑。
周显与李嵩二人交换个眼色,仍不动声色地自饮自酌。
赵老板见按察使竟应允了,喜得忙扭头呵斥身后小厮:“没眼力的奴才!还不快把翠荷请上来!”
约莫一炷香功夫,但见两名婆子引着个穿淡绿绡纱衫子的姑娘袅娜而来。
衣衫薄如蝉翼,隐约透出里头杏子红主腰,杨柳腰肢不足一握,芙蓉面我见犹怜。
只是她垂首低眉,步履踉跄,身子抖如残荷。
“痴丫头愣着作甚!”
赵老板一把将翠荷推搡到宴前,压低声音恶狠狠道:“若今日讨不得顾大人欢心,明日就将你卖到最下等的窑子里去!”
翠荷吓得双膝一软,走到顾澜亭案前,颤巍巍跪下,莺啼般的声音带着哭腔:“奴,奴家拜见大人。”
石韫玉见这姑娘惊惶模样,想起自己穿来后过的日子,正欲开口求情,却又想起自身尚是泥菩萨过江。
她暗叹一声,抿唇垂眸不忍再看。
顾澜亭将她这般情状尽收眼底,却恍若未觉,反伸手将人揽入怀中,指尖漫不经心卷着她一缕青丝,对跪着的翠荷懒懒一瞥:“倒是个妙人儿。”
继而转头对赵老板含笑招手:“赵老板亲自来领人罢。”
石韫玉被他箍在怀里,听得这句顿觉五雷轰顶。
原来顾澜亭把她带在身侧,许下脱籍诺言,竟是将她当作奇货可居?
要是真被做了物件交换,受这等屈辱,她不如一刀捅死顾澜亭再自尽,说不定还能回家。
她心中骇然,强忍着情绪抬眸望顾澜亭,泪珠断线珍珠似的滚下来,染湿了衣襟:“爷,求您……”
顾澜亭似是怜她惊惧,温存地拭去她腮边泪痕,却依旧将人轻轻推出怀抱:“乖,起身随赵老板去。”
这声“乖”字说得温柔似水,却让石韫玉顿觉齿冷,遍体生寒。
她心中大恨,知再求无益,只能另寻脱身之法,遂缓缓起身。
顾澜亭掀起眼帘瞥见她一眼。
烛光下见美人云鬓微乱,唇失朱色,那双含情杏眼盈满水光,恍若寒潭浸月,凄迷中别有一种动人心魄的艳色。
石韫玉咬着牙,心说顾澜亭这狗官好狠毒的心思,竟把她当成了可随意交换的物件。
她暗暗发誓若能逃过此劫,定想尽办法杀了他!
赵老板搓着手,笑得见牙不见眼,上前给顾澜亭胡乱作了一揖,便急不可耐要去扯石韫玉的衣袖。
9. 第9章
令人作呕的酒气扑面而来,赵老板抓住了石韫玉的衣袖。
就当她以为自己要被拽过去时,身后传来“唰”一声细响。
发丝拂动,寒芒一闪。
下一刻利刃割破皮肉骨骼的声响,和赵老板杀猪般的惨叫同时响起。
热血喷洒,一股溅上旁边高几的烛台,火苗猛跳后熄灭,人影跟着一晃。
温热黏湿的鲜血亦溅在石韫玉脸上,裙裾和衣袖上也晕开数点血痕。
她瞳孔猛缩,下意识抬手摸上脸颊的湿濡,垂眼看去,白皙指尖沾着一抹赤红。
鼻间也后知后觉嗅到刺鼻的血腥味。
两步开外,赵老板捂着光秃秃血流如注的手腕,在地上哀嚎打滚。
那只被斩断的右手中,还紧紧抓着她的一片衣角,孤零零落在暗红色的地毯上,异常可怖。
满堂死寂。
丝竹声早已停了,歌姬舞女吓得噤声瑟缩。
方才还觥筹交错的宾客们,个个惊愕不已,酒杯僵在唇边,有的甚至失手打翻了案几,酒水淋漓却无人顾及。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那持剑而立,依旧笑色温雅的青年身上。
不知是谁惊叫了一声,石韫玉从变故中回过神来,脸色骤白。
她颤抖踉跄后撤了好几步,被地毯的边缝绊了一下,身子向后跌去。
正当她以为自己要跌坐在地上时,后背撞上一方温热胸膛,被人扶住了肩膀。
她惊魂未定,白着脸侧头仰视,恰对上顾澜亭那双含笑的桃花眼。
他眼波流转,轻轻睨了她一记,并未理会在血污中翻滚哀嚎的赵老板,只信手将那柄滴血的长剑“哐当”一声掷于地上。。
他转过她的身子,将她半揽入怀中。
沉静的檀香味裹挟来,顾澜亭低下头,用指腹揩去石韫玉雪腮和眼尾的血点,按了按她的唇。
指尖的鲜血印在她毫无血色的下唇,唇珠添一抹艳色,显得她脸色愈发苍白。
他脸上仍是春风拂柳的笑模样:“吓着了?”
低笑一声,语调轻柔:“傻,我怎舍得将你送人?”
话语温柔缱绻,仿佛方才狠厉削了人手的不是他。
石韫玉伏在他怀中,芙蓉面透白。
这个疯子……
青年的手有一搭没一搭抚着她的背,手掌温热,她没忍住打了个寒噤。
厅外不知何时起了风,淅淅沥沥的雨点敲打窗棂,廊下灯笼的光晕在窗纸上映出摇曳的枝影,宛若魑魅。
她闭上眼,勉力压下作呕的冲动。
虽侥幸逃过一劫,却更深切体会到顾澜亭的狠厉无情。她日后当真能从这般人物手中逃脱升天么?
一念及此,心胆俱寒。
顾澜亭感觉到怀中人的战栗,安抚性的轻拍了拍她的后背,把手搭在她纤细的后颈上。
他抬眼,居高临下睨着在地上翻滚哀嚎,血污狼藉的赵老板,轻嗤了声:“就凭你这腌臜蠢物,也配觊觎我顾少游的人?”
李嵩最先回过神来,慌忙起身,额上冷汗涔涔,连声喝道:“都瞎了不成?快将这混账东西拖下去救治!”
几个仆从这才战战兢兢上前,七手八脚将昏死过去赵老板抬出去,留下一滩鲜血。
周知府转向裴珩,笑着打圆场:“顾大人千万息怒,这赵胖子多灌了几杯黄汤,便不知天高地厚,冲撞了大人和姑娘。大人尊体贵重,何必与这等贱商一般见识,没得气坏了身子。”
其余官员也纷纷附和,厅内顿时充满了劝慰讨好之声。
顾澜亭揽着她,笑道:“周大人有所不知,若是寻常美人,本官或可一笑置之。”
说着,他轻抚她的云鬓,语气宠溺,“奈何我平日最疼凝雪,视若珍宝,实在见不得有半分冒犯。这等护短之心,诸位想必是能理解的罢?”
几位官员哪能说个不字,忙不迭应和:“是极是极!顾大人情深意重,下官等感同身受。”
这些在扬州这富庶之地为官的老油条,心中自是另一番计较。
按律令,官员重伤良民,依律当惩,重者可至贬官流放。
顾澜亭今日当众行凶,固然是为美人为颜面,但其背后深意,众人岂能不知?
他初来扬州便如此张扬跋扈,朝廷责罚不日必至。纵使圣眷正浓,暂不召回,这“毒师案”的主理之权,怕也要旁落,他至多沦为副手。
待案子了结回京,再行论罪。
这断手之事,可大可小,全看上头如何运作。
如今顾澜亭主动将把柄递到他们手中,无异于一份投名状。
周显暗自打量着主位上谈笑自若的青年,心道此子年纪轻轻,竟有如此狠辣心机与算计,真真是个笑面狐狸,难怪能不及而立便官居三品。
顾澜亭搂着石韫玉坐在案前,伸手倒了杯酒抵在她唇边,“来,饮了压压惊。”
石韫玉没亲眼见过这般血腥场景,鲜血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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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脸上的感觉挥之不去,胃腹翻涌,没吐出来都算好的,哪里还喝的下酒?
可她不敢违抗,乖乖就着他的手把杯中酒抿了一口。
顾澜亭见她面色苍白,脆弱得如同被雨打落的海棠,到底没再吓她。放下酒杯,另换了一盏热茶搁在她手边。
石韫玉心神恍惚,并未去碰那茶盏。
呆坐了片刻,惊魂稍定,她目光瞥到翠荷,此刻吓得在墙边缩成一团,抖如筛糠,满脸眼泪,目光绝望。
赵老板遭此断手大辱,纵使并非翠荷的错,也定然会沦为他发泄怒火的对象。
翠荷恐怕难有活路,不是被生生打死,便是被卖入烟花之地。
彻头彻尾的官场倾轧的牺牲品。
石韫玉终究是现代人,做不到视人命如草芥,无法对近在咫尺的悲剧视而不见。
如今只有一人能救翠荷。
她强压下心头畏惧,轻轻拽了拽顾澜亭的衣袖,抬起一双泪光点点的眸子望着他,软声哀求:“大人,那姑娘若被带回赵府,怕是活不成了,她也是个身不由己的可怜人。”
顾澜亭垂眸看她。
自己方才险些受辱,吓得魂不附体,此刻竟还有闲心替个素不相识的瘦马求情。
况且这世道不可怜?灾年饿殍遍野,沿海倭寇肆虐,纵然是天子脚下,亦不乏冻死骨。
生死轮回本是常态,即便如他这般手握权柄之人,亦难保没有粉身碎骨的那一日。
他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中的酒杯,眸光漠然。
恰在此时,赵老板的两个小厮去而复返,入厅后战战兢兢给众人行了礼,便快步走到翠荷身边,一左一右粗暴地架起她的胳膊,便要拖将出去。
翠荷心知回去必是死路一条,面如土色,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挣脱二人,在众人未及反应之时,已奔至顾澜亭案前,“砰”地一声重重跪倒,涕泪交加,以头抢地:“求青天大老爷垂怜!求大人救奴一命!”
石韫玉看得心中酸楚。
她于心不忍,再次拽了拽顾澜亭的袖子,小声道:“爷,求求您,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说着她咬牙闭眼,仰起脸飞快亲了一下顾澜亭下巴,耳语哀求:“奴婢会好好为您办事。”
微润的柔软触之即分,顾澜亭愣了一下,垂眼看她。
美人含泪,软语哀求。让他想起那天晚上的吻。
他笑吟吟道:“我若依你,你待如何谢我?”
10. 第10章
石韫玉低声道:“奴婢日后定当更加尽心竭力,为大人办事。”
她一个婢女能给权臣什么?不过画大饼她还是会的。
顾澜亭闻言,自鼻间逸出一声轻哼:“空口无凭,倒是会耍滑头。”
话虽如此,他目光已转向那正欲强行拖走翠荷的小厮。
“且住。” 他淡淡开口。
众人目光再度汇聚。
顾澜亭随手一指,慢条斯理道:“你家老爷扯坏了我美人的衣袖,这损失,便用她来抵了罢。”
那两个小厮面面相觑,哪敢有半句异议,忙不迭躬身称是,脚下抹油退了下去,身影消失在厅外昏暗的雨幕中。
翠荷绝处逢生,恍若梦中,又是哭又是笑,朝着顾澜亭连连叩首:“谢大人救命之恩!谢大人再生之德!”
顾澜亭淡淡瞥她一眼,语气疏冷:“你该谢的,并非本官。”
翠荷何等伶俐,立时醒悟,下意识抬眼望向被顾澜亭搂在怀中的美人。
她眼中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羡慕,挪动膝盖转向石韫玉,叩头不止:“姑娘大恩大德,翠荷来世做牛做马,亦难报答万一!”
石韫玉见状,赶忙摆手道:“快莫如此,不过是举手之劳,你快起来罢。”
见对方这般,她心中却并无喜悦,只觉沉重。
顾澜亭看了眼身后肃立的护卫,对方立刻会意,上前将千恩万谢的翠荷带了下去。
重归平静,只余风雨声和渐渐恢复的细微人语。
厅中很快重摆宴席,血污被迅速清理干净,换上新的酒菜佳肴,丝竹再起,掩盖方才的惊心动魄。
熏香似乎也换了一种,气味更馥郁浓烈。
顾澜亭端起新斟的温酒,姿态慵懒散漫,依旧是风流倜傥的贵公子模样,仿佛一切从未发生。
唯有石韫玉心不在焉地坐着,执壶斟酒时,接连溢出了好几次。
顾澜亭淡淡瞥她一眼,松开揽着她的手臂,“心不在焉的,不必斟了。”
石韫玉小声告罪,乖乖跪坐到他侧后方。
如此又过了一盏茶的功夫,窗外风雨渐歇,只余檐水滴答。
曲终宴散,众官员富商一阵阿谀奉承后,顾澜亭携她回到行辕。
*
暮春时节,夜色深浓。
细雨初歇,扬州城处处透着湿润的草木清气。
石韫玉随顾澜亭回到行辕。
廊下悬着的灯笼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昏黄的光晕洒在青石板上,映出朦胧的影。
她心事重重,方才宴席上那血腥的一幕仍在眼前挥之不去。
顾澜亭甫一下轿,温声叫她回去沐浴了好生歇息,便径自往书房去了。
他身影很快消失在月洞门后,只余下几个小厮和丫鬟提着灯笼躬身相送。石韫玉则由几人引着,回到自己的耳房。
钱妈妈早已备好了热水,见石韫玉面色苍白,魂不守舍地进来,忙上前扶住,惊讶道:“姑娘这是怎么了了?脸这么白。”
石韫玉轻轻摇头,“春日雨寒,许是受了些凉。”
钱妈妈不再多问,左右发生了何事也与他们这些奴才无关。
她道:“姑娘去沐浴罢,祛祛寒气。”
说着,便指挥着小丫鬟们将屏风后的浴桶注满热水,又撒了些清心安神的干菊花瓣。
氤氲热气弥漫开来,石韫玉褪去那身沾染了酒气与血腥味的衣裙,将整个身子浸入水中。
水波荡漾,温度正好,心底那股寒意却驱之不散。
她闭上眼,脑海里如同放电影般,一帧帧循环播放着顾澜亭谈笑间挥剑断手的狠厉。
落入这等心思深沉,手段狠辣的人物手中,所谓的“事成之后脱奴籍从良”,究竟有几分可信?
越想越是心凉,只觉得前路茫茫,如同窗外这沉沉的夜色,看不到半点光亮。
沐浴更衣后,她换上了一身干净的月白绫衣,坐在窗边,由小禾为她绞干湿发。
窗外檐水滴滴答答,更显夜深人静。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钱妈妈进来低声道:“姑娘,爷让您去正房一趟。”
石韫玉心一沉。
这么晚了,他叫自己过去做什么?莫非是因宴席上自己为翠荷求情的事,还是……她不敢细想,只得镇定下来,穿好了外衫出门,顺着廊庑到正房门口。
院落里静悄悄的,值夜的小厮守在廊下的柱子边打盹儿。
石韫玉轻轻推开虚掩的房门,走了进去。
正房内只点着一盏灯,光线昏黄暗淡,将偌大的房间笼罩在一片朦朦胧胧之中。
紫檀木的案几,博古架都成了模糊的黑影,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和酒气。
屋内静得可怕,连自己的呼吸声都听得清清楚楚。她环顾四周,并未见到顾澜亭的身影,只见内室床榻的帷幔低垂着。
“爷?”她试探着低唤了一声。
话音刚落,忽然身后袭来一股力道,一双有力的手臂猛地从后面环住了她的腰肢,将她整个纳入一个温热的怀抱中。
石韫玉吓得魂飞魄散,想要惊叫挣扎,那人似是意识到了,提前捂住了她的唇,将她更紧锢在怀里。
“嘘,别叫……是我。”
顾澜亭把她圈禁在怀里,俯身贴着她耳畔低语,闻到属于她身上清淡雅致的香气,眸光微深:“乖,别乱动。”
意识到是谁,石韫玉头皮一炸,惊怒之下眼泪冒了出来。
他这孟浪行径,想做什么不言而喻。
她心下骇然,也顾不得尊卑了,用力掰他的手,扭动身子想要挣脱,压低嗓音急声:“爷,求您放开,放手!”
顾澜亭忽然低笑一声松了手,她扭头就往门外跑,指尖刚碰到门框,被一把扯住手腕拽过去。
她重重撞上他胸口,头晕眼花,还没反应过来,顾澜亭俯身将她扛在肩上,结实的手臂箍在臀下。
猝不及防双脚离地,发髻上的簪子滑脱,“叮当”一声落在地上,发丝如流水倾泻,在顾澜亭后背摇晃。
她吓得挣扎拍打他后背,胡乱蹬腿想要下去,“爷您先放我下来好吗?求您别这样!”
又急又怕,声音里已带了哭腔。
顾澜亭抱着她径自走向内室的床榻,脚步沉稳,对她的反抗浑不在意。
走到床前,把她抛在铺锦褥的床上,随即跨了上去。
石韫玉猛地被扔床上,疼是不疼,只是头晕目眩了一阵。
回过神来,顾澜亭已经把她困在方寸间,要伸手解她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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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吓得忙搡他的肩膀,缩着身子语无伦次哭:“爷,爷别这样,您大人大量放了我罢!”
“别动。”
他把她乱推的双手捉住压在床头,俯身贴近她耳畔,“隔墙有耳,别忘了你我的交易。”
石韫玉被他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吓得一怔,挣扎的动作下意识地停顿了一瞬。
她隔着朦胧的泪眼看他,看到了顾澜亭眼底的令人胆颤欲念。
什么隔墙有耳?分明是他意图不轨的借口!
惊惧之下眼泪止不住往外涌,她一边徒劳扭动被制住的双腕,一边啜泣恨声:“你答应过的,不是说好了只是做戏吗?待案子了结,就放我自由身。你怎能言而无信!做戏竟要做成真?”
“罔你是朝廷命官!你卑鄙无耻!”
这般激烈的挣扎和冒犯的言辞,令顾澜亭的动作微微一顿。他跨在她身上,居高临下睨着身下这张惊怒交加,泪痕斑驳的美人面。
他伸出手轻轻拂开她散在额前的一缕湿发,开始慢条斯理地解她颈间的扣子。
“我无耻?你何须如此欲擒故纵,费尽心思脱奴籍不就是想做姨娘吗?”
一个出身卑微的农女,在顾府当丫鬟再苦,也比在乡下强得多,更遑论她已经是他的通房。
她脱了奴籍后难不成还想回去过那等苦日子?说出来谁信。这般姿态,无非是想欲擒故纵抬抬身价,好得了宠做姨娘贵妾。
这样的后宅手段他可见多了。
他唇角带笑,眸色却冰冷如霜,心底那股无名火愈烧愈旺。
石韫玉见他非但不停手,反而变本加厉,衣襟已被扯开,露出里面杏色的主腰。
她长这么大何曾受过此等折辱?虽说这是古代,可在她心底男欢女爱该讲究你情我愿,而不是强人所难。
更不用说这狗官分明答应过她!
