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君排队进火葬场了吗》
1. 出府
安庆伯章府的风雨连廊上,春红和夏青正捧着食盘,往章老夫人的松鹤堂而去。
夏青不解问:“春红姐姐,老夫人平日胃口不好,晚膳也吃得少,只我一人取膳便够了,今日怎么劳烦姐姐与我一起?”取了这样多,老夫人吃得完吗?
春红得意笑道:“这你就不知道了。”说罢还是没忍住,瞧了瞧附近洒扫的丫鬟隔的远,压低声音,“大爷要回来了!老夫人刚从伯爷那得的消息,就这几日了!”
夏青是去年提拔上来的一等丫鬟,自然不如春红这在松鹤堂侍候多年的得老夫人欢心,平日里都是春红和冬白两个更为贴身。但她仍是不解:“大爷回府自然是好事,只是和我们这些丫头有什么干系,难不成还有赏银吗?”
春红睨她一眼:“瞧你这出息!赏银算什么!”
说到银子,春红倒想起来一件事来,她看着夏青道:“你哥哥不是在西门看门子么,我一会儿给你五两银子,让你哥哥替我去宝妆楼买一盒‘周郎顾’,你记得此事,尽快买回来!”
夏青有些讶异,“春红姐姐,咱们一个月才二两银子的月钱,你这......”就是伯爷的几个姨娘也未必舍得花五两银子买一盒胭脂吧。
春红斥道:“吩咐你做事,问那么多做什么!”
夏青立刻小心笑道:“是。”
只是春红实在是太雀跃了,反正明日老夫人也要告知上下,过两日大爷回来了,不知道的也该知道了,她便没忍住:“大爷在外头就任这三年,收用了两房妾室,据说颇受宠爱,偏偏仍是没有子嗣消息,老夫人说了,外头那些个不干不净,没得带坏爷们儿,要开脸也是家里头知根知底的......”
“大奶奶!”夏青惊呼,打断了春红,春红顺着夏青的目光望过去,拐角处立着一着月白长裙的女子,女子目光沉静,无悲无喜。
春红敷衍笑道:“大奶奶,恕奴婢们要给老夫人送晚膳,不便给您行礼了。”
夏青瞧大奶奶倒是也不生气,只她身边的丫鬟,记得是叫紫苏的,两眼怒瞪着她们。
夏青只得低头,匆匆错身而过。
还未走远,便听夏青小声唤大奶奶,那春红故意大声道:“怕什么,今日是奶奶,明日还不知道是个什么呢!”
紫苏气得面颊通红:“大奶奶!你看她们!”
萧令仪只是淡淡道:“走吧,她说的也没错。”
两个月前,萧家还是京城侯门显贵,她虽是侯门庶女,嫁到这章家四年多,也没有奴仆敢明面上欺她的。
只短短一个月,萧侯爷,也就是萧令仪的父亲,被斩首示众,其余萧家人皆判流放辽东。
为萧家求情,或是与萧家沾亲带故的,不是被革职,就是贬官除爵。
故而数日前,老夫人、夫人、安庆伯“三堂会审”,只叫她以无子为由,自请出妇。
章家因她是萧家女而求娶她,又因她是萧家女而驱逐她。
君以此始,必以此终。
也是可笑。
萧令仪也不过才与伯府夫人赵氏核对完嫁妆罢了,她的嫁妆不少,章家缺银子,她人走可以,嫁妆得留下,却不想一核对竟又去了十之八九,也因此,她便更有理由将休书争取成和离书。
虽然并无什么根本上的分别。
她带着紫苏回她住的院落栖月轩,在跨进院中之时,萧令仪抬头,看了看上方的牌匾。
她淡笑:“紫苏,你可知这里为何叫栖月轩?”
紫苏自然不知,只疑惑摇摇头。
萧令仪本也不是要紫苏回答,她微微勾唇,露出淡淡的讽意,垂眼踏进了院落中。
萧令仪看向院中正忙碌着的另一个贴身丫鬟白芷,笑道:“白芷,可收拾妥当了?”
白芷转头一看,立即上前行礼道:“大奶奶,收拾一整日,差不多了,明日的马车也安排好了。”
萧令仪点点头:“那就好,待都妥当了叫他们下去歇息吧。”
白芷点点头,又张了张唇,有些欲言又止。
萧令仪看她一眼,边踱步往卧房,边问道:“何事?如今也没什么不能说的了。”
主仆三人一道进了卧房,萧令仪的卧房一向简明洁净,即便她的家什大多归拢起来了,这卧房看着变化也不大。
进了梢间,白芷才道:“大奶奶,跟咱们一块从侯府来的......”她愁着眉与紫苏对视一眼,“如今只剩奴婢和紫苏愿意跟着奶奶了。”
萧令仪神色未变,“人之常情,她们怎么个说法?”
白芷道:“那陈二家的还好,只说愿意交银子求奶奶放了她一家的身契,只是那方三家的,却是要奶奶给她们荣养的银子,说是毕竟方嬷嬷也是奶大咱们奶奶的......”
“呸!臭不要脸的!仗着奶过咱们奶奶几日,平日作威作福吃拿卡要也就罢了,咱们奶奶可有亏待过她?如今又有什么脸来要钱?!”白芷话未说完,紫苏又气的骂了起来。
白芷只是皱着眉望向萧令仪,只见萧令仪笑道:“什么奶不奶奶的,以后还称小姐。至于其余人,便交银子放身契吧,交多交少全凭她们意愿。”
她也没什么银子了,嫁妆已被克扣得不剩什么,只怕明日出了伯府,就该忧心何去何从了。
白芷领命去办,剩下紫苏侍候她用膳沐浴。
待到白芷办妥回命,萧令仪已经在镜前通发了。
萧令仪看了看镜中的自己,分明才十八九岁,为何看不到一丝朝气了?
她呆了呆,回神才见两个丫鬟侍立在侧。
她想了想,“你二人要赎身吗?不必交银子,我放了你二人的身契,再给你们一笔银子,如此出去也好嫁人,只是我如今银钱不多......”
“小姐!”紫苏未等她说完便跪在她身旁,眼泪不要钱似的,“奴婢离了您又哪里还有去处,奴婢不要赎身,也不要嫁人,奴婢要跟在您身边。”
旁边的白芷也跪了下来,眼眶通红:“奴婢们都是打小就伺候您的,不能光景好时凑在一处,光景不好了就各奔东西,那成什么了呢?”
萧令仪叹了一声道:“紫苏倒也罢了,白芷,我记得你家里给你定了一门亲,你不必因我而错过姻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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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白芷摇摇头:“姻缘这东西,女人等得,男人却是等不得的,与我定亲的是我姑表哥,早在去年便成亲了,如今儿子都有了。”
“快起来吧”萧令仪拍了拍两个丫鬟的肩,又笑道,“只怕今后,你们要跟着我吃苦了。”
两个丫鬟都哭着摇头:“奴婢不怕吃苦。”
萧令仪笑道:“好了,快把眼泪擦了去歇息,没得哭肿了眼,明日叫人看笑话。”
二人听了立马将眼泪擦干,服侍萧令仪睡下。
放下床帐,熄了烛火,萧令仪躺在这张独自睡了四年的床上,缓缓闭上眼。
四年前。
萧令仪坐在喜帐之中,雕花床上的大红锦被,撒着桂圆红枣花生等物,她被头上的喜帕挡住了视线,只能瞧见自己身上的喜服,与脚上若隐若现的喜鞋。
她有些紧张,随手攥住身旁的一颗桂圆。
随着喜娘唱毕撒帐歌,一双皂靴立在她身前。
喜娘一声唱:
“秤杆金,玉簪长,挑开锦帐见娇娘!
芙蓉面,柳叶眉,朱唇一点赛蜜糖——
郎君且慢掀罗帕,先请天地赐福祥!”
萧令仪听着这唱词,顿时羞红了脸,盖头却被轻飘飘地掀开了。
她不自觉朝眼前的人望去,眼前的男子亦是一身与她相配的红,模样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剑眉星目,只才对视一眼,她便迅速收回视线。
原来她的......夫君是这般模样,章家大公子章珩,她的......夫君。
彤红的新娘妆容恰好为她挡住了发热的面颊,她只听见自己胸口砰砰作响。
只是,萧令仪迅速收回的视线,未能让她发觉章珩眼中的冷然。
接下来的合卺礼,她亦是不敢看眼前的人,只晕晕乎乎地垂着眼。
与她截然不同的,则是眼前的新郎,观礼的宾客见了他这冰冷含霜的模样,也不敢多放肆了。
合卺过后,便是结发。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够了!”眼见丫鬟捧了喜盘来,喜娘已拿起剪刀,章珩忽然冷声叱道。
声音不大,却足够冷。
萧令仪也是一惊,目光清明了些许,望向章珩。
章珩并未看她,只冷着脸盯着着喜娘。
喜娘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观礼的众人亦是面面相觑,不敢声张。
“好了好了,新郎等不及喽,众位可别在这碍眼了!”喜娘反应过来,连忙圆场,赶着众人一起出了青庐。
章珩却并未在这青庐中停留,看也未看她,亦随着众人出去了。
只留下萧令仪和她的贴身丫鬟。
白芷见萧令仪望着门怔住,小心翼翼唤道:“小姐......”
萧令仪只呆呆望着,门外已经不见新郎的身影,喃喃道:“为何会如此......”
为何会如此?
洞房花烛夜,新郎消失不见,第二日敬茶时出现一会,便带着小厮搬了行礼赶去东山,如此种种,她终于认清了。
她的新婚夫君,厌恶她。
2. 往昔
萧令仪不知章珩为何会厌恶她,是因为她不够美?她容貌肖似姨娘,怎么也算不上丑陋吧。是因为她身世不够?可她虽为庶女,父亲却是天子近臣,受圣上隆宠,权柄在握,无论如何也配的上一个降等袭爵,还只是空有爵位的章家。
为何会如此?
嫁入章家的第三个月,她终于知晓了。
“大奶奶,那就是表小姐庄姑娘。”白芷与萧令仪站在回廊拐角,看向池畔缓缓踱步的女子。
那就是庄映月,章府的表小姐,章珩的青梅竹马,老夫人亲妹妹的孙女,她夫君的......心上人。
萧令仪不语,只是静静望着那个女子。
庄映月自然是美的,比美更为特别的,是她如月的温柔气质,如水的步态身段,怕是一阵微风就能吹散这朵摇摇欲坠的花。
“回去吧。”
萧令仪不再探究她的新婚丈夫为何厌恶她,行至栖月轩,她抬头看了看院门上的门匾,据说这是章家大公子章珩的居所,可是除了新婚那日,他便未再踏足此地。
她突然笑了一声,白芷起先不解,也跟着多看了那匾两眼,想到什么,脸忽的白了白。
萧令仪就这样,每日晨昏定省服侍老夫人和公婆,若有闲暇,或是自顾自地读闲书,或是和丫鬟逛逛园子,晚上再回到栖月轩独自入眠。
老夫人不甚喜爱她,即使作为长辈,碍于萧令仪侯爷女儿的身份,也只能偶尔训斥几句,婆母也对她不冷不热,不过碍于萧家,也不会明着磋磨她。
就这样,她的夫君章珩,在东山读书,明明不过三四日的路程,却一年未归。
即便是年节,也不见踪影。
老夫人因此垂泪,婆母亦是郁郁寡欢,她这个新妇则伺候地更为妥贴。
萧令仪再次听到章珩的消息,便是她这个夫君,中了进士,殿试二甲第六名,十八岁的进士,自然是少年天才,前途无量。
整个章家已现没落颓势,连安庆伯也不过因为爵位而挂了个末流的虚职,如今有章珩,便可看到章家再兴了。
从前章珩不满父母安排的这桩婚事,愤而离家读书,婆母还偶有几句怨言,如今是什么也没有了,儿子如此出息,以后便是他撑起这个家了,这都是值得的。
没有人会不高兴,包括萧令仪。
唯独庄映月。
半年前,老夫人为这个父母双亡的孤女定了一门亲事,是兵营里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百夫长,家里也是父母双亡。
庄映月许是明白她这样的罪臣之女,最好也不过如此了,也或许是知晓与阿珩哥哥再无可能,虽仍是伤心欲绝的模样,倒也顺从地待嫁。
直到章家操持起了烧尾宴,萧令仪才再次见到章珩。相比于一年前,他仿佛已褪去几分少年之气,更挺拔昂藏了。
章珩脸上带着妥帖的微笑,不卑不亢地向每一位道喜的来宾回礼。
龙章凤姿,游刃有余。
萧令仪在人群中静静地望着他。
男女宾虽然分开宴饮,但隔得不远,宴席过半,众人都是酒酣耳热,男宾那边一大呼,女宾们望过去,只见几人闹着要进士老爷章珩喝酒,大约是酒洒在了衣襟,章珩便告罪更衣。
只见章珩并未带小厮,往东而去。
婆母见了:“哎呀,怎得也不带个小厮丫鬟!”如今这个儿子可不能有一点闪失。
又见身旁的萧令仪一直望着那边,道:“萧氏,你去照看你夫君!快去!”
萧令仪起身,低眉道:“是。”
随后她便往章珩离开的方向而去,方才多喝了两杯酒有些热,如今边走,风儿一吹,萧令仪便清醒了,无论是栖月轩还是他的书房,都在西跨院,他往东去做什么?难道是喝醉了辩不清方向了?
萧令仪对丫鬟道:“紫苏,你去栖月轩,拿一套大爷从前的衣裳过来。”
待紫苏领命而去,萧令仪独自再往前走,拐了几个回廊,到了园子里,四处张望,却并未有章珩的身影,又经过小桥,转进一片假山,正要穿过假山,却听蓦地一声:“我不许!”
萧令仪定住,这是?章珩?
听着像是假山背面传来的,她循声而去,忽然又听得一女子的声音,柔婉又带着哭意:“阿珩哥哥,你不许又有何用!你已娶了妻,娘家位高权重,我也已经许嫁,下个月便要出阁,我们已经没有以后了。”说完便听见泣声传来。
萧令仪已经知晓何人在假山那边了,她无意窥听,便往回走,谁知道脚一滑,脚踝以奇异的姿势变了型,她跌坐下去,痛得差点叫出声。
她死死咬着自己的手,脑中嗡嗡作响,出了一身冷汗,好一会儿才略略缓过来一些。
幸好假山背面,那二人正激切燥愤,未听见萧令仪这边的声响。
那边不知又说了什么,这会子不止有女子的泣声,亦有男子压抑的哭声。
萧令仪扯了扯嘴角,只怕二人抱头痛苦吧。
她缓缓挪动,欲将变形的脚踝摆正,可只动一下,便要差点昏死过去了。
那二人哭声渐渐小了,渐渐传来衣物摩挲之声,再就是渐渐明显的吸嘬的水声。
萧令仪头靠在石壁上,缓过方才那阵疼痛,听着那边传过来的声音,起先还有些奇怪,随后很快便传来了男女之间的不堪入耳之声,还有规律的水声,那声越来越大,颇有些丝毫不怕有人发现的意味。
萧令仪起先疑惑,后终于意识到这是什么声,她...她只在出嫁前匆匆看过几眼长辈塞给她的避火图,顿时有些恶心欲吐。
她的夫君,和他的心上人,就在咫尺之外。
她咬咬牙,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将脚踝彻底摆正,钻心的疼痛袭来,她只觉终于忍不了了,双手掩面,泪流不止。
若是那正癫狂的二人细听,便能听见这边细微的哭声。只是此时这对野鸳鸯已经忘乎所以,情至深处,什么也听不见,只能听见彼此的喘息与口申口今了。
好在那二人并未持多久,过了一会儿便渐渐熄了,再一阵悉悉索索,随着脚步声渐远,再没了动静。
可萧令仪已经疼的全身汗湿,她撑住假山石壁,想要起身,谁知正好着力在伤处,就这样疼地晕了过去。
......
等萧令仪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了栖月阁的床上。
“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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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醒了!”紫苏高兴唤道。
“我睡了多久了?”萧令仪声音沙哑,转头又看屋中烛火通明,外头天色漆黑。
“您昏迷一天一夜了!昨日紫苏捧着衣裳,没找着大爷,却是在假山里找着晕倒的您,可把她吓坏了!”白芷扶着萧令仪微微靠着坐起,端着肉糜粥,舀一勺轻轻吹凉喂给萧令仪。
“还说我呢!白芷姐姐你不也是,一见大奶奶躺那就哭成个泪人了。”紫苏端着药汤候着,她不服道。
萧令仪慢慢喝完一碗粥,见脚已经绑了起来,“这是扭了还是折了?”
白芷听了眼眶又有些红,“折了,怕是要养许久了。”
“无妨。”萧令仪又喝完一盅药,“府里如何了?”
“大半客人昨日便散了,今日还有些府里的亲友故旧,老夫人和伯爷夫人在应承,大爷在外头应承那些同窗同科之类的。”
“庄家表小姐呢?”萧令仪淡淡问。
白芷紫苏面面相觑,平日里,大奶奶对庄家表小姐,向来是不闻不问的,反正也不是大奶奶当家,不必过问表小姐是冷了是热了,怎得今日突然问起表小姐了?
不过,做人丫鬟的,即便主子不吩咐,也是要耳聪目明的,紫苏道:“庄家小姐安分守己在绣嫁妆呢!大爷要在外应酬同科,听说还要回东山游讲几日,怕是近日都回不了府了,更何况见那庄家表小姐!”
“呵!”
紫苏见小姐不明意味地笑了一下,便也不多说了,只小心翼翼伺候着。
好在萧令仪也不再问,神色平常道:“睡得久了,这会子也睡不着了,拿本书来看吧。”
伤筋动骨一百天,萧令仪就这样每日在床上养伤,期间冷淡的婆母也亲自来探望过她,老夫人也打发人送了些补品过来,倒是章珩,据说忙着应酬同科和选官事宜,一直没来看过她。
几个丫鬟起初还有些担忧,怕大奶奶伤心,不过见萧令仪面上始终平静,便放下心来。
再有章珩的消息,便是他已领了县令的职,过两日便赴任去了。
萧令仪行动不便,便吩咐白芷和紫苏,去章珩那边问问要她准备些什么。
丫鬟回来后,小心翼翼道:“大爷那边说已准备妥当,不劳烦大奶奶......”
章珩赴任那日,萧令仪吩咐丫鬟为她寻一副软轿,将她抬至伯府门口,可等她赶到府门时,只见那马车已开动远去了。
章珩的幼妹,见萧令仪面带愧色,立即道:“嫂嫂没来晚,实在这个大哥哥可恶!话都未说两句便说要赶路了!”
萧令仪点点头,又看向左右,连旁系的宗亲都来了,却未见到庄家表小姐在此。
难怪。
一个月后,庄映月从伯府出嫁,老夫人颇为宠爱这个侄孙女,虽不过嫁了个小卒,但婚事也颇为体面。
萧令仪伤未好全,只能在婚仪这日,帮着府中吩咐些后厨与茶水点心的事务,虽不必迎来送往,却也不能出一分差错,待送走最后一批客人,萧令仪拖着疲惫的身躯,由丫鬟搀回了栖月轩,待洗漱过后,便上了床歇息。
放下床帐,熄了烛火,萧令仪躺在床上,缓缓闭上眼睛。
3. 初遇
萧令仪睁开眼,外头已经依稀可见明光,她起身唤丫鬟进屋伺候洗漱。
待净面之后,萧令仪道:“给车马房那边些许银子,让他们早些套车,就说今日麻烦他们送最后一趟了。”
丫鬟应诺。
紫苏为萧令仪梳妆,“小姐不用完早膳再走么?还有老夫人夫人那边拜别......”
“不必了,只怕她们也不愿见到我。”她也懒得见她们,萧令仪看向镜中的自己,笑了笑,利落起身,“走吧,早已收拾妥当,何必拖延。”
萧令仪出了栖月轩,头也未回,走出了府门,天色才完全放亮,她带着两个丫鬟上了马车,当初的四十八抬嫁妆只剩一辆马车装着,丫鬟小心问:“小姐,咱们去哪?”
去哪?她年幼时姨娘就死了,父亲如今获罪斩首,同父异母的兄弟姊妹已经在流放途中,她该去哪?
“去慈心庵。”车夫听得萧令仪的话便驭车启程了。
紫苏不解,“慈心庵?”
白芷想了想,点点头,“慈心庵离护国寺不远,护国寺有皇家的侍卫巡视,比客栈总要好些。”况且她们都是年轻女子,总不好长久住在鱼龙混杂的客栈。
不过一个时辰,一行人就到了慈心庵。
慈心庵本就有专门供给香客的卧房,有时也租给一些寡妇常住。像萧令仪这样富贵小姐模样的,虽有些新奇,倒也还说的过去。
萧令仪与住持谈妥后,选了一间卧房,与两个丫鬟一道从马车上卸下行礼。
待行礼都卸下了,白芷给车夫塞了点碎银子,车夫垫着手里的分量,撇了撇嘴,见主仆几人仍在看他,连忙笑道:“多谢大、萧娘子。”说完便驾着马车驶离了。
萧令仪看着这些箱笼,“先将这些搬入房中,待用过饭再收拾不迟。”
虽说行礼不多,主仆三人却也颇费了些气力,好在这会时辰还早,香客不算太多,还有个小尼姑帮她们一道搬了进去。
归置好后,几人便在跟着小尼姑去了斋堂,这位小比丘十分热心,一路介绍慈心庵各处。
慈心庵景色清幽,庵外还有一条河,河对岸隐约可见村落人家。
主仆几人交了香火钱,用了些豆粥,便回房开始收拾。
“呀!白芷姐姐,这是你的针线么?”紫苏打开一个箱子问。
白芷正拆手上的行囊,抬头看了一眼,“是,你先放着,一会子我来归置。”
“怎的这般多?”
白芷手上不停,“我想着如今不比从前,便多买了些,做些绣活好换钱。”
紫苏懊恼,“哎呀,我怎么没想到呢,不过我绣活也不好,做什么呢......”
萧令仪正把拆出来的物什一一归置摆放好,闻言道:“不急,明日我们一道出去看看。”
两个丫鬟见她面上一片轻松,不安的心也缓和几分。
萧令仪又道:“正好明日买只锅子回来,咱们自己做吃食。”
“呀!就说方才喝那豆粥吃着没味儿,现下胃里反了鱼汤的香来。不过,这庵里能食荤么?”紫苏摸了摸肚子。
白芷笑道:“就你嘴馋!”
萧令仪也笑,“你们来看。”萧令仪正站在窗前,头往窗外一点。
两个丫鬟都趴过来瞧,窗外不远处便是小河,此时正值孟春,两岸桃红柳绿,一派盎然,河边有还人洗衣,也有人垒了个小灶烹吃食。
“我说呢!莫不是那人煮的鱼汤,香味飘了过来!”
