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钩吻》
1. 买个女人
咚!——咚!咚。太平无事咯。
更鼓打过三声,京城已是夜深人静,墙角的老鼠窸窸窣窣地窜出来,瞪着豆儿眼,盯着阴暗角落。这里是“鬼市”,京城中一处极为冷僻的夜市。
晏清宁闭着眼,一动不动地倒在墙角,黑暗无声无息吞噬过来,她已经感觉不到痛,整个人是麻木的,眼前如蒙上一层黑雾,胸口似有火烧,四肢却冰冷僵硬,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个人蹲在她眼前。
酒气扑面而来,一个含混的声音嘟囔着。“这年头世风日下,白生生的大姑娘都让人抛尸了。贼老天保佑,让爷发一笔横财吧!”
继而一双肮脏的手在晏清宁身上摸索着,她想要挣脱,却提不起一丝力气,她绝望时看见旁边幽静深邃的暗巷中走来一个人。其实晏清宁都不确定那是不是真有一个人,也许只是幻觉,也许只是她太希望脱离这场痛苦,她呼救。
“救命……”她已用尽全身之力,却并没发出什么声音。
那人走到近前站定,清冷地叫了声——“哎,邢三”
邢三惊得跳了起来,待回头,略微一定,谄媚地打起招呼。“呦喂夜老大,有日子没见您了。”
沈夜木着脸。
邢三见对方目光不善,忙解释,“不知哪个混账王八蛋来抛尸,也不送去后头树林埋了,就这么扔巷子里,我刚才走到这差点绊了一跤。”他手里还攥着晏清宁的耳坠子,也来不及藏,便不要脸地笑道:“实在是近来手头紧,随便翻了翻。”
抛尸虽恶劣,可这是鬼市,本就是见不得天日的地界。天下可怜之人、污糟之事多不胜数,沈夜懒得管。他微微皱眉,继续往前。走出没几步,忽听身后极轻微的一声低吟,“救命……”
那声音几不可闻,“求求你……”。
沈夜回身,见女子眼睛半睁半闭,嘴角吐了个血泡。
“刑三”,沈夜又叫了声。
“哎。您说。”刑三的手正要搭上女人的胸口。
“你欠的租子交了么?”沈夜问。
邢三愣了下,看着这位鬼市的大东家,苦笑着指了下自己青一块紫一块的脸,“还没,不过顺哥说,揍一拳就可晚一天交租子,我今日下午已经挨过打了。顺哥的拳头跟锤子一样,又狠又硬。”
“哦”,沈夜不咸不淡地抬头看了眼天边的月亮,“三更天了,已是新一日,昨天那顿打过期了。”
邢三一脸惊惧,只能赔笑道:“天还没亮……您老也太急了。”
沈夜板着脸,“总不会天亮你就有钱了。”
刑三往后缩了缩,忽然灵光乍现,一把抓起地上的女子。“自然天亮就有钱了。我把她卖了有钱了。”他献宝一样拽着女子的头发,让沈夜看她的脸。“您瞧这小模样,准能得一百两银子。我得了钱就来交租。”
沈夜扫了眼那女子,“她就剩一口气了,你还想着卖出去?”
刑三涎笑,“我先想法子救了她,我这就带她去找大夫。”
“你倒是好心。”沈夜凉飕飕笑了下。
“我先救了她,我再卖了她,我总不能白救她。就算死了也没什么,您老不知道,活有活的价,死有死的价,这么个俏生生的小娘子叫我碰上了,就绝对差不了您的租子。”
“这样罢,一百两,人我买了。”
邢三微微一愣,然后喜形于色,沈夜指尖已拈了张银票甩在他脸上。票子的边缘在指风下变得锋利,邢三的脸上瞬间划出条细细的口子。也顾不得喊痛,他将女人丢下,俯身去捡起落在地上的银票,刚刚将银票抓在手上,沈夜忽然一脚踹在他心窝上。他惨叫着打了个滚。这一脚让他至少断了两根肋骨,趴在地上吐了口血,不可置信地看着沈夜。
沈夜走到跟前,一脚踩住刑三的脖子,脚尖使劲,“进了鬼市,租了我的房子,还敢欠我的租子?你是头一个。”
邢三捂着肋骨哀求:“饶命,从今后再不敢了。”
沈夜垂着眼睛,像在看只老鼠。“其实,揍你两拳就让你晚交两日也无妨,可你怎么总是干让我恶心的事呢。”于是,对着他的鼻子又补了一拳,邢三眼前无数星星闪耀,两道血线顺着鼻子蹿出来,他捂着鼻子开始哀嚎。
惨叫声在安静的小巷里回荡,这里是鬼市,大佬沈夜在揍人,绝没有人来管闲事。他只好将刚到手的银票又递了出去:“这这这,这是我欠的租金。您收了吧。”他心里将沈夜祖宗八代都骂了一遍,这位大爷明明是黑吃黑,又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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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人,又想要钱,又想要占个理字。
沈夜二指夹了银票,脸上嫌弃的表情更甚,一脚踹开刑三,“这一百两就当你还债了。现在你就收拾东西,给我滚出鬼市,再让我看着你,我就拆了你这身贱骨头。”沈夜说完,转身捞起地上的女人,头也不回地走了。
邢上踉踉跄跄地从地上爬起来,凶狠地盯着沈夜消失的方向,往地上吐了口带血的吐沫,趁着夜色深重走出了鬼市。
晏清宁就这么流落到鬼市,落到沈夜手中。半昏迷着的时候,听了些莫名其妙的话,谁说她死了,谁又说要救她,又是谁说要卖掉她,还有人在问还能不能治?
~~
“还能不能治?”沈夜把晏清宁放满山红药铺的柜台上问。
满山红刚和她的野男人打完架,野男人的脸和脖子上有几道指甲挠的伤,红姑说话也还带着三喘。她白了沈夜一眼,“您老说笑话,弄个死人来让我治?”
沈夜手指在晏清宁脖颈处按了一下,指尖的皮肤是冰冷的,需要很用力按下去,才能感受到微微跳动的脉搏,“没死呢”。
满山红一脸怀疑,也伸手在晏清宁脖子上按了一会,又将耳朵贴在她胸口听她心跳的声音,然后草草检查了一遍。“是没死透,失血过多,一身都是伤,她一只脚都踩进阎王殿了……费老大工夫八成治不好了?”
沈夜摸了摸下巴,“也就是还有两成能治?”
满山红的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你难道不晓得,我是个野路子大夫,最多一成。”
沈夜轻快地说:“那就治吧。”
满山红的野男人捂着脖子上的挠伤凑到近前,盯着晏清宁看了会,又偷眼看沈夜,好奇地问,“这谁嘛?瞧着眼生。”
沈夜笑了下,他笑的时候就一点都不凶,丹凤眼又细又长,薄唇勾起好看的弧度,连右眼眉骨上那道疤都柔和不少。“我刚买的,打算搏个一本万利。治吧,免你们两个月房租。治好治不好都免。”
说到钱,满山红可就有精神了。“那行。你把她弄里面床上去,你……”她一指野男人,“别在这碍事了,自个找地方睡觉去。”
晏清宁听着救松了口气,觉得自己大概是得救了,立刻晕了过去。
2. 放水养鱼
晨光大盛时,晏清宁被痛醒了。
她艰难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躺在一间昏暗的屋子里,身旁是一扇紧闭的窗,有一线光透过窗缝照在她脸上,外面静悄悄的,几声犬吠,却无人语。鼻子里充斥着辛辣的味道,好像是某种草药味。
土鳖虫、马钱子、苏木、血竭……还有些什么。她分辨不出了。有人在给她治伤,这是好事,可这大夫不太高明,用的药也都是虎狼之药。她试图抬手,胳膊上如同灌了铅,她又想要挪动腿,夹了木板的腿轻轻一动,痛得差点又一次晕过去。
“痛……”晏清宁轻哼,满头都是冷汗。
“痛就对了,不疼就死了。”满山红在旁边接话,然后走到近前托起她的头,喂水给她。
满山红是个三十出头的女人,穿着玫色短衣,长得颇有几分姿色。晏清宁就着她的手,贪婪地将水喝了个干净,就如甘霖雨露润泽了烤得枯萎的五脏六腑,她觉得自己大概是死不了了。
“是你救了我?”清宁哑着嗓子问。
“别说这个‘救’字,我们这的人都没那爱好。”满山红撇撇嘴。
晏清宁微微一顿,“多谢你。”
“也别说这个‘谢’字,屁都不值。”
满山红把薄被掖好,告诉她,“你接着睡,伤有八分,至少三分是睡好的。等睡醒了再喝点米汤补补气血,把那两分补起来。其余的就看命了。”
晏清宁又昏沉地睡了过去。这一觉睡得极沉,再次醒来时天已经黑了。她一睁眼就看见旁边的窗子开着,一轮上弦月幽幽挂在窗口,沈夜正站在窗外,隔着窗户看她。对上晏清宁的眼,他咧嘴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让晏青柠想到某种野兽。
晏清宁挣扎着坐了起来,躺了太久,坐起来时一阵一阵的恶心感往上涌,差一点又呕出一口血来。她硬把那口血咽下去,靠在床头喘了阵盯着窗外,“你是谁?”
沈夜笑眯眯地,看着她好像在看个金元宝。“我是沈夜。”
满山红已端着碗走了进来,“这是我房东,他说你是他买的。”她将碗凑在清宁唇边,“喝吧,都喝了。”
晏清宁对于被谁卖了又被谁买了这件事,暂且顾不上了,虽然喉咙痛得火烧一般,却还是尽量吞咽起来,她既然没死,接下来便是要尽量活下去。那不是水,也不是米汤,嘴巴里是浓重的老山参的味道,晏清宁常年吃这个,都能分辨出碗里面的老参至少得活了五十年。
她喝得很慢,但也很坚决,足见求生欲望之强,满山红对于此很满意,笑对沈夜点头,“不愧是夜老大,从不做亏本生意,她这半死的人竟然真的活下来了。”
晏清宁喝光参汤,忍过眩晕和恶心的感觉,缓缓抬头,再一次对上沈夜的目光。眼前这男人长得不错,甚至可说得上好看,只是右眉骨上有疤,断眉让这张脸添了三分戾气。
“这是哪儿”。晏清宁细声细气地问。
沈夜也在打量晏清宁,此刻她遇险受伤,狼狈不堪,虽然虚弱,可神态中并无多少惶恐,她头发乌黑柔亮,皮肤细白,手指纤长,种种迹象可见这是个从前生活得十分优渥的女子。
“这里是鬼市。”沈夜说。
“鬼市?那个传闻中的……黑市?”晏清宁目光转动,思索起来。
沈夜微微惊讶,一个生活优渥的女子并不应该听说过鬼市。他眯着眼睛,手指在窗框上轻扣,对晏清宁宣布,“我救了你一条命。”
晏清宁已经从他的语气中读出了一点不怀好意,哑着嗓子道:“据说,这里的人,都没这爱好。”
“你都不说声谢谢?”
“我还听说,不用说谢,屁都不值。”
沈夜好笑地摸了摸下巴,心想这女人还挺有意思的,“昨晚上我从一个恶心的家伙手上买了你,花了不少钱。”
晏清宁咬了下嘴唇,回忆起昏迷之前听到过的乱七八糟的声音,过了会她轻声说:“我还给你。”
沈夜点头,这就对了。他离开窗口,没一会儿从门口走进来。他身材高大,走进来就让这小屋显得更加逼仄。他悠闲地站在床前,问,“你身上一文钱都没,敢问我该去哪儿要钱?”
晏清宁木然想了会,目光中流露出一丝痛苦,却没说什么。
沈夜还在循循善诱。“瞧你这身穿戴,想来也不是出不起钱的人家,告诉我,你是谁家的,我拿了钱便送你回去。”
晏清宁吭哧了一会儿,小声说:“小女子家中遭难,双亲亡故,无处……”
沈夜打断她,“哎哎,别编故事。”
“好的”,晏清宁从善如流地闭了嘴。
沈夜等了会,见她完全没有再说什么的意思,被气乐了。他走到床边坐下,一把拽过晏清宁,“喂,小骗子,别装哑巴,我去哪要银子?”
晏清宁被触动伤口,疼得眉头都皱成一团。忍了片刻,她迎着沈夜目光,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可信。“我,会给你银子,等养好伤……”声音很轻,却很郑重,仿佛真的等她伤好了就能从天上掉下很多钱一样。
沈夜撩开晏清宁垂在眼睛上的一缕碎发,把它别在她耳后,威胁她:“我们这概不赊欠。一日拿不出钱就挨一拳,两日拿不出钱就挨两拳,这是鬼市的规矩。我是个生意人,只认钱,你打算什么时候还钱。”
他手指微微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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触到晏清宁脖子上的伤口,那上面还涂着些止血生肌的草药。刺痛让晏清宁畏缩了一下,却也让她有了决定。她盯着沈夜的眼睛,慢吞吞道:“你是生意人,当知……放水养鱼的道理。”
“放水养鱼?”沈夜摇头,“没听说过。”
晏清宁说得断断续续,吐字艰涩,“要赚钱,自然需有投入,给我点时间,咳咳……让我,养好伤……我会想法子把银子还给你。”
“呵呵”,沈夜脸上已经露出更多不屑。
晏清宁斟酌着说出口的话:“你猜测我家境不俗,投入必有回报,才让人治我,不过就是赌,那么略等等,又何妨?”
她咳嗽着给他讲道理,像是病弱中虚张声势的猫。沈夜听完问她,“我要是不想等呢……”
晏清宁轻轻忽闪着浓密的睫毛,很坦然地说:“我现在没钱,但可以给你打。”说完,她闭上眼,仰着脸,真的在等沈夜一拳打过来。
昏暗的烛火下,那张脸虽然憔悴,却仿佛带着青韵的玉瓷,微蹙着眉,睫毛也在颤动,干裂的唇抿得很紧,倔强又可怜。
沈夜不屑地勾了下嘴角,这女人不简单,会看眼色,会画饼、会示弱,甚至还想要搞下色诱,她大概还懂得一点生意经。女人他见多了,聪明的、绝色的,放荡的,蠢钝的……这是个伤得半死,差点被人放干血,刚醒来就敢跟他玩心眼的。
他伸手在晏清宁脸上拍了一下,不轻不重地,“哎,睁眼。”
晏清宁睁眼,漆黑的眼珠里映着两个小月牙,明明带着一脸无害无辜的表情,沈夜却觉得这张脸皮下,是一肚子鬼主意和勾勾心眼。
“你叫什么?”沈夜问。
晏清宁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晏清宁。”
“是真名吗?”
“……”
“没关系。”沈夜笑得瘆人,“晏什么的,你记着,我买你花了一百两,治你又花了一百两,外加百年老参一棵、珍稀药材若干。你要养伤,要吃要住要衣服要人照顾,杂七杂八算下来就算五百两。我做生意从不低于一倍的利,到现在为止你欠我一千两。”
晏清宁不说话。沈夜目光在她身上滚了一圈,“你这小身板也挨不起一拳了,我怕自己血本无归。给你一个月养伤,我就好好放水养一养你这条半死不活的鱼。”
清宁听着松了口气,“多谢。”
“用不着。下个月开始还钱。”沈夜收紧手指,把晏清宁的脸扳到自己近前,“到时候我不管你是让家里来赎人、又或者卖命还是卖身,都把银子还回来,若不然……”他故意龇了下森白的牙,“我会放上孜然香料、烤了你这条小骗子鱼。”
3. 苗疆的蛊
晏清宁的伤足足养了半个月,刚有起色,阿卯就坐不住了,他去拍沈夜的门。沈夜平素并不住在鬼市,阿卯拍了半天门,出来应门的是刀顺——鬼市二老板。
阿卯蔫头耷脑地抱怨着。“顺哥,都是男人,也体谅下我嘛。我在床上睡觉还是在野地里睡觉没所谓,可红红不干呐。”
刀顺满面都是惊讶。“你说夜哥在药铺养了个女人?”
阿卯用力点头,又摇了摇头,乱七八糟地说,“他说是他买的,什么他养的鱼。”
刀顺的下巴都惊掉了,“你说他买了个女人?”