眼看就要扒了她上衣,羞愤与恐惧达到了顶点,几乎哭断了气:“爷!大人!求您饶了奴婢吧,奴婢出身卑微,还胆小如鼠,一想到男女之事就怕到想吐。”
“奴婢实在配不上您金尊玉贵之躯,怎敢有那等攀龙附凤欲擒故纵的心思?扬州城美人如云,爷您想要哪个没有?也不是非奴婢不可啊!”
顾澜亭的动作终于停了下来。
他眯起眼,仔细打量着身下这张哭得梨花带雨的脸庞。
灯光昏暗,更显得她楚楚可怜,惹人疼惜。可眼神里的抗拒却是真真切切,没有半分虚假。
顾澜亭惯常见人三分笑,如今却怎么都笑不出来了,弯起的唇角落下,脸色阴沉。
他顾少游年纪轻轻官居三品,圣眷正浓,且向来洁身自好,更不用说还有副好皮囊。
莫说是府里的丫鬟,便是多少书香门第的闺秀、小官之女,哪个不是削尖了脑袋想攀上他这根高枝?
能得到他的青眼,于这等出身卑微的女子而言,简直是祖坟冒青烟的天大造化!可偏偏她不愿,开脸那晚干呕装病便罢了,他怜她娇怯纤弱,未曾过多计较。
如今这么些时日过去,竟还当他洪水猛兽,将恩赐弃如敝履。
这让他如何不恼?
他冷睨着她,语气淡淡:“你当真不要这场造化?宁可日后流落街头,穷困潦倒,都不愿跟着本官?”
11. 第11章
石韫玉听到他的问话,连忙摇头,泣不成声:“谢爷厚爱,奴婢福薄命浅,承受不起,只念着能早日回家,安稳度日,便心满意足了……”
她所说的家,自然是那个不知还能否回去的现代。
思及妈妈可能还在到处找她,或者她已经死了,妈妈白发人送黑发人,孤苦伶仃的连看病都没人陪,她便悲从中来,眼眶发酸喉咙发哽,内心的戚然怎么都压抑不住,泪水止不住往外涌。
顾澜亭静静地看了她片刻。
他位高权重,何曾被人如此嫌弃过?更何况是来自一个身份卑微的婢女。
看着她满脸泪水万分抗拒的模样,心头愈发窝火,恨不得直接掐死她了事,省得这般不识好歹惹人动怒。
可她不过一个婢女,他犯得着如此动气吗?先不说人命不人命的,杀她没得失了身份。
顾澜亭骨子里有士大夫的傲气,他也不是非她不可,何必在这看她哭哭啼啼的,平白给自己添堵。
他顾少游想要什么女人没有?
恼怒的情绪翻涌,最终化为一声极轻极冷的嗤笑。
“好,很好。”
他从她身上起来,拂了拂衣袖,背过身去,不再看她,只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滚。”
石韫玉如蒙大赦,也顾不得衣衫不整,慌忙从床上爬起,手忙脚乱地拢起被扯开的衣襟,连鞋子都来不及穿好,便踉踉跄跄地飞奔出门去,纤细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沉沉的夜色里。
顾澜亭独自站在昏暗的房间里,听着那仓惶远去如被鬼追的脚步声,脸色阴沉。
桌上那盏孤灯忽明忽暗,映得他俊美的侧脸明明灭灭,不似平日温雅,变得十分阴鸷。
他缓缓走到窗边,推开窗扇,带着湿气的凉风立刻涌了进来,吹散了些许屋内的闷热。
窗外夜色如墨,唯有远处巡夜人模糊的灯笼光点,在黑暗中缓缓移动。
顾澜亭面色恢复如常,淡淡望着耳房的方向,俄而垂眸低笑。
回家?只盼她日后可别后悔,错过了飞上枝头的机会。
*
石韫玉跌跌撞撞跑回耳房,砰地一声关上门,瑟缩坐到了床里侧,围着被子身体还在不断发抖。
她将脸埋在膝盖里,无声痛哭起来。自由?在顾澜亭这等权势滔天的人物面前,她的愿望是何等渺茫可笑。
今夜之事,如同一盆冷水,将她浇了个透心凉,也让她彻底明白,所谓的交易不过是他的一句戏言。
这个狗官混蛋骗子!
这该死的古代!
她不过是想恢复自由身,寻找回家的路回到妈妈的身边,怎么就这么难呢?
一想到可能会被困在后宅给人家当小老婆,还要生孩子,她便浑身都抖得厉害,下唇也咬出了血印子。
钱妈妈听到动静,披衣起来,推门进了耳房。
见到石韫玉这般狼狈模样,愣了一下坐到床边:“姑娘,这是怎么了?可是爷责罚你了?”
石韫玉只是摇头,泪落得更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钱妈妈见她衣襟散乱,鬓发散落,心中已猜到了七八分,不由得暗自叹了口。
旁人求都求不来的福气,偏生这姑娘死活都不乐意。这般样貌,怎么就是个倔性子呢?
钱妈妈算是伺候顾澜亭长大的,算是了解他的性子,面上逢人三分笑,实际上最是心狠凉薄。
她一边拍着凝雪的后背,一面叹息,这姑娘要是再这么犟下去,恐还要吃苦头。
石韫玉哭了一会,恐惧感稍微平息了些,便擦着眼泪让钱妈妈回去睡。
待人走了,她起来洗了把脸,躺在床上愣愣睁着眼,只觉前路未卜,渺茫不安。
*
翌日清晨,院内笼罩着一层薄雾,庭前的花草经了夜雨,带着湿漉漉的清气。
石韫玉一夜未曾安枕,眼下带着淡淡的青影,强打着精神到顾澜亭所居正房伺候早膳。
屋内已摆好了碗筷,六样精致小菜,还有刚出笼的汤包和粥,热气袅袅。
顾澜亭着一身天水碧直裰,腰间松松系着同色丝绦,更显得身姿挺拔,闲适风流。
他正临窗而坐,专注看邸报。晨光笼在他清俊的侧脸,长睫低垂,在眼睑下投一小片阴影,神情平静无波,仿佛昨夜那场并不愉快的事,从未发生过。
石韫玉垂着眼,上前默默为他布菜,动作轻柔,心里头却七上八下的。
就在这时,顾澜亭的贴身长随元喜在门外禀报:“爷,昨日带回来的翠荷,该如何安置?下人房里暂时没有空位,她也不敢随意走动,眼下正在院外候着。”
顾澜亭眼皮都未抬,只淡淡“嗯”了一声,放下手中的邸报坐到圆桌前用饭。
直到用完小半碗粥,他才瞥了一眼身旁屏息凝神的石韫玉,语气随意道:“人是你开口留下的,依你看,该如何安置?”
石韫玉没料到他竟会问自己,心中一惊,差点碰倒了手边的茶盏。
她稳了稳心神,低眉顺眼道:“奴婢愚钝,不知其中规矩,全凭爷做主。”
顾澜亭搁下玉匙,似笑非笑看着她:“既开了口救人,便如同菩萨开了光,总要灵验到底才是。放心说,纵然说错了,难道我还能因这点小事怪罪于你不成?”
石韫玉心说难道不会怪罪?分明就是个道貌岸然的禽兽。
她抬眸,对上他那双深邃难测的桃花眼,心口一跳。
揣摩不透他的心思,犹豫片刻,福身道:“奴婢僭越,可否容奴婢先单独与她说几句话,问问她的想法,再来回禀爷,也好全了她的一份心愿?”
“准了。”顾澜亭挥挥手,示意她自便。
石韫玉暗暗松了口气,轻步退到门外。
空气带着雨后的草木泥土香,廊柱的影子被斜射的阳光拉长。
翠荷正局促不安地站在廊柱的阴影里,身上虽换了一身粗布衣裳,却依旧难掩美貌。
她双手紧紧交握在身前,低着头,不敢四处张望。
见到石韫玉出来,她眼圈一红,连忙就要跪下磕头。
石韫玉赶紧上前一步扶住她的胳膊,止住了她的动作,顺势将她引到廊庑转角一处更为僻静的地方。
这里有几盆开得正盛的山茶花,红艳艳的花朵承着露水,娇艳欲滴。站在这里,既能望见院内正房方向的动静,说话声又不易被廊内过往之人听去。
“翠荷,”石韫玉压低声音,开门见山,“这里没有外人,我只问你,你是想留在府里,还是想恢复自由身,出去自谋生路?”
翠荷闻言,猛地抬头,眼中闪过难以置信,随即又黯淡下去,双手紧张地绞着衣角,嗫嚅道:“姑娘,我……奴……”
她偷瞧着眼前姐姐平和的脸色,心中天人交战,既怕说想留下会显得贪图富贵,惹恩人生厌,又怕说想走是不识抬举,辜负了这番救命之恩。
石韫玉见她如此犹豫惶恐,以为她是前途迷茫难以抉择,便放缓了声音,细细为她剖析:“你不必害怕,心里怎么想,便怎么说与我听。我与你一样,皆是浮萍之人,岂会笑你?若是选择恢复自由身,出了这府门,天高地阔,或许能凭手艺做个绣娘,或是去大户人家帮佣,总能挣口饭吃。”
“但世道艰难,你一个孤身女子,无依无靠,路途险阻,日子定然清苦,甚至可能再遇歹人。若是留在大爷身边,虽名义上为奴婢,但至少高墙深院,衣食无忧,有个安稳的栖身之所,不必再颠沛流离。只是……”
她顿了顿,想起顾澜亭那双含笑却令人恐惧的眼睛,以及高门大户里的暗流汹涌,压低了声线,“只是这府门深似海,主子们的心思如同海底针,荣辱祸福,生死安危,皆系于他人一念之间。今日得宠,明日或许便……弄不好,哪日悄无声息地丢了性命,也未可知。”
“这两种选择,各有利弊,端看你自己究竟想要什么,又能够承受些什么。”
翠荷听着这番肺腑之言,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扑簌簌地落下来。
她想起自己幼时本是良家女,家中虽不富裕,但父母慈爱,兄长疼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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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恨八岁那年元宵看灯,被拍花子拐走,几经辗转,受尽打骂,最终被卖入扬州这风月之地,成了任人买卖的“瘦马”。
这些年,她看尽人间冷暖,受尽屈辱轻贱,怎么可能会想继续当奴才?
她咬了咬下唇,终于鼓起勇气,坚定道:“姑娘,我想走!我不想再当伺候人的奴才了,我想去找我的爹娘和哥哥。”
“我依稀记得家好像在太原府一带,门前有棵大槐树,我想回去找找看。”
石韫玉听着她提到找亲人想回家,心中触动。
她也好想回家。
压下翻涌的情绪,她慎重道:“你可真想清楚了?此去山高水长,前路茫茫,未必就比留在大爷身边容易。”
翠荷重重地点头:“我想清楚了!再苦再难,也好过为人奴婢,生死不由己。只是……”
她脸上泛起难色,羞愧地低下头,“姑娘的大恩已如同再造,我本不该再开这个口,可我实在身无分文,寸步难行,您能否…能否借我一些盘缠?日后若能安稳,我定数倍报答姑娘!”
石韫玉心中五味杂陈。她自己亦是自身难保,如同泥菩萨过江,攒下的那点银钱,是她预备着赎身和急用的,并不多。
但想到翠荷若没有盘缠,恐怕寸步难行,甚至可能被迫再次卖身,最终还是狠不下心肠。
她安慰自己,反正也不一定能出了顾府,不如先帮帮眼前这可怜姑娘。银子可以再攒。
她从袖袋里摸出一个小钱袋,里面是她攒下的一些碎银子,倒出来一捧约莫十几两,放到翠荷手心:“拿着,仔细收好,莫要让人看见。扮成男子再出府,打听个可靠的商队搭伴走,路上千万小心,莫要轻信他人。”
翠荷捧着掌心的碎银,眼泪落了下来,又要下跪,被石韫玉一把拉住。
她用袖子抹掉脸上的泪,把银子塞衣襟里,用力握住了石韫玉的手,“姑娘的大恩大德,翠荷永世不忘!”
安抚好翠荷,石韫玉整理了一下心情和衣袖,转身回到屋内。
顾澜亭已用完了早膳,正端着一只定窑白瓷茶盏,慢慢饮着里面澄澈的茶汤,目光望着窗外庭院中那几株残败的海棠,不知在想些什么。
“如何?”他并未回头,懒洋洋问了一句。
石韫玉福身,恭敬回道:“回爷的话,奴婢问过翠荷了。她感念爷的救命之恩,但心中思念家乡亲人,恳求爷开恩,准她恢复自由身,出去寻亲。”
她刻意略去了盘缠一事。
顾澜亭似乎并不意外,放下茶盏转过身,对候在一旁的元喜吩咐:“去,带她到府衙,找户房的书办,把她的奴籍文书消了。再支十两银子给她做盘缠,让她自去便是。”
石韫玉愣住了,没想到他不仅爽快答应,还主动给银子,与昨夜笑面虎、强横霸道的形象大相径庭。
她抬头看向顾澜亭,眼中满是诧异。
顾澜亭将她那点惊讶尽收眼底,不由得轻笑一声,语气带着几分戏谑:“怎么?在你眼里,我顾少游便是那等锱铢必较、毫无怜悯之心的无情酷吏,连这点成全之心都没有?”
石韫玉慌忙低下头,“奴婢不敢妄加揣测爷。”
顾澜亭站起身,缓步走到她面前。
他身量颇高,投下的阴影将石韫玉一点点吞没。
从他的角度看去,可以看到她浓卷颤抖的睫毛,挺翘的鼻梁,和一点雪白的下巴尖。
石韫玉感觉他越靠越近,心脏狂跳起来,小步倒退,直到后腰抵上门边摆花瓶的高几。
花瓶被她撞的晃了晃。
顾澜亭抬手扶稳,两只手撑在高几边沿把她困在怀里,俯身同她对视。
石韫玉撞入一双含笑的漆眸,白着脸偏过头。
顾澜亭抬手扣住她的下颌,掰过来迫使她看着自己。
他脸上带着浅笑,慢悠悠道:“你放心,只要你这段时日安安分分,好好替我办事,待扬州事了,放你出府时,我亦不会亏待,会给你一笔丰厚的银钱,也算全了这份主仆情。”
12. 第12章
这话堪称仁慈,石韫玉却高兴不起来,甚至觉得害怕。
她觉得顾澜亭指不定会怎么坑她。
心中警铃大作,面上不敢表露异常,只做出感激涕零的模样,垂眼谢恩:“奴婢谢爷恩典,定当尽心竭力,不负爷所托。”
顾澜亭满意松开手,退开两步,“行了,退下吧。”
迫人的气息远离,石韫玉悄悄松了口气,福身一礼退了出去。
*
没过两日,顾澜亭在接风宴上“冲冠一怒为红颜”,挥剑斩断扬州富商右手的消息,迅速传向京师,弹劾他身为按察使却知法犯法、行事暴虐的奏章,如雪片般飞向御案。
然而令人出乎意料,陛下的处置颇有雷声大雨点小的意味。
顾澜亭被下旨申饬,罚俸一年,官阶由正三品按察使贬为从四品的扬州府理刑同知,原本由他主理的案子,移交给新派来的钦差,都察院右佥都御史裴珩。
他仅负从旁协助之责,并且待案件了结回京后,要根据协查之功过,另行量罪处置。
这看似降职罚俸、分权夺差的处罚,落在明眼人眼中,却别有深意。
理刑同知虽品级不高,却是知府衙门中掌刑名,勘讼狱的实权职位,正卡在“毒师案”查缉审讯的关窍之上。
而那位新来的钦差裴珩,年近不惑,面容清癯,不苟言笑,与顾澜亭这位因风流韵事和暴戾行径贬职的前任主官,在公开场合一照面,便有水火不容的架势。
在扬州官员为裴珩接风的宴席上,两人言语间便机锋不断。裴珩语带讥讽,暗指顾澜亭年少轻狂,恃宠而骄,以致贻误公务。顾澜亭则反唇相讥,暗示裴珩老成有余,锐气不足,恐难当此重任。
场面一度剑拔弩张,让在场的扬州官员们心下各自盘算,都道这两人之间势同水火,再加上顾澜亭早递了“投名状”,定会暗中阻挠裴珩查案。接下来怕是有好戏看了。
实际上裴珩与顾澜亭虽年纪相差十五岁,却是难得的忘年交。
裴珩乃是顾澜亭座师的得意门生,两人私下里常有书信往来,于政见多有相合之处。
此番一个明降暗主,退居二线暗中调查,一个明升暗辅,执掌钦差关防,正是二人早早布局好的一步棋,目的便是麻痹隐藏在扬州关系盘根错节的官僚商贾,让他们误以为朝廷派系倾轧,主事官员更迭,有机可乘,从而放松警惕,露出马脚。
接下来的半个月,顾澜亭摆出了一副寄情声色的模样。
他每日带着石韫玉,流连于各色宴会之间。
盐商画舫,他与她凭栏听曲,笑看烟波。官员别业中,他品评古董字画,与她调笑饮酒。富户的园林里,他搂着她观舞听琴,醉卧花丛,一副彻头彻尾耽于享乐的纨绔姿态。有时候还会给查案的裴珩使绊子。
石韫玉也谨记自己的角色,将恃宠而骄的美人扮演得淋漓尽致。
她骄纵飞扬,今天要那个首饰,明天要吃这个,铺张浪费,生活奢靡,坐实了红颜祸水的名头。如此半个多月下来,扬州官僚对顾澜亭慢慢放下戒心。
石韫玉也通过这段时日顾澜亭收下的请柬和礼物,以及席间与各色人的闲谈,慢慢从细枝末节琢磨出了这桩案子到底牵扯了什么。
表面上是个灭门案,实际上大抵是和朝廷某高官有关的贪墨和党争。
顾澜亭真正要做的,恐怕是收集证据,通过扬州这些贪官拔出萝卜带出泥,扯出上头那位幕后黑手。
她一想到自己被迫掺合进这种政/斗,就感觉后脖子发凉。
*
暮春将尽,初夏未至,扬州城内外一片葱茏翠色。
盐运使司运同李嵩在位于城西的别业萃芳园大摆赏花宴,遍请扬州名流。
此时园内芍药牡丹正值盛期,蔷薇满架,紫藤垂瀑,香气馥郁,步步美景。
顾澜亭和裴珩自然都在受邀之列。
赴宴前夜,月明星稀。
顾澜亭将石韫玉唤至书房。
屋内只点了一盏琉璃灯,晕黄的光笼在书案周围,顾澜亭身着墨色暗纹直裰,眉眼温雅。
他闲适地靠在檀木圈椅中,指尖夹着一张的萃芳园简图,递向石韫玉。
“明日李嵩设宴,你随我去。席间找机会脱离众人视线,潜入他的外书房。”
“书架第三排靠右的紫檀木匣子里,有一本封皮陈旧的账册,你想办法带出来。得手后不必回席,直接到园子西侧那个供仆役出入的角门附近等我,自有人接应。”
石韫玉心口一跳,抬眸看向顾澜亭。
灯火在他含笑的桃花眼里跳跃,温柔多情。
她不动声色垂眼,心里把顾澜亭这狗官骂了一万遍。
让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去偷盐运使司运同的书房账册?这哪里是任务,分明是让她去当活靶子,事若不成,她便是现成的替罪羊。事若成,焉知他会不会卸磨杀驴。
怎么看,这都是九死一生的局。
她面上竭力维持平静,不敢泄露半分惊惧,只敛目垂容,伸出发凉的手接过了图纸。
就着昏黄跳动的灯火,她强迫自己集中精神,目光飞快扫过图纸上的亭台楼阁,小径回廊,尤其是书房附近的路,牢牢记在心里。
不过片刻,她已将图纸内容牢记于心。
她将纸轻轻放回到书案上,迎上顾澜亭审视的目光,郑重点头:“奴婢都记下了。”
顾澜亭见她如此迅速,颇有些意外,眉梢微挑,语带探究:“哦?这么快就都记清楚了。”
顿了顿,他似笑非笑:“你识字?”
