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高冷仙君又丢我出门》
1. 天地玄黄
这只赤狐已经跟了他们整整三天了,跟着一路大快朵颐,不论野果香肉,或是玉盘珍馐,只要是好吃的,统统都不放过。
这狐狸尤其钟情那烤鸡,一顿额外再能吃上八只。
当四个侍从第七次撤下空盘净盏、又将装着八只鸡的大盘抬入庭院时,青冥宗小师弟李传云能感受到他们那惯常克制的眼神,已经彻底无法控制地溢满奇怪与困惑。
——他们从没听说青冥宗的弟子需辟谷不食,或忌荤茹素,何故几个人顿顿饭后还叫八只烧鸡?半晌功夫,便只留下一盆鸡骨,皮都不剩。
侍从们安顿好餐食,快步垂头退下。
只见院门合起的瞬间,一阵赤影扫过,秋叶飒飒,李传云只觉眼前一花,一只大狐狸赫然出现在厅中,通体赤色如火,透亮的毛在月光下泛着半金半红的光晕。
它微微抬头,魅惑的狐狸眼上扬,好像在笑,又好像在挑衅他们,晶亮的眸子闪烁着狡黠。
“哎呀呀,九尾狐仙娘娘快要被饿死啦!”狐狸开口,声音里闪着一丝憨娇媚懒,尾音上翘,天生勾人心弦。
那如赤焰的大尾巴自然地随着心情心情雀跃摇摇摆摆地更欢起来,与此同时,她的注意力全凝在桌上的烤鸡上——鼻息微微颤动,眼神只有热切。
“小道士你们自便,娘娘我呀,就先不客气啦!”
她不待回复,便把爪子伸向美餐。
李传云瞪着这娇美的大狐狸,只觉得青冥宗的脸都快被她吃光了。忍不住开口:“小祖宗,你真不能这么吃了!外人眼里我们青冥弟子快、快全变成饕餮转世了!如此有损我宗门清誉!”
狐狸那腮帮子塞得鼓鼓囊囊,眼睛在烤鸡的热气油香里舒适地眯起来,只管埋头苦吃,不作理会。
倒是她也不忘挑衅地拍了拍尾巴,气的那李传云是直跺脚,目光投向那抱剑坐在树上月下的玄衣墨发青年,“大师兄、你倒是快管管这狐狸!”
青年只是半倚在树上,似未闻声,神情淡漠。月色落在他的眉间,却照不进他的眼。
风拂衣角,又是一片片红叶随着一阵风挣脱出树梢,“沙——”的一声,落在青年的剑鞘上,似作回应。
狐狸原本是埋头啃地正畅快淋漓,听起“大师兄”这三个字便竖起耳朵来,这落叶声更是惊地猛然一抬起头,下一瞬间,便“呼”地一甩尾巴、丢下烤鸡,窜到月光之下。
只有庭院地上油汪汪的爪印,知道狐狸丢下烤鸡是多么飞快利落。
她呜咽一声,脑袋一偏,暗示地露出耳下那块被火烧的焦色而微微卷起的毛,确是与她一身艳若流火、如同浸了油、打了蜡的皮毛格格不入。
狐狸悄悄地余光打量着树上的青年,尾巴也低低地在地上打着圈儿,姿态一副谦卑乖巧。
青年目光在狐狸露出的焦痕停留一瞬,又垂下眼。
“传云。”
“随她罢。”他的声音如冷泉里流淌的月色,明亮、剔透、不失冷冽与锋芒。也不容置疑。
只是话音未落,青年一个翻身便从树上落下。下一秒,便只徒留夜色残影、灯火摇曳、与一丝若有若无的雪松气息。
无人注意到他沉静如水的眼底骤然闪过的一丝复杂的神色。
“啊……啊?!”李传云闻言,忍不住瞪大眼睛,目光在瞬间空荡荡的树上与月下得意之姿压不住的狐狸间来回切换。
狐狸倒不管他的愣神,又扬着尾巴,抖着耳环,踩着娇娇俏俏的狐步,回到桌前。洋洋自得地继续吃起皮焦油亮、鲜嫩多汁的烤鸡,好像每一口都象征着她的胜利。
李传云看着狐狸这瞬间骄傲的姿态,自是气不打一出来,却也只能心里为这爱俏狐狸皮毛烧焦的不幸,加上些幸灾乐祸。
这一切还须从三日前说起。
三日前,
长安城,朱雀大街。
正是十月初九,永和十七年,秋。
大明宫侧院。是皇帝迎青冥山仙使入长安的日子。
从高空俯瞰,皇城大道如同一条规整的束带,两旁人群拥挤,又不敢逾矩地让出一条道,却掩不住沸沸扬扬的喧闹。
“听说了吗?青冥宗的仙长们是专程为主持那百年祭天大典而来!”
人群里不知谁起了个头,周遭立刻纷纷应和接话。
“谁不知道那祭天只是由头!那位是要借仙师之力,重振玄黄大阵呐。我听国子监的同窗说,此阵关乎国本,护我大寰龙脉,庇佑天朝万民。”一瘦高儒生压低嗓音,又克制不住地带着些玄虚而笃定的语调。
“啥阵?玄什么阵?”
“玄黄大阵。”
“什么黄阵?”
“玄黄大阵!”
“黄什么大阵?”
儒生深吸一口气:“玄、黄、大、阵!”
嘴碎的汉子“哦——”了一声,又挠挠头:“听着就挺大阵仗的啊。”
“玄黄大阵……老朽少时倒是听祖父提过。”
“百年前,战火燎上中原,突厥狼骑都压境渭水,景耀门下已是胡尘扑面,长安城危在旦夕。”
“那可是真正的换日易主之相啊”
此言一出,人群一阵唏嘘。
“眼看这天下就要大变,嘿,刹那间异象惊起,皇城地裂,两股光脉咆哮而出,一金一玄,直贯云霄,天地失色。”干瘪驼背的老叟浑浊的眼中终于闪现出些精光。
“那胡人的战马狼骑竟然瞬间惊惶伏地、颤栗不已地!接着便是天雷滚滚,直劈胡人粮营,火光烟尘,遮天蔽日。本是气势汹汹的军阵,瞬间便溃乱一团。可谓是天命显威,佑我大寰江山。”
一番话荡气回肠,惹得众人啧啧称奇,皆感叹道天佑大寰。
“坊间还有传闻,大阵初成,不仅天降异象抑胡虏、助王师,亦是肃清内闱,那位……咳,蛊惑君心的‘妖后’也于当日暴毙于宫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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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是死相惨烈、不留全尸呐!”
人群一阵静默,好像突然畏惧着什么,随即,有几声鄙夷的低语从人群中接连涌出。
“哼,霍乱朝纲,活该!”
“狐媚惑主,如此结局倒是便宜了妖孽!”
“报应……都是报应!”
正当议论私欲如潮翻涌得正沸之时,几名禁卫策马扬鞭,银甲寒光。只闻呵声:“青冥仙使入皇城,闲人避让!”
马蹄扬起尘土,呵声像是长鞭卷着,暴戾地抽向人群。两面人群纷纷噤声避让,只秋风绕着余声,肆意地在街道翻涌作滚。
东张西望的孩童、手帕掩面的女郎、一手挎篮的夫人、轻摇折扇的书生、抚着长髯的老叟,目光漂移的贩夫走卒……所有人都全消了音,只是都把目光投向那明德门,又是好奇,又是敬畏。
紧接着,便是整整的步声,乌泱泱的大旗自南城门铺天盖地地卷来,旗影滚滚,秋风下猎猎作响。一片着鸦青宫袍的白面宦官眼神低垂,精准地踏着一致的步调,恭敬稳当地举着大旗。
近了才看清,每一面旗上都是笔走龙蛇、墨色如铁的“青冥”。
半里仪仗之后,便是那人群翘首而望的青冥仙使。
只见一队白衣佩剑的弟子驾马而来,为首的少年仙君,青玉束发,眉眼清隽,却神色淡漠、目不及旁,仿佛天地万物皆与他无关。
众人屏息,仿佛半条街的魂都被投进了那静止的长画卷。
只余那列白衣仙君自远而近。
直至马蹄声渐消,白衣徒留几道痕影,那画卷才又苏醒。
“哎,你说那为首的便是青冥的天才大弟子李崇光吧!他眉眼真是……真是俊美得不像凡人啊!”
“要我说,最难得的是崇光仙君的一身气度,清冷绝尘,当真是叫万物失色……”
“他眨眼的时候,整个长安都像是由秋入春地亮了一下……”
——几个少女脸上浮上红晕,痴痴地望着残影的方向,齐齐不自觉地指尖搅得手帕皱起。
“听说这位仙君乃天降奇才,三岁便能引气唤剑、七岁参悟阳明剑法、十岁便能独闯魔域、十五岁剑道有成一剑,在诸魔作乱青冥的时候,您猜猜怎么着?他一挥剑,直接就把那魔尊扇回了老家!”
一提着菜篮的妇人重重叹了口气:"可不是嘛!那位仙君,听说如今才十七岁,已经是青冥宗这一辈的首席了!再看看我们家那个不成器的东西,十七岁了连个秀才都考不上,整天就知道下河摸鱼!"
此话一出,自是引起周围一众妇人附和。
有的已经揪上自家儿子的耳朵、径直拖着往家走,痛心疾首嚎道:"你看看你!再看看人家!!再今天不把《论语》背完,不许吃饭!!"
更有年轻的妇人举起怀中的婴孩,“儿啊快看!记住崇光仙君的模样,将来你也要这般出众!”
——然而,那只是外人眼间。
2. 遇我长安
外人眼里之外:
倘若灵力稍强,便能清晰地听见,那少年仙君身后,几名弟子早便忍不住窃窃私语。
“……这凡俗依仗,倒是繁复累人。”
“啊呀呀呀呀呀,我脚麻啦!不会掉下马去吧!”
“这皇帝老儿真就太好面子,我们御剑半刻便能到的路,非要叫我们骑马走上一天!”
“你小点声,师兄在前头呢。”红绸扎着双髻的少女冲着并列而行那正在抱怨皇帝的师弟李传云挤了挤眼。
为首那青年微微一顿,侧首一瞥一扫,不带怒意与波澜,却叫那叽叽喳喳的两人连忙噤声、挺直腰板,假装肃然。
虽是身负青冥之名,到底还是一群未经历练的十几岁的弟子,少年心性。
正如那书生老叟的议论:
青冥弟子此行入长安,是为三月后的主持祭天大典。祖师闭关,为表心意,特让弟子从青冥山脉深处里淬炼出一缕集万灵精髓的真火,赠予人间帝王。
此火不同凡俗之物,集万物之灵韵,得天地之精华,既可焚尽邪祟,亦能庇佑人间万民。
当然,亦是他们此行真正目的的火引——加固长安城太极宫下的玄黄大阵,百年前祖师顺天道,为人间帝王布下的焚秽净化、绵延国祚的守护大阵。
*
北邙山下。
漫山秋叶,层林尽染。林海如同一只餍足的山兽,伏在低斜的日光下,慵懒地喘息,呼出果实熟透的气息与燃烧的色彩。
一道赤色的影子,便在这山兽的背脊上放肆地流窜,惊起一阵未来得及枯败的红叶。
一颤间,落叶四起,赤影化作一道纤细的身影。近看些,竟是一少女,莫约十五六岁的模样,肤若温玉剔透,墨发如瀑披肩。她抱着臂立在枫树枝头,裙袂随猎猎秋风舞起,像是山火的一簇。
只是不和谐的是,有两只毛茸茸的狐狸耳朵在发间竖着,稍稍前倾,随着呼吸微微晃着。
少女虽是学着记忆中人的姿态,身体却难以克制地微微前倾,好像本能随时准备跃下枝头捕捉猎物。
细看,少女的眼中是一片清楚的茫然,好像第一次来到这世间。
绥绥只知道自己睡了很久,她的脑子好像还在梦里,又重又模糊,在这北邙山沉寂了许多个春夏秋冬。
她只记得明明自己还在长安城,在阿姐的身边。怎么回到了北邙?
绥绥被一阵秋风吹得有些醒神,她恍然回忆起,是阿姐叫她睡的,明明绥绥是不愿的。
阿姐呢?
为什么不愿?
为什么还是睡了?
不知为何,她无论如何回忆,脑海里还是一片空白。好像睡前的记忆被岁月悄悄地偷走了。
她只知道自己一定睡了很久很久,身上已经完全没有阿姐那甜滋滋的香味了。
只是当下的问题是,她很饿。
灵魂里有一种空虚感好像在撕咬她的精神,她迫切地想吞噬那些实体的存在,去填补那深渊似的缺口,可却什么也变不出来。
“阿姐究竟是如何徒手唤来烧鸡?”
绥绥抑下血脉里涌动的躁气,眉头微皱,认真地自言自语着,
“本仙娘娘怕是饿了很久,再不吃点什么,怕是要被秋风吹瘦了!”
作为法力高强的九尾狐仙娘娘,她自以为闯荡人间不过小菜一碟,只是她的法术在醒来便失效一些:依旧能跨山越海,隐踪瞬移,只是却变不出一只记忆里那冒热气的焦香流油烧鸡。
“这人间之气,大底是有些克我的。”她耷拉着。
没有风,身后的叶子却随着她的叹息一阵一阵翻滚扬起。似有一条尾巴,正随主人的心绪拍打山脉,像是在与山林赌气。
或许是饥饿咬狐,她的脑海里忽然现出一个清晰的念头——“去长安”。
与其说是浮起的念头,不如说是指令,不容置疑的指令,像是一把冷剑,骤然刺进她混沌的脑海。
去长安。
她不知道长安有什么在等她,不知道去了能做什么。她只知道,这个念头短暂地抑制住了无端扩张的吞咽欲望,收捡起她涣散的意识,把一切都团成球,扔向“长安”。
“也罢!便去长安城里找阿姐!”她自言自语着,伸出手指,轻轻在熟果子味的空气里一阵比划,浮着迷雾的琥珀色瞳仁微闪,灵纹慢慢漾开在她脚下。
随着灵纹的加深,她的身影慢慢变浅。
九尾一族,不受束缚。
掌虚空,通万灵。
飞天遁地,瞬息千里,不在话下。
*
刹那间,绥绥只觉得浑身一轻一坠,脚下的实感还未稳住,一股炙热的威压便迎面扑来。
热意凶猛,似乎要烧穿她的三魂七魄,她本能地眯起眼。
“砰!”
她结结实实地撞进一个坚硬的怀抱,清冷而凌厉的雪松气息瞬间充斥她的灵台。
还不待她抬头分辨,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排山倒海压下,下一秒便毫不留情地被拂了出去,一声闷响,便是被结结实实地摔在了十丈之外。
绥绥被摔得怒火瞬间如同炮仗窜到天上,下意识地想跃起来好好敲敲打打这无礼之徒的脑袋,教教他该如何尊重高贵美丽的狐仙娘娘。
但大脑一片晕白,像是被天旋地转的力量捏住了狐狸的后脖颈,一爪子都动不起来、只余下徒劳的气血翻涌。
她还在脑子里混混沌沌地盘算着如何发作,一道急切慌张的声音在耳边炸开——
“姑娘!!你头发着火了!!!”
不等她反应片刻,随即就是“哗啦”一声,一盆冰凉的清水便劈头盖脸地砸下。
“咳咳……”绥绥被这突如其来的水呛的连连咳嗽,好不狼狈,却也被激得彻底清醒。
“对、对不住……”少年还保持着泼水的姿势,呆呆得端着那空木盆,不知道手脚往何处放,结结巴巴地解释道,“我、我方见姑娘发顶冒烟……想、想着灭火要紧……”
那少年正是李传云。
绥绥的火气更是被加了一筐干柴,随着她猛然起身……
“啪嗒……”
什么东西从她的头顶顺着水落下,顺滑地贴在了石板地上。
她呆了半秒。
然后陡然尖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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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传云被她这一嗓子带的一哆嗦,下意识顺着她那惊恐的视线望去。
只见两束焦黑的墨发正狼狈的蜷缩在青石地板上,洇在她脚下的一摊积水里。
“救命救命救命!!”绥绥感受到两个方向的视线都在大量她和地面那坨倒霉的头发,也感受到了头顶右上面的空落,脸上一阵滚烫,耳尖也漫上了红晕。
一瞬的欲哭无泪之后,光影一摇,她果断的化回狐狸,只是耳后留下一块焦痕,全身皮毛湿透,活像是被火燎过又掉进水缸里捞出来的。
“嗷呜嗷呜呜呜……!!”也是狐狸机动化下本能嚎叫。
“吵死了。”一道冷清的声线从不远处传来,那玄衣青年已不知道何时立在廊下。
随着这道没有起伏的声音,狐狸喉咙里便只能发出破破碎碎的“嗷嗷”声了。
清寂术。
绥绥傻了眼。
当然,公平的是,那还欲解释的、浇了她一身水的小少年,也半长着嘴、剩余的辩解通通都卡在了喉咙里。
一切毫无疑问地,是那冷面青年的杰作。
绥绥羞愤交加、浑身的毛顶着水都炸了起来——欺狐太甚。
只见那赤色落汤狐狸尾巴向后一甩,后腿一蹬,猛地向那青年扑去。
然而尚未能靠近,她便觉脖子一紧、四爪悬空。
——她悲催地背着人捏住了命运的后颈,欲哭无泪之际,她正想张牙咬人,却又在抬头这一瞬间呼吸一凝。
那人逆着月光万丈,微微垂眸,却难掩天人之姿——
只见他一袭玄衣,墨发高束成马尾,利落地垂在身后,眉宇如刃,目若寒星。本是极英的相貌,偏偏那眼型较寻常男子长上半分,眼尾末端勾起一抹旖丽的弧,本该是风流含情的眉眼,却偏生被他眼底的寒潭浸得寒而锐利。
薄唇紧抿,唇色素淡,却不含一分病气。
鬓边垂下的几缕发丝随风微扬,柔和了半分刀削的冷饮,像是悬崖峭壁里的几笔云气。
他是极好看的,又是极遥远的,比那照不见他眼底的月光,离这人间,更远更疏。
绥绥望着他睫羽上凝结的月辉,一时忘了挣扎。
李传云率先意识过来,打破了瞬间的沉寂,只是他压低了语声语调,弱弱道:“这、这真是个意外……”
狐狸终于回过神,在空中纽作一团。
“吱吱!吱!”她还是只能挤出单个的音节,于是扭头便瞪圆美眸,眼神仿佛要喷火地盯着唯一开口的李传云,满眼控诉。
李传云无奈,硬着头皮,喉咙里挤出几个字:“小、声、说、话……”
小狐狸闻言只得愤愤然转回头,强压下心中发酵了半晌的山洪怒浪,憋着气儿从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
“王、八、蛋……”
“负……!!”