“谁知道是买的还是拐的,让夜老大快把她弄走嘛。我没多久就走了,总不能走之前都没跟红红好好睡一觉。”
刀顺跟沈夜认识快二十年了,自认为对他了解颇深,他们也算见识过各种各样的奇女子,偶尔逢场作戏罢了,却从来也不曾见他对哪个女人格外关注过。他居然在满山红家偷偷摸摸养了个女人。刀顺好奇心提到极点,放下手头的事,立马跟着阿卯来看这女人。
晏清宁虽然虚弱,也能扶着墙也能慢慢走几步了,她尽量让自己多走动,满山红是个不冷不热的性子,晏清宁想着尽量少劳烦她。今日刚把自己挪出房门,就看见门口一脸好奇的刀顺和一脸怨念的阿卯。
“就是她么?”刀顺上一眼下一眼地打量着。
“嗯呢。”阿卯幽怨地看着刀顺,等他做安排。
难怪。刀顺心里暗暗赞叹,这女人的确长得好看。他对晏清宁一呲牙,笑得十分灿烂。“夜哥暂时不在鬼市,阿卯急着跟红姑睡觉……我给你换个地方住吧。”
晏清宁看着眼前这个长手长脚的大个子,脑子里一时没想明白“睡觉”这词。直到瞥见满山红踹了阿卯一脚,阿卯则磨磨蹭蹭地往满山红身上黏糊,这才反应过来。
她的耳朵尖都红了,低头小声说:“行。劳烦你了。”
“客气。”刀顺一挥手,“红姑,你扶着她,跟我来吧。”
晏清宁本来也没带什么东西,刀顺就这么直接把人领回了沈夜家。沈夜家在鬼市东南一处幽静的小院。院墙不高,墙头长满野花野草,粗粝的木头门上贴着半新不旧的门神,高处挂了个铜铃铛。一开门丁零当啷作响。
刀顺推开门把人带进去,院子挺宽敞,三合房,中间屋门半开着,左右厢门紧闭着,院里有石桌石凳和石头垒起来的大灶台,东南角一架葡萄藤,葡萄藤下放着把木头躺椅,椅子上没人,趴了条又黑又壮的狗。
满山红半扶半拖着晏清宁,阿卯拎着药罐子和大包小包的药。进院子满山红还想交代几句,阿卯放下药,一脸猴急地把她拽走了。
晏清宁有些尴尬地站在院里,她并不知道这是谁家,刀顺问,“你想住哪屋?”其实他的意思是想问,你要不要睡沈夜那屋。
晏清宁没领会没,客气着,“都可以的。”
刀顺干脆地一指正屋,“那你就这屋住着吧,宽敞,不过夜哥也不怎么常来住。吃喝回头我让人送过来,夜哥还需几天才能回,其他事等他回来再安排。”
晏清宁折腾了这一番,小脸煞白,扶着石桌坐下,刀顺还以为她心里惶恐,安慰道:“你一个人也甭害怕,没人敢来这院找麻烦,再说还有招财。”他一指葡萄藤下趴着的大黑狗。
“招财,这是自己人,不许咬。”刀顺跟狗交代着。实则院中呼啦啦进来一群人,这狗也就稍微撩了下眼皮,然后兴趣寥寥地趴下继续睡。
晏清宁浅浅地笑了下,刀顺眼里闪过惊艳,这女子一笑,让人心里都不由敞亮了许多,他也就一脸笑容地告辞出来,还细心地帮忙关了院门。
晏清宁等他走了,慢慢起身,先去跟招财套近乎。“招财,好生看门,辛苦你了。”招财不搭理她,拿爪子捂住眼睛。清宁去给院门加了道锁,这才去推开正屋的门。
门内是个小堂屋,墙上挂着一幅地图,九曲八弯的窄巷子,密密麻麻的小房子,想来就是鬼市的路径图,房中水曲柳木的桌椅、桌上有笔墨纸砚,一套灰底青花的粗瓷的茶壶茶碗倒扣着。里屋是间卧室,整洁利落。大床上铺着竹凉席,席上一套半新不旧铺盖叠放得很整齐,空气中有淡淡的樟叶的味道。
这间卧房透着冷清,显然主人也并不常住在此地。床尾是扇窗,清宁去推开窗,露出惊讶,窗外是株灿若云霞的紫薇花。
~~
日子过的飞快,转眼又是十来天,沈夜一直没见人影。晏清宁和招财一人一狗相安无事。招财是条傲娇的懒狗,整日睡,养了一身懒肉,晏清宁十几天都没听它叫过一声,唯有丢骨头给它时,才会摇摇尾巴以示友好。
刀顺使唤个做饭的婆子给清宁送三餐,还送来几件女子衣服,也不知从哪家成衣铺子买的,肥肥大大并不合身。
这日满山红来送药,晏清宁正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给自己改衣服。蓝天白云,风轻日丽,一个美人在院中垂着头改衣服,美好得简直让人忘记了这里是鬼市。
满山红将药包放在石头桌子上,自顾坐下,大概是因为最近跟阿卯睡觉睡得好,故此心情好,连话都比往日多了不少。
满山红摇头,“你真是命大,阿卯都说我是瞎猫碰死耗子的治法,都是运气。”
晏清宁将手中改了一半的衣服放下,扶着桌子起身,对着满山红施礼,“我都不知该怎么谢你。”
满山红板着脸道:“我说过了,不必谢。夜老大免掉我两个月的房租我才治你。也不是我医术好,我是卖毒虫毒药的,不是治病医人的。能把你救活,还多亏夜老大那棵能救命的老山参。”
晏清宁听她不居功也就坐下,柔声问,“阿卯要走了?”
满山红悻悻地,“还没,不过也快了,我那些宝贝儿正下崽儿、只有阿卯能伺候,等这些事忙完,他就走了。”
满山红说的那些宝贝儿,是闪着金色光泽的毒蝎子、翠绿色吐着毒信的小蛇,奇形怪状的毒甲壳虫。满山红是开药铺的,她这药铺京城“毒”一份。
晏清宁笑了下,“终究他是心里惦记你,才不辞劳苦南北往返。”
满山红也歪嘴一笑,“屁、保不齐是惦记那边的谁,火急火燎地来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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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娘睡几日,死命也要赶回去。”
晏清宁轻声说,“他急着回去,倒不是是为了谁吧,而是为了回去吃药。”
满山红神色一凛,目光锁定面前的少女,见她风淡云轻、温温柔柔地坐着,脸上浮现出怀疑。“你——怎么知道他要回去吃药?”
“阿卯耳上带着的蝎环。我以前去过苗疆,凑巧听人说起过,只有一种人会带蝎环——从小养毒虫的人。”
晏清宁目光沉静地看着满山红,款款道:“据说他们从小接触毒虫,身体里被族长种下克制毒虫的蛊。否则这么多年下来,不小心被咬一口,保不齐就没命了。只是这种蛊也会定期发作,需要族长的药来克制。”
满山红心中愈加惊诧,没想到晏清宁居然还知道苗疆的蛊。她没说话。
清宁乖巧地倒了杯茶递过去,柔声道:“红姑,我想跟你做笔生意。”
满山红一脸稀奇地看晏清宁,不知她还能说出什么来。
“你也知道,我欠了夜老大一笔银子。他给我一个月的时间养伤,眼下时间已经不多了。”晏清宁拿起桌上的杯子喝了一口,粗瓷粗茶在她纤弱的手中摆弄着,因姿态优雅,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琼浆玉露。“我不能靠着装糊涂又或者等着他大发善心放过我。我已被人害了一遭,可不想再被人卖了又或烤着吃了。”
满山红噗嗤笑了。“你还半死不活的时候就敢跟沈夜谈条件、斗心眼,若不是鬼市有规矩,凡进来的人都不问过往,我真有点好奇你是谁了。好罢,你倒是说说想跟我做什么生意?”
“我可以给你一个药方子,解开阿卯身上的蛊。”
满山红霍然而起。阿卯身上的蛊虫发作之时有噬心之痛。解药都在族长手中,也不肯轻易给出,她跟阿卯做梦都没想过解蛊,尖着嗓子问了句:“你说你有解蛊的药?”
招财正趴在狗窝里睡,被满山红的嗓门惊了一下,嗖地窜出来,看看院子里两个女人是相熟的,也没什么异常,悄没声地又钻了回去。
晏清宁依旧是那么软绵绵的语气,“别急,药我如今没有,药方我倒是有一个。你若想要就拿去吧。”
她起身走回堂屋,片刻出来,手里拿着张笔墨未干的纸,递给满山红。
满山红眼睛都直了,她与阿卯相识于江湖,情投意合,只是阿卯因求药而受制于族长,两地奔波,更不得不为族长出生入死的卖命。这张药方若是真的,还真是价值不菲。晏清宁就这么递过来,她只觉得不可置信。
纸上字迹隽永清秀,洋洋洒洒写了几十味药,满山红虽然精通各种毒物,却也难辨真假,她好似梦游一样,“我是不是做梦呢。”
“你拿去给阿卯瞧,他是养毒的高手,自然辨得出真假。”
满山红绷着脸,“若是真的,你就这样给我了?”
“也不是,红姑,我其实需要一千两银子。”清宁说得温软柔和,还带着些歉意,“你若是手头宽裕,就将银子给我,若是一时筹措不到也无妨。你照顾我那么多日子,我原本就要谢你的。沈夜那笔银子我再去想别的法子。”
4. 夺命的箭
满山红觉得晏清宁脑子多少有点毛病,“原来你是个大夫?”她喃喃自语。
晏清宁顽皮地笑了下:“其实,我只是记性不错,曾见别人写过这张药方。”
满山红反复看着这张药方子,斟酌道:“据我所知,除了苗疆那几个成了精的老乌龟,在南梁,能写出这张药方的应该也就两三个人,眼下在京城大概就一位。”
清宁垂了眼,“我认识你的时间不长,你治我的时候说话虽然冷,可手法轻柔,你是个面冷心热的人。我想成全你和阿卯长久相伴,只是药方不要对任何人提起,若是被人知晓在你手中,也会给你和阿卯招惹麻烦。”
满山红沉思片刻,决定宁信其有。“我要先拿去给阿卯看。”
“好的,你去吧,我就不起身送了。”晏清宁也干脆地送客,继续低头缝衣服。
满山红站在原地看了她一会,悄没声地走了。直到夜色降临,满山红一直也没再登门,晏清宁心里有些失望。这是鬼市,黑吃黑想来是常有的事。人是复杂的,有一分善念也未必不生一分贪念。
沈夜救了她,转头就诈她一千两银子,满山红给她治伤,照顾她多日,就算昧下这张药方也无妨。药方不会害人,他相信阿卯也不敢得罪族长,把这方子到处传播。
她吃过晚饭,又把堂屋里里外外打扫一回,天黑了,外面倒是传来些热闹的声音,这里是鬼市,月亮升起时鬼市才会活过来。清宁疲惫地靠在床上,身上的伤隐隐作痛,她没动床上的被子,只盖着刚改好的衣服,盯着窗外的发呆。
一阵风吹过,紫藤花瓣飘飘摇摇落下,有几朵落在窗台上,今夜是满月,月光照得窗口通亮,清宁歪着头看着窗外,渐渐睡着了。
~~
后半夜,风吹得窗纸哗哗响,晏清宁醒了,不知哪里藏着的夜猫嗷嗷嗷叫个不停,她起身打算去关窗,一只脚落在地上时才发现床尾站了个人。她头皮发麻,心脏都要跳停了,尖着嗓子问了句,“是谁?”
那人喝止她,“别喊,是我。”听声音居然是失踪大半个月的沈夜。
晏清宁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睡得那么死,又腹诽外面的招财是只压根不会叫的哑巴狗,沈夜不知已经在房中站了多久。清宁往后退了几步,谨慎地跟他对峙着。屋子里黑乎乎地,不知为何还有些血腥气。沈夜声音不悦之极,“你为什么睡在我床上?”
“……顺哥带我来的,红姑和阿卯没地方睡。”
沈夜在床上坐了下来。那张床晏清宁刚睡过,床上还凌乱地放着她盖着的衣服,沈夜却直接躺了下来。晏清宁的心砰砰乱跳,她后退着打算溜出去,沈夜说:“别走,去点灯。”
如沈夜心还不轨,硬跑也是不掉的,站了会,晏清宁摸黑去旁边的桌上找到火石,点了灯。
“过来。”沈夜的声音听不出情绪。晏清宁本不想过去的,可一回头就发现沈夜为什么喊她。他穿着黑衣,倚在床头,床上的竹席和清宁盖着的衣服上已经斑驳地沾了血。
他受伤了。
清宁擎着灯走到近前。沈夜面色苍白,按住右肩膀,血顺着指缝滴滴答答淌下来。清宁把灯放在一旁,去解开他的衣服。黑色夜行衣已经被血浸透了,一支又短又细的小箭钉在肩胛骨缝中。
晏清宁倒吸了一口冷气,这种小箭三棱头、有倒刺,最是恶毒,能让人流血不止。她忙道:“我去找红姑。”
沈夜把她扯了回来,塞给她一把匕首,声音很平静。“不用,就你来吧。我受伤的事不要声张。箭头有倒刺,不能硬拔,你将伤口切开,试着把箭头挑出来。”
晏清宁仔细观察伤处,“还是找红姑来吧,我怕……”
沈夜不耐烦,“我都不怕,你怕什么。你就想着我敲诈了你一千两银子,恨不得给我一刀。相信我,一刀下去,特别解恨。”
晏清宁盯着他看了一瞬,心里还真有点恨,于是温柔地应了声“好”,刀尖微侧,对着伤口直接切了下去。
沈夜怎么也没想到,这位前一瞬还在说怕,后一瞬已经动刀了。她的手很稳,动作很轻很快,刀尖切入皮肉中,然后稍微转了几下,在骨缝中找到倒刺,刀刃与骨头相磨,沈夜手指抓住身旁染血的衣服,骨节泛白,却没发出什么声音。
晏清宁全心感受着刀尖的着力点,忽地用力一挑,箭已经被她拔了出来。沈夜满头都是冷汗,唇色苍白,却笑个不停,“瞧我这是什么狗屎运,你居然是个老手。”
晏清宁抓起床上那件衣服,用力按在他伤口上,“有止血的药吗?”
沈夜指着床脚的樟木箱子。晏清宁依言去打开箱子,果然找到一个牛皮口袋。里面装着不少小巧精致的瓶瓶罐罐,她一一嗅了下辨认一番,将药粉洒在伤口上,又将一把药丸塞进沈夜嘴里。
沈夜就着清宁的手把药丸咽下去,他的药极好,过了会,血渐渐止住了。晏清宁松了口气,扶着膝盖靠在床边。“伤口很深,也没来得及消毒,照理说应该缝针,你有银针和鱼肠线么?”
沈夜闭着眼没说话。
“喂,你可别晕过去,要缝针。”晏清宁在他耳边说,轻轻地推他。
沈夜把头扭向另一侧,给她一个后脑勺,声音有点虚弱。“没有针线、我也没那么精贵,死不了,别吵,我睡会。”说完他就再不出声了。
晏清宁并不相信他睡了,这样的伤就算服用了止血止痛的药也一定疼痛得令人难以忍受,除非用麻沸散,不过榻上那人一动不动,也不知是晕了还是睡了。
她从樟木箱里又找到块干净的布,把伤处包扎起来,摸了下他额头,并没有发烧的迹象,不由松了口气。放松下来她才觉得自己的身子也在打颤。夜深露重,寂静无声,窗外的风呜呜咽咽,恼人的野猫还在叫,满室血腥未散,晏清宁在床边坐了一阵,也支撑不住了,疲惫靠在床脚昏睡过去。
沈夜在黑暗中睁开眼,侧脸看她。
~~
第二日,晏清宁醒来时有点恍惚,昨晚血淋淋的衣服、染血的竹席和受伤的沈夜都不见踪迹,就好像做了一场梦。自己身上搭着薄被,和衣睡在床上。窗外有啾啾的鸟鸣声,院中有人在说话。
“我等会就找大夫来看你的伤。”是刀顺的声音。
“别嚷得尽人皆知。”沈夜一副息事宁人的态度,声音平静地让人无法想象昨晚上他半身染血的样子。
“怎么还讳疾忌医呢?”刀顺急了。
沈夜就带着了几分笑意,“我碰巧遇个便宜大夫,手法真不错,没事了。”
紧接着有个斯文的声音说话,“这件事透着古怪。斜风细雨堂好歹是家医馆,悬壶济世之所在,怎会结了如此厉害的仇家?”
晏清宁心里咯噔一下。
斯文的声音继续说:“若不是你亲自走一趟,几乎就要失手了……也不知道这位新上任的堂主宋南星到底得罪什么人。”
沈夜道:“斜风细雨堂从前盘踞江南,如今打算把生意做到京城,必定碍着谁的利益,有人嫉恨很正常。他既付了大笔银子买了我们这条路,管他得罪了谁,我暂且还要保一保他。”
晏清宁静静听着,此时有人拍响外院的木门,打断他们的的谈话,似是刀顺去开门,又过了片刻,听刀顺大声喊,“夜哥,你屋里那位还没醒么?满山红来找她。”
晏清宁没法再躺着不动了,僵硬地爬起来下了床。她从房中出来才发现,这会都快晌午了,太阳明晃晃地挂在天上,沈夜披了件黑色短衫,懒散地坐在葡萄藤下的躺椅上,招财正在他身边奋力地摇尾巴。这人恢复力惊人,除了脸色略差,已经看不出任何异样。
他旁边石凳上坐了个青年,书生打扮,容貌俊美,目光锐利,刀顺和满山红站在门口,四个人八只眼都盯着她。晏清宁迎着众人的目光,尴尬一笑,“我睡过头了。”
她刚从床上爬起来,头发不免有些蓬乱,也没洗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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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眼惺忪地站在太阳下对众人笑着,阳光照得她整个人都在发光。
沈夜目光在她脸上略停留片刻,也不知是赞还是讽,“你心可真宽,随时随地都能睡得着。”
晏清宁尽量不惹他,含笑对满山红问:“红姑,什么事?”