石韫玉暗道糟糕,她一直装大字不识,方才光顾着记东西,一时忘了这茬。
她强忍着没躲避他怀疑的眼神,坦荡荡回视:“奴婢不认字,但自幼对方向地形敏感,故而记得快。”
顾澜亭望着她清凌凌的眼睛,心说还真是个会演戏的小骗子。
他轻笑一声,眉眼舒展开:“原来如此。你且放心去做,就算不得手,我也不会怪罪你。”
他这话说得冠冕堂皇,石韫玉心中雪亮。自己此行很大程度上是为了吸引目光,为他真正派去取真东西的人打掩护。
她是一枚诱饵,一枚随时能牺牲的棋子。
思及此,她恨得牙痒痒。
迎着青年含笑的眸子,她弯起唇角,莞尔道:“爷放心,奴婢明白。若是奴婢不慎失手,被人察觉,定会寻机自戕,绝不敢连累爷的计划分毫。”
昏黄的灯火下,她一双美眸波光流转,看似柔弱,却又坚韧坦荡。
顾澜亭显然没料到她会说出这番话,愣了一瞬,旋即唇角微扬,狎昵安抚:“好凝雪,说什么傻话。爷可舍不得你死。放心,即便事情不顺,我也自有安排,断不会让你丢了性命。”
石韫玉心下冷笑,面上露出感动之色,盈盈一拜:“谢爷厚爱,奴婢定当竭尽全力,不负爷所托。”
顾澜亭不再多言,漫不经心拿起手边的湘妃竹折扇把玩着,摆了摆手:“回去好生歇着吧,明日还要赴宴。钱妈妈已将你明日要穿的衣裙首饰送过去了,瞧瞧可还喜欢。”
石韫玉恭敬称是,轻步退出书房。
暮春夜风温暖潮湿,她站在长长的廊庑下,才发觉掌心早已沁出一层黏腻的冷汗。
她皱眉将手心在柔软的裙上蹭了蹭,轻轻吐出一口浊气。
顾澜亭让她去做这送死的诱饵,她无法拒绝,也没有能力反抗。
可若真依计而行,无论成败,她活下来的机会都微乎其微。这分明是一个看似有路,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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则步步杀机的死局。
她该怎么办?
心事重重走回耳房,桌上摆放着两个托盘,里面整齐叠放着一套湖蓝色流光锦制成的衣裙,还有一套头面,华美非常。
若是往常,她或许还会惊叹于这衣料的珍贵和手工的精巧,但此刻她心中烦躁忧虑,只随意瞥了一眼,便走到窗边的椅子上坐下。
石韫玉手肘支在窗沿,望着窗外的芭蕉影,陷入深思。
*
次日,萃芳园内宾客如云。
亭台楼阁间,衣香鬓影,丝竹管弦之声与笑语交织,一派热闹景象。
宴席设在临湖轩中。
此轩四面开阔,窗棂尽启,清风自湖面徐来,吹皱一池春水,波光粼粼。
凭栏远眺,园内繁花似锦与湖光山色尽收眼底,视野极佳,确是宴饮赏玩的绝妙所在。
男女宾客席位分设于轩内两侧,以一道精美的苏绣花鸟屏风稍作隔断,既合礼制,又不妨碍彼此声气相通。
石韫玉伴着顾澜亭入场,立时引来了诸多或明或暗的注目。
顾澜亭将她送至女席外,温声哄了句“好好玩”,便自往男宾那边去了。
女眷们对石韫玉表现的很是热情。
几位穿戴不俗的夫人小姐围拢过来,一口一个“凝雪姑娘”叫得亲热,夸赞她容貌昳丽,衣裳首饰精致,言语间极尽奉承。
石韫玉含笑应对,心中如明镜一般。
这些殷勤和赞美,并非冲着她本人,而是冲着她身后圣眷正浓的顾澜亭。
她们眼底有难以掩藏的轻蔑,这是对“玩物”居高临下的怜悯。石韫玉只当不知,笑吟吟和她们说话。
过了一会,女眷们由李嵩的夫人带着赏花。
赏了一阵,女眷们在附近水榭中小憩。几位年轻小姐围着石韫玉,看似天真烂漫请教妆容衣饰,实则问题刁钻,暗藏机锋。
其中一位约莫十五六岁,穿着鹅黄百蝶穿花绫裙,眉眼娇纵的少女,乃是漕运通判家的嫡女王小姐。
她见众人对石韫玉这般阿谀奉承,心中早已不忿,自觉身份尊贵,却要对一个身份低微的通房丫头赔笑脸,实在憋闷。
趁石韫玉转身凭栏,欣赏池中悠然摆尾的锦鲤时,她撇了撇嘴,用不大不小的声音嘟囔:“不过是个以色侍人的玩意儿,还真摆起千金小姐的派头了。”
此话一出,水榭内瞬间静了下来。
几位夫人小姐面露尴尬,或低头整理衣袖,或假意眺望风景,眼神却都瞟向石韫玉,有的暗含担忧,有的等着看她笑话。
石韫玉心中叹息,这世道对女子便是如此严苛。
她正欲转身,打算柳眉倒竖,用骄纵的人设回敬过去,就听到一道如春风拂柳的清润嗓音传来:
“好生热闹,这是说什么趣事儿呢?也让本官听听。”
她转头循声望去,只见如雪似瀑的荼蘼树旁转出一人。
花雨纷纷扬扬,他身着月白杭绸直裰,腰系玉环,手执洒金折扇,以扇头拨开垂下的花枝,缓步走来。
清风拂过,衣袂如流风回雪。
正是顾澜亭。
他一双花眼如点漆,两道长眉似春山,口未言先带三分笑。风姿卓绝,湛然若神,轻易便将满园春色比了下去。
这般品貌,莫说是闺阁女子,便是见惯了世面的贵妇们,也禁不住要多看几眼。
他先是在石韫玉面上短暂停留,随即便将目光投向了黄衣少女,笑吟吟道:“这位小姐瞧着面生,灵气逼人。若是本官没记错,你可是漕运通判王大人家的千金?”
那王小姐猝不及防被顾澜亭点名,撞入他波光流转的漆眸,顿时脸颊飞红,心跳如鼓。
她愣愣点头,舌头打结:“是…是我。”
13. 第13章
顾澜亭闻言,眼底笑意愈深,恍若春水微漾。
他漫不经心侧首,对着身后的护卫轻抬下巴:“王小姐年纪小,怕是早上起来迷糊,口齿不清。带她到湖边,好好沐浴漱口,醒醒神,省得污了这满园韶光。”
两名护卫躬身领命,步履沉稳地上前,在众人惊惶的注视中一左一右架起王小姐。
那娇纵少女这才惊醒过来,吓得花容失色,连声尖叫着挣扎,但她哪里敌得过训练有素的侍卫?
两人将她径直架到数步之外的湖畔,“噗通”一声将人抛入湖中。
水花四溅,乱了满池倒影,水榭里的女眷们低呼一声,随之噤若寒蝉,惊恐看着水榭外笑如春风的男人。
顾澜亭仍是云淡风轻的模样,信步走到石韫玉身侧,俯身在她耳畔柔声问道:“可是吵着了?瞧你脸色这么白。若是倦了,不如去寻处清净厢房歇息片刻?”
石韫玉款款起身,顺势流露出几分疲态,软语应道:“多谢爷体恤,确是有些目眩,想去小憩片刻。”
顾澜亭低头和她对视,抬手轻拍了拍她的发顶,姿态亲昵,“乖,休息好了来寻我。”
石韫玉明了他的意思,柔声应了。
顾澜亭含笑颔首,示意身旁丫鬟引路,随即带着随从径自往男宾席而去。
石韫玉向众女眷施礼告退,随着丫鬟步出水榭。
方走下石阶步入小径,便觉一道视线如影随形。
她回首望去,只见那王小姐已被婆子们七手八脚捞上岸来,浑身湿透裹着披风瑟瑟发抖,正满脸怨气瞪着她。
石韫玉:“……”
顾澜亭真是好样的,把她当靶子使。
她岂会天真到以为这男人当真是在替她出头?分明是让她成了众矢之的。
*
石韫玉随着引路丫鬟穿过九曲回廊,行约一刻,前方竹影渐密,已离喧闹的主宴区颇远。
她见时机成熟,便轻抚太阳穴,身子微晃,娇声唤住前头的丫鬟:“这位姐姐,且慢一步。”
那丫鬟闻声回首,见她双颊染霞,眼波流转间带着三分醺然,忙上前搀扶:“姑娘可是身子不适?”
“方才在席间贪杯,多饮了两盏春叶露,”石韫玉轻蹙黛眉,声若游丝,“此刻实在头晕目眩,胸口也闷得慌。可否劳烦姐姐去厨下讨碗醒酒汤?我就在前方石凳上歇脚,等候姐姐归来。”
说着从袖中取出绣囊,拈了枚银锞子塞入丫鬟手中:“天热,姐姐得空时不妨买碗冰梅子汤解暑。”
那丫鬟不动声色掂了掂银锞子,见她确实面泛桃红,不疑有他,连声应道:“姑娘稍候,奴婢去去就回。”
待那丫鬟身影消失在月洞门外,石韫玉立即闪身没入竹林。
她提着裙摆,按照昨夜牢记于心的简图,在纵横交错的小径中择路疾行。
每至转角会侧耳细听,遇有仆役经过便隐在太湖石后,慎之又慎。
七拐八拐了一阵,便到了地方。
院墙外植着数株芭蕉,阔叶婆娑作响。
她贴着墙根潜至院门前,见个须发花白的老翁坐在石墩上打盹,鼾声时断时续。
恰值东风骤起,满园竹涛阵阵,她心一横,踮足闪身入院,幸而那老翁并未惊醒。
石韫玉松了口气,直奔书房。
门楣悬着“漱玉斋”匾额,她轻轻推开屋门,迅速反手掩住。
室内陈设清雅,紫檀翘头案上搁着未干的狼毫笔,博古架间萦绕着淡淡的檀香气。
目光掠过满架书籍,顾澜亭交代的位置正摆着个紫檀木匣。
她不由蹙眉,心道此事未免太过顺遂,简直是专程备在此处等她来取。
连个暗格都未设,那狗官果真是要拿她当炮灰。
犹豫片刻,仍是决意取了再说。
若不取直接回去,顾澜亭定然不会轻饶。取了或可搏一线生机。如今唯有见招拆招。
她小心翼翼触碰木匣,确认并无机关,这才取下。
匣面雕着缠枝莲纹,挂着把精巧的铜锁。
石韫玉暗骂一声,她又不是什么神偷,如何解得开这等精巧机关?
额间渗出细密冷汗,她瞥了眼门外,想起从前在电视剧小说里看过的情节,想着只得先死马当活马医。
取下发间银簪,凝神静气,将簪尾探入锁眼。
她闭目侧耳,仔细聆听锁芯动静,往四方试探。
摆弄许久仍无进展,偏此时门外传来老翁醒转的声响。
石韫玉掌心沁出冷汗,将手在裙裾上擦了擦,屏息听着门外动静,随时准备弃匣躲藏。
幸而那老翁并无过来之意。
又试了片刻,终于听得细微“咔”声,黄铜锁簧应声弹开。
她无声长舒一口气,迅速启匣取出泛黄账册纳入袖袋,复将空匣锁好归位。
正要离开,忽闻窗外传来枯枝断裂之声。
她闪身至窗边缝隙窥看,是那个老翁小声哼着歌,给池里的花浇水。
石韫玉没有耽搁,走到对侧的西窗,轻轻推开,爬上去翻出屋子。
窗外是一片翠竹林,她跳下去,猫着腰换了条路走。
一路躲躲藏藏,只想尽快赶到西角门。
只剩一小段路程,她刚松了半口气,就听得不远处传来婢女们的笑语声,眼看就要迎面撞上。
石韫玉暗道倒霉,若是被当场撞见,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她确幸顾澜亭可不会好心救她。
急忙提裙躲向旁边假山,想暂避一时。
刚靠近山石,假山洞穴内忽地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以迅雷之势捂住她的唇,另一只手臂牢牢箍住她的腰,猛地将她拽进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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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阴湿的缝隙间。
“别动。”
低沉嗓音在头顶响起,带着凛冽杀意。
石韫玉后背重重撞上粗糙石壁,疼得瞬间冒出泪花。
此时婢女们捧着果盘说笑经过,她不敢出声挣扎,只得借着石缝漏进的微光,勉强看清挟持之人。
是个身量极高的男子,穿着深青窄袖圆领袍,面容冷俊,剑眉斜飞入鬓,鼻若悬胆,目似寒星,正冷冷审视于她。
这人周身气场凛冽,与顾澜亭那般笑里藏刀的玉面狐狸截然不同。
垂眸瞥见他腰间佩着的绣春刀,石韫玉脸色一白。
这人不会要杀她吧。
许臬凝神听着假山外的动静,待婢女们走远,方垂眸看向掌中禁锢的女子。
待看清她的容貌,不由愣住。
只见美人云鬓微乱,杏眼水雾弥漫,楚楚动人。
他费了不少功夫才把人引开,结果等到了书房却发现被人捷足先登。
一路追踪而来,看到这女子鬼鬼祟祟,恰好有婢女路过,便一把拉入假山。
他着实没料到渔翁得利的窃贼,竟是个弱质纤纤的女子。
许臬性子冷,很快敛回恍神,松开捂着她唇的手,伸手掐住她纤细的脖颈,抵在石壁上冷声道:“把账册交出来。”
石韫玉一下喘不上气,用力拍打这人的胳膊,想提膝顶他。
许臬另一只手挡下她袭来的膝盖,而后一条腿顶/入她膝间,把她牢牢桎梏住,眯眼打量掌下的女子。
看着娇弱,动手的架势倒是狠。
石韫玉一张脸憋得通红。
她心里把顾澜亭骂了一万遍。
虽说不知道具体内情,到底哪几方博弈,但可以肯定的是,顾澜亭这狗官故意提前放出真假参半的消息,李嵩有所准备,把假账本放书房。
这正中顾澜亭下怀,让她去拿书房里的假账本,真的则派了另一个人去拿。
如此一来,她便是吸引视线的诱饵,不管她会不会被李嵩的人抓到,拿到真账册的人都能安然离开。
现在挟持她的,肯定不是李嵩的人,不然也不会偷偷摸摸在这威胁她。
但这男人一看就不是善茬,她若过不了这关,怕是真要被掐死了。
心思百转,她用力掰对方掐在脖子上的手。
“松…先松开,要,要……死了……”
许臬皱眉,微微放松了钳制。
新鲜空气涌入,石韫玉猛烈咳了几声,平息后仰起一张梨花带雨的脸,泪眼盈盈望着男子。
“公子所言何意?奴婢实在听不懂,奴婢只是迷了路。”
美人垂泪,足够让人心软,但许臬却不吃这套。
他手指微微收紧,眉眼冷厉,压低嗓音威胁:“少装糊涂,把账册交出来,否则休怪我手下不留情。”
14. 第14章
窒息感再次袭来,石韫玉脸涨得通红,忙掰他的手指,断断续续道:“我…我给…放……”
这男人心硬如铁,求饶是无济于事了,生死关头只能想话术应对。
许臬松了劲,“拿来。”
石韫玉感觉脖子火辣辣的痛,哑声道:“放的有点深,你松手我才好找。”
许臬狐疑看她,对上她坦坦荡荡的美眸。
他想着不过是个弱女子,松手也跑不掉,遂放开了钳制在她颈上的手。
石韫玉把手伸进袖口里摸索,大脑飞速运转。
给是不能给的,谁知道完不成任务顾澜亭会不会杀了她。
眼前这个男人看着稍微好糊弄点。
她装模作样找,语速飞快道:“公子觉得这账册是真是假?”
不等许臬回答,她叹了口气,泪光闪闪:“你可懂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道理?我家主人派我一个弱女子偷取如此重要的东西,你觉得合理吗?”
许臬皱眉,嗓音冷沉:“别耍花样,动作快点。”
“哎呀!”
石韫玉突然低叫一声,许臬神情一厉,刚要动手,就听她道:“卡在暗袋里了,公子你帮帮忙。”
许臬眯眼瞧她,冷道:“如何帮?”
石韫玉低着头皱眉,在宽大的袖子里拉扯,布料印出书侧的棱角。
“你帮我挽袖子。”
许臬心中不耐,低头要拉她袖子。
石韫玉看他靠近自己,露出侧颈,嘴里嘀嘀咕咕说怎么能卡住呢。
账册掏出一半,许臬伸手要拿,她看准时机,猛地拔下簪子用力往他颈上刺。
许臬抬手格挡,石韫玉手腕一翻,簪头刺进了他手臂。
趁他吃痛,像一尾鱼儿钻出假山,沿着小径发足狂奔。
还好这人脑子不太聪明,再加上她学过点太极,不然还真脱不了身。
身后没有追逐声,但她不敢停,挑着花木繁盛的小径,躲躲藏藏避开人跑,终有惊无险到了西角门。
顾澜亭的亲信早已候在那里,见到她披头散发狼狈不堪的样子,什么也没问,示意她上车。
马车并未直接回行辕,而是在城内绕了几圈,确认无人跟踪后,才悄无声息驶回。
直到傍晚时分,赏花宴结束,顾澜亭才回到书房。
石韫玉已经沐浴更衣,勉强平复了心绪,揣着账册到他书房。
*
暮色四合,窗外的榴花在晚风中轻轻摇曳,探入书房的一枝恰停在顾澜亭手边。
他站在窗边,身形挺拔如竹,修长的手指正漫不经心地拨弄着那殷红的花瓣。
石韫玉走进书房,从怀中取出账册,双手奉上,态度恭敬:“爷,幸不辱命。”
顾澜亭闻声,抚弄花瓣的手一顿,徐徐把玩着指尖的石榴花,慢条斯理侧过脸。
目光先是在她乖顺的脸上停了一瞬,继而落在她手中的账册上,唇角勾起一抹弧度。
原以为至多空手而归,不曾想倒真把这假账册拿来了。
她这般弱质纤纤,是如何从许臬手中逃脱的?