萧令仪笑,“我方才在庵里见这人端了个锅子,还以为她去斋堂,只是在斋堂却未见到她,想来是拐出去,自己做吃食去了。”
那人手艺似乎颇好,在这般简陋之处,亦能做出美味的食物来,虽离得不算近,但鱼汤的鲜香实在霸道,让人忽略不得。
主仆三人望着那边,不约而同咽了咽口水。
萧令仪往桌上一拍,“明日咱们吃鱼!”
紫苏眼一亮,随即问道:“那咱们是要蹲在河边吃吗?”
萧令仪扑哧一笑,她一指:“你看!”只见那人端了锅子,往庵堂这边过来了。
想来这庵里不许杀生,却并不阻止住客吃些肉荤。
三人又高高兴兴开始归置箱笼包袱。等一切妥当,众人能歇下了,已是日薄西山,她们在斋堂交了香火钱,要了些斋饭和热水,洗漱过后便歇息了。
第二日,主仆三人用过早膳便出了慈心庵,慈心庵离内城门不远,庵堂附近也有许多村落民居,虽然从前她们都是金尊玉贵,没有行过这沙石土路的,但好在也不是不能忍。
只是她们仍穿着从前的衣裳,容貌气度都不像普通人家,在路上行走十分引人注目,还有闲汉露出不怀好意的下流目光,几人只能匆匆经过。
到了城内,萧令仪先带着两个丫鬟去了成衣铺子,买了几身普通百姓常穿的粗布衣裳,换上衣裳后,又买了三顶妇人劳作用的帏帽戴上,几人方松了口气,开始安心逛街肆。
她们先去了卖绣品的坊市,逛了几家铺子,看看绣样技艺,问了问价钱,心里也有数了。
又预备往铁匠铺子挑个锅子,路过一家笺纸铺,正出来个女子,萧令仪脚步顿了顿,愣在原地。
这女子未戴帏帽,身形婀娜如杨柳摇曳,面如清莲又带点妇人的魅色,身后跟着两个丫鬟。
这女子看也未看萧令仪,径直从她身边经过,只女子身后跟着的丫鬟,上下打量她们一眼,露出鄙夷的神色。
待这行人走远,紫苏道:“这是庄表小姐?她......她不是嫁给一小卒,去随军了吗?”她怎么回京城了?如今这通身的富贵气派,哪里是一个小卒养的起的?
紫苏转头,见萧令仪面上看不出喜怒,便噤声不再多说。
萧令仪在原地望着庄映月的背影,不知在想什么,见她挪了挪脚步,又顿住,转身进了这家笺纸铺子。
这家铺子她待字闺中时亦来逛过,只记得掌柜是一对夫妻,男善画,女善书,家世落魄又屡试不中,故而开了家笺纸铺子,偶尔也教人书画收些束脩。
铺子内有零星一两客人在挑花样,柜上只女掌柜一人待客,那掌柜见这边萧令仪三人穿着粗布衣裳,头戴农妇的帏帽,便只对她们客气笑了笑,并未过来,仍在那选样子的客人旁边安静候着。
萧令仪也不在意,在店中四处看看各色笺纸花函,待看的差不多了,那边的客人也结账走了。
掌柜这才过来,笑道:“几位客人想要些什么?这边的素笺都不贵。”
萧令仪问:“掌柜,我见你这边手绘笺样子少,不知什么价钱?”
手绘笺?掌柜瞧了瞧萧令仪,手绘笺可不便宜,自从她夫君过世,手绘笺便没人画了,她夫君从前偶尔在这寄卖手绘笺的旧友,也渐渐不与她这孀居的妇人往来了,只偶尔还有那实在落魄的读书人,在她这里拿了纸回去绘些样子来卖,名家是绝不会把手绘笺,放她这样普通的笺纸铺子里卖的。
想到这里掌柜笑道:“小娘子,我这里手绘笺少,您要的话,可以给您便宜点。”
萧令仪揭下帏帽,对她笑了笑,“孙娘子,我不是来买手绘笺的,我是来卖的。”
掌柜,就是孙娘子仔细瞧了眼揭下帏帽的女子,只见萧令仪虽穿着粗布衣裳,脂粉未施,但这样盛的容光,怕是谁见了也不会轻易忘记。
好在孙娘子记忆一向很好,眼前的女子虽比几年前张开了,仍是认了出来这位从前的老主顾,“萧娘子!恕我眼拙,失礼失礼!”
说完孙娘子又想起,最近京中纷纷议论侯爷被斩,其余萧家亲眷流放之事,脸色又变幻几番,勉强笑道:“萧娘子,实在是抱歉,你也知晓,我们这小本生意,你这......我......”
萧令仪见她吞吞吐吐,也知晓她在顾虑些什么,笑道:“此罪,罪不及出嫁女,连累不到孙娘子。”
见孙娘子仍是神色抗拒,萧令仪又道:“我见如今店中生意不如以往,也不见孙娘子夫君,可是有什么变故?”
孙娘子听到这话,眼眶瞬间便红了,“三年前,我家那口子得了急病走了,要不是这店开了有些年头了,左邻右舍也都是些老熟人,我一介妇人,也不知要怎么捱下去。”
萧令仪叹息一声,轻轻拍拍孙娘子的肩,“节哀。”
大约也是想起同为女子,在这世道活的不易,孙娘子软声道:“萧娘子,不是我不肯,实在我如今禁不起一点风吹雨打了。”
萧令仪见状轻声道:“无妨,孙娘子不必现在就给我答复,过几日,我让人送些手绘笺来,您再答复不迟。”
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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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仪不再多说,又往其他的笺纸铺子逛了逛。
“走吧,去把锅子买了。”萧令仪逛完这条街上的铺子,淡淡道。
又转过一条街,在铁匠铺子买了锅子等炊具,再买了些澡豆青盐之类的,才往回赶。
“这一趟下来花了不少钱。”紫苏抱着锅子心疼道。从前这点银子她哪里会看在眼里,如今也是一个铜板要掰成八瓣花了。若不是......若不是这伯府克扣嫁妆,小姐也不必过这般的苦日子。
萧令仪轻笑道:“放心吧,必不会让你露宿街头。”
紫苏听这话又脸红了,白芷做绣活能换钱,小姐也能画花笺,倒衬的她像个吃白饭的,因此一路上愈发殷勤了几分。
待几人回到慈心庵,已是近午时了,恰巧正遇上昨日河边煮鱼汤的妇人,妇人掩着锅,远远笑着对她们点点头,推开这一排客舍中的末间,进屋立刻关上门。
“躲什么?咱们会抢她的吃食不成!”紫苏见这妇人那防备模样,有些不满。
白芷扯她衣袖,“你小声些。”
紫苏嘟嘟嘴,抱着锅也跟着萧令仪进了屋,又道:“本来就是,那人防贼呢!”
白芷轻声叱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瞧那人模样精明,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你若惹了祸,还得小姐替你兜着!”
白芷这样说,紫苏也不好多说了,只是仍是生闷气的模样。
萧令仪笑,“紫苏瞧的没错,那人确实过于防备了,庵里只是不让杀生,对吃肉荤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倒似顾忌太过了。”
紫苏也笑,仿佛胜利般昂起头:“我就说。”
又听萧令仪道:“白芷说的也没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那人既防着咱们,咱们也不好与之相交太近。”
又怕两个丫鬟没听进去,补充道:“那人只怕有些别的事要掩藏的,撞破了怕是容易惹祸。”
紫苏不解:“小姐为何这么说?”那人难道不是为了吃食防着她们吗?
“那人虽也是粗布衣裳,但她肤色白皙,双手亦是白嫩,耳上的玉色润泽,也要价钱才能买到。只怕不是普通妇人。”萧令仪道。
“就如咱们这般?莫非是家道中落寄住在此?”白芷问。
萧令仪摇摇头,“不必管别人,也不要对外说咱们的来处,还是那句话,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两个丫鬟点点头,萧令仪见二人神色严肃,失笑道:“好了,你们先去斋堂用些午饭吧,再打听去哪买些鱼,晚膳咱们再吃鱼。”
“小姐,您不用午饭吗?”
“我不饿,你们自己拿钱去吃吧。”萧令仪说着,便在桌前坐了下来,拿出纸笔,开始磨墨。
见状,二人只得退出卧房,又轻轻关上房门。
萧令仪坐在窗前的书桌边,研磨好墨,开始画起花笺来,只是,大约近几月来为侯府奔走,疏于练习,画起来有些手生了,待画完一张,萧令仪拿起一旁一枚精致的印章,盖在花笺底部。
砚石型状的印框里,是隶书刻就的:枕月散人。
她将笺纸放在一旁晾干,虽自己看着不甚满意,但搁今日那些笺纸铺子里,也是不差的。只可惜没有朱砂石青之类的石色,否则画出来也更好看。
萧令仪放下笔,将窗户推的更开些。
慈心庵这一排客舍建在石壁上,因此从窗户往下望,实则有三四丈高,春风沉醉,拂柳分花,落英缤纷,飘落在河面上,河对岸有人在垂钓。
萧令仪有些惬意,只觉许久没有这般闲适了,除了没有银钱,一切都很好。
她轻轻靠着椅背,看着窗外的怡人景色。
那垂钓的人大约是察觉水下的动静,立刻撑起竿子,只见调上来一条手指大小的鱼,萧令仪扑哧一下笑出声,若不是她目力好,只怕他钓上来的这鱼她都看不见呢!
只见那人从鱼钩上取下那丁点大的鱼,手心往水面一放,那鱼又滑入水中。他继续钓鱼,没一会又撑起竿子,嚯!这下倒是一条肥美的鱼。
那人从鱼钩上取下鱼,看了看,又将之放入水中。
咦?
萧令仪不解,怎得小鱼不要,大鱼也不要?
萧令仪起身出了门,又循着昨日那妇人进出的方向,从禅院外的一座小门出了慈心庵,走至河边。
4. 上钩
见前方不远处,有道由木头和巨石头架起的桥,萧令仪走过去,小心翼翼踏上这座简陋的小桥过了河,又踱步至这钓鱼人的斜后方,停在不远处瞧着这人钓鱼。
并未让她等太久,这人又一撑竿,钓上与前头那条差不多的鱼儿来,他褪下鱼钩看看了,才将其放在竹篓中。
他余光瞥见一人,遂抬头看过来。
萧令仪不期这人会回头看她,与他正对上目光。
方才站远了未发现,近了看,这人竟一身书生气,只是肤色大约较寻常学子略黑些,五官佚丽,尤其一双眼,比之两岸桃花纷纷,更动人尤甚。
萧令仪有些不自在,只是这样不声不响地站在别人身后,终究是失礼,正想道歉。
却见对方点头后又垂下眸,“失礼。”旋即转回头去,继续放竿垂钓。
萧令仪在原地又呆站了站,才挪步往前,坐在离他三尺远的一块石头上。
男子未看她,只专心盯着水面和手中的竿。
萧令仪撑脸呆坐着,也看向水面,好一会儿才转头问道:“你要钓几条?我想向你买鱼。”
男子看了她一眼,指了指旁边的鱼饵,“用完这些。”
“哦。”
过了一会儿,萧令仪又看向他,“你住在附近吗?”
“是。”男子仍是盯着竿。
“我姓萧,不知公子怎样称呼?”萧令仪盯着他的脸问道。
“鄙姓严,单字瑜。”
“可是怀瑾握瑜的瑜?”
他这才看了萧令仪一眼,有些不自在,“正是。”
随即又看向水面。
二人之间又无话了,都静静瞧着各自的。
萧令仪倒看不出有鱼无鱼,严瑜却突然撑起竿子,甩上来一条肥美的鱼。
取下鱼钩看了看,又将鱼放回水中。
萧令仪忍不住了,“你为何钓上来了又放还,莫非你是姜太公钓鱼,还要问问鱼肯不肯跟你走?”
严瑜偏头,见她笑吟吟的模样,知道她是在揶揄他,也勾唇轻轻道:“那是一条雌鱼。”
“哦?这如何辨别的出来?”萧令仪倒好奇了。
“双腹鼓起,腔内有籽......”说出口,严瑜才觉不妥,不该和女子说这些,只得硬着头皮,“就是雌鱼。”
萧令仪本不觉得这话有什么问题,只是她一直盯着他,见他说着说着,耳尖突然红了起来,也蓦地有些脸热,她转过头,又看向水面。
两人间有些诡异的安静。
过了许久,萧令仪才慢慢道:“我好像吃过雌鱼和......鱼籽,是有什么忌讳吗?”
严瑜四平八稳道:“取了雌鱼,待秋日时,这河里的鱼便会少许多,总不是我一人的鱼,不可予取予求。”
萧令仪点点头。
又过了一会,严瑜又是一甩竿,扯上来一条大鱼,他看了看,放回篓中,开始收拾物什。
萧令仪见他要走了,“你不钓了?”
“没有鱼饵了。”
萧令仪也随他站起身,“那卖我一条可好?多少银钱?”
严瑜不说话,扯过旁边的草茎,迅速结了根粗绳,抓住大些的那条,从鱼鳃穿过,绑了个结实的绳结,递给她,“给你。”
“多谢!”萧令仪连忙接过,只那鱼尾巴一甩,啪地打在她手上,白皙的手背迅速红了,打的生疼,鱼也脱了手。
眼看那鱼又要跳回水里了,萧令仪也顾不得手上的疼,扑上去逮它,却有一人更快按住那鱼。
萧令仪的手,却按在了那人的手上。
一时间两人离的有些近了,严瑜转头看她一眼,她立刻缩回手。
他抓紧勾住鱼鳃的草绳,拎起鱼站起身,这次却未递给她,目光不经意间掠过她的手,问道:“你可是住在慈心庵?”
萧令仪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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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头。
严瑜将鱼放入鱼篓中盖紧,收起钓鱼的物件便道:“半个时辰后我将鱼送过来,告辞。”
令仪见他头也不回,等人走远了,才想起要说什么:“诶?”
她只得再小心翼翼地从窄木桥上走回来,待回了禅院房中,与白芷和紫苏撞个正着。
“小姐方才去哪了?我和白芷还刚说要去寻小姐呢!”
萧令仪笑道:“买鱼去了。”
“买鱼?附近有卖鱼的么?白芷姐姐说一会去市肆,还不知这会子了有没有鱼呢!”
萧令仪笑而不语,继续坐在窗前,将窗户支得更开,从这能瞧见木桥,她赏了挥儿窗外的风景,又开始研磨,提起笔,“一炷香之后喊我。”
见状,丫鬟也不再多问,白芷拿起绣绷绣花,紫苏把今日买回的物件归置好,看着换下来的旧衣裳:“唉,往后都穿不了了么?这可是小姐去年赏的缎子。”
萧令仪头也不回,“定有你再穿的时候,未免惹祸,近些日子先穿今日买的。”
“哦。”
萧令仪又制了一张花笺,倒比方才更快许多,瞧着也更令人满意,盖上印章后,仍是感慨要是有些石色水色便好了。
正抽出另一张纸,提笔沾墨,便听紫苏道:“小姐,时辰到了。”
萧令仪看向窗外,河对岸远远有个人影,正往这边过来。
她立即放下笔,拿起钱袋子便出了门。
紫苏追出去,“诶......?”
“不必跟来!”萧令仪脚下生风,远远喊道。
紫苏只得住了脚步,嘀咕道:“这是上哪这么急?有银子捡不成......”
见白芷专心绣花,又凑过去,“白芷姐姐,你说小姐被赶出来,怎得一点不伤心?”
“什么赶出来!说的什么话?!”白芷终于抬头,狠狠点了下紫苏额头,“这话莫要在小姐面前说!”
5. 来历
紫苏不满,她摸了摸额头,“我自然知晓不能在小姐面前说,只是那日章家几个主子逼迫小姐时,你又不是不在!小姐好似一点儿也不伤心的样子。”
白芷低头又绣了两针,才抬头道:“你怎知小姐不伤心?又怎知小姐不是早伤透了心,才不在乎这些了?你整日没心没肺,不如多琢磨琢磨挣钱的法子,还能填饱你在这张馋嘴!”
“我哪里馋了!”紫苏不服气,不过这样坐吃山空也不是法子,她走到门外台阶上坐下,支着脸望着院门发呆。
萧令仪赶至河边时,严瑜刚好也到了河对岸,二人隔着河相望一瞬,萧令仪刚准备踏上木桥,就见严瑜径直走了过来,她便退回到一旁等待。
严瑜过桥,不似萧令仪那般小心翼翼,他在桥上如闲庭信步一般,她眼不错地望着他,直至他走到自己跟前。
“给。”严瑜下了桥,便将鱼递给她,萧令仪将目光从他俊美的脸移至他手上,他手骨节清俊,只不过有些细小的伤口,坏了这份美感......
萧令仪回神,连忙又看向他递过来的鱼。
鱼破开了肚膛,里头已经清理干净,外头的鱼鳞也尽数刮净了,两腮穿着草绳。
萧令仪双手接过,“多谢!还劳烦你清理好......”
严瑜见萧令仪接过鱼,未等她说完,便拱手告辞,转身上桥离去。
“诶?严公子!银钱还未给你!”萧令仪连忙拿出钱袋子。
“不必了。”
“那怎么行!下回若还要向你买鱼,仍不给钱吗?”
“下回不钓了!”严瑜在桥上走的飞快,已到了河对岸。
她锁着眉头站在河边,见他往河对岸的村落而去,身影渐远,方才转身回庵。
“小姐!”紫苏见萧令仪拎着鱼,双眼一亮,立即起身道,“这是在哪抓的,还是买的?”
萧令仪将鱼递给她,“你厨艺好,你看要怎样做。”
紫苏她们虽是大丫鬟,但平日在伯府里,也不是日日有肉荤的,她高兴接过,“一会儿奴婢拿了银钱,去斋堂买块豆腐,咱们喝豆腐鱼汤可好?”
萧令仪点点头,“那就随你。”
萧令仪坐回窗边,她望向窗外不知何处,发了会呆,才开始提笔画笺,画了几笔又出了神。
再回神下笔,两尾鱼跃然纸上,待这张花笺渐渐成型,似鱼戏莲花,又似衔头逐尾,相互嬉戏。
这回似是物感于斯,待紫苏唤她时,她已画了许多不同的鱼儿,个个都要跳出花笺来。
紫苏看了忍俊不禁,“小姐这是饿极了,还是捅了鱼窝子了?时辰不早了,咱们拿锅子到庵外头去?”
萧令仪点头,起身揉了揉手腕。
三人来到河边,白芷端着盆,浣洗早间未来得及洗的衣物,萧令仪和紫苏则琢磨怎样垒个生火的埋锅灶。
主仆纠结许久,紫苏看着不远处的散灶,“不如咱们就用那妇人挖好的吧!”
萧令仪摇摇头,“还是咱们自己来。”
二人捣鼓半天,白芷的衣裳都快洗完了,她们才总算像模像样的垒好了埋锅灶。
用干草和松木生了火,接下来便轮到紫苏大显神通了。
主仆三人围着火光等待,倒别有一番野趣,白芷瞧着火光,“这老天有晴有雨,晴日倒还好,下雨了怕是不能这样煮野饭了。”
“雨天自然有雨天的活法,雨天吃斋饭好了,也不过比自己做贵上稍许。”萧令仪和紫苏都撑着脸望着锅。
紫苏叹息一声。
萧令仪笑道:“‘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每日自有每日的活法,何必为明日叹气。”
紫苏将盖一揭,烫地摸了摸耳朵,待撒了香料,顿时鲜香扑鼻,三人眼都亮了起来。
“小姐说的对!鱼汤豆腐好了,今日的活法是吃鱼!”紫苏笑嘻嘻道。
云水村。
“祖母!您怎么起身了?”严瑜走进院中,见祖母披着衣裳,拄着拐棍,忙上前扶住她。
严老夫人咳嗽几声,严瑜替她拊背缓了缓,才听她道:“我见你杀完鱼又出了门,现下又是空手而回,可是送鱼给旁人了?”
他搀着严老夫人入内,扶她靠坐于床边,才点头道:“给附近的邻里送了条鱼。”
“还破干净刮了鱼鳞,从前不见你对哪个邻里这样上心。”要夫人语气随意轻松,一双眼睛却紧盯着他。
严瑜微微有些窘迫,却也坦坦荡荡,他看向严老夫人,“祖母,我二人初来乍到,总得与邻近打好关系。”
严老夫人见他目光澄澈坦荡,才缓缓点头,“那就好,我只怕你又重蹈荆州的覆辙。”
严瑜听到这句话,面色微沉,荆州么?