院里这架势俨然就是鬼市三大巨头正开会,满山红很懂眼色地没进来,“你出来下,我有话说。”
晏清宁跟她出了院门,反手关了门。满山红眼看起来有些憔悴,低声道:“阿卯看过了,说八九不离十。”
晏清宁也压低声音,“那就好。”
满山红从来没这么严肃过。“阿卯说,方子上面的东西不是那么容易得来,有些生于西南瘴气重重的山谷,有些却在极寒之地的北川,不好找。我跟阿卯要离开一段日子。”她定睛细看晏清宁,见她目光清澈,不禁叹了口气。“我满山红不能白受人恩惠。”她指了指身后一个大箱子,“暂时没有一千两,这是五百两。”
晏清宁喜出望外,她也有段日子没见过这么多银子了。
满山红:“我跟阿卯若真能配好这副药,剩下的五百两,我回来后就给你。若你骗我白忙一场……”
晏清宁压根没想那么远,她眼下就有个需要解决的麻烦。“你跟阿卯都走了,我可以暂时住你家,帮你照看你那些宝贝,顺便把自己压在这儿等你回来。绝无虚言。”
满山红略微一愣,见晏清宁说得如此笃定,不由也就多了三分信。“成,得跟夜老大说一声。”
晏清宁笑吟吟帮她开了门。刀顺还在门口站着。满山红对他说:“顺哥,我跟阿卯要出趟远门,跟小晏姑娘说好了,她去我家住着帮我看店。我已交了三个月房租,夜老大又答应免我两个月房租,就让她先替我住着,成吗?”
刀顺不明就里,回头看沈夜,沈夜半靠在躺椅上,侧脸看着他们,朗声道:“可以啊。”
满山红立刻掏出把钥匙塞给晏清宁,“我家就交给你了。”说完竟然头也不回地走了。如此干脆利落,让晏清宁举着钥匙发了会呆。回头看着院子三个人,沈夜垂着脸正在揉招财的狗头,那书生面带怀疑地盯着她,刀顺离得最近,还懵着。
她权衡一下,这三位大概只有刀顺比较好说话,就对刀顺露出个甜甜的笑脸,“顺哥,劳烦帮我把箱子搬过去。”
刀顺莫名其妙,还是依言将箱子搬进去,放在沈夜身旁,晏清宁去打开盖子,果然又白又亮一箱银子。
招财扑在箱子边沿上看了眼,不是肉骨头,便兴趣寥寥地跑开了,刀顺和那书生互相递眼色,沈夜摸了摸下巴,“你这是……”
晏清宁:“这是五百两,剩下的五百两你再等等。我这便去满山红家住了。”末了又补了句,“放心,我不会溜走,也不会赖账的。”
沈夜看了她一会,笑眯眯问,“你能找到满山红家,我让顺哥送你过去?”
晏清宁心想,这人见了银子,说话都客气了不少。她这几日早就把堂屋那张鬼市地图记住了。“不必送,我认得路。”
沈夜抬手做了个请随意的手势,清宁便往外走,走了几步又折回来,有点尴尬地从箱子里拿出块银锭子,“这块还是先给我吧。我把银子都给你就身无分文了。”
她拿了银子施施然出了院子。沈夜的目光若有所思追随着她的背影。刀顺一脸狐疑,晏清宁在沈夜房中睡到日上三竿,他都快要以为沈夜昨晚带伤还与晏清宁亲热来着。
照理说小别重逢,正是要腻歪在一处的时候,没想到小晏姑娘很干脆、很利落、很不讲情分,好像打赏一样丢给沈夜一箱子银子,心花怒放地走了。这叫什么事儿?
“夜哥,她怎么走了?”刀顺问。
沈夜慢条斯理地给旺财顺毛。
“你们俩到底什么关系?”
沈夜踢了下那箱子,好笑地说:“她刚还了我五百两,还欠我五百两,你以为是什么关系?”。
5. 河东狮
晏清宁直接回了满山红的药铺,她在此地住了十来天,直到此时才有机会真正打量着这家京城“毒”一份的药铺。
药铺招牌就俩个字——“药铺”,门上用红绳挂了只铁蝎子,一把大锁封门,满山红和阿卯显然对于蛊虫一事十分上心,于是雷厉风行地走了。
晏清宁拨弄一阵开了锁,屋里两侧墙都是放药材的柜子,中间这面墙却堆叠着十来个笼子,细密的铁丝网中,有泛着金色光泽的蝎子、通体碧绿的小蛇,还有几只幽蓝的甲壳虫,都瞪着小眼睛,警惕地盯着这位不速之客。
屋子一角有个大柜台,旁边有高脚凳,晏清宁坐上去试了试,不怎么舒服。她曾经去过很多家药铺,这家绝对是最脏最乱的,乌漆墨黑,柜台上浮着一层油泥,若是以往她绝对要皱眉,可现在她十分高兴。
自己伤势无碍了、她又刚给了沈夜一笔银子,让这位债主短时间内不会再来找自己的麻烦。她还给自己找了个也算妥帖的容身之所。
她跟各位宝贝儿打招呼。“小金、小绿、墨蓝明蓝湖蓝,未来一段日子咱们可要互相关照着。”
小金蝎转身,把屁股上的蝎尾亮给她看,小绿蛇嗖地竖起三角脑袋,示威地吐出长舌,三只蓝甲虫咔嗒咔嗒地爬来爬去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对她表示欢迎。她嫣然一笑,脚步轻快地往后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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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此晏清宁关起门,在鬼市过了几日十分悠哉的生活。小金小绿和三只蓝对她和煦不少,等到满山红家存粮见底,晏清宁决定出去采购。
此刻是清早,空气中有甜丝丝的树木的清香,正是鬼市最安静的时候。晏清宁心情不错地挎着篮子,推开药铺的门,就见一个穿白衣的人撅着屁股,正鬼鬼祟祟蹲在药铺门口鼓捣什么。
晏清宁跟他打招呼。“早”。
白衣人没回头,只是恶声道:“早个屁。你家三天没开门,压了我家的运势,我的店整整三天没开张。”
此人说话极不客气,晏清宁探头细看,这才发现原来他正在墙角烧纸,看那烧了一半的东西,居然是小纸人。
“您这是做甚?”
“三天不开张,我烧个小人去去晦气。”白衣人继续闷头干坏事。
“周遭都是密集的住户,若是不小心失火可就糟了。”晏清宁好脾气地跟他讲道理。
眼见纸人已经烧得只剩灰,白衣人起身。此人三十来岁,一张虚浮肿脸,肉眼肉鼻厚唇,两撇小胡子。他也打量晏清宁,他看人不是寻常人的法,而是从上到下、从左到右,仿佛眼睛是一把尺,直把人横七竖八看了个周全,但见晏清宁是个年轻美貌的姑娘,脸上的表情顿时柔和许多。
“药铺里何时来了如此美貌的姑娘。失敬失敬,在下姓朱,是这‘寻芳画斋’的主人。”他指了指身旁的店,药铺旁边是家破旧不堪的书画店。“姑娘芳名是……”
他如此客气,晏清宁也就跟着客气,“朱老板,我姓晏,满山红出远门了,找我帮忙看店。”
朱老板脸上如同开了朵花,欢快地问:“那店里不就只剩你一个人了?”
这话貌似不该接口。晏清宁后退了一步,捏了下手中的蝈蝈笼子。小竹笼子里没蝈蝈,满山红的小宝贝儿墨蓝在笼中霍霍叫了两声。
朱老板不知死活地往前凑,“小晏姑娘,初次见面,今后你有什么麻烦随时来找朱哥,”他一副大包大揽的样子,往身后一划拉,“哥是这一片老住户了。”
“嗯,我先走了。”晏清宁后退。
朱老板小眼精光四射,露出沈夜家的旺财看肉骨头时候才有的深情。“小晏妹妹,你这身段容貌合该画副像,晤,不能半身像,必须全影才显你绝世风姿。要用工笔,纤毫毕现、惟妙惟肖……”说着伸出手,比画了个八,以指为尺,在清宁身上来回比量着。
晏清宁忙往后退,不承想脚下绊了下,差点摔倒,朱老板就伸手搀扶一把,这片刻工夫,斜下冲出个高大的女人,一把推开两人。
“你这死鬼,老娘早就瞄着呢。大清早出来聊骚,看我不打断你的狗腿。”
说完这话,女人却不去打断朱老板的狗腿,反冲向跌坐在地上的晏清宁,两只手迅如疾风,死死抓了她的头发往下薅,“小狐狸精,好不要脸,才来鬼市几天就勾搭男人。”
晏清宁被人扯住头发的时候呆若木鸡,她这辈子还没遇到过如此离谱的事。朱老板娴熟地上来拉偏架。
“娘子,你这是作甚,我不过跟邻居打个招呼。快撒手,人家这么好看的一张脸若是被你抓花了,岂不是罪过。”
此话无异火上浇油,悍妇愈加发作起来,“老色批”“小狐狸精”“不要脸”,劈头盖脸骂起来。晏清宁头皮剧痛,头一次发现自己力气竟然这么小,反应这么钝,在朱娘子手中被揉圆搓扁,连挣扎之力都没有。
一阵混乱,周围的铺子纷纷开了门缝,有人探出脑袋、有人嗑着葵花子围上来,指指点点看热闹。
“一大早就鸡飞狗跳。老子四更天才睡啊。”此是烦躁的。
“起来看戏呀,老朱家的河东狮又疯了。”此是看热闹的。
“怎么老朱跟哪个女人说句话,她都要闹一场。也不瞧瞧自家男人什么东西,人家水灵灵的姑娘能看得上他。”此是尚明事理,嘴却有些缺德的。
不过片刻,晏清宁已披头散发,胳膊上挽着的篮子滚在地上,衣服领子扯的乱七八糟,朱娘子将她按在地上就准备往脸上打,晏清宁忍无可忍,一手护住头脸另一只手拨开蝈蝈笼子。
小甲虫“墨蓝”嗖地飞出来,晏清宁这几日是喂它的,它不咬,于是它在半空中瞄了瞄准,一口叮在朱娘子的脑门上。
“哎哟。”朱娘子也没觉得很痛,只不过片刻,半身发麻,面若金纸,人若木桩,倒了。
围观的众人嗖地往后退了几步,都怕小虫误伤自己,退至安全距离便开始幸灾乐祸,“人家是满山红药铺里的人,玩毒虫的,朱娘子也有今天,踢到铁板喽。”
"贤妻,你这是怎么了。"朱老板先是大吃一惊,然后抱住老婆开始叫。“娘子,你可不能丢下我,若是你有三长两短,我也不活了。”
他刚被贤妻指着鼻子骂,此刻又做出一副深情款款。晏清宁气得头昏,怔怔地坐在地上。小墨蓝嗖地飞落在她肩膀上,八只带着锯齿的触角紧紧扒着她肩膀的衣服,仿佛在邀功,嚯嚯地叫着。
朱老板吞了下口水,换了语调。“我娘子性子虽然急了些,说话难听了些,可也没把你如何吧。你那虫……”他指着小墨蓝哆嗦:“你年纪不大,怎么心思如此恶毒,出手就要夺人性命。快给我解药。”
晏清宁揉着自己被扯得生疼的头皮,冷着脸看着这夫妻两个,恨声道:“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人毁我一粟,我夺人三斗。你娘子出言不逊,又对我动手,也就别怪我不留情面了。”
“拿解药来,否则我弄死你。”朱老板做出一副恶狠狠的嘴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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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清宁不屑地哼了一声,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手上灰尘,抚摸肩头的小虫。
朱老板立马认清形势,“我们错了,高邻,晏姑娘,晏老板,求你赐个解药,不就扯了你几根头发,你扯回来行吗,来来来,我的头发随便你扯。”
晏清宁不理他,转身往药铺走。朱老板对着左右看,想要跟谁求助,忽见人群中的沈夜,便嚷起来,“夜老大你管不管,这女人坏了鬼市的规矩,打架下死手,我家娘子要死了。”
~~
沈夜揣着手,已在人群中看了好一阵热闹,见朱老板哭得如同死了老婆,这才分开众人走上前。
“吵死了。”他做了个你先闭嘴的手势,又喊晏清宁,“哎,你站住。”
晏清宁已经推开门了,闻声冷然回头看他,脸上如同覆着一层寒霜。沈夜看过她笑、看过她虚弱、装傻,也看过她利落地动刀治伤,不论何时,总是温柔平静,还是头一次见她这么冷冰冰硬邦邦的愤怒。清宁伸手摘下肩头上的蓝色甲虫,让它趴在食指上,轻轻抚摸甲虫后背,寒声道:“做得好,等会回去就给你加餐,若有人不知死活来惹我,你下嘴的时候也千万莫要客气。”
沈夜看着那蓝色甲虫举起触角,嚯嚯叫,对自己示威,微微往后收了一下,和蔼地劝说:“闹着玩不能扣眼珠,打架别出人命。这是鬼市的规矩。你这就有些过分了。”
“我过分?”晏清宁拢了下头顶的鸡窝,沉着脸问沈夜。
她一副狼狈的样子,却格外严肃,沈夜不知怎么就想笑,“好吧,朱娘子也活该,你们二位半斤八两。不过青天白日,当街毒死人总不太好。?”
晏清宁冷哼一声,转身进了药铺。朱老板想要追上去,被沈夜瞪了一眼,“等着”。然后自己跟着晏清宁进了药铺。
他进来后略有些惊讶,满山红和阿卯都不怎么讲究,这间药铺里又养着奇怪的毒虫,喂的是不知来路的生肉干,素来气味浑浊而又脏乱,晏清宁住进来后,显然将这里彻底打扫过,如今小铺的样子几乎算得上窗明几净了。
晏清宁站在高高的柜台后,一边整理自己已被撕得开了的了线的领口,一边用纤长的手指梳拢头发,脸上还有几道指甲痕迹,虽然没见血,可这张脸原本白玉无瑕,那痕迹就分外惹眼。
她警惕地盯着沈夜。
沈夜微微一笑。“晏……什么来着……你真让我刮目相看啊。”他今日是格外好脾气的样子,“一场误会罢了,先把解药给我吧。”
晏清宁板着脸,不理他。沈夜扫了眼叮在清宁衣襟上的小墨蓝,说起话来,语气就和蔼些,“总不至于为这点事,你要毒死朱娘子。我让他们给你道歉。”
“道歉?”晏清宁侧目,清亮杏眼带着嘲讽,“我还以为这两个字,在鬼市一文不值。”
沈夜忍着笑。“还真是如此。”
“出去”,晏清宁决定翻脸。
“我让他们给你赔礼,要多少银子跟我说。”无法动之以情,只好许之以利。
“用不着,你快出去。”晏清宁回身将小绿的笼子也拽了过来,放在柜台上,威胁地对他道。
沈夜摸摸鼻子,往后靠了下,与柜台拉开些距离,劝她:“小晏姑娘,你今日已大大立威了,朱老板夫妇再不敢惹你,便是左邻右舍,也晓得你的厉害了。杀人不过头点地,朱娘子真死在药铺门口,你还要不要继续在这住下去,满山红和阿卯回来后,这药铺还要不要开下去?
6. 反复试探
沈夜并不认为晏清宁是个出手就要人命的。她虽然还气鼓鼓的,披头散发衣衫不整,但显然她是聪明人,眼下不过是需要有人递个台阶,哄一哄,再吓一吓。
沈夜斟酌着,又说了一句,“何况我也为你着想,还是莫要将朱老板惹得太急,他是个画师……”
晏清宁蹙眉看他。
“擅画春宫图。你不想让他将你的画像满城散播吧?”
晏清宁的脸上先一红,然后气得发青,两手握成拳头,咬着嘴唇。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半晌,她长出了一口气,将小绿的笼子放回原处,将小墨蓝塞进它自己的笼子里,又从柜台上的木匣中,拿起两块拇指大小的生肉干放进笼子,也不看沈夜,说:“没有解药,蓝金花虫也不致命,只是会让人身体麻木几个时辰,她不会毒发身亡的,日落前就能动了。再不放心,喝几碗绿豆水也行。”
小墨蓝扑在肉干上大嚼,沈夜看着晏清宁微垂的侧脸,嘴角有些压不住了。“行,我知道了。”
他转身出了药铺。
门口的青砖地上,朱老板半拖半抱着他家贤妻,正扯着脖子往药铺里看。见沈夜出来,朱老板忙问,“夜老大,怎么办?”
沈夜走到近前,冷冷地说:“怎么办?你问我?”
朱老板急赤白脸。“你得给我做主,打架不能下死手。这臭女人不懂规矩。”
沈夜呵呵了一声,两手一揣,慢吞吞道:“在这里,拳头大的就是规矩。你家这位河东狮是第几遭惹这种麻烦了?原来打不过她的都认倒霉,这回她着了别人的道,是不是也得认倒霉?”
