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独特的救赎技巧[快穿]》
7. 此夜曲中闻折柳(7)
有了齐王的干涉,消息传得更快,天下粮商无不想把粮食运到渝州售卖。
经过半月发酵,渝州的粮价一度涨到了“斗米三百文”。
总多商人的涌入一定程度上刺激了民间消费,不知是否也算一种因祸得福。
估摸着差不多了,沈明渊没再继续高价收购粮食,而是压到了二十文一斗米。
富商们自然不干,心想莫非雁归真把自己当渝州地头蛇了,难道除了给雁归他们就不能自己卖吗?反正如今灾荒不愁没人买。
然而沈明渊反手将囤积的粮食全都低价抛售了出去。
二十文一斗米卖给百姓,这价格与白送没什么区别了,百姓们自然蜂拥而至,再无人光顾其它粮铺。
一开始其他人还不愿意降价,但谁也不知道沈明渊前期到底屯了多少粮食,只见他店外一天接一天排起长队,似乎总是卖不完。
虽是限量购买,但每家每户节省点,这些粮食也够他们吃好几天的了。
这下其他商会坐不住了。
雁归或许不是渝州的地头蛇,但人家好歹根基在这里,而他们甚至不是渝州人,如何能耗得起?
可刚想用一些见不光的手段,齐王便出面将雁归护得严严实实。
这下谁都看得出来他们的用意了。
据说这几日客栈的杯子碗筷花瓶等瓷器损毁率特别高,深夜时分还会突然传出怒骂声,细细听去,有四个字频繁出现。
“官商勾结!官商勾结!”
这还是第一次有商人骂“官商勾结”,可见这确实不是什么好事。
然而民不与官斗,商人再有钱也不敢和皇子对着干,非但如此,他们还得主动上门向齐王致歉,希望齐王宽恕他们针对雁归的小动作。
最终他们带来的粮食以一斗六十文的价格卖给了朝廷,齐王以赈灾款项收购。
粮食统一送到了雁归商会,交由雁归商会售卖,给百姓的价格依然是二十文。
从前赈灾款项花完了也不见得能有什么成果,眼下这笔钱才花了一半,渝州之危便已构不成威胁。
事情传开之后,天下哗然。
不提朝廷内的大臣对齐王殿下此计如何惊叹,就连民间都是一片赞颂之声。
齐王本就不缺民心,百姓听闻过他温润仁善,这次更是直观感受到他的聪慧丝毫不输于他的品性。
一时间法华寺的香火都更旺盛了。
——能得齐王,是大胤之幸。
法华寺方丈早早看出这一点,说明他确有几分真本事啊!
*
云祈这段时间春风得意,上门拜访的人络绎不绝,连一些家住在附近、致仕归家的老臣都专程拄着拐杖来访。
他总爱把沈明渊带上,好像这样就能多几分底气似的。
沈明渊也乐得配合。
跟在云祈身边,不卑不亢,神色从容,反而云祈对他格外以礼相怀,倒让许多人都知道了云祈有个极重视的幕僚。
但云祈毕竟是皇子,他奉皇命而来赈灾,如今事情办得好,他也该回京复命。
这天酒宴结束,云祈再一次向沈明渊提出邀请,希望沈明渊能和他一同返京,沈明渊依然拒绝。
意料之中,云祈也没勉强,只又说了几句漂亮话便同沈明渊告别。
敷衍着送完云祈,沈明渊刚回到租的房子,便见院子里像杵了两根棍子似的站了两个人,张鸣泉在一旁不耐烦地望着他们。
这场景有些似曾相识,沈明渊顿住脚步。
这次张鸣泉先一步注意到他,如同看到了救星,连忙上前相迎,“公子。”
郑鸿霖与游仲伦这才慌忙回神,局促地行了个礼:“先、先生。”
沈明渊挑了挑眉,打趣道:“二位君子这次上门,又想指教在下这个小人什么?”
郑鸿霖脸色顿时“噌”地红了,羞躁地抬不起头,只胡乱弯着腰行礼:“我等无知,错怪先生,特来致歉。”
事情浮出水面后,谁都知道雁归商会一开始的高价收购也是计划中的一环。
根本就不是攀附在百姓身上吸血的蛀虫,沈明渊早就想好了济民之策,为此不惜以身入局。
“哦?”沈明渊调侃:“就算你们这么说,欠款也不会抹去一分的。”
“不不,”郑鸿霖只知他们两人给对方留下的印象很糟糕,一时听不出玩笑,慌张摆手道:“钱我们会还的,此处登门只为致歉,万不敢有其他私心。”
游仲伦沉稳些,他躬身道:“不敢求先生原谅,只恳请先生能收下我们的歉意,也好略做弥补。”
张鸣泉本来是想骂的,但看他们这么诚恳,反倒不好意思说什么了。
但半个月前他们骂沈明渊的画面历历在目,张鸣泉到底还是有些记恨,于是只用力冷哼一声:“说完了?那就走吧,这里不欢迎你们。”
两人垂着头,不敢反驳。
游仲伦从腰间取下荷包递给沈明渊:“这是我二人这些时日抄书赚的钱,请先生收下。”
沈明渊瞥了一眼鼓鼓囊囊的荷包。
他现在是个商人,因而对如今各个行业的市场价都略有了解,单凭抄书能赚到这么多钱,已经是他们两人格外勤勉的结果。
沈明渊问:“你二人可有功名在身?”
郑鸿霖老老实实地答:“我与游兄皆是举子,只待来年春闱。”
沈明渊“嗯”了一声,用折扇将游仲伦拖着荷包的手拨了回去,“你等当务之急是学业,其余的皆可往后放。”
他没给两人推拒或是感谢的机会,看向张鸣泉,含笑道:“渝州城交给你,我明日便启程回鹿鸣。”
张鸣泉“啊”了一声,不舍道:“公子这就要回去了?”
沈明渊如果在,他总是能更有底气一些。
沈明渊露出一个嫌弃的目光,随口道:“再不回去,你家陆知县就要亲自上门逮我了——一天三封信,谁能有他烦人?”
这话张鸣泉不敢接,他讪讪道:“不、不是我家……”
鹿鸣,陆知县……
郑鸿霖愣了一下,猛地抬起头,神色激动:“可是陆绍之陆知县?”
沈明渊狐疑地看了他们一眼:“你们认识?”
“谈不上认识,是我们二人仰慕陆知县已久,未曾得见。”游仲伦也有些抑制不住的喜悦。
陆绍之文采斐然,他成名早,幼年便以一篇《秋山赋》扬名,渝州一带的读书人几乎都读过他的诗文。
何况哪怕从前他的政绩不出挑,在面临饥荒的当下,鹿鸣县此难得的安宁也足够叫人看出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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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事。
既有文采又能造福一方,理所当然让他在渝州有了一批崇拜者。
“原来如此,”沈明渊灵光一闪,忽而绽开笑容:“可愿随我一同前往鹿鸣?我与陆知县有几分私交,可以为你们引荐。”
郑鸿霖大喜过望:“此言当真?”
他很快意识到自己的失礼,忙拱手羞愧道:“抱歉,并非质疑先生,是我太兴奋了……”
沈明渊轻笑:“明日此时城门见,可否?”
两人连连点头。
而后方觉难为情,游仲伦道:“我等冒犯先生,先生非但不曾怪责,还愿为我们引荐陆知县,此等恩德,不知如何回报?”
沈明渊微微而笑:“我观你二人言行,文采不俗,想必来年春闱定然名列金榜。入朝为官切记不可再如此次这般冲动,记住我说的,世界很大,常人一时得见,总难窥全貌。”
两人躬身一礼:“谨受教。”
沈明渊不知为何态度友好了许多,像只心中另有企图的狐狸,笑眯眯的,但不知在打什么坏主意。
他伸手把两人扶起来,温声道:“不过你二人能有此济世救民之心,能不畏权贵,值得表扬。”
两人难得从沈明渊嘴里听到一句好听的话,顿时激动不已,雀跃道:“谢先生夸赞。”
送走了这两人,沈明渊突然朝门口慢悠悠地喊了一声:“再不进来,我就关门了。”
张鸣泉愣了一下,难不成方才外面一直有人在偷听?
然而无人应声。
张鸣泉相信沈明渊的判断,他神色一凛,谨慎地往门外查看。
半晌他拎着一个小孩儿回来。
“是个小孩儿,这孩子躲到邻家墙头,差点让他跑了。”张鸣泉请示问:“公子,如何处置?”
那孩子在他手中扑腾挣扎:“我没想做坏事,放开我,放开我。”
沈明渊轻咦了一声,“你是那个杂耍团的孩子?”
他示意张鸣泉松开手,半蹲下身,温声问:“你是专程来找我的吗?”
“我……”小孩儿揉搓着衣角,像是要把衣角拽烂,可见心中纠结。
他自己都没注意到,他的脸色变了又变,一会儿紧皱成一团,一会儿又稍稍松懈,也算是另一种变脸。
沈明渊觉得好玩,忍不住笑出声。
小孩儿茫然。
但他终于做下决定,鼓起勇气道:“先生,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和你说。”
“好,不急。”沈明渊牵着他入内,示意张鸣泉准备一些点心茶水。
沈明渊拿着糕点逗小孩,“你有什么要和我说的?”
小孩儿显然饿极了,狼吞虎咽险些噎着,但他很有节制,或许是要说的内容足够重要,于是他吃了两块糕点便勉强自己别开目光。
小孩儿狠了心猛地跪下,膝盖砸到地上,发出极重一声沉闷声响。
他却好像感受不到疼,俯下身子就要磕头。
沈明渊眼皮一跳,忙伸手去拦。
他的手挡在小孩子的额头上,顺势揉了揉脑袋,声音温和:“有什么话站着说,有什么值得你跪的。”
小孩呆呆着看着他格外好看的眉眼。
他再也忍不住,大哭了起来:“求先生为常宁城百姓做主。”
8. 此夜曲中闻折柳(8)
这孩子年岁虽少,但这段不短的话说下来也条理清晰,像是专门念过千百回。
他抽抽噎噎地说:“我是从常宁城逃出来的,知府每年逼大家交好多钱,说是税款。交不起的就直接抄家,我爹娘也被他们打死了。”
“常宁城……”沈明渊的脸色渐渐冷了下来,然而他对小孩说话仍是温和,“这两年收成不好,朝廷免了常宁城一半的赋税,知府没同你们说吗?”
小孩眼露茫然:“我、我不知道。”
他瘪瘪嘴:“姐姐出嫁要交税款,我上学堂要交税款,上上个月知府生辰,又交了好大一笔税款。家里没钱了,爹娘请求官差宽限一些时日,官差不允……”
他被爹娘提前送出了家门,爹娘让他逃。
官差上门的时候,他就在不远处,扮成残腿的乞儿,捂着嘴不敢大哭大叫,眼见爹娘活生生在棍棒下没了生息。
他想去找姐姐,可到了姐姐家才发现姐姐一家也全都死了。
他无处可去,忆起他父亲生前曾说想进京告御状,于是想尽办法从常宁城逃了出来。
亏得他福大命大,常宁城也没防备他一个小乞丐,真让他活着跑到了渝州。
路上险些饿死,杂耍团将他捡了回去,他便也跟着表演挣口粮。
他向杂耍团里的婶婶打听,她们说告御状要到京城,可是盛京太远了,他去不了。
她们又说,齐王要来这里赈灾。
齐王是皇帝的儿子,小孩想,那向齐王告状也可以。
“可是我见不到齐王殿下,我每次想去府衙,还没靠近,他们就把我赶走,说我会污了贵人的眼。”小孩又想哭了。
沈明渊给他擦了擦眼泪,柔声细语:“你叫什么名字?”
“徐纪知。”
“好名字。”沈明渊轻哄着问:“纪知,你家中今岁交税几何,可还记得?”
徐纪知点了点头:“爹爹教我背过。”
沈明渊揉了揉他的头,“你先吃东西,吃完之后,你背,我写,好不好?”
徐纪知又用力点了点头。
张鸣泉听着也十分心疼,去厨房又端了两碟点心过来。
说完一件大事,徐纪知心里也松懈了几分,再加上先前吃了两块点心,让他不是特别饥饿,反倒有些困倦。
徐纪知一边吃,一边一下接一下地点头。
沈明渊忍不住问他:“你怎么会想到来找我?”
徐纪知如实道:“他们都说,先生是齐王殿下的人,我见不到齐王殿下。”
“所以来找我。”沈明渊脸上闪过几分狡黠,他问:“你知道常宁城知府姓什么吗?”
徐纪知知道,“郭。”
沈明渊又问:“那你知道当今皇后姓什么吗?”
徐纪知愣住了。
沈明渊恶趣味地说:“也是郭哦。你要告的人是皇后的亲戚,齐王是皇后的儿子,换句话说,你是要让齐王来处置他的亲戚?”
徐纪知举着还剩半块的点心,半晌没有咬一口。
他呆坐着一动不动,也不觉得困了。
他不懂皇子与其母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也不明白分明是知府做错了为什么还要权衡利益,但这是很简单的道理——隔壁的大麻子偷鸡摸狗,他爹娘还夸他聪慧。
所以他找齐王告状是没用的。
沈明渊幽幽地说:“怎么办呢?我也是齐王殿下的人……”
半块糕点落在地上,小孩“哇”一声大哭了起来。
沈明渊顿时慌张:“不是,你别哭啊,我开玩笑的,我不是齐王的人,我跟齐王有仇行了吧……”
徐纪知越哭越大声,哭得撕心裂肺。
沈明渊手忙脚乱,好说歹说许诺了一堆东西,半点没有作用。
系统嘲笑他:[玩脱了吧?]
沈明渊恼羞成怒:“张鸣泉,你来哄,哄好了这个月工钱翻倍。”
张鸣泉:“……”
他没忍住,哀怨地开了沈明渊一眼,第一次体会到陆知县为何每次见到公子都是一副咬牙切齿的模样。
*
第二天沈明渊带着徐纪知回鹿鸣。
郑鸿霖两人在沈明渊来之前已经到了,不知等了多久。
鹿鸣县距离渝州城不算远,他们早上出发,日暮时分便就进了城。
沈明渊带着他们直接去了陆绍之的家。
郑鸿霖惴惴不安:“先生,这不太合适吧?我们是不是要先回去准备一份拜帖?”
“我也住这儿,回家要什么拜帖。”沈明渊不以为意。
再说了,跟陆绍之讲什么礼仪。
郑鸿霖愣了一下,缓慢发出疑惑,“啊?”
看门的小厮认得他,笑着为他开门,“公子,你回来了。”
沈明渊点了点头,“陆绍之在家吗?”
“在书房。”
沈明渊带着两大一小到了书房,刚迈过门槛,迎面一个茶杯朝他砸了过来。
沈明渊拿折扇一挡卸去力道,而后扬手“唰”地一声将扇子打开,扇面恰巧接住落下的杯子,动作行云流水。
——陆绍之一开始怕伤到他还只是扔书,后来发现他身手确实好之后,就干脆手边有什么就扔什么。
这一切发生的极快,直到沈明渊把空杯子放到桌上,他身后三个人还愣愣地没反应过来。
……这怎么也不像对友人的态度吧?
“你真粗鲁,读书人的礼仪呢?”沈明渊指指点点:“别怪我没提醒你,有客人在。”
陆绍之终于大发慈悲地抬起头,然后就发现沈明渊这次居然没骗人。
他连忙起身上前,整了整衣袖,拱手见礼:“在下陆绍之。”
郑鸿霖与游仲伦还怔愣着,反倒是徐纪知像模像样地回礼,鹦鹉学舌一般:“我、在下徐纪知。”
可爱。
沈明渊胡乱地揉了揉他的头。
陆绍之也对他温和地笑了笑。
然后陆绍之看了一眼呆立的两人,问沈明渊:“这是你的朋友?”
“不,”沈明渊故作深沉,“是你的倾慕者。”
陆绍之:“?”
他一瞬间还以为是沈明渊的玩笑,毕竟沈明渊是天下一等一的天才,跟这人认识以来,他本就不多的傲气也被打散得七零八落。
如果真谈“倾慕”二字,只要认识了沈明渊,就不会有别的答案。
但幸好他很快想起自己还是有点名气的,这两人如果是渝州的学子,还真有可能读过他的诗文。
陆绍之:“……”
他现在解释刚才他是中邪了还来得及吗?
沈明渊拿折扇敲了敲他们,“不是念叨着要见陆知县吗?真见到了,怎么不说话?”
两人这才如梦方醒,手忙脚乱行礼:“见过陆知县,在下渝州平饶人士郑鸿霖。”
“在下渝州平饶游仲伦,久仰知县大名。”
陆绍之端正回礼:“愧不敢当。”
这才是读书人之间正常的交往和相处方式!
陆绍之浑身舒畅,余光剐了沈明渊一眼——学着点!
沈明渊莫名其妙,他无奈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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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绍之,你脾气越来越差了。”
他非但没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反而倒打一耙。
陆绍之忍了又忍,才没破口大骂。
看在现场有他仰慕者的份上,陆绍之轻声细语:“你要是没事干,不如去找点事干。看到我桌上的公文了吗?去把它们批了。”
郑鸿霖二人目瞪口呆。
公文这种东西,是别人可以帮忙批的吗?
他们羡慕地看了沈明渊一眼——他们关系真好,陆大人真信任他。
但是沈明渊说:“我不干。”
陆绍之彻底忍不住了,他气急败坏:“你不要太过分,你出去这半个多月,所有活都是我一个人干的!”
沈明渊见好就收:“别生气嘛,我这次出去,不是给你找到了两个干活的人吗?”
陆绍之下意识问:“在哪?”
沈明渊看向郑鸿霖与游仲伦。
郑鸿霖:“啊?”
游仲伦:“我们吗?”
陆绍之愣了一下,不由自主顺着沈明渊的话思索……好像也可以,这两个人一看就是读过书的。
呸呸呸,他怎么被沈明渊带歪了。
陆绍之怒道:“你不要转移话题。”
“我很认真的。”沈明渊辩解:“不信你问他们俩愿不愿意,而且他们还欠我钱,正好卖身还债。”
这都什么跟什么。
陆绍之无奈扶额:“沈明渊,我现在没空陪你闹。”
游仲伦羞愧开口:“知县大人,那个,我们确实欠先生钱,倘若有能用得上的地方,我二人感激不尽。”
陆绍之:“?”