严家祖宅便在荆州,严瑜的曾祖父曾官拜首辅,权倾朝野,严瑜的祖父彼时亦是身居高位,风光无两。
只是富贵歌楼舞榭,凄凉废冢荒台,严家这庞然大物竟瞬间倒塌,树倒猢狲散,幸好皇帝还算放了严家一马,只是夺职抄家。
因此,严瑜的曾祖父便带着一家老小回了荆州祖宅。
好在祖宅还留了些田庄祭屋,一家人也算衣食无忧。
只是彼时,严家这位曾经的首辅,已八十高龄,严瑜的祖父也近五十,眼看着也不会再有起复的可能,于是便将心思转投到下一辈中,毕竟皇帝尚未断了严家科举的资格。
可惜严瑜的父亲是个草包纨绔,分明家中为他挑了貌美如花的高门贵女,他却仗着家中的权势富贵,整日斗鸡走马眠花宿柳。这倒罢了,回了荆州却仍是不知收敛,不知在哪染了赌,待严家几个长辈发现的时候,不仅家中银钱地契已被他偷了拿去赌,他人也被打了个半死,只剩下一口气。
因这样,莫说银钱,严家人连住的地处都没了,曾经风光无两的严家首辅父子,就这么被活活地气死了。
没过多久,严家这草包纨绔,便因为重伤不治也死了,严瑜的母亲、曾经的世家贵女,也因不堪这变故,拿了腰带在林子里挂了脖子,也没了。
严家家破人亡,只剩下严瑜的祖母,和严瑜这个不到三岁的幼儿。
好在严家祖母心性顽固,竟就这般独自抚养严瑜,硬生生撑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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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瑜十二三岁时,这对相依为命的祖孙,才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简陋茅屋可住。
严瑜则不肖其父,更肖其曾祖,十四岁便过了童试,成了少年秀才,在县中颇有才名。
只是虽有人称其神童,秀才到底也不算稀奇,更何况严家贫困,严家祖母脾性怪异,在村中仍是常受白眼。
严瑜十五六岁,妙年风姿,引人注目,离严家茅屋不远的一户人家,便有为之倾倒的女子。
这姑娘和严瑜同岁,时常趁着严瑜在河边洗衣时,也抱着衣篮蹲在他不远处洗衣,边洗边瞧他,有时候还会闹笑话,等衣裳顺着水漂远了,才回过神去追衣裳。
严瑜面对这些,向来冷漠待之,并不理会。
这姑娘看的多了,渐渐胆大,时常来堵他的路,送些衣物吃食,他严辞拒绝,偏那姑娘不气馁,回回塞至他怀中,惹得他十分不耐。
事实上,自从严瑜过了童试,他便时常寻些抄书写信的活,既为家中减轻了些负担,也早不用乞食了,更何况他所在的那座书院,山长和几位老师都极为赏识他,并未收他的束脩,如今再不好过,也不必和幼时记忆中那般,饥饿到几乎晕厥了。
严瑜便将那姑娘塞给他的食物,悄悄放还至她家门口。
如此,次数多了,那姑娘不知怎的,以为他收了她的饭食,便开始动手动脚起来,严瑜不胜其烦,严辞拒绝未果,那姑娘的母亲竟从家中突然冲出来,举着竹枝大扫帚往他身上挥打,还嚷嚷着严瑜毁了她家姑娘的清白。
惹了这桩祸事,村里自然再呆不下去,严家祖母也不会让严瑜娶这样人家里的姑娘,便寻了里正,低价卖了这茅屋地皮,祖孙俩在书院脚下的镇子上,赁了个窄小的院落居住。
十七岁,严瑜过了乡试。
若说十四岁的秀才该称天纵英才,那么十七岁的乡试解元真是凤毛麟角了。
一时间,严家颇有些门庭若市的样子,不仅布政使差人送了宾兴银来,那湖广巡抚亦是差底下师爷送了程仪,说是以此助严解元前往京城参加会试,还嘱咐县令务必照顾好这位才子。
县令和那湖广巡抚,是隔了一房的连襟,自是听命照看严瑜,更何况这县令也有自己的心思。
严瑜虽然还未得官身,县令却对他颇为礼遇,时常请他去府中宴饮赏画。
起初,严瑜只以为是县令老爷欣赏自己,然而,随着县令的女儿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在自己跟前,他见这位县令的眼神也颇具深意后,便是再迟钝,也猜到了些许。
严瑜开始委婉地拒绝,只说家中祖母还需自己奉养,县令小姐养尊处优,不敢耽误对方,便这样拒绝了数回。
起先这县令虽怒,却还忍一忍,多次推拒后,县令恼羞成怒,竟图穷匕现,开始强逼他娶县令女儿。在这一县之内,他就是天,还从未有这般给脸不要脸的,更何况,若不趁着如今他式微,抓了来做女婿,只怕到了京城,就轮不到自己做他的丈人了。
一不做二不休,这严瑜不是说要奉养祖母吗,县令便使了人,一把火将那行动不便的严家老太婆烧死算了。
6. 救人
那日,县令请了严瑜、并好几位优秀学子宴饮,觥筹交错间,严瑜只觉心神不宁,使了个计脱身,飞快往回赶。
他赶回家中时,祖母钟氏正困在大火中,奄奄一息,严瑜目眦欲裂,冲进去将祖母背了出来,衣不解带地照看了三四日,严老夫人才缓缓醒过来。
严瑜怒极,他已心有怀疑之人,一边暗中查明真相,一边准备前往京中,离开这是非之地。
待查出幕后主使,正中了自己的猜测后,严瑜带着祖母离开,同时送了这县令一份大礼。
严瑜启程后,过了些时日,这县令突然换了人,原来的县令被革职查办,连县令那位连襟湖广巡抚,亦受了牵连。
只是严瑜终究是太稚嫩了,县令虽然算不上什么,但能坐上巡抚这个位子的,绝非等闲之辈,待湖广巡抚知晓自己因何被牵连后,只觉这严瑜也颇有些不识抬举,枉费自己还专门送了程仪示好。
对这样的一个穷苦举子,蝼蚁一般的存在,他连眼神都不会多给,但是因他这一怒,便是他不开口,底下人有心讨好的,早吩咐下去了。
于是严瑜这上京之路,颇受了些阻碍,不仅有专门为难于他的官员,银钱也抢的抢,卡要的卡要,若是他一人便也罢了,偏偏有个年迈的祖母跟着,严瑜只得一路忍受,本来能赶上春闱,甚至还能绰绰有余温习功课的,却因这些没能赶上会试。
只待再等三年了。
三年又三年,若不是......
严瑜回过神,轻轻叹了叹,抬眸郑重地看向祖母,“荆州是孙儿之过,差点害的祖母......孙儿必谨记教训。”
他也不再多说,开始烹煮剩下的那条鱼。
慈心庵。
萧令仪主仆三人美餐一顿,皆是心满意足,洗漱过后便就寝了。
第二日晨起,萧令仪心情颇好,用过早膳便开始画花笺,就这样画了好几日,纸都用的差不多了,恰好白芷也绣好了几张帕子并两三个荷包,三人便戴上帏帽,再次前往内城市肆。
一行人先去了收绣品的铺子,掌柜看了看,虽压了些价,但好在都收走了,得了些银钱,随后她们又前往孙娘子的笺纸铺子。
进了铺子,一个客人也无,孙娘子坐在柜台上盘账,见了萧令仪几人,客气地笑着颔首,“萧娘子。”
萧令仪也不多绕弯子,让紫苏将她制好的花笺,全都摆在柜台上。
“孙娘子,你看如何?”
孙娘子拿起一张,画工精湛倒是其次,那鱼虽以黑白墨色,却生动地似是要跳出来似的,她心里已经有些动摇了,又听萧娘子指着花笺上的章,泠泠悦耳声,循循善诱,“这‘枕月散人’是我的名号,没几个人知晓,便是知晓了,也不过几张花笺罢了。”
孙娘子凑近,仔细看了看那印,又放下手上那张,慢慢瞧其他花样的,似在细细观赏,又像是在思忖。
萧令仪也不急,任由她考虑。
过了好一会,孙娘子似是终于下定决心,“可以!只是我如今没有富余的银子,怕是要等卖出去了,才能给你结了这笔银钱。”
这是不见兔子不撒鹰了,不好逼她太紧,萧令仪微微笑,“自然,那就多谢孙娘子了。”
两人商量了价钱,又约定每月结一次银钱,顺带送新的花笺过来。
回程的路上,时辰尚早,萧令仪看了看前方的慈心庵,忽然指了指河对岸道:“去那边村子瞧瞧如何?”
紫苏不解,“小姐,村子里有什么好逛的?既无市肆,又都是些粗俗之人。”
萧令仪决定了的事,说出口来,自然不是真的为了和丫鬟商量,她漫声道:“你我如今住在庵里,粗衣粗食,比之如何?”
说罢,便头也不回地往河上架着的桥走去。
两个丫鬟不敢多说,只得跟着她小心翼翼过了桥,慢慢往村落而去。
这庵堂寺庙附近的村落,离内城的市肆不远,和大山深处的村落自然是不同的。
至少三人走在村中,村民们即便多看了几眼,也约莫是因为她三人虽带着村里妇人劳作时常见的帏帽,又穿着和他们一般无二的粗布衣裳,但行止之间,气质出众,才多瞧了瞧。
想来这村中外来的生人并不少见。
她们转着转着,竟发现一户人家在收拾磨盘,旁边还有一大盆浸水的黄豆,和一两块豆腐。
萧令仪看了白芷一眼。
白芷意会,上前问:“老人家,你家可是卖豆腐的?”
那老人抬头,见是三个女子,点点头,“今日的卖完了。”
紫苏指着他身旁,“那不是还有吗?”
“这是小老儿留给自家吃的,你要的话,一文钱拿去吧!”
白芷连忙上前给了两文钱,将剩下两块都拿走了,老人用几片阔叶包了给她。
白芷提好豆腐,萧令仪未立即挪步,她顿了顿道:“老人家,你可知村中可有卖鱼的人家?”
豆腐老人指了指,“往西走,那边好几户人家的池塘里养了鱼,再不成,你们自己拿了饵去河边钓也可。”
几人道了谢,才继续深入村中,白芷瞧了瞧手上的豆腐,对萧令仪笑道:“小姐,这庵堂中的豆腐一块要三文钱,如今两文钱便买了两块,要便宜了许多呢!”
这村落横纵毫无规律,几人绕了数道弯,萧令仪点点头,“庵堂的斋饭毕竟是香火钱,若是这村中如市肆那般,各种吃食一应俱全就好了。”
紫苏也点头,“就是,咱们也不能日日都吃豆腐!”
“快些!快些!”几个七八岁的垂髫小儿从她们身边跑过去,还有几个四五岁模样的孩童,跑的没那几个大的快,迈着短腿在后边喊:“等等我!等等我!”
白芷怕被这些孩童撞翻了豆腐,连忙往旁边躲了躲,笑叱:“这些孩童!”
“稚子罢了。”萧令仪微笑,她有些好奇,“这是快些去做什么呢?”
三人跟在几个孩童后头,又转过一道弯,眼前开阔了些,竟是个小池塘,池塘边有一大块空地,这些孩童竟摆了个架子,用草编的毬在蹴鞠。
虽然这蹴鞠实在简陋,萧令仪却津津有味地看了好一会儿,才打算走,便见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女童跑着摔倒了,她倒下之处,方才可是有石子的,那边大些的几个孩子却仍在抢毬,顾不上这边。
那女童趴在地上,双手撑着地抬起头,不知是哪里磕着了,牙口里全是血,开始哇哇大哭。
这些不过一刹那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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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令仪脸色一变,疾步上前,却有一人更快地从旁边院中奔了出来,将那女主抱了起来,查看她伤口。
那边几个大些的孩童,听见嚎啕的哭声,也往这边瞧,却一时没留神脚上,撞在一处,有个孩童往后仰倒,径直翻进了池塘中。
“唉呀!真是!”紫苏看了着急。
那人扶着摔倒的女童站稳,又立即长腿一迈,几步跨到了池塘边。
池塘水并不深,至多也不过到成年男子的腰处,那人长手长脚,跨进池塘,抱起正于水中挣扎的孩童,一上岸,便为那孩子拍出呛着的水。
萧令仪见有惊无险,便没有继续上前了。
“狗娃!狗娃!你把我狗娃怎么了?!”
一妇人炮仗似的蹿了出来,气力不小,狠狠将那男子一推,她抱起刚吐出几口污水的溺童,“丧良心啊!欺负我儿子!”
其他听见动静的村民,也陆陆续续凑了过来。
“你这杀千刀的,你一个老大不小的人,欺负几个娃子算什么!”狗娃娘见儿子没有大碍,立即站起身,叉着腰指着这男子破口大骂。
嚎哭女童的娘,刚挤到人堆前,一瞧女儿满口是血的模样,吓的立时抱住她哭了起来,“二丫!怎么了?啊?”
二丫尚且年幼,又磕着牙,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是不停哇哇哭。
已经开始有围观的村民指责了。
“这人是谁?”
“前几日刚搬来的,家里还有个老太婆。”
“看面相,不像那种泼皮捣子啊!”
“你呀!没听过人不可貌相吗?”
村民们半点也不怕被听见,大剌剌地在一旁七嘴八舌地议论。
“我不管!你把我儿子害成这样?你要赔钱!”狗娃娘图穷匕见,二丫娘听了这话,眼神微微一闪。
那男子站起身,理了理沾湿半截的衣裳,转过身来。
萧令仪一愣。
竟是那严公子。
方才他救两个孩童,行动迅速,她看不清人,又是背着身,她到这时才认出来。
严瑜对众人略拱手,“方才我在院中,听见有幼童嚎哭,便出来察看,见这女童摔倒在地,那男童又跌入池中,便扶起她,又下水救了那男童,其他在场的孩童亦可证明。”
剩下几个孩童早已被吓傻,就算没被吓着的,也未留神那二丫,不知她是自己摔倒还是怎么的。
便是有其他孩童的父母问他们,他们也太过年幼,一时说不清楚。
“我可以作证。”一道女声从人群后传来。
众人回头望,萧令仪缓缓走上前,“我方才在不远处,恰好见这边情状,正如这位公子所说,他非但无过,还是救了这孩童的恩人。”
狗娃娘怒指着她,“你又是谁,帮这人说话,他是你姘头不成?!”
成了婚的妇人就有这般好处,她只要指着未婚的女子造些男女的谣言,脸皮薄些的小娘子早就羞愤欲死了,更有那受不住的,轻飘飘的一句话,便能让她们当场撞死过去。
萧令仪眼神一冷,清凌凌地看着狗娃娘道:“你恩将仇报也就罢了,还胡乱攀咬,不怕报应么?”
“里正来了!里正来了!”人群中有人喊。
7. 解围
一位身板挺正、精神矍铄的老人,穿过人群走到前头,“这是怎么了?”
旁边立时有人上前,添油加醋一番,里正听后不说话,严瑜又上前,将刚才的情状复述一遍,萧令仪也帮作解释。
两方各有说法,里正看了眼两个孩童,又扫了眼熟悉的村民,这些都是世代在这住着的人,都相互沾着亲带着故。
里正神色犹疑,他看向这几个陌生男女,片刻后面色冷下来,无关紧要的人罢了。
萧令仪见他神色,立刻打断他即将出口的话。
“小孩,狗娃!”萧令仪快步走到狗娃身旁,“你好些了?你说!方才是这位公子救了你,还是他推你下水了?”
狗娃已经缓过来些许,他懵懂抬头,看向左右,“是铁牛推我的......咳咳咳!”小孩子哪里分得清是别人推他的,还是他自己跌滑的?他只记得,当时离自己最近的是铁牛罢了。
铁牛一听,立刻哇哇哭了起来,铁牛父母一时也嚷嚷起来。
既然都这般了,里正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偏狗娃娘一时忘了捂孩子的嘴,没攀咬着人,只得嚎道:“在你家附近跌下去的,不怪你怪谁!你若是早些来救我家狗娃,他能呛这么多水?”
这话有些无理取闹了,那池塘的主人家默默退后一步,怕这狗娃娘也咬自己一口。
严瑜神色冷峻,“那便报官吧。”
听说要报官,狗娃娘的气焰立刻歇了歇,眼神闪烁。
“何必如此。”里正上前阻止。
这不过是再小不过的纠葛,闹到官府只怕要各打三十大板,这新租住的男子也就罢了,狗娃娘还是他儿媳妇娘舅家的侄女,到时候不好交代。
里正摸摸胡须,“不过一桩小事罢了,也不用多少银钱,拿个一二钱银子,给这两个孩子压压惊,毕竟二丫这孩子也是实打实受了伤的,既不是你伤的,你为何要扶?”
这话看似在理,实则有些泼皮无赖了,严瑜脸色铁青,他转身便走,“那便报官吧。”
里正使了个眼色,数位村民立时挡住严瑜,眼神不善。
“多少银子?”萧令仪微微一笑,她挡在严瑜身前,“我给”。
狗娃娘看着这俩人,虽穿的是粗布衣裳,头脸也遮了大半,但女的身形窈窕,露出的手纤细白皙,她转了转眼珠,“十两银子!”
“呵!”萧令仪冷笑,“十两银子,够买你一条命了。”
这话有些嚣张,里正面色不虞,不过,既然有人愿意给钱息事宁人,便还能一番讨价还价。
萧令仪最终给了一两银子了事,让狗娃娘和二丫娘去分。
里正让两个孩童的父母,各自带着孩子先回家去,众人见热闹没了,也渐渐散了。
严瑜上前一揖,“多谢姑娘仗义执言,银子我会尽快还你。”
他顿了顿,似有些纠结,好一会儿才道:“那银子本不必出的,姑娘何必......”
不过事已至此,他也无意多说了,又是一揖,“等我凑够银子,就送至慈心庵还给姑娘。”
萧令仪看他面变幻,觉得甚是有趣,稍稍拨开些帏帽,露出整张脸来,“你可是怪我给了他们银子,你今后又要被勒索?”
见严瑜沉默不语,萧令仪微微一笑,“我见方才情状,未等到你报官,怕是就要吃亏了。”方才看那村民的模样,说是先打他一顿都可能。
“我只问你,若还有这样的事,你还扶不扶?救不救?”萧令仪盯着他垂下的浓密眼睫。
严瑜默了几息,抬眸道:“扶,救。”
她勾了勾唇,走至他跟前,眼含笑意,“我看你也是才搬来这村中的吧,这村中居民大都世代居住于此,根基颇深,能赁出去院子的,也是在城中另有宅子,你一个小书生如何对付这些唇齿相依的人?能用银子解决的,用银子解决了便好。”
严瑜被她直勾勾的目光盯得有些不自在,他稍稍移开眼,只听她轻声道:“我看此处不适合久住,你不如搬去护国寺,赁钱未比此处贵多少。”
严瑜往一旁让了两步,“家中还有年迈的祖母需照料。”
萧令仪点点头,“如此。”
她转身,走向不远处目光炯炯地看着他们的两个丫鬟。
脚步又稍稍一顿,她回头笑盈盈道:“我姓萧,严公子既然想还银子,不如拿鱼来抵,以市价计,还像上回那般,收拾好了再送过来,如何?”
见他不语,她也不多问,带着两个丫鬟便走了。
紫苏边走,边时不时地回头,那严公子也转身进了院子,她小声道:“小姐,咱们今日统共才赚了三两二钱,还是您和白芷辛苦数日,好不容易得的,怎得今日就给个不认识的人了?”
萧令仪将帏帽笼地紧一些,遮住头脸,“怎么是给?不是算作买鱼的钱了么?”
“那也不能日日吃鱼啊!”
萧令仪不理会她,径自往前走,紫苏拉住落后几步的白芷,“白芷,你说......”
“好了,没少你两口吃的!”白芷笑着打断她。
待三人出了村子,渡过桥回到慈心庵,折腾大半日的几人,终于可以歇下了。
这还是几人身子素来康健,要是深居庭院绣阁的闺秀,怕是走了这许多路,早让人抬着回了。
萧令仪见天色尚早,又坐回书桌边,她看向窗外,春风拂柳,落花逐流水,不远处是袅袅村落。
“还是要多想想如何赚银子才是。”她嘀嘀咕咕。
磨好墨,又将今日买的纸铺好,提笔勾勒制作花笺。
......
第二日,萧令仪仍是坐在窗前,提笔制笺,画的累了,便搁下笔往后一靠,揉了揉眉心,又搓了搓脸。
“小姐”紫苏走进来,“方才有位小师父过来,说是有人在大殿那边等着小姐,您可要去看看?”
萧令仪挑眉,“我?谁还能找我?”
萧令仪带上紫苏,往大殿而去,拐过一道侧门,便在大殿前的月台处,见一男子背对着她们,长身玉立,虽一身青衣洗的有些发白了,却仍似一竿碧玉翠竹,猗猗青青。
她顿住脚步,轻声道:“紫苏,你先回去吧。”
紫苏摸不着头脑,只得听命返回。
萧令仪缓缓走下石阶,“严公子。”
严瑜转身,他手上握着一只竹篮,向她微微颔首,“萧娘子,这是你要的鱼,明日我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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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条过来。”
他将竹篮递给她。
萧令仪接过,露出颊边梨涡,“你跟我来。”
她说着便往外走。
严瑜不解,他眉心微蹙,犹豫一了会儿,仍是跟了上去。
她提着竹篮,缓缓在前,仿若闲庭信步,而他沉默地跟在后头。
萧令仪特意停下等他,严瑜身形一顿,加快与她并列,只仍隔了三尺远。
她这才继续向前走,偏头笑问:“严公子日日送鱼,你还未送得厌烦了,我们却是要吃腻了。”
见他垂眸不语,只顾着看着脚下的路,她又道:“鱼倒是不急着还了,三四日一趟便好,再说了,日日捕鱼岂不是耽误了读书?”
见他仍是不言不语,萧令仪眼中笑意稍淡,她抿抿唇,“严公子祖籍何处?”
严瑜这才抬眸,“荆州。”
“荆州?荆州路远,严公子是来参加今年的会试?”若是投奔亲戚,应是不会在陌生的村子里赁屋子,更何况,这人一瞧就是读书人,实在不难令她这样猜想。
严瑜嘴角平直,“未赶的上。”
萧令仪捕捉到方才他一闪而过的低沉情绪。
二人之间变得沉默。
萧令仪带着他,绕着庵堂外围走,此时已绕至庵堂禅院外,也就是萧令仪她们住的、专赁给外头女子的客房。
她往河边走了些许,才指着禅院客房的窗户,“左数第三个窗户,我时常对窗作画,只一抬眼,便能看到外头的情状,也能看见你过桥。”
说着又觉得方才这话,好似有些不对劲,又不知哪里不对劲,只得继续道:“你往后无需让小比丘传话,嗯......只需在河这边略站站。”
她又指了指,“我会从那小门出来......”
见他看着她,眼神有些耐人寻味,她倏地耳热了起来,移开目光,看向河面。
又静默几息,萧令仪才道:“我先将鱼放回去,你在此等一等,我把竹篮还你。”
也不再多看他,快步往庵庙小门而去。
萧令仪回了禅院,白芷还在廊下绣荷包,紫苏这丫头不知道疯哪去了,她快步踏进屋中,摸了摸仍有些发烫的耳根,木站在房中,出了会神。
才又出了屋,“白芷,找个盆放起来。”萧令仪将竹篮递给她。
白芷接过她手中的竹篮。
萧令仪又疾步进了屋,趴到窗边,往外一瞧。
那人竟就望着这处!
她又立刻缩回来!
瘫坐在旁边的榻上,拊着怦怦作响的胸口,也不知是走的太匆忙,还是被方才窗外那人吓的。
缓了好一会,她才终于起身,正要出门,瞥见桌上的几张花笺,她挑了挑放入袖中。
门外廊下,白芷又借着天光绣荷包,见萧令仪抓起一旁的竹篮,她疑惑问:“小姐又要出门?方才是谁来了?紫苏这丫头又去哪了?可要我跟着?”
萧令仪笑着摇摇头,“只在门外一会儿,不必了。”
她提起空篮往外走,默默将一块素色的绢帕铺在竹篮中,又悄悄将袖中的花笺抽出来,置于其上,转过花圃,又穿出小门,才出了庵,走向河边伫立的身影。
8. 前夫
那人听见脚步声,回身看向她,萧令仪却越走越慢,待几步之遥,忽然停住脚步。
她将竹篮放在地上,“多谢严公子了。”
话音刚落,便转身飞快走了。
严瑜眉心微蹙,瞧了一眼她左脚打右脚的背影,上前一步,将竹篮拾起。
只见里头放着几张花笺,笺上的画笔法精妙,两尾鱼于莲叶下追逐嬉戏。
他眉峰攒起,想了想,还是将几张花笺带了回去。
......
接下来的数日,萧令仪都未出过门,只坐在桌前制花笺,时不时望向窗外,出一会神,又继续画。
“小姐!小姐!不好了!”紫苏气喘吁吁地跑进来,神色慌张。
萧令仪立即站起身,拧眉问道:“怎么了?”