沈夜几句话就让围观的人生出同仇敌忾之心。朱娘子素有恶名,她这颗嫉妒的心、这张不容人的嘴、这两膀蛮力让不少人吃过亏。
便有人帮腔道:“夜老大说得有道理,老朱,你老婆横行霸道,满嘴混账话,你也管不住,我看死就死了,不如趁这次换个老婆吧。”
“胡说。”朱老板惨兮兮扶着膝盖站起来,“我娘子也是爱重我才会如此多心。”
人群里响起响亮的嗤笑声。朱老板没羞没臊地,“你们嫉妒我们夫妻感情好,我不跟你们一般见识。”
沈夜听了这话,对周围人一摆手,说了句“都散了”,转身就要走。朱老板见他撒手不管,连忙扔下娘子,扯住沈夜,苦哈哈道:“我也是没法呀,我打也打不过她,管也管不了她……”
沈夜不耐烦,“别废话,你这贤妻,你要死的还是要活的?要死的这便拉回家去,要活的你打算出多少银子,说个数,我去帮你周旋。”
朱老板想了想,伸出两根手指头,“二两,行不?”
沈夜都懒得说话了,扭头又要走。人群中发出讥讽之声,“老朱,你的贤妻好不值钱。”
朱老板死乞白赖拽住沈夜胳膊,咬牙跺脚,一副肉痛的样子,“十两,总行了吧。”
沈夜轻轻挑眉。“你当打发叫花子吗?你出五十两,我舍脸去替你说和。松手,再纠缠我也要翻脸了。”
话说到此,就算不给晏清宁的面子,也要给夜老大的面子。
朱老板咬牙道:“好,我认倒霉,就五十两。先拿解药来,我娘子好了立刻便送银子来。”
沈夜又回了药铺,依旧带上门。
晏清宁已听见外面的对话,心里暗道沈夜真是雁过拔毛的主儿,沈夜往柜台前一靠,仿佛跟她熟稔得不得了,居然聊了起来。
“我看你将这里打扫过,是准备长住了?”
晏清宁压根不想跟他说话,于是低头下忙活,也不理他,
“那夜里帮我治伤,我还没谢过你。”
“用不着,这个谢字……”
“我知道,这个‘谢’字一文不值。”沈夜打断她的话,带着笑,笑却不入眼底,骨节分明的手指在柜台上轻轻敲着,忽然说了句,“你应该是个大夫。”
晏清宁愣片刻。
“你的手很稳,心也很稳,被人重伤、落难于此,不急不慌。”
晏清宁扭脸回避他的目光,平静地说:“慌有什么用,急更没用。”
沈夜赞许地点头,“没错,一个医者,最重要的就是稳。你是个不错的大夫。我这几日倒真让人打听了一下,在京城很少有我打听不出来的人和事。”
晏清宁默默后退一步,沈夜就往前探了下身,手臂支在柜台上,贴近与她的距离;“可你这个人,我就真没打听出来。”
“我只是个小女子,芸芸众生中毫不起眼的人。”晏清宁往后收紧下巴,试图离他更远些。
沈夜自顾说下去:“京城姓晏的不多,有钱的也有那么几家,没听说谁家走失了女眷……至于懂医术的,真是一个都没有。”
此时此刻,晏清宁刚被朱娘子惹得心浮气躁,沈夜刚在外面对朱青白连蒙再吓,这是个鸡飞狗跳满是烟火气的早上,却不妨进得店中,沈夜忽然开始审她的来历。清宁的浮躁之心顿去,警惕之心升起,人也冷静下来。
“听口音,你是江南人?”沈夜问。“知道斜风细雨堂吗?”
“很多人都知道。”
“你是斜风细雨堂的人?”
晏清宁的目光对上沈夜,他虽姿态懒散,可眼睛锐利而又冰冷,晏清宁心口一滞,轻声答道:“不是说鬼市不问过往。”
沈夜静静看她一会儿,“斜风细雨堂的宋南星正跟我做生意。既然如此,你怎么又跑了。你想要帮着宋堂主探听什么事,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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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可要比住药铺来得方便;要做点什么,睡我床上更方便。”
原来他一直怀疑我。
晏清宁忽然明白过来。那天早上,为什么沈夜跟人在院子里说起斜风细雨堂。他与斜风细雨堂一场交易后被人射伤,又因我治疗的手法娴熟而心生怀疑。他并非不小心,而是明知道我在听,故意试探我。
他言辞之中已经毫无尊重,晏清宁也就一脸假笑,学着当日沈夜说过的话,声调柔柔糯糯的:“他既付了大笔银子,你管他做什么,终还是要保着他。”
沈夜眯着眼睛看着她,忽地伸手,隔着柜台大力将人扯了过来,几乎是个呼吸可闻的距离。
晏清宁挣了下,沈夜的手仿佛生铁,纹丝不动,掐的她生疼。
“我以为你是条鲜活有趣的小鱼,我可不想你是人家钓我上钩的鱼饵。”
晏清宁隐去脸上的假笑,过了会儿又做出一副茫然无知的样子。
“我那天早上刚醒来就听到你们在说话,仅此而已。我不是鱼饵,一点都不想钓谁上钩。我只是流落在此一个倒霉鬼,想请你高抬贵手,暂时给我个容身之处罢了。”她说罢,去掰沈夜的攥紧的手,“我都解释过了,好痛,放开我。”
沈夜不为所动,“你是不是以为跟我耍几句嘴皮子就能糊弄过去?我看起来那么好说话吗?”
晏清宁摇头,“我没想糊弄你什么呀。你忘记了,是我给你治伤,我若是心里有鬼,为什么要治你。”
“是啊,我就想知道你为什么要治,都不惜暴露你自己。”
晏清宁真的无奈了,“我治你,是因为你受伤了,而我恰好懂一点医术,虽然也就那么一点点,总不能见死不救。我不是斜风细雨堂的人,江南的医馆也不是就只有一个斜风细雨堂。”
沈夜深深注视着晏清宁,直看入她眼底。晏清宁的眼睛是清澈的,坦荡的,黑宝石一般熠熠生辉,没有恶意,却也看不到真心。
他终于松开手,晏清宁吸了气,揉着手腕上青紫痕迹。“我听说斜风细雨堂救死扶伤,悬壶济世,并不是坏人。”
沈夜不屑地扯了下嘴角,总结道:“你这小骗子说什么都跟真的一样。”
晏清宁低头嘟囔着:“我不是小骗子。我还帮你治伤,你不谢我就罢了,还要这样怀疑试探我,就挺没良心的。”
沈夜微微一滞,自嘲地笑了笑。“好吧,我没良心,我去帮你出口恶气,顺便好好谢谢你。”
他从柜台上拿起块喂虫子的肉干,转身走了。晏清宁松了口气,就见沈夜推开门走到朱老板面前,把根本分不清是什么、黑乎乎油腻腻的生肉干郑重其事地递过去。
“这解药用绿豆水给她灌下去,日落前送银子来。”
7. 合伙坑人
傍晚时分,沈夜来敲门,晏清宁正在后院摆桌子,准备吃晚饭。“你来做什么?”沈夜这人要么十天半月不露面,要么一天登门好几次,她不太高兴地问。
“隔壁认赔送银子,我不来,你自己跟朱家夫妇交涉?再让人薅着头发打一架吗?”沈夜神色淡淡。
晏清宁这才请他进来。满山红家的后院比起沈夜家那个宽敞开阔的院子狭小不少。沈夜扫了一眼,发现小晏姑娘不但能睡,还很会吃,就一个人,桌上两素一荤,还有几只又肥又大的螃蟹。时逢八月,螃蟹膏满黄肥,她用姜丝蒸了,配了小碟姜醋,满院鲜香。
蟹产于姑苏,一年中也只能吃到一个月,更何况路途遥远,运来京城不易,往往价格不菲,寻常百姓并不常见,偏巧鬼市中有个南北货店,专门弄些时令珍稀而又古怪的食材。
这南北货店距离药铺至少要拐上十七八个弯,十分隐蔽,晏清宁竟然寻着踪迹买来了。“她算是将我房中那张地图记在心里了。”沈夜又想,晏清宁身上大概也就只有从他家离开时拿走的那一锭银子。这姑娘真会享受,且心态好,无论什么境况都不急不躁,将自己照顾得十分妥帖。
见沈夜盯着饭桌看,晏清宁一时疏忽,纯属习惯性地礼貌了下,“吃过晚饭了吗?”
“还没。就在这吃吧。”
“……”晏清宁只好去厨下取了一副碗筷,沈夜趁这工夫洗了手,等她回来,他已坐在桌子一边,掀了个蟹盖。这只蟹肥得流油,沈夜赞了句,“你挑螃蟹也是老手。”
清宁站在桌子边,实在忍不住,讥了一句,“你占便宜也是老手。”
沈夜眉眼中都是笑,将这只流黄的螃蟹放在她碗里,客气地说:“快吃,冷掉就腥了。”然后他自己掰了另一只,慢条斯理吃了起来。
刀顺带着朱老板夫妇走进药铺的时候,就看见这两个人一人坐一边,咔嚓咔嚓嗑着螃蟹。
刀顺撇嘴,不满。“我去帮你们跑腿,你们这就吃上了,都不等等我。”
沈夜不在意地问,“朱娘子的毒可解了?”
朱老板见沈夜如此熟稔地跟晏清宁一桌吃饭,心中暗想,怪道一个小丫头竟然能在鬼市立足,原来他们是相熟的,哼,这对狗男女,合伙坑了我五十两银子。
朱老板脸上不敢带分毫,只是乖顺地陪笑,“就是半身发麻,现在走动有点瘸,小晏姑娘,我娘子不会有什么后遗症吧。”
晏清宁板着脸没说话,朱老板的笑就有些挂不住。
沈夜咳嗽一声,晏清宁从桌上拿起帕子擦了手,然后站起身。“放心,小小毒虫,我自然药到病除。今日让朱娘子早些休息,明日就都好了。”
“那就好,那就好。”
沈夜从中调和,朱老板也不怕晏清宁搞鬼,他看了眼一直没抬头,吃得有条不紊的沈夜,将个小盒子托在手上,“小晏姑娘,这是我跟娘子一点心意,足银五十两,给姑娘你赔个礼,你收好。”
晏清宁并没去接银子,声音有点冷,眼睛盯着朱老板。
“我初来乍到,也不曾得罪过你,朱老板为何一早在我门前烧纸人?是咒我吗?是欺我年纪小,红姑又出远门了,没倚仗么?”
不妨她旧事重提,朱老板脸上的表情耐人寻味。瞧眼冷脸的沈夜,又看了眼将他押过来的刀顺,心疼着那五十两银子,暗道:这丫头脸皮真厚。居然还敢说自己没靠山。
晏清宁又对朱娘子道:“我不认识你夫君,是他自己跑来跟我说话。青天白日,又是街口,朱娘子不问青红皂白对我动手,我长这么大还从没被别人如此冤枉过。”说完眼圈一红,两颗亮晶晶的泪珠从眼窝里冒出来。
朱娘子僵硬着半边身子装哑巴。
晏清宁按了下眼角,又道:“你将你夫君看得重,他被人起哄那会儿也对你并无一句怨言,你们夫妻倒是情意深重,可为何对别人就如此随意折辱,我也是家人珍而重之长大的,为什么要欺负我……”她的脸上还有被抓伤的红痕,说不出得楚楚可怜。
朱娘子被诈了五十两银子,原本还有气,可晏清宁把自己姿态放得如此低,说得如此可怜,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她都觉得自己有点不是人了。
朱娘子虽然彪悍,却识时务,沈夜面色不虞,刀顺在一旁鹰视狼顾,一个小女孩在哀哀地哭,她自然知道要演悔不当初。
“哎呀妹妹,你不晓得我多后悔。原是我误会了,你别记恨我,咱们就算不打不相识。”
她蹒跚着上前将银子塞进晏起宁手里,“买点好吃的补一补,莫要哭,哭得我都心疼了。”也不知心疼眼前梨花带雨的晏清宁还是心疼五十两银子。
沈夜觉得火候差不多了,轻轻在桌下踢了下晏清宁。晏清宁把眼泪收回去,就此打住。
沈夜这才放下手里的螃蟹腿,冷脸道:“老朱你记着,这是最后一次,再有闹事你们夫妻就卷铺盖走人,我这里可以容你们安身立命,却不能容你们整日鸡飞狗跳。顺哥,送客。”
朱家夫妇一贯是欺软怕硬的,如今他们也知道了,晏清宁真的不好惹,沈夜也真的被惹烦了。朱娘子的半身还麻着,赔笑脸的时候嘴角都在流口水。“不闹了,真不闹了。小晏妹妹,你若有事随时喊我们夫妇一声,你朱大哥在这一片是老住户了。”
刀顺把丢人现眼的两口子推了出去,晏清宁抽了抽鼻子,坐下继续吃。沈夜看着她,越看越好笑,笑声在胸口震动,含含糊糊骂了句,“小骗子。”
晏清宁白了他一眼,“别笑,我本不想要什么银子,你为了敲打朱家夫妇,擅自讹了五十两,却把这桩得罪人的事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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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做由头。安知他们心里会不会记恨我。”
沈夜慢条斯理的,“那没办法,谁叫你要在我的地盘上讨生活,又一大早惹了麻烦,不乐意也忍着吧。”
晏清宁一脸怨念。
沈夜继续逗她:“不过你也别怕,我怎么也要保着你这条小命,你还欠我好多银子呢。”
晏清宁盯着他,恶狠狠掰断螃蟹腿。
片刻,刀顺折回来,给自己拉了把凳子坐在旁边,对清宁道:“跟我来时他俩一肚子不情不愿,我还以为要强按这夫妻俩低头,不想你哭两声,这对儿公母就转性了。”
晏清宁已吃完整只蟹,就着小菜喝白粥。“你吓一吓,我便哄一哄,一张一弛,别留麻烦。”
刀顺一挑大拇指,“你们俩倒像是常配合着干这事。夜哥咳嗽一声,你就哭了,他一个眼神,你又停了,是提前练过吗。”
沈夜哈哈大笑,“这可真不是我教的。”
刀顺也笑说:“小晏你这手段心眼若是跟我合伙,收拾这些小鬼儿不在话下。我手下那些歪瓜裂枣就只会动手揍人。”
晏清宁根本不接话。刀顺拿起桌上螃蟹,又问,“有酒么?”
晏清宁板着脸,“没酒。”
刀顺顿觉可惜,“吃螃蟹要配陈年花雕。还有,你扣扣搜搜的,这点螃蟹也不够吃的。”
晏清宁无奈地叹了口气,“顺哥,螃蟹也蛮贵的,你们两位老大就这样白吃,会不会不好意思。”
刀顺把桌上五十两银子推过去,“有什么不好意思,银子你收着,够我们吃到过年了。”
~~
后来晏清宁就发现,刀顺是真打算在她这吃到过年。
沈夜并不经常出现在鬼市,至于那位曾经见过的书生,尊姓大名余书舟——居然一次也没出现过。这三人共同管着一个既混乱又有独特秩序的夜市——鬼市。那些行走在黑白边缘的人,那些介于黑白之间的生意,那些阳光下看不见,却又在阳光下毫无新意地暗暗进行的生意。
三人之中,似乎只有刀顺每日在鬼市闲晃着。他手下二三十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负责收账打架,还有个夫家姓张的寡妇给他们做饭,只是这张寡妇做饭的手艺不太高明。从前刀顺多在饭馆吃,沈夜的狗招财也是饥一顿饱一顿。自从晏清宁长居鬼市,刀顺发现晏清宁实在是太会吃了,于是他们厚着脸皮蹭吃蹭喝,两人一狗给她做了饭搭子。
八月里吃了清蒸蟹、辣炒蟹、月底晏清宁又腌渍了糟蟹,到了九月金秋丰收之际,晏清宁身体渐渐大好了,小药铺饭桌上就没重样过,今日东坡肉、明日大鲤鱼,终于在一天傍晚,吃到一道色香味俱佳的板栗当归炖老鸭后,刀顺拍着肚皮赞叹,“小晏,以后谁要是娶了你,可真是一辈子的福气。我看你就留下别走了。
8. 竹叶青之毒
晏清宁果然没走,实则她亦无处可去。
她用毒虫吓住朱娘子,大老板沈夜出头帮她讹了五十两银子,二老板刀顺成了她的饭搭子,鬼市各位老板都很懂事地对小晏姑娘客客气气。
她时而挎着篮子去采购食材,回来关门起灶,给自己做几个好菜,没多久,受伤后不见血色的小脸已经养得红润白皙,光彩照人。
沈夜总是莫名失踪一段日子又出现,再出现时就说不出的疲惫,当他一脸倦怠时看到晏清宁就忍不住惊诧:“你孤身一个,是怎么把自己养得白白胖胖的。”
晏清宁已经跟他们混得熟了,也能开得起玩笑了,拍着自己渐渐丰润的脸颊笑。刀顺帮她解释,“昨日小晏还跟我说,人生短暂,该吃吃,该喝喝,她下半辈子就想做条不思进取的闲鱼。”
沈夜笑了笑,想起晏清宁当初给他画饼,让他“放水养鱼”,承诺日后还他银子。这条鱼养得肥了,他又不忍心痛下杀手了。
于是沈夜住在鬼市的日子渐渐多了起来,一来二去也成了他们的饭搭子。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地过。一起买菜、一桌吃饭、一同遛狗、听刀顺吹嘘又揍了谁、听晏清宁说什么菜要配什么肉、听沈夜挖苦那两人一狗日渐圆润的吃货……
沈夜和晏清宁两人都没再提起过斜风细雨堂;甚至于夜老大都大方地没再提要晏清宁还钱。若是日子真能一直这么过下去,晏清宁几乎都忘了自己前世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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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十五下元节,晏清宁用新谷磨糯米粉做小团子,包了素菜馅和羊肉馅的包子,热腾腾的包子端上桌时,饭搭子们赞不绝口。连旺财都吃得满嘴流油。吃完饭刀顺劈柴、沈夜洗碗,晏清宁依次给小金小绿小蓝清理笼子,这是她每日都做的功课,她得对得起满山红的信任。
就这时候,刀顺神差鬼使地说了句,“书舟去江南接那位斜风细雨堂的宋堂主,估摸年下他们就该回京了。”
院中静了一下,秋风乍起。
晏清宁忽然哎哟一声,抱着手跪在地上。白唇竹叶青不知为何暴起,一口咬在清宁指尖。
沈夜扔下碗跑过去,腕子翻转,手中已经多了把雪亮的小刀,一刀斩在小蛇七寸。蛇尾在地上蠕动着,蛇头因被斩断脊骨软软垂下来。他反应极快,出刀也果断,尽管如此,晏清宁指尖乌黑,呼吸急促,人也倒了下去。
沈夜抱住她,厉声问,“解药在哪?”