沈明渊得意洋洋:“看,我没骗你吧?我们还签了字据,陆绍之,我才不会对你说谎。”
陆绍之觉得沈明渊又在外面惹出麻烦了,他问两人:“你们欠他多少钱?”
郑鸿霖小声说:“五千两白银。”
“五千两?”陆绍之眼前一黑,他瞪了沈明渊一眼,温和说:“明渊跟你们开玩笑的,别当真。”
沈明渊插嘴:“我没开玩笑。”
“你闭嘴!”
沈明渊不说话了。
游仲伦忙表态道:“大人,先生没有胁迫我们,是我二人做错了事,还钱也是应当的。”
郑鸿霖连连点头。
陆绍之斜睨着看了一眼沈明渊——多好两个孩子,你也下得了手?
沈明渊一脸无辜,“看我做什么?你不是觉得事情太多做不完吗?我给你找了两个这么能干的帮手,你又不乐意。”
郑鸿霖咧开嘴,沈先生夸他们能干欸,嘿嘿。
认识的短短时间以来,他们已经深刻体会到了沈明渊的毒舌,难得能从他嘴里听到一句好话,郑鸿霖甚至有些感动。
发现这份开怀的陆绍之:“……”
你都被当成牛马了还高兴个什么劲!
陆绍之踟蹰地说:“既然如此,两位若是愿意……”
郑鸿霖迫不及待:“愿意的,愿意的。”
游仲伦倒是含蓄一些,拱手道:“承蒙不弃,我二人定竭尽全力。”
陆绍之心想,也不知沈明渊给他们灌了什么迷魂汤。
沈明渊大义凛然:“陆绍之,他们都是举人,明年是要参加春闱的,学业为重,你可不要太过压榨人。”
陆绍之:“……”
好赖话都被你说了。
陆绍之没理他,含笑道:“在下也参加过春闱,倒是有些经验可以与你们分享。”
两人大喜过望:“多谢知县大人!”
9. 此夜曲中闻折柳(9)
幸好陆绍之还没娶妻,家中勉强还能收拾出三个屋子让沈明渊带回来的客人住下。
让下人带他们下去安顿,书房内便只剩下沈明渊与陆绍之两人。
陆绍之将门关好,“有件事我得和你说一下。”
沈明渊像是全然感受不到他的慎重,语气散漫:“怎么啦?”
陆绍之干脆装作看不见,他说:“你走之后不久,六皇子来了一趟。”
“六皇子?云慎?”
陆绍之翻了个白眼,“直呼皇子姓名,你胆子是越来越大了,将来我要离你远点,免得你血溅我身上。”
沈明渊催促:“继续说啊,云慎来做什么?”
谈及六皇子,他却忽然态度认真了许多。
陆绍之按下这份疑惑,接着道:“他听说雁归商会在鹿鸣大赚了一笔,专程来问我鹿鸣百姓的生计如何。我没告诉他这是你我商量好故意放出去的传言,只说由官府出钱将粮食买了下来分给百姓,故而百姓尚能生存。他赶着赴边境,没待太久,知道百姓无事便离开了。”
沈明渊满意地点点头,冲陆绍之显摆:“看,多好的孩子。”
陆绍之无语,“这和你有什么关系?你是他爹吗?沈明渊,你真是越来越猖狂了,你居然想当皇帝。”
他说完才反应过来这话太过大逆不道,连忙闭上嘴。
“你呢?你在渝州城,一切顺利吗?”
“我亲自出马,当然是水到渠成。”
沈明渊将渝州城发生的事娓娓道来。
过去半个月,渝州城作为整个大胤的话题中心,有些事情陆绍之早已有所耳闻,但他依然听得认真。
“那你带回来的这个小孩儿是怎么回事?”
“他是自己送上门的。常宁城知府苛捐杂税,臭不要脸连自己的生辰都强迫百姓交税,生生拖垮了一城百姓,无家可归者、冻厄致死者,甚至交不起钱被活活打死的人不计其数。纪知逃了出来,想寻齐王做主,他见不到齐王,便找上了我。”
陆绍之越听越是神色凝重,他眉头紧皱:“常宁城知府,若我没有记错,可是姓郭?”
沈明渊道:“正是。”
“与当今国丈沾亲带故。”陆绍之自嘲苦笑:“这怎么管?怕就算是皇帝知道了,也只是轻轻放过。”
皇帝与皇后伉俪情深,这也是郭家敢如此放肆的缘由。
沈明渊说:“我管了。”
“你别冲动……”陆绍之下意识就像劝沈明渊,然后才反应过来他说的不是“打算管”,而是已经“管了”。
陆绍之顿了顿:“你做了什么?”
沈明渊笑了笑:“我把纪知说的事情写成一封信,寄给了齐王。”
“齐王?”陆绍之疑惑:“他会管吗?”
那可是他母族的亲人,是构成他势力的一部分。
沈明渊轻描淡写地说:“如果是其他人向他告状,他不会管,可这封信是我给他的,他就一定会管。”
陆绍之冥思苦想,他隐约有几分猜测,可又如雾里看花辨不分明。
陆绍之拱了拱手:“愿闻其详。”
沈明渊又露出那副唯我独尊的自信模样,他摇着折扇,扬了扬下巴:“陆绍之,你觉得在齐王眼里,我是什么人?”
陆绍之不知所以,“一个为他所用的、惊才绝艳的贤才?”
沈明渊半点不谦虚,他只否认前半句话,意味深长道:“是为他所用,却不是只能为他所用。”
他轻哼一声:“我是帮了他一回,渝州赈灾,让他出了好大一个风头,但这能代表什么?我与他的利益联系并不紧密,我依然可以放弃他另择他人。”
陆绍之了然,“以你向他展现出来的才华,他绝不舍得放弃你。因而经由你手向他送去常宁城知府的罪状,哪怕是只为了收买你,他也一定会办得漂亮。”
“收买我?”沈明渊笑着摇了摇头,“不,是推销他自己。”
沈明渊示意陆绍之给他倒茶,“我已经向他证明了我的本身,现在轮到他来向我证明他的贤能了。”
年少轻狂,意气风发,像是世间没有任何磨难能够摧折他的骄傲。
陆绍之失笑着,给他倒了一杯茶。
他虽然总对沈明渊骂骂咧咧,可从没否认过他的才学。
他也希望沈明渊能够一直骄傲下去。
“听起来,你似乎对齐王并不是特别满意?那你现在是还在考验他吗?”陆绍之其实不太懂沈明渊为什么非要掺和进夺嫡这个烂摊子里。
沈明渊慢悠悠喝了一口茶:“也不是,我压根就没打算选他。”
“嗯?”陆绍之愣了一下:“你帮他立下大功,得了民心,不惜得罪其他富商,这还不算选他?”
沈明渊解释:“他立下大功,在皇帝和朝臣面前出尽了风头,我也露了一次脸,如今有心人都知齐王看重我,日后行事会方便许多。各取所需罢了,算下来,还是我赚了。民心的话,他得与我五五分,低价卖粮可是以雁归的名义卖的,只不过他是皇子,所以传言总更偏向他一些。”
“再者而言,他到底是这次赈灾的负责人,事情能这么顺利,确实有他配合的原因在。君子论迹不论心,不论他因何愿意配合,只要百姓不必受苦,分他一点民心也无妨。”
“至于得罪其他富商……”
沈明渊笑了起来,轻描淡写:“得罪便得罪了,他们算什么?你信不信,云祈回去之后一定会想办法补偿雁归,雁归若是成了皇商,还怕没钱赚?”
听起来他将他这次的目的看得很清楚,先是百姓,再是他得到的好处,齐王反倒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
这确实不像择主,不像考验。
陆绍之背后一凉,惊恐道:“你是不是还惦记着造反?”
沈明渊无辜地眨了眨眼:“我要是造反,陆绍之,你会帮我吗?”
陆绍之面无表情:“我会和你割袍断义。”
沈明渊乐不可支地笑了起来:“那你可要记得你说过的话。”
*
果然不出沈明渊所料,没过多久就传出了常宁城知府因病暴毙的消息。
云祈要处置他,却又不能将他的罪名公之于众,否则郭家、皇后,乃至于太子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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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都得受牵连,因此只能暗中将他杀害。
为了不让常宁城的现状传扬出去,新上任的知府是云祈的心腹。
他如今风头正盛,皇帝本就宠爱他,如今给他的待遇更是一度胜过太子。区区一个知府的任命,他开口了,皇帝自然不会拒绝。
这也叫许多人的心思开始浮动,毕竟皇帝正值春秋鼎盛,现在就把自己捆死在太子一条船上,未免为时尚早。
而且,齐王与太子一母同胞,虽说十多年的经营,他们不会轻易改换立场,但要真下定决心,代价也不会太大。
最关键的是,齐王自己有没有这个心思。
但这都是后话了。
郑鸿霖与游仲伦正式开启了在鹿鸣县的卖身生涯。
雁归商会背靠齐王,规模扩展得极快,郑鸿霖两人苦不堪言,只觉每日一睁眼就欠下了数十件要批的文书。
陆绍之帮不了他们,陆绍之自身都难保。
沈明渊这人不知为何脑子里总有一堆新奇的想法,上午他还在检查药田的生长情况,下午他就说要把鹿鸣县的路重新修整一方。
第二天又大兴土木,说要修什么澡堂、私塾、慈孤院,刚起了个头,又说想到了新的赚钱方式,转而去折磨郑鸿霖与游仲伦。
陆绍之一个头两个大,沈明渊一拍脑袋做下的决定,全都是他来执行和善后。
关键他又不能拒绝沈明渊的想法,因为所有的花费沈明渊全包了。
陆绍之:“……”
算了,接着干吧……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鹿鸣县的发展暂时没被注意,相较而言,关中旱灾缓解,雁归商会异军突起更引人注目。
遍及大胤的商队似乎给沉闷荒芜的皇朝带来了活力,世家大族总能收获些新鲜玩意儿,百姓也多了一份收入。
这些新鲜东西有些是沈明渊捣鼓出来的,有些是南北互通有无。
大半年过去,百姓的生活似乎变好了许多,远如边境也感受到了这份欣欣向荣。
本就打算落井下石浑水摸鱼,眼见大胤从饥荒中缓过来,云慎又确实能征善战,再僵持下去也没好处。
于是乌桓主动提出休战,并遣使者赴盛京,与大胤皇帝洽谈停战条约。
杜骁向云慎回禀:“乌桓王求娶公主,说愿与大胤永结秦晋之好。”
“和亲?”云慎不假思索:“绝无可能。”
这个世界总是一次次提醒他的格格不入,可祖国锻造了他的脊梁,有些东西根深蒂固,烧了都还有一把灰。
——和亲是没有气节的行为,是保家卫国者的耻辱。
何况于私而言,宫中到了适嫁年龄还未成婚的只有五公主,那是皇室中唯一一个对他抱有善意的人。
小时候,如果不是五公主总偷偷给他带吃的,他或许活不到十四岁上战场。
云慎擦了擦头盔上已经干涸的血迹,目光坚定:“取纸笔来,我要回禀父皇,请求他不要同意乌桓的要求。再给我三个月,我会还他一个安定的漠北。”
那乌桓王已经五十多岁了,哪里配得上他的五皇姐?
10. 此夜曲中闻折柳(10)
又三个月匆匆而过。
转眼,距离沈明渊来到这个世界已经一年了。
鹿鸣县已经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只是在外界仍然声名不显,依旧是那个低调荒僻的小城,像是有人刻意阻止消息扩散似的。
雁归已经是大胤规模最大的商会,世人皆知其总商为“张鸣泉”,唯有一些高官权贵才会知道,雁归真正的掌控者名“沈明渊”。
沈明渊是齐王殿下的人,四舍五入,雁归是齐王的商会。
齐王也已经不可同往日而语,一年过去,他与太子的关系似乎略有疏远,也展现出了他的锋芒来,两位皇子隐隐有分庭抗礼之势。
许多人想借沈明渊搭上齐王,却苦于找不到沈明渊。
没有人知道沈明渊就住在鹿鸣,就像没有人知道鹿鸣如今道路齐整宽阔、屋舍俨然,好似世外桃源。
郑鸿霖与游仲伦入京参加了春闱,皆金榜题名。
虽然不曾位列前三甲,但殿试时两人的文章可都得了皇帝的亲口称赞。能在皇帝面前挂了名,可想而知,这两人定然前途无量,官运亨通。
然而这两人亲口说,他们能有今日,全赖先生教得好。
郑鸿霖与游仲伦在殿试上对答如流不卑不亢,说起这位“先生”却谦卑得很:“先生不曾收我们,不敢妄称为先生弟子,然所授之学,终身受用,感激不尽。”
而这位学识渊博满腹经纶、连两个进士都看不上的先生,名曰“沈明渊”。
继一年前渝州赈灾之后,沈明渊之名再一次响彻天下。
云祈大喜过望,恨不得举个喇叭好再次提醒所有人,沈明渊是他的谋士,对他忠心耿耿。
能让这样的贤才主动来投——再说一次——他定然是天定的君主。
云祈借着沈明渊大出风头的同时,边境也传来消息。
漠北大捷。
三个月前,皇帝允诺了云慎的请求,没有同意乌桓王的条件。
三个月后,云慎如约打得乌桓退回草原,再没有资格与大胤讨价还价。
自此边境安定。
陛下召六皇子回京受赏。
*
云慎这次回去没带太多人,路上他不可抑制地心中再次升起几分欣喜与憧憬,这让他回去的步伐都有些迫不及待了起来。
他今年十七了,皇帝第一次在圣旨中对他极尽溢美之词,一如渝州时,皇帝对齐王那样。
……他本以为自己已经不会再对皇室的亲情抱有期待,如今才知自己原来这么没出息。
云慎自嘲地想,太子曾骂他下贱,这倒也没骂错。
可他就是忍不住,他就是想能有一个人爱他,这很过分吗?
上一世云慎就是个孤儿,他幼年父亲家暴,打死了母亲,后也被捕入狱。
云慎成了一个大麻烦,亲戚对他避之不及,几经辗转,过了一段寄人篱下的生活,他被送到了孤儿院。
孤儿院里的孩子知道他父亲是杀人犯,也不爱和他来往,骂他“罪犯的儿子也是罪犯”。
他是孤儿院中少有的健康健全的孩子,然而身边的小伙伴一个接一个被领养,他却被遗留了下来。
不是没有喜欢他的叔叔阿姨,但他们只要了解到他的身世,就会或嫌恶或怜悯地远离。
他一开始觉得是他做的不够好,他努力变得乖巧、懂事、体贴,他好好学习,成绩永远名列前茅。
他让自己符合世俗中所有“好孩子”的标准,以此证明他和他的父亲不一样。
可是没有用,他依然在孤儿院中待到了成年。
但也不是什么收获都没有,他考上了重点大学,离他出生的城市很远。
他会开始他新的人生,他也会有远大前程。
暑假的时候他想做些兼职挣点生活费,路上看到一辆失控的车撞向路边一个孩子,他奋力一跃把孩子推开。
等他再次醒来,他就成了大胤刚出生的六皇子。
他的母妃是皇后身边的宫女。
一次皇帝醉酒,往皇后宫中寻她,不巧皇后去向太后尽孝不在宫中,皇帝醉醺醺认错了人。
彼时帝后感情正深,更何况在皇后宫中宠幸皇后的宫女,无疑是莫大的丑闻。
他们说,归根结底是那宫女不曾反抗,不曾否认。
他们又说,或许本就是那宫女蓄意勾引。
宫女被灌下避子汤,但不知为何,还是有了身孕。
在云慎出生以前,皇帝已有三子二女,可惜早些年夺嫡的时候,夭折了两位皇子,只剩下皇后所出的大皇子。
皇帝子嗣不丰,因而也就默认这宫女将孩子生了下来,但最终也没给她一个名分。
因不得圣眷,宫女与六皇子的日子过得贫苦艰难。
皇后心善,不曾难为她,见状还让她回来身边伺候。怎知她蛇蝎心肠,居然对才两岁的七皇子下毒。
幸而发现得及时,可七皇子也大病一场,险些丧命。
如此一来,自然容不得这宫女了。
宫女被赐了白绫。
但最让云慎觉得悲哀的,是他知道他的母妃确实不无辜。
他是带着记忆转世,常人不会瞒着一个小孩儿,因而他知道他的母妃当初确实有蓄意勾引的成分,也知道她确实因嫉妒与不甘生了邪念对七皇子下毒。
只是他当时也太小了,无法阻止,只能闹出动静让人发现七皇子的不对劲。
云慎是愧疚的。
他知道他这一世的母亲依然不爱他,她曾在冰天雪地故意将他泡在冷水里让他发烧,好找借口希望能让皇帝来见他们一面。
但她却又在临死前,请求皇帝不要迁怒云慎,她说云慎是个好孩子。
为着这一句话,云慎恨不起她。
云慎也恨不起他的父皇,恨不起皇后,归根结底,是母亲插入了他们的生活,影响了他们的感情,还差点害死了云祈。
云慎知道父皇不爱他,可他依然奢望得到原谅。
如果他足够懂事,足够争气,足够能干,父皇能不能分他几道目光?不用很多,他不会与太子和齐王争抢,有一点就行。
他又何其无辜呢?他不过想要一个正常的家庭。
不过那都是过去很久的事了,他打了胜仗,父皇对他和颜悦色,五皇姐也不用去和亲,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驾——”
云慎一扬马鞭,忍不住笑了起来。
杜骁也为他高兴,“殿下,你终于熬出头了。你平定了漠北,这可是本朝开国以来最大的武功,陛下一定会给你封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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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时候弟兄们去你的王府给你暖房。”
云慎没有皇子的架子,底下的将士们与他相处起来也随意。
云慎自矜地笑了笑,言不由衷道:“别胡说,保家卫国不求回报,父皇纵是不封赏也没关系。”
其实还是期待的。
云祈比他还小都早早封了齐王,“齐”——历朝历代都是尊贵无比的封号。
大胤朝皇子会在十四岁到十六岁之间封王,他已经十七了,早就过了年龄。
假如他能得封,不知父皇会给他什么封号?