“……责”
刚咬牙切齿的挤出最后一个字,话音还在半空,绥绥失去了最后的气力,脑袋轰然、于是眼前一黑,便晕了过去。
混沌间,她察觉后颈一松,还没来得及喜悦,便又与冰凉冷硬的青石板相撞——她被这个王八蛋第二次扔了出去。
3. 因果有序
绥绥是醒在第二日的。
不争的秋阳不愠不淡,自顾自斜斜地打进雕花窗棂。
绥绥像是被按着沉在海底,无力被卷走了全身每一寸的温度,又缓缓地被无形的手向上提起。
她模模糊糊地听见遥远的岸上的人息交杂、然后是化作具象的喧哗……
“师兄师兄,小狐狸怎么还不醒……不会有什么事吧?”一道明媚活泼的女声响起。
“是啊……怎、怎么还没醒……一盆水不至于浇出什么毛病吧……?怎么着也是修行成人的狐狸精了……”一阵小声嘀咕闷闷地回应着女声。
绥绥认出是昨日泼洒她一身那小呆子的声音。
哦。还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呢,不知道那个摔她的两次的王八蛋在不在……
她定要一雪前耻。
“火红火红的毛毛好漂亮……摸起来手感一定特别好……!爪爪和耳朵看起来都软软糯糯的一定好好捏……!!”
女声继续叽叽喳喳,像春日枝头的小黄莺,蹦蹦跳跳误入秋光里,难掩好奇、打破寂然的色调。
“我们把她带回青冥宗养起来好不好好不好嘛……”
绥绥只感到很多情绪被目光交错地投向她的身上,新鲜、好奇、喜爱、疑惑……以及一道有重量的审视探究。
她还是浑身无力,于是决定战略性屏住呼吸,强压着尾巴不动作,乖乖扮个狐狸雕塑,却不想耳尖却毫不留情地出卖了她。
——本能地捕捉声响,轻微抖动着向前一倾。
她内心正自夸聪明,一道并不熟悉却令她印象深刻的嗓音兀然响起。
“既然醒了,就别装睡了。”
明明是不带情绪的霜雪,却在落下的时候化作一道惊雷,把这刚破土抽芽的小机灵劈得外焦里嫩。
!!!
——那个,好看的,王、八、蛋!
意识到这点,她四肢一僵,脑子里本盘旋环绕的十万个复仇计划一下子也被劈得灰飞烟灭。
空气沉寂几秒,绥绥认了命的、破罐子破摔地、缓缓地睁开狐狸眼。
“哇哦!小狐狸~你醒啦!”
小黄莺几乎将圆亮亮眼睛凑到她的脸上,扬着惊喜的调子。
“大师兄果真厉害!一句话就把小狐狸觉醒了!”
“你肯定饿了吧!你等着——我去给你找吃的——”
不待有人接话,嚷嚷着,小黄莺便提着裙摆、迈着雀跃步子、跳着没了影。
一旁的李传云见氛围不对,也随即附和道,
“等等我小师妹——我也要去——”话音未消,竟也随着小黄莺不见了踪迹。
*
喧闹被抽掉两根筋骨,瞬时歇了气。
于是只剩下那抱剑的青年,微斜地倚在门框边上,高束的墨发在秋光里轻拂。
这个姿势半卸去了前晚的冷厉,终于添回几笔少年人的天朗气清。
“终于醒了?”
青年的嘴角噙着若有若无的弧度,笑意却不达眼底。与其说是随意的问候招呼,倒不如说是审问的第一句。
歇了气的绥绥不作回应。
“嗒。”
“嗒。”
……
他的手指冷白而修长,骨节分明,此刻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敲着玄铁色的剑鞘。
看似不急于得到什么回复,但随意动作里的压迫,毫不遮掩。
就在绥绥一边思索如何回答、一边数到青年第七次敲叩剑鞘的时候,忽地寒光一闪,她的左前肢一凉,一只脚爪便被高高挑起。
“你是谁?”
几缕火红的绒毛无辜地落下。
银色的剑身上倒映着青年冷厉的目光,还有狐狸前肢皮毛下的七瓣莲花:六瓣无色,一瓣流火。
极细的幽紫花边光芒流转,尽显妖异,好像有着诡吊的生命。
“七星莲……”他低声道。
“你到底是谁?”
那孤零零的绒毛,像是磷粉在落在空气里摩擦,倏然点燃了绥绥积压良久的怒火、新仇旧帐。
“啪!”
一声脆响,青年执剑的手腕一沉,剑身嗡鸣,银剑竟生生地被拍的向下偏了三分。
青年古井无波的面上终于有了一丝裂纹,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转瞬即逝。
——即使他有所疏忽、未带杀意,平常精怪妖魔、不论邪道正道,也绝轻易撼动不了“镇魂剑”半分。
“没礼貌的小人崽子!”
“对狐仙娘娘放尊重一点!!”
昨晚被淋湿的毛已经干得狼狈,此时炸起来正是歪七轴八的火焰,凌乱更衬出怒气凛凛。
“你要对本仙娘娘的美毛负责!!你——你得赔、赔偿!!”
长长耳朵竖立,却向后斜撇,微微的颤动彰显着她气到极处。
“呵。”
“狐仙娘娘?”
“负责……赔偿?”
青年慢条斯理地重复,好似细品文字。
他手腕一转,优雅地收剑入鞘,好似片刻的狼狈不曾发生。
“第一,没钱。”
“第二,你欠下的,只多不少。”
“第三,北邙山的狐仙都如此别致?”
绥绥哑然,而青年眉梢轻挑,又一挥手,一面等人高的水镜便无情地立在绥绥面前,将日光隔开。
“第四,某人需要一面镜子。”
“不必客气。”
就在绥绥思考如何堵住这人的嘴、防止他继续口吐伤狐之言时,清亮的呼喊伴着一蹦一跳的脚步声搅开了米汤上剑拔弩张的糨皮儿。
“小狐狐!吃肉肉啦!”小黄莺蹦跶进来。
“诶……大师兄笑了?!”小黄莺震惊。
“大师兄至少十年没这么笑过了!!”李传云惊讶。
青年刚收好的剑鞘发出絮絮的"咔嗒"声。
“再说,《青冥弟子行为守则》一百遍。”
两人连忙闭嘴。
青年见两人四个食盒,便没再说什么。只淡淡道:“吃吧。吃饱了、算账。”
负手转身,影子一掠,青年便消失在门外,唯余一抹肃然的剑气与雪松气息。
“哎哎哎……等等!!”
“算什么帐??”
“我倒是欠你什么东西了??”
绥绥后知后觉,只是声音追不上那背影。
“不管他,我们先开饭!”
小黄莺见那青年离去,拂了拂鬓间散乱的碎发,便恢复了叽叽喳喳,插着腰智绘李传云打开食盒端菜。
“硬菜有……”
“脆皮油烧鸡、珍鲜八宝鸭、”
“爆汁烤乳猪、秘制盐水鹅、”
“红烧狮子头、蜜烤羊肋骨、”
“爆炒香辣蟹、大葱烩羊肉、”
“香芋蒸排骨、红焖大猪肘!”
“当然还有小抄与河鲜……”小黄莺越说越起劲,李传云端菜的速度都赶不上她的嘴。
“小炒黄牛肉、韭香炝腰花、”
“糍粑辣子鸡、干烧大黄鱼、”
“仔姜炒羊肉、生炒土公鸡、”
“金沙蒜香排、蒜苔爆鳝丝、”
“糖醋大鲤鱼、剁椒鲢鱼块、”
“辣椒小炒肉、回锅大炒肉!”
“你刚醒的话,还必须喝点滋补汤……”小黄莺关切道,林传云应接不暇,只得在手忙脚乱中连连点头。
“板栗乌鸡汤、鹿茸老鸭煲、”
“海带虾丸汤、竹荪龙骨汤!”
“最后就是些饮品小食……”
“蓝莓山药糕、杏仁豆腐冻、”
“桂花蜜糖藕、酒酿元宵羹、”
“爆浆糖糍粑、脆皮炸鲜奶、”
“糖霜猫耳朵、糖渍蜜豆卷、”
“陈皮红豆沙、椰汁核桃露。”
“好啦,就是这些!”小黄莺不愧是小黄莺,确是有那妙语又连珠,不喘气半分的天赋。
饭菜大摆一桌,李传云终于能直起腰长吁一口气,仿佛经历了一场江湖恶斗。
菜香滋着热腾的锅气、杂着油烟、混着热气扑来,绥绥顷刻忘记一切的不快与烦恼,原本纠着的鼻子不自觉地舒展在这诱人的气息里。
两人一狐围坐一桌,大快朵颐间,绥绥的疑问也大多得解。
*
他们都是第一修仙门派青冥宗的弟子。
小黄莺有个极文静端庄的名字,唤作季淑君。
冲她泼水的小呆子,也天资出众,剑术厉害得很,名唤李传云。
而那个顶着清朗俊美面容却“言行无状”的是他们的大师兄,青冥宗这一辈的最是天资卓绝、惊才绝艳的人物,名唤李崇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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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看此人一副老成持重的模样,也不过年仅十七。
他们的长安之行,目的是皇城里三月后的祭天大典。
祭天大典理应是“受命于天”的人间帝王主持,燔柴升烟,奏乐迎神,以“报天之恩,祈天之意”。
依祖制是三年一度。
但怪的是,百年前战乱平息之后,规矩就变了。
传说,人间的帝王曾褪去象征着无上权力的龙袍,一袭白麻素缟、独自一人三跪九叩徒步登临青冥山九千级“明心阶”,又在青冥祖师闭关的坐忘峰前跪了三天三夜,才求得仙邸门开、祖师出山。
自那以后,延到每十年的祭天大典便都由青冥宗人主持。
“有传闻说,是皇族失去了与天道沟通的能力。”李传云八卦道。
“我更喜欢另一个版本,是当时的皇后过世,皇帝痴情,想求祖师行起死回生之术。”季淑君补充。
绥绥好奇道,“世间当真有这起死回生之术?”
季淑君难得一脸认真地回,“没有的,起死回生乃是因果倒立,逆天妄术。”
“就像我们修习的万物法则,是顺因而果,倘若因果互逆,万物的规则都不复存在,天道三界便都乱了套。”
她和他们,确信一加一等于二的基础规则。
“狐狸狐狸,吃都吃饱了,该说说你是从哪来了。”
季淑君眼睛闪着星星。
绥绥觉得她,还是想带只无家可归的狐狸回家养。
*
绥绥只记得自己来过人间、本该熟悉长安、有一个很好很好的阿姐。当然,也是一只法力高强的九尾狐狸。
不知道为什么,她在北邙山睡了很久很久,而且醒来失去了很多很多记忆,有关阿姐,有关人间,有关自己,更多地只剩下本能。
她本该法力高强,九尾若屏,却变不出任何东西,只得饿着肚子,也只伸展得出一条普通的尾巴。
她有模糊的印象,自己不是自夸称自己为九尾狐仙娘娘,而是凡人曾经供奉香火虔诚祈愿的称呼。
她很清楚自己的爪子上本不该有那朵妖异得要吃人灵魂的……七星莲?李崇光叫它这个名字。
她闻见珍馐佳肴的各式香味,灵魂里的欲望躁动饥饿,吃进嘴里却尝不出任何滋味,如同嚼蜡。
可是这些她都不能讲,九尾狐狸的本能告诉她。
“我叫绥绥,家住北邙山,是赤尾狐狸。”
“自小我便与姐姐相依为命,不料阿姐后痴情人间,竟与那书生定下三世姻缘,弃我而去。”
“我欲阻挠阿姐,奈何法力不及,便被她封印沉睡,醒来已是百年后。”
“我与阿姐自幼姊妹情深,醒来后我只后悔与她失去音讯,如今只盼望能找到她,也帮她达成心愿、修成善果。”
季淑君听得感动,真情问道“你可知如何寻得你阿姐的转世?”
“一梦过百年,已是烂柯人。
无故人识得,来时路断弦。”
绥绥慢吞吞地回应,似是悲伤满怀。
“我暂时失去了许多记忆,回忆不起更多的细节,只记得这些了。”
她岔开话题道:“李崇光又是为何说我欠他的?”
季淑君与李传云两少年,已经先替身世凄苦的狐狸少女怅然起来的,见她有意错开话题,心中敬佩与怜惜意味更甚。
那日她撞上的果真是李崇光。
“既是李崇光?又何故被火焰燎焦了毛?”绥绥凄然。
她腹诽道,“这人当真小气,撞他一下,他摔我两回,竟还说我欠他更多。”
淑君似乎看出了她更多的困惑,解释道,“那日你倏现,先是砸到了琉璃火台。那琉璃业火乃我青冥圣火,焚邪祟,佑真道。”
“如果你修得是邪魔歪术,俄顷便会化为灰烬,魂灵尽毁,不得转生。”传云故弄玄机、压低声音补充。
“所以绥绥,你修的是仙门之道?”
绥绥愣愣地眨眼。
淑君开心地弯了弯眼角,轻快的笃定道,“即便不是修仙,那也与我仙门有缘!”
“那李崇光从哪来的?难不成他正端着那琉璃台,所以给他压出了内伤?”
绥绥困惑。
淑君见她终于问到这处,左瞅瞅,右看看,见四下没有他人,终于凑近绥绥,压低声音——
4. 幽冥花开
“你昨日可是闯了两个大祸——”
绥绥心神一紧。
“昨日不待我们上前查看,结果本好端端静坐调息的大师兄,突然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猛拽了起来,又推向那琉璃火台。”
“他倒不是垫了那琉璃火,反而撞得那奉火的龛台撞出八丈远,墨玉尽裂。”
淑君一边神神秘秘,一边眼神向门外瞟,生怕那玄色身影陡然复现。
“最关键的是——”她佯装提高语调。
“他又被那股神秘强大的力量直挺挺按在了原地,硬生生地被你撞了个满怀。”
李传云亦凑过头来,“跟你说——”
“入门这么多年,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平日里总是云淡风轻的大师兄那般狼狈的模样!”
他掩耳盗铃地一手遮住手。
淑君亦配合地抬起一袖,夸张道:“大师兄平日里最不喜肢体接触,青冥其他师姐可都要羡慕你,羡慕得红了眼了呢。”
两人一唱一和,默契如此。
“你说,你和大师兄是不是有一段天定的缘份?”
“佳人与才子、灵女与神君……自古都是这般开头的。”
绥绥对此不屑一顾,谁要这个羡慕就拿去吧。
“嘠——嘠——”远方的天边,两声长鸣,二人又忽得噤声对视。
绥绥已经习惯他们这一惊一乍的样子,她想,人真可爱。除了李崇光。
不过是秋日晴天,北雁南飞罢了。
她的思绪又飘起来,李崇光“嘎嘎”地叫的场面一定很有趣。
倘若李崇光变成一只大雁,她一定要把他抓下来,捆住翅膀,还要摁住他拔光他的羽毛,让他变成一只秋风里光秃秃的大雁,冷的直哆嗦,还飞不起来。
*
偷偷在狐狸面前打趣完李崇光,两人也终于规规矩矩,把前因后果陈清了出来。
原来,她确实是欠了债的,即使是无妄之灾。
那琉璃火燎焦她狐狸毛的瞬间,升起了一团红烟。
霎时,琉璃火便如同活了一般,化作一道流着焰气红光,绕着她窜了三圈,没等众人弄清,就又瞬间消失不见。
只留下枯碳焦土一圈。
然后就是李崇光被推来垫背。
“像是一条被点燃的,发狂的鱼。”季淑君点评。
“我、我当时以为你身上被点着了……”
“哪怕琉璃火只炼邪祟之物,但对没有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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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护身的凡人,也是炎炎的明火。”
“如果你是凡人,会被烧伤的。所以我才扬了一盆水……”
“师父说,路见不平,相助乃义不容辞之责。”
李传云断断续续地补充,神情略带尴尬。
后来他们才知道那火在瞬间便熄了,狐狸少女只是被燎了半侧青丝,只是焰烟慢散。
他们并不足够了解琉璃火,包括李崇光。
世间万物,有秩有序。遇凡则凡,遇仙则仙。
比如神火,谁熄灭、谁重燃。这符合秩序。
倘若并非这缕因果,旁人点起的神火,绝不是熄灭的这簇火。
是以,如李崇光所说,绥绥欠下了一盏琉璃火。
“嗯……那你们的火,烧了我的头发,让我如今只能化形狐狸,还是焦毛狐狸……”
“我看这算一桩因。”
“那负责到底,是不是也是你们要了结的果?”
狐狸举一反三,眼睛瞪圆地认真得出新的结论。
“呵——”
一声极轻的低笑,没有起点地突然浮起,意味不明。
像是幽冥曼珠沙华之海深处,第一瓣血色,破开束缚,又邪气、又魅惑。
5. 莲影灼灼
“嘠——”
大雁一阵阵南徙,在耸入天云之际的青冥山,也难以屏却这自下而来的一阵阵长鸣。
长安上的雁飞到青冥山的云脚了。
天禄阁内,一青年端坐于典籍之渊海,眉头深锁,静若雕塑。
青年正是李崇光。
天禄阁穹顶通天、卷帙浩繁,揽纳寰宇翰集,荟萃万古芸智。
他找不到任何关乎“七星莲”的只言片语。也找不到任何记录“琉璃火重燃”的详细记载。
他于青冥山长大。
当年师祖游历人间时,突然抱回了一个无名无姓的婴孩,什么也没说,只是交予大弟子李寄雪抚养。“崇光”这个名字,是她取的,自然这个孩子,也随她姓了。
李寄雪是当年是首席,也是唯一走无情道的女仙修,天纵奇才。人人只唏嘘如此才貌双绝的女子,竟孤寂一人,无伴终老,甚至没有徒弟传人。
她受师父所托教养李崇光,也收他为大弟子。
李寄雪待他是极尽心的,只是在他初修仙道之时,说什么也不让他走无情道。
他年少时还与师父有所争论,她修的无情道明明是极好的。他也不需要什么多余的情感,只需要履行青冥的职责,维系苍生秩序。
不过最终他还是败在李寄雪的坚持里,未同她走无情之道。
自小青冥山长大,他所有的认知学识都来自这里。
所以,青冥记载万世万物的天禄阁里没有记载,那他为何会脱口而出“七星莲”?