那一瞬间,晏清宁心脏都麻痹了,勉强看前面药铺,舌根发硬,声音含混不清,“三、三层,红瓶子……”
刀顺冲进药铺,沈夜用力挤压蛇牙咬伤之处,只冒出个乌黑的血珠,却再也挤不出毒血。毒液迅速蔓延,才不过瞬间,一根黑线已经到了手腕。
沈夜低头,含住清宁的指尖,用力吮吸,然后吐出口黑血。
“不,不……有毒……”晏清宁想阻止他,却被他牢牢按在怀里。吸一口吐掉,再吸一口,如此反复十几次,那条黑线才淡下去,可晏清宁已经昏迷了。
刀顺从前面跑回来,手中拿着个小匣子,里面有几个红瓶子装了药水,沈夜捏开晏清宁紧咬的牙关,将一瓶药水都倒进口中,清宁呛了下,全都吐了出来。沈夜又打开一瓶,一点一点喂进她口中,让她伏在自己肩头,轻轻拍着后背,让药水顺下去,一瓶药喝完,等了会儿,晏清宁艰难地睁开眼。
刀顺擦了把冷汗,长吁一口气,“要吓死我了。”
晏清宁声一睁眼,就慌急地对着沈夜,“你,你……”
刀顺这才发现,沈夜的嘴唇也乌青了。”他忙去拿来水瓢,沈夜漱了几次,也喝了一瓶药水,又等了一阵,脸色才渐渐恢复正常。沈夜将晏清宁抱进里间床上,见她呼吸渐渐平和,转身出来。
刀顺和招财都蹲在院子里,一脸惊恐地研究地上那条死蛇,刀顺迎上去问,“她怎样。”
“睡了,药水对症蛇毒,应该没事。”
“那你呢?”
“我也没事。”
刀顺认真盯着他看了会儿,见他确实看不出什么异常,又想着毕竟他不是被毒蛇咬在身上,应该并不严重,这才松了口气。一边拉着招财远离那条蛇的尸体,一边抱怨着,“满山红和阿卯从哪弄来这么厉害的毒蛇。我时常在这屋里吃饭,还拿肉干喂过他,想起来都有些后怕。”
沈夜也是一身冷汗,他曾见晏清宁拿着蓝色甲虫在手中把玩,也看到过朱娘子被毒虫咬伤后的样子,并未想到这条蛇的毒性比甲虫厉害无数倍。晏清宁是个做事很稳的人,对这些毒物从来细致周到,今日却出了意外,是她疏忽了,就在刀顺提起宋南星要进京的时候。
他阴沉地盯着死蛇的尸体,脑海中闪过一幕一幕。
“我不是斜风细雨堂的人。”
“我若是心里有鬼,就不会治你。”
——“小骗子”,沈夜骂了句。
“夜哥,你说什么?”
沈夜没接他的话,“今晚我留这儿,你先回去照应生意。”
“你,好像也有点中毒。”刀顺不放心。
“要不你留下。”
“还是你留下吧。”刀顺走到门前,犹豫片刻又回来了。
“夜哥,虽然小晏她人很好,但是你以后不能冒这种风险。万一这毒无解呢。你打算跟她一起死吗?”
沈夜失笑道:“怎会无解,她是养蛇的人,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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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有对症的药。我也只是一时救人心切,怎么会打算跟她一起死。”
刀顺认真地看着他,一副心有余悸的表情,“反正你记住,在我看来,你的命比谁都重要,以后千万不要这么冲动。”
沈夜笑容更深,在刀顺宽厚的肩膀上锤了一下。“顺哥居然劝我别冲动,这话听着好生奇怪。”
刀顺还要说什么,被沈夜一路推出了药铺。
~~
晏清宁万万没想到,她费心费力,精心伺候,自觉得已经感情深厚的小绿忽然翻脸。似乎那时她不小心用清扫竹笼的小刷子,在它眼睛上戳了下,它就一口咬住,差点毒死她。
太狠了。
清宁半蹲在小绿的尸体旁边,满是苦恼,“白唇竹叶青价值不菲,很少见。他的毒液其实可以治疗热毒疮疡,就这么让你一刀斩了,红姑回来我都不知道如何交代。”
沈夜正在喂狗,闻言哼了一声。“我就该别管闲事,你死了反而不需要跟谁交代。”
沈夜昨日冒着风险救了她,又守了她一夜,晏清宁不是不懂好歹,凑到沈夜身边,笑嘻嘻赔着小心。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你好厉害,反应如此迅速,每一步都做对了。再迟一会,一小会儿……”她伸出细白的手指比量,指尖上包着厚厚的白布,像是手指上顶了个小球,小球一挥,软软糯糯的声音还带着余悸,“我这条小命就没了。”
沈夜侧目看她,见她笑盈盈的,虽然脸色还不太好,但起码不像昨晚一副就要去见阎王的样子。她已经完全不记得昨晚的事。
月色黯淡、满天星斗,沈夜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惨白的脸。余毒让她半个晚上都在发烧,高热导致神志不清,一直在说不知意义的胡话,起初好像在跟谁撒娇。
“这药也太苦了,别让我吃了。”
“好难呀,记不住,不想学了嘛!”
“我要吃艾草团子。”
沈夜静静听着床上少女的梦呓。她在梦中急切地找什么人,大声叫“姐姐”,许是一直找不到,于是呜呜痛哭,哭得伤心极了。过了会儿,她又似乎回到受伤被扔在鬼市暗巷中的夜晚,浑身都在发抖。“求求你……救命……救救我。”
沈夜走到床边,手抚上她的额头,乌黑的发湿漉漉粘在脸上,拨开乱发,触手都是滑腻的汗。她烧得像是火炉,又像是被炙烤的焦灼难耐的小鱼,在床上辗转反侧,唠唠叨叨,哭哭啼啼。
沈夜拿热帕给她擦脸,又去擦手心降温,她反手握住沈夜的手,死活不肯放开。“别走。”
沈夜心里一软,轻抚她的手背。晏清宁低声垂泣,然后那么清晰地说了句——“宋南星,你别走。”
9. 朝云与阿丑
晏清宁低烧反反复复了几日,手指也不能沾水,做饭这件事只能暂时作罢。刀顺不好意思丢下病中的饭搭子,勉为其难地煮了一锅羊肉白菜面片汤,清宁硬着头皮喝了半碗糊糊,呕了一刻钟,沈夜见状一口没吃,全都倒在招财的食盆里,然后他不讲义气地走了,连着十来天没见人。
药铺的小饭桌暂时散伙,依旧是那做饭的婆子来给晏清宁送饭。
这日傍晚,晏清宁见朱娘子靠在她家画斋门口,嗑着瓜子,伸着脖子往远处张望,又对自己招手,便走过去跟她打招呼,“在瞧什么呢?”
已经住了这段日子,晏清宁将鬼市各路神佛见了个七七八八。鬼市的老板们似乎有个约定俗成的规矩,虽然大家都脸熟,也大概知道对方是什么路数,却都不怎么近乎,只是各自开门或者关门,做自家生意。反而朱娘子跟晏清宁抬头不见低头见。
朱娘子性格彪悍,可朱家的烂事主要还是朱老板的责任。但凡路过的女子相貌周正,他便总是忍不住上去撩几句,朱娘子跟清宁嘀咕,“有时我都想一刀煽了他。老娘当年是怎么看上这个玩意的?”
朱娘子说话荤素不忌,也不顾及晏清宁是个未嫁的姑娘。多亏晏清宁见多识广,清宁抿嘴一笑,“朱娘子是怎么看上朱老板的?”
朱娘子想了想,脸居然红了下,“他年轻时白白的、瘦瘦的,蛮清秀,一手画功也是……他画了一幅小像给我,我就让他骗到手了。”
晏清宁扑哧笑出声了,朱娘子哼了声,“如今是有贼心,没贼胆,再过两年,贼都没了才放心了。”说得晏清宁的脸也红了。
夕阳下,鬼市里渐渐有了些人气,有不少门户大开,挂出白纸皮灯笼,门脸挨着门脸,挤挤歪歪。买刀的、卖肉的、卖胭脂水粉香料的,还有些黑漆漆的犄角旮旯看起来就不太正经,刀顺多次告诫晏清宁一个人的时候千万莫要往那边去……
朱娘子对她一抬下巴,“往那看。”晏清宁凝神看去,就见一个男人抱着个孩童从远而近而来。
男人身材不高,宽厚的肩背、一步一步走得格外坚实。他左手提着红绸灯笼,右手抱着的孩子,看身量也就是八九岁的样子。彩衣墨裙,是个女孩,女孩的头垂在男子肩上趴着。
晏清宁不解,“这……”
朱娘子拿胳膊肘怼了下晏清宁,示意她别说话,男人从她们门前过,向二人看过来,他四方脸,眉毛格外秃,一只眼是瞎的,独眼浑浊,让晏清宁不由打了个寒战。男子面无表情地收回目光,抱着女孩拐了个弯,消失在巷尾。朱娘子把瓜子皮往地上一扔,拍了拍手上的残渣。
晏清宁问,“那父女俩是谁?”
朱娘子嫌弃地往地上吐了口唾沫,“我呸,什么父女?没人性的玩意儿,死了下十八层地狱都得拔舌头下油锅……”
晏清宁不知什么惹着了朱娘子,惊讶地看着她,朱娘子压低声音,“他是个龟奴,抱着的是个女表子。”
清宁顿时呆了,“那还是个孩子。”
朱娘子哼了声,“不是孩子,长不高,侏儒,原本一对双棒儿,前几个月死了一个,今日也不知是什么人叫了这一位去伺候,我下午就看着那乌龟王八把姐姐抱出去。”
晏清宁一阵恶寒。朱娘子还要说什么,她借口要吃晚饭逃了回去。关上门心里还不舒服,一直到睡前都在想那男子凶狠的目光。
到后半夜,忽然听见有人敲门,敲门的声音不大,却很急促。晏清宁从睡梦中惊醒,心怦怦乱跳,她在这里住三个月了,头一次有人半夜敲门。
她本不想应声,门外的人不依不饶地敲着,清宁只好穿了衣服出来。
“谁?”
“找大夫”。门外是个男子的声音,低沉、嘶哑、含混、急切。
晏清宁的心猛缩了一下。她忽然发现自己安心地住了这么久,是因为沈夜和刀顺时不时就在这药铺里晃,对着他们,她是安心的。可这会儿,她心慌得不得了。
“咚咚咚。”门外的人又开敲。
“这里不是医馆,你找错了。”清宁隔着门回答。还没等她反应过来,门闩咔嚓一声断了,门骤然大开,一个男人站在门外,清宁惊得不住后退,一条黑影从旁边窜出来,挡在她身前,竟是院中的招财。
晏清宁从来没见过招财如此迅疾,它从来不叫,也不发狠,不是吃就是睡,吃到高兴会对着清宁摇尾巴。这会儿它却完全变了副模样,双耳竖起,幽绿的眼睛闪着凶光、露出里面的獠牙,叫声如雷,一股强横令人心悸的气息,从懒狗招财身上迸发出来。
那男人也退了一步,他知道这是沈夜的狗。“请你,去看病。”男人说得很慢,好像舌根僵硬,发声困难。
晏清宁在发颤,她终于看清了这人是谁,四方脸、独目,是傍晚抱女孩的龟奴。
“我不会看病,别进来。”
男人的独目专注地盯着她,说话很执拗。“你会。你治过朱娘子。”
有招财挡在中间,晏清宁尽量让自己冷静下来。“你快去找一家正经医馆,找个正经大夫。别耽误了病人。”
“你跟我走。”男人的话总是很短促,他一只脚迈进店里。
招财呜咽着压低身子蓄力,仿佛下一刻就会扑上去。男人盯着招财,犹豫着没动。“我有银子。给加倍。”
晏清宁犹豫着,“病人在哪,你将病人带过来。”
男人目光暗了下来,“她……不来。不想给人看。”
“是你抱着的女孩吗?”
男人点头。
“她怎么了?”
“白天……很多伤。”
晏清宁看着他的眼睛,瞎了的那只眼睛没有眼珠,只有干瘪眼皮,独眼本来是凶恶的,可这会是慌急的。她想了片刻,柔声道:“等会儿,我拿要用的东西。”
清宁将银针等物放入药箱子,从柜上拿了几瓶药膏。她过去轻轻抚摸招财的狗头。“招财,好招财,在这等我回来。”
招财咬着她的衣服不肯松开,男人催促,“快……”
招财就是不肯松口,男人急了,忽然冲过来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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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清宁,招财瞬间窜起一口咬在他胳膊上,男人也发狠地对招财踢了一脚。
“不许踢它。”晏清宁大叫,俯身抱住招财。门咣当一声被人推开,沈夜站在门口,冰冷的目光好似不见底的寒潭。
“放开他”。他对男人说,声音不大,却是谁也听得出他的怒气。
男人终于松手,连连往后,招财也松口,被晏清宁抱怀里,对沈夜呜呜叫着,仿佛在告状。
“滚出去。”沈夜一指门外。
男人滞了片刻,竟缓缓跪下,他不敢看沈夜,只是哀求地看晏清宁,“求求你,去看看她。”
晏清宁面露不忍,蹭到沈夜身边,小声说:“要不……我去看下。他好像真的很急。”
沈夜狠狠瞪了她一眼,“看来你已经忘了自己是怎么来这儿的。”
清宁打了个寒战,那天晚上她差点被人放干血,又差点被人卖掉。
“求你了……”男人还是执拗地盯着她。
晏清宁心思百转,终于还是不忍,柔声对沈夜道:“那女孩可能真伤了,且很严重,我总不能见死不救,你能陪我一起去看看吗?”
她声音里带着哀求,也有执拗,沈夜不满地皱眉,最后还是点了下头。
男人走在前面,沈夜和晏清宁在他身后两丈远的距离。月亮灰蒙蒙的,乌云挡住星光,已是深秋初冬季节,落叶在脚下打着卷,晏清宁被风吹得直哆嗦,往沈夜身边靠了下。
“你怎么来了?”
沈夜还板着脸,“招财叫得十里外都听见了。”
晏清宁是直到看见沈夜站在门前,这颗心才镇定下来,巷子里黑影重重,她不由自主就往沈夜身边又靠了靠,“他叫什么?”她低声问。
“阿丑。”
“女孩呢?”
沈夜有点诧异地盯了她一眼,“朝云。”
晏清宁微微点头,然后叹了口气,“真可怜。”
朝云和阿丑居住的院子孤零零的,左右没有邻居,一盏红绸灯笼挂在门上,透着冷清和寂寥。推门进去,就见墙角暗暗淡淡的紫、融融冶冶的黄,栽满菊花。此时正逢花期,篱落秋风,静园幽丛,说不出的淡雅。
晏清宁无法想象如此幽静雅致的小院,竟然是个私窠子,住了个暗娼。
~~
夜和阿丑都在院子里等,晏清宁一个人走进房中。
朝云住的屋子居然很华丽、玫色的软纱帐、梨花木的家具,女孩就躺在房中的矮榻上。她小小巧巧的,身上的被子盖得严严实实,一直裹到下巴上,此刻紧闭着眼,听到声音,女孩微侧过头看向他们。
清宁的心不由自主地颤了下。
她有一种一种诡异的、让人惊诧的美。仿佛一个绝色女子被造物主精心缩小,小到可以抱在手中细致把玩。
可清宁却又觉得很可怕,那是种纤细脆弱,毫无生机,似乎稍微用力就可以被摧毁的美,清宁忽然想起朱娘子那句话,“不知什么狗男人喜欢这样的”,那真是一种能激发恶人破坏欲的美。
10. 救人与杀人
房中灯火摇曳,屋外的人只能看到晏清宁的侧影。她垂着头站在窗前,处理朝云身上的伤口。阿丑先是在门口焦躁地来回踱步,等了好一会,房中没什么声音,他担忧地几次想要推门,终于被沈夜冷声喝止。
“你就老实等着吧。”
阿丑似乎很畏惧沈夜,收回手僵硬地站着。过了会儿他走到沈夜身边,带着忐忑低下头,“今晚急,原是我错了,会赔给她。”
“你赔得起吗?”沈夜冷然道。
阿丑呆了片刻,“我尽量。”又顿了顿,“在我死之前。”他说得很突兀,好像在说他很快就会死了。
沈夜淡漠地看了他一眼,转头去看墙角的菊花,说不出在嘲讽阿丑还是在嘲讽世道,“你的‘尽量’一文不值,就像从前,你尽了全力守不住妹妹,以后也一样护不住姐姐。”
阿丑像是被重锤击中,颓然蹲在地上。这晚天上没有月亮,空气湿漉漉的潮闷,像是要下雨。
“不如带着她离开吧,何必拿命去拼。”沈夜说。
阿丑脸上带着麻木的悲凉,“她不肯,我劝过……她说要等机会,给小雪报仇。”
沈夜站了起来,专注地看着他。问。“命也不要了?你们可是想好了么?”