他接过账册,随手翻开两页漫不经心扫过,便像失了兴致般往书案上一抛:“做得不错。”
正要转身继续赏花,视线忽然定格在她颈间,桃花眼微微眯起:“怎得受了伤?”
石韫玉暗骂装模作样。
她笃定顾澜亭绝对知道怎么回事,只垂眸故作委屈道:“拿到账册后,在园中被一陌生男子拦下,他要掐死奴婢抢夺账册,好在奴婢侥幸逃脱。”
“哦?”顾澜亭转身面对着她,倚在窗边,“还能从歹人手中脱身,你倒是本事不小。”
红艳艳的石榴花搭在他月白的衣袖上,风一吹轻轻摇晃,蹭着他的袖摆,似是在讨饶撒娇。
石韫玉福身:“是爷教得好。”
顾澜亭轻笑一声,摆摆手示意她退下。
石韫玉松了半口气,心说这就完事了?
她往门口走了两步,觉得还是谨慎些,要体现自己的价值,以防被当成弃子。
她回头轻声道:“爷,奴婢觉得今日意图抢夺账册的,是锦衣卫。”
顾澜亭颇感意外,挑眉道:“何以见得?”
石韫玉道:“如果没看错,他腰间挂的绣春刀。”
“挂绣春刀的,不一定是锦衣卫。”顾澜亭不以为意。
石韫玉:“……”
电视剧电影误我。
她额头冒汗,沉吟片刻后道:“他扣住奴婢时的动作利落狠辣,不似寻常侍卫,当是经过特殊训练的。”
“而且……他腰间悬象牙云纹腰牌,上面的字奴婢看不懂,但看清了字数。正面上方横三字,中间竖三字并两字,左侧刻十小字,背面竖刻四行字。”
石韫玉当然没看到什么腰牌,只不过是她根据在博物馆看到的锦衣卫腰牌胡诌的。
顾澜亭终于正眼看她,眸光探究:“你懂得不少。”
一个出身低微,身居内院的丫鬟,真能如此机敏?
是谁的探子?还是和许臬达成什么协作?
石韫玉早想好了应对言辞,垂首道:“在府上做丫鬟时,常和人闲聊,记得官事妈妈说过锦衣卫身着飞鱼服,挂绣春刀,左腰悬牌。”
顾澜亭似笑非笑看了她片刻。
这说辞倒也过得去,毕竟锦衣卫衣着和腰牌不是什么秘密,民间确有许多关于他们的传闻。
但这不代表他会信。
他招了招手:“来。”
石韫玉心头一紧,乖乖走到他跟前。
青年信手摘花,白皙的指尖捻着花尾,俯身别至她云鬓边。
灼灼的红,映着她雪白的肌肤,素净的衣裙,有种惊心动魄的靡艳。
他贴近她耳畔,吐息潮热,语调柔如一阵风:“可知榴花代表什么?”
石韫玉浑身僵硬,轻轻摇头。
他轻笑,呵气如兰。
气息扰得她耳畔碎发微动:“一曰繁荣富贵。二曰炽烈如火,坚贞之爱。三曰无惧无畏,百折不挠。”
他顿了顿,嗓音轻柔飘渺,“却也象征……浮云朝露,转瞬即逝。”
“你说,你鬓边的这朵,会象征什么?”
听了他的话,石韫玉顿感心惊肉跳。这是在警告她,未来命运如何,是富贵还是一时之灿,单看他如何安排。
他强收她做通房,甚至恶劣到要掌控她的命运。
她强忍恐惧,抿唇笑道:“爷真是博闻强识,奴婢希望是第一种。”
顾澜亭直起身,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她鬓边那抹刺目的红,悠悠笑道:“这花称你。”
石韫玉强颜欢笑:“谢爷赏赐。”
顾澜亭这才仿佛满意了,随意摆了摆手:“下去吧。”
石韫玉如蒙大赦,保持着恭顺的姿态,一步步退出书房,直到转身带上房门,隔绝了那道如有实质的视线,才感觉令人窒息的压力稍稍减退。
鬓边的石榴花火红,似乎灼伤了她的耳畔。
回到耳房,她咬牙切齿把花取下来,刚要揉成团,动作就停了。
她摊开手,看着掌中红艳艳的花儿,轻轻叹了口气。
人的错,关花什么事呢?
它被摘下来已经很惨了。
*
翌日清晨,石韫玉伺候顾澜亭用过早膳后,在廊庑下喂食那只挂在檐下笼子里的画眉。
画眉鸟啾啾鸣叫,黑眼珠转动着,振翅间抖落几片羽毛。
她正伸指头进笼子逗弄,一个约莫十二三岁,脸蛋圆圆的小丫鬟凑过来,好奇地盯着她的脖颈:“凝雪姐姐,你脖子怎么了?”
旁边一个年长些的丫鬟急忙扯了扯小丫鬟的衣袖,低声斥道:“就你话多!”
这两个都是行辕本有的丫鬟,并非顾澜亭的人,平日只做些杂活,他不让这些人近身伺候。
石韫玉手指微顿,想起昨晚他用花比人,威胁恐吓她,突然想到了报复他的法子。
不是爱沽名钓誉装斯文人吗?看他今后还怎么装得下去!
她若无其事继续逗弄鸟儿,唇边勉强扯出一抹浅笑,声音轻柔:“没事,不小心被树枝划了一下。”
她刻意偏过头,让那道伤痕在晨光中更明显些,眼神流露出一丝隐忍的委屈,欲言又止。
小丫鬟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却被年长的丫鬟急忙拉走了。
石韫玉望着她们远去的背影,弯唇轻笑。
她可什么都没说,到时候传出什么流言蜚语,坏了他顾大人的名声,可不关她的事。
果然,不出两日,扬州城里便传开了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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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风语。
都说那位看似温文尔雅的顾大人,床笫之间竟有见不得人的癖好,惯会折磨人,怪不得年过二十却迟迟不肯娶妻,哪家正经千金敢嫁?
这流言说得有鼻子有眼,一个卖货郎说他表姑家的女婿的妹妹的姐夫的妹妹在行辕当差,亲眼看顾大人身边美人脖上有可怖的指痕。
这事很快传到顾澜亭耳中。
他正在书房批阅公文,闻言笔尖一顿,随即竟低低笑出声来。
禀报消息的侍卫听得心里发怵,心说主子是不是气疯了。
顾澜亭弯着唇,神情温和:“不必理会,流言罢了。”
侍卫满头雾水,暗道主子真气疯了,这种事都不在意。
难道大人真有这癖好?
感觉头顶多了道凉飕飕的视线,侍卫脊背一凉,忙拱手称是退下。
*
当晚,暮色沉沉,行辕内渐渐安静下来,檐下悬挂的灯笼在风中摇曳,投下晃动的光晕。
月色朦胧,透过雕花窗棂,在书房地面上洒下朦胧清辉,与室内昏黄的烛光交织。
顾澜亭临窗而立,手中把玩着洒金竹扇,目光落在窗外,似在看黑夜中红艳的榴花,又似乎什么都没有入眼。
石韫玉得了传唤,心知他因何事,幸灾乐祸之余还有点后悔自己为逞一时之快,惹了他恼怒。
她轻轻推开书房的门。
侧头看去,窗边的顾澜亭缓缓转过身。
烛光下,他长身玉立,湖蓝衣袍松散,发丝以绸带松系在背后,姿态闲适。
往上看,他眉眼舒展,唇角微扬。
那笑意仿佛春风里裹着冰碴,让人无端生出寒意。
“来了?”
他踱步到她面前,以扇头轻抬起她下巴,目光在她脖颈上那道淡去的指痕上流转。
“凝雪可听说,如今扬州城里都在传,我床笫间有特殊癖好,尤其爱在美人身上留些印记?”
石韫玉面不改色,神色茫然:“竟有这种事?奴婢这几日都在这待着,不曾听闻。”
顾澜亭轻笑,收扇静静看她:“你不实诚。”
石韫玉道:“奴婢不敢欺瞒爷。”
顾澜亭瞧了她一会,忽然俯身凑近。
和她一双盈盈美眸对视,慢悠悠道:“你那般聪慧,为何不用旁的理由解释,而是放任她们猜测?”
青年漆黑的瞳仁映出她的脸。
她镇定道:“爷说笑了,奴婢只是怕说多错多,故而选择沉默。”
说着,她面露愧疚:“不曾想她们竟会误会,传出这等荒谬流言。”
“是奴婢的错,污了爷的名声。”
顾澜亭但笑不语,直起身,指尖触到她颈上的指痕。
指尖冰凉,石韫玉一个激灵,下意识后撤。
“退什么?”
她不敢动了,感觉他的手整个覆了上去,虎口卡在正中。
顾澜亭握住她纤细的脖颈,感觉到掌心她的喉头滚动。
视线一眨不眨落在她面上。
手指一寸寸收紧,美人面颊一点点变红,神情惊惧,泪水顷刻盈满眼眶,水光潋滟。
肺部空气一点点消失,石韫玉眼前阵阵发黑。
她被迫仰头,张唇呼吸,忍着没有掰他的手指挣扎,只泪眼婆娑委屈看他,费劲吐出一个字。
“爷……”
顾澜亭唇角带笑,眼神却异常冰冷。
他垂眸看着她的眼睛,从澄澈的眼珠里,看到自己柔和又阴沉的脸。
只要他在使劲些,这纤细的颈就如同那石榴花枝,彻底折断。
一滴泪落在他虎口,湿湿热热,很快又变得冰凉。
杀她?
不,他怎么舍得杀这般聪慧有趣又胆大妄为的美人。
他一向怜香惜玉。
顾澜亭缓缓松指。
空气猛地涌入气管和肺,石韫玉扶着窗沿剧烈咳嗽起来。
后背多了一只温热的手,轻轻抚着她的脊背。
从上往下,沿着一节节脊骨,如同一条蛇游过。
她止了咳,身体微微发颤,喘息着扭头往斜上方看。
青年手指搭到她后颈上,居高临下睨着她,笑吟吟的。
“凝雪若喜欢这般,爷也并非不能满足。”
15. 第15章
顾澜亭素来不喜形于色,此时笑若春风,眸光却带着彻骨的冷,教人望之生畏。
更遑论他性子傲,鲜少亲手责罚人,今日却破了例。
石韫玉见他这般情状,心知已是触了逆鳞,慌忙跪倒在地。
仰起一张芙蓉面,泪珠似断了线的珠子滚落下来,口中哀泣:“爷明鉴!奴婢便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断不敢行此悖逆之事!这不知从何而起的谣言,奴婢实在冤屈……”
顾澜亭半垂着眼静静瞧她,眸光淡淡。
她心里咯噔一下,知晓此时再多辩解也是无用,反而徒惹猜疑。
遂不再言及其他,只低了头,肩头微颤,啜泣不止:“千错万错,总是奴婢的错,是奴婢行事不谨,污了爷的清誉。”
“爷若心头这口气实在难平……”
她说着心一横,扬起颈,闭上一双泪眼。
纤细脆弱的脖颈全然暴露在他眼前,颤声道,“索性,索性就此掐死了奴婢,倒也干净!”
美人泪湿胭脂面,睫毛湿漉漉狼狈黏成一团,一段雪颈微仰,作出引颈就戮姿态,任是无情也动人。
顾澜亭居高临下,袖中的手指一动。
他岂不知这女子内里狡黠,最惯会装娇卖痴?此刻姿态,不过是故作可怜,以求脱罪
他盯着她看了一会,心中冷笑,却终究没再计较。
她这般狡黠女子,正好跟着他这种道貌岸然之人。
伸手把她扶起来,抬指拭去她腮边的泪珠。
石韫玉只觉后背冷汗涔涔,被他揽在怀中,更是僵直了身子,一动不敢动,只余细微呜咽之声。
顾澜亭瞧着她面色苍白,如梨花经雨,方淡淡道:“既是不知,便与你无干。”
石韫玉不敢放松,小心奉承道:“爷是好人,那都是无稽之谈。”
闻言顾澜亭意味不明轻笑一声:“好人?”
不等她回答,对方便松了手,“行了,下去吧。”
石韫玉忙谢恩退出了书房。
室外夜色如墨,凉风袭來,吹在她被冷汗浸透的中衣上,激起一阵寒栗。
她立于长长廊庑之下,四肢发软,只得倚着廊柱略歇了片刻,待狂跳的心稍定,方脚步虚浮挪回耳房。
及至房中,对镜一照,赫然见颈间留着几道浅淡指痕。
顾澜亭并未真用力,不过是小惩大诫。然她心中雪亮,方才若是应对稍有差池,那只手定会毫不犹豫收紧,取她性命。
她颓然坐于绣墩之上,暗悔为何要逞一时意气,去招惹那心思莫测的疯子。
刚吃了半盏冷茶,稍稍压下惊惧,便听得门外脚步轻响。
小禾手捧一个白玉雕莲纹盖罐,小心翼翼走了进来,细声禀道:“姑娘,爷吩咐奴婢送来这玉容膏,说是活血化瘀的圣品,用上两日,这痕迹便可消褪了。”
石韫玉接过,启盖观瞧,只见膏体乳白细腻,异香扑鼻,确非凡品。
她心下冷笑,这算得什么?先扬威立规矩,再施恩示宽厚?真把她当作可以随意磋磨的猫儿狗儿驯养。
小禾见凝雪只怔怔看着那药膏,面上并无喜色,反愈发苍白,心中甚是不解。
爷待姑娘这般恩宠,连这等价值千金的玉容膏都赏了下来,姑娘还有甚么不称心的?
“姑娘,让奴婢为您上药可好?”小禾试探问道。
石韫玉回过神来,摇头道:“不必劳烦,我自己来,你且去安歇罢。”
小禾称是,行至门边,终是忍不住回头,低声道:“姑娘,容奴婢多句嘴。爷待您,实在是极上心的了。只要您一心一意,好好服侍爷,将来必有个好前程。”
石韫玉握着玉罐的手指微微一紧,勉强扯出笑意:“我知晓了,多谢你。”
小禾见她容色不佳,又宽慰了两句,方才掩门而去。
室内烛影摇红,石韫玉将玉罐搁在妆台上,对镜自照。镜中容颜既熟悉又陌生。
此地已非故土,这里是古代,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顾澜亭赏她,她需感激涕零,叩首谢恩。顾澜亭罚她,她亦要逆来顺受,口称“爷宽宏”。
若她肯安分守己,曲意逢迎,待来日主母过门,或可挣个姨娘名分,若能诞下一儿半女,便可安享富贵,做个闲人。
这般日子,于旁人眼中,或许已是求之不得的造化。
可她若就是不愿呢?
不愿做笼中雀掌中物,不愿仰人鼻息曲意承欢,不愿困于这四方宅院,只知争宠献媚生儿育女。
天地何其广阔,凭什么不能有她立足之地?
况且她只想回家,那里还有等她的亲人。
*
自从那天后,顾澜亭忙了起来,早出晚归,石韫玉几乎见不到他人。
她也松了口气,只盼着扬州案子早点结了,好回杭州赎身,远离顾澜亭这疯子。
又过了半个多月,扬州城的平静终于被打破,这桩悬案终于有了进展。
按察使司接到密报,两位官学教授之死另有蹊跷。原来他们正在核查府学廪粮与修缮账目时,发现这些款项与盐税有着千丝万缕的勾连。账面上看是寻常开支,实则暗藏数十万两亏空。
二人本已拟就揭帖欲上呈,不料遭了毒手,满门被害,文书尽毁。唯有个老仆因往城外送信,侥幸逃过一劫。
顾澜亭与裴珩二人,一个在明处大张旗鼓,日日传唤盐商查问旧账。一个在暗处不露行迹,连衙门都鲜少踏足。时不时还互相使点绊子,一副水火不容架势。
裴珩故作迂阔,在酒宴上高谈盐政积弊,实则将各方视线引向陈年旧案。
顾澜亭则趁机寻得那幸存老仆,和涉及此事账册。
账册记载着历年虚开盐引竟达万引之巨,所得赃银皆以“捐输”“助饷”等名目,流进内阁次辅周廷儒门下盐商的腰包。
李胤放在萃芳园真假账册同时失窃,扬州官场顿时大乱。他和知府周显连夜修书,与周廷儒外甥密谋对策。
不出三日,便有黑衣刺客潜入按察使司衙门欲灭口证人,幸亏顾澜亭早将老仆转移至城外别院。
歹人见事不成,竟伪造顾澜亭收受盐商二十万两银票的契书,又唆使御史台连连弹劾。
顾澜亭故意让构陷的证据坐实,表现得惊怒交加,实际背后还在收集证据。
他和裴珩很快收集好完备证据。
周廷儒外甥与盐商关于分赃、以及事后灭口两位教授的密信原件,还有完整的假盐引流水账册,以及关键人证的供词。
顾澜亭当夜分派两队精骑,一队明着携带假文书走官道诱敌,一队暗度陈仓,将真账册缝在马鞍内里,八百里加急直送司礼监。
天子震怒,三日便降下处罚。
此番雷霆动作,把扬州官僚打了个措手不及。
要怪也怪他们在这富庶地称王称霸惯了,对顾澜亭这个年轻人没放在眼里。
周廷儒外甥与扬州知府即日押赴市曹斩决,多名盐运使革职流放三千里,其余涉案官吏或贬谪边陲,或革职永不叙用。
而首恶周廷儒,因皇帝需要维持朝局平衡,仅以“治家不严、失察”之罪被罢官回乡,保全身家性命。
这桩以小见大的案子,说白了还是贪墨案和党争。
周廷儒党羽遍布朝野,把持盐政,门生故旧遍布天下,动他一人则牵动全身。
皇帝深居宫中,对朝堂党争既利用又忌惮。派顾澜亭查案,意在敲山震虎,整顿吏治,同时也要平衡朝局,不愿引发剧烈动荡。周廷儒倒台,皇帝剥夺其权力,利用此事清洗其党羽,巩固了皇权。
另外也敲打顾澜亭,让他成了孤臣,一柄有把柄软肋的刀。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宦海沉浮从来都是祸福相倚。
*
扬州一案了结,顾澜亭将各项公务交接完毕,便吩咐启程返回杭州。
时值盛夏六月,江南暑气蒸腾。
远处青山如黛,云雾缭绕。官道两旁绿树成荫,荷塘中荷叶铺满水面,粉白荷花亭亭玉立,随风送香。
车队一行三辆马车,十余骑护卫,沿着官道缓缓而行。
烈日当空,车马过后扬起细尘。护卫们早已汗湿衣背,连马儿也时不时打着响鼻,热得焦躁不安。
石韫玉和顾澜亭同乘一辆。
她靠在窗边,连日奔波劳顿,加之车厢闷热,不免神思困倦。
她今日穿了身藕荷色薄纱裙,外罩月白绡衣,乌发用碧玉簪松松绾就。
因着暑气熏人,她雪面泛起淡淡红晕,恰似粉荷初绽。
顾澜亭捧着卷书看,微微侧目,便见她这般模样。
日光透过车帘缝隙洒在她身上,更衬得她肌肤胜雪,一截露在衣领外的玉颈,因着暑气沁出细密汗珠,莹润可爱。
许是太过困倦,她脑袋一点一点,险些就要磕在车内檀木小几的棱角上。
顾澜亭当即伸手一挡,掌心稳稳托住她将坠的额头。
掌心触感温软细腻,美人云鬓微乱,香腮染粉,娇慵无力。
他呼吸一紧,一时竟忘了动作。
石韫玉猛然惊醒,感觉额头竟贴在个温热的掌心中,顿时吓得一个激灵,慌忙向后缩去。
顾澜亭见她这般躲避,心中顿生不悦。
他缓缓收回手,指尖尚存她肌肤温软的触感,正要说话,忽听得车外传来破空之声。
“保护大人!”