这实在离奇。
仙宗所有法术的基础理论,是万物的法则,是因果相序。琉璃火可淬。如果熄灭消失,那必然是有熄灭消失的起点。
只是这起点和终点,都不在此有记载。
还有,他不仅奇怪为什么会在那日晚上被无形的压力支配给狐狸垫背,而且困惑他的气道修为在和狐狸碰上之后就开始鸣乱着躁动,待他调息梳理之后,竟然隐隐有突破瓶颈的迹象。
狐狸言语间什么也不知道,不是装的。
天窗日光直直打在他笔直紧抿唇上,光柱不带一丝涌动的尘埃。
七星莲、琉璃火、赤尾狐,九个字背后的东西,就在一天内打破了他一向运筹帷幄的世界。
一向稳若泰山的李崇光,一人在籍海不由片刻迷惘。像绥绥比喻的大雁,靓丽的羽毛不再张扬,而是立在枝头困惑:此时何方,为何向南。
师祖自七天前便闭关,他一朝闭府任凭三界风云如何也不出。把所有的事务全权交给了他。
临走前,师祖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意味深长,却什么也没说。
但眼下,似乎涌现出许多意外与麻烦。
完美无瑕的双睫在淡淡的秋日下微颤,玉蝶有些无力地扑扇翅膀。
秋日想来好胜,终于在这茫然的一刻钻入他的眼帘。
还不待深思更多,他的丹府猛然一阵铺天盖地的刺痛,好像一把从上古而来的锈气肃肃的铁剑刺进了他的灵台。
他用尽全力偏头,一口鲜血喷出,浇在地面,一朵殷红之花。
是他与狐狸相连缠绕的力量,又一次袭卷。
青年拭去唇角未干的血迹,书页窸窣间,厉光一现,镇魂剑已经稳稳握在他的手中。
他从籍典中起身。
*
只有绥绥听见,这放大的、幽冥花绽开的一声呵笑。
季淑君和李传云照旧地你一言我一语,他们没有听见多余的动静
焦灼的不安伸出手,不善地掩住她的口鼻,带着作弄的恶意。
绥绥已经听不进他们在说什么……浑浊的海浪拍来,好像离岸有越来越远。
她用尽全身气力,延续此前说话的姿态,告诉两个少年昨日精疲力竭,她想休息一会。
还好她是狐狸的形态,摔落跌下也能维持优雅风度。
长尾一卷,把自己绕成狐狸团子,滚了两圈,仿佛是野性的习惯。
*
淑君和传云只当她是受了惊又耗神过多,于是便留下空间给她休息。
他们出了大明宫别院,快步走往长安城南“圜丘坛”。
他们还有任务在身,李崇光吩咐他们今日提前去祭天之坛布置编钟、编磬、陈列旌旗。这些本都该是皇家官员依照人间礼制安排的,但如今都有仙宗全权负责,也需要仙宗弟子提前藏符于乐器之内。
他们在长安城里也不能御剑飞行,布于长安区核心的玄黄大阵霸道,压妖邪,也不奉仙门。
当时听李崇光告知这点之后,李传云的笑容立马消失,“坐一天马,人都要断了。”
“在长安剩下这百天,竟不可御剑而行。”季淑君不可置信道。
长安律礼森严,朱雀御道与宫城禁地非敕命特许,不得策马乘舆。
不论是寻常官员百姓,或是显贵公侯王孙,均须在此降车徒行、下马步入。
帝王看重青冥仙宗,特赐他们紫金鱼袋,长安经纬道衢、宫阙坊市,诏许他们驰道之权。
只是李崇光申令叫他们不得张扬、不得招摇过市。
青冥宗惯常御剑而行,骑马反是一种折磨。
不骑马他们倒也乐得轻松,还能仔细看看这长安烟火,顺路完成第二个任务。
*
待到他们离去,海浪渐渐平和,贴心地把溺水的魂魄遣回岸滩。
“是谁?”她恼而无力。
“唰——”的一声,绥绥之感觉尾巴一凉。
她缓缓转着挪开尾的屏障,一角血红色印入眼帘,华丽的金绣线诡谲地盘曲在血色的锦袍上,嗜血地流光。
绥绥抬头,便落进一双狭长的桃花眼,漆黑深邃,妖冶摄魂。
一个天生妖孽的男子,墨发如瀑,皮肤苍白,正俯视着她,殷红的薄唇边勾起三分凉薄、七分戏谑的玩味。
曼珠沙华,绽放了。
血色六片花瓣在猩红的供养下极致的伸展开来,幽色沉沉弥散开。
“找我?”磁性的声音终于不再吝啬地舒开。
“呵。”第二声不再可以故作玄虚,结结实实地落下。
可不知为何,魅惑摄魂的声音在绥绥面前却无法掩盖随即铺面的沉重。
最烈的那株曼珠沙华,落下一滴血泪。
冥海哀绝,万艳同悲,血泪翻涌。
如果说李崇光是块天山上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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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融的寒冰,日光照不进他的眼,是因为距离无垠。
那么眼前这红衣妖孽般的男人便是一轮吞天的桀骜血日,寻常的天光黯然失色、惭愧不敢近。
这血色之日是灼烧的,好像含着千万年的……仇恨、不甘、孤寂、怅然,都落下汇成一滴怨的雨水。
水火相撞,只飘散一缕不冻不烫的烟。
绥绥的心却好像被这阵烟熏得呛起来,辛辣难止,酸涩的细蛇在血液里游窜。
*
烟雾散去。
“本座名唤百里千川。但只能告诉你这么多了。”
那声音终于不再惜字如金,血日隐没,秋日晴朗,好像刚才的一瞬间是个恍惚里的错觉。
红衣男子那漂亮含情的桃花眼里只余下慵懒的笑意。
见绥绥闻声蹙眉,他风流的桃花眼弯了弯。
他噗嗤一笑,“逗你玩的、小狐狸。”
“本座乃七星莲影,随印而来。莲影共生于命主,喜乐同享、悲忧同承、气运同道。”
“七星莲炼化三界人情与罪恶,化作愿力。”
“你作本座的使者集齐愿力供奉,本座自可以助你得到那永恒的生命、完美的容颜、无上的力量、至尊的地位、极致的真理……”
他语调夸张又笃定,声音带着诱惑。
闻言,她有确定的直觉判断。正如她刚刚胡编乱造一气,三分真实的泥土上,插上七分不真的花。
他也在胡编乱造。
“说人话!”绥绥忍无可忍,“是不是你灭了青冥那琉璃火,连累我欠因果!”
红衣男子愈加浮夸道,“是也不是。”
他笑着继续,“应该说,是你我一同吞了它。”
“你是不是醒来很饿,本能地想吞咽填补?”
“我们一体共生同感,本座也陷入空的沼泽。你欲饮人间烟火,本座自需要天地灵气。”
他说的话真假参半,绥绥没有更多的信息来源,只能选择先听。
绥绥问道:“既然共生,那倘若我吃了,你便不饿吗?”
“或许是。”模棱两可的回答。
绥绥突然想到,便问出,“琉璃火是什么味道?”
“热的味道。”
“热是一种味觉。”见绥绥狐疑,他补充道。
“那我为何食之无味?”
“狭隘。”他点评道。
他歪了歪头,眨眨潋滟的桃花眼,语气却高傲不屑,“都说了热是一味。你只是暂时失去人间五味陈杂之感,浊气罢了。”
绥绥还有话要问,于是憋着气儿忽略他的不逊,“暂时?那我如何找回失去的味觉?”
“嗯……不知道。”
“或许是你睡得太久,与天地钩连渐脱。”
“酸甜苦辣咸,既然你我共味,如果本座勉强屈尊降贵去品一品那人间烟火,或许你也能找回你想要的。”他饶有兴致地补充,倒是看不出半分勉强之意。
绥绥觉得他想蹭吃蹭喝。
“那么,你认得我么?”
这是绥绥真切想问的。
她无法忽视那最初的恶意与怨恨,即使只在一刻一息,却真切澎湃。
6. 西市枫糖
“你认得我么?” 她的声音落下,静静追着他。
“当然不认识。”他不带思考,确切地回答。
绥绥对他的答案不满意,“那为何七星莲附印在我身上?”
“许是有个小狐狸在长梦中盼求一美男相伴,愿力强烈,引本座而来。”红衣男子唇边勾起笑意。
狐狸尾巴不悦地摇晃。
“或如凡人所言,骨骼惊异的奇才必有一番得天独厚的造化。你我有缘有份,你天生为因,莲印与本座便是你的果。”他笑意更深三分。
绥绥知道她在此处问不出更多。
于是话锋一转,“你认识我的姐姐么?”
“不认识。”又是干脆利落的否定。
他察觉过于果断,反而可疑。于是连忙挽救没有可信度的否认,“你还有姐姐呢?在哪呢?想来也是与我有缘的异才,可否一见?”
绥绥断然,“你认得我姐姐。”
“好吧,被你发现了!我是你的姐夫!在你小时候不通灵思时,还抱过你呢!”他粗了粗声,以长辈的姿态揶揄。
他见狐狸尾已经高高直竖起,轻咳一声,“哎呀,小狐狸怎么这般的不经逗?”
接着改口,“好吧,一面之缘。”
他摸了摸鼻子,努力真诚道:“不必如此紧张,我同你姐姐一面善缘,必定不会害你的。”
“你喜欢我的姐姐?”绥绥灵敏地嗅到更多的信息,她隐隐约约觉得“姐姐”这个词,能解开她所有的谜题。
*
长安城繁华的十字大街处,红袍男子倜傥的脸上写满了无奈,对着一侧的绯色劲装的少女再次强调,“我真不知道你姐姐在哪。我也不喜欢你姐姐。我们真的不熟。”
此前一路上,百里千川见自己的可信程度已经所剩无几,便补充了更多的细节背景。
他确实是莲影,困于绥绥手臂上的七星莲里,随她一同沉寂百年。
只是她陷入昏睡,了无意识;而他,却是清醒地被缚百年。
百里千川说,当他感知到与绥绥结印相生的时候,绥绥就已经在沉睡之中了,他并不清楚狐狸为何长眠、也唤不醒她。
只是她终于苏醒之后,他的力量已经被锁住百年,不得伸展。
直至他吞掉琉璃火。
*
“没人问你第二遍。”绯衣少女的高马尾,随着她无语咬牙一甩。
这绯色张扬的少女,正是绥绥,此刻她已经换了个发型。
百里千川不知是回避问题,还是真的过于怀念人间烟火,非催着她一同去长安街。
然而绥绥为难焦发一揪,他倒是出了个聪明主意,单一支马尾、一根月白色发带高高束起在左一面。
“这下像个江湖侠女了。”他满意地欣赏自己的点子。
李青冥留下的水镜未散,也起了三分有效作用。镜子里的少女肤白唇红,杏眼柳眉,马尾高高侧起,洋溢着生命的灵气。
绥绥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在这事上,对此两人终于感到些满意。
*
鲜丽绯色劲装的马尾明亮少女、旖旎血红长袍的泼墨披发妖冶男人,组合到一起,又容貌姣好,二人并肩而行,少不得在这长安西面的街头引人频频注目。
而其中主角之一,正一路絮絮叨叨,一言一语来来回回:“你怎么就知道我不是你姐夫?”
“我有这般拿不出手么?”
“怎么说这容貌也当属当世数一数二的美男子了!”
“不对,我这绝世美貌,无人能敌、当论第一才对。”
“你快说,我是不是你见过最美的男子?!”
一路到长安西市,路人眼中,已经脑补出一场贵家公子痴情地追着江湖女杰跑的故事了。
*
他们走到西市,已过午时。
长安西市,熙来攘往、摩肩接踵、人烟阜胜。
街道两侧,店铺林立、锣鼓喧天、人声鼎沸。
酒楼饭馆、饼店驿站、帛行衣肆、书铺柜坊……百业会聚,兴旺繁荣,自不必说。
最有趣的是压过车马辘辘的、此起彼伏的叫卖里,络腮胡子的胡人汉子们拉着嗓门操着的中原口音吆喝,硬生生地、又独一份的得劲嘹亮,好像漠北的粗厉黄沙吹到了长安规整的坊陌街衢。
绥绥欢快着一蹦一跳,马尾洋洋洒洒地甩着。
好生新鲜的长安街!
他们二人同行、气度不凡,一路上虽是引得路人瞩目,近的却纷纷低眉退让三分。
绥绥一路好奇张望,听百里千川讲予她长安风貌千易万变。
正是一人讲的口若悬河,一人听的聚气凝神,完全沉浸在这二人的小长安里。
倏然,一道洪亮的声音,兀然闯入,带着市井街坊特有的伶俐劲儿,
“前方郎君、女侠,稍作留步!”
显然是在叫他们,二人身形一滞,循着声音望去。
但见一名葛布短衫的店家伙计,莫约十六七岁的样子,一手甩着方布,一手托着白瓷盏,见二人回头,赶忙踩着草鞋、笑容可掬地快步迎上来。
“郎君、女侠,叨扰二位,万望恕罪!”那伙计口条活络,先弯腰作揖,赶忙赔了也不是。一套娴熟的姿态流利自如。
“我观二位面生,郎君是风姿华贵,女侠是潇洒绰约,想必是第一次来逛这长安西市的远道贵客罢!”
百里千川倒是不恼这唐突,神色得意,看得出对小伙计的有眼力见儿的恭维很是满意。于是抱臂挑眉,等待下文。
绥绥对这长安正是新鲜,歪了歪灵动的马尾,杏眼圆睁,亮亮地闪着好奇,“你是如何得知我们初来乍到?”
小伙计等得便是这句,得意得挺了挺胸,作揖又更深一份,应道,“娘子容禀,小的自幼便长在这篇街坊,及髦之后便于市口送往迎来,见惯各色路人行态。二位这般打扮,不肖长安风貌。举手投足间气息显贵,一路顾盼左右街景,自是一眼明了的。”
“眼下长安,正是秋明意暖,红叶十里的时节,二位来得可是正巧。若说这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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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时令里独一绝的滋味儿,当属我家食肆里红枫糖浆,您看——”
小伙计说着,姿态矫健一侧身显出牌匾,“蜜酥斋”三个金光闪闪的大字便印入眼帘。
同时他又熟捻得手腕一转,那白瓷小盏便顺着呈到二人眼前,光亮纯白之上,赫然厚厚地铺着一层稠稠的琥珀色糖浆,在温润的阳光下闪着蜜意的光泽——好不诱人。
见二人那目光随着他走,机敏的小伙计心中暗暗高兴,面上不显一丝,更多了几分热情洋溢,继续介绍道:“这枫糖浆乃是取自胡人酿糖的手法,可属咱家蜜酥斋独一份的工艺酿制。”
“秋气火燥,肝火旺盛。每日那宫城晓鼓三声后,咱家便直奔西城外那十里红枫林取闻了清秋晨间露水后的最甘澄的汁液,现取现熬呐!不卖隔夜!”
伙计越说越起劲,眉飞色舞,“这长安天子龙气滋养的糖枫树汁,熬出来的可不是普通的糖水,清心降火、润肺生津,可是一绝!”
绥绥黑瞳一闪,捕捉到重点“清心降火”!
她灵光顿生,当即心中暗自决定回头告诉淑君与传云,他们的大师兄李崇光可能需要这枫糖浆滋润滋润,降降心火。
“这滋味亦是天赐,甜蜜适口,还掺着焦香余韵。不论是早上取一勺化在豆浆米粥、还是午后淋在松饼糕点、再或仅仅是冲上一杯糖水,那都是滋补养人、驱寒祛燥的!”
“如今买三送一,无论是送礼还是自用,都是极为划算的交易。二位贵客可需带上几盏?”
小伙计终于完成任务地说完最后一句,舒了口气,抿了抿干涸的上唇。
如同说戏文的先生那般讲完一段,只缺那惊堂木的一拍一定。
*
还未等久不染人间风尘的绥绥和百里千川好似听了出戏,津津有味着呢,还未反应过来,那“说书先生”也为来得及喝口茶待着赏钱撒落,
一个嘹亮又透露着十足泼辣的中年女声穿空向那“小先生”扑来:“诶呦喂!好你个赵小乙,又在这忽悠外乡客官!”
被唤作赵小乙的,显然是那小伙计,本正胸有成竹的姿态被粗实的女高音惊得一塌,脸上的神气活现“唰”地僵住,转而窘迫地辩解道:“钱大婶子,您可不能冤枉人嘛!我说的可是句句属实,童叟无欺!”
随着小伙计赵小乙窘迫的目光看去,飘白的蒸汽模糊间,是一莫约四十多岁的敦实圆脸妇女,麻布围裙,旧得发了白的蓝染布帕把头发包得严严实实,眼神炯炯。一手持着擀面杖,一手叉着腰,正是声音的主人,被赵小乙唤为作“钱大婶子”。
这位钱大婶子,渐从馄饨铺氤氲的白雾蒸汽里探出半个身子,向满是尴尬的赵小乙啐了一声:“我呸,你家掌柜的做生意好生不要脸面!日日遣派你们这帮小伙计在这街面上拦外乡人士、熟复《长安百味志》中的言语点评,再复刻出冒牌货来坑蒙拐骗!”
不等那面色通红又像是被踩了尾子的赵小乙再辩,那厚实浑圆的钱大婶子又麻利地向他们二人一侧身,扯着嗓门道:“那两位——”
7. 长安食典
“那两位客官呐——”
她面向绥绥二人的时候,已经是敛了那正义的金刚怒目。
弯了弯粗眉,她一手拍了拍围裙,一手拄着那沾着白面粉的擀面杖,虚指了那刚被略去正要跳脚的赵小乙,面带真诚道,“二位想必初来这长安城罢!可甭怪我老婆子多口舌——”
她说着,又瞪了那小伙计一眼,又好气又好笑地继续,“您二位啊,差点个被那滑头的小猢狲蒙了去!”
“他家哪有什么正派的枫糖浆,不过是白糖混了冷水,控着火候在锅里搅拌,炼焦了,便出了这深琥珀色的假枫糖浆,颜色比那树汁熬出来的暗了半分。”
“只是不懂的过路客确实难辨,再加上这掌柜的刁钻,叫这些口条利快的小猢狲们专门挑着那《长安百味志》中的词句熟复,能唬人得很呢!”
“这帮小子们别的本事没有,倒是眼神精光,只在这西市专挑你们这些看着面善又阔气的外乡贵人下手糊弄……哪敢上东市忽悠那些达官贵人呢!”
这正气凛然的钱大婶子滔滔不绝揭了那蜜酥斋老底,把那小伙计说的面红耳赤,一说话像是开了连环炮:轰得那三个金光闪闪的大字好不惭愧。
绥绥和百里千川两人当真是久不入人烟间,对什么都是饶有兴致。这钱大婶子的气势汹汹又颇具真诚的妙语连珠也是听两人得聚气凝神、津津有味。
那钱婶子,瞧这两人虽然体面优渥、端方贵气,身后没有半个仆从的影子、言行举止里却带着三分不谙世事的生涩,心下已有七分了然。
她叹了口气,对那头声色俱厉淋下的数落的黑云,飘到这头也不由褪成语重心长的关切:
“郎君、娘子呐,瞧您二位面相纯善正派与通身不凡的气质,必是极有教养好人家出来的。只是这长安城里,繁华归繁华,亦是鱼龙混杂的大染缸。您二位得擦亮眼、留个心,甭叫那黑心肝的奸商蒙了去!”
“《长安百味志》是什么好东西,听您说道几次了?”他们多次听到这个名词,不由好奇。
见二人兴味勃勃探究询问到这,钱大婶子呵呵一笑,解释道:“二位远道而来,是故有所不知。这《长安百味志》正是当下风靡满城的食典……”
自钱婶子口中,他们得知这《百味志》是实时收集长安美食的谱录,上至宫廷朱门里的骆驼羹、生玉鲙,下至东市西坊间的糖胡饼、浊渣酒。
不漏鼎食、不失平味。那化名为“五味散人”的作者似是出身高门世家,有大见识。但却时常流连平民食坊之间。
不仅有详细的食物品相描述,更有生动活泼的口味点评。
人们常传,这是个文采斐然的不羁公子,在他的文字里,总毫不遮掩的差评豪门食、赞扬平门味,叛逆十足,引人侧目。
钱婶子说到这些,那叫个眉飞色舞,“您看这西市食坊呐!贵人都嫌弃浊气烟火重,以前是绝不踏足的。”
“现在却多了些一看起来显贵风流的人物,要么是来品那五味散人普录里的街巷风味,要么是存心来这‘捉一捉’那散人的!