*
沈明渊向陆绍之辞行。
陆绍之从纷杂的书案中抬起头,奇怪道:“你居然会提前跟我说?你不是一向想走就走,顶多留下一张字条,再顶多被我撞见的时候随口说一句吗?”
沈明渊是个闲不住的,商会规模已经扩大至整个皇朝,难免也会遇到棘手的问题,大多时候他都会亲自去一趟。
因而陆绍之已经习惯他时不时的离开。
沈明渊一本正经:“因为我这次大概要离开很长时间。”
陆绍之怔愣了一下:“你要去哪儿?要做什么?”
他与沈明渊认识了一年,这一年来,他们是无话不可说的知己,也是有着相同志向的战友。
他已经习惯了遇到事情找沈明渊商量,有特别的经历也想第一时间和他分享。
他的人生中真真实实闯入一个沈明渊,他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他们会分别。
陆绍之放下手中笔,大脑一时空白。
沈明渊在他对面坐下,挨个回答问题:“去盛京,去见一个人。”
“齐王?”
“不是。”
陆绍之问:“不能告诉我吗?”
“这可是你自己要问的,”沈明渊朝他笑了笑:“去见六皇子。”
陆绍之缓缓皱眉,冥思苦想。
沈明渊素来深不可测,他不总能猜到这人的想法,但好歹他们相处了有一段时间,且沈明渊做事从不瞒着他,因而在这电光石火间,他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陆绍之惊骇道:“你果然想参与夺嫡,你要支持的人,是六皇子?”
沈明渊支着下巴,漫不经心:“不可以吗?”
陆绍之深吸一口气,勉强平静问:“为什么是六皇子?”
沈明渊来了兴致,他坐直身子,认认真真,像是炫耀:“因为他是好孩子。”
陆绍之:“?”
陆绍之问:“你知道六皇子要继位有多难吗?六皇子是宫女所出,不受陛下宠爱,十四岁有资格参与政事的时候又远赴漠北,相当于直接脱离了朝堂,因而政治上他孤立无援,得不到一点帮助。”
“他虽骁勇善战,但一来大军都在边境,二来军队未必肯随他造反,你应该知道成功率有多低。”
沈明渊笑了笑:“我要选一个人,只看那人值不值我辅佐,何必在意胜率?我在,就是天命所归。”
他还是一如既往的自信。
“我不是要阻止你。”陆绍之疑惑问:“既然要选六皇子,你为什么不造反?”
感觉沈明渊造反的成功率都比支持六皇子来得高。
“啊?”沈明渊瞠目结舌。
陆绍之,陆知县,你不忠诚了。
11. 此夜曲中闻折柳(11)
云慎到了盛京,他入宫第一件事不是回所居宫殿休整,而是去拜见皇帝。
皇帝勉励了他一番,而后便挥手让他退下。
未有封赏。
云慎恭恭敬敬退了,心里安慰自己,许是要等明日早朝。
他又怕会失望,于是劝自己放低期待。
没有封赏也没关系,他又不是为了好处才从军的,至少父皇刚才夸他了,而且大胤寸土未失,他对得起祖国的教导。
这便就够了。
云慎的宫殿久无人居住,宫人也不上心,因而有些荒凉。
云慎也不在意,左右不过是个落脚的地方。
他睡了十七年来最轻松的一个觉。
第二天一早,五公主身边的宫女来请,说五公主想见他。
许久未见,他也十分想念皇姐,欣喜赴约。
五公主在宫中备下了早餐,少见的丰盛。云慎此前不是没有同她一起用过,但不过寥寥清粥小菜,比不得如今琳琅满目。
五公主的母妃不受宠,连带着她也不受重视,从前他们两人也算报团取暖。
但以现在的餐食规格看起来,五公主的待遇似乎好了许多。
云慎笑了笑:“得知皇姐过得不错,云慎也就放心了。”
五公主露出一道有些苍白的笑容:“还得多谢小六,若不是你,我当初怕是已经被送去和亲了。”
“不会的。”云慎安慰她:“我在一日,绝不会让你去和亲。”
五公主为他盛了一碗粥,面露哀愁:“这哪里说得准呢?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早就到了嫁龄,却还不成定下驸马……”
寻常人家的女孩十六及笄后便可成亲,皇室公主虽会留到十八岁,但也会早早开始相看夫婿,通常十六岁时都已经定下婚约。
五公主的母妃只是小官之女,又不受宠,她若想要一个好婚事,必须得要皇后出面。
云慎其实觉得十八也太早了,二十八还差不多。
可来到这个世界,许多从前以为接受不了的事情,慢慢也只能接受。
云慎安慰她:“皇后娘娘心地善良,定会为皇姐觅得良婿,到时候驸马要是欺负你,皇姐尽管来找我。”
“心地善良?”五公主低低地重复了一遍,似是轻嘲。
云慎没听清:“皇姐说什么?”
“没事。”五公主笑了笑,“怎么不吃,不合胃口吗?”
“怎么会?皇姐是知道的,我不挑食。”他端起碗,将熬得软糯的粥一饮而尽。
五公主含笑地望着他,不知是不是云慎的错觉,她脸色好似又苍白了两分。
“皇姐不舒服吗?”
“昨晚没睡好而已,并无大碍。”
云慎狐疑地打量了她两眼,见她确实不像有事的样子,勉强放下心来。
他给五公主讲战场上的趣事:“皇姐你不知道,有段时间军中粮草不足,只能省吃俭用,刘成那小子半夜饿得睡不着,跑到伙房给碗刻字,写‘成的饭比狗还少’,刻了足足十来个才被发现。结果第二天大家争相效仿,连杜骁都去凑热闹……皇姐,你怎么哭了?”
五公主流着泪:“小六,我是为你难过,你当年是不是也吃不饱饭?你还这么小。”
“都过去了,皇姐。”云慎温声劝:“我现在不是很好吗?而且有皇姐关心我,我不觉得难。”
五公主泪水不住流淌,哽咽道:“不要信我,小六,你要记得,皇室中人没有人值得相信,我也一样。”
这都什么跟什么。
云慎无奈失笑,他起身打算走近些安慰,然而刚站起便感觉一阵晕眩。
他撑着桌子摇晃了一下稳住身形,在意识到什么之后,他难以置信地抬起头:“皇姐?”
“对不起,对不起。”五公主捂住脸,眼泪从指缝中溢出,“你总这么善良,小六,你总觉得全世界都是好人。”
有时候她甚至会觉得奇怪,云慎分明是在这污浊不堪的皇宫中长大,为何还会有这份不合时宜的、近乎愚蠢的天真?
云慎浑身发软,他无力地跌坐回椅子上,“为什么?”
云慎想不通。
五公主声音低低的:“小六,我也是不得已,皇后威胁我,如果我不这么做,她还是会把我送出去和亲。我不想,小六,我不想离开大胤,我在这里长大,这里是我的家啊。”
云慎瘫靠在椅子上,悲哀地仰头看她:“可是皇姐,你知道,我不会让你离开家的。”
他已经无家可归,怎么忍心让其他人也承受这种远离故土的痛苦?
五公主哭着摇头,崩溃道:“我不敢,小六,没了乌桓,还会有其他的国家,你只是个不受宠的皇子,父皇和皇后真要让我和亲,你怎么阻止?”
云慎垂下头,目光看向他的掌心。
自幼习武,如今连握紧拳头都做不到了。
门外忽然涌入一群人,是皇帝身边的禁卫军。
那为首之人道:“六皇子于宫中私设巫蛊,诅咒君父,动摇国本,其心可诛。末将奉圣上钦命,请殿下即刻移驾天牢,待三司会审。”
“巫蛊?”云慎自嘲地笑了笑:“我也配用巫蛊来陷害吗?”
他学过历史,在他的记忆中只有太子或是受宠的皇子才会被用这种手段,因为只有巫蛊这样的大罪才能对他们造成伤害。
他算什么?随便找个理由就行,哪里需要大费周章把他支开。
云慎被下了药,无力反抗,只能任由自己被押着出去。
“小六!”五公主突然喊了他一声,她推开周围的禁卫军,跑到云慎面前,拉着他的手:“他们答应过我、他们答应过我不会让你有事,只会将你贬为庶民。小六,你不是本来就不喜欢皇宫吗?离开这里,不当皇子,你会过得好的,对不对?”
五公主眼中满是祈求的期待。
云慎垂下眼,轻声说:“皇姐若是觉得这样能让你好受点,我可以承认。”
他说完,没再看她,安静地跟着禁卫军离开,整个人像是失了生气,如同一具木偶。
分明不久前,他还在说着边境的生活,眉飞色舞,神采飞扬。
是他们把小六逼成这样的,连同她在内,他们毁了他。
“小六!”五公主忽然失了理智般大喊,声音尖利,全无皇室公主的风度。
她眼睁睁看着云慎的身影消失,站不住似得蹲下身,抱着膝盖蜷缩在一团,“别恨我,别恨我,小六,我不得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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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巫蛊向来是历朝历代的大忌,六皇子因私弄厌胜之术下了大牢,这消息很快传遍了盛京。
六皇子战功赫赫,大捷而返,朝堂上本还暗自猜测陛下会给他什么样的封赏。
——不喜归不喜,可不能不赏,否则就是寒了边疆战士的心。
沈明渊带着张鸣泉慢悠悠踏入盛京城,刚找了一个客栈准备吃午餐,邻桌的窃窃私语就这么飘进了他的耳朵。
沈明渊:“???”
沈明渊差点没拿稳扇子,他不见外地转了个身,含笑道:“诸位在说六皇子吗?在下也颇感兴趣,不知能否细说?”
邻桌几人也不介意。
八卦嘛,就是人多说起来才有意思。
他们神神秘秘:“就是那个刚打了胜仗回来的六皇子,他在宫殿里扎小人,今天一早被抓入天牢了。据说这次能打赢乌桓,就是他用国运换的。”
沈明渊“啊”了一声:“你们都信?”
“大家都这么说,法华寺方丈当年就说他是灾星,法华寺你知道吧?很灵的。我看去年关中大旱,前年洪灾,指不定都是他招来的。”
沈明渊简直气笑了,“他十四岁上战场,若不是他守住了漠北,乌桓长驱直入,国土沦丧,不知要死多少人。你们不感念这份恩德,却因为这些莫须有的猜测,对他妄加指责?”
他知道这不能全然怪责他们,盛京离漠北太远,战争也离他们太远。
生在这个时代的百姓大多蒙昧,舆论不过是当权者的一把刀。
所以他没法不心疼云慎。
云慎不该面对如此荒谬昏蒙的人间,他的功绩不该被这样轻易抹杀。
有一分热,发一分光;做一份事,也应该得一份荣光——云慎应该在这样的世界里。
邻桌的人突然被骂,不由有些羞恼,“你替他说话,你和六皇子是什么关系?”
沈明渊冷哼一声:“我是他爹。”
他拂袖而去。
只留下邻桌上几人面面相觑,六皇子的爹?他是皇帝不成?
张鸣泉点完菜回来,正好与沈明渊打了个照面。
张鸣泉看着沈明渊往外走的动作,疑惑问:“公子,是有东西落下了吗?”
“先不吃了,有事要做。”沈明渊脚步不停。
张鸣泉迅速反应了过来,找小二将菜退了,小跑着跟上沈明渊。
沈明渊离开客栈时气势汹汹,但就这么一小段时间,张鸣泉再次追上他时,见公子已又是从容温和模样。
可张鸣泉莫名觉得,沈明渊现在很生气,比此前任何一次与陆知县吵架时都要生气。
真是奇了,公子有仇向来当场报,怎么会含怒而去?
沈明渊微微侧过头:“张鸣泉,你记不记得,雁归刚建立的时候,我曾经跟你说过一个‘零号’计策。”
张鸣泉回过神,应了一声:“记得,您说若有朝一日商会面临灭顶之灾,就执行这个计划。商会原地解散,商铺关闭,所有人大隐于市,等待召回。”
沈明渊点了点头:“通知下去,现在执行‘零号’。”
“啊?”张鸣泉险些以为自己听错。
他不由自主抬头看了看天空,难不成天要塌了?
12. 此夜曲中闻折柳(12)
张鸣泉总不能第一时间领会公子的意图,就像当初渝州时他不明白公子为何要高价收购粮食一样。
但听从沈明渊的吩咐,已经成为一种本能。
“零号”已经很完善,张鸣泉按照计划发出信号,底下人虽然有所怀疑,但出于对沈明渊的信任,还是不假思索地照做。
毕竟如此庞大的商会,要完全不引人注目地隐入地下还是需要点时间。
张鸣泉下完指令就没再多关注,他仍旧跟在沈明渊身边。
沈明渊瞥了他一眼:“你不打算离开吗?”
张鸣泉说:“我的命是公子救的,除非公子您不要我。”
“没有必要。”沈明渊无奈摇头:“跟在我身边很危险,你放心,雁归只是暂时解散,我还会召回你们的。”
张鸣泉固执:“我不怕危险,公子,我会拖累你吗?”
他不会因为前路崎岖就放弃追随沈明渊,他只怕他的存在阻碍了公子前行的速度。
沈明渊顿住脚步,转过身,含笑看他:“想清楚了?就算我要造反,你也跟着?”
他们不知不觉走到一个有些僻静的地方,周遭无人,唯风吹动枝叶。
沈明渊的发丝在风中飞扬,遮掩了他温润带笑的眉眼,却掩不住其中的锋芒与凛然。
——他是无比认真地问出这句话的。
张鸣泉忽然口干舌燥,胸腔中心脏急促跳动,好像在催促着什么。
他隐隐有种预感,他觉得,这或许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决定。
他的人生将从这里清晰地分为两段,就看他迈向哪个拐点。
张鸣泉后退一步,直身跪地,朝沈明渊拜下。
他语气虔诚:“终此一生,愿效犬马之劳,绝无二心。”
沈明渊将他扶起,只回了一个字,他说:“好。”
*
沈明渊带着张鸣泉去了齐王府。
他把那枚云祈给他的玉佩抛给门房的小厮,温文尔雅:“烦请通报。”
小厮惊得险些没接住,他只匆匆瞥了一眼手中的玉佩,便恭敬上前,“先生请入内稍坐。”
“哦?”沈明渊问:“无需通报吗?”
小厮弯着腰,谄媚笑道:“殿下吩咐过,若是见到拿着玉佩的公子前来,须以重礼相待。”
云祈无时无刻不在期盼沈明渊到来,想的多便问的多,每问一次门房便要强调一遍。以至于小厮已经将这个吩咐刻入骨髓,想忘都忘不掉。
沈明渊笑笑,“我观你方才不曾仔细查验玉佩,你就不怕我是假的?”
“玉佩可以伪造,公子这气度却是伪造不了的,殿下说过,是不是他要等的人,我等一见便知。”小厮笑着应答。
他躬身引路,请沈明渊在待客厅坐下,又上了一壶好茶。
云祈想要收买一个人的时候,确实做得面面俱到,妥帖万分。
早在沈明渊刚进门时就有人去通报云祈,是以他没等多久,便看到云祈步履匆匆而来,似是迫不及待。
云祈还未坐下便朝他拱手一礼,笑道:“先生,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沈明渊欠身回礼:“见过殿下。在下自入城以来便屡屡听闻赞颂殿下之言语,在此,为殿下贺。”
云祈谦虚地回:“还得多谢先生为我筹谋。”
沈明渊微微一笑:“在下不过略尽薄力,殿下不嫌弃就好。”
云祈莞尔,故作亲近地打趣道:“先生这话若是传出去不知要引得多少人嫉恨,这还只是略尽薄力,倒叫其他人情何以堪。”
沈明渊从容地抿了一口茶,“殿下过奖了,在下不过一个平头百姓,侥幸读过两年书,想出的计策再好,归根结底还是得看是谁用。”
他拱了拱手,眉眼带笑:“承蒙明主不弃。”
云祈被他捧得舒心无比,犹如三伏天啃了一口冰块,俨然忘记他还曾嫌弃过沈明渊的情商低。
如今看来那分明是直言不讳不讲弯弯绕绕,他身边就该有这样的忠正之人!
云祈期待地问:“先生此来,所为何事?”
上一次沈明渊上门,为他献上赈灾两策,他至今受用无穷。
然而让他失望了,沈明渊摇了摇头,笑道:“殿下如今形势大好,在下已不能为先生多做什么了。此番上门,不过是恰好路过盛京,特来拜见。”
“什么?”云祈没忍住惊呼一声。
他怎么可能舍得沈明渊!
云祈恳切道:“先生何出此言?祈才疏学浅,而今黎庶未安,还请先生受累,再教我一回。”
“殿下想要在下再教你什么呢?”沈明渊展开折扇,微微含笑:“殿下若是只想当个亲王,如今已仅次于君王与储君,进无可进,也不可再进了。”
云祈神色微僵。
他知道沈明渊的意思,事实上,在过去这一年里,他已经能感觉得出他与皇兄不复从前亲近。
夺嫡之争向来残酷,哪怕他无意与太子皇兄争抢,哪怕他自认只尽分内之责,然而皇兄还是对他生了忌惮之心。
云祈苦笑一声:“先生之言,云祈受教了。欲图退而保己兮,悼乖期乎曩昔,我一退再退,又要退到何时为止呢?”
皇兄,何苦对他苦苦相逼啊……
沈明渊笑了笑,“初次见面时,在下曾问殿下可有想成为圣明君主之心,如今在下还是这个问题,不知殿下可有了决定?”
云祈展袖,俯身下拜:“请先生助我。”
沈明渊欠了欠身:“既然如此,在下斗胆妄言,殿下便随意听听。”
“储君为国本,不可轻言废立,殿下若想更进一步,要么太子身死,要么犯下大错。”沈明渊微笑:“殿下选哪条?”
云祈面露为难,“先生,那毕竟是我的皇兄,就没有折中的办法吗?”