车外护卫话音未落,一支利箭已穿透车窗,“铮”一声钉入车厢壁板,尾羽颤动。
石韫玉吓得脸色煞白,强忍着才没叫出来。
顾澜亭眸光一凛,当即掀帘察看。
道旁林中杀出三十余黑衣刺客,正与护卫厮杀在一处。
刀光剑影间,已有数名护卫倒地。
“待在车里别动。”
顾澜亭沉声吩咐,随即纵身跃下马车。
石韫玉蜷缩在车厢角落,听得外间兵刃相交惨呼连连,更是胆战心惊。
她悄悄掀帘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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角,顾澜亭手持长刀,身若游龙,刀光过处血肉横飞。
然刺客人数众多,渐渐形成合围之势。
完蛋了完蛋了完蛋了,顾澜亭要是死了,她能有好结果?
地上躺着不少死人,还有断臂残肢,血腥味浓重,石韫玉感觉像是鼻腔里灌了血,令她几欲作呕。
她何曾见过这种场面?吓得浑身发抖,赶紧放下车帘,白着脸捂住口鼻,深吸几口气,用力咽了几口唾沫才压下胃里的翻腾。
眼见战况激烈,若是留在车中,只怕难逃一劫。
她咬了咬牙,趁着众人混战之际,悄悄溜下马车,猫着腰便往道旁灌木丛中钻去,只想寻个隐蔽处暂避。
顾澜亭死不死不重要,她可不能死。
顾澜亭虽在激战之中,眼角余光却始终留意着马车动向。
忽见一抹藕荷色身影鬼鬼祟祟往灌木丛溜去,不是凝雪又是哪个?
他当下气极反笑。
她竟是这般怕死,想丢下他独自逃命。
好个没良心的。
他冷笑一声,手中长刀凌厉,瞬间割断一名刺客的咽喉,随即纵身一跃,跳上自己的狮子骢,缰绳一抖,便朝着她逃离的方向追去。
石韫玉正自庆幸逃脱险境,忽闻身后马蹄声急。
还未及回头,只觉后襟一紧,整个人已被提离地面,下一刻便落入个坚实的怀抱之中。
“!!!”
她短促惊叫,惊魂未定,转头正对上顾澜亭似笑非笑的桃花眼。
“见着危险便丢下主子溜之大吉?”
“好衷心的婢女。”
石韫玉听他阴阳怪气,心说废话,等死的才是傻子。
不待她回答,顾澜亭猛地一夹马腹,骏马如离弦之箭冲出去。
石韫玉被迫紧贴在他胸口,只听得耳边风声呼啸,两旁景物飞速倒退。
“追,莫要放走了他!”
身后传来刺客的呼喝之声,随即箭矢破空而来。
一支利箭擦着石韫玉的鬓角飞过,削断几缕青丝。
她缩在顾澜亭怀中,吓得紧闭双眼,脑海一白,旋即开始刷屏。
我艹我艹吾命休矣!
顾澜亭这个杀千刀的,把她拽上马干嘛,做活靶子吗?
“低头!”
顾澜亭低喝一声,按着她俯身。
又一支箭贴着他臂膀掠过,划破一道血口。
他却恍若未觉,面不改色扬鞭策马。
骏马在崎岖山道上疾驰,石韫玉被颠得七荤八素,更想吐了。
身后没刺客追逐声了,她小心翼翼睁眼,仰头就见顾澜亭神色冷凝,薄唇紧抿。
侧过视线,他握着缰绳的臂上鲜血淋漓,顺着手腕滴落,滴在她裙摆上,晕开一团一团血痕。
也不知奔出多远,顾澜亭这才放缓马速,拐进一处隐蔽的山谷。
此处古木参天,溪水潺潺,是个藏身的好去处。
顾澜亭勒马停在一棵大树下,率先翻身下马,随即伸手将虚脱的石韫玉抱下。
她双脚落地便是一软,幸而及时扶住树干方才站稳。
不等顾澜亭说话,她扶着树干呕起来,难受的眼角冒出泪花。
好一会,她翻涌的胃腹才舒服了,余光看到手边递来个水囊。
吸了吸鼻子,抬起一双发红的泪眼,顾澜亭正目露嫌弃看她。
“……”
她有些尴尬,接过水囊转过身漱口。
等清理干净,才转过身道谢:“爷见笑了,奴婢没见过……”
一提起方才血腥场景,她胃里又开始翻江倒海,秀眉微蹙。
顾澜亭觉得有些好笑。
“行了,帮我上药包扎。”
石韫玉低头,见他左臂衣袖已被鲜血浸透,视线上移,俊脸苍白。
“爷,你还好吗?”
顾澜亭从怀里拿出个小瓷瓶递给她,笑道:“依你所见?”
石韫玉当然知道不太好,但她就是礼貌问一下。
她伸手接过瓷瓶,忽然有些疑惑:“爷还随身带药?”
顾澜亭淡淡睨了她一眼。
她登时头皮一麻,忙垂首告罪:“是奴婢多嘴。”
顾澜亭不置可否,寻了颗树,把外衫脱下来铺地上,才坐下去靠在树干上。
他额间沁着细密冷汗,唇失血色。
石韫玉小心翼翼撕开袖子,洒上伤药。
正欲撕下衣摆为他包扎,一抬眼,却发现顾澜亭不知何时昏了过去。
她小声呼唤:“爷。”
“爷,醒醒。”
一连唤了几声都没动静,她又抬手在他面前晃了晃,甚至推了推他的肩膀。
毫无反应。
她静静看着他苍白的脸,目光缓落在他手边的佩刀上。
刀身沾血,寒光泠泠。
杀人利器。
她心跳骤然加速。
此刻顾澜亭重伤昏迷,若持刀一击……
16. 第16章
只要一刀,就能摆脱这个恶劣的男人。
石韫玉屏住呼吸,悄悄伸手,指尖触到冰凉的刀柄。
那刀颇有些分量,刃尖尚在滴血,在她白皙的指间映出一抹猩红。
她颤抖着握紧刀柄,缓缓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靠在树干上的男人。
青年面色苍白如纸,剑眉紧蹙,薄唇失了血色,是前所未见的脆弱。
她颤抖着手,缓缓举刀。
欲落之际,忽见一条碧绿小蛇自枝头垂落,正朝着顾澜亭的颈项游去。
那蛇通体碧绿如翡翠,三角蛇头昂起,分明是剧毒之物。
她手心濡湿,停顿了一下,倏地向下一挥。
“咔嚓”
骨头断裂的脆响。
刀刃深深嵌入顾澜亭头侧两寸处的树干。
那碧绿小蛇应声断成两截,“啪嗒”落在男子肩头,又滚落在地,尤在扭动。
“如此良机,为何不动手?”
石韫玉闻声一惊,手中的刀险些脱手。
垂眸看去,顾澜亭不知何时已然转醒,正静静凝视着她,眸光清明如水,哪里还有半分昏迷之态?
这狗官果然醒着!
还好她没动手。
一来若失手,必定性命不保,即便得手,弑杀朝廷命官,天下虽大,又岂有她容身之处?
二来以顾澜亭这般心思缜密之人,怎会毫无防备地将佩刀置于他人触手可及之处?
她镇定自若,佯装茫然,“什么动手?”
说着指了指地上尚在抽搐的蛇尸,“方才树上突现毒蛇,奴婢恐其伤及爷的性命,情急之下只得借爷的佩刀一用。”
顾澜亭唇角微扬,似笑非笑:“照你这般说,本官倒是欠你一条救命之恩了。”
石韫玉面不改色,垂首道:“奴婢护主乃是本分,不敢言恩。”
言罢,自中衣下摆撕下一条白布,蹲身替他包扎伤口。
顾澜亭凝视着她紧抿的朱唇,忽的轻笑:“你既不要恩情,可要什么赏赐?”
石韫玉心说装什么装,系带的动作不由得重了几分。
顾澜亭吃痛,却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反而笑道:“但说无妨。”
林间一时寂静,唯闻鸟鸣啁啾,二人呼吸交错。
石韫玉替他包扎妥当,又用剩余布条拭去手上血迹,这才抬眸正视于他。
“爷,奴婢不要金银珠宝,也不要绫罗绸缎。”
顾澜亭挑眉:“哦?那你想要什么?”
石韫玉垂下眼帘,长睫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只求爷能信守承诺,待回了杭州,还与奴婢身契,销去奴籍,赐还自由之身。”
顾澜亭面上的笑意渐渐淡去,半晌不语。
石韫玉心中忐忑,悄悄抬眼窥他神色,却见他面带笑意:“放心,待回到杭州,自会放你归家。”
石韫玉这才松了口气,唇边绽开真切笑意:“谢爷恩典。”
顾澜亭嗯了一声,重新闭目养神。
不多时,林外马蹄声急,护卫们寻来了。
刺客或死或擒,只留了两个活口以备审讯。
石韫玉重新登车,因着顾澜亭与护卫多有负伤,一行人暂往附近驿馆歇息。
请来大夫诊治过后,歇了一夜,翌日方至码头,改走水路返回杭州。
*
船行几日,很快到了杭州。
杭州府衙后宅正堂内,顾家老少齐聚一堂。
正堂面阔五间,当中悬着御赐匾额,下设檀木翘头案,两旁各列四张圈椅,椅上铺着青缎坐垫。地上四角各摆着冰鉴,凉气袅袅。
主位坐着的老太太身着沉香色比甲,头戴珍珠抹额,两鬓斑白,慈眉善目,正是顾澜亭的祖母。
老夫人素日在灵隐寺吃斋念佛,闻得孙儿遇刺,急得连夜下山,直等到他归家方才安心。
左下首坐着顾澜亭的父亲顾知风和母亲容氏,右下首则是二爷顾知远携家眷。
几个小辈侍立两旁,锦衣华服,珠环翠绕,好不热闹。
二房长子顾澜轩摇着折扇,先笑道:“大哥在扬州又立了大功,这一回京,怕不是又要连升?到时候可要请我们好生吃顿酒。”
二太太王氏拿绢子掩着嘴笑:“偏你嘴快,你大哥如今是圣上跟前一等一的红人,岂在乎这一顿酒?”
说着她看向容氏,佯装好心:“话说亭哥儿仕途坦荡,也到了成家的年纪,嫂子该好生帮操持门亲事才是正经。”
容氏面不改色,笑道:“轩哥儿也十九了,该好好准备科考,早点立业才好成家。”
王氏脸色一僵,“是这个理儿。”
顾家两房,澜字辈就三个男丁,容氏的两个儿子一个官至三品,一个娶军营历练,听说也很得重视。
就她的轩哥儿文不成武不就,成日斗鸡走狗,流连秦楼楚馆。
顾澜轩见火要烧他头上了,赶忙将扇子一合,拍手道:“听闻扬州出美人,大哥这一去……”
话未完,便哈哈笑起来。
顾澜亭在扬州冲冠一怒为红颜的事谁不知?不知内情的,都只当他是陷了温柔乡。
顾老夫人忽然捻着佛珠道:“听说哥儿收了个通房?”
容氏忙回道:“老太太消息灵通,确有此事。原是不合规矩,只是……”
老夫人微微颔首:“本不该未婚就收房,只是这孩子向来不近女色,如今肯开这个窍,倒也算是一桩好事。”
她顿了顿,又叹道,“既然如今开了窍,你便多操心些他的婚事,趁他回京前相看妥当。”
“媳妇省得。”容氏应道,“已相看了几家,都是书香门第的闺秀。”
正说着,外头传来一阵脚步声,小厮进来禀报:“大爷回府了!”
俄而,一阵脚步声传来。
只见顾澜亭身着玄色暗纹直裰,腰束玉带,笑意盈盈走进正堂。
他身后半步跟着个身着月白杭绸比甲的姑娘,始终垂首敛目,正是石韫玉。
“孙儿给祖母请安。”
顾澜亭含笑行礼,又向父母、叔婶问安。
老夫人拄着拐杖起身,拉过他的手上下打量,连声道:“亭哥儿,让祖母好生瞧瞧。那天杀的贼人,伤势可要紧?”
顾澜亭温声安慰:“不过是皮肉伤,劳祖母挂心。”
这时几个小辈都好奇地打量着石韫玉。
那顾澜轩更是看痴了。
只见美人鬓发如云,杏脸桃腮,一双秋水眼潋滟,身形窈窕,娇媚晃人眼。
顾澜轩心中忮忌,暗忖这般绝色,竟叫大哥得了去。早知府里有这样的美人,平日里该多来走动才是。
石韫玉感觉到这人目光肆无忌惮,黏腻的令她浑身不适。又不能直接瞪回去,只往顾澜亭身后挪了一小步。
顾澜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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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有所觉,侧身将石韫玉稍稍挡在身后,轻飘飘看了眼顾澜轩,拱手对祖母道:“一路风尘,容孙儿先更衣。”
说罢便带着石韫玉回了院子。
至晚霞满天时,府中设下家宴。花厅内灯火通明,正中紫檀八仙桌上摆着松鼠鳜鱼、蜜汁火方、龙井虾仁等十来样精致菜肴,丫鬟们侍立左右。
顾澜亭坐在老夫人下首,石韫玉立在他身后执壶布菜。
席间他与父亲谈论朝政,石韫玉始终安静侍立,只在适当时机为他斟酒布菜。
舟车劳顿几日,此时又站着伺候人,腰腿酸痛不已。
她正神游太虚,顾澜亭忽侧首道:“回去歇着罢,这里有其他下人伺候。”
石韫玉微怔,抬眼正对上他含笑的眸子。
她心知顾老太太最重规矩,这般宴席未散就离去实在于礼不合。
但顾澜亭都开口了,她没道理受这个罪。
石韫玉福身谢恩:“谢爷体恤。”
她轻步退出花厅,隐约听得里头传来二太太带笑的嗓音:“哎哟,咱们亭哥儿如今可真会疼人。”
接着是顾澜轩促狭的轻笑:“竟不知大哥这般怜香惜玉。”
她轻轻撇嘴。
是啊,会疼人,疼得要掐死人家。
*
回到澄心院,她独坐片刻,从行囊中取出支扬州带来的一对錾花银镯,用帕子仔细包好,往后厨寻张妈妈去了。
此时厨房正值忙碌时分。
管事妈妈眼尖,见石韫玉穿着月白绫衫款款而来,忙堆起笑脸迎到门口:“凝雪姑娘怎么到这等油烟之地来了?”
石韫玉浅浅还礼:“我来寻张妈妈说几句话。”
管事妈妈会意,立即对正在灶前熬汤的张厨娘道:“老姐姐快去罢,这里有我们呢。”
张厨娘这才看到石韫玉来了。
她眼睛一亮,带石韫玉回到自己住处。
间耳房狭小整洁,炕上铺着青布褥子,窗台摆着两盆花。
石韫玉展开帕子,“这是在扬州瞧见的镯子,想着正适合您。”
张厨娘接过镯子,眼眶微红:“难为姑娘还惦记着。”
两人说了会体己话,准备走的时候,石韫玉握住她粗糙的手,轻声道:“或许不日我就要出府了。待妈妈日后也出了府,我定当好生奉养。”
张厨娘愣了一下,抚着她的发鬓叹道:“好孩子,只要你日后过得好便好。”
石韫玉笑着点头:“会好的。”
天下之大,她不信她过不好。
张厨娘似乎透过面前这张娇美的笑脸,看到了已故的女儿。
大爷把凝雪收了房,当真会轻而易举放手吗?
*
家宴散后,老夫人与容氏将顾澜亭唤至颐寿堂叙话。
堂内陈设古朴,正中悬着幅山水画,两旁挂着泥金对联。地上铺着回纹锦毯,当中设着一张紫檀罗汉床。
老夫人捻着佛珠,缓缓道:“方才那凝雪,就是之前在厨房当差,被你收房的丫头?”
顾澜亭颔首:“正是。”
容氏摇着缂丝团扇,若有所思:“她可还懂事?”
懂事?顾澜亭想到这女子的狡黠,唇角弯了一下,“尚可。”
容氏眉头舒展,笑道:“你如今也二十有三,该考虑终身大事了。娘替你相看了几家闺秀,都是书香门第的千金。”
17. 第17章
“母亲。”顾澜亭搁下茶盏,“儿子在扬州才传出行止放浪的名声,此时议亲,哪家肯将女儿嫁来?”
老夫人沉吟道:“你父亲说,圣上对扬州案子很满意。”
顾澜亭道:“正因如此,才更该谨慎。待陛下放心了,洗清名声再议亲不迟。”
他顿了顿,“总要寻个家世相当的。”
对他仕途无益的女子,娶来何用?