“甚至有些娇滴滴的千金小姐也换了襦群华服、扮作男装,跑来西市玩呢!”
“当然要我说,怕不是为的一睹那五味散人传说中倜傥不羁的模样!”
她话锋一转,“不过,也有传那五味散人实际是个是已年过半百的老学士,因不受重用而忿世嫉俗,借此批判官场朝廷……”
她忍不住八卦起来,但又不敢大说特说这逆而不道的话,于是最后几个字压得极低,让这惯常的大嗓门显得为难极了。
几乎是同空气一起飘起来的轻声,若不是他们二者是寻常凡人,绝对是听不清的。
这么一大串下来,钱婶子的圆脸已经噗噗通红,她抄起粗布巾擦了擦头上的汗,偏了偏身子,露出了身后一块立着长牌。
几个大字笨拙得写着:“五味散人力荐”,下面真正店名“钱婶子馄饨铺”倒是更小得不明显了。整块招牌虽是歪歪扭扭的,但一笔一画里藏不住那笔者的认真执拗。
她憨厚一笑,眼里刚才训斥“赵小乙”的精光已经不见了形影,道,“我这馄饨铺不是自吹自擂,那也是上了《百味志》好榜的。这五味散人,甭管是什么身份,倒是真真切切帮了许多西市自力更生的百姓的生意呐……”
“是故二位远道而来的贵客,若是有意品一品长安风味,倒是可以去书肆买本《百味志》瞧瞧,书里亦是标了地道的店铺所在,不至于被那些黑心肝的货色蒙了去!”
“听我一句,若想品得地地道道的枫糖滋味,去那头。”钱婶子挽着袖口,那麦色的健臂一挥,伸出粗实有劲的大手,向街的西面指去。
飒女侠与俏郎君随着她指的方向望去:宽道对面,是个支起望不清楚牌的小铺,远远地缭起蒸笼白气,迎面确是人潮挤挤,排了两列长队。
“从此处西市食店区沿着街,向西再走,信步一里许,即见那群贤坊门,再行不百步,拢共半刻钟,过了坊间衢,就是那真真正正的《长安百味志》里记载的枫糖店——甜枫斋!”
*
在钱婶子手指的方向的背面,是长安东城,一白衣飘飘的负剑青年正独自凝神走在道上。
这青年正是李崇光,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换掉了那深暗的玄色衣衫,穿了一身皓洁如雪的白衣。
还是利落侠气的马尾飒飒,但因为专注想事的缘故,眉目间少了三分锋利锐气,倒是更符合十七岁少年人的模样。
他没有立刻如他起身的那一刻所想的,去跟着剑气灵力的波动去找绥绥,那股怪异的气息很快就平定下来——一切无影无踪。
他的经络之间却充盈着一种微妙正纯的真气,下流时如澄澈清冽的冰雪融水,上起时如和煦温润的三春暖阳。
存在的冰在燃烧,虚无的火被冻结。
更让他的内心无法安宁。
他步行的原因倒不是等同于淑君传云,虽然皇城禁飞剑踏霄,但那如今依然势弱虚微的大阵已经奈何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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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他这个水平的修仙之人。
即使他申令师弟师妹们不得张扬违规,但按他惯常的性子,是不会理睬这低效无用的规则的。
直说就是,他想飞剑便飞了,只要不被旁人看到引起不必要的议论便无事。
在外人眼里看来,他是极守规矩做事的,但规矩与自在之间,他往往有着属于自己调和出来的最佳配比,并且践行。
只是他今日心中有事,或许是需要一些属于自己的空间理清那些毫无关联的断层的逻辑,他莫名不想飞剑,难得选择一个人走在喧嚣繁复的人间街道。
修为愈深,五感往往愈加敏锐。平日里他往往选择屏却不必要的嘈杂,比如市井人声的喧腾。
但今日他却选择放任这于他毫无意义可言、纷洪的信息流,四面八方向他卷来,一波又一波地冲刷着他意识的墙垣。
素来不喜噪声的他,在这混沌的洪流里竟感到片刻的静。
*
绥绥和百里千川穿过西市食街,到达群贤坊的时候,那两条队伍还是人满为患。
绥绥是个坐不住的狐狸,望着人烟混杂,那队伍不带动一动的,她一甩马尾,便拉着红衣男子要离开。
百里千川一路上看得出,他不是与市井融入得很好的人。
当食肆里滚滚的油烟弥漫开来,他风流的眼眸往往一僵,流淌的含情脉脉也凝固地凋谢,像被油烟法术瞬间冰封起来的人。
绥绥能感觉到,他那优雅的长长黑发,本身因为天然骄傲不羁的姿态都要飘着翘起来,但此刻已经被一路西市烟火打得蔫起了。
他果然不是想吃什么长安佳肴,爱好美食的人,至少还没吃饱的时候,可不是如此排斥美食坊肆的空气。
所以,百里千川在这长队面前拉住转头离开的她,这是绥绥意想不到的。
“怎么了?这么多人,我们换个地儿逛!”绥绥狐疑,但贴心的提出了替代的方案。
“不行,就要这家最最正宗的枫糖浆!!”
他一动不动地站下原地,扯着绥绥的衣袖。
“听起来很能清心降火又美容养颜,秋气燥重,本座皮肤微干,很是需要这滋补物品。”
“好狐狸姐姐……就陪我等着吧~好不好嘛……”
他抿咬着唇,一双摇曳桃花眼里满是可怜兮兮的软糯。
绥绥被那一声“好狐狸姐姐”糯得头皮发麻。
他作出故意撒娇的姿态,倒像是个娇娇的小娘子,扯着夫君的衣袖说服他去买那珠宝店的金钗玉镯。
毫无疑问,绥绥这位“好狐狸姐姐”难以拒绝这娇气迷人的“小娘子”。
这是目前为止,百里千川那尽显妖孽风情的脸上十分罕见的神情。
然而,她很清楚他绝不是为什么吃食牵住她的。
绥绥才懒得管他打的什么算盘,但这幅独特的风情是在别致有趣,她决定多加欣赏一下……
而与此同时,那队伍前头,似乎是产生了什么争端……
8. 赤骥怒目
队伍前头,一明一暗地两道声音正争执着。那明锐的女声细而不软,韧劲里带着机灵气,另一道偏低沉的男声是敞亮的调子,但嗓音像是携了些西北大漠里的吹来的粗粝风沙,又带着些哑。
带着语气,着重强调的词时不时的冒出来,比如“先来后到”、“价高者得”,想必是二位顾客争抢商品。
两人像是相互压不下去对方的势头,又决计两不想让,争不出高低,便更加愈演愈烈,纠缠不迭。
绥绥见到热闹事,本来因为枯燥无味的等待而沉寂的黑瞳迸出水灵灵的亮光。
她好奇地观望,不由自主地退出队伍,闻争端吵闹的味道走上前去。
她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那两道声音上,一边走着,一边屏气凝神地听着他们你一眼我一语地,也没注意到一路扭捏奇怪的百里千川没有再继续拉她。
一旁忍了烟尘气息熏染的百里千川终于舒展开眉头,桃花眼微微眯起,彰显着他此刻的满意与自得。
*
只听得丫鬟提高了音量,锐意嘲讽道,“呵!你这纨绔公子哥,专仗着荫蔽,在这长安城仗势欺人!真是替你祖上蒙羞!”
“纨绔”、“荫蔽”、“祖上蒙羞”这几个词接连毫不客气地蹦出来,像是接连一阵的淬了火箭,刺进他的理智。纵使无心,也足够点燃那燥干的柴火。
“轰——”地一声,少年的理智被火燃得窜起,面色青白如铁。
正当众人以为他要说些什么,他却咬牙半天,紧捏着剑柄,只憋出个“你……”
“哼,家风不正!”那小少女又在烈火上浇了一把油。
“锃——!”
长剑应声出鞘,寒光直指少女的白皙的脖颈。
“休得放肆!”他目光沉沉、低呵一声,胸中熊熊的怒火猛烈地烧到语气里。
那少女反更是昂了头,不顾那喉前冷涩的三尺青锋,杏眼里闪着挑衅,毫不畏惧。
绥绥本不是多事的性子,只是眼前的这一幕叫她心下一紧,应激似的想起李崇光此前的不逊——竟提剑挑起她的手、还斩了她一丛珍贵的美毛!
她顾不得多想,只是随着心里一团火气摇曳的方向,倩影一闪。
*
还在长安东面缓步而行的李崇光突然察觉不对,那种诡异而霸道的力量再一次袭来,如潮水升起,从内而外地、绝不可抗拒地,如天地法则的被具像化至内里。
他心中早有防线,及时稳住了身形,不似第一次那般狼狈至极、直直被拖拽而去。
但这力量实在蛮横至极,像仙也斩不断的龙骨筋绳那般,从西面而来,把他牢牢捆住,牵他向西方的未知而去。
纵然他修为高深,却也无力抗拒挣脱枷锁。而长安皇城,亦不可一于街头众目睽睽之下飞剑而起。于是李崇光只能竭力调理紊乱的内息,白衣如流云一掠,他跃上房檐,白鹤展翅班地、踏着一路青瓦,疾步随着引力所在的西坊而去。
惯常不高调的李崇光,还是被迫高调了。在那街边的行人眼里,那道骨仙风、飘然出尘的白衣仙君猛然一个踉跄。却似乎是一个没留心脚下,被什么石子绊了脚。
身形一僵之后,他们还没再看清,只听得秋风扫落叶的“哗哗两下”,这白衣青年便也乘着秋风登上了屋脊,衣袂破风的瞬息之间,就只徒留一白色的点影,跃着消失在东坊天云下朱颜画瓦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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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人心道,原来这飘逸绝尘的玉貌仙君,也会如他们凡人般因怍赧,仓皇而去。
而那一旁的店掌柜细眼一眯,眼珠一转,精明的光爬上他脸上的泛着铜钱味的褶子。他抬手招了招还在望着呆的店小二,低声附耳道“你,这般……”
看着小二跑上街的身影,他满意地抚了抚胡子,叹道,“仙姿飘飘,也怕失脚。”
“这绊倒了仙君的石子儿,也那是独一份的!日后定是能卖得个天价。”
他心里的算盘,应声的噼里啪啦拨起,好像山一样银子,已经进了他的口袋。
*
西城区,群贤坊前。
那少年脸上已经涨得通红、剑眉紧绷,咬着牙“你、岂……”
后面的字尚未来得及出口,少年只觉眼前一花,一道不容置疑的压迫便随着绯色的身影直直的向他劈来。比他在边关战场上,千万玄甲军杀声震天憾地的气势还要逼人三分。
还没反应过来,持剑的手腕便一紧,下一秒就被牢牢攥住。
“哐当”一声,便是金属砸在地面的声响,地面一震,细碎的尘沙扬起、碎石滚向四围。
——长剑落地,他的右手竟瞬间被扣住,被迫高高举起。
怒目的少年抬头,只见一绯衣少女,眸光凌厉,眉心紧蹙,柳叶眉梢因不满而斜斜高挑。
那高高束起的黑发,随内息凛然侧扬,令他无端想起西北边关父亲那匹名唤“赤骥”的汗血宝驹一骑绝尘时随风猎猎的马鬃——骏逸轩昂、驰城飞堑、天地无束。
“你在做什么?”
他眼中的“赤骥”扬眉开口,把他从瞬间的失神中拉回现实。
9. 甜枫缘起
原来,甜枫斋近日爆火的新品招牌“枫糖麻酱花卷”上了那《长安百味志》的新月刊榜首。
据说这枫糖麻酱花卷,正是枫叶时节推出的新品,馅料扎实浓郁,枫糖特有的焦香醇厚地深嵌在每一丝面料里。
因其味美价廉,引得长安官绅黎庶都想尝个鲜。
在那一盏茶前,正是今日最后一屉枫糖味花卷出笼,而那丫鬟扮相、被剑锋直指的少女,正是起笼蒸汽前的下一位。
只见那丫鬟头梳单股螺髻,佩浅墨帷帽,垂纱遮面,透着一双明亮的圆眼。身着秋香色圆领窄袖袍、半长及膝、两侧开衩,外叠青褐色短比甲,腰束皮革鞶带,袍下不是寻常裙装,而是一条浅赭色的条纹裤利落得塞进乌色黯雅短靴,自带一气利落飒爽的姿派。
标准的一套北方胡服,当下正是长安女眷间流行的衣着服饰。那面料不似锦缎华贵,却也是扎实的细绢布——大户人家体面丫鬟的装束。
没等蒸腾的白汽散去,那明眸雪肤、朱唇皓齿的胡服丫鬟便向前半步,如玉葱般纤长的手指往那竹篾笼屉一点,脆声道,“这一屉,我全要了!”
话音清晰地落下,只闻后面长长的队伍里响起接连响起轻重不一的叹气,此起彼伏。
然而这是甜枫斋每日现做、数量有限、先到先得的明面规矩。后来的人时常买不到心仪的品类,并不是什么罕见的事情,只得在无奈中换个选项。
而这家食铺,自三年前兴起,就广受欢迎,据说东家在朝中有贵人相识,曾有泼皮闹事,半刻钟不到就有一队金吾卫策马而来,把这无赖捆去了衙门。
自此便无人敢在此造次,也心照不宣地守起规矩。
而她身后的下一个,正是那锦衣佩剑的少年公子,不知这些常客间约定俗成的规矩,只觉得这姑娘此举不妥。
他从边塞初回长安,不免莽撞傲气,时下正任右羽林郎将,而今日正值左卫当值,他得空休沐,因早上赢了马球,便被同僚嚷着请客,点名要他排队买那最近火热的“红糖麻酱卷”。
他也利爽应下,还没用午膳便来排队。
而这前头的丫鬟打扮的姑娘却要包了这最后一屉,任凭他好说歹说地商量或出更高的价钱都说只能让他一个,不肯更退一步。
而这一屉有满满十二只,虽然单人一次排队限量十二只,但她一个人又吃不完,要那么多干什么?!
两人便争执起来,那丫鬟竟然大言不惭道,“这是我家小姐办曲水流觞要用得,能让你一个已是仁至义尽!”
呵,纵使他久不在长安,但曲水流觞是清谈典雅之宴他还是晓得的,谁家贵族小姐临水取盏、饮酒赋诗的宴上需要这样的吃食?
“我看是你这丫头分明嘴馋,还借你家小姐的名头!”
他自觉发现逻辑缜密,探到真相,又追问道,“你是哪个府上的丫头?你家小姐又是哪位?”
见他如此无礼,咄咄逼人,那丫鬟打扮的少女气得美目瞪圆、只是喝斥他“无理至极”,他本身也是一个极其讲理的正派人,但今日不知道怎么丢了心智追着着丫鬟打扮的少女为难。
只是那一刻他见丫头回答不出家门,便更是觉得古怪蹊跷。这又不是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若真心中无鬼,更该是毫不犹豫地自报家门。
在两人的争论中,那丫头出言不逊,纵使他知道长安城里有颇多的纨绔公子哥,仗着祖上功勋荫蔽,整日里游手好闲、作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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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福。
但他尉迟氏乃武将世家,代代戍边大寰,被坚执锐、马革裹尸,叫她如此评价,挑断了他理智的最后一根弦。
被那绯衣少女所打断之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做出了什么失度之举。
虽然他拔剑而起,也只是抱着吓唬的本意,但如此因一言忤逆举剑、对待一个手无寸铁的姑娘,实非君子所为,荒唐至极。
而那丫鬟打扮的姑娘已经抱着两包热腾的枫糖麻酱花卷,一溜烟地躲到绯衣少女之后了。
他的理智回归,往后退却半步,双手郑重抱拳道,“在下尉迟铮,感谢姑娘仗义出手,不至于叫某一时激愤,酿下大错。”
他带着谦和,对绥绥拦下他的鲁莽,表达谢意。
绥绥本以为两人要一场大战,还在心中默默想着自己好像不懂什么仙术章法,只是随着本能所行,于是已经在思考该把百里千川推出去,自己闪退离开。没想到这少年竟一下冷静下来,也有礼有节,免了一场叫她心生担忧的情况,叫她暗自松了口气。
“观姑娘身手高强、招式别具一格、玄妙高深,令在下大开眼界。恕某唐突,敢问姑娘师承何派?”他继续问道。
他诚恳作揖,庄重恭敬,又毫不吝啬地夸赞得绥绥有些飘飘然,她不熟凡人间礼节里推拒的话术,反是不好拒绝。
在为难间,绥绥蓦地脑海里闪过一个振振有词的声音“路见不平,相助乃义不容辞之责。”
于是她朗声脱口而出,“我是青冥宗的弟子,李崇光是我大师兄!”
还没等她声音落地,一道冷清清地声音,便先那尉迟铮的回应在她灵台里响起,带着似笑非笑道,“哦?我竟不知何时多了个师妹出来。”
10. 腐朽墨香
“哦?我竟不知何时多了个师妹出来。”那冷冷的声音像是回旋镖,一道不停,还在她灵台里又绕了一圈。
绥绥心一惊,李!崇!光?
他什么时候来的?!
周围人却恍若未闻。
尉迟铮听见绥绥自报师门,心中一震,面上了然之色顿显,更添几分恭敬,重新抱拳道,
“原来是青冥仙使,在下失敬。久闻贵宗门风清正,弟子多行侠仗义、胸怀苍生,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仙使心志澄正,眼明如炬,今朝得遇,幸甚至哉!”
一套谦敬语下来,他的心下对于那刚才的少女愧疚感更甚,心中暗想定要认真赔罪,弥补过失。
而绥绥倒是没听见去多少,她左右顾盼起来,寻找冷清声音的主人。
反而李崇光倒是没见个影子,却察觉到,半盏茶的功夫,她那娇娇软糯闹着要买枫糖的“红衣小娘子”,已经消失不见了。
*
屋檐一角,正是那白衣青年翩翩而立,绥绥找来找去的人正在这里。只是可惜她左找右找,没抬头一望。
方才那不由分说的无名之力,牵他至此,消失了。
而看到这狐狸化作的少女与人争执,动用了力量……已经是第二次的牵引,一切雾散云开,正如他此前猜测的那般。
她与他,有未知的牵引与共鸣,这不对劲。
那个争执漩涡里的胡服少女,也不对劲,但是,与他无关。
他垂眸,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闹剧的延续。
*
就在绥绥张望的时候,尉迟铮也在出神。
他心里也暗自清楚,今日自己状态不对,不知是因为前日彻夜守直,还是在这排队太久的缘由,他确实失了理智与体面,竟然仗剑压民、咄咄逼人。
于是他思考该如何赔礼道歉,久在西北边塞,身边自然没什么女眷,也不熟帝都繁文缛节。
行伍之列,多为粗旷率直的糙人,没什么是一坛上好的剑南烧春烈酒是不能解决的。
一坛不够,他便再从父亲的酒窖里捞一壶御赐的香醪,众人围着篝火,一言一饮、一笑一拳间,天明之时,一切龃龉便随着暗夜消散。
而长安女子,多端庄典雅,矜持重礼,自是不同……
他在军中向来行事果决,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定夺。
半晌,他终于思量出个结果,抬头正准备开口时,那女子竟已经不知何时没了踪影!