“嗯,想好了,我陪她。”阿丑说得很坚定。沈夜就再没说话。
足有半个多时辰,晏清宁才打开房门出来,她几乎有点打晃,一只手扶在门框上。潮湿的空气中飘着蒙蒙细雨,沈夜抱着胳膊靠在一旁的井栏,眼睛盯着墙角的菊花,不知在想什么,阿丑则飞快地站起来,带着期待看她。
清宁让自己缓了片刻,这才道:“她已经睡了。我给她上了药,身上的伤不能碰水,也不要让她下地走动。她……”
她斟酌着不知要怎么开口,脸上的表情仿佛要吐了,“伤很重,有人拔了她的指甲,还有很多烫伤,鞭伤……”
阿丑的头埋得更低了,那张脸开始扭曲,独目中满是泪水。晏清宁也说不下去了,轻轻叹了口气,“让她好好休息、别再让她去了,我会再来看她,给她换一副新药。”
阿丑给她行礼,送他们出门时递给沈夜一把油纸伞。冬雨淅淅沥沥,风已经有了透骨的寒意。晏清宁等阿丑关门,扑到墙角干呕起来。
沈夜把伞支在她头顶,默默等着。好半天晏清宁才止住恶心,脸埋在臂弯中,胸口急促起伏着。半晌,她忽然抓住沈夜的手臂。
“谢谢你,沈夜,谢谢你那天晚上救了我。”她微仰头,无比郑重真诚。“我刚才想,若是当时没遇到你,又或者你没管我,我真的被卖掉了,会不会也像房里那女孩一样,生不如死。”
她打了个寒战,脸色更加苍白。“所以,真的谢谢你。”
沈夜没再说什么“这个谢不值一文”的笑话,表情柔和了许多,垂着头看着她。“这会儿我看你又不像个大夫了。”
晏清宁不解。
沈夜慢悠悠道:“医者,本不该与病患共情。”
晏清宁面露苦涩,“我是个不合格的大夫。从前有个人说我,不够勤勉、不够专注,也不够冷静。”
“别理他。”沈夜说。
“他没说错。”晏清宁悠悠叹气。“我的确很没用。”
沈夜似乎笑了下,“你做你自己就够了。他喜欢勤勉、专注、冷静,管着他自己就成。”
晏清宁的确被安慰到了,心里从未对沈夜这么感激和亲近,忍不住又要倾诉。“她身上很多伤,新的、旧的,有一些再也不能恢复如初了,还有很多关节是错位的,等年纪大几岁的时候,必定会更加痛苦。我不知道该怎么帮她,我学艺不精,是个半吊子的大夫,我好后悔,当初该学得更认真些。”
沈夜平的声音波澜不惊,“你已经做得够了,其他的,就安静地看着吧。”
晏清宁侧脸去看沈夜,见他目光沉沉盯着远方黑暗之处,问他,“只是安静看着吗?她会慢慢死掉的?”
沈夜点了点头,有种看破世事的冷淡,“于她来说,这世上难道还有什么值得留恋吗?”
晏清宁不赞同,“至少,朝云和阿丑,他们还有彼此呢。”
沈夜摇头。
晏清宁更加难过了,“我说的不对么?”
“你以前过得很不错,就像你说的,你是被人珍而重之长大的,所以你心里放不下那些珍重你的人。”沈夜的声音没有情绪,却透着寒意。“你不能想象,有些人一出生就已经是终点了,除了自己,别无他人。”
他眼中露出讥讽,“一个人只剩下自己的时候,死也就没那么可怕了。”
晏清宁忽然生出一种感觉,沈夜不是在说朝云和阿丑,而是在说他自己。仿佛他早就看透了这个世道,不像平素霸道或是精明的他。
雨渐渐大了,敲打着油纸伞,水雾让眼前的路变得混沌不堪。
~~
第二天傍晚,刀顺手下一个叫苏苏的姑娘来找她,说沈夜要她陪晏清宁去朝云家出诊。
她陪着晏清宁,却又害怕独眼阿丑,不肯进去,只在院外张望。朝云已经醒了,还不能下床,疏离客气地跟晏清宁道谢。她的声音尖细柔美,清宁帮她拆开脚趾上包扎的棉布时面无表情的,仿佛是个没有痛觉的人。换完药,朝云给晏清宁一个荷包,清宁打开看就吃了一惊,竟然是个小小的金元宝。
“太多了。我不能收这么多。”
“我的命不值钱吗?”朝云斜倚在床上,板着脸问她,像个要发脾气的孩子。
说得清宁有些不知所措,“自然不是的……”
“钱财罢了,身外之物,我不缺这个。”
晏清宁差点就问出口,“不缺这为何必要那种营生。”幸亏她忍住了。
朝云的表情仿佛知道她要问出口的话,冷冷淡淡的:“阿丑说,他踢了夜老大的狗,把夜老大气坏了;踢坏你的门,把你吓得不轻。”
“这倒是。”
“只管收下吧,我可不想得罪夜老大,若不是他把房子租给我住,我也活不到今日了。“
晏清宁还是将金子推了回去,小声说:“这些钱你好生留着,你的身子已经很差了,千万不要再出门去受那些罪。”
朝云有些惊讶晏清宁居然跟她推心置腹,她笑了下,黑葡萄一般的大眼睛紧盯着晏清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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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脸上表情古怪。
“金子给你,我想再跟你买件东西。”
“什么东西?”
“你养得那只小虫。差一点咬死朱娘子的那只。你肯卖给我吗?”
“你买来做什么。”
“自然是咬人,最好是瞬间就要命的那种。”
“你要咬谁。”
朝云笑得像是恶作剧,“这你可别问,总之不是别人,就是自己。”
“我不能卖给你。”清宁摇头。
“你就当可怜我罢。”朝云如同这世上最好的戏子,立刻露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晏姑娘,你看看我这幅样子。”她一把掀开身上的被子,把小小的、破碎的身体给晏清宁看,“这是我的手,它折断过好多次,这是我的膝盖,它被迫在铁蒺藜上趴着。”
她又要去揭开自己里衣,晏清宁实在看不下去了,拨开她的手,把被子盖好,朝云可怜兮兮地盯着清宁,“你不懂,有时我是不得不去,我这幅身体,自己做不得主,那时我又恨不得自己立刻死去。若你能帮我随时死去,这金元宝给的就值得。”
晏清宁心里愈加难过,“朝云,还是找机会跟阿丑离开这里吧。”
朝云像个要吃糖的孩子,拉了个软绵绵的尾音:“求你了。”
晏清宁咬了下嘴唇,“我是大夫,我只能救人。”
朝云哼了一声,开始发脾气。“带上你的金子出去,以后别来看我了。”
晏清宁果然没有再登朝云的门,不介入别人的因果,也许沈夜说得对。她介入太多、被连日的冬雨寒风冻得不轻,喉咙哑哑的,眼睛涩涩的,头痛了几日,朱娘子跟朱老板又大打出手,朱娘子来找她买一副“毒死亲夫”的药。晏清宁唯有扶额尬笑。
还有刀顺手下的苏苏姑娘,满腹怨念地问她。“顺哥怎么就是不开窍呢,我对他暗送秋波,他只没看到。我原来以为他喜欢你,所以整天在药铺里转。”
晏清宁连忙摆手,哑着嗓子道:“没有没有,我们是饭搭子,他喜欢吃我做的菜罢了。”
苏苏语不惊人死不休。“我知道,他不会喜欢你,因为夜老大喜欢你。”
晏清宁吓死了,“不要乱说。夜老大是我的债主房东,他只是喜欢银子罢了。”
苏苏摇着粗黑的长辫子,“他又不缺钱,欠夜老大银子的人多了,我哥也欠他的银子,没见他没事就去看我哥。他以前十天半月也不会来鬼市一次,可最近十天半月不离开,还不是为了你。”
晏清宁稍微想了想,一瞬间就从落难鬼市,想到沈夜含住她的手指,帮她吸出毒血,脸莫名就红了,连忙岔开这个过于旖旎的话题。
“苏苏,不如你直接去跟顺哥表白。顺哥这人比较直,你暗送秋波他可能真的看不懂。”
苏苏咬着唇蹙着眉,“你看我要不要色诱一下,你有那种药么,能让男人情不自禁的药,叫什么什么香,隔壁朱娘子说,朱老板就是这样被她勾上手的。”
“……我没有。”
晏清宁决定还是别再讨论这个话题,她以为自己见多识广了,比起鬼市中的奇女子,她自己实在是上不得台面。
11. 思乡
日子如流水一般过去,白毛雪盖住京城,冬天来了。晏清宁只是觉得冷,北方的风直往骨头缝里钻,她把自己裹得似只熊,缩在房中不肯出门。
“这还没到腊月呢,再过段日子你可怎么办啊?”苏苏替她发愁。
“我要冬眠,跟小金一样。”晏清宁抱着手炉,打着哆嗦,把头拱进棉被中。
白唇竹叶青死于沈夜刀下,清宁送一边唏嘘心痛、一边将它尚未吐尽的毒汁制成两颗药丸,这叫物尽其用。至于赤尾金蝎小金,把蝎尾缩在肚子底下,开始冬眠,三只蓝被冻傻了,某天日落时分死了一只,幸免于难的两只渐渐也不那么活泼,冬天真的来了。
腊月是晏清宁来到鬼市的第五个月,满山红和阿卯依旧杳无音信。鬼市越加冷清,晏清宁摸着怀里的朝云给的金元宝,心中稍安。大家都是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
隔壁的朱娘子不知为什么又打了一架,朱娘子抓破了朱老板的脸,朱老板气坏了,连续数日在坊间喝酒鬼混。刀顺前几日说起余书舟,“已经回京城了。”
小年那天,京城大富之家开始放烟火。爆竹冲天而起,将半边天都映得五彩缤纷。刀顺要请手下人吃饭、派红包,吃过这一顿,鬼市就要暂时关门,二月初二才会重开。
晏清宁睡了一整个下午,招财被爆竹声吵得上蹿下跳,不知怎么对小墨蓝产生好奇,凑着鼻子去嗅,被一口咬在鼻子上,狗脸肿得像猪头,顿时僵硬地躺下了。
晏清宁赶忙跑来救它的狗命,它可怜巴巴窝在清宁怀里流泪。
“招财,好招财。”晏清宁揉着狗头它安慰,给它一根肉骨头。
招财张不开嘴,泪汪汪地看着她,说,“呜嗷,呜嗷。”
她眼泪汪汪地看着招财,说,“招财,我想家了。”
沈夜推门进来的时候,就见一人一狗不知所云地互相哭诉,晏清宁穿得臃肿,可还是看得出消瘦不少,下巴尖尖的,眼睛湿漉漉的。
“快关门,好冷。”清宁叫,把脸藏在袖子后偷偷擦了眼泪。
“怎么好好地哭了?”沈夜奇怪地问。
“风大,风沙迷眼。”
“招财怎么了?”
“撩闲小蓝,被咬了,要躺到明日才能动。”
“不会死吧。”沈夜揪起招财一只耳朵看。
“你说我是神医来着。”说完,晏清宁又要钻回房中。
沈夜拉住她,笑道:“你都快在那间屋里生根了。”
“可是,别处好冷啊,京城为什么这么冷。”小晏姑娘苦着脸。
“这里是京城,又不是江南。”
清宁心情不好,不想理他。“我要回去睡了,不送不送。”
沈夜笑,“真可怜,我都不忍心这么就走了。今夜是小年夜,我请你吃饭。”
“不去,外面更冷。”
沈夜解开自己的斗篷,裹在晏清宁身上。拽着她出了门。
斗篷里热烘烘的,外面是玄色素面,里面是厚厚的皮毛,有股清新的皂角味道,还有些青年男子特有的气息,生机勃勃、热气腾腾,清宁的脸有些发红。她想将斗篷还给他,但又贪恋那些暖意,于是站在门口纠结。
沈夜里面只穿了一件夹棉的黑袍,腰间是一掌宽的牛皮腰带,他并不怕冷,反倒更显身长玉立的精神,站在旁边的清宁就越发觉得自己窝窝囊囊。“你要带我去哪?”
沈夜问她,“想吃什么?”
晏清宁认真的想了想,“好吃的,特别贵的。”
沈夜笑了笑,带着她出了鬼市。
~~
沈夜和晏清宁站在光明与黑暗交界之处。他们面前,京城最繁华迤逦的东门大街,灯火灿烂,宛若仙境;映得他们身后的鬼市越发显得幽深阴暗。
这会儿正是夜幕降临,华灯初上的时候,千盏万盏彩灯恍若银河倾泻,满城灼灼光辉。晏清宁跟着沈夜往前走,完全不知东西南北,她也不担心,反正沈夜分得清东西南北。小晏姑娘一手拿着糖葫芦、一手笼着宽大的斗篷,也许是华灯更亮、也许是人气更足,人间烟火气让东门大街比鬼市多了几分暖意。
几辆华盖马车冲开人群,疾驰而去,为首的那辆车上挂着精致的宫灯,上面大大一个“成”字。晏清宁只顾着东张西望看热闹,差点被车轮撞到,沈夜手疾眼快地把她拽回来挡在自己身后。那几辆马车竟然丝毫不减速度,在人们的惊叫中撞翻了几个摊子,撞倒了几个行人,绝尘而去。
“谁家子弟如此嚣张”,晏清宁好奇地问,“闹市纵马,全然不顾人死活,哼,该让五城兵马司捉去打板子。”
沈夜抬眼瞄了下远处马车上的灯笼,漫不经心地应道:“成王府。”
晏清宁听说“成王府”,立刻闭嘴,“我可什么都没说过。”沈夜笑她胆小鬼,同她停在一座三层高楼前。
“抱-月-轩。”晏清宁看清招牌。
“来过吗?”
“不曾来过,我或许是被人打晕后直接扛进城的。”
迎出来是掌柜,对着沈夜弯下腰,殷勤地招呼着,“给您留了楼上包间。”沈夜微微点头,带着晏清宁穿过吵吵嚷嚷的一楼,又登上富丽堂皇的二楼,直接上了三楼。但见三楼一水的紫檀木门和紫檀雕花的窗子,门窗都紧闭着,有穿青衣的少年安静迅速地传菜,偶有嬉笑从紧闭门窗中传出来。
三层比楼下幽静不少,沈夜走进个位置极好的包间。一进包间,热气扑面,室内灯火通明,暗香浮动,不像是寻常酒楼包间,倒似雅室。沈夜自然而然地接过晏清宁身上的斗篷,清宁则站在包间窗口,往外探头看热闹。
楼下的大厅富丽堂皇,竟不知从何处引来一汪活水,直引进大厅中央,数十条白色红顶的锦鲤在水中穿游,这店的布局随着水流因势利导,疏落有致地摆放着不少红木圆桌。水中央一座半人高的木台,两个穿素纱的女子一人吹箫、一人抚琴,犹如仙子,乐声若隐若现在耳边萦绕,透着雅致。
清宁看了会儿,回头对沈夜赞道,“不愧是天子脚下,物华天宝,人杰地灵,连吃饭的馆子都这般高雅华贵。”
沈夜撇了撇嘴,晏清宁忙说,“你可不许扫兴。”
沈夜奇道:“我说什么了?”