沈明渊看了他一眼,“噗”地笑出声来。
云祈:“?”
他无端觉得冒犯,但还是忍了下来,“先生何意?”
沈明渊眉眼弯弯:“在下笑果然没有看错人,殿下仁善,定能成一代明君。”
——他笑云祈装得很,明明心里比谁都迫不及待,明明野心都从目光中溢了出来,还要自欺欺人。谎话说得多了,连自己都信了。
——也罢,沈明渊想,你要是喜欢这种聊天方式,我姑且配合一下。
云祈总觉得这话不像夸奖,但在脑海中转了几回,却又委实想不出问题。
他迟疑应道:“多谢先生?”
沈明渊笑了笑,“殿下,如今盛京城中,在下的名望如何?”
这题云祈能答,他一下支棱起来,侃侃而谈:“先生德隆望尊,才名远播,雁归商会遍及大胤,郑鸿霖、游仲伦两位登科进士这些天更是恨不得将先生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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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天上去,朝中许多官员,都对先生慕名已久。”
当权者会在意武将的声望,但沈明渊连官都不是,云祈巴不得他名声越大越好。
他们二人如今在谁眼里都是绑定的状态,沈明渊的名声,那就是他的名声。
因此云祈没少推波助澜。
沈明渊说:“可在下不知碍了何人的眼,在来盛京的途中,遭遇了刺杀。”
“刺杀?!”云祈脱口而出:“太子干的?”
沈明渊微笑。
云祈问完方觉尴尬,他轻咳一声,“先生没受伤吧?”
沈明渊叹了一口气:“福大命大,侥幸没死,但在下一生与人为善,实在不知怎么就得罪了人,以至于到了要残害在下性命的程度,难免生忧。”
他抬了抬眼,看向云祈,意味深长:“不知殿下,可否为在下讨个公道?”
云祈反应得很快,当即回道:“应有之义。”
他甚至没问沈明渊有没有证据。
沈明渊究竟有没有遭遇过刺杀,是不是太子做的,统统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们有没有本事,把这个屎盆子扣在太子头上。
云祈面露思索。
才刚刚将逻辑捋一遍,还没来得及细思该如何执行,就见沈明渊从椅子上站起来,颇有几分迫不及待:“现在就进宫,请陛下彻查。”
“啊?”云祈猝不及防,吃惊道:“这么快?”
沈明渊冷静分析:“在下刚到盛京,状告路上遭遇刺杀才说得过去,且如今还无人注意在下到来,正可以打一个措手不及。倘若拖的时间久了,一来太子有了防心,二来也失了先机。”
云祈觉得有道理,连连点头:“我都听先生的。”
沈明渊吩咐松风:“去取一把匕首来。”
松风愣了一下,征询地看向云祈——匕首这东西,有些危险吧?
云祈只犹豫了极短的一瞬,“按先生说的做。”
“是。”
松风取来匕首,呈递给沈明渊。
齐王府没有差的东西,匕首出鞘,刃如秋霜、吹毛断发,想来用来杀人也是极合适的。
沈明渊满意地点点头。
而后他手腕一翻,匕首便在他手臂上划出一道伤,鲜血刹时流了出来。
“公子!”本一直在旁边安静地跟着沈明渊的张鸣泉心跳顿时漏了一拍,身体快过大脑,本能地撕下一截衣服上的绸缎捂住沈明渊的手。
张鸣泉也当过很长时间的难民,一些基础的处理伤口的方式他曾经十分熟练,以至于即使如今也算养尊处优也忘不了。
他低低地、小声地抱怨:“您这是做什么?”
公子有时候真的很气人!他回去得找陆知县告上一状!
云祈也吓了一跳,“快请太医!”
皇帝宠爱云祈,齐王府中是有太医值守的。
“简单包扎即可。”沈明渊面色从容,似乎全然感受不到痛苦。
他把染血的匕首重新递回给松风,浅笑道:“用盒子将它装好,带上它面圣——这是证据。”
云祈万万没想到沈明渊会为他做到这一步,动容不已:“先生何至于此!”
沈明渊难得诚实,他慢悠悠地说:“殿下,也不全然是为了你。”
面圣不能带利器。
但逼宫嘛,没有刀剑怎么行?
13. 此夜曲中闻折柳(13)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既然已经下定了夺位的决心,就要将此事利益最大化。
召来太医为沈明渊上药包扎,云祈吩咐松风去联系他在朝中的心腹一同进宫,以此将此事闹大,也避免皇帝将其压下不传。
……或许还能请些中立的大人?这些大人在从郑鸿霖、游仲伦两人口中得知沈明渊的行事言论后,就一直对他很欣赏。
云祈正思索着还能请谁,就听下人来报,道是门外有几个军士求见,为首那人自称“杜骁”。
云祈想了一下才记起这杜骁是谁。
——六皇兄云慎身边的副将。
想也知道来的目的。
明眼人都能看出云慎这所谓的巫蛊有猫腻,云祈甚至能猜到,约莫是母后动的手。
他其实并不把云慎当做威胁,云慎打仗还行,但政治手段太过稚嫩,但能够除掉一个竞争对手总还是好的。
云祈不打算帮忙。
可他素来擅长经营自己的形象,故而只犹豫了一瞬,还是让门房将他们带了进来。
杜骁一进门就朝云祈跪下,重重磕了一个头。
其余的将领也随着他一同跪地。
云慎此次回京带的人不多,除却普通军士,一共也才六个将领。
他与将士们同吃同睡,在军中极得人心,故而此次他受难,没有一个人选择明哲保身。
杜骁额头触地:“我家殿下孝悌忠信,万不可能造作巫蛊,求齐王殿下执言,为我家殿下昭雪!”
地面上晕染了一片血红。
因着云慎所受委屈,杜骁一向不喜云祈,但如今他不得不来求他。
皇帝与太子身处深宫,他无权觐见,而以云祈的地位与盛宠,云祈若是开了口,至少能保住殿下的性命。
为了殿下,杜骁没有什么不能退让的。
云祈面露为难:“杜将军,非是本王不肯帮忙,但巫蛊历来便是各朝的禁忌,禁卫军从皇兄宫中搜出人偶,证据确凿,父皇大怒,本王实在无能为力。”
“求齐王殿下……”杜骁不善言辞,只能一下接一下叩首。
沈明渊轻叹一声,出言打断他:“杜将军,君子不强人所难,将军这请求,未免有些过分了。”
杜骁这才发觉还有其他人在场,他抬起头,血痕顺着脸颊流下。
云祈带着几分得意,含笑介绍:“这位是沈明渊沈先生,说起来,杜将军还与沈先生有过一面之缘,不知将军可还记得当年鹿鸣城外?”
有人为他拒绝自然很好,省得他出面做坏人。
尤其这人还是沈明渊。
云祈心中感叹,先生果然是上天赐予他的能臣,总能在他为难时为他分忧。
云祈这么一说,杜骁也从记忆中找到了些许画面,他眼神突然一亮。
蓬勃的期待与希望在他眼中绽开,让他满是血污的脸都显得明媚了起来。
——“沈明渊”之名他远在漠北都有所耳闻,原来这人便是当初那个难民。
杜骁膝行两步上前,“求先生看在殿下曾给过一袋吃食的份上,救殿下一命。”
“吃食?”云祈露出一道意味不明的笑容。
那东西也能叫吃食?反正他是万万不会吃的。
沈明渊轻笑着说:“是啊,在下记得,挺重的一袋,又硬,差点砸到在下的头。”
杜骁满腔的期待僵在了脸上。
他有心想解释以他的准头不至于,可他张了张口,最终到底没敢“狡辩”。
杜骁再度俯下身子,神情灰败,“千错万错都是因我,殿下是真心想给先生食物,是我放肆无礼,冒犯先生。我愿以死谢罪,求先生千万不要迁怒殿下。”
其他五位将领惊地抬头看向他,然而片刻过后,最终还是悲哀无力地将头垂了下去。
他们说:“先生若觉不够,我等的性命也尽可拿去,以消先生之怒。”
云祈神色怜悯:“你等倒也忠诚。”
可惜,太忠诚了,他用不了。
“这说的在下很记仇似的。”沈明渊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复看向云祈:“殿下,这件事交给在下处理,可好?”
云祈当然不会拒绝沈明渊,他点了点头:“自无不可,先生受累。”
杜骁等人额头紧贴着地面,沉默地等待着沈明渊的折磨。
沈明渊对太医道了声“谢”,他收回手,慢悠悠地理了理衣袖,“在下稍后要随齐王殿下入宫,尚缺一个马夫,杜将军弓马娴熟,不知可否请杜将军为在下驾车?”
杜骁跪伏着一动不动,像是连直起身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说:“谨从命。”
马车自然是善解人意的齐王殿下准备。
沈明渊带着张鸣泉单独一辆马车,杜骁驾车,其他五个将领其中一人为齐王驾车,剩下的人小跑着跟在马车旁边,像是最寻常的侍从。
皇宫内不得驾车,马车停在了宫门口。
沈明渊被小题大做的张鸣泉扶下马车,“杜将军,尔等便在此等候,待在下从宫中出来,说不准就愿意考虑一下你们的请求。”
他心情似乎不坏,声音轻快。
也是,他才是仗势欺人高高在上的一方,当然心情好得很。
虽然备觉羞辱,虽然没有等到一个明确的承诺,但总归是多了一份希望。
杜骁垂下头:“定然寸步不离。”
沈明渊朝他微微一笑,带着张鸣泉同齐王一道踏入皇宫。
*
这是永昌二十五年,春末夏初。
骁勇善战的六皇子在清晨时分锒铛入狱,当日下午,沈明渊穿过了一重又一重层层叠叠的宫门。
他见到了皇帝。
御书房内,沈明渊好整以暇在一旁看戏,自有人为他冲锋陷阵。
因着齐王提前喊人,眼下在场的朝臣数量不少。
齐王带着好几个人神色悲愤地恳请皇帝做主,他们将沈明渊夸到天上,一会儿是“才兼经纬,胸藏星斗,学贯古今”,一会儿又是“谦谦如良玉,佼佼若劲兰”。
沈明渊越是千百年难得一遇的稀世珍宝,就越显得太子为一己之私残害忠良的可恶。
连中立的大人都不由得露出几分愤慨之色,自古文人党争激烈,但文人也最团结,太子殿下如今会因沈明渊襄助齐王选择暗杀这种见不得人的手段,安知来日他们就不会有此一难?
兔死狐悲而已。
沈明渊手臂上的伤不是作假,圣上大怒,着人即刻宣召太子前来。
太子原本还不明觉厉,听了几句控诉后也知晓了前因后果。
有没有做过他心里最清楚,所以这显然是陷害——太子霍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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抬头看向云祈。
太子定定看了他半晌,忽而露出一个讥讽的笑来,“七弟,当着孤的面,你再说一次,孤派人暗杀沈明渊?”
云祈毫不心虚地回望,眼神悲悯,轻叹一口气:“皇兄,你改悔吧。”
“哈。”太子大笑:“七弟,你还真是下得去手,为了陷害孤,你连为你立下大功的沈先生都敢利用,孤从前还真是小看你了。”
太子觉得这是云祈自导自演,毕竟沈明渊是他的幕僚,沈明渊对他没有防心,他要打探位置再方便不过。
太子说:“久闻先生聪慧,先生应该清楚,所有人之中,只有七弟才能知道先生会在今日到达盛京。”
沈明渊没有回应。
太子说的话很有道理,若是换一个场景,云祈说不得还得担忧心腹反水。
但这次他可是亲眼看着沈明渊自伤,亲口听他说出的计划,因此半点不慌张。
云祈摆出一副受伤的神情,泫然欲泣地看向坐在上首的皇帝:“父皇……”
见爱子受了委屈,原本因太子辩驳生出的一丝怀疑也瞬间烟消云散,皇帝斥道:“太子!你残害忠良,悖逆蔑伦,竟不加反思,还妄图攀扯你弟弟,你就是这么做储君的?”
太子知道父皇宠爱弟弟,从前他不觉得有什么,他也一样疼爱云祈,但如今却觉得此情此景刺眼得很。
太子跪直了身子,固执道:“儿臣不知。”
他含着恨意看向云祈:“孤敢对天发誓,此非孤所为,七弟,你敢发誓此事与你无关吗?”
云祈依然一副温文儒雅模样,轻声说:“皇兄,若是发誓有用,天底下就不需要诏狱了。”
太子冷笑:“好啊,你说是孤做的,证据呢?”
云祈故作为难地低下头,余光却悄然瞥向沈明渊。
他已经将这场戏铺垫到这种程度,接下来怎么把这份罪名强扣到太子头上,就看沈明渊的了。
果然没让他失望,沈明渊上前一步,不卑不亢地拱了拱手:“陛下,草民有证据。”
“你说。”
沈明渊轻轻笑了笑:“请陛下让人将匕首呈上,草民为陛下指出疑点。”
入宫面圣身上不得携带利器,证物除外。
他们进来时这匕首便被宫人收走,用一锦盒装着,放在偏殿。
皇帝无所谓地点了点头。
他还没遇到过刺客,何况如今满场全是文人,因而也没什么警惕心。
他身边的太监躬身后退,将偏殿里的锦盒捧了过来,打开给皇帝看。
那就是一柄普通的匕首,连作为贡品的官印都没有,皇帝上下扫视了好几眼,没看出什么异常。
“你来,”皇帝对沈明渊还算礼遇,招了招手让他上前,“证据在哪里?”
所有人看向沈明渊。
众目睽睽之下,沈明渊神色从容。
他上前,伸出一只手作势要指,突然他闪身到皇帝身后,而右手动作未停,已然将匕首握在掌心。
匕首入掌的刹那,他手腕骤然翻转,电光石火间,寒光已抵在皇帝脖颈之上。
人皆骇然。
“护驾”的惊呼还没来得及出口,沈明渊带着凉意的声音清泠泠拂过心头,叫那直冲脑海的热血都骤然冷却下来。
沈明渊含着笑,他说:“安静。”
14. 此夜曲中闻折柳(14)
皇帝在反应过来后的短短一瞬,冷汗浸湿了层层绫罗。
他一动不敢动,唯恐沈明渊手不稳,割断了他的头颅。
“沈明渊,不,沈先生,你这是做什么?”皇帝咽了一口唾沫,极力后仰着头,试图离匕首远一些,“有话好好说。”
张鸣泉不知何时站到了沈明渊身后。
看得出他对此也觉得突然,然而他尽力克制着不露出慌张神色。
沈明渊示意张鸣泉接过匕首。
张鸣泉有些紧张,掌心一片濡湿。他着实不太敢担责,不是畏惧皇权,而是怕自己无能,让皇帝挣脱了出去,抑或是被周围人找到机会将人质抢走。
他的命,沈明渊的命,尽系在这一刀之上。
张鸣泉接替沈明渊将匕首横在皇帝脖子上,他太过用力,指尖发白,匕首颤了颤,皇帝吓得不行,“你们有什么条件尽管提,朕绝无二话!”
云祈也吓了一跳,下意识以为沈明渊是打算剑走偏锋好让他顺利继位,但很快就反应过来不可能。
父皇活着对他才更有利。
可很糟糕的是,所有人都觉得沈明渊是他的人,都会以为这是他指使的。
来不及愤怒沈明渊突如其来的背叛,云祈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思索,然后他上前一步,神色激愤:“沈明渊,是本王瞎了眼误信了你,你放开父皇,有什么冲本王来,本王给你当人质。”
沈明渊瞥了他一眼,反手扇了皇帝一巴掌。
“啪!”
声音清脆。
在场所有人神色都为之一僵,低品级的官员更是低下头不敢看,一些忠心的老大臣目眦欲裂,恨不得以身代之。
沈明渊慢条斯理地擦了擦手,抱怨道:“都说了安静,怎么非要和我作对?以及,那位大人,我身手不错的,要是让门外的禁卫军察觉到不对,我就先杀了皇帝,再杀太子,剩下这下肱骨大臣能杀几个是几个。”
轻手轻脚走到门口打算求援的大臣停住脚步,僵硬地转过身。
他不敢赌。
沈明渊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和声细语:“别担心,我这次来只为一个人,我也不喜欢杀人,你们听话些,我保证你们都能活着。”
没在意在场各式各样的目光,沈明渊看了皇帝身边的大太监一眼,轻描淡写地吩咐:“你去把六皇子请过来,路上要是被其他人发现了端倪,我就送你家陛下上路。”
太监早就站不稳跌坐在地,颤抖地应:“是、是,奴这就去。”
沈明渊“嗯”了一声,提醒他:“我只给你一刻钟,记住了,是‘请’。”
天牢离皇宫有些距离,就算是最快的速度,来回也要一刻钟。
太监连滚带爬地出去了。
沈明渊闲得无聊,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人聊天,“老皇帝,相见一场也是缘分,别怪我没提醒你,以大胤如今这冗官冗费、天灾频发的情况,你若还不思改革,只顾着宠信外戚,重用世家,迟早被人反了。”
皇帝只把这当做嘲讽,然而小命掌握在他手上,故只好赔笑着不敢反驳。
尚书令柳公立却不由得顺着这话思索了片刻,他蹙眉道:“改革二字说起来轻巧,依你之见,朝廷要如何做?”
沈明渊笑了笑:“柳公是真不知道,还是不敢?冗官便裁撤,冗费便减俸,民不聊生便限制士族与民争利,只要有决心,还怕做不成?”
柳公立轻叹了口气,盛京城满目鲜花着锦,又有几人能见其烈火烹油、大厦将倾?
他有些惜才,劝道:“你既有此番见解,又有此等志向,何苦为贼?”
沈明渊也感叹一声:“我原也不想,但皇帝是个废物,太子庸劣,连最负盛名的齐王也只是装模作样,皇室没救啦。”
云祈被说得羞赧,“本王若是有做得不对的地方,先生直言就是,本王定引以为戒,先生何必如此羞辱人?”
沈明渊伸出两根手指,笑意盈盈:“殿下,在下倒是动过辅佐你的念头,但你让在下失望了——两次。”
“第一次,在下与你第一次见面,你承诺说,待在下闯出一番名头,你会将我引荐给当今太子。”
沈明渊叹了口气:“殿下,你失约了,你忘了你说过的话,抑或是当初的你本就在说谎。这没什么,在下并不介意你有野心,你也确实要比太子聪慧几分,但你为什么不敢承认呢?”