只剩下也在发呆的绥绥感受到他的目光,也抬头,于是两两相觑。
尉迟铮打破沉默,他欠身拱手,问道:“敢问仙使,可知那姑娘何在?在下今日冒犯,欲向那姑娘赔礼道歉。”
“……”绥绥不知道。
但随着尉迟铮的眼神,她才发现,自己的怀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包方方整整,还热着的油纸袋,微微的溢着甜香。沉甸甸的,似乎是一整包他们刚刚争执的源头——枫糖麻酱花卷。
说到这吃食,据说这制作也是绝一份的方子。
先是小火开锅,将那甜枫斋独有的枫叶糖浆兑等比的甘泉水,烧到完全融化成一体,再用纱布过滤去杂质。而后加进一小把粗颗粒的红糖作晶种,用勺子轻轻顺时针搅动,直至浓稠到阻滞,焦香满溢之时,便可倒进干净的瓷器中,室温慢冷。
当然,在出锅之前,瓷器里需放一根干净的细竹签,用于结晶沿签生长。之后便纱布覆严器皿。静置十日之后,掀起纱布,那更深琥珀色的枫糖冰晶便硕硕累累地层层攀满堆叠了。
在此后就是敲碎那再结晶的枫糖到粗砂粒状,混合等量同比的手抄石磨的二八芝麻酱,是以为馅。
面皮就简单了,只需要少许烫种与酵种加普通面粉清水揉面成絮再成团。一次醒发之后便可切割成剂子,擀开长面便可厚厚敷上一层调好的枫糖麻酱,千层卷起后表面上再湛一层枫糖混酱,二次醒发后便可入蒸笼。
这些详细的步骤均出自《长安百味志》,只是过程繁复,或配方独特,无论是长安巧妇还是名厨,复刻出来,均是形似神非,就像那龙的画卷,缺了一点墨的眼目,龙便飞不出图腾。
《长安百味志》在最后评道,“郁而不腻,糖浓重峦,酱醇叠嶂,劲面层理间纳乾坤于方寸,是为仙品。”
于是这仙品级别的枫糖麻酱花卷,便引得甜枫斋自天明起钥之后就人满为患。
不想,那执着于这花卷的姑娘竟将对半的给了她,绥绥心里有些复杂的感觉。
以及一瓶精致极了的枫叶形状的窑变花釉瓷瓶,斑斓而近红叶色,焦甜微微。
还有一本似是刚刚拓印出来,还留着书墨新香的浅蓝封皮的书,“长安百味志十月刊”几个大字,洋洋洒洒地映在帙面上。
不用说,来自那没了影迹的少女。
绥绥闻到墨香幽幽里,夹杂着一种腐烂的气息。
那是梅雨季节泥土的味道,黏腻的、熟透的、蒸腾的、潮热的、闷坏了的、腐朽的,土壤的味道。
腐烂的味道轻轻地蔓延开,柔情小意,却令人作呕。
绥绥心中暗忖,“如此油墨,那买书的姑娘,定是碰上了钱大婶子口中所言的,丧了良心的黑奸书商。”
但她还是好好收起了这本书。
虽不圆通世故,但她也知此为感谢之意的表达,只姑娘或怕那少年再闹腾,便趁着他们不注意间跑了。
绥绥赞同她保护自己的警惕心。
不过只要她在,就一定会保护那姑娘。毕竟“路见不平,相助乃义不容辞之责”是句好话,她都自称李崇光的师妹了,也义不容辞替他们攒些好名声。
她自觉自己比冷冰冰的李崇光更像一个正义的青冥好弟子,叫他一声“师兄”,也是让他高攀了自己。
*
绥绥自己也没意识到怎么总联想到这人,内心还在悄悄嘀咕李崇光如何如何,那夹杂着一缕风沙烟尘的男声又再度响起,“在下之后定会找到那女子好生以礼致歉。”
绥绥对他的诚恳姿态深深点头,表示满意。
“久仰青冥仙术卓绝清正,方才仙使身法高妙,令某敬仰,若仙使不弃,可否过上几招,讨教一二?”作为武将,他向来崇尚更强的力量。
那少年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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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礼数周全,只是话锋一转之时,英气明亮的眼眸里,已经闪烁起跃跃欲试的战意。
绥绥暗自懊恼,自己应该在刚才就立马离开。
但转念一想,李崇光或许便还在附近,不然如何听到自己的声音?又或者自己的声音能将他唤出来?
圆媚的杏眼里灵光一闪,她刻意大声道,
“我乃青冥仙法第一,大师兄李崇光也是我手下败将,若是你想与我比试,先得压得他一筹!”
“哦,对,他是第二,稍逊一线,但也很厉害啦。”
绥绥决定给李崇光留些被她败掉的面子,自己确实贴心。
闻言,尉迟铮俊逸硬朗的脸上,露出了几分古怪的神情。
“……”
屋檐上的李崇光无语,选择沉默。
绥绥灵敏地感受到空气里也多了一些奇怪的氛围,她吸取教训,决定立马离开。
不料,这次她抱着书与一包吃食,心神一凝,正想离开,却猛地眼前一花,天旋地转。
她!
又被撞了!
是清冷雪松味的人!
李崇光在又一次难得的狼狈中,第一反应是,他的猜想在此时此刻第三次必然的意外力,彻底得到印证
——倘若狐狸调用法术灵力,他便会被未知的力量牵引。
不仅是自身剑气灵力的波动,更有物理实体上的牵引相吸。
就像他小时候见到身边同门爱玩的两块磁石,相鸣相感,相引相趋。
绥绥见他顿然失神,没有立刻把自己一如既往摔出去,自己便电光闪石之间跳了三丈远,尴尬而不失友好地招呼道,“嗨!大师兄。”
尉迟铮又抱拳道,“李兄。”
李崇光拂了拂衣袖,好像什么也没发生,神色淡淡如故,对尉迟铮轻轻颔首。
他们认识?!
尉迟铮朗声一笑,又道,“令师妹修为高妙,更是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古道热肠,令某钦佩!”
糟糕!好像遇到了李崇光的迷弟。
绥绥摸着还微微疼的脑袋,心中思量悄悄溜走。
但她也发现,一旦她想使用灵力,气息波动之间,李崇光便会被出现。似乎是被什么东西捆着拉过来一样,他也猝不及防,以至于如此不爽的脸色。
她最终得出结论,完了,是孽缘!
而李崇光终于眼神缓缓落向绥绥,不疾不徐道,“师妹。”
绥绥心虚在前,只觉先前那似笑非笑的话语变成了一把冷光闪闪的软剑,明明是平稳的陈述语调,却威胁式地把她缠起,不得动弹。
又怕他再继续说什么,绥绥一豁出去,抢声道,“大师兄,我特地给你买的秋日特供枫糖浆哦!很稀罕哦”
她举起漂亮的枫叶状窑变花釉瓷瓶,在李崇光面前晃了晃。
大概是赵小乙的推销令她印象深刻,她不知不觉地学到了精髓所在,又扬起灿烂的笑容,更加朗声道,
“美容养颜,清心降火,再适合你不过!”
“……”
尉迟铮望着他们二人,面色更加古怪。
11. 晚冷狐裘
李崇光走的太快了!
火红狐狸深吸一口气,咬牙蓄力一蹬,终于扑到了白衣青年的身上。
雪松味的白衣青年果然像她意识模糊前看到的那块散发着幽幽冷气的冰山,让那肆虐的火舌冷静下来些。
冰雪之上,她的灵知渐渐清晰回来。她决定暂时要缠紧他,任凭他怎么甩都不下去!
*
李崇光一路上并不好受。
他又一次被莫名的力量侵染,这次是被流动着焦躁的寒冷裹住了,他无论如何也强压不下去。
直到狐狸扑着挂到了他的肩上。
日光照上冰棱,万物平静。
“……”
他还没来得及像此前一样提起狐狸,狐狸就已经吸取足了教训,扒得他紧紧得,做好了不让他抓起来的防备。
“秋寒晚冷,你需要一条软绵绵又保暖的围巾。”漂亮的狐狸眨眨眼。
毛茸茸的,温软软的体感。
她倒是一点都不怕他。
“走开。”
“不要,走不开。”狐狸甩了甩尾,绕起他的脖子,更像一条华艳的赤裘。
狐狸叽叽喳喳,
“你说是不是很软很暖和?”
“那姑娘给了我一大包吃食,真可爱。”
“白天那个人你是不是认识?”
“他长得俊朗,知错能改。”
“不过当然没你好看……”
他的内息已经平稳,于是不动声色的起力于掌。
无事发生。
无事发生?!
“闭嘴。”
*
一炷香前,他们辞别叫尉迟铮的少年。
李崇光没再说话,绥绥也学他不语,只是跟着他。
在一个没人的街角,她决定变回狐狸,她有点累,也有些说不出来的狂躁。
她前肢上的七瓣莲花,唯一有生命的,鎏火的那一瓣,正在灼灼地,向内焚烧着她。
“百里千川……”
“百里千川……”
她暗自呼唤那个自称莲影却倏然消失没了踪迹的红衣男人。
无人应答。
奔跑……似乎会让她好一些,能让她把躁动不安的东西短暂的提出去,摔到身后。
火舞得越来越凶,她跑得越来越乱,变成了窜。
她的视线开始模糊,却突然看到了前面有一座冒着白气的冰山…
于是她用尽最后的全力咬牙蓄力一蹬,扑到了这块冰山上……
狐狸大人又活过来了。
*
“听说了没,那新拜相的裴老爷,昨个…没了!”
“什么?哪个裴老爷?”
“哎!还能有哪个?那个寒窗苦读四十载无人问,终于一朝状元及第天下知的那位,裴知白裴老爷啊!”
“这不能吧!前个才紫袍加身,风光无量,这中书省的第一把交椅还没捂热呢,就这么没了?”
“您别说,就是死在了政事堂的主位前,据说死相惨异,就直挺挺地跪在那大堂中央,一手掐着自己的脖子,一手捏着一张血书宣纸……”
人群唏嘘。
“倒是说那血书里写的什么啊!”
“‘自裁谢罪’”
“寒门出身,熬白了双鬓才熬出头……可惜了。”
“要我说……就是那裴相公是步子迈得太大。那些勋贵老爷们哪能许一个老书生往自己头上爬?”
“听这死相,莫不是招了邪祟?”
“福薄啊……”
“听说陛下震怒,已经诏令三司同审。”
……
闲言碎语没往尉迟铮的心里去,长安这浑水深得很。这次是三司的事,查到最后,一个没有门第的文官之死,如何结案就只看那群人想把这脏水往那边泼。
他一路上的注意力都在那先前的少女身上。他没想到会再次见到那胡服少女,在长安街上。
告别李崇光他们师兄妹之后,他预备回府。
路过那书斋,他不自觉地走进去,想看看那时下流行的《长安百味志》,没买到同僚们想吃的吃食,也好选个其他的先替代一二。
青衫布袍的书吏心领神会,轻笑道,“眼下长安最为时兴的,便是这食典了,这几日进来的,十有八九都是问它的。”
他俯身从下面抽屉里摸出一叠薄厚不一的书册,在柜台上一一摊开,介绍道,“喏,总刊、去年的年刊、前些月份的月刊、还有这仅日印的十月新刊……”
于是尉迟铮随手拿了一本最新的、一本最厚的。
天色还不晚,他便翻开那新刊,顺着指引去了东面长兴坊,去买那樱桃鲜花毕罗。
“玫瑰入馔黄金酥,樱桃流心赤玉融。”
既是食典中高评的,又是甜口小食,正好能给许下诺的同僚一个交代,也是顺着家的方向。
走着想着便过了朱雀大街,近了那长兴坊。
他没想到会再在这碰到这少女,她全然不见惊魂未定的模样,走着蹦着,抱着剩下的一包点心,像林里树间快活的小梅花鹿,似是早把先前那单方面被剑拔驽张的场面甩去脑后。
他第一反应便是要跟上去赔礼,但又止住,当街拦下实在不合礼节,他不可再犯唐突。
只见她蹦跳之间,便先一步到了那“杨婆婆毕罗坊”。
尉迟铮蹙眉。
莫不是这丫鬟也如自己一般,随着食典的指引为自家主子买吃食么。
城东处多为达官贵人所居,物价不菲,布衣平家显少至此,是故也无过多人簇拥在此。
在他思索间、那丫鬟的怀里,便又多了几包看上去沉甸甸的吃食。或许是她家府邸位置也近崇仁坊,倒不是他有意跟随,他们一路顺道。只是在她又几次停在不同的食铺面前,中途见纸包过多拿不住,还现买了两个篮子提。
如果是谁家府邸里需要大量购买些民间吃食办些什么宴会,要么可以提前和这些铺子里预订好到期派人来取,要么把厨子厨娘请上门去做。没有这样,叫单独一个丫鬟徒手提这么多回去的,何况即地而市,不然也不至于在先前的群贤坊前与他起了冲突。
虽与他无关,但却是奇怪。
莫非是这姑娘被哪位不善的主子故意刁难的?
但她一副明快的样子,眉眼间也不见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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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内心先说了声抱歉,便一路跟了上去,果真到了那崇仁坊。
*
今宵云重素娥隐,林上辉洒白衣倾。
李崇光又一个人倚在树上。
夜幕深沉,他像是完全销匿在暗色里。又像是孤独的月,避开玄穹的拘束,悄幽幽地流淌在凡间的一枝乔柯上。
他喜欢一个人夜晚倚在树上,想什么,或者什么也不想。
他抓不住自己到底要什么,又为什么而活,要往哪里去。
最有天赋的青年,也总为这些空虚的意义问题迷惘,他熟知先人贤者万卷书,百家之理尽在心中,亦深谙天命人伦说理之道,令人豁然顿悟、心悦折服。而他自己,却找不出真正认可的答案。
久而久之,他便也不再想了,只是在此刻的空寂里坐着,任凭时间的水流下去,自己完全是属于自己的。
今日发什么许多事情,纷纷在此刻不依不饶地干扰他属于自己的时间。
后来他与狐狸回到暂居的大明宫别院,狐狸裘一下抽开身子,变回了少女的姿态。
他脖子一凉,第一次明显感受到秋季晚冷的真切。
她一脸自得的向淑君与传云说今日她那多此一举的“行侠仗义”,当然,省去了自吹自擂的那一段。
她献宝似的拿出那袋说是冷了也好吃的“枫糖麻酱花卷”,分给淑君、传云,还有几个其他的弟子,当然,他不吃甜食,所以没有接下。
她像一只圆鼠一样吃食物,倒不像常常被称“优雅媚人”的狐狸。她吃着吃着突然惊呼“有味道”,她告诉传云和淑君说能尝到味道了。
之前那么多食物是他叫淑君准备的,在狐狸进食的时候,他能感觉到力量的流动。
今天他也交给两人相同的任务,买足够多的食物给狐狸,在狐狸进食的时候,同样的波动发生了。
原来她之前失去味觉了么?
再一听原来她只恢复了一种味觉,甜味。
但她还是开心极了。
狐狸少女又拿出那本书,她忿忿地控诉黑心书商,只是淑君和传云说,他们没有闻见那腐烂的气味,只有墨气,或许是狐狸的鼻子太灵敏。
于是他们决定把书晾在外面疏风,或许只是太新的书味。
其实李崇光也闻见了那令人作呕的气味,像是闷了许久的烂肉腐皮,隐隐地黏腻,决不是什么新书味道。而是带着潮湿的邪气,他猜与白日的胡服少女有关。
但他并没有说。
虽然他们也没问他,但若问了,他也会说没闻到什么。
他还需要观察,发生了什么,会再发生什么,以至于一切不脱离控制。
白天的一幕幕在他心中回闪,一切迷雾都化作一把锋剑,模糊又锐利的指向狐狸。事情如何发展并不着急一时,何况不是朝着恶态的方向。
他思量得出更准确的结论的路径。
半晌,白影下树,清辉流转入西窗。
一只纸鹤飞进窗,二十一度灰调的雪青色,轻轻落在他的手上,瞬间化成一张素白的方纸,赫然写着四个大字,“杀死狐狸。”
是他消失十年的师父,李寄雪的字迹。
12. 琅嬛神木
星光难觅,月影无踪,夜色如幕。
榻上的火红狐狸蜷成一团球,尾巴紧紧环绕,耳朵向后紧紧贴在脑袋上,耳尖微颤。
绥绥被溺在梦境里,向无限深的暗渊里坠落。
突然好像有一只柔软的大水母接住了她,变成温绵绵的云朵,裹住被遗弃的狐狸,妥帖稳当。
“找到了……”
朦胧中,低沉暗哑的男声伴着外来的温潮热意卷进她的耳内……和意识。
她鼻子突然一痒,惊醒,抬头。一张漂亮的笑眯眯的脸映入眼帘,是她千呼万唤不出来的百里千川。
小狐狸猛地往后一弹。
百里千川一如既往勾着笑,“哎呀呀,吓死个狐狸了?”
小狐狸抖了抖毛,想砍他,“在这儿好好的吓狐狸!先前叫你怎么叫不出来!跑哪儿去了?”
百里千川眨眨漂亮的桃花眼,显得无辜,“不是看你不信我么,这不,给你去寻宝贝了。”
他不待绥绥追问,从袖中神神秘秘地取出一物,金色光芒流转,隐隐有海啸龙吟之声,自上古而来。
“这是什么?”
他倏然俯下身,凑近小狐狸,压低声音,“琅嬛神木,生于现实与虚妄的交界之处,极北的溟涬海上。”
狐狸歪头,奇怪道,“木头,用来烧出琉璃火还他们的?”
他瞪眼,表示不满道,“都说了是宝贝!神器!镇罪七弦琴。”
“我与看守的神兽缠斗十天十夜才拿到这一块!”
狐狸不屑地甩尾巴,“这才一个晚上……骗谁呢你?”
他好整以暇地直起身,“唰”地一声、不知从哪来的一把墨色折扇倏然展开在他的手中,倒有三分偏偏君子、七分风流人物的韵味。
这红衣君子摇着扇,缓缓道,“错,虚妄和现实的交界时间是扭曲紊乱的。有时海面瞬息,三界一年;有时海面百日,三界一夜。运气好,这次不是海面十日,三界百年。”
狐狸伸出前爪敲了敲面前的神木,流光顿时四散,她没有感到什么特别的力量,“这似乎只是块木头。会发光的木头。”
“错,这是琴身!”这折扇向下一扣,又收了回去,像是说书先生说到点子上的惊堂木一般,即将敲下去。
“这是未来的镇罪七弦琴的琴身。它会让你成为天道化身。”但这惊堂木“啪嗒”一声,不轻不重地拍在了不老实的狐狸爪上。
绥绥不服气地轻声嘟囔,“天道化身?”