晏清宁从窗边走到食案前,抓了把桌上准备的餐前小食坐下,“你心里说不定在想,这华丽之下,都是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沈夜笑道:“我是个及时行乐的人,从不给自己找不自在。”
晏清宁点头说,“我也是。”她环顾四周一番,对沈夜选的地方甚为满意,这一顿必定价值不菲。她笑嘻嘻道:“夜老大,点菜点菜。你跟顺哥一直吃我的,今日我要吃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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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夜就真的点了一大桌菜,亮晶晶的水晶肘子、蜜炙斑鸠、槽琼枝、莼菜笋、云腿火锅……一坛清冽的梨花白,餐前送进来四碟小点心,其中有碟艾草团子。
晏清宁一下子就被震住了,“这是腊月,是京城啊,怎么可能有青团吃。”
沈夜不在意地给她倒了杯酒,又给自己斟满,“你也说这是京城,物华天宝。小小青团罢了,又不是龙肝凤髓。”
晏清宁夹起个艾草团子就开始眼泪汪汪,沈夜笑话她,“这么好吃呢,你都馋哭了。”
晏清宁忍着酸楚,不肯承认自己想家,恶狠狠咬了一大口青团,把自己噎住了。沈夜哈哈大笑,把茶杯递给她,轻轻拍她后背,笑得眉间那条淡淡的疤都舒展开了。
菜做得地道,老酒甘醇,清宁吃得眉眼弯弯,梨花白让近来总是寒玉一般的脸染了层火红的胭脂。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楼下有人敲响云板,传来婉转的乐声。
清宁丢开酒杯,走到窗口,大厅的高台上涌出几个穿着奇装异服的南曲艺人,开始做戏。
楼下的客人众多,声音也有些嘈杂,不过戏子的声音婉清悦,晏清宁凝神去听,倒是听得分明。
这段戏说的是一对兄弟,哥哥娶了位娇妻,却不料娇妻不安寂寞,与人私通,一副毒药毒死了亲夫,带着万贯家产改嫁他人。弟弟在哥哥坟前饮血酒、于当夜潜入嫂子新家,将奸夫□□一刀一个杀了,自己远走他乡。
台下客人稀稀落落地拍着巴掌,隔壁包间里,有个人趁着酒意高声叫。“杀得好。奸夫□□,人人得而诛之。”
晏清听得津津有味,也跟着隔壁那人赞了声“好。”
沈夜对戏文兴趣寥寥,一只手上捏着酒杯,偶尔慢条斯理地抿一口,另一手支着腮,闭目养神。
听了晏清宁的话睁开眼,笑问她,“你听懂了么?哪就好了?”
“这嫂子心思歹毒,弟弟有情有义,恶人有恶报,难道不好。”
沈夜笑笑不语。隔壁包间涌出来几个男子,就在他们的包间窗外站定。其中一人高声道:“台下这出戏唱得好,我家主人有赏。“说罢他一抬手,几块白亮亮的银子丢在了台上。
戏子们跪下磕了个头,喜不自胜地将银子拾起来。晏清宁把自己藏在窗边偷偷看,见个穿宝蓝镂金刻丝锦袍的青年公子居中,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他身后跟着七八个穿着华贵的跟班,都一脸狗腿子的神态。
只听其中一个低笑道:“要我说这出戏就应到宫中去唱,给陛下好好唱一回。“
另一人压着嗓子接话,“可不是,坊间传闻,那位老贵人把密道修得直通床榻之下,说是双休延年,嘿嘿三十如狼、四十如虎,还真是如狼似虎的年纪。”
“别瞎说。”锦袍公子小声斥责,可笑容不变。
“我懂,我懂,宫闱之事岂可宣之于众。”穿绿袍的是个客卿,见主人斥责,带笑退了一步。又觉得自己的马屁还未能拍到位。小声笑道:“不过拨乱反正是迟早的事,陛下年岁渐长……”
“讨打,还敢胡说。”那锦袍公子骂了句,大家嘻嘻哈哈地把这话题岔开了。
晏清宁听得一头雾水。走回桌前,一边给自己倒了杯酒,一边问沈夜。“他们在说什么?”
沈夜笑眯眯抿了口酒。“他们说当今太后偷养面首。”
12. 有情无情间
晏清宁差点咬了舌头,丢下筷子,赶忙跑去关紧窗。然后她拍着胸口低声苦笑,“我的天,夜老大,您可真是百无禁忌。京城随便掉下一片瓦砾都能要人的小命,莫要胡说。”
沈夜学着晏清宁的样子,也压低声音,眼睛里隐约的光浮动着恶作剧的意味,笑说:“这房中只有你我,若传出去便是你告发的。何况八卦绯闻,宫闱秘事,从古至今没人不喜欢听的。难道你不喜欢听?”
晏清宁支吾了一会,忽地扑到沈夜身边,“其实我可喜欢听了。难道当今太后真的在自己的宫中挖了条密道,与人私会?”
沈夜斜垂目光,看着她熠熠生辉的小脸,撇嘴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也往前凑近,在她耳边逗她。“这个我不曾亲眼见过,你若好奇,我去找人打听。”
这种事能找谁打听去。晏清宁瞪了他一眼又问,“窗外这些人不知是什么来路。”
这次沈夜说的很清楚,“赏银子是成王府的二公子,姓高名天宝,是京城出了名的混账王八蛋。至于其他人,不过是他手下鸡零狗碎的客卿。”
“成王?我记得他在江南。”晏清宁沉吟道。
“据说这位王爷畏寒,故一年到头,倒有大半年都在江南别院养病,京城里当家的是他两个儿子。”
晏清宁有些古怪地笑了下。“你知道的真多。”
沈夜也笑,“我朝皇族大多身体不佳,不是这个病了,就是那个没了。成王历来跟太后嫂子不和睦,至于成王的儿子,无论是大公子、二公子还是三四五六公子,其实都不是亲生的,这位王爷虽然姬妾如云,却一个都生不出来。收了无数干儿子过爹瘾,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满京城百姓谁不知道。”
晏清宁有些恍惚,半晌回过神,“帝王将相都是天上的人,跟我这山野丫头没半点相干,莫多说了,快吃快吃。”
她说着快吃,实在是也吃不下什么了,沈夜勾了下嘴角打趣道:“冻僵的小鱼又活了。”晏清宁眯着眼睛细嚼慢咽不理他。
楼下的戏已经唱完,再次响起高亢的云板声,刚才的戏虽然唱得好,大家也不过当作背景罢了,这会不知道演什么,引发阵阵欢呼。
晏清宁实在压制不住好奇心,又将窗子推开一条缝往外看,就见一个娇小犹如孩童的女子,穿着如火一样浓烈的紧身红衣,双手握着红绸,出现在高台之上。
清宁脸上浮现惊讶,“是朝云”。沈夜也放下酒杯,走到窗口,果然看见木台上娇小玲珑的女孩。
有条绳索从屋顶垂落,朝云小小的身子先是扭弯成一个诡异的角度,用腿缠绕住绳索将自己倒挂起来,她开始旋转,红绸不知怎么忽地窜出火苗,飞速的旋转中,火苗将她包围起来。
“好!”食客们爆发出阵阵欢呼,就连三楼的包间里的客人都纷纷走了出来。
朝云在欢呼声中越转越快,直到成为一个红色火球。火球在场中央荡起,依稀看到朝云在火球中的舞动,像只小小的浴火而生的凤凰,欢呼声简直将屋顶震飞了。直至良久。那火球终于熄灭,朝云灵巧地落在地上,阿丑上台,将她抱了下去。
晏清宁看呆了,她一直以为朝云是可怜的,却没想到她也有灿若云霞的时刻。刚才出言不逊的一众成王府客卿,就拥堵在他们这件包间的窗外,刺耳地笑道:“这小玩意儿又出来了。”
他身边的人笑得更加猥琐,“我已交代过了,等演完了,就招她上来侍奉敬酒。”
旁边人起哄,“光敬酒有什么意思,不如公子开恩,也让我们大家一起乐一乐。听说这小东西浑身上下,柔若无骨,随处都可弯折。”
那公子笑得轻佻,“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你们放心。只是可惜了,那小东西的妹妹也是个妙物。若是姐俩都在……”
他们说得越加粗俗露骨,沈夜把晏清宁拉回来,关了窗子。
“吃好了么,天色不早,我们回去吧。”见她脸色又开始发白,他拿起斗篷披在清宁肩上,清宁没说话,只顺从地跟在沈夜身后出了包间。
两人悄悄下楼,却不防在楼梯转角正遇到阿丑抱着朝云,一步一步往楼上走。朝云依旧不抬头,两只手搂着阿丑的脖子,将头埋在阿丑的肩上。
阿丑侧身给他们让路。沈夜皱眉,擦身而过时,清宁停住,警告,“阿丑,别上去。”
阿丑顿了下,晏清宁紧盯着他,“上面那些臭男人都是混账王八蛋。”
阿丑沉默着,似乎在等朝云发话,可是朝云一动不动地靠在他肩窝。好半天,阿丑对晏清宁鞠躬,又沉重地往楼上走。
晏起宁追了一步,一把拉住朝云的衣服,“朝云,千万别上去。”
阿丑僵直地站着。晏清宁不肯放手,朝云也并未抬头。僵持一会,沈夜忽然说,“小晏,放手。”
晏清宁转头去看沈夜,带着怒气,“她会出事的。”
沈夜走过来,把清宁的手指从朝云的衣服上一根一根掰开,紧紧握在自己手中。他的声音淡漠而又平静,“让她去吧,你已经做了你能做的一切,剩下的,就安静看着吧。”
阿丑怀中的朝云终于抬起头,她的脸上涂抹着厚厚的胭脂,头上带着华丽的金色簪子,像个偷穿大人衣裙的孩子,她细声细气地对清宁道谢,“多谢你。”又去看沈夜。“也谢你。”
沈夜看都没看她一眼,也没有任何回应,拖着晏清宁便走。他走得很快,清宁跌跌撞撞地跟着他,忽又猛然挣脱开沈夜,跑回朝云身边。
阿丑还站在那里,晏清宁把什么东西塞给朝云。盯着她的眼睛。
朝云不解地看了看。
晏清宁凑近她耳边,低低的声音,“是你想要的那种东西。”
朝云先一愣,然后灿然一笑,晏清宁已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沈夜追出去,见晏清宁捂着脸,蹲在招牌下的阴暗处,沈夜拉她,她怎么也不肯抬头,沈夜稍微用力,晏清宁依旧不肯抬头,却顺势抱住他。
她从心底生出寒意,如冬日逐渐冻住的冰湖,身上的温度也骤然降低。她好冷,透骨的冷,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抱住身边唯一温暖的那个人。
沈夜僵了一下,神色复杂地低头看着清宁乌黑的发顶,少顷拉紧斗篷,将她遮得严严实实,也顺势将她环抱在怀中。他低声问,“你给了她什么?”
清宁颤抖着说不出话,头埋在沈夜怀中,带着哭腔,无意识地唤他,“沈夜,沈夜……”
沈夜只觉得心被什么刺了下,手臂忍不住将她抱得更紧,下巴轻抵在柔顺的发丝间,炽热的体温穿过斗篷和棉衣,温烫着她的皮肤,他在她耳边应着,“我在,我在……”
上弦月挂在暗蓝的夜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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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飘飘洒洒下起如盐细雪,身边人声鼎沸,不远处爆竹冲天而起,两人充耳不闻,只拥抱着彼此,贪恋着对方丝丝温暖。
抱月轩楼上,朝云被阿丑抱进那间满是污秽的包间,尽头的另一个雅室中,一个穿着皂色锦袍的青年男子临窗站着,静静看楼下相拥的两个人。他身体僵硬,漆黑深邃的眼眸如同浸了墨,深不见底。
见他神色有异,与其正对坐而饮的余书舟也走到窗前,低头往下看了眼,微微一滞,然后低声笑道:“宋堂主初来京城,莫不是被北地民风惊到了。”
宋南星捏住窗台,骨节分明的手指已经发白,半晌才回过神来。他眼看着楼下高大的男子低头说了什么,清宁温顺地点头,就那么乖乖地让他牵着手,走入人群中。
他忪怔片刻,回头时神色已恢复,温和一笑,“情之所至,甚好。”
~~
沈夜将晏清宁送回药铺,眼看她关了门,又在门前徘徊良久,直到房中烛火熄灭他才回了自家在鬼市的家,余书舟就坐在房中等他,沈夜难得叹了口气,“有什么事不能明日再说。”
余书舟对于沈夜跟晏清宁如此亲密,心里生出担忧,他迫不及待要将自己听到的消息告诉沈夜。
“晏家,在江南算得上数一数二的大药商,据闻晏家有一座七层塔楼,名为药庐,藏了不少珍奇药秘方、珍稀药材,他们是斜风细雨楼的大股东。两年前,晏家家主晏文彬——也就是小晏姑娘的父亲病逝,因他无子,只有两个女儿,故此长女接管晏家生意。可惜身为女子,终究得不到族人支持,族中几个旁支便要夺家产。“
沈夜一边给自己倒了杯茶,一边坐下揉着太阳穴,他今晚喝了不少酒,却不知为何,五脏内腑中压着口寒气。
“晏家的长女为了守住家产,迫不得已求助客居江南的成王,唉,这不是羊入虎口么……果然没多久,人就死了。你也知道的,成王这些年沉迷炼丹,在京城和江南祸害了不少女子。至于晏二小姐……便是满山红药铺里那一位,跟宋南星青梅竹马,有过婚约。”
沈夜眉眼微垂,冷笑了一声,目光转向窗外,那轮月泛着幽蓝的冷辉,让他的脸色晦暗不明。
余书舟微微皱眉,“这件事说来奇怪。斜风细雨堂名医众多,宋南星身为家主,医术超然,自然也不会让小晏姑娘去出诊。却在半年前不知何故,小晏姑娘被人告到官府,说她医人致死,吃了官司。她被关进大牢,宋南星还未能将她营救出来,晏清宁这人就下落不明。”余书舟加重语气,慢吞吞补了一句,“谁都不知道她为何失踪,又去了何处,直到她在这里遇上你。”
沈夜没做声,眉头锁的更紧。余书舟声音里透着担忧,“夜哥,我们要跟斜风细雨堂合作,实则没必要为了一个女人与宋南星互相猜忌。其实你只需将晏清宁送还给宋堂主,就说无意中救下的,他就不得不承这个人情。无论她因何而来,人送回去,咱们切断他们一切念想,也就不用担心这件事再生枝节。”
沈夜盯了眼余书舟,奇道:“晏清宁又不是件东西,我凭什么将她送来送去?”
余书舟不由想起抱月轩外,沈夜和晏清宁相拥的情形,他喃喃自语,“我以为你是逢场作戏的。”
沈夜声音更冷,“更何况,宋南星又算什么东西,难道我还要揣摩他的喜好做事?”
13. 故人相决绝
腊月二十九,初雪方霁,京城的爆竹噼里啪啦响个不停,映衬得鬼市这块地更加安静阴郁。晏清宁一颗心七上八下,几次去朝云家,阿丑和朝云都没有回来。她想跟沈夜打听消息,沈夜却不知忙些什么,只是不见影子。
晏清宁表面上波澜不惊,依旧吃饭扫撒过日子,清晨起床熬了一碗浆糊,用大红纸给写了好几张福字,贴在了药铺的柜台和门板上。远处、爆竹零星响着,有硫磺火药的气息钻进鼻子里,她穿着厚厚的棉衣、带着头巾,站在大门口,招财在她旁边蹲着,一人一狗百无聊赖地看着门上的福字。
晏清宁低头对招财说:“去年此时,我还在家中,爹和姐姐、师兄弟登门送礼的,上门讨彩头的,不知道多热闹。若是那时候遇到你,我定然把你喂得肥肥壮壮,让你做苏杭最有福气的一条狗。”
招财呜呜叫了一声,当她在吹牛,夹着尾巴回药铺去了。晏清宁叹了口气,“我最后一次去朝云家,若她还没在,想来她永远也回不来了。”
她慢吞吞将头巾裹紧脑袋往朝云家走,这条路已经走的很熟了,北风卷着落叶,带着一股横扫一切的狠劲,像刀子一样割在脸上。把清宁吹的趔趄不止。鬼市已经休市,这会儿又是一天中最冷的时间,巷子死一样沉寂。
朝云家的门紧闭着,院里没有光亮和声息。犹豫良久,晏清宁走上去,轻轻推了下木门。木门只是虚掩着,无声无息地被她推开了。里面黑漆漆的,昔日墙角的菊花早已经凋零,原本很漂亮的小院儿添了几分破败,清宁失望地退了回来。
当转身时,忽见一人站在巷子另一边,静静看她。
心轻颤、仿佛有根针刺进去,晏清宁摘下头巾,露出点浅浅的笑。
“怎么是你?”
宋南星看着那个带笑的女子,眼底的情绪几乎要喷涌出来,他无数次在心里想过两人重见时的情景——
她可能会落泪,犹如昔日他出门行医,分别数月,晏清宁就会流泪说想他;
他也想过晏清宁会恨,如同晏家风雨飘摇之时,斜风细雨堂不敢得罪成王、不肯伸出援手;
他想过她会对她冷漠,就如同她在江南被人诬告行医治死人命而关进大牢时;
他怎么也没想到晏清宁会站在街口,对他微笑。只是那笑容并不入眼底,带着疏离冷漠,客气和虚伪。他迎着晏清宁走过去,尽量将情绪压在心底,在她面前站定,低声说:“我带着斜风细雨堂进京了。"
晏清宁略微停顿了会,“你来京城做什么?江南的生意难道还不够大?”