“方才,方才有两个衙差,要传唤,传唤小姐。”紫苏大喘着,“他们往这边来了。”
萧令仪脸色唰地变为惨白,“可有抓捕公文?”
紫苏摇摇头,“应是没有的。”
萧令仪扶着椅背缓缓坐下,喃喃,“没有就好,没有就好。”
她定了定神又站起身,数息之间,神色已变得从容冷峻了,“紫苏,你和白芷离远些,只当不认识我。”
紫苏眼眶通红,“小姐......”
萧令仪摇摇头,“自保为妙,出去吧,你离得远些。”
萧令仪才出了禅院的院门,两位衙差就过来了。
他们见她毫不躲让,便问:“你就是前几日去了云水村,还出了一两银子的小娘子?”
萧令仪微微笑道:“正是,不知两位差爷有何贵干?”
衙差神色冷硬,“跟我们走吧,云水村出人命了!”
出人命?
萧令仪稍稍松口气,只要不是因她名籍而来就好。随即她又疑惑,自个儿何时与命案扯上干系了?
她随着衙差往云水村去,一路上忍不住猜测,河对岸的村子就叫云水村,只是为何云水村出了人命要召她?莫非是那日的卖豆腐老人?还是因那两个孩童?除此之外她想不到了。
不知不觉便到了云水村,萧令仪被带进一户茅檐低小的院子,院外已经围满了村民,纷纷朝院中望,几名衙差拦着村民,院中也站了数人。
“让让!让让!”
村民们为衙差和萧令仪让出一条路,院门口的衙差放行,萧令仪进了院中。
“大人,人带到了!”
一身绯色官袍的男子缓缓转身,眉目冷峻,他看着眼前带来的女子。
萧令仪却在看清他面庞的瞬间,脸色顿时苍白如纸。
“就是你?”男人目光审视。
“这是大理寺少卿章大人,还不跪下!”身旁的衙差呵斥。
萧令仪垂眸屈膝,行礼拜道:“拜见章大人。”
她当然知晓这位大人姓章,她还知道他名唤章珩,是安庆伯之子。
她的,前夫君。
萧令仪伏地下拜,而她的这位前夫君,冷漠地似乎从来不认识她一般。
她头磕在地上,时隔三年,不,四年,倒是一如既往对她不假辞色。
她仍跪于地,一双皂靴走至她眼前。
“抬起头来。”
萧令仪缓缓抬起上身,面色已然平静无波了。
章珩审了她一眼,才慢悠悠道:“既不在大理寺公堂,不必跪着,起来回话吧。”
萧令仪从善如流,站起身微微垂睫。
“你与死者是何关系?”
“死者?”萧令仪疑惑抬眼,见他面上挂着冷笑,目光往一旁示意,她顺着看过去。
一卷破草席上躺着个人,面色发灰,正是那狗娃娘。
萧令仪亲眼见过父亲尸首分离,此时只是面色微白,倒不算多惧怕,只微微摇头,“民女不认识死者。”
“哦?”章珩偏头,看了眼角落里默默站着的里正。
里正连忙上前,“回大人,这小娘子,正是那日为严举人出银子的人。”
“严举人呢?怎么,还要本官八抬大轿请他过来?”章珩慢悠悠道。
“大人,人带到了!”说曹操曹操到,两名衙差带着严瑜过来了。
“晚生拜见大人。”举人可见官不跪,严瑜匆忙拱手行礼,额上带着疾奔而沁着的汗。
“你就是严举人?”章珩顺势坐下,他搭在扶手上的长指,有一搭没一搭地点着,“你与死者是什么关系?”
严瑜自打方才进了这院门,便瞥见躺在草席上的人、应当说已是一具尸首了,他摇头,“晚生初入京城,搬来这云水村不久,只在前几日见过这位死者。”
“是么?你与她可曾有过争执龃龉?”章珩看着这个举子,凝眸审视。
严瑜将那日狗娃落水后的情状,又重述一遍,章珩自然是早就知晓这些。
待严瑜说完,他才又问:“你二人是何关系?她为何为你付银子?”
这问的严瑜与萧令仪了。
严瑜一愣,看了眼萧令仪,“回大人,这位姑娘曾在晚生这里买鱼,与晚生并无其他干系。至于付银子,也是晚生向她借的。”
“哦?”章珩玩味的目光,在两人之间轻扫,方才,自打这位严举子进了院子,这小娘子的目光就未曾离开过他,若说二人没点什么,他是不信的。
不过这不重要。
“昨夜你在何处?”问的是萧令仪。
“民女居住于慈心庵,昨夜在庙中,这几日都未曾外出。”
章珩微眯凤眼,见萧令仪一身普通人家的粗布衣裳,偏长了张即便素面朝天、也和这身衣裳毫不相配的脸,“可有人证?”
萧令仪凝眸微忖,“昨夜亥时,庵中的比丘送了一回蜡烛,彼时庵中已落锁,比丘可作证。”
章珩又看向严瑜,“你昨夜又在何处?”
“昨夜晚生一直在家中。”严瑜拱手。
“可有人证?”
“晚生祖母可作证。”
章珩挑眉,“也就是说,除了你祖母,没有任何人可以证明你一直在家中了?”
萧令仪蹙眉,这话是什么意思?莫非是说严公子和狗娃娘的死有关?
萧令仪又看向那死者,虽然这般直视死者有些失礼,但她仍定了定心神,仔细观察尸身。
“你的一两银子是银锭还是银锞子?”章珩打断她的视线。
萧令仪回头,“只是普通的剪边锞。”
“恐怕你二人得去一趟大理寺了。”章珩冷声道。
萧令仪闻言,心中一紧,她看向严瑜,见他也是眉头紧锁。
严瑜去一趟大理寺倒不打紧,她是万万不能去的,萧令仪攥紧手心。
“大人可有传仵作?敢问她因何而死?”
“大人,死者指甲中似有些东西。”
严瑜和萧令仪几乎同时出声,二人对视一眼,又双双移开视线,望向死者。
章珩捂着口鼻,走近瞧了瞧,“来人,抬去大理寺检尸亭。”
“大人!”萧令仪上前一步,她掐了掐手心,“不若传仵作前来,以免搬动死者,坏了线索。”
章珩看着她,微微沉吟,事实上,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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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想将这个普通农妇的尸体搬来搬去,这样的案件甚至不必他亲自来查看,不过是他上官为难于他罢了。
确实不必在这样的案子里浪费光阴,他还有更多事要做,“传仵作来!”
仵作赶来还要花费些工夫,几人便在院中等着。
与人命有关的案子,自然是不必章珩这样品阶的官员亲自查验尸身的,不过,他尚且还会在一旁看几眼,若是有的官员,那是瞧都不愿意瞧的,只等仵作将验明的结果上报便够了。
下官为他奉上茶水,章珩慢条斯理地端起茶盏,不经意地看着一旁的一对男女,二人倒是神色镇定,还有心情瞧死者。
几炷香过后,仵作终于赶来,向章珩行了礼,便开始验尸。
萧令仪和严瑜站在不远处,默不作声地望着这边,章珩也站起身,稍稍走近些,亦是瞧着仵作动作。
不一会儿,仵作净手,向章珩禀告,“回大人,死者喉下方寸有紫色血障,双目睛突,除此之外,仅有些许挣扎淤青,当是被人勒死的。
然其脖颈有两道痕迹,一道更像死后挂上而成,其指甲中也有些许残屑,隐有血迹,应是抓破了行凶之人的肌肤。”
章珩点点头,“死者被发现时,确是已被伪装成自缢的模样,只是这家小儿重伤昏迷倒在一旁,屋中的一应物件虽刻意摆放好,但仍是有些乱,遮掩手法拙劣。”
顿了顿,他目光如隼盯着严瑜,对仵作道:“依你看,要勒死这样高大健壮的妇人,怕是也要个男人才可吧?”
仵作点点头,“颈上两道痕迹皆是向上,当是比死者高才能做到。至于行凶之人,脸颈处或是手上必然有伤口。”
章珩和仵作同时望向严瑜。
这院子不大,院外围观的村民已经嚷起来,“定然是他!我们从前都未见过他!他突然来我们村住下,还和狗娃他娘闹了一场,不是他还是谁!”
“就是!”
“没错,定然是他!”
章珩扫了眼义愤填膺的村民,又看向神色平静的严瑜,“严举子,看看你的手?”
严瑜将袖子往上卷了卷,露出双手和小臂,上头都有细小的伤口。
章珩勾唇,“严举子,这可不像读书人的手啊!”
眼看衙役已上前准备动手了,萧令仪两步上前。
“大人!”她挡在严瑜身前。
严瑜一愣,垂头盯着她发髻,顿了顿,“这位娘子,多谢你仗义执言,不过不必......”
萧令仪并未回头理会他,只是同样卷起袖子,露出一双小臂,那小臂纤细却骨肉匀亭,白皙柔嫩的肌肤上赫然几道抓痕。
院中的几个衙差,直勾勾地盯着那双颇有几分凌虐美感的藕臂,严瑜上前一步,挡住那些视线。
章珩轻瞥一眼,微微挑眉。
萧令仪直视章珩,目光炯炯,“大人,手上的伤口实在常见,便是翻书也有不小心割着的,更何况还要劈柴做饭的普通人家?”
说着她看了看院外的村民,靠近章珩几步,他拧眉略退一步,旋即又觉得莫名其妙,顿在原地,低头看她到底要做什么。
萧令仪并未注意这些,只低声道:“大人,既是被绳索颈而亡,倒不如查查可有那手上带着勒痕的,虽则严公子与死者有隙,但以死者生前行事,未必没有与她有旧仇的。
更何况,民女给的银子,是庆昌号的银锭上减下来的,还有半边‘昌’字,不细看未必能发现,此时刚过去一晚,银子未必花出去了。”
章珩鼻间嗅到一缕似有若无的香,微微后仰,神色未名。
9. 破案
萧令仪见他眸色深沉,便不再多说,退至一旁。
“来人!带走嫌犯严举子!”
章珩外放回京,一连升了数品,自然不会连这点本事都无,不过真正的嫌犯未明,他自然还要做做样子。
几名衙差不便押着举人老爷,只冷肃道:“严举人,跟我们走吧?”
严瑜眉心微蹙,神色倒还算镇静,只看了眼萧令仪,旋即便离开了。
村民本以为嫌犯已经被抓捕归案,也无甚热闹可看了,正要散去,却不想这大理寺官老爷觑向里正,神色冷峻,一声令下,“村中所有人,无论男女老少,皆带来此处,若有反抗者、或借故不在的,视为畏罪潜逃。”
里正按了按额角,只得协着衙差去办此事。
萧令仪也未离开,她一直默默站在一旁,章珩只淡漠地扫了她几眼。
一旁候着的寺正,已为这位章大人添了好几盏茶,院外大片的空地上才又聚满了人。
“人都齐了?”章珩放下茶盏,瞧了瞧天色。
呵!在此耗了大半日,是时候把这鸡毛蒜皮的案子了结了!
章珩站起身,对一旁候着的寺正耳语几句。
萧令仪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只见那寺正带了几个衙差并里正等人,吩咐村民排排站好,随后一个个地查看手心、手背至手臂,以及头脸脖颈等处。
萧令仪不好跟着过去,却也竖起耳朵,直勾勾地看着那边的情状。盯着瞧了良久,方才察觉有道目光落在她身上,她微微偏头。
是章珩。
“呵!小娘子倒是古道热肠,不知晓的,还以为你与这案子,有不可言说的干系呢。”章珩勾唇冷笑。
萧令仪方才见严瑜被押走,还有些惶惶然,此时见这阵仗,便知尚有转机,如此拙劣仓促的杀.人手法,她不信他这位大理寺少卿看不穿。
不过,小娘子?
也罢,随他如何称呼,他视她为陌路人,也算是帮她一把了。
萧令仪微微一笑,“民女不敢,大人目光如炬,想必能还那举子一个公道。”
此时村民已一一查验完毕,寺正上前低声禀报,章珩略颔首,“这几人带上来,其他人不许离开,另派人去这几家搜寻银稞子。”
“是。”
萧令仪在一旁,断断续续略听了几句,又见寺正将几位村民带至院中。
寺正提笔,“说罢,你们几人姓甚名谁,与死者是何关系?手脸上的伤从何来?昨夜又去了何处,可有证人?”
被带入院中的数位村民皆面面相觑,无人敢先行回应。
章珩神色冷沉,扫了村民身旁的衙差一眼。
那衙差一推,一村民便踉跄往前,他茫然四顾,啪地跪下,“大人!小人和狗娃他娘数年都未说过话,小人和她没有任何干系啊!大人!小人什么都不知道啊!”
此人身材矮小,嗓音倒是洪亮,跪下只顾嚎喊。
章珩冷眼看过去,那人被吓的顿了一下,似是才找回些冷静,擦了擦汗道:“小人名叫林有财,住在村里靠后山那边,和狗娃娘平日里没有过往来,这手上的伤,是昨日打柴,小人看见一只野雉,抓它的时候被它的爪子划伤的。”
寺正笔走游龙,唰唰地记,“野雉在何处?可有人证?”
“野雉挣扎脱了手,至于人证......”林有财讪笑,“小人向来孤身一人打柴,哪有什么人证。”
“你几时下山的,可有遇见什么人?”寺正又问。
林有财摇摇头,“小人辰时便下山往市肆去了,并未遇见什么人。”
“何时从市肆归来?”寺正下笔。
“小人日落之前便回来了,还遇着了里正,与他打了招呼,才回到家中,家中人都可以作证啊大人!”林有财说着又激动起来。
里正尚在一旁,也作证其话属实,衙役便将林有财带下。
“慢着。”章珩抬眼,“你今日是何时上山?又是何时下山往市肆的?”
林有财回:“小人今日同往常一般,寅时初往山上,辰时往市肆......”
章珩听罢端起茶盏,寺正挥挥手,下一位嫌犯便被带上来。
寺正又依样问话,就这么问了数人,一一记录他们的受伤缘由,与昨夜的行迹。
虽问的仔细,却并不慢,很快便只剩下最后一户人家。
“小人名作林根生,住在村西头,与狗娃娘也没有什么往来,我家婆娘倒是偶尔与她说过几句话。昨夜我一家都在屋中,还问隔壁老三家借了点药膏,给我家二丫敷,老三一家都知晓的,他们可以作证!
至于小人手上的伤,是劈柴时被粗柴划伤的,这咱们整日做活的,哪里没个七伤八痛的呀!”林根生满脸苦笑。
二丫娘是个面色凄苦的瘦小妇人,看着有些沉默寡言,她低眉顺眼地附和点头,“民妇手上的伤,是烧饭时菜刀伤的,平日里和狗娃她娘,也是没什么多的往来。”随后露出一双被刀割伤的手。
衙差将林根生口中的隔壁老三一家,带上作证,也证实其所言不虚。
此时搜寻的衙差也回来复命了,他们低声禀报给寺正,寺正又转头对章珩耳语。
章珩微微点头,寺正便对他们挥挥手,“好了,退下吧。”
见已无事,这些人纷纷松了口气,脚步不停地欲脱身而去。
“慢着!”萧令仪上前,“大人,就这般草率地放了这几人,是否有些不妥?”
章珩抬眼,微微挑眉,张口欲说些什么,却被人愤然打断。
“你谁啊!莫不是和那杀人的严举人一伙的,在这里栽赃诬陷我们这些人?!”
其他人也纷纷怒瞪萧令仪。
“就是!我看就是他们这对奸.夫.淫.妇合伙杀了人!”
“没错!肯定就他她们!”
“大人快将她抓起来!”
“抓起来!”
章珩忽而一笑,慢条斯理地问:“小娘子可有何狡辩?”
狡辩?萧令仪只觉快要气笑了,他就这样草率断案?这大理寺卿怎么当上的?
萧令仪直视着他戏谑的目光,“大人,若论动机,任何人都有可能对死者谋财害命,一两银子虽不多,但也够村民一家人两三个月的嚼用。
若论时辰,从昨夜,到今晨,一整夜里都有可能案发,若是案发在多数人早已安寝之时,只怕先前有人证,也作不得数!”
她转身看向被问话的疑似嫌犯们,“若论证据,大人何不搜一搜这几人的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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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章珩微微点头,“你说的有理,不过,方才已搜过几人了。”
他凤眼微眯,含着戏谑的笑容盯着她,似是在看她还有什么“高见”。
搜过了?
萧令仪微微一怔,旋即看向那几人,她垂眸略沉吟,几息后复又抬眸,“劈柴干活也就罢了,常听闻烧饭切指头虎口的,为何会伤在手心?还是一双手都有?除非是为了掩盖什么痕迹!”
“大人冤枉啊!”二丫娘见状,扑通跪下,“民妇、民妇家的菜刀不快,民妇正往锅边磨刀,那刀脱手,眼见要砍了民妇的脚,民妇就用手接,接地快了,就割了双手,民妇真正是冤枉的啊!”
“是你!你与那什么严举人,合谋害死了狗娃娘,你们奸.夫.淫.妇作恶!还要攀咬我们这些无辜的人,你烂了心肝!”二丫娘怒瞪着萧令仪。
萧令仪不为所动,神色漠然走至她身旁,正要开口。
“大人!”一衙差匆忙跑进院中,对寺正低声说了什么,寺正脸色一变,又凑近章珩絮语。
只见章珩点点头。
寺正便带着仵作,屋前屋后地再次探看,章珩神色未名,长指轻敲扶手,耐心等待。
萧令仪也未再多说,只在一旁审视这几个被嫌疑的村民。
过了好一会儿,仵作才再次复命,“回大人,屋后窗上有一清浅脚印,若非撒了石灰细看,难以察觉,窗下有指节大小的松针。”
章珩听到前边还面色无波,听至最后一句,立时看向那林有财,目光如电。
寺正与萧令仪虽神思稍迟,却也立即反应过来,也看向那林有财。
林有财见众人都盯着他,神色慌乱起来,他抖着腿跪下,“大人,小的冤枉啊!”
章珩冷笑,“既如此,那便去大理寺狱中,尝尝大理寺的茶吧。”
寺正指着林有才,“松针只在深山之中,手上有伤且进深山的只有你一人,你还要狡辩!看来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了!来人,将他鞋子脱下来与窗上脚印比对!”
那林有财知逃脱不过了,瘫跪在地上,痛哭流涕道:“大人饶命啊!小的没有杀.人啊!狗娃娘不是我杀的啊!
我只是见有人从她家鬼鬼祟祟出来,就过去瞧了瞧,就见狗娃娘上了吊,本来、本来我想喊人的,又见狗娃躺在地上,头上都是血,我怕说不清了,就跑了。真的与小人无关啊大人!小人真是冤枉的!”
寺正又摊开纸笔,听章珩问,“鬼鬼祟祟出来的那人是谁?”
林有财眼神闪了闪,“小人、小人没有看清。”
萧令仪本就紧紧盯着这人,自然是捕捉到了他的眼神,她怒道:“还在撒谎!看来你非要尝尝什么叫十大酷刑了!”
章珩扫她一眼,微微勾唇,她倒是会狐假虎威。
那林有财听了‘酷刑’二字,吓得顿时瘫倒,“我说!我说!是二丫娘,是二丫娘,呜呜呜呜~”
众人又齐齐看向瘦小的二丫娘,简直难以置信,这样面黄肌瘦的女人,能杀了又高又丰满的狗娃娘。
二丫娘见已无掩藏的可能,心如死灰般站在原地。
两名衙差押着她跪下,她便垂着头,一言不发。
“说说吧。”章珩不急不徐道。
10. 真相
二丫娘仍是垂头,一言不发。
寺正见她久久不语,怒道:“拒不认罪,要吃刑罚的苦也就罢了,你的夫君、孩子,可都要进监牢的!”
二丫娘听见这话,身躯微微一颤,默了几息,才嘶哑道:“是我杀的,与我孩儿无关。”
她又瞥了眼仍在一旁呜呜哭的林有财,“与林二哥也无关,是我素日与她不睦,才杀了她。”
“你如何杀的她?又是如何将她挂上房梁?”章珩目光冷沉。
“我趁她睡着勒死了她,又往她颈上套上绳索,绕过房梁,将她扯挂了上去。”
“此时你还要糊弄我等,房梁上布满灰尘,无论是梁还是绳索,都无你所述情状之痕迹!”章珩冷笑,他转头看向窝囊哭泣的林有财,“怕不是你这位林二哥帮的你吧?”
“让我猜猜,你二人奸.情被死者撞破?故而杀人灭口?”章珩勾唇,仰起下巴睨着她。
“不是!不是林二哥!”章珩话音未落,二丫娘便立即辩驳。
偏偏这模样好似维护一般,在一旁瞧着的二丫爹林根生,两步上前怒骂,“贱人!你背着我偷人了?我打死你!”见他大掌挥得二丫娘左支右绌,几个衙差忙上前拉开他。
二丫娘被打,躲也不躲,任由他掌掴,她怒笑着看着眼前这个男人,这就是她为之生儿育女的男人,这就是她任劳任怨夙兴夜寐的男人!