百里千川哈哈一笑,抬起下巴,潋滟的桃花眼里此刻闪着拦不住的得意,“都说了,会让你拥有无上的力量。天道是三界的至高规则。”
他每一句都不主动说,像是故意吊起谁的胃口似的,一句一句等绥绥问。
狐狸蹙眉,“这好像只是一块木头,哪里像是琴,琴弦呢?”
“神木为琴身,而这琴弦需要你自己的机缘。”
折扇又“哗”地一下重新展开,他掩饰似的摇了两下,就不由分说地把这块流光的神木放在绥绥手上,好像担心她不认可一样。
“好好拿着,这肯定是好东西,不骗你的。”
“……”
“本座与神兽缠斗数日,要去好好休息了。”
红影一闪,莲痕微灼,瞬息又恢复平静。
绥绥望着这块看似沉默的神木,她确实感受到了来自上古的磅礴的力量,让她从方才令人心悸的梦境里感受到安适的清宁。
方才的那个梦境里,她好像在奔跑,跃过万海千山,她有若屏的九尾,只是前方没有止境没有终端。
最初,是一片鸿蒙混沌,她在无序中无拘无束。
然后,她感受到一切在光影交替中,开始流动。
她听见万物苏生,万象交响,风过林梢,山呼海应。
……
她渐渐听见,众生的声音。
最初,只是澄澈若露水的祈愿。
慢慢地,露珠凝落暗河。
哀恸的啜泣、破损的希冀、欣喜的哭泣、满足的喟叹、焚烧的欲望、灼烈的愤怒、恨意的诅咒。
混杂的情绪。
……
光明沉入黑暗。
冰冷的锁链,漆黑的荆棘,爬出深渊。
恶意刺穿她的身躯,永无止境的坠下去。
……
小黄莺疑惑,“哎哎。小狐狸,你怎么不会点火?”
绥绥也疑惑,“我应该会点火吗?”
季淑君轻笑一声道,“三界万物法则以五行为基,五行相连相携,相生相克。木火土金水,分时化育,以成万物。”
李传云清了清嗓子补充,“木尚仁,火契智,土守信,金怀义,水崇礼。五行之义,化育天伦。”
绥绥歪头,“没听懂,这有关联吗?”
季淑君:“正道修行万物的法则不是空中楼阁,一切都要建立于五行承负之上……”
李传云:“就是说,修仙的第一步,就是与五行相感应。”
绥绥点头明白,一边又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李崇光教你们的这些?”
季淑君向她投去“你怎么知道的”眼神,
“有时候大师兄会代师父讲些义理之论。他虽话少,却总三言两句中能讲透彻。”
绥绥开始想李崇光给小孩子们讲入门第一课的样子,但他那时候想来也还是个小孩。
季淑君望着若有所思的少女,继续道:“天地为源本,被五行接纳之后,我们才能以身为引、借调天地的力量,吐故纳新,淬炼融合,最终修成与‘我’同序的真气……这就是一般而言的,修仙之术。”
“妖术也是这样的原理,只是我们是借调炼淬,而邪门歪道是吞噬掠夺。妖也可以选择的修仙之路……只是仙途漫漫。”
“妖并不是指物老成精怪,而是指堕入邪道的修炼者,如果是顺应修仙之理而走的,即便不是人族,也都是我仙门弟子。”
“总而言之,之后的各种剑道、法术,都是从此基础上延伸出来的。没有五行之理,便没有万物法度,即没有修仙之路。”
空气沉默片刻。
绥绥问道:“就没有什么例外吗?”
季淑君眯起眼认真想了想,回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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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你的力量并不属于修仙一脉。”
她顿了顿,似乎是犹豫了一下,但最终还是继续道:“我听说神兽孕育于三界之外,介于虚实之间、因果的中点,司调衡之职。”
李传云加进来,严谨补充:“但这只是传说,上古的神话。谁也没有见过真正的神兽”
绥绥总是有很多问题,“三界为实,虚又在哪里呢?难道还有水面下倒映的看不见的另三界吗?”
淑君面色如常,没有回答这个她也疑惑过的问题,转到了方才未果的问题,“可你并不是普通的狐狸,也并非来源妖术。”
李传云压低声音,似是神秘道:“或许我们今天见到的就是神兽的一脉。”
淑君叹气,“只是没有神话或者史书说狐族继承了神兽的某支血脉。”
“没关系,我可以去给你找一本《修仙五行入门宝典》!”李传云眼睛一亮,像是忽然想到什么好点子。
淑君附和,“也许你可以学一学五行之术,就能点出你灭的琉璃火了。”
她的声音又恢复了轻快。
绥绥沉默,心中想,如果是她扑灭的琉璃火,那或许她能循因果点回这团火。但百里千川说,这团火被他吞了。
等等,吞了……
莫非他就是邪门歪道代言人的妖?
绥绥觉得自己发现了什么秘密。
或者根据因果规则,他可以把火吐出来也行。
倏然地,淑君低声提醒,“有人来了。”
李传云点了点头。
绥绥一抬头,只见凉亭之外的石阶上,赫然立着一队黑衣的带刀侍卫,为首的那人着一袭深紫蟒纹官袍,内廷制式。锐利的双目细长而上扬,面敷白粉,苍白的小指勾着手中拂尘的尾穗,像是块死去的木桩,却又被精致地篆刻,最终成了人的模样。
是一位地位极高的内廷太监。
“杂家,给诸位仙使问安。”尖细却不失恭敬的声音传来。苍白的木桩率先动了,僵硬地扯了扯嘴角,扬着手中拂尘,向前一步。
李传云、季淑君上前一步,回礼道,“不知天使驾临,有失远迎。”
深紫衣袍的内侍依旧站定,却将拂尘交予身后低头面地的随从,高抬双臂向西上方皇宫一礼,双手抬举间以极恭敬的动作。
只是他依旧敛目,未曾抬头,行恭而神不恭。
礼毕,他捻了捻衣角,标准的谦卑的拉长语调,“陛下口谕……”
原来是长安近日发生了一起命案,受害者是皇帝新拜的宰相。
皇帝震怒,敕令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司会审,限三日内查明此案。然三日期限降至,三司倾其所能,竟未查得半分蛛丝马迹。
刑部尚书只能一本奏章呈上,表明已竭尽所能,要么如血书所言自裁,要么便是妖物邪祟作乱。
皇城有正道大阵镇守,按理说,是不会有邪祟出没作乱。
只是奏折中言之凿凿,青冥弟子又恰在长安,皇帝便遣天使协查鬼魅妖邪。
还没等李传云和季淑君回答什么,绥绥之听见她的灵台里响起熟悉的声音,“去。”
13. 闻妖靥面
深紫袍服的内侍述罢。
淑君与传云面上平和有礼不减,只是眸光却冷了三分。
片刻之后,季淑君缓缓开口,温和却不容置疑道:“非我等不愿相助,实天道不可违逆。”
李传云神色肃然道:“此行长安,虽曰天命,但已实属例外,我等实在不可再多干涉人间道路,此举亦是折损皇帝于天道气运与大寰国祚。”
两人无形间将凡间的声音疏远推开。
他们年纪尚小,私下里少见心性十足,不缺凡人少年的活泼任性,但没有师长在前,他们也是能独当一面的青冥仙使。
他们的拒绝并未叫内侍意外或恼怒,紫衣内侍反倒露出了然的笑,敛去了故态的威严,转而推心置腹的神色爬上要掉出来白粉的脸上褶皱。
“诸位仙使,杂家斗胆与您道陛下的真心话。陛下深知天行有常,绝无牵扯仙门之意,更不会叫诸位涉险。”他仍保持着恭敬的姿态,只是身子前倾半分、压低嗓音,摆出“对自己人”的姿态。
天行有常,代表的是妄自干涉凡间因果,会遭天道惩戒。
三界分途,各有其位。。
青冥山,并不参与凡间事务,只司仙妖之道,也管不得凡间。
凡间的秩序归人皇所辖。
凡间修道艰难,因多凡人群聚而居,是浊气甚重、灵气匮乏的地界,无法借调自然之气而修炼。无论是仙人妖物,往往避人而修于灵气充沛的人外之地。
同时,无论是仙妖在凡间助人或害人,皆归妄自干涉凡间因果之限,藐视天威,必遭天谴,九九八十一道天雷,自古万劫不复、无一幸免。
所以青冥山自百年前下山涉入凡尘,却未遭天谴,亦是众说纷纭。
妖道虽以吞噬夺运为基,却也不得侵犯人间,故仙门子弟并不需入凡间行斩妖除魔之责。寻常妖物,更是唯恐沾染凡尘气息,以坏自身因果。
虽然凡人多不知晓,但凡间的人皇是十分清晰的。
你看,被眷顾者,永远是第一个分辨出光从哪里来,又以何种姿态照在自己身上。
内侍言中所表之意,是钦天监供奉仙物瑶台云镜,然云镜中的九重云纹未显流动之意,即无妖孽气息。
皇帝清明于此,只是瑶台云镜的存在不可公之于众。故需他们亲走一趟,予此事划名定分,好给文武朝臣与心中惶惧的百姓一个交代。
就在两人面露犹豫难色、不知如何定夺之际,一道清冷的声线和绥绥灵台里闪现的话重叠起来。只是这道声音来自于李崇光,她灵台里的声音来自百里千川。
“去。”
像是清早冷冷的秋风破晓而来,扫去叠了满夜的枯叶。
众人闻声齐齐回首,只见抱剑的白衣青年不知何时已经立于庭院桂花树下,神色淡淡。
已是桂子香雾冷的时节。
*
政事堂位于太极宫,距他们暂居的大明宫并不远。
绥绥本是不愿同往。
这等事务本便与她无关,也不叫她有兴趣。她还没看尽长安繁华景象,只是灵台里的声音不依不饶,叫她烦扰。直到她应了声要去,才终于还她清静。
内监本提吊的一口气终于能吐出,像是揉皱的宣纸,终于真正能舒展平铺开来,在阳光下通通风、透透气。
修行之人五感敏锐,还没等到走近,便听见人声压低交谈,从紧闭的朱漆金钉殿门后断断续续传来。
一个苍老的声音带着疲惫不堪,“妖邪残忍无道……也害苦了我们几个。”
另一个声音年轻些,但虚浮不少半分,接口道,“或许真的是畏罪自杀呢?”
第三个声音插进来,苦涩道,“正是因清白孤臣,裴知白才会被提拔至此位置,何罪之有。更何况赎罪。”
“我听说早年他老师沈大人……”年轻的声音带着几分侥幸。
“这种风言风语也信。”
“他对沈老大人仁至义尽,就连那沈家姑娘也是照顾了一辈子……”
疲惫的声音更缓长了,音节里似乎顿着久远的回忆。
“待看青冥仙使如何论断……”
“如若不是妖物邪祟,那我们恐怕真的要在这大殿里一同自裁谢罪了。”
“诸位宽心啊。我等毕竟是朝廷重臣,陛下盛怒之后总要思量更多的……”苍老的声音更低下来,不知是安慰他人,还是喃喃自语。
“枢密使大人肯定会救我们的。”
“对!等枢密使大人从南方回来又岂会坐视不理?”
“枢密使”三个字一出,两个年轻的声音顿生希冀,而那苍老的声音似乎是耗干了所有的气力,只沉沉地叹了口长气。
紫衣走在最前方带路,临近大殿时,他忽然顿下脚步,侧身提示道,
“诸位仙使恕罪,这殿内血腥气重。案件无有进展,陛下无奈,昨日令三司的几位大人真相不白之前,在此……”
他顿了顿,似乎早斟酌最佳的词句。
“……不受干扰地梳理案情。几位大人在内已经探讨案情一天一夜,故而气味不佳,冲撞仙使,万望海涵。”
纵然心里已经有了准备,但推开那扇沉重的殿门时,浓重腥甜的铁锈味、混杂着热湿的尘土气顿时随着出口蔓延开来,纵然尸身已经拖下去供仵作验查,但气味还是熏得众人深深皱眉。
几位紫袍官服的身影,进贤冠已经歪斜了些、身形也憔悴凌乱,想来是方才交谈声音的主人。循着久未得见的天光,他们踉踉跄跄地维持着体面的姿态迎上前来。
几人之中,李传云眉头尤其皱得深重,实在不耐,于是口中低声念词,倏然引得清光于指尖,双指并拢,虚空为纸,转腕点印来回间,一道鎏金灵符便成。
青光乍起、清辉四散,空气中令人作呕难忍的血腥气骤然消逝。
无人开口,几位官服已经被风吹的半清醒,一眼便识得来人身份,只是这般狼狈不堪着实叫几人尴尬地沉默。
几个青冥弟子只是神色淡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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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光照进昏沉沉的大殿,光影流转。那内监身上的深紫蟒纹袍服,竟是更比几位身姿难掩佝偻的大臣所着衣袍颜色更为鲜亮刺眼些。
那紫袍内监先是上下扫了一眼殿内几人,便敛了目光,脸上提起恰好的表情,转而直面向一行青冥弟子、躬身上前半步道:“这便是政事堂了。”
李崇光一路只是走在最后,只是神色淡然地看着一切,似若有所思,又似不愿沾染。
当下为首的是季淑君和李传云,二人微微颔首,起步径直走进殿内,绥绥跟在二人身后一些。
未多看阴影处的狼藉一眼,淑君便拔出腰间所配的剑,以剑画符,银剑如蛟。剑气逐步由银光转为血光,最后一笔完成,手腕一转,剑气一收,他们这才看清:
空中画的,是一朵血色流光的花。
它以极其柔弱无骨的姿态,从剑气流光里飘然而下、却稳健落在淑君手里,闪烁着煞气冷光。
淑君开口解释道,“这是闻妖花,取千万邪祟妖物的心头血喂养而成。”
就在她说着的时候,那血艳艳的花忽然一抖、探出本在低垂的花盘,好像仰头极尽吊诡地冲众人笑了一下,明明没有脸,他们却看见了靥面。
“闻妖花顾名思义,能识妖气,以指方向。纵其怨念深重,却已失志。我这朵活泼些,无妖气时靥面而笑。”
“闻得妖气牵引,花盘便会死死指向妖气所在之处,含怨啼血、如泣如诉,如千万鬼婴夜啼。”
“笑着就足够吓人,怎么还哭?”淑君故作严肃的样子也很可爱,李传云办正事的时候傻气也少了七分,绥绥一面想着,一面问道。
“悲鸣非为己命,只是警告同族速速离去。”
“然而闻妖花不得灵智,只空余怨念久恨不散,不明其所为。是我们探寻妖物踪迹的绝佳……”她顿了顿,似乎需要选择出最恰当的定义。
“助手。”李传云替她接上。
众人闻言,目光都死死看向在了那朵血色的靥面之上,怀着不同方向的期待。
然而那血色的靥面朝向任何方向,只是在众人的眼光下,直愣愣地挺起,自顾自地、越笑越猖狂尖锐。好像有千千万万的无脸鬼,在幽暗的绝望里弯起被撕碎流血的嘴角,滴着血,黏腻而冰冷地呼唤、祈祷、嘲弄……
好像有千千万万窃笑的喉咙里扯出最恶毒的诅咒,啃咬着空间……
三位紫衣官员眼里的期许浅浅化作焦躁,崩溃,然后是绝望。
众人未反应过来,那位头发花白、束冠歪斜的老大人身形一晃,再站不稳,率先喷出一口血,便捂着胸膛瘫坐下去……
从“枢密使”三个字一出来,他就把一切都想通了。只是方才还报着最后的侥幸,诡笑的花终于你一口我一口吃掉他的希望。
季淑君见此情形,运剑三笔三划,那狰狞的笑声戛然而止,仿佛被银剑割喉不见血。
“锃——”清光一闪,银剑归鞘。
“想必已经很清晰了,诸位。”
14. 亡者剧目
再睁眼,绥绥已经在一个陌生的地方了。
这是一个白天,她穿着侍女装扮的衣服。
一个完全不同于大明宫别院的院子。
“花眠,月隐,快进来。”一个温和晴润的女子声音响起,听起来年纪尚轻。
她不知道谁是花眠,然而她的身子却不听使唤地向里走去。
她似乎,误入了一个属于别人的幻境,而她明显地正扮演着那个叫花眠,或者月隐的人的角色。
这是谁的环境?亡者的执念、还是生者的猎网?
她是网里的猎物吗?绥绥不敢确定,也不敢在幻境里轻举妄动,往者为大,亡人的的执念不容被惊扰。
她思索起进入幻境之前……
她终于独身潜进“莳春院”二楼那个锁着的房间,在闻妖花不语的第三个晚上。
绥绥没有想到,琅嬛神木在进到那个房间,还没待她看清什么,产生她控制不住的躁动,与什么共鸣起来。
紧接着,一声清越的颤音从那个没有人的床帘帐里流淌而来,随着月华,似有似无地,像是春时第一滴冰雪的融水,悄声低落到江河,泛着水花儿,漾开,无痕。
是一道“弦”。
绥绥第一眼就知道,这就是此前所说的琴弦,在清净的月华之下,流淌着绝望的血液的颜色,微弱而带着死亡的气息。
一阵血光后,就把还没弄清楚情况的她带到了这个陌生的院落。
绥绥踏着不属于她姿态的轻缓步伐,转出回廊,遍踏上了声音传来的屋子前的青石板小桥。
倒是雅致的庭院。
桥上,绥绥看见玲珑叠砌的太湖石间荷泽疏疏而立,偶有几尾红鲤悠然穿梭其中,几枝粉白未开的菡萏微微颔首。
是初夏的季节。
青石桥下,流水淙淙。
绥绥低头,在略微破碎褶皱的水中镜面看见自己的模样。
一位身形窈窕的少女,比她化作人形的模样更年少些。梳着双螺髻,配两束浅碧色的丝带系在发环上,身着月白色窄袖短襦,配着藕粉色的高腰长裙,腰间束一根淡青色织带。
是高门里侍女的装扮。
只是水中倒映的面容,是无比熟悉的。是她自己原本的容貌,绝不是幻境原本角色的脸。
绥绥不知是否是失忆前的自己。她垂目凝神,却无事发生。往常她只需心念一动,便能瞬间幻化成自己的本体狐狸。
如今却毫无回应,绥绥可以确信,变不成狐狸的侍女不是她自己,心里暗自松了口气。
这多半是亡者的执念所化的幻境,也不是为了以梦为网,去捕猎她。
鱼影摇曳,满池倒影随着涟漪乱开,面容随着疏疏荷影一同碎了,融在云影里。
不待她再想,角色的主人便加快了脚步。
想来很久以前,真正的幻境里的侍女也曾在桥心上看着水影,片刻失了神,才也让绥绥看清面容。
侍女继续莲步向前,绥绥也继续回忆此前发生的事情,与莳春院里这锁着的房间产生关联,还要从那天他们在政事堂寻探妖气开始。
三日前,政事堂。
“想必已经很清晰了,诸位。”
季淑君接着定论道,“此处无半分妖气,亦无怨灵魂鬼。三司遵照常规查办案件即可。”
皇帝确实没有欺瞒实情,此处无妖气。
绥绥对此并不在意,百里千川在她跟来之后便不再出声,她终于可以回去睡觉了,秋深易困乏。
却不想被她缩小了别在发间作素木钗琅嬛神木却突然起了动静,好像突然间产生生命力,像是活物的心脏那般,产生了搏动……而远方有一个未知的存在,在拨弄这个心脏的脉弦。
“砰——”
“砰——”
似乎有一只赤裸的野兽疯狂撞击着牢笼。
她的气血忽然翻涌起来,世界在她的视线里开始扭曲、旋转、远离……
在坠倒的边缘,她猛然把手指探进发间,攥住作祟的木钗,往外狠狠一拽。
她拔出这个被拨动的“心脏”。
正准备扔开之时,她又一次听见了熟悉的声音:
“小狐狸,随着神木的指引去寻找属于你的力量。”
“不去。”绥绥愠怒着拒绝。
“你的机缘来了。”那个声音并不气馁。
“不要。”她不在乎。
“天道的化身可以知晓天地过往,推演三界未来。你既能找回你的记忆,也能找到你的姐姐,当真不要么?”那声音继续蛊惑道,带着笃定。
“你不、早说。”绥绥内心咬牙切齿回应。
那个声音低低地轻笑一声,似乎有些愉悦,却不再回答她。
她的异常尽落在李崇光的眼底。
绥绥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你们随我来。”再睁眼时,她向众人开口,声音不高,却盖过穿堂而响的风。
她握紧手中那支不安的木钗,“我感受到了……特殊的指引,有我们要探查的东西。”
传云与淑君随着她的话,面上从困惑到迟疑,无论如何,他们必须止在这一步了,可谁也没想到一路上事不关己的绥绥会在此刻出声。
他们的目光转向后面的淡漠的青年,无声地寻求他的定夺。
一路无言的李崇光却开口了,给出了令人更加困惑的答案:“跟她走。”
*
内侍与官员并没有跟来,随着青冥弟子开口的定论下来,他们并不需要额外的进展。
暮色渐深,几位白衣修士随着绯衣少女一路穿过街巷,灯火逐渐明朗,远胜他处已经夜间宵禁的寂然,随风传来的是远处旖旎的丝竹管弦之音。
他们现下走过的街道两侧肃穆庄严,宅邸林立,朱门铜钉,乌木门楣,石狮蹲据,行人罕见。
而在北面的曲巷,则是灯火璀璨通明,隐隐约约飘来脂粉的甜味、葡萄酒的香气、与女子的吟唱欢笑。
此处是平康坊,南北两相别。南坊高门立,北里烟柳醉。
“平康坊?我记得那位死去的裴知白宰相的宅邸正在此坊。”不在内侍与朝臣的面前,淑君又恢复了自由的模样。
“小狐狸,那位裴宰相的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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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莫非有妖物的踪迹?”虽然是疑问,但是李传云的脸上已经露出了表示理解的豁然开朗。
“或许是的。”
绥绥有些拉耸着当下没有现形的狐狸耳朵,在心理补了一句:“我也不知道。”
她并不清楚神木指引着什么地方,但除了那位死者的住宅,还能是什么地方?