他目光和煦,清澈地如同天上明月,不见责怪,却坦荡地照出了云祈所有阴暗私心。
沈明渊弯了弯眼睛:“在下不喜欢暗中下手、满腹蝇营狗苟、阴谋算计的小人。至于第二次……在下便不说了,就当是全了你我一场君臣缘分,但殿下你应该是知道的,在下曾给你送过一封信,你还记得吗?”
云祈白了脸。
他记得那封信,关于他的母家,关于常宁城。
倘若第一点他还有话可说,可这第二点他确实无可辩驳。
——他知道他的处理方式可能不会让沈明渊满意,抱了几分侥幸心理,后来沈明渊未曾提过这件事,他便觉得此事已经过去了。
早知道!早知道!
早知道沈明渊对这件事这么在意,他当初就该狠绝一点!
所以真是他的问题吗?沈明渊没有打算背叛他,是他亲手毁了这一切?
太子狠狠剐了云祈一眼,有恨意也有快意,“狼子野心,活该!”
他当初也很羡慕七弟身边能有沈明渊这样的贤才,也曾设想过若是沈明渊辅佐的是他该有多好。
原来这一切也曾离他这么近,如果不是云祈,他早就见到了沈明渊!
他一定会听先生的话,他才不会让先生失望。
系统问:[主人,你是不是在PUA?]
沈明渊大惊失色,连忙否认三连:[我不是,我没有,别胡说。小七,你别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学。]
[那我要学什么?]
[你记得你主人是天底下顶顶善良的好人就行了。]
系统:[……]
太监不敢拖延,他驾了一辆马车匆忙去天牢,连滚带爬从马车上下来,满头大汗地指挥狱卒将云慎送上马车。
沈明渊定下的一刻钟像是悬在他头顶的利剑,太监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敢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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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至没来得及向云慎解释情况。
云慎也不在乎。
他任由狱卒七手八脚将他推上马车,顺从而又麻木。
此行的目的地或许是刑场,或许是皇宫,但那都没关系,他连生死都不在意了,又有什么可害怕的呢?
死了也好,或许死了,他就能回家了。
御书房的大门再度被打开,六皇子一身素白囚服,手腕脚腕上缠了粗重的锁链,每走一步,叮当作响。
太监见他走得太慢,忍不住上手推了他一把,复谄媚求饶:“贵人,六皇子带到了。”
他记得沈明渊说是“请”,但这个字在皇宫有很多种写法,他一时分不清是哪种,于是只好不做多余的事,但对六皇子的轻视还在,难免泄露出几分。
云慎踉跄一步,他眸中一片死寂,见皇帝被人绑了也没太大反应,只安静地垂首跪下,像是在等死。
柳公立等几位大臣不由得有些欲言又止,他们别过脸,怜悯地叹了一口气。
所谓皇室啊……
沈明渊皱了皱眉:“你们对他用刑了?”
“冤枉。”太监跪伏在地:“六皇子还是皇子,无陛下下令,奴等万万不敢。”
所以如果要是六皇子真受了伤,那也是陛下做的。
沈明渊冷笑一声,他快步走到云慎面前,“钥匙呢?”
太监双手递上,声音颤抖:“奴带了。”
他素来自负自己察言观色的本事,因而意识到他或许走了一步错棋——他方才应该对云慎再尊敬几分的。
沈明渊接过钥匙,先为云慎解开手腕的锁链,温声道:“别跪了,站起来。”
云慎平静的眼中闪过一分疑惑,但很快又消失不见。
他依言站了起来。
沈明渊蹲下身,为他解开脚链。
“嘶。”
所有人倒吸一口凉气,只觉得方才看到沈明渊钳制皇帝时都没有这么惊讶。
沈明渊是谁?他足智多谋,神机妙算,连皇帝都不放在眼里,对着两位皇子指指点点,认为他们不配让他效力。
这样的人,这样的骄傲,怎么会主动折腰?
云慎安安静静地低头看着沈明渊,声音沙哑:“你杀了我吧,我给不了你任何东西。”
他自觉自己没资格得到爱与救赎,倘若有人对他施舍几分善意,那也一定是因为有利可图。
这人绑架了皇帝,大概是要逼宫谋反。他浑身上下没有任何东西拿得出手,唯有一身战功或许还有几分可取之处。
但那都过去了,他现在已经没办法领兵打仗了。
光是站在这里呼吸,已经用尽了他所有力气,他做不了更多。
系统叹了口气:[他已经心存死志,难搞哦。主人,我早就说过,既定的宿命是没办法更改的,你看,他还是走到这一步了。]
沈明渊说:[我偏要改。]
“云慎,你抬头,看着我。”
云慎浑浑噩噩抬起头,目光一片空洞。
沈明渊望着他,坚定而温和,他说:“云慎,我和你来自同一个地方。”
15. 此夜曲中闻折柳(15)
“我和你来自同一个地方。”
这句话像一阵风轻飘飘从他左耳飘进,又从右耳出来,未留下痕迹。
直到余音在脑海中回荡了一圈,云慎才猛然反应过来。
他震惊地看向沈明渊,眼中缓慢升起了光亮,如同他曾经跑到楼顶的天台,看入夜后满城的灯光渐次亮起。
沈明渊摸了摸他的头,极尽心疼:“你是承平盛世中长大的孩子,我们不计成本,用最好的资源培养、关爱着保护着的人,怎么能让这群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糟践?”
泪水涌上眼眶,云慎睁着眼一瞬不移地望着眼前人,生怕这一切只是幻象。
他小心翼翼,沙哑着问:“您是?”
沈明渊说:“我祖上三代,皆从军、从政、从警。”
他声音平淡,然而方才一直没什么反应的云慎忽而泪流满面。
刚开始还是无声落泪,豆大的泪珠从眼眶中涌出,顷刻湿了衣襟。
然后是小声地抽泣,再后来彻底忍不住,他抓着沈明渊的衣角大哭了起来。
“你怎么、你怎么才来啊……”喉咙里像是塞了团棉絮,带着哭腔的声音破碎苦涩,如同小兽颤栗的哀鸣。
沈明渊任由他扯着,没有丝毫不耐。
他轻轻“嗯”了一声,“对不起,我来晚了。”
云慎哭着说:“他们都欺负我,我好害怕,冬天好冷,我没有东西吃,他们骂我,打我,我想回家……”
说得颠三倒四,但谁都能听出其中的委屈。
沈明渊轻叹一声,给了他一个拥抱,“我知道,我会替你报仇。”
云慎被沈明渊护在怀里,没看到沈明渊的眼神忽然变得凌厉,意味深长地扫过在场所有人。
皇室几个人同时一抖,连几个老臣都不由开始思索自己从前是否对六皇子有过不敬之举。
……但沈明渊和六皇子什么关系啊?他们什么时候认识的?
什么承平盛世?从军从政好理解,从警是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云慎哭声渐止,他期期艾艾退后一步,不好意思看沈明渊湿了一块的衣衫。
他低着头,耳垂发红,手指拽着衣角,可见心中纠结羞涩。
总算有了些小孩子的活力。
沈明渊踹了跪伏在旁边的太监一脚,“去倒杯水过来。”
云慎是真渴了,他清晨入狱后就滴水未进,方才又大哭了许久,一口气连喝了两大杯才缓过来。
他纠结了一下,朝沈明渊喊:“哥!”
沈明渊疑惑地“嗯”了一声。
云慎不好意思地笑笑,“我可以这么喊你吗?”
喊“同志”不好解释,喊“叔叔”又太奇怪了,毕竟沈明渊长得这么年轻,他实在说不出口。
沈明渊也笑,温声应:“当然可以。”
种花家血脉同源,本就亲如一家。
“哥,你是专程来救我的吗?”云慎仰头看他,一双眼亮晶晶。
他眼眶还红肿着,看上去有些可怜,然而眼神却雀跃得很,依旧是神采飞扬少年郎。
沈明渊点了点头,“愿不愿意跟我走?”
皇帝不知为何有些恐慌,甚至顾不得沈明渊的警告,他急促道:“小六,朕冤枉你了,朕向你保证,你留下来,还是尊贵的皇子,朕还可以给你封王。”
云慎没理他,只望着沈明渊欣喜道:“我当然愿意!不过我们要怎么走?我们要是出去,一定会被禁卫军发现……”
“云慎。”沈明渊打断他的思索。
云慎疑惑地抬起头。
若是从前,他被这样打断会畏怯,会担忧是不是自己说错了话,会恐慌旁人会不会因此对他失望。可现在不了,他知道沈明渊永远不会放弃他。
沈明渊笑着揉了揉他的头发:“你不用考虑这些,我来了,天塌下来也会有我撑着,你只要无忧无虑地长大就好,旁的事情不用你操心。”
十七岁,还是个小孩子呢。
云慎嘴角上扬,用力点了点头:“嗯!”
云祈愤愤不平。
凭什么啊,沈明渊看不上太子,看不上他,最终选了六皇子,这无可厚非,但这是不是也太不公平了?
沈明渊辅佐他的时候,要么是言语试探,要么是寄信考验,一个没做好就干脆利落放弃他,怎么现在轮到云慎,就成了“你不用考虑这些”?
沈明渊温声说:“你从承天门离开,门口有人接应,你先走,我把这里的事情处理一下,很快就追上你,好不好?”
“啊?”云慎不太情愿,但听这些人的指挥是一种本能。
他求证问:“你真的会跟上哦?”
“当然。”沈明渊不厌其烦地安抚他:“你想去哪儿都可以,我会找到你。”
他这么说了,云慎居然也就信了,好似全然不担心让沈明渊一个人待在这重重危险的深宫。
绝不是不在乎,那么……他莫非觉得沈明渊无所不能不成?
未免太过可笑。
云慎转身离去,一步三回头,关上御书房的门后便变得坚定坦然。
门外的禁卫军见他手铐脚镣已解,以为是皇帝释放了他,于是目送着他离开皇宫。
云慎按照沈明渊的话,从承天门离开,在门口看到了接应他的人。
“杜骁?”云慎震惊。
杜骁比他还震惊:“殿下!”
云慎忍不住笑了起来,他钻进马车,声音轻快:“快快,我们快走,去漠北。”
假如说他在盛京还有什么羁绊,那就只剩下杜骁他们了。
杜骁还以为云慎越狱,见他一幅急着离开的神色,也没敢多问,一挥马鞭驾车远去。
其余五位将领纵身一跃,跳上马车。
马车驶过平整官道,向着落日驶向远方。
他们想,大不了从此以后,就陪着殿下亡命天涯。
云慎离开后,沈明渊让太监取来一捆麻绳,然后慢悠悠地将所有人绑了起来,又用布将嘴堵住。
沈明渊歉然道:“为了避免我们还没走远就有人出来捣乱,你们还是先安静地待一段时间吧。放心,时间长了,外面的人自会察觉到不对。”
他说得礼貌,但神色间可没有半分歉疚。
然后他带着张鸣泉光明正大走出御书房,朝外面的禁卫军道:“陛下与大人们正商讨国之大事,切莫让人打扰。”
禁卫军不疑有他,应了声“是。”
承天门外还有一辆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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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齐王的。
沈明渊不见外地据为己有,张鸣泉握紧马鞭,仍有些反应不过来的恍惚。
这里是皇宫,整个大胤最神圣、最尊贵、守卫最深严的地方,他却随着沈明渊来去自如,甚至绑了一朝天子。
“发什么呆?”沈明渊浑然不觉自己做了一件大事,漫不经心道:“我们走吧,抄近路,去漠北。”
“啊?哦哦,是。”张鸣泉回过神。
他扬起马鞭,顺着沈明渊指的路驶向远方。
雁归商会已经全部撤了出来,他们这次走得算是匆忙。
但张鸣泉有种预感,他们还会再回盛京的。
到那时,盛京依旧如是,但大胤是否还在就未可知了。
*
夕阳只剩一角,天地间惟有几分暗淡的余晖。
杜骁驾着车驶出丛林,这里离盛京已经足够远,他们无处可去,便不急着赶路。
正想请示云慎要不要在附近找个地方安营扎寨,便看到前方有影影绰绰的火光。
前面有人?
杜骁拉了一下马缰,放缓速度,警惕地走近。
前方点燃了一簇篝火,有一人侧身对着他们烤一只兔子,半张脸在火光映衬下明明暗暗,看不大分明。
杜骁觉得有点眼前这人有点熟悉,他停下马车。
那人抬眼,眉目温和,“你们终于来了,速度真慢。”
——沈明渊!
杜骁神色一凛,第一个念头就是立刻调转车头带着殿下离开,但他很快反应过来在场只有沈明渊一个人。
一个人!
一个文文弱弱、手无缚鸡之力、清瘦纤弱的文人!
这一次,曾经受过的屈辱,他要全部讨回来!
杜骁顿时露出狞笑,“这不是沈先生吗?好、久、不、见……”
话音未落,马车的车帘被大力掀开,云慎迫不及待跳下马车,朝沈明渊方向奔去。
“哥!”他满脸喜色,语气中的兴奋像是要凝为实质,绕着沈明渊叽叽喳喳,活泼得不像话:“哥,你终于来了,你好快啊,我比你先走你居然还能比我早到。”
杜骁的笑容僵在脸上,还没说完的威胁就这么堵在喉口。
沈明渊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才不过半日,称不上好久不见。”
云慎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杜骁,狐疑问:“哥,你们认识?”
沈明渊笑了笑,“见过,不仅如此,我和你之前也见过。”
云慎“啊”了一声:“有吗?”
杜骁垂头丧气:“殿下,一年前路过鹿鸣,你让我给过一个难民食物。”
他真恨不得回到一年以前,给自己一巴掌——施粮就施粮,好好给不行吗!
云慎想起来了,他讪讪道:“对不起啊哥,我没有认出你。”
“没关系,我认出你就行了。”沈明渊把烤好的兔子递过去:“吃吗?”
“吃!”云慎不跟沈明渊客气,自家人,没什么好推拒的。
他接过烤兔子。
其余五个将领凑到杜骁身边,窃窃私语:“杜将军,这是什么情况啊?殿下什么时候多了一个哥哥?”
杜骁神色麻木:“别问我,我也不知道。”
16. 此夜曲中闻折柳(16)
张鸣泉提着两条处理好的鱼回来,见这么多人也愣了一下。
他盯着云慎手里的兔子皱了皱眉,最终还是没说什么,给篝火加了几根柴开始烤鱼。
云慎早餐才吃了几口就被下狱,如今得遇家人,喜不自胜,也有了吃饭的心情。
他咬了一口兔肉,眼睛一亮:“好吃!”
沈明渊得意道:“我毕竟掌管大胤最大的商会,这些调味的香料没有比我更全的。”
配比还是陆绍之请的大厨调试过的,烤石头都好吃。
他指了指火堆旁边,问杜骁:“你们吃不吃?那里还有两只,要吃的话自己处理。”
云慎满眼都是崇拜:“哥你真的好厉害,你怎么知道我们会路过这里?而且你居然还有时间打到这么多猎物。”
“我猜你们会去漠北,抄近路过来的。雁归这一年的足迹遍布大胤,对各处地形都比较了解,想要的话我把完整的地图画给你。”沈明渊轻描淡写。
云慎赞叹地“哇——”了一声。
有的人对着地图都能迷路,有的人只是听商队说过就能徒手画地图。
云慎问:“会不会连累雁归?”
“没事,我心里有数。”
张鸣泉听着都觉得吃味,从来没见过公子对谁这么好过。
怎么可能对雁归毫无影响?雁归是大胤最大最鼎盛的商会,每一天进账都是天文数字,虽然按照“零号”计划撤出后也能改头换面低调行事,但损失还是难以计量。
而且看公子对六皇子的态度,说是哄孩子也不为过了,就连真正的孩童徐纪知都没这种待遇。
杜骁应了一声“是”,提起两只兔子打算去河边清洗。
路过沈明渊时,他们几个不好意思地拱手作揖:“对不起先生,先前多有冒犯。”
虽然他们在沈明渊面前从来没讨得了好,但心里的冒犯也叫冒犯。
沈明渊漫不经心:“没事。”
这算什么冒犯?下跪磕头驾车的是杜骁又不是他。
但云慎听到这句话眉头紧皱,语气有些严肃:“你们做了什么?”
他当了这么多年的将军,生气起来还是很吓人的。
杜骁缩了缩脖子,干巴巴道歉:“先前误会先生,对先生多有不敬……”
沈明渊失笑,他拍了拍云慎的肩膀:“别生气,他们是担心你。”
“那也不行!”云慎大声反驳。
他站起身,望着几个将领,神色郑重:“你们若是还想跟着我,就记好了——从今往后,见他如见我,他的命令优先级犹在我之上,就算是我与他有冲突,那也听他的。”
这句话太严重了,杜骁等人神色一变。
军营中最忌有两个主将,云慎这话相当于让渡权利,说得严重点,他几乎是要将手上的军权拱手全部送给沈明渊。
这哪里是礼贤下士?这分明是择主!
云慎却仿佛不知道自己说了多可怖的话,他转过头,乖巧道:“不过我肯定不会和哥发生冲突,我都听哥的。”
他信沈明渊,犹胜过信他自己。
就算沈明渊现在捅他一刀,他都会觉得是沈明渊找到了送他回现代的办法,然后心甘情愿地赴死。
沈明渊似乎也不觉得这话有什么,他神色依然平淡从容,既未见感动,也不见得意。
把军权给他很正常啊,从前他不在也就罢了,现在他都来了,难道还要让一个小孩儿领兵上战场吗?
决定他做,责任他担,云慎只需要快乐长大就好。
张鸣泉把烤好的鱼递给沈明渊:“公子。”
沈明渊接过,顺手递给云慎:“吃不吃鱼?”
张鸣泉忍不住劝:“公子午餐就没吃。”
他们刚进客栈,听到只言片语,沈明渊便马不停蹄去了齐王府。
云慎看了看手中的兔子,顿时愧疚不已,忙推拒道:“哥你自己吃,怎么还把兔子给我?”