“呵!偷.人?要论偷.人,你林根生偷了多少次人,那李翠花死前还在和你推三捣四吧?”二丫娘凄苦的面容上,露出狰狞的恨意。
这话一出,院外围观着的村民亦是哗然,原来狗娃娘和这林根生有一腿?不过狗娃娘早就在村里有些风言风语了,今日不过是坐实了流言罢了。
“你胡沁什么!贱人!”林根生又要暴怒,衙差索性将他绑起来,又顺带踢了几脚,他才安生下来。
二丫娘噙着泪,却始终未流下,她目中好似有熊熊烈火,要烧了别人,也要燃了她自己。
话既已到此处,也没什么再能隐瞒的了,接下来,便是各自交代。
萧令仪在一旁静静听着原委。
原来,那日萧令仪给了一两银子,本是因两家孩子受了伤,让两家人分的,偏这狗娃娘向来霸道,只说银子是她讨来的,不肯给二丫娘,还臭骂了她一顿。
二丫娘不愿与她多说,忍气吞声回到家,想着等二日,再请里正来裁断。
那狗娃早就活蹦乱跳的了,她家二丫却满嘴都是血,便是能分得几个钱给孩子补补也是好的。
第二日,她去寻里正,里正却只说让她们自己商量,还道:“那毕竟是狗娃他娘争来的,你便是什么也没有,也无甚可说的。”
二丫娘只得回了家。
却不想,二丫突然发起高热来,她又拿出家中仅剩的一串铜板,抱着孩子去看大夫,她一阵手忙脚乱,几乎用尽了家里的钱,孩子才缓救回来。
待又过了几日,二丫爹林根生回到家,她也不敢多问他这几日又去了哪里,但想必吃喝不愁的,肚子都大了一圈。
做爹的看二丫受了伤,随口问了起来,二丫娘便说了来龙去脉。
偏这林根生突然就说要将银子要回一半来,他洗了脚,便往狗娃家去寻那李翠花。
深更半夜往寡妇家去,便是好说也不好听,二丫娘拦他,还被他一把推倒在地。
这一去,迟迟未归,甚至直至过了子时,仍未见林根生归来,二丫娘睁着眼,始终未眠。
待他终于回来了,她问他银子呢,他却说没要到,往炕上一躺便呼呼大睡了。
她走进他,却闻到了那种味道,那种只有做那档子事才有的味道。
她虽然早就有所怀疑,孩子爹与那寡妇有些不清不楚,但平日却是不敢问的,今日不用问,已明明白白地闻到了。
二丫娘浑身颤抖。
她缓缓走到隔间,坐在女儿床边,看着唇上及下巴带着伤口、睡梦中仍不安的二丫,沉默良久。
她便这样出了门。
这样的时辰,所有人都在睡梦中,村中一片漆黑,她借着月光往前,像一缕幽魂。
不知不觉,竟走到李翠花家。
也是好笑,不知是林根生忘乎所已了,所以走时未关门,还是这李翠花素来爱留门,她轻轻一推,院门便开了,再走至屋中,房门也未栓上。
里头正有呼噜声,连她这样一个大活人走进来,都未曾发觉。
二丫娘闻着屋中还未散去的麝香味,无声冷笑,左右顾盼,见角落里有团麻绳,她走过去拾起,打了个结,便往睡梦中的李翠花颈上一套,收紧绳节,往后一用力。
李翠花便是睡得再死,这会子也醒了,偏她是因呼吸不畅而醒,等她反应过来,半坐起身挣扎时,早已没什么力气了,更何况她还与那林根生一番“妖.精.打架”做了许久,早已累了,此时竟落于这样一个瘦小孱弱的女人手中,毫无还手之力。
挣扎着挣扎着,便渐渐没了动静,倒在炕上。
......
萧令仪听她一番陈述,淡声道:“李翠花纵然有错,你夫君就无错了吗?你为何不先杀你夫君?还要向狗娃一个幼童下手。”
二丫娘早已嗓音嘶哑干涩,似生锈的铁器般摩.擦,“我没想......”
萧令仪走至章珩身边,拿起一旁干净的茶杯,倒了杯茶,递给二丫娘。
章珩眼睁睁见萧令仪这一番动作,起先都未反应过来,随后只觉都要气笑了,那是他带来的杯子!她倒是不把自己当外人!
二丫娘颤抖着手,接过这杯茶,一饮而尽,分明这时节早已不冷了,她却好似才暖过来般,“我没想向狗娃下手,他毕竟还是个孩子,只要睡着,我不会对他怎样......”
偏偏二丫娘杀了李翠花之后,惊醒过来,瘫坐在原地,腿有些发软,后背一直冒冷汗,不知多久,等略镇静些了,才想起要如何处置眼前的尸首。
旋即想着将她吊起来,只是这李翠花颇有些重量,更何况尸首本就比活人更难搬动,她费了好一番工夫,竟然只挪了两寸地。
忽然隔间传来些动静,二丫娘想着索性不管了,丢了尸首小心逃出屋。
她绕到屋后,往家中去,谁知正碰上林有财。
往日林有财可没有这般早,谁知这日他睡不着,早早地就往山上去了,又早早地下了山。
她自知瞒不过,登时就给林有财跪下了。
林有财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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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病父老母,和林根生是本家亲戚,无论模样还是勤快,他自认是越过林根生许多的,偏林根生娶了个贤惠的老婆,他却孤寡至今,平日里便有些又羡又妒,虽说兄弟妻不可戏,但这一来二去,还是移了些情愫到二丫娘身上。
二人平日里都算守礼,没有什么逾矩的言行,但二丫娘也不是傻子,不可能一点儿也察觉不出来,若非如此,她此时也不会跪在林有财面前。
林有财听她痛陈来龙去脉,沉默了一会,随即咬了咬牙,低声道:“既然已经如此了,不若将她吊起来,做成她悬梁自戕的模样。”
二丫娘早已心如乱麻,此时正是无有不肯的,便跟着林有财,径直从屋后的窗翻了进去,谁知这动静,吵醒了被亲娘喂了瞌睡药的狗娃。
狗娃仍在半梦半醒中,昏昏沉沉地揉搓双眼,“娘~”
林有财抄起手中的扁担,便往狗娃后脑挥去,狗娃瞬间扑倒在地,后脑勺的大洞哗哗地流出血来。
这般情状吓地二丫娘捂嘴惊呼,她连忙上前,按住狗娃的伤口止血,好不容易稍止住了些,转头便见林有财不知道在翻找什么。
“林二哥?你在找什么?”
林有财讪笑,“我是看她把该分给你的银子藏哪里了......”
二丫娘摇头,“别管那些了,来搭把手!”
她抽开尸首上的绳索,往梁上一抛,挽了个圈打好结,林有财帮着抱起尸身,费了好一番工夫,才将李翠花尸首往那绳圈上一挂。
二人皆擦了擦冷汗,二丫娘又立即将方才翻找的痕迹一一复原,“快走!”
两人翻窗逃走,还顺手擦去窗上的痕迹。
......
听到这里,萧令仪微微叹息了一声,不知该说些什么。
寺正收笔,对章珩点点头。
章珩站起身,“带走!”
衙差拖着二丫娘,和一直呜呜哭的林有财往外走。
“大人!”萧令仪拦在章珩面前,“既已查明真相,严公子可否放了?”
章珩拧眉瞧她,“虽非你二人所为,但若不是你的银子,也不会惹出这一桩人命来。”
再不管她,错身越过她便走。
“心存恶念如何施善行?便是没有我的银子也有别的!”情急之下,她扯住了他的衣袖,“大人,便是有罪,也是我,无关严公子!”
“萧娘子。”
萧令仪话音未落,便听一旁玉质温声,她转头看,竟是严瑜。
她放开章珩,快步走至严瑜身前,上下打量,“你无事?!太好了!”
严瑜看着她亮若星辰的眼眸,有几许不自在,温和点点头,随后看向章珩,行了个学子礼,“晚生多谢大人明察秋毫!”
章珩面色无波,略颔首,带着各路人等,一阵风似地卷走了。
院外围观的人已尽散了,萧令仪跟着严瑜往外走。
好一会儿,待拐几个弯,再看不见那院子了,二人沉重心绪才略略缓些。
“对不住。”
“对不起!”
二人间沉默了一路,此时竟异口同声,萧令仪望着他,眨了眨眼,噗嗤一声笑了。
严瑜亦是莞尔,眼中笑意浅浅。
11. 事了
自萧令仪第一次见到严瑜,他就有些闷葫芦似的,这是头一回见他笑,一双星眸中含着浅淡笑意,仿若有星辰闪烁其中。
她脸有些微微发烫,移开目光,边走边道,“方才我虽为自己开脱,但若非我给的银子惹事,也不会连累于你,害得你差点便要惹上官司。”
严瑜看着脚下,微微摇头,“若说连累,怕是只有我连累你的,还要多谢你几番助我才是。”
又想起二丫娘痛陈的那一番因果,萧令仪心绪微微失落下来,沉默着往前走,好一会儿又道:“我还以为,他们将你抓去大理寺狱了。”
“许是少卿大人早有吩咐,他们只是带着我,稍稍走远了些候着。”
萧令仪点点头,忽然想起什么,“仵作后来又一番查验,是你提醒的?”
严瑜略颔首,似是有些难为情,不知如何开口。
死者为大,有些话不好再开口,但见她眸中略有好奇,还是言明,“我虽来村中不久,但偶有几次,见过死者生前曾与那林根生......”
后面的话不再细说。
萧令仪面色如常,点点头,“林根生看着不好相与,这村中人也非亲亲睦邻,严公子还是早日另寻住处为好。”
见他不语,萧令仪又笑道:“你我今日这番,也算‘生死之交’了,若是银钱不够,只管来寻我,这非我施舍严公子,读书人不是该有人送程仪的么?也算我敬仰读书人了!将来严公子官拜内阁,没准能还我一座金山银山呢?”
严瑜被她说的又有些忍俊不禁,微微一揖,“多谢萧娘子,若有难处,定不负娘子一番好意。”
萧令仪两眼弯弯如月芽,“我小字阿姮,严公子往后唤我小字即可,不知严公子可有表字?”
“......严某表字玉生。”他似是羞于说出口。
萧令仪见他耳尖微粉,一时起了捉弄之心,“鱼生?严公子和鱼儿可真有缘。”
见他双耳都涨成红色,她笑意盈盈,还想说什么,便被打断了。
“小姐!”
二人转过头,白芷和紫苏疾奔过来。
严瑜微微退开几步。
两个丫鬟上下前后拉着萧令仪仔细打量,萧令仪抓住二人的手,“我无事,别担心。”
“还说无事!紫苏都说您被衙差抓走了!”连一向温和的白芷都开始数落她。
萧令仪微讪,刚想开口解释,余光瞥见严瑜拱了拱手,未打扰她们主仆,便告辞了。
她看了眼严瑜的背影,才对白芷二人道:“是我不好,连累你们提心吊胆了。”
二婢这会子只一左一右拉着她回慈心庵。
“小姐,起初我们还往顺天府、大理寺去了!”
“是,我们还以为您被抓入狱中了。”
“怪我未与你们交代清楚。”
......
大理寺衙门。
“大人,义庄那边的仵作说,银子在那死者李翠花......嗯,身上找到了。”寺正上前禀报。
章珩拧眉,嫌弃地将卷宗扔到案上,“这样的案子也要大理寺出马?移交给顺天府吧!”
“是。”寺正看着上峰起身,点卯下值,自个儿只能认命地坐下,继续处置剩下的事宜。
这位新上任的大理寺少卿章大人,听说在任上颇有建树,很得圣心,然大理寺卿偏偏与他不对付,这章大人才上任几天,便给了许多鸡零狗碎的案子,还非要章大人亲自去。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他们这些小喽啰哪边都不能得罪,只能多干点活,免得被抓住错处,作了筏子。
唉~
安庆伯章府。
春红快步跨过月门,朝章老夫人的松鹤堂跑,至屋外了,才稳了稳身形,却仍掩不住几分急切,她打开帘子,“老夫人!”
冬白正为老夫人捶腿,春红立刻跪在章老夫人另一边,边捏边笑道:“老夫人,大爷回来了!”
章老夫人正闭目养神,此时立刻睁开眼,“果真?!”
春红咧开嘴,使劲点头,“嗯!才刚回外书房呢!等一会子换了公服,估摸着就要给老夫人您来请安了!”
章老夫人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了,“好好好!快传晚膳!不!通知下去,晚上用家宴!”
“诶!”春红又立即起身,打了帘子跑出去。
章家大爷章珩,自从上回外放回京,给家中几个长辈请了安后,便再不见了人影,未曾回过伯府,家里派人去问,也只推说公务繁忙,今日可总算回家了。
从前为了大爷和庄表小姐那桩婚事,大爷和家里便有些不睦了,虽然老夫人也想将表小姐嫁给大爷,但为了章家,终究是不得不妥协,才娶了那个木头似的萧氏。
虽说那萧氏是侯爷的女儿,但说到底不过是个普通庶女,更何况如今萧家已是罪籍,那萧氏出了门子,只有沦为官妓,千人、枕万人、骑的份,还不如她们这些丫鬟呢,她们还能清清白白地为......生儿育女。春红像山雀儿似的,欢快奔走,一边吩咐底下,一边想这些事。
章家自从章珩中了进士,连家中快关门的生意都起死回生了,可谓是时来运转,这几年又颇有些资产了,更何况萧氏嫁妆不少,那里又扣下一大笔。
故而办个家宴,不仅行动迅速,还颇为丰盛。
章珩换了常服,先给各位长辈行礼,又和各位兄弟姊妹见礼,才落座于宴桌。
他坐于章老夫人下首,老太太亲自为他夹菜,“阿珩,多吃点,公务再忙也要多注意身子!”
章珩亦是回礼为章老夫人布菜吗,“多谢祖母!祖母更要保重身子!”
不过是平常的一句话,却说的老夫人牙不见眼,在老夫人另一侧的安庆伯,和他旁边的安庆伯夫人,以及其他桌的兄弟姊妹们,亦是跟着笑闹,说了数番奉承讨好老祖宗的话,一时间十分和乐。
过了一会儿,老夫人试探道:“你月表妹也随她夫君回京了,她夫君在边关有好些战功,如今在军中谋了个指挥同知的位子,不仅为她脱了罪籍,还请了个四品恭人的诰命。”
老夫人见章珩神色淡淡,略松了口气,“不如过几日请她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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妇二人过府?你们彼此熟络些,在朝堂也好有个照应......”
“不必。”老夫人话音未落,便被章珩淡声打断,“朝堂是朝堂,不必与内宅混为一谈。”
顿了顿,他又缓声道:“若是老祖宗思念表妹,也可请她来陪伴几日,我公务繁忙,不常在府中,便让......”他想了想,“便让萧氏代为招待吧。”
他这话一出,席上颇有些静。
章珩这才察觉有些不对,环顾左右,倒是有几个生面孔的年轻女子,只是都在堂兄弟们那边,再隔坐出一桌了,显然是他们的内眷。
章珩淡淡问:“萧氏呢?又是哪里摔了病了?”
众人面面相觑,良久,还是老夫人冷淡开口,“她自知罪孽深重,不配为章家宗妇,早已自请出妇了。”
章珩听了,手下一顿,缓缓放了筷子。
隔房的堂叔伯们见场面不对,开始纷纷推脱告辞,其余小辈自然也不会没眼色地留在此处,不一会儿,便只剩下章老夫人和安庆伯夫妇以及章珩了。
“萧家的事,我在邸报上已知晓,罪不及出嫁女,她为何自请出妇?”章珩不解,便是章家对她再不好,出了章家她就是罪籍了,怎会如此拎不清?
“为娘是看她早已对我儿毫无助力,反倒要拖累于你,所以打发了走,她倒不算是难缠的......”
安庆伯夫人颇有些得意,正是她每一步都走对了,才让章家如今焕发生机。
章珩看着自己的亲生母亲,冷声道:“当初母亲以死相逼,让我抛弃了早有婚约的表妹,另娶侯门贵女,如今侯门倾覆,母亲又故技重施,连知会我都不曾,便做主为我休妻了?”
安庆伯不满,“你母亲也是为了你的前途着想,你就是这样孝顺她的?”
章珩冷笑,“为我着想,母亲是为我着想,还是惯常视我为傀儡?想一出便是一出?呵!前途?你是要为我挣一个忘恩负义的前途?还是挣一个章家宗妇没入官妓的前途?”
安庆伯夫人见儿子丝毫不理解自个儿,也有些气闷,“不必担心你的名声!此事并未声张。况且我是让她以无子为由而出,怪不到你头上来......”
章珩已不想再多说,他倏地站起身,安庆伯夫妇惊觉这个儿子已经这样高了,可他看都没看他们一眼,只给老夫人行礼道:“孙儿衙署还有事,先告退了。”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章老夫人轻叹一声,又看向开始抹眼的安庆伯夫人,“此事是我们太心急了,待他回来再休了萧氏,他必然是同意的,只是这般替他做主,才致他生了闷气,怪咱们不尊重他。他如今才是章家的梁柱,你们往后也莫要再这般了。”
“儿媳省得,那这回怎么办才好?他怕是又如从前那般,一跑就是一年不回府了!”这个孩子小时候还听话些,不知怎么的,越来越难管,自打九岁上了书院后,就与他们不大亲近了。
章老夫人摇摇头,“不会,他如今是官身,除了皇上的诏令,他再远能跑到哪里去?他又最是孝顺的,不过气个几日,又冷脸回来罢了。”
12. 雨伞
自打云水村命案之后,萧令仪便不怎么出门了。
先前几日是她囿于深宅太久之故,实在得意忘形了些,云水村一事让她警醒了几分,不再轻易出庵,便是要往市肆采买些什么,也只让两个丫鬟结伴而去,亦或是让庵中的比丘尼帮着捎带。
这日,白芷和紫苏一早便结伴出了门,揣着绣好的荷包绢帕,往市肆换银子去了。
萧令仪坐在书桌前,望着窗外的景致,再过一个多月便要入夏了,天色有些暗沉,细雨蒙蒙,倒飘不进窗子里来,萧令仪便摊开笔墨,潜心作画。
不知画了多久,两丫鬟仍是未归,萧令仪放下笔,抬头骛望。
今日白芷她们二人未带伞,不知是因雨耽搁了,还是遇上了旁的事......
萧令仪无意一瞥,见那河边除了披着蓑衣的渔翁,还站着一人,不过因为水汽氤氲,她一时未发现罢了。
见那人正望着这处,她立刻起身,抄起门边的伞便出门了。
下雨天,即便是只是细雨绵绵,这路也有些难行,她匆忙奔出来,仍穿着房中所穿的软鞋,一时有些不适应这泥泞之处,好几次险些滑倒。
萧令仪打开庵庙小门的门闩,步子小心,又尽可能地加快些走向他。
严瑜见她行动不便,也往前迎了几步。
“你怎的来了?”说着连忙将伞举过他头顶。
她见他发丝衣裳尽湿,“你来多久了?怎么傻站在河边?在檐下躲一躲也是好的啊!”
同撑一伞,使得二人离得极近,严瑜额头上积聚的雨水,不时滑过他的眉睫,萧令仪赶忙抽出了绢帕。
才举着绢帕抬手,又微微红了脸,将帕子轻轻扔他怀里。
严瑜左手抓住绢帕,却未擦脸上的雨水,只是将右手平展开。
萧令仪看向他手心,赫然是一小把碎银子。
严瑜认真道:“我称过了,是一两有余的,本想换了一两的银稞子再给你,只是没有肯等价兑的,这些怕是兑不到整......”
他说着说着,见她眼眶变得微红,一时住了口,不知自己又哪里惹了她。
萧令仪未说话,她解下自己的荷包,从他手心拈起碎银子,一颗一颗地往荷包里放。
每捻起一颗,都会微微触碰他的手心,严瑜只觉得手心奇痒无比,长指微颤,想缩回来。
他忍住那种由痒而引发的颤栗,另只手紧紧攥成拳,却攥住了一张帕子。
脸上的雨水尚未擦干,汗水反倒又沁了出来,幸好他湿的不成样子,看不大出来。
严瑜只觉得这一两碎银子实在是有些多了,也从未觉得有哪一刻,比此时更加漫长难熬。
待萧令仪将碎银子都收好了,严瑜悄悄舒了一口气,正要缩回手,却不想,她隔着衣袖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
他正要挣开,她另一只手握住他手掌,将他手背翻转过来,又轻轻上拉衣袖。
他手背至手臂,都有大小不一的伤口。
萧令仪目光复杂地看着他。
严瑜只觉十分不自在,被她触碰过的月几月夫,每一寸都要莫名发烫,他用了些力挣开,将手垂下,藏在衣袖中。
“这是读书人的手吗?”萧令仪望着他,轻声问。
他不着痕迹地微微后退,半边身子又落入雨中。
萧令仪一直盯着他,岂能觉察不到,便将伞向他倾斜了些,这下她自个儿又露了半边身.子在雨中了。
严瑜一把夺过伞,“我来。”
由他来撑伞,他便索性将伞都往她那边斜着。
萧令仪只觉要被气笑了,这人真是讨厌!她往前一步,握在他撑伞的手上,紧贴着他。
好了,这下两人都淋不着。
严瑜撑伞的那只手,骨节分明,却有不少伤口和茧子,被一只纤细白皙的手覆上来那刻,无论是手上传来的触感,还是两只手的对比,都让他头皮一麻。
他差点便将伞扔了。
随之而来紧贴的柔软身躯,温软又带着淡淡的香气。
这回整张脸都涨红了。
萧令仪又无奈问道:“这是读书人的手吗?”
呼吸可闻,严瑜只觉难以忍受,便想推开她。
他另一只手却没空着,正攥着一张帕子,紧握成拳。
萧令仪瞥了眼他抬起来的拳头,笑道:“你要揍我不成?”
严瑜终究还是作罢,他垂着眸子,躲开她如水明眸,“不过是个读书人罢了,又不是天皇贵胄,读书人哪里就高贵,再沾不得一点活计了?”
严瑜羽睫微颤,嗓音四平八稳,和他热烫的脸毫不匹配。
萧令仪未料到他会这样说,她在闺中时也读书,十分羡慕男子可以读书仕进,她见过族中被伺候得很好的读书人,家中任何事都不用他操心,说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也不为过。
她也听说过穷苦人家的读书人,举家、甚至举全族之力托举,甚至有妻子耕田织布样样亲为,而丈夫只需读书的。
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那也不该这般作践自己,我并不急着你还银子,况且,”她看着他,认真道,“读书人高不高贵我不知晓,我只知你是个高贵的读书人,若非如此,你也不会冲出来救那两个孩童了。”
也不会才相识,便送她一条鱼不说,还知晓她不便宰杀,处理好了再送过来,更不会这般急哄哄地要将银子还她,也不知这些细碎的银子他是怎么挣来的......
严瑜始终垂着眼,摇摇头,“严某担不起萧娘子谬赞......”
才发觉自己的视线,竟对着她白皙的脖颈,再往下便是衣襟处,微微隆起,他忙抬眼,看向她头顶的伞,好不容易缓和些的脸,又隐隐发烫。
萧令仪握着他撑伞的那只手,起了坏心,她拽了拽伞,“我小字阿姮!”
严瑜不语。
“阿姮!嗯?”萧令仪催他。
“谬赞。”
萧令仪不勉强,她粲然一笑。
“天晴了。”严瑜钻出伞外,手仍支着为她打伞。
“欸欸欸~”她又拽着他撑伞的那只手,把伞外的他罩回来,“哪里就天晴了!这还下着呢!”
的确还下着雨,她拽着他朝庵墙的瓦檐下去,“你在这躲一会儿,我去给你拿了药过来。”
严瑜将伞还她,她才走两步又回头,“你不许走了,在这等我?”
严瑜不自在点点头。
萧令仪来去迅速,严瑜只觉在檐下不过是发了一小会儿的呆,她便带着皮囊回来了。
萧令仪打开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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囊,从囊中取出药膏来,“伸手!”
听着有些微恼怒,严瑜不自觉伸出手,瞧见自己的动作,又懊恼一瞬,正收回时,被一只素白的手抓住。
萧令仪微微瞪他一眼,她指腹挖了药,轻轻在他伤处抚涂。
简直难以忍受!
那又疼又痒的感觉,刺得人从头皮开始发麻,比起细微的疼痛,更多是的痒。
严瑜用力将手抽回,“多谢萧......阿姮,我自己来便好!”