容氏还要再劝,顾澜亭已起身作揖:“儿子明日还要审理积压的案卷,先行告退。”
待他离去,容氏忧心忡忡对老夫人道:“这孩子向来不近女色,如今好容易收了个丫头,却又不急着成亲,真叫人放心不下。”
老夫人闭目沉吟:“明日唤钱妈妈来问问便知。”
*
这边石韫玉与张厨娘叙完话,沿着朱漆游廊缓缓而行,思索日后打算。
夜色如墨,疏星淡月,廊外花木扶疏,暗香浮动。
檐角悬着的几盏绢纱灯笼在晚风中轻轻摇曳,投在地上的暖黄光影也随之晃动。
行至转角处,这段廊庑的灯笼不知何时坏了,四周顿时陷入一片昏朦。夜风过处,廊外花树影婆娑,沙沙作响,更添幽寂。
石韫玉心中发紧,不由加快脚步欲要速速穿过这段黑暗。
哪知刚转过弯,猝不及防撞上个人,脚底下又被什么一绊。
惊呼一声向后倒去,被人一把扶住胳膊。
抬头一看,竟是二爷顾澜轩带着三分酒气立在那儿,含笑望着她。
她急忙挣脱他的手,连退两步,屈膝行礼:“奴婢失礼了。”
顾澜轩假意关切,伸手欲扶:“凝雪姐姐可曾伤着?这游廊委实昏暗,明儿个定要吩咐他们多挂几盏灯。”
说话时目光黏在她脸上,轻佻劲儿藏也藏不住。
石韫玉心中警铃大作,暗叫不妙。这醉鬼深夜拦路,必是不怀好意。
还叫她姐姐,没得恶心。
顾澜轩盯着石韫玉看个不停。
月下美人雾鬓云鬟,冰肌雪腕,气若幽兰,真真如姑射神人。
白日里见了她便心痒难耐,今夜多饮了几杯,更是色胆包天,只想着若能一亲芳泽,便是登仙也不过如此。
他暗忖兄弟之间互换侍妾本属寻常,大哥总不至于为了个丫头伤了手足和气,遂早早离席,命小厮打探了她的去向,特在此处守株待兔。
“这么晚了,凝雪这是要往哪里去?”
他边说边上前欲拉她的手腕。
见这人色欲熏心,石韫玉吓得魂飞魄散,急忙后退一步垂首道:“回二爷的话,奴婢要回澄心院,大爷还等着伺候。”
顾澜轩犹不死心,正要再上前纠缠,忽觉臀上挨了重重一脚。
他猛地向前踉跄数步,险些栽倒在地,不由勃然大怒:“哎呦!哪个不长眼的敢踹小爷!”
扶着栏杆站稳了回头一看,却见顾澜亭不知何时立在身后。
月光将对方天水碧衣袍笼上一层清辉,已将美人揽入怀中,正似笑非笑望着他。
“二弟可是吃醉了酒?要不要为兄帮你醒醒?”
顾澜轩面色僵硬,随即拱手道:“大哥说笑了,小弟清醒得很。”
说罢又瞥了石韫玉一眼,方告辞离去。
石韫玉松了口气,退出顾澜亭怀抱,问道:“爷怎得在这?”
顾澜亭低头看她,笑回道:“自然是回院子,不然你当爷是亲自来寻你的?”
许是吃了些酒,顾澜亭行止言辞要散漫的多。
石韫玉惊魂未定,倒也真心感激他的及时出现,便忽略了他话中的讥诮,柔声道:“爷,回去罢。”
顾澜亭嗯了一声,二人并肩往澄心院行去。
二人影子在地上交错重叠,行至澄心院前,正路过一带曲栏环抱的莲池。
清风拂过,月色下水面波光粼粼。
几尾锦鲤忽地跃波而出,噗通落水惊破一池静谧,荡开圈圈涟漪。
石韫玉多看了几眼,心说好肥的鱼。
若佐以姜丝清蒸,倒是鲜嫩。红烧也不错。
顾澜亭顺着她的视线望去。
他忽然开口:“我在京城的府邸,亦有几处活水池塘,皆比这阔朗许多,其中养着珍品锦鲤。另有处莲池,逢夏莲花盛开,粉瓣翠萍,风过处荷香阵阵。”
石韫玉闻言心下一哂,暗想这与她何干?横竖不日便要离去,从此江湖万里再不相见。
她只笑着奉承:“爷的审美自是清雅不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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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池塘想必很有意趣。”
顾澜亭淡淡嗯了一声,目光落在她侧脸。月光如水,浸得她玉颊生辉,唇色粉润。
他眸色渐深,俄而轻轻勾唇。
回到澄心院,石韫玉伺候顾澜亭宽衣沐浴。
浴房里早已备好香汤,水汽缭绕。
石韫玉挽起衣袖,露出半截雪白的腕子,执起葫芦瓢往他肩上浇水。
水珠顺着他白皙结实的背脊滚落。
顾澜亭靠在桶壁上闭目养神,忽然道:“你觉得二爷如何?”
石韫玉偷偷瞧他神情。
如何?自然是个下三滥的下流胚。
但她可不敢真当着顾澜亭的面骂,毕竟顾澜轩是他堂弟。
看他面无表情,也不知为何有此问。
犹豫片刻,谨慎道:“二爷待人亲切,府里上下都夸他谦和有礼。”
说话时,又悄悄抬眼观察他的神色。
却见顾澜亭缓缓睁眼,神色淡淡。
他侧头看她,眸光晦暗不明,轻哼一声:“是么?”
“看来二弟很得人心。”
石韫玉心一紧,不明白他怎么又恼了,正想解释两句,顾澜亭已闭目摆手:“下去。”
她只好默默退至门外。
听着屋内哗啦水声,不禁摇头,
男人心海底针。
*
翌日清晨,容氏与老夫人便在颐寿堂唤来钱妈妈问话。
堂内焚着沉水香,青烟袅袅。
老夫人斜倚在绛紫锦缎引枕上,容氏端坐一旁。
钱妈妈垂手立在堂下,额头冒汗。
“哥儿与那凝雪丫头,近日处得究竟如何?”老夫人声音缓淡,带着威仪。
钱妈妈垂着头:“回老太太的话,大爷待姑娘极好……”
容氏一看,便知是有内情。
她眼神一厉:“还敢隐瞒,还不从实说来!”
在主子连番逼问下,钱妈妈腿一软,扑通跪倒在地:“老奴不敢欺瞒,大爷他…他至今未曾与凝雪姑娘同房。”
容氏一愣,与老夫人对视一眼,疑道:“这是为何?”
钱妈妈背后冷汗淋漓,伏在地上不敢抬头:“似是……似是姑娘不愿。”
18. 第18章
闻言容氏脸色难看,哐当一声把茶盏搁下,冷笑:“一个烧火丫头,也敢拿乔!”
老夫人神情亦是不愉,良久方叹道:“罢了,亭哥儿一向有主张,咱们再等等罢。”
容氏嘴上应着,心里却翻江倒海。
先头把那丫头收房时,她便不甚满意。如今见儿子这般情形,更是忧心忡忡。
正思虑间,忽听得廊下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珠帘哗啦一声被掀开。
抬眼一看,王氏着急忙慌地闯了进来,连礼数也顾不上了,只匆匆向老夫人福了福身子,便拿着帕子拭泪哭道:“老太太,您可得给轩哥儿做主啊!”
老夫人眉头紧蹙,不悦道:“风风火火的成何体统?有话慢慢说。”
王氏这才勉强收了泪,抽抽噎噎地道:“轩哥儿今日去城外垂钓散心,谁知竟遇上了贼人,生生被打断了右手!如今正请了大夫接骨,疼得死去活来的。”
老夫人端着茶盏的手一顿,面色骤冷,将茶盏重重搁在几上:“光天化日之下,竟有这等事?可知是何人所为?”
“那几个天杀的溜得飞快,府衙那边也说一时难以缉拿,”王氏说着,目光似有若无瞟向容氏,“媳妇想着,轩哥儿平日虽有些顽劣,却也不曾与人结下这般深仇大恨,或是哪个身居高位的熟人指使的也未可知。”
容氏闻言,心里冷笑,面上却是一片温婉关切,柔声道:“弟妹莫要心急。只是轩哥儿近来可是在外头得罪了什么人?”
“我恍惚听说,前些时日他还在画舫上与人为了个扬州瘦马争风吃醋,动了拳脚呢。”
王氏脸色一黑,正要反驳,却听老夫人沉声道:“既伤了手,便好生在家将养些时日,莫要再成日往外头胡闹了。”
她目光严厉看向王氏,“轩哥儿年纪也不小了,你这个当娘的不能光知道溺爱,也该好生管教管教。这般下去,谁家愿意把好好的闺女许配给他?”
王氏上眼药不成反被训斥,只得抽抽噎噎地称是,悻悻退了出去。
容氏又陪着老夫人说了会子话,宽慰了几句,见老夫人面露倦色,便也起身告退。
回到自己院中,容氏独坐窗前,连吃两盏凉茶,仍觉心头郁结。
窗外蝉声聒噪,更添烦闷。
贴身伺候的刘妈妈见状,凑上前小声劝道:“太太何必为此等小事劳神伤身?老奴冷眼瞧着,那凝雪终究是山野出身,上不得台面。咱们院儿里春花秋月四个丫头皆是拔尖儿的,模样性情都好,不如挑个最伶俐懂事的,给大爷送过去?”
容氏掀起眼皮,淡淡瞥了刘妈妈一眼,目光锐利,直看得对方心里发怵,慌忙低头。
她焉能不知,那四个丫头里的春莹和雾月,皆是刘妈妈的亲侄女,这老奴分明是想借着机会攀附高枝。
可这话,倒也并非全无道理。
容氏收回目光,“继续说。”
刘妈妈心下稍安,又压低声音:“那凝雪大字不识,又不识好歹,大爷那般人物,岂会长久忍耐?若换个知根知底、温顺可人的去,大爷说不定顺水推舟便收了。”
“只要收了人,知晓其中好处,这婚事自然也就水到渠成……”
言外之意,只要能破了眼前这个局,何愁婚事不成?
容氏默然不语,手中团扇轻摇。
其实并非她非要急着给儿子房里塞人,实是这两年来,一直有难以启齿的担忧盘桓心头。
儿子年过二十仍不近女色,甚至对主动凑近的女子不假辞色,她暗暗疑心,莫非是身有隐疾,或是……有那龙阳之好?
之前本想着既收了凝雪便好了,哪知两人压根没同房!
她可不信钱妈妈的话,说什么凝雪不愿。
亭哥儿乃三品大员,又生得貌若潘安,她一个婢女怎么可能不愿?想来是还有内情。
容氏越思索越担忧,想着若真如此,送个可靠的人去试探一番也是好的。
倘若果真有隐疾,悄悄处置了那婢女,再暗中寻访名医诊治便是。
思忖良久,容氏终是下定决心,沉声道:“去把雾月叫来。”
*
当日下午,刘妈妈便领着精心打扮过的雾月,径直去了澄心院。
恰巧顾澜亭不在,院内唯有几个洒扫的婆子。
雾月穿着一件淡粉比甲,生得杏眼桃腮,身段窈窕。
石韫玉从房里出来,与雾月打了个照面。
两人从前在府中见过,此刻四目相对,雾月眼中闪过得意。
石韫玉目光在对方身上停留一瞬,立刻明白了这意味着什么。
她笑着朝刘妈妈打了招呼,便转身回了自己的屋子,浑不在意雾月所来为何。
刘妈妈寻到钱妈妈,脸上堆着笑:“老姐姐,这是太太的意思,今晚就让雾月姑娘梳洗妥当,送到大爷房里伺候。你可要安排妥当。”
钱妈妈面露难色:“这……你是知道的,大爷最不喜人擅自安排。若是惹恼了大爷,老身可吃罪不起啊……”
刘妈妈脸色一沉:“怎么?你要违抗太太的命令?”
钱妈妈苦笑:“老奴怎么敢?只是这事…哎……”
刘妈妈软了神色,好言宽慰:“你且放心去做,出了任何纰漏,自有太太担着,怪不到你头上。这可是天大的好事,若成了,你也是功臣。”
钱妈妈无法,只得叹息应下。
做奴才的,哪有拒绝的权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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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钱妈妈无可奈何,只得依令行事,将沐浴精心妆扮过的雾月,亲自送入了顾澜亭的屋子。
石韫玉自然知晓这些。
整整一下午了,院里的人都欲言又止看她,面带怜悯。
她只当看不见。
夏夜闷热,屋内烛火昏黄,窗纸上映着摇曳的花影。
石韫玉倚在软榻上,摇着扇子看庭院的景,悠闲自在。
小禾叩门进来,说热水烧好了。
石韫玉便起身去镜台边拆发髻。
小禾替她解开发髻,犹豫了一下,小心安慰道:“姑娘,您别往心里去,任凭来了谁,爷心里定是最疼您的。”
石韫玉对着铜镜,看着镜中自己波澜不惊的脸,心中只觉得好笑。
她巴不得顾澜亭能喜新厌旧,早点放她出府。
小禾毕竟是好心,她透过镜子朝对方露出个浅笑:“我晓得了,多谢你。”
小禾看她确实不似伤怀,便也抿唇笑了,“姑娘沐浴了早些歇息,有什么便唤奴婢。”
石韫玉颔首笑道:“这里不用伺候了,你去歇着吧。”
自行沐浴后,她便吹灯歇下,心中一片平静,很快就有了困意,沉沉睡去。
*
月凉如水,时见疏星落画檐,几点流萤小。
顾澜亭同僚饮宴,到澄心院已是三更。
小厮丫鬟婆子纷纷迎了出来,他摆了摆手,示意去备水便可,其余不必伺候,众人便退了下去。
他今日吃酒多了些,头脑昏沉,推开房门,屋内只点着一盏昏灯。
光线昏暗,他解下外袍随手丢在地上,穿过落地明罩。
房中氤氲着一缕幽香,顾澜亭脚步微顿,举目望去。
他眸中带着熏熏然的醉意,视线朦胧模糊。
只见床榻之上,浅青轻纱幔帐半垂半卷,朦胧掩映之间,有个身姿窈窕的女子正背对着他,侧卧于锦衾绣褥之上。
身上的衣裙,和前段时日给凝雪开脸那晚的一模一样。
只是当日未能成事。
顾澜亭闭上眼,复又睁开,视线依旧朦胧,床上之人依旧在。
那女子背影有了模糊重影,和凝雪的交叠。
酒意混着热意上涌。
莫非是那块冷玉终于想通,肯褪下矜持,主动前来俯就?
他唇角不自觉扬起,放轻脚步走近床榻。
俯下身,伸手轻轻撩开纱幔,含笑故问道:“为何在此等我?”
床上女子闻声,缓缓转过脸来。
烛光映照下,只见她生得一张清水芙蓉面,肤光胜雪,确是个难得的美人。
她眼波流转,柔柔怯怯唤了一声:“爷……”
19. 第19章
话音未落,顾澜亭面上笑意顷刻凝固。
他怫然大怒,衣袂翻卷,大步走到墙边梨花木剑架上,信手抽出长剑。
剑应声出鞘,“铮”的一声清吟,待雾月反应过来,剑尖已直指她咽喉。
剑身寒光流转,映出他阴沉的双目。
“谁给你的胆子,擅入此间?”
雾月何曾见过这等阵仗?
方才的娇羞瞬间化为惊恐,俏脸血色尽褪,吓得浑身瑟缩,语无伦次道:“是,是大太太…是太太怜惜爷身边无人体贴,特命奴婢前来…侍,侍奉……”
“大太太?”
顾澜亭低低重复,似笑非笑,眼中戾气横生,长剑狠狠向下一挥。
剑光凌厉,雾月吓得魂飞魄散,捂着头惊叫一声。
“噼啪!”
床边案几上那只霁蓝釉玉壶春瓶应声而裂,瓷片混着残败的花瓣零落一地,水渍蜿蜒。
案几也劈裂成两半,轰然倒塌。
雾月吓得面无人色,不敢想方才那剑要是挥她身上,决计尸首分离。
顾澜亭胸膛起伏,提着剑,半垂着眼看床上抖若筛糠的女人,缓缓吐出几个字。
“滚出去。”
雾月如蒙大赦,也顾不得衣衫不整,连滚带爬下床逃离。
刚出了落地明罩,就听得身后传来轻飘飘一声。
“跪下。”
两个字如同定身咒,让她双膝一软,咚一声便直挺挺跪在了冰冷的地面上,吓得涕泗横流,抖个不停。
顾澜亭却不再看她,径自坐在床沿,剑随意搁在手边,沉声道:“来人。”
外间候着的长随石头应声而入,垂手侍立。
“将这院子里当值的,上至管事妈妈,下至守门小厮,统统给爷叫来。”
他垂着眼,嗓音平静,看不出丝毫情绪,却无端叫人发怵。
石头心里发慌,忙不迭转身出去叫人。
不过片刻,澄心院正房内便乌泱泱跪了一地人。
烛火通明,映着一张张惶恐不安的脸。
恰在此时,窗外忽的滚过一阵闷雷,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在窗棂上,倏忽间便成了暴雨。
钱妈妈一进来,瞥见地上跪着衣衫单薄脸色煞白的雾月,心里便是“咯噔”一下,腿脚发软,立刻跟着跪倒,额头紧紧贴着地面,不敢抬起。
顾澜亭坐在床沿,扫过底下众人,唇角噙着笑意,悠悠开口:“人都齐了?”
钱妈妈嘴唇发抖,垂头喏喏。
他目光转向跪在角落的小禾:“凝雪呢?”
小禾吓得一哆嗦,伏到地上,声音发颤:“回、回爷的话,姑娘似乎睡得沉,还未起身。”
顾澜亭视线又落回钱妈妈身上:“钱妈妈,此事你可知情?”
钱妈妈浑身一颤,以头贴地,泣声道:“老奴知罪。是大太太身边的刘妈妈亲自将人送来,老奴…老奴不敢违拗啊……”
“不敢违拗?”
顾澜亭咬牙轻笑,眸底一片冰冷,“好,好得很。”
“好一个不敢违拗。”
“都是爷的好奴才。”
他一连几个好,众人听得胆战心惊,把头又往下埋了埋。
“去,把凝雪给爷请起来。”
小禾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
耳房内,石韫玉正睡得昏沉。
连日来的舟车劳顿,加之夜里伺候家宴,她疲倦不堪,此刻正陷在深深的睡梦中,外头的声响未能将她惊醒。
忽然,一阵急促的推搡将她从睡梦中唤醒。
她勉强睁开惺忪睡眼,只觉浑身酸痛,头脑昏沉。
屋子黑漆漆的,只映着点庭院灯笼透过窗纸的微弱光晕,窗外雨声哗然。
小禾带着哭腔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姑娘,快醒醒,爷发了好大的脾气,院里跪了一地人,指名要您过去呢!”