“你不是也没吃午餐吗?”沈明渊神色和蔼:“再苦不能苦孩子。”
杜骁:“……”
这孩子不比你小多少。
但看到沈明渊对云慎近乎溺爱的态度,将领们也松了一口气。
行吧,你们兄弟俩感情好就行。
杜骁重新提起兔子去清洗。
云慎将兔子撕了一半递给沈明渊,“哥,我们接下来去哪里?”
沈明渊问:“你想去哪儿?”
云慎想了想:“我入狱的消息传出去,漠北的将士们恐怕会担心,我怕他们做傻事,想先去和他们报个平安。”
“可以。”这点小事儿沈明渊当然不会拒绝:“那我们就往漠北去,我带你们走一次商会的近路,下次你们就会了。”
这对一个商会来说分明是涉及根基的秘密,但沈明渊却随口对云慎说起。
张鸣泉神色怪异地看了云慎一眼,几乎要疑心他是某种蛊惑人心的妖怪化成人形。
云慎问:“那哥你呢?你有没有什么打算?”
沈明渊咬了一口鱼肉,轻描淡写:“有,我打算反了大胤江山。”
远处提着兔子回来的杜骁等人踉跄几步,险些跌倒。
云慎被呛到,剧烈咳嗽起来。
好不容易止住咳意,云慎哀怨地看了沈明渊一眼:“哥,你这也太吓人了。”
“嗯?”沈明渊无辜:“我是认真的。”
他笑了笑,温声道:“这次时机不成熟,没杀他们,但我迟早会堂堂正正大大方方走进皇宫,到那时,我让他们跪着给你道歉。”
沈明渊不是不能杀了皇帝,他甚至有自信杀了人之后全身而退,但此时杀人于事无补。
皇帝死了,大胤必定生乱,苦的还是百姓。
倒不如再留他一段时间,藩王也好,太子齐王也好,至少不会闹得太过分。
如经一场春风,云慎心中满是暖意。
他无数次幻想过这样的画面,他身后有家可以依靠,有同胞作为支撑。
让他在这个荒谬寡淡的时代,依然有底气肆意地活。
可他当了十七年不受宠的皇子,过去的生活足够消磨掉他很多的天真,他越来越知道封建时代皇权的至高无上。
大胤在他的国家面前微不足道不值一提,可他们现在只有两个人。
云慎不想让沈明渊涉险。
他勉强笑了笑:“哥,其实还好,都过去了,我早就不在乎他们了。”
当然是谎话,有些伤痕深可见骨,经年难消。
“你觉得我做不到?”沈明渊看向他,轻描淡写:“不过是颠覆一个朝代而已。”
他揉了揉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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慎的脑袋:“安心,没有人能欺负我们家的孩子。”
不过是颠覆一个朝代而已。
杜骁只听见耳侧“嗡”一声轻鸣,浑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然后这烧得滚烫的热血自心脏逆流直入脑海,像极了他第一次立下军功在三军面前接受表彰。
杜骁口干舌燥。
吃得差不多后,沈明渊将火堆灭掉。
他说:“今夜好好休息,我把皇帝太子齐王连同一群高位官员绑在御书房,他们不会把这么丢脸的事情广而告之,追兵不会这么快来。”
杜骁自觉地收拾一地残渣,“先生也去休息吧,我等轮流守夜。”
“不用,”沈明渊不以为意:“你们都去休息,我守着。”
“这如何使得?”杜骁惴惴不安,哪有主子守夜他们下属睡觉的道理。
云慎也劝:“哥,我们轮流吧,你也休息一会儿。”
沈明渊对云慎的态度总是格外温和,他眉眼和煦:“真不用,你是知道我的,以我的警惕心,让我睡我也睡不着。”
习武之人感知灵敏,稍微有点动静就能醒。
云慎表示理解,他其实不知道,但在他心里,他们国家的军人自然是最好的,反应力敏锐性理所当然也数一数二。
杜骁等人听得好奇。
怎么好像殿下很了解沈先生?可自殿下参军以来三年,杜骁从未在殿下口中听过沈先生的存在。
难不成他们一直暗中有往来,连他也瞒着?
杜骁委屈。
*
云慎脱离虎口一夜好眠,盛京城却暗流汹涌。
一直到过了传膳的点,御书房始终无人回应,禁卫军统领察觉到不对推开门,一眼过后几乎想要把自己的眼睛戳瞎。
他全程低着头替贵人们解开绳子,不敢多看一眼。
如沈明渊所料,并没有追兵明目张胆轰轰烈烈来追他们,知情者嘴巴一个比一个闭得严实。
堂堂天子,在皇宫之中被歹人捆了,甚至对方还毫发无损大摇大摆地从宫中出去,放眼史书比这丢脸的或许也就雪乡二圣可以比拟。
这种事情要是传得天下皆知,皇帝真可以抹了脖子向祖宗谢罪了。
皇帝暗中下令抓捕沈明渊,然而内心隐约也觉得希望不大。
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沈明渊在皇宫时他们都奈他不得,如今数个时辰过去,天下这么大,当然藏得下一个他。
可天子的怒火总要有人承担。
雁归商会店铺全都关上了门,他们走得突然却不仓促,有条不紊地收拾好店内银钱货物账本,客人问起时还笑说是总部给他们放了一天假,以至于他们消失前竟没人意识到不对劲。
等禁卫军上门,就只看到空空荡荡的房子,像是嘲笑他们永远来晚一步。
除了他们之外,能查到的与沈明渊有关的人不多。
云祈是圣上爱子,还是此事受害者,皇帝虽然因为这件事对云祈有了些意见,但到底还是心软,也就罚了云祈禁足。
剩下的便是两位风头正盛的新科进士了。
郑鸿霖与游仲伦替沈明渊管了一年商会,当然也知道“零号”计划。
于是等禁卫军上门时,郑鸿霖不知所踪。
游仲伦晕倒在郑鸿霖家中,额头红肿,血迹已干涸。
17. 此夜曲中闻折柳(17)
游仲伦是被一瓢冷水泼醒的。
鼻尖是浓郁的血腥气,呛得他咳嗽了两声,游仲伦睁开眼,昏暗的灯光下,鞭棍枷镣杖笞拶琳琅满目。
“醒了?”一顿鞭子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痛得游仲伦几乎又要昏倒。
他出身寒门,但也是父母捧着长大的,自他开始读书之后,家中农活琐事从未沾过他手。
他自以为能吃苦,如今方知刑罚委实不是一般人能捱。
游仲伦忍不住痛呼求饶,眼前一阵阵发黑。
他心中苦笑,心想还是高估了自己。
薛贺威将染血的鞭子甩到一旁,“游大人,说说吧,沈明渊去哪儿了?”
游仲伦气若游丝:“我不知道。”
“不知道?”薛贺威冷笑一声,又是一鞭子挥了过去。
游仲伦被绑在刑架上动弹不得,他闷哼一声,断断续续道:“大人容禀,我确实不知。我只见雁归无端闭门,郑鸿霖传信让我随他一起走,我不愿……咳咳,不愿离开。”
薛贺威问:“你为何不愿走?”
游仲伦顿时红了眼,自嘲道:“大人,我并非傻子,雁归突然裁撤出盛京城,定是沈明渊做出了陛下容不得他的事情,我是大胤臣民,食君之禄,又岂能与这等乱臣贼子为伍?”
“乱臣贼子?”薛贺威嗤笑一声:“这么说,你还是个忠臣?”
游仲伦眉眼黯然:“不敢当,轻信沈明渊,我早已是罪人了,纵使陛下赐我一死,也绝无怨尤。”
薛贺威瞥了他一眼,没说信还是不信,“这么说,郑鸿霖已经离开了?”
“是。”游仲伦咬牙切齿:“我本想、我本想让他随我一同向圣上请罪,可他却将我打晕……”
他被发现的时候,额头确实有伤。
游仲伦闭了闭眼,痛苦道:“我可否求大人一件事?”
“讲。”
“我与郑鸿霖相识多年,他绝非那等悖逆之人,定然是沈明渊蛊惑了他,还请大人代我求圣上,对他从轻发落。”
薛贺威又是一鞭子过去,不耐烦道:“你都自身难保了,先管好你自己吧。”
游仲伦惨叫一声,气息顿时萎靡了下去。
如此打晕后又被泼醒,将问题打乱翻来覆去问了三遍,前后对照并未错漏,薛贺威方才拿着染了血的供状去向君王禀报。
帝王传召。
狱卒将游仲伦从刑架上松开,粗鲁地用水冲去他身上的血污,给他换了一身干净的囚服,这才架着他面圣。
折腾下来,游仲伦气息又弱三分。
皇帝冷冷地审视着跪伏在地上一身狼狈的游仲伦,登科进士意气风发的相貌犹在眼前,转眼便成了阶下囚。
皇帝问:“你说你对沈明渊的叛国毫不知情?”
“叛国?”游仲伦震惊。
他本就虚弱,如今更是一口血呕了出来,凄凄然自语道:“他居然叛国,他怎么会叛国呢?”
他原以为只是寻常杀人、受贿、欺君等罪名,虽也是十恶不赦,但到底不算最不可原谅。
但怎么会是叛国!怎么能是叛国!
这是所有文人武将最不能接受的点,涉及到底线,绝对不可原谅。
皇帝见他愤怒不似作假,面色稍霁,“将你对沈明渊所知的尽数说出来。”
游仲伦叩首:“罪臣与郑鸿霖入京赶考,途中遭了贼,干粮银钱被盗,整整两日未进滴水,晕倒在雁归商铺外,是沈明渊救了我二人。我等感其救命之恩,便多留了几日,替他做活抵钱。”
游仲伦神色沉痛:“是罪臣瞎了眼,竟错将此等人面兽心、狼心狗肺之徒认作当世大能,对他持弟子之礼,罪臣万死!”
皇帝在这连番对沈明渊的辱骂下心情都好了许多,“这也不能全然怪你,那沈明渊道貌岸然,受骗的何止你一人。”
这些话皇帝对其他人不好说。
不知情的人他不能透露,知情的全是亲历者,好像他不管怎么骂沈明渊,都像极了弱者落败后的打肿脸充胖子,他丢不起这个人。
但游仲伦介乎这之间,他知道沈明渊逃亡,却又不知原因,于是皇帝就可以随意对沈明渊施加罪名。
他与游仲伦一人一句批判了沈明渊小半个时辰,宫人回禀道尚书令柳公立求见。
皇帝心情正舒畅,也不以为意:“宣。”
“参见陛下。”柳公立入内见礼,目光瞥见一旁跪着的遍体鳞伤的游仲伦,动作微不可查地顿了顿。
“柳公你瞧,”皇帝一指游仲伦,开怀道:“沈明渊丧尽天良,人尽皆知,连他的弟子都背弃了他,如此小人,怎还未遭天打雷劈?”
游仲伦俯首:“他不是罪臣的老师,罪臣不认。”
“好好,将你二人师徒相称呼,确实委屈你了。”皇帝大笑。
柳公立轻叹一声,屈膝跪地:“陛下,沈明渊虽罪该万死,但他离开之前说的话却有道理,郭家纵容子侄纵马伤人,臣请陛下严惩。”
皇帝笑容冷淡了下来,“柳公要为沈明渊开脱吗?”
柳公立摇了摇头,恳切道:“并非开脱,君子不以言举人,不以人废言,沈明渊固然有罪,也不应因此否定其言论的合理性,请陛下听之信之。”
“好了。”皇帝不悦地打断他:“孩童之间的玩闹而已,柳公年纪大了,光顾着朝堂党争,连个孩子都容不下吗?”
这话可说的太严重了,近乎斥责,柳公立连忙叩首请罪,“臣万死。臣对天发誓,臣绝无结党营私、党同伐异之举,若有,臣甘愿领死。”
皇帝也反应过来自己说的有些过分了,但是又不可能放下面子道歉。
他板着脸,干巴巴道:“郭家教子的事,朕会同皇后谈,此事就这么定了,勿要再议。”
柳公立膝行两步上前,急道:“陛下,纵马伤人的事也就罢了,但眼下郭家权势已然过盛,切不可再行封赏。臣请陛下收回任命郭樟为婺州经略使的旨意,以经略使之权,与藩王何异啊!”
柳公立实在不知是谁给陛下出的馊主意,非说大胤天覆地载、沃壤千里,盛京鞭长不及,若地方有异动难以管理。故设经略使一职,授临机专断之权,集军、政、财三权于一身。
大胤第一位经略使,便是郭家国丈爷郭樟。
圣上任命当天,柳公立恰好告病在家。
他年纪大了,时常有不适,大多时候他都强忍着,只是那天格外严重,吐了一整晚,清晨实在难以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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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想着不过是错过一个早朝不会有太大的问题,即便陛下有诏令,也会先发往三省,再通传全国,迟早会经过他的手。
哪想到自昏睡中醒来,还没来得及感受身体的好转,听闻此噩耗险些重新晕过去。
美其名曰经略使,但这和“分封”有什么区别!
自始皇帝统一六国,废分封,设郡县,历朝历代皆沿用,陛下就没考虑过着其中的原因吗?
柳公立当即就爬起来上折子,然而却被打了回去。
好友知道他定不会同意,专程上门一趟劝他不要再管,君不见,因着他的反对,非但引起陛下不满,连郭家都记恨上了他。
阎王好过小鬼难缠,何况郭家可不是一般的小鬼。
友人道早朝时陛下极为坚持,柳公立怕是再勉强下去也得不到结果。
况且这经略使虽有地方募兵之权,然而这数量却不得超过朝廷规定,且军费开支需经户部审核。
再说了,经略使并未兼任州牧,二者制衡监督,料想应当也出不了大乱。
柳公立觉得此先河绝对不能开,何况郭樟更不可信。
眼见郭樟赴职之日愈近,他绞尽脑汁想着怎么打消皇帝这个想法,然而还没想出主意,就遭遇了沈明渊一场逼宫。
皇帝看在柳公立是先帝留下的老臣的份上,才对其多有容忍,然而几次三番违逆,他的忍耐也到了限度。
皇帝将桌上的茶杯摔了下去:“柳公立,你放肆!谁给你的胆子,让你对朕的旨意指手画脚?”
“陛下!”柳公立急到红了眼:“臣绝无私心,只是经略使一职万不可设,否则只怕……”
“住口!”皇帝厉声打断他:“朕不想听,你下去吧。”
“陛下……”
“再不走,朕以抗旨治你的罪!”
柳公立张了张口,一瞬间像是失去了力气。
他颓然拜倒:“臣告退。”
经此一番争端,皇帝也没了心情,他瞥了游仲伦一眼,挥手召来薛贺威,“将他放了吧,给他请个太医,别让他死了。”
薛贺威应“是。”
游仲伦叩首,虚弱道:“罪臣谢陛下恩典。”
“今日就这样,都散了吧,朕乏了。”皇帝起身,目不斜视从跪着的柳公立身边离开,只当他不存在。
皇帝走后,柳公立才神色恍惚地起身,他出了御书房,春末的阳光铺天盖地洒下,照得人间一片亮堂。
柳公立刺目地闭了闭眼。
——那是大胤再也到不了的未来。
因着皇帝的吩咐,两个宫人解开游仲伦的镣铐,搀扶他起身。
游仲伦艰难地朝柳公立拱了拱手:“柳大人,下官先行告退了。”
柳公立看了一眼他身上凄惨的伤,轻叹了一声:“你与沈明渊……你大不必如此恨他,他虽叛国,却不全然是坏人。”
游仲伦好似没听懂,“什么?”
“……罢了,没什么。”柳公立走进灿烂的阳光。
一个即使逼宫造反,逃亡前还会留下救国之策不惜“资敌”的,怎么会是坏人?
沈明渊真心为了百姓打算,他于皇室是乱臣,于这天下,未必不能称一句“圣人”。
18. 此夜曲中闻折柳(18)
沈明渊这一路走得不算快。
云慎来这个世界十七载,从来都负重前行,这还是第一次如此轻松地游玩。
沈明渊也乐意纵着,反正他有钱,云慎有什么想吃的想玩的他都能满足。
镇守漠北的大军驻扎在朔方城,北依狼山,南濒沙河,山环水绕,牛马布野。
八万大军在城池前方安营设寨,拱卫城池,后方城池内百姓为军队提供粮草、劳役、其他补给,军民共驻。
镇北军大败乌桓,最开心的莫过于朔方城的百姓,这意味着他们总算可以安下心来过日子,至少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不必再担忧突然燃起的战火。
然而沈明渊等人行走其中,却发觉氛围似乎比战时还要凝重。
这样的城池守卫森严,但沈明渊是个商人,有的是人脉,何况雁归的事还没传到漠北。
他仗着没多少人见过他的真实面目,大大方方进城,云慎则戴了一个帷帽。
不时有成群结队的军士巡逻路过,满城寂然,不敢高声语。
杜骁等人乔装打扮,还是下意识得偏了偏头避过。
他们几个将领对视一眼,杜骁上前一步在云慎耳边压低声音道:“殿下,怕是出事了。”
战争刚打完,大胤十五万大军只剩下八万,本该领了饷银休养生息,然而城中没有一丝轻松笑意。
从城门口往里走,路边支起一张桌子,桌子后是一个穿着长衫的文人,两名军士拱卫左右。
桌子前寥寥可数几个人。
身为军中一员,杜骁等人一看这架势便知是在征兵。
乌桓败走,边境安宁,杜骁想不出征兵的理由。
云慎下意识看向沈明渊。
“没事,”沈明渊安慰他:“我们去看看就知道了。”
杜骁听云慎的,云慎听沈明渊的,所以杜骁也很习惯听沈明渊的。
他慎重地点了点头,撸起袖子气焰嚣张地往城外军营的方向走,不知道在燃什么。
杜骁发现走着走着只剩下他一个人,他转过头,见沈明渊带着云慎他们排队参军。
杜骁:“???”