当然她也非常讨厌这种完全不受控制的被动。
他们一路向北面,终于跟着绥绥的脚步停下,然而一抬头,却并非是如他们预期的高悬“裴府”的匾额,却是灯光暧昧间的雕梁画栋。
第二层楼轻纱漫帷间探出的一个曼妙的女子,身着石榴花色的长裙,眼含春水,流波潋滟,云鬓微偏,珠钗流光,斜斜倚着朱色栏杆。
见他们众人抬头望来,女子非但不避开,反而更是对他们嫣然一笑,将一只小臂上半披着的一条落霞色的绡带又在芊芊指尖轻绕了几道,朝着楼下众人所在的方位顺势一拂,绡带顺着月光的轨迹将脂粉香染在夜色里,银铃声响。
只见女子玉手已经扶着另一面绡带,虚遮其半边面容,却又露出含情的眼眸与似玫瑰的唇,妩媚慵懒。
只见那女子掩唇轻笑道,“几位客人,这般晚了,怎杵在我们莳春院的楼下发呆呢?”
她扫了一眼众人,倒是江湖侠客人的装束,只见绯衣少女是一脸好奇,白衣少女望着她有些僵直,而小少年已经面红耳赤,一眼长得最俊美的那个青年却没给她一个目光。
无人接住她的风情与撩拨。
她心下有些恼然,便又一甩绡带,向楼内退去了身姿。不解风情之人,非她所望的恩客。
很明显这不是一座肃然巍峨的官家府邸,一楼之上二楼之下的那块匾额上正是女子刚刚口中所提及的“莳春院”。三个墨色的大字在光影交错间反而半隐半现,不如金漆勾线的并蒂莲与双鸳鸯更像招牌。
毫无疑问,他们来到了平康坊北里曲院。
“小狐狸,你是不是弄错地方了?”淑君拉了拉绥绥的袖口,低声问道。
“我们这、这……不好进去吧?”李传云恢复了绥绥眼里呆呆的样子。
“怎不好进去?”绥绥不解问道。
“我还没看过这般地方,好生繁华美丽。长安原来还有如此好的地方藏在这里!”她眼睛亮晶晶地望着妙人影姿翩翩的楼上。
“这里好香,曲子也好听,人也漂亮。”她继续感叹道。
看她还要继续说,大师兄的脸色越来越黑,淑君又不能捂住小狐狸的嘴,便更加急促地扯了扯她的衣角以提醒她。
“淑君,你怎么了,拽我作什么?”
“怎么还愣着?事不宜迟,我们快进去看看吧!”绥绥有些兴奋难抑的拉起淑君的手就要往里走,这里面看起来很有意思,更何况神木的指引便是这里,简直是一举两得。
淑君却像是被火烧了一般,一下抽回手,面色也被火灼得通红了,“风月之地,青冥宗规,严禁踏足。”
传云亦是面色通红,低声劝阻道,“小狐狸,你是不是弄错了,这里与裴丞相会有什么干系?”
15. 月隐相随
裴丞相?
对,裴丞相的遇害,是木钗指引她来到那个房间的起源。
此时的幻境想必与他相关。
这个庭院,莫非是裴丞相此前的府邸?
可为什么会与青楼的那个房间挂钩?
幻境里的绥绥,已经穿过石桥流水,转过回廊,伴着廊下六月将开未开的栀子淡香,最终停在了一扇虚掩的、镂空雕着竹枝的花梨木门前。
她抬手轻扣铜环两声,不快不慢。
“小姐,花眠来了。”绥绥听见自己开口,原来花眠便是自己。
“进来罢。”
她应声推门。
进门是一位文墨之气浓重的女子,约十四五岁,眉目沉静,却灵秀夺目。一身素白色襦裙,正端坐于檀木书案前,一手伏案,一手提笔飞走于纸上,沉稳而不滞怠。
这位静雅的少女还是未出阁的打扮。
绥绥觉得奇怪,这莫非是那裴丞相挂念的女儿?她并不了解裴丞相的生平半点,也只是猜测。
亡者的执念照映出的幻境,像是湖中的一圈涟漪,执念是那块波澜的中心,以“投掷的石子”为基点,漾开一个同心圆。
普通凡人的执念,心力微弱,往往困于一隅,绝大多数都是苦痛、狭窄、拥挤、重复、浓烈,像是把漫漫的时光里的无限憾恨,凝落在一滴泪里,循环着刻骨铭心的沉重苦涩。
而眼前的场景,确实静谧美好的。
旁边是一个与自己衣着规制相似的女子,缟羽色上衣,茶色长裙,系霜灰色腰带,刻正低着头研墨。
想必是叫月隐的那侍女。只是她始终低着头,似是专心手中研磨,叫人看不清面容。
松烟墨香满堂,绥绥心中暗想,这才是好墨的气息。那街上的无良书商,可真不做人。
“花眠,去南面书房与我拿些磁青笺纸来。”白衣女子的声音清冽,如玉磬击水。
“是,小姐。大人叫我与您说,今日新得了一块万金难求的奚廷珪墨,可要为您一同端来?”
绥绥再听见自己开口,愈发猜测口中的那位大人或许就是裴丞相,眼前这位小姐大概是那裴丞相的女儿。
研磨的侍女亦开口,“方才小姐提到的大人新寻到的全册的《兰台文集》,可要为您一同拿来?”
绥绥觉得这声音,莫名有些熟悉。
她听见少女应声说好,端庄里多了些欢快。
绥绥与研磨的侍女一同退出松烟墨气缭绕的房间。
关上门时,她终于可以控制一些自己的身体,松了口气,抬头终于看清“月隐”的脸。
——这是一张叫她如何也想不到的熟人的脸。
对方也在看着她,只是可以说是杀意的眼神。
“……”
“大师兄?”她挑了挑眉,问道。
“……”不答。
绥绥暗自庆幸地松了口气,或许不是他。
“李崇光?”
“……”
“你认得我么?”她招牌式地狐狸眨眼。
“……不认得。”女子咬牙切齿道。
绥绥先是一怔,然后别过脸。
“哈。”她实在没忍住地笑出一声,果真是熟悉的声音。
如果他装作不认得她,那绥绥已经准备好不笑了,这可不能怪她。
“哈哈哈哈哈哈。”
绥绥放声大笑,仗着对方两手空空,没有提剑,难得乖巧听话的模样。
“对不住对不住。实在恕我眼拙,未能识得大师兄如此轶丽殊色。”她见对方脸色黑得要滴水,终于忍住气连忙摆手。
“……”他面无表情地望着绥绥笑出泪花,第一次觉得自己如此需要一把剑在手上。
“不对,你怎么也在这里?”绥绥终于笑够,反应过来。
“莫不是你跟踪我,违背宗规、夜探花楼,才被卷进了这幻境?”狐狸像是闻到了鱼味的猫,眯了眯眼。
那日晚上,莳春院前。
终于轮到绥绥也下意识地把目光投向李崇光,只是话语还没来得及出口,便被他一身冷峻的气息给堵了回去。
青年未曾看她,却似乎恰到时刻地察觉到了她的欲言又止,听不出情绪地开口道“我已寻测此地,无妖气踪迹。”
他顿了顿,终于侧首看她,却面沉如寒潭之水,“你有什么要说的么?”
绥绥心下莫名一紧,明明自己也没做什么心虚的事,本能地应声回复:“感知到此地便……消失了。”
此刻琅嬛神木的指引,断开了,她手中的那根木钗,已经彻底沉寂,像是被剥离的心脏,终于流干了血液,不再跳动。
她莫名有些怵这个人,明明自个已经是个老狐狸,睡觉的时间都比这人的年纪却还多。
“风月之地,靡靡之音,不可久留。”他仍是惯常的疏离冷淡,言辞洁简。
未等绥绥再说什么,他便转身拂袖而去,白色的衣袂在暧昧繁华的暖色灯火间划出一道疏而冷的界线。
季淑君和李传云两人如释重负地对视一眼,倒是松了口气,纷纷急忙跟上。
绥绥叹了口气,一面跟上众人,一面暗自对不知道在哪的百里千川咬牙道,“你这个破木头可真……会坑人。”
“神木的指引不会出错,你明日独身前来。”
路上淑君与传云向她解释,青冥法度严格,弟子清修,绝不得踏进烟花柳巷的场合。
“你们青冥规矩可真多,人人便都守着吗?”她有些好奇,于是有一搭没一搭地问着。
“是,天道有成,不可逾矩。”淑君很认真地回答。
当晚,一只火红的小狐狸,从众人所居的大明宫别院的后门窜了出去。
落叶不惊间,一道白色身影月下闪过,无声无息地紧随其后。
绥绥的观念里并无什么人间礼俗,只是觉得那地方繁华喧闹,何况又有神木指引,再加上他们几人多有避讳的模样,让她更是想一探究竟。
赤影几闪,她已又回到了几人此前停顿的华灯璀璨前,暗角处,狐狸摇身一变,先前的绯衣少女走进排排琉璃灯笼的暖光之下。
然而她刚踏上台阶半步,一个身材干瘦、身穿粗布短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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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中年男子便迎上前,恰到好处地挡住她上去的去路。
中年男子微微躬身,嘴角咧出一个笑,声音沙哑又滑腻,“小娘子,莫不是走错了地儿。”
下一句,他更压低了声,伸出干枯的手向另一头指去,“往左面,才是那南风馆,顺着这条廊下去,左拐数十步。”
“您要寻的好去处,在那头呢。”说罢,那中年男子低低干笑了两声,满脸尽是“心照不宣”的会意。
只是他一面指引,一面身子更是不着痕迹的挡了路口,绥绥只能随着他,干干笑了几声,退了回去。
绥绥心下更是困惑,这莳春院到底有什么特别之处,难道这她就进不去了么?既然如此,她就偏要进去看看。
她转头退进那暗角,思索片刻,身形一转,再走出时,已是一袭石榴红的流仙长裙,披着朱砂色的轻纱,身形高挑,珠钗满云鬓的艳丽女子。
“艳丽的女子”拢了拢薄纱,莫名觉得,空气中更冷了些。
原来秋日晚间真是气温骤降。
她想起此前在二楼与他们说话的女子。楼内的女子如此风姿与装束,想必她这次不会被拦下。
于是她曳着长裙,一手学那女子轻纱高挑半遮面地盈盈向里走去。
不想,又被那干瘦的中年男人拦了下来。
她变了模样,并未被认出。只是这次,他的语气不再有方才的体贴,“这位夫人,您不是咱们楼的人,何故扮成姑娘的装束?”
他眯着眼,咬重“夫人”的字音,心中已有一番思量。瞧这女子气度端正,却装扮青楼女子的行头,莫不是哪家有头有脸的府里内眷来寻子个的郎君。
这龟公心中警铃大作。
绥绥更是奇怪,这莳春院究竟是什么独特的地方,如何就进不得了?
她心中灵光一现,便抬手直直往门内指去,理直气壮地回道,“我是随那个人来的!怎么不能让我进去?”
绥绥想着,这下总能进去了。
她话音落地,那龟公下意识地顺着她指的方向望进去,果然有几位锦衣华服的男子在里面把酒寻欢。
他心中更是无比确信自己的猜想了,这必定是哪家夫人尾随着自家男人,跑来花楼里抓人来了。于是他面色凝重地招招手,又有几个满脸戒备的壮汉迎了上来,彻底死死地堵住去路。
龟公心理暗想,还好这夫人孤身前来,未带什么随从侍卫。平康坊间多是非,若有人闹事,这些非富即贵的男人与其内眷,他们都是得罪不起的。
他上前一步,换上推心置腹的神色,语气恳切又不失强硬道,“这位夫人呐,您消消气,可不能一时意气用事啊!小人在此经营二十年,如此是非见得多,跟您交代句真心话……”
“这男人在外头,最是好面子,您若在这里闹起来,这要传出去,丢的是您家夫君的面子啊。”
见女子面色困惑,龟公觉得自己说动了三分,更是苦口婆心继续起来。
“夫人啊,自家关起门来,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
绥绥愣住,这人到底在喋喋不休些什么……
16. 桃花雾散
回忆至此,绥绥望着依然云淡风轻、面上毫无愧疚的“月隐”,自己倒先尴尬起来,
“等等!你是什么时候跟来的?你看了多少?”
月隐看她一眼,挑了挑清丽的眉,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察的笑。
她还是他的相貌,可初夏阳光温和,树影斑驳,也让那张素来清逸冷然的脸在光晕下多了几分朦胧的、难以言喻的柔和,少了几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
绥绥的好像一瞬间掉进了冬日雪下的温泉。
只觉得心口好像被什么轻轻一箍,再抬头,温泉暖雾里的桃花枝已经勾了她的魂,她却温顺地随瑰色的雾,轻飘飘地飞走了。
李崇光很漂亮,绥绥一直如此觉得。
尽管他总是脾气不好又冷漠的样子,偶尔也让绥绥恨得牙痒痒。
但客观而言,她依旧觉得人间既有的词汇,譬如英俊、俊朗,有一种烟火的气息的框定,过于具体,全然不足以描述眼前这个人。
她更喜欢用最简单的称赞美的词汇称赞他的相貌。
他应该是立在天云之上的,离尘世的一切定义都很远。
月隐垂眸,清冷的视线落在她的脸上。
“不多。”
飘雪了,瑰色的雾散了。
他顿了顿,又语气平淡地补充道,“全部而已。”
绥绥觉得,雪有些太大了。
月隐把本该属于他自己尴尬击鼓传花给了绥绥,偏生绥绥还就乖巧接着了。
绥绥此刻在想,她如果这会能变成狐狸,肯定是要把脸埋进尾巴里的呜咽的。
那日后来,令绥绥深感莫名其妙的话语倒是没有停下……
“夫人呐,您这品貌气度,小的敢说楼里那花魁娘子也是比不上您的,郎君想必只一时图个新鲜……”
“等郎君归家,夫人您大度体谅、好言相劝,他心中有愧,日后必然是加倍对您好的……”
“您就听小的一句劝……”
他的苦口婆心终于一口气说完,干巴的脸上露出十足诚意的笑,用力地展现着“为您好”的劝慰。
绥绥只知道这老头似是误会了什么,又不给她机会再说。这一套一套的话叫得她脑子嗡嗡响,像是她睡觉时掉了一窝马蜂,在她耳边闹个不停。
在老头期待与恳切的目光下,尽管莫名其妙,但还是顺着那他的意向外退去了。
无法理解,不可理喻。这地方怎么就进不去了?
这次她退开后,选择化成狐狸的样子,蹲在角落。她倒要看看,到底是何人才能进去这楼?
那干瘦的男子看那“夫人”的身影终于消失在转角,紧绷的肩角终于放松了下来,先习惯得驼起背、却又忍不住挺起胸膛,满脸都是对自己劫后余生的宽慰。
“可算是走了。”他长长吁了口浊气,带着些细微的后怕。
说着,他又忍不住的抬头看了眼灯火辉煌里人来影往、觥筹交错的二楼,喃喃自语道,“多事之秋……多事之秋呐……”
“那沈花魁熬了十来年,眼看就要熬出头做教习了。怎生就突然疯了一阵子,又突然死了……”
他咂摸了一下嘴,自言自语又叹道,“多事之秋啊。”
他摇了摇头,像那些老爷般动作地捋了捋本身稀疏的胡子,背着手退回了楼里。如若忽视那本能精明圆滑的面孔,倒真有几分风月客人的模样。
小狐狸在角落里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大门送往迎来。
终于她一拍脑袋,原来顺利踏入门槛的没有一个女子,都是各形各色,云锦华服、玉冠金带的……男子。
而被点头哈腰着殷勤请进去的,多半是衣着极其显贵、或者穿官服的,共同的特点,是金钱与权力的气息。
绥绥熟悉李崇光的相貌,她是极其认同这人漂亮俊美的。只是眼前的像是人间的牡丹园,怎么着都不符合一枝山间幽幽白昙来过。
她细细思量一番,想起白天见着的深紫官袍的老头,想来衣装制式不低。
狐狸轻甩尾巴,于是一个身形挺拔,头顶金丝冠、玉抹额,身着紫袍、配金鱼袋的男子便抚着山羊胡、踏着软底乌皮靴。
绥绥学着记忆中那官员的姿态,理了一理衣领,挺着腰背,不疾不徐地又一次走向那难进的门槛。
这次终于毫无阻碍,相反那管事的迎上来,腰低得像是要折成两段,语气里亦是堆满让人无法忽视的热络,“王大人哟,您来啦?可有些日子没见你了!小的们这几天都在念叨着您呢。”
他两手殷勤又恭敬地虚扶着“王大人”的手臂,将这位老爷向内引去,一面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对方脸色。
绥绥心里一个咯噔,没想到这老头是这里的熟人。
“王大人”不知如何应答为好,思索间拧起眉头,却叫那谄媚的老脸一僵,心中顿时紧张起来,想来是那裴相的案子牵到三司难收拾,这刑部的大人自当心情不悦,看来今天自己更是要小心侍奉着。
思忖间,冷汗已经爬上他的额角。
忽而,一道娇柔的声音随着清脆的银铃声响,从楼梯处传来。
“哟,这不是王大人么?”