她一惊,心说大半夜又发什么疯,皱了皱眉,只得任劳任怨坐起身来,匆匆披上外衫,头发也来不及梳理,只用簪子松松挽就,便跟着小禾急步往正房去。
刚推开耳房的门,雨线被风斜吹入檐下,扑在她脸上,冰冰凉凉。
抬眼望去,庭院雨幕细密,水烟腾起,廊下几盏灯笼在风雨中飘摇,晕开昏黄的光。
她拢了拢衣襟,心中不安,快步朝正房走。
踏入房门,屋内烛火高燃,亮如白昼。
穿过落地明罩,顾澜亭坐在床边,手边放着一把出鞘的剑,大半如玉面容隐在幔帐投下的阴影里,平日温润的五官陡然锋利,令人生畏。
石韫玉尚带着几分睡意,抬眼望去,正对上顾澜亭投来的视线。
许是吃了酒,微挑的眼尾泛薄红,明明是双多情笑眼,此刻却阴沉森冷,两丸眼珠乌沉,如同浸入寒潭的黑玉。
里头横生的戾气惊得她一个激灵,睡意顿时全无。
她慌忙垂下眼帘,急步走至人群最前,在钱妈妈身侧悄无声息跪了下来,一颗心在胸腔里怦怦直跳。
地下乌泱泱跪满了仆役,个个屏息凝神。
最扎眼的,便是跪在最前首,身着半透纱衣,抖得如落叶的雾月。
石韫玉低垂着头,却能感受到那道森然的视线落在自己头顶,让她心惊肉跳,下意识放轻了呼吸。
顾澜亭看着下方跪着的石韫玉,见她睡眼惺忪,云鬓松散,显然是从睡梦中被硬生生唤醒。
他眸光微动,想起方才进屋的场景,再看地上跪着的雾月,心中怒火更盛。
他顾少游十一离家游学,十七状元及第,常年在京任职,归家日子屈指可数,故而不曾整顿府中人事。
今岁难得久住,竟不知这府里的人,如今连他的寝居也敢随意插手,当真是不把他放在眼里。
这也就罢了。
她呢,明知他榻上躺了人,竟还能安安心心睡大觉!
顾澜亭胸中怒火愈盛,神情愈平静。
“钱妈妈身为院内管事,玩忽职守,里外不分,杖二十,逐出澄心院,永不叙用。”
钱妈妈瘫软在地,却咬紧牙关没有求饶。她知晓爷的性子,此时求情,惩罚只会更重。
顾澜亭视线缓移,瞥向雾月,眼神向看什么脏东西,“至于这个……”
“心思不正,妄图攀附,拖出去,发卖了。”
雾月一听,登时魂飞魄散。
提脚发卖,她焉有活路?
她猛地抬头,涕泪纵横,哭喊道:“爷!爷开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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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奴婢是大太太赏下来的,是太太说凝雪姑娘伺候得不用心,才让奴婢来,奴婢冤枉啊!”
两名持刀护卫应声而入,一左一右便要架起她。
雾月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挣脱开来,扑上前一把抱住了顾澜亭的腿,哀哀求告:“爷!您不能这么对奴婢!是大太太的命……”
“令”字尚未出口,顾澜亭眼底戾气骤盛,猛地抬脚,狠狠一脚踹在她心窝!
“啊!”
雾月一声惨嚎,整个人倒飞出去,重重撞在角落的琉璃屏风上。
哗啦一声脆响,屏风碎裂,她伏在地上,“哇”地吐出一口血,鲜血染红了纱衣,眼见着出气多进气少。
满地的仆从噤若寒蝉,无人敢去扶,也无人敢求情。
石韫玉惊得侧头看去,看到雾月惨状,脸唰一下白了。
她知道顾澜亭心狠手辣,却不知他竟真不把人命看在眼里,视若草芥。
看着地上奄奄一息的雾月,心中涌起强烈的怜悯与不忍。
雾月有什么错?容氏送她来顾澜亭床上,她身为家生子,还能抗拒不成?
她何至于落到如此凄惨下场?发卖已是绝路,若再因此丧命……
她要求情吗?
都快出府了,她该再生事端惹顾澜亭不悦吗?
对他的畏惧与良知交战。
屋内一片死寂,只有雨打窗棂声不绝于耳。
闭了闭眼,她终究不忍心一条人命就此丧在自己面前。
强压下喉咙口的恶心感,她鼓起勇气,小声求情:“爷,饶她一命吧。”
顾澜亭垂眸静静看着她,并未打断她的话。
她吞了口唾沫,不敢看他的眼睛,垂着眼,声音微颤:“她,她也是身不由己,罪不至死。”
顾澜亭半垂着眼,浓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遮住了眸中翻涌的情绪。
忽然,他低低笑了起来。
石韫玉听得汗毛倒竖,把头又往下低了低。
“你不说话,我倒是忘了你。”
他止住笑,唇角勾起,朝石韫玉招了招手,“来。”
声如春风拂花,温和得令人毛骨悚然。
石韫玉硬着头皮,慢慢爬起来走过去。
到了跟前,就听到他道:“跪下。”
她不敢有丝毫抗拒,敛目垂容,柔顺跪到他脚边。
顾澜亭慢条斯理站起身,拾起剑来,以剑尖抬起了她的下巴。
触感冰凉,石韫玉呼吸骤停,剑身澄澈如秋水,清晰映出她惊恐失措的眼睛。
她被迫抬头,看到了一双含笑却冰冷的眼。
如同桃花覆雪,冷得她没忍住打了个寒噤。
顾澜亭微微俯身,宽大的袖摆被窗外卷入的风雨拂动,几乎遮住了她的视野。
她闻到了淡淡的檀香和酒气。
下巴的剑冰凉刺骨,她一动不敢动,低垂着眼,睫毛震颤。
“凝雪,你身为爷的贴身婢女,掌澄心院内室之事,竟让这等不相干的人,深夜出现在我寝榻之侧。”
听了这话,石韫玉遍体生寒,正斟酌如何辩白两句,就听到他低沉含笑,尾音缓缓。
“你说,爷该如何罚你,嗯?”
20. 第20章
顾澜亭声线低沉,语调带着几分玩味,似毒蛇丝丝吐信,缠绕而来。
石韫玉汗毛倒竖,心头万般愤懑。
容氏要往这院里塞人,她一个做奴婢的如何拦得住?真真是无妄之灾。
可这话在舌尖滚了几滚,终究没敢吐出来,将怨念狠狠咽下,强忍着泪意道:“奴婢失职,但凭爷处置。”
顾澜亭居高临下,将她神情尽收眼底。
烛光下,她云鬓松散,说话间眼中已是水光弥漫,却还强忍着,泪珠要坠不坠悬在睫上,衬着苍白的面色,愈发显得楚楚可怜。
他眸色沉了沉,忽然手腕一收,剑尖离了她的下巴。
石韫玉顿觉颔下一轻,那迫人寒气消散,她猛地喘了口气,惊疑不定抬眼望他,不解他为何突然收剑。
只见顾澜亭把剑随意丢地上,拂了拂衣袖,仿佛方才持剑逼人的不是他。
唇边漾起如沐春风的笑,神情温煦:“罢了,瞧你这可怜见儿的。”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地上筛糠般发抖的众人,慢条斯理道,“我可以不罚你。”
这话一出,石韫玉微愣,地上跪着的钱妈妈和雾月等人也止了啜泣,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来。
她不明白他又在盘算什么,总觉得他没安好心。
顾澜亭将众人反应看在眼里,笑意愈深,目光转回石韫玉脸上,声调缓和,带着诱哄:“甚至连她们,我也可网开一面,不深究了。”
石韫玉心头猛跳,隐隐觉出些什么,垂下眼不作回应。
顾澜亭目光在她面上流转,一字一句道:“留在府中,安安分分做我的人,自然万事好商量。”
语音落下,石韫玉猛地抬头,对上一双恶劣含笑的眼睛。
室内陷入一片死寂,唯闻窗外哗啦啦雨声。
钱妈妈和雾月先是惊愕,随即眼中迸发希望。钱妈妈挣扎着,老泪纵横,朝着石韫玉的方向叩头,压着哭腔哀求:“姑娘行行好,行行好罢,老奴给您磕头了!”
雾月强忍胸口剧痛,泪眼汪汪地望着她,气若游丝:“姑娘,救救……救救奴婢……奴婢不想死……不想被发卖……”
一道道哀求的目光,如同无形枷锁,紧紧缠在石韫玉身上。
她只觉被架在火上烤,一边是脱籍的渴望,另一边是两条活生生的人命,以及这满院子可能被牵连的仆役。
耳边一声接一声的哀求,石韫玉闭上了眼睛,几乎咬碎一口牙。
顾澜亭这狗官,好恶毒的心思!竟然意图用这些人逼她就范。
她心中冷笑。
没错,她是不忍心看这些人受苦受难,可这不代表她是圣母,要为了她们把自己也搭进去。
顾澜亭并未催促,看着她神情变幻,紧紧咬着下唇,神情是前所未见的冷。
如同雪中枝头梅花,清极艳极。
俄而,她缓缓睁眼,直直看着顾澜亭,眸光清澈坚定:“爷的厚爱,奴婢心领。”
最后几个字,她一字一顿:“我要回家。”
她要回家。
她一定要找到回家的路。
顾澜亭面上的那点浅淡笑意,随着她的话语,一点点淡了下去,最终消失无踪。
他静静看着她眉眼中的倔强,眸色沉沉,如同窗外积雨的浓云。
石韫玉心底发毛,微垂下眼,言辞恳切:“爷素来宽容大度,便请饶了众人这回,也好叫府中上下皆知爷的仁厚,岂不更显爷的胸怀?”
顾澜亭轻嗤一声,语气冷漠:“既然你要替她们求情,做这澄心院的活菩萨,那便帮她们担去一半惩罚吧。”
石韫玉脸色微白,心头恐惧,却还是挺直肩背,轻声道:“是,但凭爷吩咐。不知是何惩罚?”
顾澜亭看着她这副倔强模样,心头窜起无名火,方才那点怜惜被这股火压了下去。
他冷声道:“各杖十五,依旧逐出澄心院。至于你……”
话说了一半停顿,石韫玉心一下提了起来。
她惴惴不安,低垂的眼睫轻颤。
顾澜亭看着她苍白的面容,嘴边那句“杖十”咽了下去。
“去门口跪着,好好思过。”
石韫玉有些惊讶,没想到这惩罚竟比她想象中轻。
她低眉顺眼谢恩:“是,奴婢谢爷宽容。”
顾澜亭挥了挥手,两名护卫立刻上前,如同拖死狗一般,将钱妈妈和瘫软如泥的雾月拖了出去。
院中早已摆好两条春凳,护卫将两人分别按了上去。沉闷刑棍高高扬起,随即狠狠落下。
院中霎时响起了沉闷的棍棒声,夹杂着女子凄厉的惨叫,混在哗啦啦的雨声里,听得人心里发瘆。
“过来。”
顾澜亭对着仍跪在原地的石韫玉招了招手,“跪在门口,好生看着。”
石韫玉依言起身,步履有些虚浮地走到房门口,在门槛前跪了下来。
雨丝被风卷着,斜斜泼洒进来,很快润湿了她的肩头。
院中灯火通明,可以清晰看见行刑的场景。
那碗口粗的棍子落在人身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不过几下,两人的下身衣物便洇出了暗红的血色,混着雨水,蜿蜒流淌到地上。
起初还能哀嚎惨叫,后来声音渐渐低弱下去,只剩下无意识的呻吟。
雾月看向她的目光带着怨恨,好似在说为什么不救她。
石韫玉喉头发堵,有种唇亡齿寒之感,不忍再看,悄悄垂下了眼帘。
顾澜亭负手立于她身侧,淡淡看着院中行刑。
“都给我仔细瞧着,长长记性。”
观刑的仆从们不敢再闭眼低头,白着脸看。
石韫也只好抬起头来。
还有两棍,两人已像软泥趴在春凳上,后背臀腿处衣裳早已碎裂,皮开肉绽,鲜红血肉模糊一团,雨水混着血水不断流淌,在凳下汇成一滩触目惊心的淡红水洼。
空气中弥漫开一股淡淡血腥气,被湿冷雨风送过来,令人作呕。
石韫玉看得齿冷,浑身都轻颤起来。
来古代十年,从未亲眼见过如此严重的刑罚。
命如草芥,命如草芥。
普通百姓的命就不是命,奴才的命更不是命。
只因为惹了他心情不快,就要大开杀戒。
这两人重伤成这般,被丢出院子,焉有活路?
如果依他所言留在他身侧,焉知哪日不会落得这般下场?如菟丝花般靠他的宠爱活着,终究会有秋扇见捐的一日。
她一定要走。
不知过了多久,十五杖终于打完。
行刑护卫探了探鼻息,回禀:“爷,都还有气。”
顾澜亭看也不看,淡淡吐出两个字:“丢出去。”
他顿了顿,又道:“丢福绵院门口。”
福绵院是顾澜亭母亲的院子。
几个护卫脸色微变,又不敢不从,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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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把人抬了出去。
身影很快消失在雨幕深处,只留下地上一片狼藉血水泥泞。
院子里仆役早已吓得魂飞魄散,在顾澜亭一声“都滚下去”后,如蒙大赦,顷刻作鸟兽散。
顾澜亭垂眸,看着跪在脚边的女子。
她身形单薄,纤巧肩头微微发抖,鬓发贴在苍白脸颊边,瞧着可怜狼狈。
他皱了皱眉,开口道:“只想归家?”
石韫玉愣了一下,毫不犹豫点头:“是。”
顾澜亭冷笑一声,“你且在这里好好跪着,没我的话,不准起来。”
石韫玉垂着眼帘,没有求饶的意思,“是。”
顾澜亭不再看她,拂袖转身进屋。
两名小厮立刻进来,手脚麻利撤换掉床上被雾月碰过的被褥枕席幔帐,点了香,便轻步退了出去,片刻后在浴房备好了水。
沐浴毕,他换上干净中衣,挥退所有下人。
躺在焕然一新的床榻上,锦被柔软,熏香宁神,却毫无睡意。
窗外雨声非但未停,反似更大了些,哗啦啦,滴滴答答,敲在瓦上,落在花木上,搅得人心神不宁。
屋里已熄了灯,黑漆漆一片,他眼前总晃动着凝雪那张苍白倔强的脸,以及她眸光清凌凌凝视着他,一字一句说要回家。
“回家……”
他低声咀嚼着这两个字,唇角泛起一丝冷峭。
但愿她日后不会后悔。
他顾少游仕途坦荡,容貌上乘,多少女子削尖了脑袋想成他的人,其中不乏书香门第和小官之女,哪怕做妾都愿意,只为了攀上高枝,享富贵荣华。
偏生她一个出身卑微的农女,一口一个要回家,愚蠢到把飞上枝头的机会弃若敝履。
怎会有这般蠢钝的人?
越想越是气闷,呼吸都不畅快起来。
顾澜亭素来性子凉薄,谈笑间将政敌拉下马屠满门的事不是没做过,一言一行皆不为情所动,只因势利导。
他鲜少有如此起伏的心绪。
猛地坐起身,黑暗中,俊美的面容笼上阴郁之气。
他终是掀被下床,连外袍也未披,仅着一身素白中衣,赤着脚走到门边。
*
石韫玉跪在廊下,只觉双膝从冰冷刺痛,渐渐变得麻木,仿佛已不是自己的了。
虽说是夏天,雨夜依旧很冷。
寒气顺着腿骨往上爬,浸透全身,她冷得唇色泛白。
实在跪不住了,她偷偷抬眼望了望紧闭房门和窗户,见里头黑漆漆的,也没动静。
顾澜亭该睡着了吧?
他心情不快罚了人,自己是舒坦了,肯定早入梦了。
院里也没人盯着她,偷偷休息会应该没事?
她又看了眼屋门,确定里头黑漆漆的,便悄悄坐到了地上,轻轻揉着刺痛的膝盖,无声骂了几句“狗官”“神经病”。
刚揉了几下,“吱呀”一声,门毫无预兆打开。
石韫玉吓得魂飞天外,猛地仰起脸。
只见顾澜亭赤足立在门口。
他白衣如雪,墨发未束,随意披散肩头,在廊下灯笼昏朦光线里,宛如夜间出没的玉面精魅。
那双桃花眼低垂着,本是风流含情的样貌,此刻因笼在明暗交错里,面上神情看不真切,只觉带着料峭春寒般的冷,令人生畏。
看着她坐在地上,顾澜亭怒极反笑:“你倒是会偷奸耍滑。”
21. 第21章
问摸鱼还偷骂领导被领导当场抓包,是种什么体验。
石韫玉深有体会。
她仰面望顾澜亭那张凝霜含雪的面孔,心头突突乱跳,勉强挤出个笑模样,垂首欲重新跪下。
奈何双腿麻软得不听使唤,略一挣动,索性破罐子破摔坐在地上,仰着脸辩白:“爷明鉴,实是场误会。”
“方才头晕得紧,一时没立稳才跌坐下的。”
顾澜亭似笑非笑:“头晕?”
石韫玉忙点头,生怕他再恼了加罚,眸光真诚看着他。
顾澜亭鼻中逸出声轻哼,借着廊下灯笼微弱的光,仔细打量着她。
素日里粉润的芙蓉面此刻血色全无,那双漂亮的杏眼蒙着一层水雾,惹人怜惜。
他垂着眼,喜怒不明:“可知错?”
石韫玉暗啐。错,错你爹个头!这般磋磨人的规矩,真是吃人不吐骨头。
可如果不认错,要继续跪下去吗?
不日便能脱身离府,何苦与身子过不去?
俗话说能屈能伸,女子报仇十年不晚。
她忍气吞声,垂首道:“奴婢知错。”
语气还是冷硬的,但顾澜亭心头那点烦躁,还是被她认错的态度浇熄了些许。
看着她狼狈的模样,取而代之的是一丝难以言喻的滞闷。
他皱了皱眉,终是开口道:“起罢。”
石韫玉松了口气,低低道了声:“谢爷。”
她用手撑着墙,试图站起来。
奈何跪得久了,双腿早已麻木不堪,勉力站起来,眼前便天旋地转,阵阵发黑。
她膝盖一软,整个人不受控制向前栽去。
惊呼一声,下意识闭紧了眼。
预想中的疼痛并未传来,反而撞入了带着檀香的温热怀抱。
顾澜亭在她栽倒的瞬间,已下意识伸出手,一把扶住了她的胳膊。
美人绵软身子带着夜露的湿凉撞入怀中,额头不偏不倚抵在他胸膛上。
馨香入怀,他垂眸对上她惊慌失措的眼睛,轻笑一声。
“笨。”
石韫玉慌忙站稳,想要退开,口中告罪:“奴婢失仪,爷恕……”
话说一半,只觉得腰间一紧,天旋地转间,已被顾澜亭打横抱起来。
她想起之前发生的事,怕这道貌岸然的狗官乱来,登时挣扎起来:“我自己能走!”