萧令仪也不勉强,将药递给他,在一旁看他抹药。
他从未有过如此奇怪、纠结、羞恼又窘迫的时刻,被眼前人盯着,他便胡乱一抹,将药膏罐子递还给她。
萧令仪没有接,“你带回去吧。”
见他坚持递还给她,“你家中不是还有祖母吗?你便罢了,若是祖母有个磕碰,也好用上。”
严瑜犹豫了一会儿,收回了药罐,“多谢!”
两人间变得沉默。
“告辞。”不再多待,他转身便往檐外雨幕中去。
“欸~伞!你又要淋着回去么?”萧令仪举着伞追出去。
“多谢!不必了!”严瑜背对着她,快步走远,统共就一把伞,他拿走了她怎么办?再说了,他是男子,春日里淋点雨也不算什么。
“你带着伞!一路都有檐,我就几步路而已!”萧令仪也加快脚步追去,却不想,她的鞋不便在雨中泥地行走。
“啊!”萧令仪不备,扑倒在泥中。
严瑜听见动静,猛地回头!见她摔在地上,三步并作两步冲过来。
“萧娘子!你无事吧!”见她挣扎着爬起来,他也顾不上许多了,抓住她肩臂,扶她起身。
萧令仪痛.吟,“脚!脚!脚!”
严瑜低头一看,脚倒未变型,想来是扭着了,他咬咬牙,“得罪。”
搂过她的腰,便打横抱起,快步走至檐下,他单手将自个儿的外衣扯下,铺在地上,小心翼翼将她放下。
“哪只?”严瑜单膝跪地,看着她问。
萧令仪指了指,额头沁了些汗,这脚踝自从三年前断过一次,后来便极容易扭伤。
“啊!”冷不防被严瑜捏住了脚踝,她低声痛叫。
严瑜没有放开手,他放轻力道,隔着罗袜,摸索着捏了捏,眉头略松了松,“应是没伤到骨头......”
说完见她咬着手背忍住痛.吟,又拧起眉。
严瑜拉开她咬着的手,揩去她手掌心到臂间的泥水。
萧令仪都有些气笑了,早知道就让他淋着好了!追过去做什么!
他捡起伞,“你这般怕是不能自己回去了,我去前殿请位比丘来。”
萧令仪点点头。
严瑜说走就走,只是在拐角处,又回头看了她一眼,见她一直追着他看,便加快脚步往前走了。
好在不再有波折,随严瑜来的,是位常年做力气活的比丘,她一把将萧令仪背起来,从小门进了庵。
严瑜不好再跟着,只能站在外头,看着庵庙的小门关上。
在原地又呆了呆,他才发觉伞仍在自己手中,严瑜捡起外衣,却低头瞥见胸口衣襟里,还放着一方月白的素帕。
他将帕子往衣襟深处塞了塞,撑着伞走向雨幕中。
13. 坦白
比丘刚放下萧令仪,她连忙道谢,恰在这时,两个丫鬟都回来了。
二人惊呼上前,待比丘走了,才问起萧令仪如此狼狈的缘故。
萧令仪只含糊说是自己不小心摔倒,见她二人头发衣裳都是干的,龇牙笑道:“你二人无事便好,哎呀疼!”
二婢立时移了注意,忙拿来药油,为萧令仪的脚踝抹上。
这药,自三年前萧令仪折了一次,就常备着,紫苏边为她换上干净的衣物,边压低声兴奋道:“小姐!你猜我二人今日遇到了谁?”
“是孙娘子!”白芷也露出笑容,她放好药油罐子,从怀中拿出个大荷包,放至萧令仪手上,“小姐您看!”
萧令仪手掂了掂,已有猜想,扯开荷包,里头有好几块银稞子,怕是有七八两。
“这么多?”萧令仪有些惊讶了。
紫苏笑眯眯的,搬了个小杌子在一旁坐下,“我们遇见孙娘子的时候,她正买饼子呢,见了我们忙拉住了,说是要您再画一些送过去,那些花笺卖的很快!”
白芷也笑,“她还将我们拉了去她店中,把分得的银子给了我,说是让娘子买些颜料作彩笺,便是没有石色,用些草色也行!”
萧令仪自然无不可,她也十分欢喜,“那明日你们再去一趟,把我这些日子攒的花笺送过去,再买些草色来。对了,怎的得了这么多银子?是加了价钱卖了?”
白芷点点头,“那孙娘子说,起初她也当寻常花笺卖了,不想后来竟有两三闺阁女子说是慕名而来,她试着加了价钱,不想竟卖出去了。后来再有客人要花笺,她便再加一次价,谁知加的越多,竟卖的越好!”
萧令仪缓缓点头,沉吟一会,对二人道:“明日你们颜料和纸都买的全一些,我要画整套的。”
......
接下里数日,仍是淅淅沥沥地下着雨,萧令仪老老实实呆在房中,一边养伤一边画花笺,五彩的花笺总是更得闺阁娘子们的喜爱,至于墨色,也要画,让孙娘子卖给那些男子好了。
她的嫁妆首饰都皆被章家扣下,唯有两百多两的银票私房钱,是她从前在闺中便攒下来的。
这是救命钱,万一她有个不测,这些钱也够白芷紫苏熬上很长一段时日了。
几个陪嫁都赎了身,十几个人统共给了四两多的银钱,当时白芷不满,只道这些年每年赏她们的,都不止一人四两了,萧令仪拦住白芷,什么也没说。便爽快放了契。
这会子她便是天上的凤凰,那也是拔了毛的,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否则保不齐在哪里跌一跤,就要要吃亏惹祸。
故而她们来这庵庙中住下,是带着四两多“活钱”的,这些日子花用了一些,白芷绣帕子荷包赚了一些,她画花笺赚了一些,统共有十二两多了。
她搁下笔,拿出十两银子,“白芷。”
白芷坐在门边,正对着天光刺绣,紫苏在给她捻线,二人闻声,皆看向萧令仪。
萧令仪笑着点点头,“来。”
二婢起身走,不明所以。
“这十两银子,你们拿去,去官府把奴籍销了。”萧令仪似乎很愉悦。
白芷顿时脸都涨红了,捂住嘴,泪光闪烁,虽说小姐随意地就放了那几个陪房的奴籍,但是在别处可没有这样好的,永世为奴才是常态。
更何况,主人家同意给你身契不消说,还要有银子去官府销办,更要有户所接了才行。若是无户可接,不小心做了流民,保不齐要被抓去做官奴了。
紫苏却好像有些不乐意,嘟嘟囔囔,“销了奴籍,奴婢的黄册往哪个门子投啊,再说了,奴婢无产无子的,也承不了户啊。”
萧令仪一想,倒是确实如此,白芷还有家,紫苏家里人都不在了,销了奴籍也立不了女户,倒是容易沦为流民。
便看向白芷,“白芷,你将奴籍销了吧,销了奴籍,往后行事要方便许多,我和紫苏也要多仰赖你了,不然总受着这一番掣肘。”
白芷含泪点点头,在萧令仪面前跪下,郑重地磕了三个头。
她永远不会忘记,当初她爹因欠人赌债,她被要债的人抢了去卖,彼时她不过八九岁,只能挣扎哭泣,她爹娘都追了来,当街撕扯起来。
若非小姐恰好经过,买下她并替她爹还了赌债,她被卖进窑子里不说,她爹娘也要性命不保了。
白芷起身,“奴婢这就写信给我爹娘。”
白芷家里没有兄弟,上头有个姐姐,早早地嫁了人,那姐夫人还算不错,带着岳父岳母和爹娘一起住,就当赡养两边的老人了,他们如今住在京畿,骑驴或是坐牛车也要一整日才到。
白芷这些年跟着认了不少字,信很快便写好了,“奴婢去寄信!”
紫苏自个儿不愿销了奴籍,但看白芷此后便是良籍了,还是很为她欣喜的。
“紫苏你跟着她去。”
“诶!”
两个丫头这会子都似孩童一般跑出去了。
萧令仪笑着摇摇头,不过她两个,一个比自己小一岁,一个比自己小两岁,倒真是两个小妹妹了。
萧令仪不管她们,继续提笔作画,忽然又瞥见河边站着人,撑着的伞微微后仰,他正望向这边。
这次她倒是不急着出门了。
她站起身,只将窗户支开一些,双臂撑在书桌上,笑吟吟地看他。
严瑜将伞正了正,遮住那道视线,往小门处走。
萧令仪见人往这处走近了,便快速理了理鬓发,疾步而出,才至客房廊下,见屋廊尽头处也出来一人,是那位躲鱼汤的神秘妇人。
萧令仪走过去,微笑温声道:“这位婶子,可否借一把伞,半个时辰内便还回来。”
这妇人上下瞧她一眼,点点头,“你等着。”
萧令仪站在门外,目不斜视,却隐隐约约听见屋中有年轻女子之声。
略等一会儿,妇人便出来了,递给她一把普通的伞,萧令仪道了谢便往外走。
她脚步略有些快,一心想着往外赶,并未察觉后头这妇人,盯着她的背影看了许久。
萧令仪抽开门闩,就见他站在不远处。
严瑜听见身后动静,撑着伞转身,先扫了眼她的脚,见她步履如常,“可好了?”
萧令仪知道他问的是脚伤,笑看着他,“已痊愈了。”
见他手中还有另一把伞,挑眉道:“你是来还伞的?”
严瑜点点头,将伞递给她。
“手上是什么?”严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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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意瞥见,她手及衣袖上有一片黄色印记。
“呀!何时沾上的?”萧令仪微微窘迫,“是颜料罢了。”
严瑜微微蹙起眉,隔着衣衫握住她的手腕,靠近鼻间,轻轻嗅了嗅。
她脸上瞬时便浮起一片嫣粉,直没入耳后脖颈。
这人、这人真是!先前不还爱答不理的么,现在怎的这般大胆孟浪了!
“是藤黄。”严瑜仔细辨认过后,眉头拧紧,见她粉脸含羞,垂着眸子不敢看他,才意识到如此甚是不妥,迅速放开了萧令仪。
“抱歉,失礼!”他耳根也红了起来,结结巴巴道歉,“藤黄、藤黄有剧毒,见血封喉,先前我有个同窗因此意外殒命,所以......”
严瑜挠了挠头。
萧令仪故作镇定,点点头,“多谢你告知,要不然我还以为是槐黄。”
“一会你回去,手要多清洗几遍,用皂荚洗净了,才可用饭,还有这衣袖,也要多浣洗几遍。”
萧令仪见他神色郑重,想来藤黄的毒性果真是不小,也认真道:“我明白了,多谢你,我这个作画的,竟还分辨不出来藤黄与槐黄,实在惭愧。”
若是不小心哪里沾着,误食了,那真是后悔也来不及。
严瑜摇摇头,“许多人都难以分辨,”
他又问:“你......是来此采风的?”毕竟她瞧着,实在不像是普通人家里的小娘子。
“采风?”萧令仪轻笑,收了表情,紧紧锁住他一双眼,“我是被休了,才来此投宿。”
她不放过他脸上一丝表情,见他有一瞬间的怔愣,樱唇微启,轻声吐出一个惊雷,“我如今是罪籍。”
“你要告发我吗?”
严瑜沉默,微微垂眼。
萧令仪才发觉,他眼睫竟这般浓密。
先前的旖旎氛围已不在,惟余沉默与尴尬。
萧令仪看着远处,下了几日雨,已经快到汛期了,前些日子还算平静的河水,已有滚滚之势。
“多谢你,我走了。”萧令仪轻声道。
“萧娘子,我......你不必担心,我今日什么也没听见。”严瑜也看着她。
萧令仪点点头。
只是从今往后不必再来往了,他是前途光明的举子,她是见不得光的罪籍。
来往的越多,只会害了他。
该醒醒了。
萧令仪跨过门槛,转身将小门阖上,严瑜站在外头看着她。
她轻轻一笑,彻底合拢,上好门闩。
萧令仪缓缓往回走,待走至禅院客房廊下,已然神色无波了。
廊下站着一人,正是那位借伞的妇人。
萧令仪收伞,含笑走近,“多谢婶子,这伞柄上被我沾了些脏污,我洗净再还给您吧。”
几次遇这妇人,都未瞧她有什么笑脸,此时却破天荒地见她露出一丝笑容,“娘子不必客气,我自己洗洗就好。”
萧令仪拿出一方素白的帕子,擦了擦伞柄,递给她,“还请婶子务必洗干净了再用。”
妇人笑着点点头。
萧令仪洗净手回了房,坐在榻上发呆。
“小姐!”闯进来的紫苏打断了她莫名怅惘的心绪。
14. 重逢
“小姐!你猜我们遇见了谁?”紫苏兴奋地冲过来。
萧令仪嗔笑,点了点她额头,“每回都让我猜遇见了谁,怎得?我猜中了还有彩头不成?”
“有!这回真有彩头!”紫苏提起手上的木盒,糕点的香味隐隐飘了出来。
白芷在后头关了房门,笑着揭穿,“是陈三娘子。”
“三娘?!”萧令仪惊讶不已,“她从西北回京了?”
“正是呢!陈三娘子与您交好便罢了,没想到,还记得我们这些做丫头的,她还问如今你去了哪里呢!这糕点就是她送的!”紫苏将糕点盒子捧给萧令仪,双眼亮晶晶的。
萧令仪忍俊不禁,“知道你馋,打开吧,三娘这也算是送给你们的。”
紫苏嘿嘿一笑,这芳味斋的糕点可不便宜,她们从前也没吃过几回呢。
她打开盒子,先奉了一枚给萧令仪,又递给白芷,才自个儿拈一枚啃了起来。
萧令仪接过莲花样子的糕点,“你们对三娘说我投宿在慈心庵了?”
白芷轻轻咬了一小口手上的糕点,摇摇头,“不曾说,我们只说被遣散了,如今自己过活。”
萧令仪点点头,“她不知道,对咱们、对她,都好。”
“不过今日还有那个庄表小姐,她......”白芷手肘一捅,大剌剌就提起庄表小姐的紫苏噤了声。
紫苏扭膀子甩她,嗔道,“做什么!小姐早不在意这些了,说说怎么了嘛!”
萧令仪笑着点头,好奇问:“庄表小姐又怎么了?”
白芷见小姐果真丝毫不在意的模样,才紧着紫苏继续倒豆子。
“庄表小姐如今可算是让她捡着了,竟是个什么四品恭人了,和陈三娘子有说有笑,瞧着甚是熟稔。”
这倒让萧令仪实在惊异了,“她脱了罪籍了?”
紫苏点点头,“不止呢!也不知她怎么脱了罪籍,她那个夫君已经是个什么指挥同知了,身后跟着一串人,还来接她,说是怕她逛累了,要护着她回去。”
萧令仪咬完最后一口,嚼了嚼,这糕点外皮酥香,内里软糯,点点头道:“庄表小姐有如此造化,也是幸事。”
“小姐!她、她抢了您的夫婿......您怎么还帮她说话!”紫苏嘟嘟囔囔,有些不满。
萧令仪端起一杯茶,润了润喉,才笑着摇摇头,“是我抢了她的夫婿才是。”
从前萧令仪自然是伤心过的,掀盖头见到的新婚夫君,正是自己喜欢的那款俊秀公子模样,偏偏他心有所属,无视于她。
如今这些话,竟然这般轻易就说出口了,心底一丝波澜也无。
章珩与庄映月,也算一对苦命鸳鸯吧。
脑中又忽然闪过今日告别的那人的身影,萧令仪垂眸,吹了吹根本不烫的茶盏。
......
严瑜在慈心庵那扇门小门关上后,又伫立良久,他盯着门,门后却早已没了动静。
他一动不动,如一尊木雕。
只是在放空。
她看着不过十七八的模样,怎么就已经嫁过人,还被休了?怎么会有人休掉她?
实在是......没眼光!
还有,怎么好好的成了罪籍了?罪籍的子嗣,可永远是罪籍......
他还是不解,很不解。
不知站了多久,天色渐渐暗了。
严瑜慢慢往回云水村的方向而去,今日的路真是泥泞,深深浅浅,每一步都格外沉重,分外艰难。
......
无论发生什么,萧令仪作画总是不停的,她又开始整日伏案,旁人作画是为了修身养性,偏她想着如何赚银子。
实在是俗气,她有些自嘲地想。
不过,她赚银子已比许多人都轻松,不该有任何抱怨,她支开窗,看着远处的农田,总比那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妇要轻松,更比......
数日过去,已经攒了好一批五彩花笺,她让两个丫鬟结伴去送给孙娘子。
大理寺。
寺正已经偷偷觑了好几眼这位上峰,实在忍不住道:“大人,今日休沐,您怎么还过来点卯了?”
你来就来吧,我还得跟着干活,休沐休沐,平时又忙又累也就罢了,休沐也不能休沐。
不过这话寺正也只敢在心中抱怨。
章珩一直未抬头,他看着手上的卷宗,淡淡道:“闲着无聊。”
嚯!他还以为这位少卿大人要说什么“为国尽忠”“为君分忧”之类的话呢,竟这样直白,倒是让他后面准备的马屁不好拍了。
一时在想该怎么回。
这位少卿大人却先开口了,“这两个案子同一天前后发生在教坊司,为何不并案?”
寺正指了指其中一个,“这个说是当场便捉拿归案了,若是同一人所为,另一个案子时间对不上。”
“既然捉拿归案了,又为何移交到大理寺?让顺天府处置不就是了?”章珩看着卷宗,微微蹙眉。
寺正讪笑,“说是刑部那边复核出了些问题,便转给大理寺了。”
章珩揉了揉眉心,“你带几个人去教坊司再瞧瞧。”
“是。”
“慢着。”
寺正刚走到门口,左脚才迈过门槛,又听他这上峰道:“我同你一起去。”
教坊司。
寺正边往前走,边时不时觑着上峰,有些疑惑。
方才少卿大人带着他们查验凶所,细细搜寻线索,一番事了之后,本以为该回衙门了,却不想大人都走到门口了,又忽然杀了个回马枪,一间一间的仔细察看。
难道又有什么他不知道的线索了?
但大人查看的好似是那些乐妓,莫非......莫非大人心痒难耐,也想......
但这一脸肃然是在做什么?瞧把她们都吓得花容失色了。
“教坊司的人都在这里了?”章珩冷声问。
“回大人,除了被福王借走的八个乐妓,其余的都在这里了。”教坊司管事嬷嬷讪笑,实在不知这位大人要做什么。
要说这教坊司,来此消遣狎妓的官员多如牛毛,来此公干的也不少,这位少卿大人,既不算位高的,也不算权重的,却是来此脸色最难看的,像是要掀翻了她这教坊司似的。
管事嬷嬷实在看不懂。
“福王借走的八个都叫什么?”
管事嬷嬷不知他为何这般问,难不成有他相好?
“有翠翘、香怜、香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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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烟、如月......”
“够了!”章珩神色冷沉,“我问她们本名。”
管事嬷嬷笑了笑,“大人有所不知,进了这教坊司,哪里还有本名,便是宰相的女儿,也得......”她说着说着,见这位少卿大人脸色越来越难看,便住了口。
“大人!”章珩的小厮阿大,打断了这些许驽张的氛围。
“可算找着大人了!”阿大跪下行礼,又起身凑近章珩,“大爷,老夫人说今日休沐怎么也不见您回府,说是老夫人有十万火急的事!”
章珩闻见老夫人,神色缓了缓,确实又有许久不曾归家了,祖母年纪大了,不要是身子有事才好,想到这他眉头又拧起来。
章珩看看属下们。
“撤!”
管事嬷嬷站在门口,谄媚着恭送这一行人,待人走远了,才翻了个白眼,“嘁~”
......
休沐日,也不必回衙署点卯,章珩随阿大迤逦回府。
他今日未着官服,便径直快步往老夫人的松鹤堂去。
湘帘半卷,隐隐听见老夫人中气十足的笑声,章珩微微松口气,也噙着笑打了帘子跨进门。
章老夫人正和一旁的年轻女子说笑,见他来了,招招手,“阿珩!快来,你月表妹来了。”
章珩面色无波,略扫了庄映月一眼,颔首招呼,转头对章老夫人笑道:“祖母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
“怎么,陪我老婆子吃饭,就不是十万火急的事了?”章老夫人佯怒,“平日里你忙,我们也不敢打搅你的事,好不容易休沐了,怎的也不回来看看我这快要入土的老婆子?”
章珩告饶,“是孙儿之过,今日定当服侍祖母用膳。”
章老夫人才又笑起来,章珩也勾着唇,眼角余光瞥见庄映月正静静看着他。
离晚膳还有一段时辰,老夫人有些乏累,要小憩一会,便嘱咐章珩照看好他表妹。
待二人出了门子,往园子里逛去了,章老夫人轻轻叹息,“多好的两个孩子啊,都在我跟头长大的,哪一个我都不忍心伤着,到头来,却将两个都伤了,唉~”
冬白妥帖地服侍老夫人躺下,轻声安慰,“表小姐如今受夫君宠爱,还得了诰命,孩子都有两个了,咱们大爷也是官运亨通,两人往后都是好日子,您还愁什么呢?”
园中。
章珩和庄映月,一前一后地缓慢走着,二人间缄默无言,庄映月看着眼前的颀长的背影,比之从前,更挺拔宽阔了些,早已非少年模样,而是疏朗的青年男子了。
“阿珩哥哥。”庄映月轻声唤他。
章珩顿住。
缓缓转身,看着她如今的模样。
他自幼便护着的表妹,已经长成精致柔媚的妇人。当年惟恐一阵风吹就散了的表妹,总带着似蹙非蹙的愁态,如今不过短短三年,气质样貌已截然不同了。
他微笑,“表妹这些年可还好?”
庄映月紧盯着他俊朗的面容,惟恐他是装出这一份云淡风轻的模样,她......不忍伤他,只愿他也过的好。
“我一切都好。”她点点头,露出一丝恬淡的笑容,又顿了顿,“阿珩哥哥,从前的事......我们都忘了吧。”
15. 病中
庄映月早已明悟,从前是她年幼无知,家族衰落后,她便被寄养在安庆伯府,虽然老夫人对她极好,但寄人篱下的滋味又有谁懂?
幸而阿珩哥哥怜惜她,处处护着她、爱着她,长辈们还在口头上为他们定了婚约。
不想后来父亲获罪,她沦落成罪籍,仗着自小养在伯府,便一直躲着,从不出门,以免惹了祸事,被人发现身份。
可她这样的身份,阿珩哥哥是不能娶她的。
于是伯爷和伯夫人转而又让阿珩哥哥娶侯门贵女,阿珩哥哥虽然极为不愿,却也不忍伯夫人以死相逼。
彼时,庄映月见伯夫人那差点儿便魂归西天的模样,也只能哭着劝阿珩哥哥放下,放下吧,娶了那侯门女吧。
后来府中给她指了一门婚事,将她嫁与一贱籍小卒,她心中更是凄风苦雨,甚至存了死志,以至于在假山处便与阿珩哥哥......