杜骁:“……”
杜骁灰溜溜地回来,站在最后面。
时下征兵的标准并不严格,四肢健全就好,毕竟这样的时代里,最底层的士兵与耗材无差,不过是战场上代表胜负的一串数字。
即便有奸细,混不到高层也起不到用处。
问过沈明渊等人的名姓户籍,令史登记到名册上,几人便算是入军了。
张鸣泉没在,他被沈明渊劝下,接管了朔方城里的商会,在外作为接应。
眼看时间差不多,今天约莫只能招到这几个人。
令史低头整理文册,“可需回家告别亲朋?到了军营之后就不能轻易离开了,行李不用准备,军中都有。”
杜骁几人生怕露馅,低着头没敢说话。
沈明渊道:“生逢乱世,我等已无亲友。专程从邻县赶来,听说六皇子是个爱民如子、重视下属、骁勇善战的好将军,特来投靠。”
帷帽下,云慎脸色微红,小小声阻止道:“哥。”
别说啦别说啦。
军中已知道六皇子出事,令史动作顿了顿。
他看了沈明渊一眼,“观你兄弟二人言行,不像生活困窘,倒像是读过书的,怎会想到来从军?”
就算再崇拜六皇子,从军可不是好差事,动辄有性命之危。
“是读过两年书。”沈明渊从善如流:“那军中可缺文职?”
令史笑道:“这我说了不算,待我回去问过将军。”
沈明渊欣然应道:“多谢大人。”
杜骁等人头低得更深了,默默为军中同僚点一根蜡。
不出意外,现在军中主事的应该是周显昌吧?你小子完啦。
他们万万没有幸灾乐祸的意思。
令史带他们回了军营,将他们领到一个千户面前。
令史道:“这是今天征到的新兵,你安排一下。”
千户嫌弃地看了一眼沈明渊与云慎的细胳膊细腿,“怎么还戴着帷帽?见不得人?”
云慎咳嗽一声,闷闷言道:“这两日生了疹子,大夫说不能见风,大人放心,很快就能好,不会耽误事的。”
千户撇了撇嘴:“行吧。”
他又看向杜骁几人,总算多了几分满意:“这几个看起来不错,就是太过畏缩,把头抬起来!”
几人无可奈何,确认了一下贴的胡子、麻子还在,无奈地抬起头。
千户摸了摸下巴,“我怎么觉得,这几人看起来有点眼熟?”
令史闻言也打量了他们几眼,“有吗?”
杜骁心虚地擦了擦汗:“错觉吧,草民不记得见过大人。”
“那可能是我记错了。”千户挥了挥手,不再纠结,他问令史:“今天是最后一天了吧?明天还出去吗?”
令史摇了摇头:“不去了,朔方城已无愿意参军的人,这三天也就来了他们几个,还是一起的。”
令史摊手:“若还想要人,除非强征。”
沈明渊插嘴:“仗不是都打完了,军中还缺人吗?”
“打完?”千户大笑:“仗是打不完的,战争会永远存在。”
他没读过书,但这句话说得居然有几分哲理。
沈明渊一针见血:“那么,镇北军是又要打仗了吗?要和谁打?”
“呃。”千户哽了一下,万万没想到将军三令五申不得外传的事情这人居然一句话就看出了端倪。
“你什么时候才能管管自己的嘴?”令史狠狠剐了他一眼,拂袖而去:“你自己处理。”
他也没很担心,左右也没有很慎重地隐瞒,而且事已至此,军中早就有些聪明人猜出来了。
这些人怀疑了又能怎么样?都已经进了军营,还能跑吗?
军中向来很尊重读书人,千户被骂也不敢还嘴,他讪讪地摸了摸鼻子,恭恭敬敬送令史离开。
“你小子还挺聪明。”然后他突然发难,踹了沈明渊一脚。
沈明渊没躲,顺势进了帐篷。
“哥!”云慎连忙跟了进去。
“不过这里是军营,你最好给我收起你这些小聪明,少显摆。上级说话的时候,没有你开口的份,明白吗?”千户掀开帐篷,双手抱胸走进。
沈明渊很顺从:“是,我知错了。”
杜骁等人意味不明地看了这千户一眼。
千户道:“这是你们的衣服和盔甲,换上,然后到外面集合。”
他出去前,云慎叫住他,谦卑地问:“大人如何称呼?”
“罗广,军中担任千户。”
云慎暗暗记仇,面上恭恭敬敬地喊他:“罗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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户。”
罗广趾高气扬地“嗯”了一声,丝毫不知道杜骁等人心里已快进到来年清明为他上香。
罗广离开后,营帐里只剩下他们几人。
杜骁屁颠屁颠上前献殷勤:“先生没事吧?”
“我没事。”沈明渊拍了拍衣摆上的尘埃,好声好气:“但是你们很快就要有事了。”
杜骁警觉表态:“先生,这件事情跟我们没有关系,一定是周显昌治下不严,趁将军不在乱了军纪。”
朝野之外称呼云慎“殿下”,但如今在军中,他本就是他们最好的将军。
云慎自嘲摇头:“别这么喊我了,我们这一路走了这么久,废黜我的旨意想来早就送到了。”
沈明渊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是不是将军,不是一纸诏令能够决定的,更何况,他们都愿意为了你起义谋反,可见已经认定了你。”
“谋反!”云慎震惊。
谋什么反?镇北军刚打完一场卫国之战,除去伤残者,还能用得上的兵力顶多五万。
从朔方向盛京,各州地方军加起来兵力也有二十万,更别提拱卫京师的宿卫、玄武、皇城司三军,三十万尽是精锐。
镇北军拿什么打?
杜骁张口结舌:“先生,你是不是误会了,他们应该没这么大的胆子。”
其他的将领也纷纷开口:“周显昌虽然看着脾气爆,但他其实很谨慎很惜命的,不至于不至于,征兵……说不定他是怕乌桓卷土重来?”
乌桓是马上民族,草原逼迫他们无法停下脚步年复一年迁徙,但也庇护着他们,永远是他们的退路。
大胤骑兵少,若是乌桓往草原里一钻,再追击反而会给自己引来祸端。
因此说是大胜,但只是打得乌桓退走,并非灭族。
“动作快些!”罗广在帐篷外呵骂一声:“再磨蹭,我对你们军法处置!”
“就来了。”沈明渊应了一声,又对云慎几人笑道:“是与不是,观察一下便知。走吧,我们换好衣服出去。”
云慎摘了宽大影响行动的帷帽,给自己戴了一个面罩。
他们被罗广带着集合,很快加入了训练。
几人都是军中将领,对这些训练自然不陌生,让他们诧异的是,沈明渊居然也全程坚持了下来,甚至看上去比他们还要轻松。
沈先生不是文人吗?
沈明渊注意到这些目光,无辜问:“怎么了?”
“先、先生,”杜骁差点咬到舌头:“你学过武?”
沈明渊矜持地点了点头,末了有些嫌弃:“你们这些训练还是太轻松了,这样不行。”
轻松吗?
扛完沙袋又跑了二十圈的杜骁气喘吁吁地看着周围一群累瘫了的同僚,对云淡风轻的沈明渊露出惊恐的目光。
云慎也喘着粗气,但还是崇拜且赞同地点了点头,“我懂得不多,哥,要是早遇到你,就可以让你来帮忙练兵了。”
这种事情,军队出身的沈明渊才是专业的。
他们国家的军队是世界上最好的军队!
杜骁好奇问:“先生,如果是你,你会怎么训练?”
沈明渊眼也不眨:“基础体格训练、夜间训练、器械训练、极端环境训练、反审讯训练、思想品格训练……总之,你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啊。”
杜骁听不太懂,但他擦了擦汗。
19. 此夜曲中闻折柳(19)
沈明渊等人开始了不太愉快的军营生活。
新兵容易受欺负,晚餐时,在沈明渊被抢走手里唯一一个面饼之后,他陷入沉思。
新兵里就数沈明渊长得白嫩文弱,不抢他抢谁?
云慎怒道:“你们就是这么对你们的战友?将军不管吗?”
他才离开了不到一个月!
这让沈明渊怎么看他,会不会觉得是他教的?
抢人的不以为意,“将军?咱们这位将军可是皇子,早就回京享福啦,哪里顾得上咱们。”
云慎一愣。
杜骁勃然大怒:“你胡说八道,不知道的事情别瞎说!”
沈明渊抬手制止他,问道:“我们打了胜仗,朝廷理应犒赏三军,平日里就吃这些?”
那人原本还奇怪,杜骁看起来比沈明渊能打多了,怎么沈明渊只是一抬手他就闭嘴,一副唯命是从的样子?
听了沈明渊的问话之后,那人“哈哈哈”大笑起来:“原来你们参军是想过好日子,那你们可真是打错主意了,别说犒赏三军,老子上个月的饷银都没拿到。”
云慎问:“京中无使者到来吗?”
“来过,可能是死了吧。”那人漫不经心,咬了一口从沈明渊手里抢来的面饼。
沈明渊把云慎手里的面饼也抢过来递给他,“还请细说。”
那人瞥了他一眼,倨傲地轻哼一声:“算你识相,罢了,那我就跟你说说。”
他压低声音:“半个月前,京中来了一队人,说是要来传旨,周将军设了香案在主帐前接旨。具体说了什么,我离得远没听见,但是再没有人看到他们出来。”
周显昌下了封口令,但八卦这种东西是禁不住的,半个月时间,足够各种猜测甚嚣尘上。
军中已经传遍了,难得来几个一无所知的新兵,这人也乐意说。
杜骁疑惑:“杀害传令官,罪同谋逆,你们怎么一点儿也不慌?”
那人横眉冷对:“周将军说了,朝廷欠我们钱不肯给,我们就自己拿回来。”
也许一开始是怕的,但半个月情绪发酵,他们打完战没能休息,依旧一日接一日沉重的训练,吃也只能吃个半饱。
负面情绪就在这暗地谩骂与不满间日益疯长,不知何时开始,对皇权的畏惧全然消磨殆尽。
民以食为天,他们参军也只是为了温饱,可他们拼了命拿下的胜利,朝廷却翻脸不肯给他们报酬。
既然不让他们过得好,那就都别过了。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云慎揉了揉眉心,一时间颇觉心累。
周显昌在做什么?人在冲动、愤怒的情况下会失去理智,这个道理他不懂吗?
杜骁好奇问:“那传旨官没提到将军?”
“提了。”那人声音更低了几分:“我跟你们说,你们千万不要告诉别人。田力那天正好在主帐旁站岗,他听到传旨官说殿下将军惹皇上生气,被赐死了。但是大家都不信,我也觉得他肯定是听错了,殿下将军可是皇子,那是皇上的亲儿子,皇上能杀自己的儿子吗?”
杜骁面色古怪,他张了张口,半天不知道说什么。
说“你太小看皇帝了他就是这么丧心病狂虎毒尚且不食子他比老虎还恶毒”,但如此一来不就承认殿下死了吗?
杜骁嗫嚅片刻,“有没有可能,将军没死,但是被囚了?”
他对方才这人误解云慎在京中享福不管他们的事耿耿于怀。
那人问:“为什么会被囚?”
杜骁沉默。
沈明渊淡然说:“也许是因为,皇帝也不想给将军发奖赏吧。”
“啊?”那人震惊。
但是这么一说……也有可能啊!将军当居首功,皇上肯定要给他很多钱,或许还要给他分地分房子,皇上这么抠门,说不定就不肯给。
“你说得很有道理,不行,我要跟其他人也说说。要是将军真被皇上关了起来,我们可得想办法救他。”那人急匆匆就要走。
然后他忽然停住脚步,恋恋不舍地看了看手中的面饼,咬咬牙递回给沈明渊:“还你们一个。”
没等沈明渊回答,他很快钻入另一□□谈的士兵群中,叽里呱啦说了起来。
沈明渊把面饼塞给杜骁,轻叹了口气:“是我判断失误,并非周将军想谋反,他很有可能是被逼的。”
杜骁连忙道:“先生别这么说,您也没冤枉他,不管主动还是被动,他总归是谋反了。”
沈明渊神机妙算,多智近妖,他还这么年轻就有如此才华,合该骄傲到目空一切,被所有人敬着供着,不该低头。
云慎点了点头,在心里给周显昌又记了一笔。
尽给他哥找麻烦!
云慎说:“哥你不用给他找借口,他都敢杀传旨官,还有什么不敢的?”
沈明渊无奈地摇了摇头,“没吃饱吧?走,带你们出去开小灶,小孩子就是要多吃肉才能长得高。”
云慎脸色微红:“哥,我已经十七了。”
“那也是小孩子。”
杜骁飞快把手中的面饼吃完,期期艾艾道:“这样是不是不太好?”
这里是军营诶,偷溜出去,不算违法军规吗?
沈明渊一本正经:“吃完再去请罪。”
云慎等人只见他随便找几个周围的士兵聊了两句,然后带着他们从军防缺口大摇大摆地潜了出去。
杜骁叹为观止,云慎面色含怒。
沈明渊笑了笑:“军纪松散到这种程度,有人溜出去很正常。”
在场连同云慎在内的将领们都有些被隐瞒的愤怒,“若只是一两人也就罢了,林子大了什么人都会有,但先生随便找个人就能问到,可见已经人尽皆知。”
然后这些士兵联合起来,集体瞒着上级,以至于这么多底层士兵都知道这件事,可将领却无一人察觉。
沈明渊道:“他们找到了一个好地方,告诉自己的同僚,不论是出于法不责众还是单纯分享的缘由,这又有什么过错?随意进出军营,确实违反了军纪,但如果你们想怪罪他们的隐瞒……他们为何要告诉你们?”
沈明渊教导云慎的时候很温和,一点儿看不出他曾经对陆绍之阴阳怪气的模样。
他微微而笑:“不能使手下将士信任你们,是你们的过错。”
云慎惊出了一身冷汗,愧疚地垂下头:“是我没做好。”
沈明渊揉了揉他的脑袋,无条件护短:“因为你也是第一次当将军,没关系,以后这些我都会慢慢教你。”
杜骁等人也是受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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匪浅,他们齐齐抱拳:“谨受教。”
离开军营,张鸣泉备了一桌好菜。
雁归明面上解散,但其实只是暂时沉寂,张鸣泉甚至改头换面以另一个商会的名义重新运转,因而并非无事可做。
沈明渊处理了几件张鸣泉拿不准的公务,又吩咐了一些事情,便准备带着云慎他们回军营了。
张鸣泉拉着他,请求他为新商会取个名字。
沈明渊想了想,“那就叫‘云中君’吧。”
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
“云中君?”
第二天陆绍之收到张鸣泉快马加鞭传来的信,他烦躁地揉成一团丢在一边,“不伦不类。”
骂完又后悔,重新把信纸展开铺平。
他叹了口气,说不清心里是生气还是不安。
徐纪知眼巴巴地问他:“陆大人,先生是不是快回来了?”
“你还念着这个没良心的?”陆绍之没好气道:“早着呢。”
他没有直接参与雁归事务,陆绍之知道这是一种保护。
他毕竟是大胤的官员,假如沈明渊有朝一日落败,他也能完全抽身,不被牵连。
沈明渊总爱暗地里操这些乱七八糟的心,做了又不说。
幸好他足够聪明,看得出来。
虽然不知道沈明渊到底在盛京做了什么,但隶属雁归商会的店铺一个接一个关闭是事实。
他急得不行,也就是看出商会是自己解散而非外力压迫,否则他都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
鹿鸣县内的商会也撤出了,陆绍之与沈明渊断了联系,大概沈明渊也怕陆绍之做傻事,让张鸣泉写信给他报平安。
有一就有二,陆绍之足够坚持,还是如愿与沈明渊搭上了联系。
从沈明渊嘴里撬出来他在盛京城做的事情后,陆绍之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做好了响应他振臂一呼的准备。
造反的方式那么多,齐王对他言听计从,形势一片大好,他非要选最难的一种。
……烦死了!认识沈明渊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大人,”心腹朝他禀报:“郑公子回来了。”
陆绍之皱了皱眉,第一时间意识到不对劲:“只有郑鸿霖一个?游仲伦呢?”
心腹摇头表示不知。
陆绍之有不好的预感:“请他进来。”
沈明渊没打算把鹿鸣牵扯进来。
小隐隐陵薮,大隐隐朝市,雁归商会撤除后,所有人将改头换面就近隐于城池乡镇。
动作越多越大越容易暴露,因此他们不会成群结队第一时间出城逃亡,这简直和摆明了让朝廷来抓没区别了。
因此直到将近一个月之后,郑鸿霖才回到了鹿鸣。
陆绍之问他:“游仲伦呢?”
郑鸿霖攥紧拳头,刹那红了眼:“他、他不肯走。”
“不肯走是什么意思?他还在盛京?”陆绍之头疼。
郑鸿霖低着头,身形隐隐有些颤抖:“他说盛京要有我们自己人,他说他有把握……”
陆绍之猛地一拍桌子:“荒唐!你就任由他胡来?”
郑鸿霖满脸是泪,“他把我迷晕了,大人,他会不会有事?能不能想个办法救他回来?”
20.此夜曲中闻折柳(20)
郑鸿霖与游仲伦去盛京赶考前,沈明渊给过他们选择。
他暗示了自己不全然忠于皇帝,假使他们担忧惹祸上身,便从今起彻底从雁归脱身,干干净净当大胤忠臣。
沈明渊相信他们即便不与他为伍也不会告发他,当然,他也做好了信任错付的准备。
郑鸿霖与游仲伦做出了选择,所以殿试时借沈明渊教他们的话得了圣心,一举扬名,后又借自身名气为沈明渊造势。
好歹帮沈明渊处理了这么长时间雁归的琐事,自然能得知“零号”计划。
沈明渊的信号一传出来,他们理所当然第一时间便得知。
郑鸿霖找来游仲伦,准备按照计划离开。
游仲伦拒绝了。
他大概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天,也早就做出了这个决定,才会提早备好迷药。
游仲伦知道沈明渊会赢,这不是需要考虑的问题。
可是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掌权者一声令下,多少白骨露于荒野?