顾澜亭却不理会她的惊呼,抱着她径自走入屋内,将她放在临窗的软榻上,转身走到桌边。
石韫玉瞅准时机要溜,才扶着榻沿忍痛支起半身,便听那人慢悠悠道:“膝盖不疼?既如此,回去接着跪便是。”
她:“……”
咬牙切齿坐了回去。
顾澜亭瞥她一眼,取过火折子,点亮了桌上的一盏灯。
温暖的烛光霎时驱散了一室黑暗。
顾澜亭端着灯盏走回榻前,将灯放在一旁的小几上。
他撩起衣摆,半跪下来,伸出手,便要去卷她沾满污渍的裤管。
石韫玉下意识抬脚欲踹,脚踝却被他一把扣住。
顾澜亭仰面看她,神情戏谑:“胆色倒壮,连主子都敢踹?”
握着脚踝的手温热有力,石韫玉挣脱不得,咬着唇道:“并非有意,奴婢衣衫污秽,恐玷污爷的贵手。”
“爷快松手罢。”
顾澜亭垂下眼,睫毛遮盖了他眼底的情绪。
“我看看你膝盖的伤。”
石韫玉不明白他这又唱哪出,往后缩腿,小声婉拒:“更深露重,爷早些安寝为要,奴婢回房自会上药。”
言外之意,你大半夜不睡觉又发什么神经。
顾澜亭默不作声,手上微微用力,制止了她后退的动作。
修长的手指一点点卷起她的裤管,露出两条白玉般的纤细小腿。
布料摩擦着伤处,带来细微的刺痛,她忍不住轻轻吸了口凉气。
裤管被卷至膝盖上方,原本莹白的膝盖,此刻已是又红又肿,有青色的瘀痕。
顾澜亭盯着那伤处,眉梢微蹙。
只是跪了半个多时辰,怎得伤这般严重?
当真是玉做的人,纤弱娇柔。
石韫玉低头瞥见伤势,心里早将顾澜亭骂了千百遍。
眼下见他便来气,硬邦邦道:“爷,奴婢回去自会上药。”
顾澜亭不答,起身走到梨花木雕花的柜子前,开了个小抽屉,取出一只白釉的小瓷罐来,复又回到榻前,半跪下去。
他揭开罐盖,里头是白莹莹的膏子,散发着清冽的药草香气。
用指尖剜了一小块药膏,轻轻点在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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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肿灼热的伤处。
伤处刺痛,石韫玉皱眉轻嘶了一声。
顾澜亭抬眸瞥她一眼,见她咬着唇,只有对伤处的忍痛,全然无被男子碰了腿的羞赧,不由得皱了下眉。
分明不愿跟他,此时被他看到、触碰光/裸的双腿,却一点都不觉得羞。
该说她是天真懵懂,还是浮花浪蕊,生性轻浮?
石韫玉若知道他所想,肯定会无情嘲笑,骂他这个封建余孽。
顾澜亭心思百转,轻轻揉开药膏。
药膏初时清凉,渐渐揉开了,沾上他指腹温热,丝丝缕缕渗入皮肉,将尖锐的刺痛化解,转为一种酸胀的麻。
石韫玉垂眼看着他。
烛光摇曳,映出他半跪的侧影。
青年墨发未束,流水似的披泻在雪白的中衣上,低垂着眼,长睫覆下,给她涂药的神态专注。
看起来倒像个人了。
良久,顾澜亭才收回手,去一旁水盆净手后,取过干净的细棉布,将她膝盖上多余的药膏轻轻拭去,又将裤管放了下来。
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烛光下投下一片阴影,将石韫玉完全笼罩其中。
“今夜便歇在这榻上罢。”
他俯身摸了摸她的脸,桃花眼含笑:“莫要乱动,明日再请府医给你看看。”
他手指温热,动作狎昵,石韫玉汗毛倒竖,往旁侧躲了躲,垂头恭敬道:“谢爷关怀。”
顾澜亭看她态度疏离,面色淡了。
他轻轻睨她一眼,不再多言,重新沐浴后熄了灯盏,上了床榻,却并未放下幔帐。
仆妇送来被褥,石韫玉便蜷缩在软榻上,闭上了眼睛。
顾澜亭予的药膏确有奇效,膝头灼痛渐消。
她强撑许久未敢深眠,提防戒备着他,脑海里反复浮现钱妈妈和雾月的惨状,每多回忆一次,便喉咙发堵,不寒而栗。
直至后半夜,方在潇潇雨声中疲惫入眠。
顾澜亭依旧毫无睡意。
他听到了外间隐约的绵长呼吸,静躺片刻后,于黑夜中缓缓睁眼。
他翻身下床,悄无声息走到软榻边,居高临下看着她熟睡的眉眼,眸光沉沉。
半晌,他无声轻笑。
他想要的东西,从无失手的道理。
从来如此。
22. 第22章
话说当天夜里,被打半死的钱妈妈和雾月被丢到福绵院外,惊动了熟睡的容氏和顾知风。
披衣出来,就看到泥泞里浑身是血的两人,旁边站着顾澜亭的护卫。
容氏心头一紧,皱眉道:“深更半夜,这是闹得哪一出?”
护卫恭敬拱手:“禀老爷、夫人,这两个奴才犯了忌讳,大爷命卑职等将人送回。”
容氏面色微变,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顾知风被扰了清梦,满脸不耐:“究竟所犯何事?”
几个护卫面面相觑,嗫嚅着不敢答话。
容氏脸上青白交错,恼儿子不留情面,让她在下人跟前丢了颜面。
她强压着心头火气,冷声道:“退下罢。”
顾知风皱眉瞥了妻子一眼,终是未再多言。
护卫们如蒙大赦,行礼后快步退去。
容氏转身看向身后噤若寒蝉的仆妇,低声斥道:“还愣着作甚?快将人抬进耳房!”
仆从们这才动了,七手八脚把两个血人抬耳房里。
夫妻俩回到正房,顾知风坐到椅子上,端详着妻子难看的脸色,问道:“那人是你院里的?”
容氏嗯了一声,“我看亭哥儿不近女色,担心他……”
“就自作主张给他院里塞了人。”
顾知风长叹一声,埋怨道:“你明知亭哥儿自幼主意正,最厌旁人插手他的事。这岂不是自找没趣?”
容氏一听来了火气,蓦然看向顾知风,冷笑道:“是,是我自讨没趣。”
“我终日里为这个家操持费心,倒不如你逍遥,每日下值往姨娘院里一钻,就万事大吉!”
顾知风脸色骤变,只觉颜面扫地,猛地一拍桌案,震得茶盏叮当作响,“持家本就是妇人本分!男子纳妾天经地义,岂容你在此妄加置喙?”
容氏望着眼前这个理直气壮的男人,怎么也寻不见当年那个温润少年的影子。
她缓缓合上眼,将泪意硬生生逼了回去,疲惫道:“是妾身失言了。”
“夜深了,老爷请去别院歇息罢。”
顾知风原已备好说辞要与她争个高低,不料她竟直接下了逐客令。
一口闷气堵在胸口,上不来下不去,最后只得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听着脚步声走远,窗外只剩淅淅沥沥的雨声,容氏颓然靠到椅背上,苦笑落泪。
*
钱妈妈与雾月虽侥幸捡回性命,却都落下了腿脚毛病。
雾月是家生子,爹娘在府中当差多年,对这个女儿素来疼爱。
见她遭此大罪,老两口心痛不已,双双跪求容氏开恩,允女儿离府归家,只盼着她能安安稳稳将养身子,余生平安顺遂。
雾月算是容氏看大的,心中亦有愧疚,便应允下来,给了不菲抚恤。
钱妈妈的儿子在庄子上当差,闻讯急忙赶回,将老母接回家中奉养。
容氏念在钱妈妈因她而受此劫难,特地拨了一笔银两。
石韫玉听闻这些后续,悬着的心方才稍稍落地。
这深宅大院之中,倒也并非人人皆如顾澜亭那般心狠手辣。容氏虽惯在后宅周旋,但到底存着几分慈悲心肠,行事尚留余地。
顾澜亭因遇刺负伤,圣上特准他在家中将养半月,再行返京。
眼见他休养的时日一天天过去,距启程只剩八日光景,却始终未提及放她出府之事。
石韫玉几番试探,皆被他四两拨千斤地挡了回来,言语间滴水不漏,教人摸不透心思。
待到只剩五日之期,仍不见他有丝毫放行的表示,她心下愈发焦灼,坐立不安。
这日午后,她终是忍无可忍,行至顾澜亭书房外,轻叩门扉。
“进。”
里头传来顾澜亭清润的嗓音,她心中忐忑,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门。
抬眸望去,只见顾澜亭临窗提笔作画。
他身着月白直裰,墨发以一根青玉簪松松挽就。午后天光透窗,映得他侧颜如玉,一双桃花眼微垂,矜贵斯文。
见是她来,顾澜亭把笔搁在青玉笔架上,唇角微扬,朝她招手:“来。”
石韫玉依言近前。
顾澜亭指着案上宣纸:“你且观此画如何?”
石韫玉低头细看,心下蓦地一跳。
是一副完成了八分的花鸟画。
画中是一株繁茂石榴,花红似火,灼灼欲燃。然则榴枝之下,却悬着一只精巧鸟笼,笼中困着一只燕鸟,羽翼微敛,仰首似望笼外榴花。
画意明艳中透着森然。
她后脊发冷,斟酌片刻,摇头道:“奴婢愚钝,不善品画,但爷的丹青,定是极好的。”
顾澜亭轻笑,忽起身绕至她身后,俯身贴近:“既如此,与我一同将此画完成,可好?”
石韫玉只觉头皮发麻,慌忙侧身退出他怀抱,垂首道:“奴婢手拙,恐污了爷的墨宝。”
“无妨。”
顾澜亭笑意不减:“好歹主仆一场,陪我画完,权当留个念想。”
石韫玉闻言一怔,倏然侧首仰面看他:“爷的意思是……允奴婢出府了?”
顾澜亭颔首:“已命人去府衙消了你的奴籍,换良籍文书,明日一早便能送来。”
闻言石韫玉心口狂跳,几乎压不住雀跃神色,忙垂眼屈膝谢恩:“谢爷恩典!”
顾澜亭目光绕过她欣喜的面容,慢条斯理道:“莫急,陪我画完这留念,自当放你离去。”
为求脱身,石韫玉只得硬着头皮应下。
顾澜亭示意她执笔,随即自身后覆上,温热的胸膛几乎贴着她的背脊。
他一手稳住她的肩,另一手则握住她执笔的柔荑。
衣袂交叠,檀香混着男子气息将她包裹,她浑身一僵。
他手心温热,手指修长有力,完全包裹住她微凉的手,带动笔锋在纸上徐徐游走。
顾澜亭引着她画,嗅到她身上如兰似麝的香气。
他垂眸看她,只见美人睫毛轻颤,那截露出衣领的雪颈微微绷紧,耳垂已染上薄红,恰似白玉生晕。
他喉结轻滚,忍住想触碰的冲动,俯身贴近她耳畔,低柔道:“握笔要稳,莫紧张。”
温热气息喷洒耳廓,酥麻发痒,石韫玉霎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她忍住要踩他一脚的冲动,抿唇看着画。
朱红蜿蜒,勾勒出剩余榴花细节。
良久,画毕。
顾澜亭松开手,端详画作,笑意更深:“甚好。”
石韫玉松了口气,退到一旁,离他远远,紧张问道:“奴婢可否退下?”
顾澜亭打量着她慌乱神色,温和颔首:“去吧。”
石韫玉稍微安心,行礼退下。
回到耳房,她即刻收拾好包袱,跑去厨房给张厨娘说了一声。
张厨娘不可置信,随即含泪道喜,从柜子里拿出两身针脚细密的男子衣裳,说是亲手做的,虽不昂贵,却不打眼,适合出了府穿。
石韫玉心下感动,离开时悄悄在她屋里的花盆下,放了几枚碎银子。
顾澜亭阴晴不定,但好在为人大方,她这段时日又攒了二十多两银子。
回到澄心院,她一夜辗转难眠。
翌日清晨,顾澜亭的随从果然送来一纸文书。
她捧在手中看了又看,确认官印无误,登时欣喜若狂,唯恐顾澜亭反悔,急匆匆便要离去。
刚出院门,恰遇顾澜亭也正出来。
他身着天水碧莲纹直裰,手拿山水画扇,面如冠玉,丰神俊朗。
见石韫玉出门,他上下略一打量。
她未着锦衣,发间也无珠钗,虽荆钗布裙,素面朝天,却更显清艳。
再看她挎着的包袱,俨然是一点都没带他为她置办的衣裙首饰。
顾澜亭兴味盎然,心说还真是个不贪图富贵的。
见她神色匆忙,不由挑眉笑道:“这般急切?”
石韫玉心里一惊,垂首道:“归家心切,望爷体谅。”
顾澜亭打量着她冷淡的脸色,也不恼怒,只笑道:“正巧,我也要出府办事,同行一段吧。”
石韫玉不敢忤逆,点头应下,默默跟在他身后。
走上游廊,顾澜亭放慢脚步,侧首道:“为何离那么远,爷能吃了你不成?”
她无奈,只好上前与他并肩而行。
一路心弦紧绷,目光却不自主流连于这困了她八载的深深庭院。
盛夏天光明媚,一花一木皆熟悉。
路过转角的白玉兰花树,花瓣如雪飘扬落下,映着朱红栏杆。
她恍惚想起刚入府时,还留有现代的习惯,不慎冲撞了主子,被罚跪于此。当时自娱自乐,安慰自己夏日也能雪落肩头,还不用干活。
八年光阴,将近三千个日夜,这府中每一处砖石,都有她战战兢兢的足迹。
曾因思念家乡彻夜难眠流泪,也曾躲在莲池畔的柳荫下偷得半日清闲。
那些谨小慎微的晨昏,那些强颜欢笑的侍奉,如今想来,竟如一场大梦。
盼星星盼月亮,总算得了自由身。
她可以放心去寻回家的路,不会再担心一个不慎被当成妖物烧死。
角门越来越近,她的心越跳越快。
门外便是另一番天地,是褪去贱籍,重新挺起脊梁,堂堂正正做人的新生。
她脚步不自觉越来越轻快,几乎要小跑起来。
八年来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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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她觉得这府里的风如此自在。
顾澜亭看着她舒展松快的眉眼,微微怔愣。
她便这般嫌弃这富贵窝?
顾府的丫鬟,可要比寻常人家的姑娘还要体面。
他转念一想,觉得她大抵是入府时年纪尚小,不知世道险恶。
她这样娇柔的人,离了庇护,很快就会被剥皮拆骨,嚼得一干二净。
眼看将至角门,石韫玉却见顾澜亭不往正门,亦转向角门方向。
她心下不安,忍不住提醒:“爷,走错路了……”
顾澜亭意味深长瞥她一眼:“无错。爷有份惊喜要予你。”
方才的喜悦如同被泼了冷水,石韫玉心中警铃大作。
“敢问爷,是何惊喜?”
顾澜亭但笑不语。
她心中惴惴不安,却无法阻止顾澜亭的脚步,只能抿唇跟着。
角门边的婆子恭敬开门。
石韫玉抬眼往外一望,顿时遍体生寒,脸色瞬间惨白,满腔雀跃化作虚无。
只见一对衣衫褴褛的农家夫妇正引颈张望,身旁停着一辆破旧牛车。
那男子面色焦黄,眉眼间透着几分戾气,妇人则缩手缩脚,眼神畏缩。
二人一见她,眼睛一亮。
这是她这具身体的父母。
把她卖了,试图吸干她鲜血的生身父母。
石韫玉心中大恨,白着一张脸抬头看他。
顾澜亭摇着扇子,笑吟吟道:“你心心念念归家,我恐你孤身不安全,故而提前派人知会了你爹娘来接你。”
石韫玉看着男人的笑眼,喉咙泛起腥甜。
她还当顾澜亭良心发现,不曾想却在此处等着。
她原本打算出府了便乔装打扮成男子,弄到路引后离开杭州,再找个安身立命的活计,慢慢寻回家之路。
不曾想他竟直接告知了这对吸血虫父母。
何其恶劣,何其可恨!
他想要她因此屈服,乖乖留下做他的通房。
做他的春秋大梦,她偏要走!
去乡下,总比留在他身边好脱身。
她唇瓣翕动,恨不得把眼前恶劣的男人一刀捅死,掐着掌心垂头,才勉力掩盖住翻涌的愤恨。
顾澜亭将她神情尽收眼底,轻飘飘道:“怎的?费尽心思求得自由,如今家人亲至,你反而不欢喜了”
石韫玉咽了一口又一口,才将满腔怨恨勉强压下。
她飞快镇定下来,想着不能在此刻激怒他,绝不能。
只要户籍在手,总还有转圜之机。
她低头敛下情绪,哑声道:“谢爷恩典。”
“既如此,莫让你爹娘久等。”
顾澜亭笑意盈盈,宛如一位再体贴不过的主家。
石韫玉喉咙发堵,费力挤出一个“是”字。
她正欲提步下台阶,他身后随从捧出一袋碎银,递了过来。
顾澜亭合了扇子,温声道:“念在主仆一场,这些赏银,权作盘缠。”
“这也是之前应你的。”
那对夫妇见银钱,眼睛更是亮得骇人。
石韫玉掌心被指甲抠破,满腔怒火却不敢发泄。
她咬着牙,深吸一口气,欲推拒这袋银子。
如果拿了这钱,是半点都落不到她口袋里的,恐怕行不出多远,就会被这对夫妻抢走。
凭什么要便宜他们?
她抬眼,撞上了顾澜亭似笑非笑的眼睛。
“还不收下?”
他语调柔和,她却听出了不悦。
终是不敢触怒,怕他反悔扣下她,只得忍恨接过,咬牙一字一顿:“谢、爷、赏。”
顾澜亭微微一笑:“不必客气,快随他们去罢。”
石韫玉把银子塞包袱里,脚步虚浮下了台阶。
那对夫妻立刻迎上来,一口一个乖女儿好女儿。
这具身体的亲娘名张素芬,亲热挽住她的胳膊,“二丫,呸……凝雪,爹娘可想死你了!”
石韫玉抽出自己的胳膊,默不作声。
张素芬面色一僵,又碍于顾澜亭还站在那,忍着没发作,谄媚朝那气度不凡的青年堆笑,几乎半推半搡把石韫玉弄上牛车。
张素芬的丈夫赵大山也朝顾澜亭点头哈腰谢恩,见贵人摆手,才上了牛车前辕,扬鞭一挥。
牛车吱呀吱呀动了起来。
石韫玉坐在里面,闻到了记忆里的牛粪味,随之恍惚又闻到刚穿来那两年,被这对夫妻殴打时的柳条气味。
她几欲作呕,低垂着头,抱着包袱的手指几乎要抠破布料。
顾澜亭立于角门前,望着牛车载着一家三口渐行渐远,扇身轻敲掌心,唇角缓缓勾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