宋南星已经伸手抱住她,声音在胸口震动,低沉得只有晏清宁听得到。“不够,远远不够。有一天我要扳倒成王,给你和清悦复仇。”
晏清宁在他怀中没动,而是凉飕飕一笑,凑近他耳边,“成王是当今陛下的叔叔。这些昏话永远不要再说出口。”
宋南星身体僵了一下,也凑在晏清宁耳边,“或许有机会呢。”
晏清宁从他怀中挣脱,“机会?你知道从江南到京城,从市井到庙堂有多远么?别说傻话了。”
宋南星斟酌片刻,低声说:“有个人跟我说,沈夜或许就是那个机会。”
晏清宁脸上的笑容消失了,慎重地退后一步,显得十分严肃。“是谁对你说的?”
“我答应不对任何人提起他的名字。”
宋南星已无法确定晏清宁跟沈夜究竟走到哪一步。沈夜跟他合作,却没跟他见面,只留下个余书舟把话说得风雨不透。这几天他一直在设法打探晏清宁的消息,最终他明白了,京城是沈夜的地盘,在这里,他想要做什么都不容易,可是沈夜想让他什么都做不成,很容易。
“清宁,你想过没有,天子脚下,为什么会有一片法外之地。”宋南星低声问。
“你说鬼市?”
沈夜将这一片低矮破败的所在收了天价的租金,这里的房子却无一处空置。晏清宁虽然并未亲眼所见,但也知道,多少作奸犯科、江洋大盗隐居于此,又有朝廷明令禁止的生意在这里悄悄进行。他们之所以选择此地,不是因鬼市风水宝地,而是因为五城兵马司的大人们仿佛当此地不存在,江湖恩怨客也默认从不在鬼市找麻烦。无论犯了多大事,只要沈夜肯租一间破烂小屋子给他们,他们就有了容身之所。
他究竟是怎么能做到?就凭刀顺一双拳头、以及他手下那几个账都算不清楚的帮闲懒汉?
这些念头从晏清宁脑子里烟花似的乍然而起,她打了个寒战,觉得自己很蠢,跟沈夜相识半年,从未深思过这些不寻常的事。
“沈夜为什么是机会?”
宋南星略一沉吟,“那人对我说,沈夜背景深厚,他……似乎是太后的人。”
晏清宁的脑子顿时乱了,喃喃自语,“沈夜救了我。”
宋南星心里愈加酸涩,他亲眼看见沈夜抱住晏清宁,牵她的手,压制心中酸楚,他轻声说:“斜风细雨堂京城分号就要在开张了,有人会带着我进太医院,安排我入宫诊脉。”
晏清宁盯着他,“你走得太快。风高浪急,不如慢些。”
宋南星不是不明白晏清宁在告诫他,可他没有更多时间走得更慢更稳,他必须更快地抓住那些正在飞速失去的东西。成王指使人吞了晏家,下一个目标便是江南第一药馆斜风细雨堂。他无比痛恨那些在晏家风雨飘摇之际,阻止他联手晏家对抗成王的族中长辈。唇亡齿寒,这些人不懂,他虽懂,彼时却不够坚决,不够力量。如今孤掌难鸣,他好生后悔。
“我会一点一点将路走通,直达天听,到那时成王投鼠忌器,也不敢再威逼我们。清宁,跟我回去吧。”
“回去?”清宁好似听了个笑话,“南星,我们回不去了。你忘了我的身份,我是个死囚。”
“我不在乎这些。”
晏清宁点头,“其实,我也不在乎,但我们回不去了。”她挣脱宋南星的手,声音清冷。
“南星,你记住,你我中间隔着的是我爹爹和姐姐的命,你也莫要再说给我爹爹和姐姐报仇。你这一路行来,虽然风高浪急,亦有可能荣耀加身,但这些与我晏家的事无关。”
宋南星胸口血气上涌,几乎呕出一口血来。他无限痛楚却说不出口,因为晏清宁的痛楚来得比他更加深彻,晏清宁说得更直白。“沈夜是个疑心深重的人,我能在他庇护之下寻一处安居之所,真的不容易。我不想让他对我生疑,请你不要再来此地找我。”
她挣脱宋南星,头也不回地走了。只是一颗心如同在雪地砂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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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揉搓过,不禁泪流满面。
~~
晏清宁回到药铺时,已经天光大亮,沈夜正抱着胳膊半倚在柜台前,他手里拿着根细溜溜的枯枝,对睡的天昏地暗的赤尾金蝎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
晏清宁微微吃惊,距离上一次见沈夜已经快十天了,他又开始神出鬼没。她偷偷擦干眼泪,尽量让自己看上去与平日无异。
“你这人不请而入,不是君子。还有,不要撩闲小金,它在冬眠,若是被吵醒发脾气咬人,可真的会死人的。”
沈夜丢下树枝,懒洋洋道:“大年下的,也不跟我说句吉祥话,还要咒我,好歹我还是你债主呢。”
晏清宁就对他草草作揖,口中念着:“新春大吉、红包拿来。”
“大清早你去哪儿了。”沈夜问,“怎么眼睛肿成这样?”
晏清宁心虚,却不回避沈夜审视的目光,这人敏锐异常,她不想惹沈夜生疑。“我去了朝云家。”
沈夜目光在她脸上流连片刻,“哦”了一声,“可见到了谁?”
“朝云和阿丑都不在。那天之后……”晏清宁微微停顿,想起自己曾经抱着沈夜痛哭,她露出一点尴尬,“那天之后,我每日都去看看,就再没见过她们。”
沈夜目光微微一闪,“那天我问过,你给了她什么?你还没回答我。”
晏清宁低头,咬了下嘴唇,她跟沈夜已经很熟了,今日沈夜有些与往日不同,起码与小年夜请她吃饭时不同,他们之间长久相处而建立起来的亲密,似乎消失了。
“你一定要问么?我不想说谎,可我也不想回答。”她避重就轻,丢下沈夜一人,去了后院。
招财正在低头大吃,狗食盆里居然堆满山珍海味的。晏清宁吃惊,顺口就问了句:“你给它吃什么?”
沈夜跟着她进来后院,踢了一脚地上的食盒,“想着过年了,孤零零一条狗,也给它开开荤,就打包了些昨夜的剩菜。怎么,你也还没吃,早知便留一份给你。”
晏清宁顿住片刻,忍耐着挤出来个笑。“我总不好跟它夺食。若无事我要睡个回笼觉了,不送,你自便。”说完便不理他,转身去内室。
沈夜不依不饶地跟过来,寒着脸,有种山雨欲来的气氛在他们中间酝酿,“我昨夜喝了一夜的酒,也正要睡个回笼觉。”
晏清宁站住了,板着脸瞪沈夜,“夜老大,你是不是喝酒喝得昏头了。看清楚我是谁,不是伺候你喝酒的花楼姑娘。”
沈夜就真的将她扯到近前,他将额头顶住晏清宁,鼻尖对上鼻尖,晏清宁果然闻着他身上浓重的酒气,晏清宁气红了脸,扭头看向别处,沈夜却大力将她的脸扳了回来,“我竟真认不清你了。”
晏清宁也不说话,就那么瞪着一双黑若宝石的眼睛,与他对视。她不示弱。从前她示弱、哄一哄,骗一骗,沈夜对于那些小小诡计就算看得透也懒得计较了。可今日她刚刚见过宋南星,是心绪不宁的时候,而沈夜这边显然出了什么问题。
这个清早,他就是在故意找麻烦。
沈夜看了一会儿,忽地推开她,“你在找朝云阿丑?”
晏清宁心里咯噔一下。
“跟我来吧。”他自顾走了出去。晏清宁犹豫片刻也跟了上来。
14. 人间太苦
北风卷着落叶,抽打在晏清宁身上,这是一条她从未到过的巷子,甚至在沈夜家那张地图上都没有标注。
沈夜一声不吭地走得飞快,脚步声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一如他此刻的心情,也一下一下撞进晏清宁心里,让她有种不祥的预感。在这个清早,她才发现自己对沈夜实在知之甚少。
他们进了一座宅院的后门,也不知里面住的什么人家,虽是冬季,竟有苍青松柏、紫竹幽篁环绕,远处可见层层叠叠的楼阁,宽阔幽静。一路行来又有或高或矮,神色警戒、行动利落的男子守在节点关口,他们纷纷侧身行礼让路,神色恭敬。余书舟迎出来,看到晏清宁也跟着,顿时皱起眉头。
沈夜面若寒霜,晏清宁沉默不语,余书舟察言观色,于是也不说话。身旁似是一间仓房,沈夜推开门,指了指里面,不带情绪地对晏清宁说:“进去看看。”
晏清宁带着狐疑走进去,仓房里空荡荡的,冷风卷着一股铁锈和血腥味儿直往鼻子里钻,角落有张木塌,一块沾染着污血的白布下隐隐勾勒出人的轮廓。晏清宁不由自主打了个寒战。
沈夜的声音很轻,却有种山雨欲来的可怖,“晏清宁,去看看床上是谁?”
晏清宁站着没动,沈夜就推了她一把,眼底涌动着隐隐的怒意,“你是个大夫,据说还曾经医人至死,难道还怕尸体?”他一把掀开白布。
阿丑的尸体好像一堆破烂的肉,苍白、僵硬、满是伤痕,宽厚的肩膀已经被人敲碎了,血肉模糊中露出森森白骨……晏清宁低低尖叫了一声,那张扭曲的脸上空空荡荡的眼窝,如今两只眼珠都没了。晏清宁腿一软,跪在地上。
沈夜的声音之中满是讥诮:“怎么,这就怕了?你不过是看了一眼罢了。这些刑罚加之于身会是什么感觉,你想过吗?”
晏清宁仿佛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扼住了喉咙,还有一把大锤在她脑子里重重地、一下一下地敲击,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沈夜盯着她的失神的眼珠,阴森森道:“剜眼剔骨,剥皮抽筋,晏清宁,他经受酷刑是为了谁?”
晏清宁开始发抖,抖得如同风中残败的枯叶,她抚住胸口,想要干呕,却什么都呕不出来,沈夜不肯放过她,一字一句地诛心。
“你给了朝云一颗毒药?晏清宁,你杀人了,死的不是成王,也不是那位混账二公子。我对你说过什么都别做。你看看自己都做了什么?”
晏清宁在他的质问声中捂住脸,痛苦地跌坐在地上。
沈夜冷漠地看了会,转身出了仓房。见余书舟正在外面等,他吩咐:“满山红的药铺叫人去整理下,要看起来多日无人居住,将晏清宁用过的东西全都带走,不要留下痕迹。叫左邻右舍都闭嘴。”他略微回头看了眼房中跪在地上的晏清宁,寒声道:“她留在这。”
余书舟脸上是明显的不满,他早就说过该将晏二小姐送还斜风细雨堂,只是沈夜那时不肯,如今这女人倒真成了一个麻烦。但沈夜如此愤怒亦是他多年未见的,不由心中隐隐不安。“成王府逼着三法司衙门要彻查,幸亏是年下,那边只用人手不足、大印封存这些借口先拖着他。这位晏二小姐好大本事,出手就要毒死人命。
沈夜一面说“三司我去说”,一面飞快地走了。
……
直到日落时分,沈夜才又回来,余书舟见他满身酒气,风尘仆仆,不由抱怨道:“我让人给她准备了卧房,她没去,还准备了午饭、晚饭,她也没吃。”
沈夜隔着窗往里面看了眼,余书舟的语调中满是苦恼和无奈,“她一直在鼓捣阿丑的尸体,给他缝合,给他清洗。人都死了,还做这些有什么用?”
沈夜进来时,晏清宁已经忙完了,抱着膝盖坐在尸体旁边发呆。她的脸苍白而又憔悴,在鬼市养了半年的肉嘟嘟只一天就不见了。她微微仰脸问:“我给你惹麻烦了,是吗?”声音嘶哑得好像被铁砂刮擦过。
“你说呢?”沈夜居高临下看她。
“朝云还活着吗?”
“也许吧。但一定比从前活得更痛苦。”沈夜低头看阿丑,他现在看起来整洁了些,脸上的血污被擦干净了,一张洁白的帕子叠得整齐,覆在他眼上。
晏清宁听说朝云还活着,不由松了口气,可听说她更痛苦,咬住自己的手背,发狠道:“死的为何是阿丑,不是那混账?”
“朝云把药下在酒壶中,可是你这蠢货……”沈夜忍不住骂,“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成王求医问药多年,成王府怎么会没有解毒的高手,而你——只是个半吊子庸医。”
晏清宁听了这话,羞愧地扭开头,眼泪顺着腮边滚了下来。沈夜见她落泪,咬牙切齿地将她从地上揪起来:“晏清宁,不许哭,你看着我。”
晏清宁无意识地与他对视,她眼中依旧没有光,像个迷茫中寻不到希望的孩子;而沈夜的目光几乎喷出火来,那是怀疑、是失望,甚至是厌恶。
“江南大药商?斜风细雨堂的大股东?余杭府大牢中的死囚?晏二小姐,你父亲死了,姐姐也死了,自己惹了人命官司,你恨成王杀人夺产,自然想让他去死。”
晏清宁茫然地跟着他的话点头:“是啊,我恨他,我家破人亡都是因他。”
“成王远在江南,你找不到机会,可你有了个能杀了他儿子的机会。你在‘抱月轩’见到朝云的片刻工夫就做了决断?晏清宁,你可真是好果断啊。”
晏清宁思索了一会儿,努力找回神志,她摇头,“其实我没想那么多。很久以前,朝云就想要跟我买这丸药;那时我拒绝了。沈夜,我根本没想那么多,我只是觉得朝云太苦了,我能帮她……你会相信我吗?”
沈夜讥讽地笑了,他不信,他再也不会相信晏清宁,“今天早上,在朝云家门前,宋南星跟你说了什么?”
晏清宁心里一惊。沈夜的声音仿佛一盆冷水,浇在她心上。
“他有没有跟你说成王夺了晏家的药庐依旧不够,还想再夺斜风细雨堂?他有没有告诉你,他要在京城立足,他要进太医院,他要以医术求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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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要斜风细雨堂成为天下第一医馆,他要让成王再不能动他……呵呵”,沈夜笑得透骨寒凉,满是讥诮,“想要的还真不少。晏清宁,既然你们今早已见过了,他却还是让你留在这儿?你们还要谋算什么不妨直接告诉我,又何须你隐忍在鬼市。”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相处半年,晏清宁自以为掩饰得很好,自以为对沈夜已经了解很多,自以为沈夜对她总有几分真情,直到此时才发现,沈夜可能只当她是一场笑话。晏清宁觉得自己真的是个蠢货。这里是鬼市,没有什么能瞒得过沈夜,她居然妄想隐瞒见过宋南星这件事。
不,她也没想过故意隐瞒,实在事情发生得太快,这个早上,宋南星也好,沈夜也好,都没有给她时间去细想。她苦笑,却无从解释,现在说什么沈夜都不会再信了。
只是她不知道,其实沈夜几乎就信了她,就在她笑嘻嘻地说余生要做一条不思进取的咸鱼的时候,就在她泪汪汪抱着招财的狗头说想家的时候,就在他们一起吃饭洗碗劈柴喂狗的时候……
信任来的不易,却顷刻间就分崩离析。沈夜更加恨了,将晏清宁小巧的下颌捏在手中,简直想要把她捏碎了,他紧盯着她。“你为什么出现在我眼前?”
晏清宁很用力地想怎么回答,总觉得自己脑子里被灌进一团糨糊,她喃喃道:“我不知道。你救了我。”
沈夜自嘲,“我救了你,那我也是个蠢货。”
晏清宁不住摇头,泪珠溅在沈夜手背上,“我那时被关进大牢,受了刑,奄奄一息,有人将我放在车上,我以为自己就要死了,心里怕的不得了,他们定是要将我拉去乱葬岗埋了。后来我又想,我就要见爹爹和姐姐了,我也就不那么怕了。”
她的声音愈加飘忽,“我姐叫清悦,我跟你说过吗,她是苏杭有名的美人,死的时候就跟阿丑一样,整个人都碎掉了。”晏清宁开始发抖,声音不成语调。
“我是个胆小鬼,他们不让我去看清悦的尸体,说她走得很安详,我就一直假装没有看到过……南星说,清悦临死前告诉他,希望我快活地活着,我就一直假装自己快活地活着……”
沈夜忽然发觉晏清宁有点神志不清了,她不是在回答,不过是在呓语。她已经一整天没吃饭,又和尸体关在冰冷的仓房里,她的脸白得好像鬼一样。
“后来我看到朝云,就想到清悦,我总是想会不会清悦也受了朝云受过的那些罪,沈夜,人间太苦了,我只是想帮她……”
晏清宁倒下去,沈夜纵然心怀疑虑,但还是抱住了她。
~~
晏清宁大病一场,高热昏迷时听到巷陌间爆竹声渐密,她心里几分清醒几分糊涂——是除夕夜了,可是父亲不在了,清悦也不在了,沈夜也不再信她。
睡梦中,她似乎看到宋南星按着她的脉搏在皱眉,又听见女子的哭声,尖细凄厉,仿佛朝云,又仿佛是清悦。她惊惧中不断后退,一头撞在阿丑的身上,阿丑眼窝空荡荡的,两行血泪挂在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