游仲伦想要为沈明渊打开城门,哪怕只能少打一场战役,哪怕史书唾弃他叛主,他只希望能够多救几个人。
一年多以前,他会为了百姓生计找上沈明渊,不惜欠下巨额债务。
一年多以后,他依然志向未改。
游仲伦忠于这片河山,而不是龙椅上的某个人,即便将来那人是沈明渊也一样。
他也不怪沈明渊造反引发动乱,大胤逼得百姓活不下去,若说有错,错的也是当今皇帝。
反抗的人没有错。
游仲伦要得到皇帝的信任,要成为扎入这个腐朽皇朝最深处的一柄剑。
然后等到沈明渊来,让他用他撬动整个皇朝。
郑鸿霖仓皇无措:“我找人打听过了,游兄受了伤,他经常受伤……”
说到后面又带上哽咽。
皇帝暂时信了游仲伦的忠诚,让他官复原职,依然十分倚重。
然而沈明渊得罪了太多人,那些人难免迁怒于曾经与沈明渊关系不一般的游仲伦。
游仲伦成了天牢的常客,时不时被陷害进去走一遭,每一次都要脱一层皮出来。
陆绍之忍不住起身,在书房内来回踱步。
“都是他自找的!”陆绍之骂了一声,气到跺脚:“如此肆意妄为,将自己置于此等险境,要我以后怎么向沈明渊交代?”
该死,一定是被沈明渊教坏的。
*
沈明渊打了个喷嚏。
云慎第一时间看向他,“哥,病了?”
“应该是有人骂我。”沈明渊愤慨:“并且我已经知道是谁了。”
这是他们进入军营的第二个傍晚,沈明渊依然带着他们去外面找张鸣泉开小灶,吃饱喝足后回到军营。
云慎正要问沈明渊骂他的人是谁,周围忽然钻出来一群士兵。
杜骁等人下意识挡在沈明渊与云慎面前,“你们想做什么?”
那群士兵动作迟疑,欲言又止,不像有恶意,倒像有某种不好说出口的请求。
他们推搡半天,推出一个人做代表。
那人捧着三枚铜板上前,双手递给沈明渊,磕磕绊绊问:“我们可不可以也认你当老大?”
“哈?”杜骁目瞪口呆。
军营里也会拉帮结派?他们从前还是将领的时候,底下也有这种事情吗?
沈明渊把杜骁推开,自己走到前面,“为什么想认我当老大?”
那人哀求道:“我们实在是没办法了,王志那群人总抢我们的饼子,我们每天都吃不饱,他们还让我们帮他们洗衣服,洗袜子,稍有不满就打骂,分明是把我们当他们的奴仆,我们不想这样。”
沈明渊问:“他们?”
“昨天抢你们饼子的那个刘驴儿也是,他们人多,又壮,我们打不过。”这些人七嘴八舌地告状。
大概是见沈明渊几个人数也不算少,且杜骁等人长得也壮,连王志等人也只是抢了一次面饼,没有过多为难,故而来请求庇护。
杜骁愤然问:“可曾报告上级?他们不管吗?”
那人摇了摇头:“千户大人只会骂我等无能,他们不管这些小事的。”
这种现象难道这么巧合,独独只发生在刚来军营的沈明渊等人眼前吗?不,镇北军已遍地都是了。
沈明渊拉着他们在附近席地而坐,“持续多久了?”
这些人一五一十地答:“从前殿下将军在的时候,他们只偶尔让我们跑腿,殿下将军回京之后,他们就越来越过分了。”
“将军……”沈明渊沉吟片刻:“既然如此,等将军回来你们便可请将军做主,何必如此着急要来寻我?”
“将军不会回来了。”他们说:“将军到盛京当王爷了,不会再回来过苦日子了。”
这是沈明渊第二次听到这样的说法。
他抬眼,见他们说起时一个个神色笃定,眼中有委屈,也有嫉恨。
云慎几乎想不管不顾地表露身份,他看向沈明渊。
沈明渊若有所思,片刻后,他笑了笑:“我知道了,铜板收回去把,我不收小弟,但你们的事我管了,下次他们若是欺压你们,可以来找我。”
几人大喜:“谢谢老大!”
全然没理会那句“不收小弟”。
军规森严,他们不敢出来太久,目的达成便道别回营帐。
沈明渊也带着云慎等人一边往回走,一边问:“看出什么问题了吗?”
云慎窘迫:“很大问题。”
沈明渊微微而笑,温温柔柔地纠正:“不,全是问题。”
沈明渊说:“要治军,先要知道军队有什么问题,将士们有什么样的顾虑、是否认可你们订立下的军规、心中又有多少积攒下的不满……不要小看这些情绪,很多时候,就是这些细节决定了一场战争的胜负。”
“如果你们作为将领听不到也看不到,那就设身处地,知道他们面临什么样的困境,才能共情他们的每一个决定,明白吗?”
几人连连点头:“是。”
说着他们也走到了自己的营帐。
杜骁快走两步,正要俯身为他们掀开帐篷帘幕,忽然察觉到不对,肌肉瞬间绷紧。
通常八至十人同住一个营帐,沈明渊他们正好八人,又是一起进来的,他们之后也没有新兵,因而这顶营帐目前只住了他们。
可是现在里面有人。
杜骁看向沈明渊,等待他下令。
“没关系,”沈明渊神色从容,“进去说。”
杜骁掀开帘幕。
罗广正坐在营帐正中心,翘着腿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们,“不是要进来说吗?继续说啊。”
沈明渊欣然点头:“既然罗千户都这么说了,那我们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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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这个场景要是换成其他士兵,早就吓得跪下告罪了。
然而这群人一个比一个漫不经心。
云慎闷闷道:“哥,我不是很懂,为什么才一个月时间,军纪就已经松懈到这种程度?”
罗广坐直了身子。
让你们说,你们还真说?说就算了,还对军纪指手画脚起来了?
不是,你们谁啊!
沈明渊安慰云慎:“秩序建立是个很精细的事情,但崩塌很快,如果监管出了问题,往往就是一两天的事情,一个月已经很久了,你不能指望人人都有很好的道德水平和自我约束力,对吧?”
沈明渊给他们分析:“现在军中情况很复杂,将领杀了朝廷的传旨官,不得不反,他们虽然没有明面下令,甚至不允许过多讨论,但你们觉得大家难道看不出来吗?他们或许没读过书,可打过这么多场仗,将军突然下令砍伐城外的大树,也该意识到这是在做什么。”
杜骁道:“周显昌准备打守城战。”
大型器械长途运送是极其不现实的,因而很多都只能是就地取材。
有经验的将军都知道在打守城战前先将城外长成的树木砍伐,既能补充城内器械准备,也避免为敌所用。
他们从前也打过守城战,但那时候敌人是乌桓。
不像现在,防备的是原本保护着的后方。
沈明渊“嗯”了一声:“不是所有人都能轻易接受自己造反,很显然,他在军中的声望不如你们,因而军心有些浮动。我猜周显昌增加了训练的强度,一是备战,二来也是想消耗将士们的精力,好避免军中生乱。”
他摇头叹气:“治标不治本,这样的强行压制,一旦爆发,后果不可小觑。事实上,现在已经开始生乱了,你们疑惑的种种乱象,都是将士们对镇北军失去信任的表现——不要让将士们对于自己的军队失去信任,这是一件很可怕、也很丢脸的事情。”
这里的信任不是指胜利,当然士气也很重要,但一个军队可以失败,不能丢了军魂。
沈明渊没用特别激烈可怖的词汇,但云慎等人还是听得满头大汗。
杜骁羞愧不已:“是我们失职。”
他们这两天接触到的,不论是偷溜出军营、还是底层士兵间的拉帮结派相互欺压,绝不是这短短一个月出现的问题,从前一定早有苗头,是他们没能及时整改。
罗广听得莫名其妙,他从椅子上站起来,冷笑道:“少在我这里装模作样!沈大是吧?令史说你读过书想领一文职,老子原本还看好你,听好了,咱们将军不吃你这套!”
他伸出手,指着沈明渊额头:“你最好老实一点,还敢直呼我们将军名讳,说什么秩序、信任之类的屁话,你以为你是军师吗?”
沈明渊捏住他的手指往下一掰,罗广没想到他还敢还手,食指被向后弯曲,他忍不住喊痛。
沈明渊没理,他疑惑地继续问杜骁等人:“云慎不知道这些事情也就罢了,你们都是从普通士兵上来的将领,你们怎么也不知道?”
云慎毕竟是皇子,他没有官职在身的时候其他人也不敢拿他当普通士兵对待。
沈明渊不承认自己双标。
杜骁等人被说得面红耳赤。
“扑通”一声,罗广跪到地上。
沈明渊低头去看,罗广一根手指还被捏着,他忍着痛露出一个乖巧的神情:“先生好。”
21.此夜曲中闻折柳(21)
罗广就算不知道自家将军的名字,也知道“云”是国姓!
而且他本来就觉得这几个人长得有点眼熟,代入怀疑去看之后,分明就是副将军杜骁、左将军林耿、参将姚坦……
这就是当时去盛京的那群人吧!
这个沈大虽然对不上号,但能让这几位将军对他毕恭毕敬,殿下将军还叫他“哥”,罗广觉得,他可能很难见到明天的太阳了。
杜骁看了他一眼,嗤笑一声:“你倒是机灵,不是喜欢踹人吗?我看……”
“杜骁。”沈明渊轻描淡写唤了一声。
杜骁当即闭口不言,眼观鼻鼻观心站在沈明渊后面。
林耿小声嘲笑他:“又被先生说了吧?”
罗广见此景跪得愈发端正,他暗暗用余光观察沈明渊。
这人到底是谁,杜将军居然这么怕他?
然而这位神秘而可怕的沈大看起来要比杜骁好相处得多,他松开罗广的手,温声道:“请起,军中不讲繁文缛节。”
见沈明渊不似在说客气话,罗广颤颤巍巍站了起来。
沈明渊问:“请周将军过来,你能做得到吗?”
罗广苦着脸,小心翼翼道:“恐怕不行,我就只是个千户,周将军不会听我的。”
他真不知道这几位大佬在玩什么游戏,你们把脸洗干净不就能大大方方去见周将军了吗?
云慎不解:“哥,可以见了吗?”
他有些能猜到沈明渊的用意了,只有从一个士兵的角度,才能最快看出这支军队距离他们心目中那支队伍还有多远的距离。
但是他们才来两天,目的已经达成了?
沈明渊轻描淡写地笑着说:“是必须要见了,否则朝廷兵临城下,周显昌赢不了。”
好像你就能赢似的。
不过见面公布身份之后,殿下将军亲自领兵,他们或许真的能赢,可这跟你一个只会读书的小白脸有什么关系?
罗广心里吐槽,但罗广不敢说话。
沈明渊没有为难他,“既然如此,那就你带我们去见他吧。”
求见的话,罗广还是有这个资格的。
罗广胆战心惊地走在云慎的前面,觉得他的名字在阎王生死簿上一闪一闪。
周显昌的营帐亮着烛光,他还没有休息。
他这段时间心烦意乱,光顾着防备朝廷不知什么时候到来的军队,哪怕知道军心军纪有些问题也没时间去管。
就是在这个时候,听说有个千户带着好几个人过来。
“罗广?有点印象,他来干什么?”周显昌摘了头盔,随手放在桌上,烦躁道:“算了,让他进来吧。”
站岗的士兵应了一声,给他们放行。
罗广一进来就自觉站到角落,好像只是个引路的,神情畏畏缩缩,比周显昌曾经看过的狗腿子还要谄媚。
在他之后,沈明渊、云慎、杜骁等人鱼贯而入。
林耿和姚坦一左一右守住门,看上去来者不善。
周显昌轻啧一声:“罗广,你胆子肥了,带着人来刺杀本将军?”
罗广讪讪一笑,不敢回话。
云慎征询地看向沈明渊,沈明渊点了点头,表示应允。
本来就心情不好的周显昌更恼火了,“少在本将军面前眉来眼去,你……不是,你你你!”
他一口气险些没喘上来,“扑通”一声跪得干脆,“见过将军!”
云慎摘了面罩,面沉如水。
他大步往前向周显昌走近,屈指狠狠地朝周显昌脑袋砸了下去。
周显昌“嗷”了一声,可怜兮兮捂住头。
“周显昌,你胆子很大啊?造反,你有多少兵力就造反!还敢杀传旨官,很威风嘛?你想过这场战怎么打吗?你有几成胜率啊?我跟你说过谋定而后动,你就是这么学的?把手给我放下!”
周显昌不情不愿地松开手,求饶道:“将军,我知错了。”
云慎使劲敲他的头,暴躁地吼:“你这是知错吗?你这是怕了!我才离开多久,你看你把镇北军管成什么样?跟你们说过多少次重视军纪,你做到了吗?”
罗广噤若寒蝉。
杜骁等人原本还在兴致勃勃地看戏,现在也不由地缩了缩脖子,感觉自己的脑袋也疼了起来。
“那个、先生,”杜骁小心翼翼挪到沈明渊身边,担心这种残暴的行为会影响他对云慎的观感,没有底气地解释:“将军一般不这样,将军脾气很好的。”
沈明渊慈祥地点了点头,“真是活泼的好孩子。”
罗广:“……”
好、好可怕,这叫活泼?
杜骁:“……”
他以后再也不多话了。
云慎终于出了一口气,他揉了揉发红的手指。
沈明渊自来熟地倒了一杯水递过去,“来,润润嗓子。”
“谢谢哥。”云慎后知后觉感到不好意思,他轻咳一声,假装刚才无事发生,“哥,接下来做什么?”
周显昌还低着头跪在地上,悄悄抬眼去看被将军称呼兄长的是何方神圣。
其他人他认出来了,这个小白脸是谁?
沈明渊吩咐:“去把所有将领都叫过来。”
周显昌没有反应。
云慎气得踹了他一脚,“照做!”
“是是是。”周显昌连忙手忙脚乱地爬起来,走到帐篷外面吩咐亲卫去召集所有将领,然后又乖乖回到原位跪好。
杜骁幸灾乐祸,“居然不听先生的话,将军,我提议将他吊在树下抽鞭子,以儆效尤。”
周显昌勃然大怒:“你爹的杜骁……”
云慎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周显昌顿时闭嘴。
其他将领来得很快。
“将军,你找我?”任广发离得近,第一个到达。
刚进营帐,就看到周显昌跪在正前方,还没来得及惊讶,一抬眼便看到了云慎黑着脸望着他。
任广发腿一软跪到地上,喜极而泣:“将军,你回来了,你没有事……”
云慎嫌弃地瞥了他一眼,“跪边上去,别挡着路。”
罗广不由得往旁边再让了让。
他眼睁睁看着将领们一个接一个进来,然后又一个接一个跪下,感情充沛的已经抱着云慎的大腿哭泣。
所有人的神色如出一辙的惊喜,只有一个人表情很奇怪。
沈明渊不由得多看了他一眼,“他叫什么?”
杜骁看了看,小声回禀:“贾升,也是参将,他家算是勋贵,平时不太看得起我们,跟我们关系一般。”
云慎扒拉开抓着他大腿的将领,走到沈明渊身边。
他神色郑重:“既然人到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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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这件事,我只说一遍,你们都给我把耳朵支起来听清楚!”
他难得这样严肃,将领们神色一凛,做足了心里准备。
云慎淡然道:“这位是沈明渊,我的兄长,今后他所有命令,优先级仍在我之上。你们若是还愿意跟随我,就要以更恭谨的态度对待他。”
将领们张大了嘴巴。
将军是皇子,他的兄长自然也是皇子,但为什么不姓云?
这要是太子、皇帝在场,云慎说这句话当然没有任何问题,可这个人叫沈明渊诶。
……等一下。
“沈明渊?!”周显昌忽然怪叫了一声。
这个人可太有名气了,大胤第一豪商,有王佐之才,据说他多智近妖,甚至能掐会算,可以沟通鬼神。
但是沈明渊不是齐王的谋士吗?
相比于震惊到难以回神的其他将领,沈明渊对这句话接受良好,他笑了笑:“看来你们认识我,那太好了,我就不过多自我介绍。都别跪着了,起来,我们聊聊接下来的守城战。”
云慎又是没好气地冷哼一声。
周显昌抖了抖,条件反射捂住了脑袋。
沈明渊环顾四周,自顾自拿了笔墨,在纸上画了一幅图,“传旨官未能在规定时限内回去,朝廷定然能得知消息,距离漠北最近且有守军的梁城、謦川、荆山三城,合共兵力九万,大概率朝廷会全部派出。镇北军能用得上的也就八万军,兵力上,我们不占优势。”
沈明渊叹了口气,“事实上,如非意外,我不赞成现在就反攻朝廷。与乌桓大战刚结束,将士们都累了,应该让他们休整一段时间的,更何况我对你们治军的方法和结果也很不满意……”
杜骁挠了挠头,化身急急国王:“哎呀,先生,你就别说丧气话了,以后再训我们,现在要怎么办?”
“杜骁!”云慎瞪他,“不许对先生不敬。”
其他的将领们啧啧称奇,心道将军果然很重视这位沈明渊沈先生。
他们听前面一段分析,觉得沈明渊确实有点东西,但对于后半段的批判持不服气态度。
殿下将军重视军纪,上行下效,他们自认为放眼整个大胤,镇北军的军纪也是数一数二的。
沈明渊笑了笑,“守城不能死守,这一场战役,我不需要大胜,我只要你们尽可能俘虏对方兵力,补充镇北军与乌桓大战中的损耗。我只给你们最多一个月时间,一个月后,朝廷会退兵。”
周显昌好奇:“先生,这你都能算到?”
“不是算的。”沈明渊悠悠地说:“我会让他们退兵。”
周显昌更加好奇:“要怎么做?”
沈明渊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把折扇,笑容神秘:“这就是一些政治手段了,你们不必管,你们唯一要操心的,是两天天后会到来的朝廷军。”
“两天后?”杜骁尖叫,杜骁不解:“先生怎么知道是两天后?”
沈明渊疑惑:“我没跟你们说吗?”
“没有!”
“哦。”沈明渊轻描淡写:“没有什么能比商队的消息更灵通,而我有一个天下第一的商会。”
杜骁:“……”
你不要用这么平淡的语气,说出这么可怕的话,现在不是炫耀商会的时候。
两天啊!
两天!他们怎么来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