如今想来羞愧难当,她如何对得起自己的夫君,她与夫君......想到夫君和昨夜的事,昨夜说了今日要来侯府拜见老夫人,不知他是醋了还是怎样,竟、竟那般对她,她真是又羞又甜。
章珩露出温和的笑容,“你过得好,那便再好不过了。”
庄映月点头柔声道:“阿珩哥哥,无论怎样,你我都是兄妹。”
章珩勾唇,如幼时那般,揉了揉她的头。
二人一时间又无话了,庄映月只觉有些尴尬,便向他告辞,迤逦回了松鹤堂。
章珩在原处呆站了好一会儿,一直远远候在角落里的阿大上前,“大爷?要往外书房还是内书房更衣?”他好吩咐下去。
章珩看着远处天际,“去内院吧。”
“诶!”阿大领命,咧开了嘴,终于不会再被两个姨娘追着问,大爷为何还不回来了!
章珩没有去内院的书房,这边的书房,他有四年没有踏足过了,重要的物件早已搬去了外书房。
走了有一会儿,他抬头一瞧,已到了栖月轩。
何为栖月?
彼时他刚和月表妹互明心意,心中喜悦,亲自写了栖月轩三字,挂在他的住处,这也是将来他和妻儿的院子。
顿了顿身形,章珩抬步踏过门槛。
往里处走,栖月轩中有些寂静,他绕过回廊,记得在东北角,他和月表妹还一起种了一株桂树......树呢?
他有些呆,看着眼前已经开始爬藤的葡萄架......
“大爷!”身后传来一声轻呼。
章珩回过身,是个陌生的仆妇,他问道:“这处的桂树呢?”
这婆子从前便是章家的粗使婆子,萧氏走了之后,伯夫人让她和一个小丫鬟守着院子,做些打扫活计,说是其他的等大爷回来再说。
不想大爷真就回来了,她连忙跪下顿首,“回大爷!这桂树大奶奶命人拔了。”
话音刚落,她又轻轻打了自己一巴掌,瞧她,什么大奶奶。
章珩冷道:“她拔了树做什么?谁告诉她什么了?”
莫非是听谁说了这桂树的来由?呵!连一颗树都容不下,他在东山苦读的那一年,她莫不是给月表妹使了许多绊子吧?
这样一想,出妇也算是好事,免得他还要烦心处理这些后宅绵里藏针的琐事。
大奶奶为什么拔了桂树,这婆子倒是很清楚,她还帮着一起拔了呢!
若是有罪,她也有,故而这时自然是往好了说:“大奶......萧家娘子一碰着桂花就长疹子,便是远远闻着也不行,大家都说,说是、说是风水有些不好,就拔了去。”
要她说,头一年也不见长疹子,桂花酒桂花糕都吃得,第二年突然就相冲了,怕是那大奶,萧氏看不过眼拔了去。
章珩怎会不心知肚明,他不再说什么,面无表情越过婆子,往里进了正房。
正房许多家火都收了起来,看起来有些空荡,早已不像有人住的模样。
房子就是这样,没人住,便是时常打扫,也一副衰败的光景。
他不过略看几眼就转身出来了,往内书房而去。
书房显然打扫维护地比正房更为用心,这里还有许多他儿时的小玩意儿,他坐椅上,翻看他儿时和表妹一起作的画。
章珩扯了扯嘴角。
也不算画吧......儿童涂鸦罢了。
他实在是有些嫌弃,扔到一边,仿佛不堪入目般,他于书画一道确实无甚天赋......
“大爷。”阿大在门外轻声禀报,“越姨娘来了。”
章珩微微皱眉,仍是道:“让她进来吧。”
......
这时节,一会容易穿多了,一会容易穿少了,不知是否因此缘故,萧令仪病了。
已是病了好几日了,白芷和紫苏都忙着轮流照看她。
萧令仪只觉得无奈又气恼,气恼自己的身子骨不争气,病了荒废时时日,没法儿挣银子不说,还要额外花银子买药!她身子骨分明向来还不错,也不知怎么突然惹了病。
紫苏擦了擦她唇边的药渍,扶她半躺下,“我看,就是小姐整日伏案,也不出门子,把自己闷坏了!”
萧令仪苦笑,她当然也不愿整日闷着,是她想呆在屋中的么?
萧令仪咳了两声,看向一旁收拾药碗的白芷,声音嘶哑,“白芷,你家里可回信了?”
白芷摇摇头,“还没去问呢,若无意外算着日子也该到了。”
萧令仪看着头顶的承尘,“你和紫苏去一趟民信局吧,让你爹娘早些来,早些把你的奴籍销了。”
她也好少些牵挂。
“过几日再说吧,这么多年等得,如何等不了这几日了?您病成这般,我们怎么放心?”白芷忧愁地看着她病得苍白的脸。
萧令仪转头,“早过了最难受的时候,过两日就该全好了,你们快去快回就是了,我不过躺着睡一会。”
白芷还是不肯,萧令仪只得如实言明,“白芷,我让你销了奴籍,说往后依赖你,不是一句玩笑话,待你销了奴籍,我出银子为你置办一处宅子,不拘在内城,或是在附近的村落里,我们住自己的宅子,总比在这人来人往的庙中更安心。你有了屋宅,将来嫁人也好,或是你爹娘百年之后也好,你也能有个落脚处。”
哑着嗓子说了一长串的话,又干又痒,她咳了咳,紫苏连忙为她顺了顺,又端水润了润唇。
“将来,”萧令仪看看紫苏,又瞧了眼红着眼的白芷,接着道,“紫苏无处可去,将来要劳烦你照看这个丫头。”
“小姐!你说什么呀!”紫苏呜呜地哭起来,怎么说着说着如交代后事一般,“过两日就好了呀!说这些话做什么!”
白芷也抹了抹眼泪,慈心庵虽然香火不算鼎盛,但这赁客房的生意确实做的如火如荼,近几日,看着又搬来好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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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人,这一排快要住满了。
人多眼杂,确实不好,当初小姐也没想着长住的,不过是因为她三人都不好住客栈,也不能赁正经房子,才来这里暂避罢了。
白芷哭着点点头,“那您睡一会,让紫苏照看您,我快去快回。”
萧令仪还是摇头,“先前我们逛市肆你也看到了,你这般貌美的丫头,我怎么放心让你一人去,让紫苏与你结伴去,这一会子我还死不了。”
“呸呸呸!”紫苏擦了擦眼泪,“什么死不死的!晦气!不许说!”
萧令仪笑着,“好,不说了,哭的我头疼,你二人快去吧。”
白芷只得收拾一下,看萧令仪躺妥当了,闭着眼小憩,就拉着紫苏快步出了门。
白芷二人走后,萧令仪确实小睡了一会儿。
待再次醒来时,两个丫鬟还未归来,萧令仪喉咙干痒,她掀开被子,爬下床朝放着茶壶的小桌走去。
刚睡醒实在是全身软绵,无甚力气,更何况她还在病中,好不容易走到桌边,她提起茶壶,才为自己倒了一杯茶,端起时,一时没拿稳,摔碎了。
萧令仪蹙起秀眉,刚扶着桌蹲下,门啪的便被推开了,萧令仪往门口望去。
......
书房门口走进来一位女子,正是阿大口中的“越姨娘”。
阿大跟着大爷一道外放的,自然知晓这越姨娘怎么来的。
彼时大爷才上任不到半年,却是手段了得,原本事事难以推进的衙署,颇为错综复杂的官场利益,竟被大爷大刀阔斧地肃清了。
大爷一时有了威望,有人为了讨好大爷,在一次宴席上送了位弱柳扶风的越娘,也就是如今的越姨娘,大爷当场便委婉拒绝了。
偏对方不死心,非要叫这越娘抱着琵琶弹奏一曲。
彼时阿大在一旁,见这越娘的容貌一现,心里就是咯噔一声。
像!实在是像!像庄表小姐。
这也不过是个巧宗,要说容貌更像庄表小姐的,还是后来大爷主动收的李姨娘更像,但偏偏这越姨娘吧,那身姿弱柳扶风,风一吹就散了似的,再加上她容貌又确实有几分像,还自称“越儿”,大爷喝的多了,盯着她的目光竟未曾移开。
送这瘦马的人,见状自然高兴,这是送对了!酒过三巡,便极有眼色地让这越娘扶大爷回去休息。
后面的事,阿大虽然不敢再看了,但听见了一些声响,彼时他守在外头面红耳赤的。
后来,便自然而然多了个越姨娘。
阿大回神,立时走远了些。
此时越姨娘一进门,便放下帘子,隔绝了外头的视线。
她提着个食盒,步态婀娜蛇形至书桌旁,放下食盒,柔声唤道:“大爷。”
“你来做什么?”章珩拧眉,他的书房向来不许人进,无论是哪个书房,只是这书房没什么要紧的罢了,这次才放她进来。
越姨娘将身上的披风解下搭在一旁,她打开食盒,端出里头的汤盅,微微勾下身子,将汤盅双手奉上,“大爷,妾身许久不见您,惟恐大爷因公事操劳,而不爱惜自己的身子,故而每日炖上补汤,盼着哪日大爷回来了,能消疲解罚。”
她听着今日那什么表小姐来了,急得不行,她爱打听,有不少耳目,早就知晓她和李姨娘颇为相像是何缘故了,好不容易今日等着大爷回了府,自然要抓住机会,承一承恩宠。
16. 求救
“知道了,你下去吧。”章珩冷声道。
越姨娘见他不假辞色,眼眶立时微微红,泪盈于睫,身子又弯了弯,仿佛被摧折了似的。
她今日穿了一身透出肌理的薄纱,桃粉色的主腰裹着玲珑的身子,勾下的时候,露出若隐若现的嫩白起伏。
她神情伤怀望着他。
章珩看着眼前这张脸,只觉得奇怪,从前分明很像的,怎么今日瞧着却全然不同了?
他接过她手上的汤盅,用了一些,点点头,“很好,无事的话你下去吧。”
越姨娘抽出帕子,为他擦了擦唇边并不存在的汤汁,“连日公务,妾为您按揉一会吧。”
见章珩并未出声拒绝,便开始伸出纤纤细指,按上他脑袋,为他缓缓按揉太阳穴。
“大爷,头还疼么?”越姨娘娇声道。
章珩并不理会她。
越姨娘毕竟是钻研过了的,这一番按揉手法确实舒适,章珩闭上眼。
越姨娘按揉了一会儿,转而按向肩背,只是按着按着,手就离开了他脑袋......
一只大手抓住了她不安分的手,章珩睁眼,冷声道:“下去!”
按了这许久,她鼻头沁了微微薄汗,抬头看他,楚楚可怜。
章珩看着这张脸许久,放开她的手,又闭上了眼。
越姨娘见状一喜,倒未急着抽开革带......
......
萧令仪见了门口的人,有些惊讶。
“哎呦!我听见里头有动静,情急之下以为出了什么事,娘子莫怪!”
是借给她伞的那位婶子。
“我来我来!”这妇人连忙帮她拾起碎瓷片,“你小娘子手嫩,莫割着了!我来!”
萧令仪见她颇有技巧拾起碎片,温声道:“多谢婶子。”
“不用这般客气,你唤我英婶子就好了。”
萧令仪微笑着点点头,从善如流,“英婶子。”
英婶子见她面色不好,声音也喑哑,便问道:“这是病着了?她在屋中环顾,怎得不见你那两个丫头?”
萧令仪不欲与她谈论私事,稍稍退后几步,“莫要过了病气给婶子,改日我再拜访您,今日实在不便招待,还望见谅。”
“无事无事,我扶你去床上歇着。”还未等萧令仪拒绝,英婶子便已经挟住她胳膊。
萧令仪只好由着她扶自己去床上躺着。
英婶子为她掖好被子,又四处环顾,“哎呦!这窗户怎得关的这般严,虽说你此时不宜见风,但都这时节了,不把屋子里头的浊气出去些,再放些清气进屋子里来,怕是好的慢啊!”
萧令仪确实觉着屋内有些闷,“那就劳烦婶子帮我略开一开窗。”
“诶!”
英婶子走到窗边,眼睛在书桌上迅速扫了扫,才支开窗户。
窗外的河边,赫然站着一个人!还望着这里!
吓得英婶子又立刻关上!
“婶子?怎得了?”萧令仪听见动静问道。
英婶子回头,见她看不见这处,笑道:“无事无事,一时手滑。”
她一边缓缓支开一条缝,另一只手在臃肿身形的掩盖下,指甲轻轻一抠。
英婶子很快回到床边,“给你支开了一条缝,那我就先走了?”
萧令仪不着痕迹地扫了她一眼,见她没什么异样,微微一笑,“多谢婶子了。”
英婶子告辞,还替她关上了门。
萧令仪再睡不着了,只是躺在床上闭目养神。
章珩始终闭着眼。
越姨娘见差不多了,便微微褪开,俯身。
虽然眼前这人,手一直搭在扶手上,碰也未碰她,她却觉着已浑身发软,死过一回去了。
见他仍闭着眼,然俊朗的面容上亦是一层薄薄的汗,呼吸也有些粗重,直叫她看的口干舌燥,她按了按腮,大着胆子往前,眼前的男人睁开了眼,嗓音平静无波,“好了,你下去吧。”
越姨娘见他神色有几分不耐,知晓自己今日再讨不了好了,便见好就收。
反正总比每日都见不到他要有进益了,也比只会在屋子里落泪的李姨娘要好。
她心中有些得意,面上却一副不胜之态,缓缓穿上衣裳。
章珩三两下整理好了自己,也不等她,径直出了书房。
......
严瑜每日要读书,寻些抄书写信之类挣钱的活计,还要照顾祖母,准备每日的膳食,实在没有太多工夫做些别的。
但他却每日不自觉就走到这里来了,他望着那扇紧闭了好几日的窗。
这些日萧娘子对他如何,若说他一丝一毫也未察觉,那是自欺欺人。
应该说他从前遇见过太多这样的小娘子,大多数都被他的寡言和冷漠劝退了,而没有劝退的,也惹出了不该惹的祸事来,譬如祖母因此差点便葬身火海,故而他对此事,向来是避之不及。
脑中的声音告诉他,他肩负的是严家再起的担子,这些年,他除了因贫而吃了些苦头、以及祖母严厉的教诲外,因寒窗苦读而生了冻疮烂手烂脚之流,相比之下都不算苦了。
他不应该,立于危墙之下,让自己、更让祖母的心血付之东流。
但是此刻,他为何站在这里?
他紧盯着那扇窗,已经好几日未曾开过了,她搬走了?还是不想再见到他?
突然,那窗叶往外一抬,露出一个有些臃肿的妇人,那妇人瞥见他,立刻又合上了窗。
严瑜眼中掠过一丝疑惑。
......
萧令仪再听见动静之时,白芷和紫苏已经回来了,见她醒了,二人都有些兴奋,白芷道:“小姐!我爹娘和我姐夫,过几日就要来了!”
“那就好。”萧令仪也高兴,她想了想,“我不便出面,届时让紫苏陪你去。”
转眼又过了几日,萧令仪的病也好的差不多了,有比丘尼突然传了口信来,说外头有一壮年男子,并一对年迈的夫妇,来寻一个叫王兰芳的。
比丘尼只道没有这个人,对方却描述了一番王兰芳的样貌,比丘尼想了想,觉得和白芷姑娘有些相似,便过来问她。
白芷兴奋点头,“我就是王兰芳!立刻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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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芷转头看向萧令仪,面颊通红,“小姐!”
萧令仪柔声笑道:“去吧,带上身契,今日天色还早,来的及。紫苏也去。”
“诶!”
待她们走后,萧令仪神色有些落寞。
她坐回窗前,继续作花笺,不知为何,她左眼皮忽然跳了起来,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定了定心神,她提笔继续画。
“小姐!小姐!不好了!”紫苏突然推门跑了回来,上气不接下气。
萧令仪立时站起身,“怎么了?!”
她扶着紫苏,为她顺了顺气,又倒杯茶,“抿一口。”
紫苏好容易喘过来些,哽咽地又说不出话了,“白、白”
“不急!”萧令仪秀眉紧蹙,又为她拍了拍,“白芷出事了?”
紫苏红着眼点头,萧令仪看她发丝有些乱,“是她爹娘出幺蛾子了?”
许是萧令仪的镇定安抚了紫苏,她终于顺过来,“白芷、的爹娘,拿着她的身契,要把她卖了!”
萧令仪掐了掐手心。
“他们还想将我也卖了,只不过没有身契,我又挣脱了来,他们才、才、呜呜呜~”紫苏扑在萧令仪怀里,身子都有些颤抖。
萧令仪抚了抚她的头,“别怕,别怕。”
旋即扶开她,将她凌乱的发丝整理好,拿着帕子为她擦掉脸上的泪,“咱们不怕!”
萧令仪目光坚毅,紫苏看着她,不自觉点点头,拿过帕子自己擦。
萧令仪见她不再如方才那般惊惧,立刻翻出自己藏的所有银票,连平日用的碎银子并铜板,都带上了,牵着紫苏,“走!”
紫苏本以为小姐会带她去找白芷,不想却越走越不对劲,走到河边,紫苏不解,“小姐,咱们去哪啊?”
越近汛期,河水流的越快,萧令仪从前是有些怕的,这架鄙陋的小桥,她总担心要掉下去,此刻却头也不回地往前走,“救人!”
紫苏小心翼翼跟着她,来到云水村一简陋小院外。
萧令仪敲了敲门。
过了一会,有脚步声传来,吱呀一声开了门。
相隔数日再见到萧令仪,严瑜有些无措,一时间手忙脚乱了起来,“你、请进。”
他打开门。
萧令仪此时顾不上许多,“严公子,今日来是有求于你,情状紧迫,改日再登门拜访,我们边走便说。”
严瑜见她快人快语,神色看似镇定,却难掩目中焦急,立时肃了脸正色道:“萧娘子稍等。”
他转身回了屋中,过了一会儿,又转出来,关上院门,“走!”
三人一路疾行,期间,萧令仪将白芷之事简要交代,并拿出自己所有的银钱交到他手中,深深地行了个男子的揖礼,“严公子,请务必救出白芷,不拘花多少银子,若是这些银钱不够,再来与我说。”
严瑜郑重点头,语出轻柔,颇有几分安慰之意,“你莫担心,定不负所托。”
萧令仪看紫苏领着严瑜走远了,才自回了慈心庵。
她心中焦急,却也只能等待。她不能亲自出面,只因她是罪籍!
17. 脱身
只因萧令仪是罪籍,这样惹上官司的事,她都不敢亲自出面,若是不小心闹开了,自己或死或进教坊司倒罢了,还要连累白芷她们。
可是若要白芷脱了奴籍,又非得她爹娘来改了黄册才行。
萧令仪坐在榻上,掩面深深叹息,为何?为何她们女子这一生的生死苦乐,都由旁人来定?
苦相身为女,卑陋难再陈。【注1】
她几乎有些哽咽了,可是行动受掣肘,再如何焦急,也只能空等着。
现在想来,她父亲靖海侯当初下狱之时,章家没有立刻休了她,还给她留了些时日,让她得以为萧家转圜,如此,她倒要感激章家了。
多可笑,她要因为旁人杀她时,杀的慢了些而感激对方。
这是什么世道啊!
萧令仪慢慢擦干眼泪,还是要多些银子才行!
白芷的爹娘,恐怕也是为了得些银两,才要再卖白芷一次。如今的白芷,早已不是当年瘦骨嶙峋的黄毛丫头了,说是富人家里的小姐,也未必有人怀疑,这样的白芷,在她爹娘眼里,自然能卖个好价钱。
萧令仪又坐回书桌旁,即便心内焦灼,却仍是忍着酸涩作花笺。
落日西陲,天色将晚。
萧令仪早已停下了笔,她在慈心庵庙门外头,找了一处不起眼的地儿等着,不知盼了多久。
“白芷!”萧令仪从一树后蹿出。
白芷紫苏方才还强自镇定着,这会子见了萧令仪,再忍不住,扑在她身上,两个丫头齐齐抱着她,痛哭了起来。
萧令仪眸中虽已泪光点点,却仍是笑着拍抚二人,“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无意间抬眸,见严瑜正矗立一旁,静静看着她。
她轻轻推开两个丫头,走至严瑜跟前,折腰长揖,二婢见状,立刻跟在萧令仪后头跪了下来。
严瑜眼疾手快,扶住萧令仪双臂,“不必如此。”
扶她起身,露出一丝笑意,“严某幸不辱命。”
萧令仪感激地望着他,她此时略略仰头,眼睑微红,盈盈粉泪。
严瑜眼神闪了闪不动声色微微后退一步,垂睫移开视线。
他手伸入袖中,掏出她交给他的银票以及碎银子等,递还给她,温和颔首道:“完璧归赵。”
萧令仪接过他手中的银钱,将之妥帖收起,却留出一张五十两的银票,双手奉上。
“严公子仗义相助,无以为报,还请收下。”
严瑜没有说话,他面上本就浅淡的笑容渐渐消失,薄唇紧微抿。
“不必客气!”
他说罢,连礼也忘了,扭头便走了。
萧令仪看着他背影,蹙了蹙眉。
“小姐,严公子好像生气了......”紫苏在一旁偷偷觑萧令仪。
萧令仪露出个微笑,“先回去,改日再登门道谢。”
萧令仪拿了几个钱,请庙里的姑子帮着送些热汤和饭菜来,几人先祛了身上的脏污晦气,通体舒适了才一道用饭。
还未等萧令仪过问,紫苏就倒豆子似的,把今日之事都道了出来。
“如此说来,白芷往后就是良籍了?”萧令仪未料想到,白芷不仅从她爹娘手里脱了身,还能将奴籍改了。
见白芷虽也欣喜,但许是今日好一番伤心起伏,此时兴致不高,萧令仪便勾唇揶揄道:“那往后,我是唤你白芷呢?还是王兰芳呢?”
紫苏看小姐语带调笑,也笑盈盈地望着白芷。
白芷脸一红,“还是白芷吧。”从前倒不觉得本名怎样,怎得小姐这般喊出来,就觉得俗气的很!俗气地要掉渣了!
“小姐你不知道!今日多亏了严公子!若不是他,莫说良籍,白芷恐怕都回不来了!”
白芷赞同地点点头,“上回见严公子,还是那次被人讹钱时,还以为他是那种木讷寡言的,不想面对我爹娘姐夫的时候,竟像是变了一个人,颇为、颇为......”
“锋利!”紫苏接着她的话道,“当时连我也被唬住了,还真以为严公子来头不小呢,若不是穿着粗衣,不十分令人信服,只怕三两句话就解决了,到了衙门里,那当官的起先还有些不肯,听说他是湖广的乡试解元,竟立刻就给办好了!”