往里看去,一位水红色轻纱裙的女子款款走来,金步摇随着她的步子摇曳生辉。
冷汗涔涔的龟公悬着的心终于缓缓落地,挤出一个笑,这下是十足真心的笑。
“梓姑娘,您可是来的正巧,小人正是要领着王大人找您去呢。”
那被称做梓姑娘的女子闻言,美眸流转间已经带上了七分惊喜三分幽怨,柔柔迎上,带着袅袅的香风,便十分自如地挽起“王大人”的手。
“王郎,梓儿好想您。”
随着她的动作,“王郎”更是一僵。
“王郎,几日不见,您便忘了梓儿了么。”
美人见他不答,幽怨更添,垂目欲泪。
“王大人”本能地想弹开,却大庭广众之下不好动作。
于是小狐狸便只能维持着模仿来的沉稳严肃,任由那梓姑娘半引半牵地带到了二楼
梓姑娘也是个心思活络的人儿,自然隐约察觉到王大人与往常略微不同,近了身不多看她一眼、连句风流话也没有。
只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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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着如旧、容貌未变,凡人自不会怀疑此前的已非往日之客人。
“定是朝堂之事艰难,惹得大人心烦。”梓姑娘心中思量。
“这位大人此刻不着常服却穿官袍,又莫非今日来此是查案的?”
前阵日子里,他们院里倒是发生了起古怪的案子:
前任花魁沈清霜突然便疯了。
梓姑娘来到这里的时候,她就已经是名动长安的花魁了。
莳春院里的姑娘,要么是贫苦人家卖的女儿、要么是人牙子拐来的女孩,再要么就是犯了事的官家女眷。
沈清霜便是属于第三种来历,到底出自哪家,梓姑娘也不知晓。
他们也不需知晓。无论曾经出自哪个高门,不过都是男丁流放八千里,女眷充作乐籍伎。
旧时王谢堂上燕,坠入泥淖翅羽残。
往往这样的官家女子,熬不过初来的那段时日。
梓姑娘不知道沈清霜初来时是什么样子,只是她初见这位花魁娘子时,她好好的。
梓姑娘的印象里,沈清霜一直便是风头无两、色艺绝世、名动长安的花魁娘子。
无数显贵的公子王孙,都争相效仿“五陵年少争缠头”,为一睹沈清霜的姿容而豪掷万金。
梓姑娘着实羡慕。
只是这样的沈花魁,数十年如一日的风光无限的沈清霜,在前阵子却突然疯了,又哭又闹地,一会发疯打人咬人,一会又是寻死觅活地。
然后,便真的死了。
一根她弹《广陵散》的琴弦,不染尘埃的琴弦,浸上了殷红的血。
她很是唏嘘这位前任花魁的遭遇,明明已经熬了这么多年。
莫非花魁娘子的死有蹊跷么?
这位大人会是来查这件事的么?
她想到这里,又不免心下宽慰起来。
梓姑娘虽然羡慕,甚至有些嫉妒这位花魁,也偶尔给她尽可能地添些赌,但也绝无杀害她的心思,自己是绝对无愧的。
可这查案却不带人,只是一人板着脸、还随她走,想来也不是。
无论是何缘故,她只要小心伺候好这位大人便是。
她们私下也曾揣测,莫非沈花魁是得罪了什么有权有势的人物,或者哪家狠毒的夫人,才被弄的疯癫了,最后又直接丢了性命。
想起沈花魁的死状与那些推测,梓姑娘心下犯怵,虽牵引着“王大人”向楼上去,却更加低眉顺眼、小心翼翼。
她不敢如往常般撒娇地说些俏皮话,更是虔诚地克制着自己,不敢多问半句。
再之后,“王大人”便被引到了二楼。只是路过一间朱门紧闭的厢房时,她暗自化作玉簪模样的神木,又久违地起了动静。
她心头一跳、顿住脚步。
这间厢房的朱漆雕花门的门面木质看起来便价值不菲,雕花图案上似镶嵌着一道金线流光四溢,精美华贵。这厢房的主人在此地位不低。
而此时,华丽的门上却落着一道冰冷粗重的铜锁,散发着铜器的淡淡腥味……
梓姑娘见大人突然停下,心下一沉。
17. 闺中难愁
梓姑娘心中暗想着,绥绥也在默默思考如何独身进去一探。
月隐开口,问道:“亡者的幻境,你如何遇上的?”
花眠:“你不都看见了全部么?”
月隐摇摇头。
“没有,没看见。”
花眠露出并不信的表情。为什么其他楼里的人没进来,就他被卷进来?唯一的可能就是他也目睹了全部。只是现下不好承认,便否认。
月隐见她如此,也不再解释,只是浅笑一声:“别这么看着我,那你说说,谁指引你过去的?”
花眠也回之一笑:“谁指引你跟我的?”
月隐难得话多些,却被伶俐起来的花眠追问得又默下来。
总不能说是被你身上的力量牵引来的吧?
看她的模样,是不知道的。
她并不知道,自己总是莫名被她的力量牵引相随。
她确实是单纯心思的模样,可又如何得知她恰巧出现在自己身边的目的是什么?以及这背后又有什么?
他无法判断。
他确实也未看见幻境的开端。为什么自己还没来得及跟上去,便被卷进幻境,而同他一样其他在第二空间的人并未进来。
以及消失十年的师父十年第一个讯息,是关于她的。
师父说,杀了狐狸。
他自然不会执行一个突然的、没有缘由的命令。
即使他可以完全确定那张纸那些字来自师父亲笔。
但是这背后定然牵连着许多秘密。
所以他会找出这些秘密。
师父与师祖均可以推见天机,如此传信,必有缘由
或许他也可以因此,找到消失的师父。
就在花眠以为对话无疾而终的时候,月隐温柔轻笑道:“因为你很独特。”
或许是初夏也有些灼热,花眠感觉脸有些烧,为什么幻境里的花眠不穿薄一些?
她好像穿的比秋天的梓姑娘还要多些,难怪会脸热。
梓姑娘见王大人停下,不免有些慌,尽管这命案与她毫无干系,但终令她有些不安。
莫不真是来探这命案的?
一个青楼女子,即便曾是名动一时的花魁,香消玉殒也不过寻常事一件。如无垠海面上某一刻阳光照耀过得泡沫,美而转瞬即逝地破碎无痕。
纵有什么冤声隐情,亦不起涟漪。
除非,泡沫绚烂的瞬间,照映出什么,不该存在的倒影。
若是这命案真扯上什么朝廷里的人物,叫官府兴师动众来查案,那可好不得门庭冷落段时日。
叫她何时才能赎身?
她越想,心中越凉:“这沈花魁死得也真不是时候。”
正在她心神不宁之时,忽而后院传来一声凄然悲切的哭喊,继而是一串杯盏碗碟相连落地碎裂的声音,摔碎了歌舞升平的一片和谐。
“放我进去,让我见妈妈——”
“天理何在!我家小姐死的不明不白啊——我不能就这么走了——”
是月儿。
撕心裂肺的呐喊。
还有指甲扒在门板上,却被人因拖拽狠狠刮出的钝而凄厉的“吱嘎”声。
梓姑娘好像闻见脂粉里飘来若有若无的血肉的气息。
那一直跟着沈花魁的侍女。自那沈花魁死后便疯癫了,整日里喊着哭闹喊冤。
妈妈说她得了癔症,晦气极了,又胡言乱语。梓姑娘今晨听见妈妈说要发卖了疯了的月儿,他们不会再养着她。
“小蹄子,都愣着做什么,养你们干什么吃的?还不过来帮忙?”老鸨声音里满是尖锐的怒气。
梓姑娘心中一动。正是她脱身的好机会,她并不想被莫名盘问。
“你们给我把她卖的越远越好,少些银子也无妨,别让我在长安城里再见到这晦气货。”老鸨对着人牙子尖叫。
那边人的肢体与木头门框挣扎的声音还未停下,只是越来越无力。
梓姑娘心想,“来得正好!”
梓姑娘也不端着妩媚的姿态,径直小跑过去,“妈妈,我来帮您——”倒是真像一个乖巧麻利的女儿。
王大人也想,“来得正好!”
她并不在意楼下的骚乱,这扇门里的东西已经彻底抓走了她的注意。而方才缠着她的姑娘恰好走了,现在正是她一探究竟的好机会。
她推开了那扇门——
神木鸣响,弦音声起,血华流光。
*
“所以,你知晓这是何处么?”
花眠不假思索道:“不知,看起来显贵人家的宅院。不过我们是小姐的婢女......”
她又飞快摇头,不知是推翻还是补充,“不对不对。你既然后面跟着我,就定然知道我又去了莳春院。”
月隐不语,静静听她继续说。
“而我之前说的......我感受到的指引,是从裴知白身死的政事堂开始出现的,一直将我牵引至莳春院的一处落锁的厢房,我推开那扇门,便被引入幻境。”
“所以,我猜这或许是裴相的女儿。”
花眠舒眉,得出结论:“那么幻境的主人便是这位裴知白大人。”
“凡人的执念所凝结出的幻境,愿力熹微,心力微弱,只在瞬息之间,往往是长恨之海凝落成泪。”
“而这片幻境却平静祥和,不是黑色苦恨的痛......”
“不得不说,想来他是个爱女儿的父亲。人生中最重要的执念竟然是女儿过着静谧美好的日子。”
花眠眼中透着艳羡,无论如何,这无比符合她听过的那些故事,充满着明亮馨惜的人间亲情。即便她不理解这一切,也没有属于自己的这段记忆,但她的内心有如此的定义,这符合美好温暖。
月隐见她说罢,以及陷入恍然,好心地一声又将她叫回思索里的现实,现实中的幻境。
“裴大人没有女儿。”
“?”
“幻境的中心想必是那位小姐,并不要紧,这是一个无害的幻境。”
幻境可以是是亡者的执念所留,也可以是生者的编织出的世界。共同的前提是,需要强大的愿力。一般的凡人,做不到这点。
亡者的执念是天地间自然而化,生者的世界是出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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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为雕刻。倘若是生者编织的世界,目的有很多,不过大多的是,造一张天罗地网,困住另一个的生者。
幻境的主人便是这场舞台剧目的傀儡师,而环境里的人物每一刻都是他一牵线一动作的提线木偶,一颦一笑都必须被傀儡师操控。世界中的细节出于幻境主任的雕刻,是不会被替换的。
花眠:“这我知道。我们都是本貌,却非本我。”
倘若这是生者编制的世界,那么花眠与月隐不会是他们的容貌、他们也不会扮演花眠或是月隐。
月隐被打断,只是顿了顿,笑了笑:“你知道得挺多。”
他继续补充道,“凡人的亡者幻境,欣赏且表演完它的剧目表演,我们很快便会被送出。”
亡者的执念,那么幻境的力量便会微弱许多,直到在循环中消亡殆尽。只有执念的关键节拍不可错误。进入幻境,可以在较量中打破生者的剧目。却不可毁坏亡者的执念,往者为上,误入者只能静静地听到结尾,否则会遭到反噬。
花眠继续点头,她说不出这些结论,但却隐隐约约知道这套规则。
他说的是对得的。
眼下他们在幻境中已经呆了有一炷香的时间,而且配合着幻境里本来的角色所作所言,所以快了。
这已经结束。
至于为什么是一个书卷气息的贵家少女与两个侍女展开这一幕过于日常的场景,这有些不符合常理,甚至有些过于明显的奇怪,也并不重要到此时需要探查。
两人沉默开来,并没有新的动作牵引他们说什么、做什么。
此时此刻,或许有什么新的场景在他们的视线之外发生,他们属于这个场景中的局外之人。但那已经没有关系——他们只需要等待这再睁开眼时回到现实。
沉默蔓延,月隐恢复了面无表情的模样,但花眠耐不住这番静寂。
忽而,她眨眨眼,凑近两步,几乎要挨近月隐面侧垂落的一缕墨发。
月隐比她高个头,好像还是他应有的身高。
她只能微微仰头,圆圆的眼睛里带着好奇,“大师兄,有没有人说过你很漂亮?”
月隐一愣,他没想到会是这个问题。
如果是宗门师弟师妹,那大约都会是求知、严谨、规规矩矩的语词,去请教他如何理解五行之道、如何运转剑气、如何剑锋勾符......
偏偏她的语气里又是毫不掩饰的赞叹,坦坦荡荡,叫他无论如何也无法斥责出什么话来。
他目不斜视地回道:“成何体统。”
花眠歪歪头,狡黠地微微扬起下巴,“那就是有了?”
“.......”
月隐言简意赅,“没有。”
其实是有的,师父还在的时候。
爱穿雪青色衣裙地女子总是笑意盈盈地说,他是个漂亮的孩子,日后会是个漂亮的少年。
花眠还欲再说些什么,却听见那不熟悉又不陌生的声音再次响起。
“原来在这躲清闲,叫我好等。”
二人回头,见那小姐却斜斜倚在门框上,带着闺中少女不知忧愁地慵懒。
18. 白栀青涩
他们不知道小姐何时出现的。
每一个幻境都是独立的世界,他们依然遵守天地间的法则,却不需要顾及闯入者地曾经。他们的灵觉也随之敛去,与凡人无异。
二人回头,见那小姐却斜斜倚在门框上,带着闺中少女不知忧愁地慵懒,手上轻轻拈一枝新折地栀子,青白相间。栀子树青绿,她着一身白色襦裙。
这才是真正栀子开了,不开在她手间,也不开在树上。
那支青白的栀子在她手指间不经意地旋了一圈, “花眠、月隐,你们在聊些什么呢?”
她故意板起脸一般,却听不出半分责备,倒是如最鲜嫩的栀子对初夏露水地亲昵。
花眠终于看清这朵栀子的模样。
花眠闻声转头,没有半分紧张,反而提着裙摆轻快地迎上前道:“在看蜻蜓呢!”
她听见自己的语气里还留着欢喜惊叹的余韵。
“您来得可正好,池心的粉荷半开,正立着些薄翅莹莹的蜻蜓,我与月隐在说,这可是一副妙绝的画境。”
月隐侧身,让开池里视野,缓缓柔声道:“亭亭粉荷初绽,盈盈碧色蜻蜓立。如此景致,清雅灵秀,我与花眠便想,新墨色泽清润,若小姐看见如此光景,定是要用奚廷墨勾勒描摹几笔,再题诗一首,不负如此好夏日。”
小姐顺着她们的话语望向池心,方才不苟的神态早已随着夏季的日光融融化开,温润一片。
花眠笑嘻嘻道,“题诗作画不足有趣。”
一面说着,她一面轻快地跑上前去,像只灵敏的小雀儿,伸手顺着在廊外掐下朵含露半开的栀子。
不待众人反应,她便踮起脚尖,轻轻一按,将这带着晨气的栀子,簪在小姐乌黑的鬓边。
“这般才是入画呢。”小雀儿的语气里压不住天然的迎接好日光的活泼。
还不待两人说什么,洋洋得意的小雀便飞向月隐,自个飞快地行了个礼,便拉上她有些冰凉的手。
月隐被这阵明亮的风绕起,一声轻“哎”尚不及出口,便被这暖意的风不由分说地卷向院子外。
“小姐稍等片刻。”
风不忘回头,扬声狡黠笑道,“我们给您取笔墨纸砚与新书去,不然砚台可要等融化了呢。”
裙裾翩跹间,两个窈窕的身影便一前一后消失在院门,只留小姐一人立在檐下廊前,鬓间白香青涩幽微。
廊下风自水面吹来,她扶了扶鬓侧栀子,抬眼望去:果真新荷秀丽,碧色莹莹的蜻蜓立于荷上,薄翅像是浸染过光,溢彩生辉。
“不负韶光......”她低声自言,嘴角浮现出一个浅而及其纯粹、发自内心的笑。
草木芬芳沁人,鸟鸣时而呖呖,时而清越。
满庭光影澄澈分明。
还有此刻光阴流年里的她们。
*
“幻境为何还在继续?”花眠还拉着月隐的手。
“你手真冰。”她补充道。
她看见月隐张了张口,好像在说什么。却已经听不清。
“哗啦——”什么东西,骤然垮塌,发出磅礴的哀鸣。
是幻境。
在此时终于缓缓地瓦解、破碎、坍塌。
轰然一声,园林褪色、流水凝滞、楼阁剥落、鸟语静默,一切化作硕光的流萤纷飞四散......分解。
“该醒了。”绥绥默念,随着流萤湮灭。
*
光芒的碎影散去。
绥绥再睁开眼,首先便是夜色的怀抱。
然后是暖融的灯火、再是淡冷的月光。
她看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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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围的景致:她站在一个院落中央,手中正提着一盏玉柄牡丹灯,一侧是拱桥弯弯、流水淙淙。
这不是那间厢房,她从幻境里退出后应该在的地方。
夜间池边尤冷,她指尖微微发抖,心下已经有了答案。
一束温和的暖光的回廊一侧的转角处亮起。
轻快的脚步在靠近。
“花眠——可算找到你了。”
一片谢落的花瓣随声,打着旋儿悠悠地晃进漆黑沉静的池水。
是一个温柔而年轻的声音,带着些熟稔加些急促的语气。
可对于花眠,却是十分陌生的声音。
“怎么站在这儿望呆?夜宴将开,小姐正寻你呢。”
提灯的女子迎上前来,青色上衣,鹅黄长裙,浅红腰带。
花眠提起牡丹灯,暖黄的灯光斜斜的照着,破开暗夜的朦胧漆黑,照出来者的面容。
暖光映在来人的眉眼,将女子面部轮廓照得柔和:远山黛眉、唇角带着知礼的温婉、杏眼澄澈,望着她时却带着亲昵的笑意。
她却对这张脸完全陌生,一如声音。
“月隐?”她开口,带着试探轻声道。
面前的女子闻声怔了一瞬,提高灯盏向她,眼里的笑意漾开在灯光里。
“我在呢,好妹妹,你今个是怎么了?”女子轻轻应下,只是语气里多了些习惯性的关切。
她的眼神不属于那个人,自然又亲切,是真的月隐,也当自己是花眠。
李崇光呢?他走出幻境了吗?月隐是月隐,那他在哪里,又是谁?
见她还愣着,月隐又自然地伸出手,指尖温暖。
“走罢,别叫小姐等太久。”
花眠被牵着迈出步子,走向晚色里灯火璀然的深处——夜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