“解元?竟这般厉害?”萧令仪挑眉,“若是解元倒说的通了,为普通奴籍改办黄册的,多是些文书小吏,举人见官身都可不跪,更何况是解元,将来前途无量,自然不敢轻易得罪。”
萧令仪想了想,还是道:“明日我与你们一道去市肆,备些礼,登门向严公子道谢。”
翌日。
三人皆戴了帏帽,许久未出门,萧令仪随意漫步,在市肆各处都看了看。
“咦?那不是严公子吗?”紫苏小声道。
萧令仪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能瞧见严瑜的侧脸,他站在一家狭小的书铺柜台前,那掌柜手里正翻着一册书,严瑜只抄着手,在一旁淡然候着。
很快掌柜点点头,拿出一小串钱给他,严瑜接过放入袖中,那袖口磨地有些毛边了,他叉手告辞,转身就走。
萧令仪往身旁货摊架子后面一躲,二婢不明所以,下意识也跟着一躲。
“小姐,咱们躲什么呀?”紫苏用气声问。
呃......她也不知道,萧令仪面色微微尴尬。
白芷不解,“严公子是在抄书么?如今刻印的书越来越多了,抄书挣不到几个银子了吧?他昨日为何不肯要小姐给的银票?也省得他费工夫抄书。”
读书很是费钱,昨日小姐给的也不是什么不义之财,为何要舍近求远呢?两个丫头都看着她。
萧令仪沉默不语,见严瑜走远了,却又朝那人跟了过去。
直跟至一座岳神庙前,萧令仪站在不起眼的角落,远远望着他,见他从庙里借了个简陋的书案,旋即摆上纸笔,从袖中掏出一块旧布,支在一旁。
上书:写信。
人来人往,却一时间无人上前,他便从布囊中取了书来看,推车的小贩、摇鼓的货郎,叫卖声此起彼伏,他却如置于幽野山林平静,始终目不斜视。
直至有人走到他跟前问价了,他才抬起头来,含笑回应。
严瑜提笔,认真听身旁的人口述,旋即落笔,信很快便写好,那人给了他两文钱,去了一旁的民信局。
严瑜又拾起书,继续看。
没多大会儿,旁边也来了个书生模样的,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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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瑜支起写信摊子来。
他瞥了瞥严瑜,见他写信后收了两文钱,便学那些浮铺贩子叫卖,“一文钱写信,一文钱写信了啊!”
严瑜淡淡看了他一眼。
那人见他看过来,细眉一挑,绿豆眼挑衅一瞪,瞪出个半大的黄豆来。
严瑜不多理会他,只顾着自己的事,这时又来了一个写信问价的老人家,他瞧了瞧两个信摊,一个长脸绿豆眼,有些像老鼠,另一个肤色略黑,但眉目俊逸,看着就是个能写字的,便自然地走到严瑜的书案前。
“欸~老人家,他写信要两文,我这只要一文,你可别被宰喽!”绿豆眼在旁边“好心”劝道。
老人家脸上的皱纹已经多到看不清神情,他问:“你这要两文?”
严瑜点点头。
那鸡皮鹤发的老人,就颤巍巍走到绿豆眼的信摊前,绿豆眼得意地斜了严瑜一眼,却发觉他看也未看他,只自顾自拿起书来看。
“嘁!装模作样!”
如此,绿豆眼又如法炮制,抢走了好几位客人,严瑜却始终面色无改。
也有那觉得一两文相差不大的,更愿意在这位俊俏的小书生这里写。
况那边那个长脸的,边写还边不耐烦,直嚷嚷着“你这话要怎么写?”“这话你说了几遍了,你当抄经呢!”云云,有那一把年纪,还要听个后生训斥自己么?
不像眼前这个小书生,人长得好也就罢了,写起字来仪态也好看,他不认得字,也觉着赏心悦目,况且这小书生始终侧耳倾听,写完了还与他确认,多出的一文钱,花的值!
紫苏腿都站麻了,也不敢有异议,只得悄悄揉一揉,她偷觑小姐的脸上的神色,唉呀!偏偏什么都看不出来。
“走吧。”萧令仪不再看了,只回返又开始逛街,左看看,右瞧瞧,似是颇有些欣欣然。
萧令仪带着二人,先去了房牙市,找了个经纪打听房子。
“您看想住哪个坊,要几间房的?要带院子的还是不带的?”经纪剃了剔牙,又笑着凑过来问。
“三间,有院子自然好,没有也无妨。不拘于哪个坊,只要坊市干净些,邻里亲善些便可。”
“您要多少银钱的房子。”经纪翻开个小簿子,既然是来这边的牙行寻经纪,自然不是买内三坊的房子,那边都是达官贵人,他也搭不上。
“先瞧一瞧吧。”
主仆三人跟着经纪,这经纪边走边道:“您既然来咱们内城的牙行,自然不会给您介绍外城的鲜鱼坊猪市口之流,那地方腥臭得很,只怕您住不惯。
再说了,外城好几座庙,还有好几个村落,乱的很,您这样年轻的小娘子住着,只怕是非多啊!”虽然这小娘子帏帽遮的严实,但他们牙行都眼毒,自然看得出来是个貌美娇贵的小娘子。
经纪拿着一串钥匙,找了好一会才开了锁,推开门,“您看看这个小院呢?两间正房,主家又自个儿砌了个小耳房,也算三间房了,家火都不要了,您随意处置。”
见萧令仪转了一圈未说话,他接着道:“这房子可让您捡着了!三十两就过契!周边几户都是老实本分的匠人,今天有,下回您再来,怕是早被旁人抢走了!”
18. 看房
萧令仪看着鲍经纪口中“捡着了”的院子,这房子无可无不可,况且看年头有些旧了,过了契还得修葺一番才能住,她便将这处先作不得已而为之的备选。
“即便这里是黄羊坊,也不该三十两就能得手吧?是有什么缘故?”萧令仪从前打理嫁妆,大约知道些价钱,况且她也不是很喜欢这处,总觉得透着一股阴森,便开口问了。
“哎哟!哪有什么缘故!要不说您捡着了呢?您真不考虑考虑?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萧令仪不语,只是往外走。
巷子里倒是还算干净,“看下一处吧。”
买卖屋宅就是这样,货比三家,经纪只得锁上门。
“哟!这不是鲍经纪吗?”一个略有些丰腴的女子,不知从哪里拐了出来,看着三四十的年岁,她扭着跨走近几人,上下打量萧令仪等人,“这死人房要卖出去了?”
“去去去!走开些!”鲍经纪挥手瞪她。
萧令仪默不作声地往前走,鲍经纪又瞪了一眼这妇人,连忙追上萧令仪赔笑道:“娘子,那人与我有仇,浑说的!”
萧令仪一个眼风也未给他,“鲍经纪,你若无诚心,不如叫牙行换一个经纪给我。”
那哪行!做成一桩有十分之一的中钱呢!
鲍经纪讪笑拱手,“给娘子赔罪了!咱们看下一处,看下一处。”
第二处的房子在明时坊,这里商铺众多,就是平日里她们口中的市肆,岳神庙民信局都在不远处。
“怎么要二十文,我家隔壁邻居还说只要一文啊?这都赶上书画铺子里写信的价钱了。”
“爱写不写!有本事你去书画铺子啊!”
萧令仪经过岳神庙,严瑜早已经不在此处了,倒是那长脸绿豆眼还在。
拐进一个巷子,方才热闹的市肆稍稍静了些。
鲍经纪推开门,“要我说这处啊是真好!娘子您看,齐齐整整的三间房,这院子虽然不大,但都铺了砖,干干净净的。”
萧令仪走进院子,确实还不错。
鲍经纪又指了指,“上头还有个阁楼,您放些物件家火,或是收拾出来住人,都是极好的。”
“多少银钱?”
鲍经纪一喜,问价钱就有苗头!
“这是南边的一个行商落脚的地处,他如今生意不大好,也不想在外头跑了,便急着出了,要一百六十两。”
一百六十两,付一半中钱八两,再付官服的契税银子,那就是一百八十两出头了,她虽勉强也拿得出,但若是拿下这院子,恐怕接下来便要捉襟见肘了,届时整日都要惶恐缺银子。
鲍经纪见她不语,又道:“你出了门,拐个弯就到市肆了,要想做点买卖,岂不是十分的方便?一百六十两虽不少,但在这处定是赚的,我也是诚心,绝没有半点隐瞒。”
萧令仪点点头,“还能少吗?这处实在有些吵闹。”
“这作价也不是我定的,要不回头我帮您问一问主家?”
“好。”
“还有一处刚腾出来的,没这处这么闹,只是......”太贵了。
“无妨,去看看。”
鲍经纪便带她们来了崇文坊的一处宅子。
这处的房子,前边是铺子,后边才是住处。鲍经纪先开了铺门,请她们进去,里头一股久不见天日的霉味,令人不由得捂住口鼻。
“娘子,我也不瞒你,这房子起先是做吃食生意的,因这里靠近三坊,客人大都是非富即贵的人家,偏有回吃死了人,害了人命官司,便被查封了,后来官家鬻卖,召人承买,有个富商买了去做绸缎生意,还没三个月便起了火,所幸只烧了些绸缎。
后来这富商觉得不吉利,又转卖给了个做首饰铺子的,偏没什么生意,那首饰铺子熬了一年实在熬不下去便关了门,本想着赁出去的,可旁人听了这一番缘由都不要了。
这首饰铺子的掌柜,只怕砸手里,便要贱价卖了,这价钱可是只算了后头这处宅院的,前面的铺子都算搭头了!”
萧令仪往铺子后头的院子走,“多少钱?”
“这个数。”鲍经纪比了个手掌。
“五十两?”
“嘿嘿,您说笑了,五十两哪能啊,五百两。”
“......”
出了铺子的后门,便是一个小院子,院子不大,但近墙有棵香樟,大约有些年头了,树木粗壮,树荫遮蔽了半个院子,树下有一方小井,不远处还有一口大缸。
院中都铺了青砖,但还是有杂草从砖缝中蹿出来,长势喜人。
看得出来确实许久无人住了。
“那是甜井还是苦井?”
“甜井甜井!”鲍经纪一听问到井了,便觉得有门,若是看不上,定然不会问地这般细致,“人家做了许多年的吃食生意,怎么敢用苦井?这井好啊!您都不用去坊中公井打水!还有这后头的房子,您看!”
鲍经纪引她们进了屋内四处观看,“上下有五间房,前头那个卖绸缎的富商,还将这后头修葺了一番,如今上头还有个花厅。我带你们上去瞧瞧。”
萧令仪方才在铺子后门便瞧见了,只莞尔道:“不必了鲍经纪,五百两我可买不起。”
见她要撤了,鲍经纪微急,这可是五十两的中钱啊!他省着点能花好几年呢!
“欸~娘子莫急,主家说了,这房子能卖,也能典。”
“哦?怎么个典法?”
“五百两银子,您只要出二百五十两,典十年,十年内您补齐另外一半,便过契,这房子就是您的了。”
萧令仪摇摇头,“一年二十五两,赁房子也没有这般贵吧。”
“哎呦我的姑奶奶!十年后是个怎样光景,谁也不知啊!万一这主家无力回赎,这房子不就归您了嘛!便是他要回赎转卖给旁人,那您就是没花钱住了十年啊!”
萧令仪轻笑,“怎得没花钱?如今的一两银子和前朝的一两银子差了多少?况且于商人来说,钱生钱的才是钱,这处房子卖不出也赁不出,便是倒贴钱。”
萧令仪领着两个丫头往外走,“鲍经纪,这房我实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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买不起,算了吧。”
鲍经纪在后头追着:“要不我再问问!再问问!您也甭急,这买卖房子哪有一天就成的,我再多帮您问问。”
......
“小姐,您是喜欢最后的那处宅子吧......”紫苏这一路看着,至三人离了鲍经纪,走在街上了,才问出声。
“连你也看出来了?唉~这般明显么?”萧令仪有些悒悒。
“小姐对喜欢的总是藏不住。”紫苏嘟囔,“旁人一看就看出来了,对不喜欢的倒是藏得很深。”
白芷咬咬唇,“小姐,要不,咱们还是看看那三十两的吧?”
她知道小姐若要买房,必是用她的名头,虽说小姐也是为了她们三人都好,但是、但是她也受不起啊。
“紫苏,你说我不喜欢什么?”
“嗯......”
“我不喜欢鬼,所以那三十两的房子,我才不要。”
“可是咱们也买不起您喜欢的那个呀!”白芷秀眉紧蹙。
“无妨,第二处也不错,改日再多看几处。”
她们一路跟着萧令仪进一家绸布庄,铺子里生意不错,掌柜和伙计见她们穿着普通,便先忙着其他贵客。
萧令仪自顾自的看着店中布料。
待一个伙计闲下来了,便走过来笑着问:“几位娘子要什么布?我们这有棉布,葛布、麻布,您看您要什么?我给您挑出来比一比?”
萧令仪指着上方,“把那几匹拿过来看看。”
伙计一愣,立刻笑道:“哎呦!您可真有眼光,那是我们店中最好的绸缎了!”说完也不急着取下来,只觑着她,还特意咬了咬“绸缎”二字。
看穿着可不像买的起的啊?干他们这行,要会以貌取人,别在那根本买不起、“只是看看”的人身上浪费功夫。
“取下来。”
伙计见她丝毫不怵,立刻取了那几匹绸缎下来。干他们这行,不能轻易以貌取人,否则言行轻慢,反而得罪了不显山露水的贵客。
伙计将几匹绸布一一摆在柜台上,开始向萧令仪铺陈说卖。
萧令仪自顾自地,轻轻触了触布匹,又用手捻了捻,“这匹青色的烟罗,和这匹玄色的暗花缎,我都要了。”
“对!”诶?他还没荐完呢!
“统共多少?”
“十、十五两?”
萧令仪不说话。
伙计挠挠头,“娘子,这真是公道价,就这匹烟罗吧,就得要十两去了,您再摸摸这料子,滑溜溜的和冰纨似的,这眼看着快入夏了,穿着轻薄松快......”
见萧令仪仍是一言不发,他悄声道:“这样吧,您要是两匹都要了,我做主给您搭一匹麻布。您做活时就穿麻,这走亲访友就穿绸,也有面子不是?”
“再搭一匹棉布。”
伙计咬咬牙,“成!”反正他有的赚。
三人抱着包好的布匹,又买了些糕点零嘴,回了慈心庵。
今日天色已晚,不便登门拜谢,几人便先歇下了。
19. 惊醒
翌日,天气晴好。
萧令仪早早的就起了,白芷坐在门边的小杌子上绣汗巾。
紫苏许是昨日累着了,为萧令仪梳好了发,又倒头睡了,萧令仪和白芷也都依着她。
萧令仪瞧了瞧睡回笼觉的紫苏,又觑了眼专心于针指的白芷,悄悄拿出胭脂罐子。
这胭脂她从前也不大用,还剩大半,飞萧令仪快地上了一些,拿镜子瞧了瞧。
镜中人琼鼻美目,顾盼神飞。
偏又缓缓露出一丝失落。
都决定不要牵连人家,还这样子是要做什么?
她又拿帕子擦掉了。
......
待紫苏起了,三人用过早饭,便锁了门往云水村去。
“小姐,您上胭脂了?”紫苏盯着萧令仪的脸,小姐从前只有在年节祭祀或是宴席才会上胭脂,怎得今日突然就用了?
萧令仪:“......”
“一会子莫要失礼,严公子是白芷的救命恩人,也算咱们的恩人。”萧令仪严肃道。
“哦。”
见紫苏不再追问了,她悄悄松口气。
再次来到这小院,她们敲了敲门,又敲了敲门。
随后听见缓慢的脚步声,至院门打开,现出一位发已苍苍的老人家,“你是?”
萧令仪立即道了个福礼,递上拜帖,说明来意。
这位应当就是严瑜的祖母了,瞧着已有七八十的模样,满面风霜,一双眼却如鹰般,有如实质地盯着她打量。
她有些不自在。
“祖母,是谁?”严瑜方才在厨下,清洗早饭用过的碗筷,这会子擦干了手才转出来。
见到院门外头的萧令仪,以及两个丫鬟手上抱着的布匹点心,他也是一愣,又见祖母回头盯着他,严瑜露出一丝疏离微笑:“萧娘子客气了,实在不必如此......”
“请进吧。”严老夫人接过拜帖,让开身形,作出请的姿态,“这位客人如此郑重,还专门写了拜帖,莫要怠慢了。”
萧令仪主仆三人随之进了堂屋,严老夫人请她们落座,严瑜在一旁默默上了几杯水。
“没有茶招待贵客,还望海涵。”严老夫人微笑道。
“多谢老夫人!”萧令仪莞尔,虽是严瑜递上的茶水,但此时显而易见是严家祖母在做主,“君子之交淡如水,今日登门叨扰,是为了感谢严公子君子之风,振人之患。”
萧令仪起身,对严瑜一长揖,两个丫头也跟着稽首,严瑜立刻长揖回礼。
严老夫人蔼然一笑,“不必多礼,这是他应当做的。”
几人重新落座,萧令仪指着带过来的几匹布、并几盒糕点,“既为贽见,也为谢礼,还望收下。”
严老夫人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见棉、麻各一匹,这些倒罢了,眼见着还有两匹丝绸,这谢礼实在贵重了。钟氏大半辈子养尊处优,什么珍稀物件没见过?自然知道这些价值几何,只是于如今他们这般家境,够花用一两年了。
还未待严老夫人开口,便听她这孙儿冷声道:“严某举手之劳,并不为图钱财,实在担不起如此贵重的礼,还请收回吧!”
紫苏和白芷面面相觑,萧令仪脸上的笑容淡了些,才要张口,便听严老夫人对严瑜淡笑道:“收下吧。”
她又对萧令仪和蔼微笑,“我做主收下了,还请贵客歇息,留待用午膳。”
刚用完早饭,离午膳还有许久,萧令仪不知若是留下来,还能与这位老夫人再说些什么,况且眼见此处逼仄潦倒,若是招待她们,必然又有一番花费。
还有,方才严家老夫人开门时的眼神......
一时间屋中有几分沉默。
萧令仪起身拜别,“老夫人客气,我几人还有事在身,改日再叨扰。”
严老夫人也不强留,点点头,通一旁始终垂着眼睫的严瑜,送她们至院门口。
萧令仪等人再次拜别,见他站在严老夫人身后看着她,目中什么也看不出。
她移开视线,转身便带着两个丫头走了。
以后,再不相见罢。
严老夫人待人走远了,脸上和蔼之色一扫而尽,取而代之的便是阴云密布。
还未进屋,只在院中,她便喝道:“跪下!”
严瑜立刻便跪,如指令般,似是早已如此千万次,他垂下长睫。
严老夫人撑着拐杖,“我以前怎么教你的?!莫要学你父亲在外拈花惹草,是荆州的教训还不够吗?!”
只要一想起荆州时,祖母因他差点葬身火海,他就愧疚不已。方才冷硬跪下的人,此时也软了几分神色,“是孙儿之过......”
“你还知道是你之过!”她看着这张脸,实在像她公爹,她公爹当年是有名的美男子,说是太后对他都有些不清不楚的,却没学来公爹的智计筹谋游刃有余。
实在气恼不过,严老夫人抄起拐杖,直往他身上抽,“你要毁了严家吗?啊?!你要毁了严家,毁了严家吗!?”
严瑜一声不吭,任由祖母惩罚,只一棍打在头上,他有几分眩晕,才忍不住闷哼一声。
到底是精力不济,严老夫人打了几棍便力竭,踉跄几步。
“祖母当心!”,严瑜见状立时膝行几步撑住祖母。
见跪在面前的这个孙儿,担忧地仰脸望着她,她叹了一声,“既收了重礼,你们便算是两清了,往后莫要再招惹人家。今日你也不要出门了,就跪在这里反省吧。”
严瑜抿唇,“是。”
......
萧令仪回了慈心庵,又开始没日没夜地画起花笺来,画了一整日,实在有些酸乏,萧令仪搁笔,松一松手腕,“白芷,这些日子画的这些,你明日与紫苏送去给孙娘子吧。”
“好。”白芷端来热汤,为她净手,“小姐,您这般连着几日一动不动地伏案,只怕要损伤身子,还是歇息几日吧。”
“无妨,”萧令仪眼中含笑,“那还不是怕和鬼住在一处吗!”
紫苏在一旁捂嘴偷笑,“小姐以前不是说没有鬼吗?”
......
“啊!”
翌日清晨,萧令仪被一声高亢尖叫惊醒,紫苏和白芷听见动静,也立即披了衣起身。
紫苏打开屋门,探头左右敲了敲,见好几个师太神色匆匆,往客房尽头那处赶,住持也紧跟在后头,面色难看,便立刻关了门。
“什么事?”
紫苏摇摇头,“是尽头那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许是不好。”
“英婶子?”萧令仪面色凝重,“先梳洗,再过去看看。”
才梳洗完,便听得一阵脚步声,随即一声浑厚的男音,“官府有令,所有人,立刻出来,否则视为逃犯,当即射杀!”
几人先是被男子的声音惊到,随即听清“官府”二字,脸色都白了起来,见两个丫头都慌乱地看着自己,萧令仪定了定心神,“......先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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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令仪镇定开了门,禅院中的空地已站满了人,这一排客房的住客,也皆战战兢兢地出了屋门。
几个衙差用带鞘的刀搡推她们,将她们赶至角落看管起来。
这些人都吓得缩在一处,萧令仪也在其中,两个丫头紧紧挨着她。
“大人!”
“大人。”
“大人。”
几个衙差把着刀,挡在她们这群人身前,视线被挡住,不知那边发生了什么。
......
仵作出了房门,先净了手,才上前禀报,“大人,死者应是昨夜身亡,其呕吐带血,便溺如米泔,却面无黑紫,鄙人以银针试毒,未有变色,似中毒,又似瘟疫......”
瘟疫二字一出,听的一旁的人都面色大变,纷纷后退几步。
章珩面色如常,只冷声道:“到底是中毒还是瘟疫?你这仵作是不想当了?”
“呃......死者有孕,恐怕要先剖腹才能进一步验看。”
“死者身份有异,不便损毁尸身。”
仵作无奈,又转回房中,另寻别的方式查验。
章珩淡声:“那伺候的婆子呢?可醒了?”
“大人,人带过来了。”
跪伏在地上的女人,正是英婶子,也叫英娘,她脸色浮肿惨白,眼下青黑,一副去了半条命的伤心模样。
章珩以眼神示意,寺正便上前闻讯。
英娘期期艾艾一番回话,只道自个儿昨夜取了斋饭来,先服侍女儿用过了,自己再用饭,过后不久便开始上吐下泻,随后就不省人事了,不想她那女儿竟然一尸两命。
住持见其哭诉,立即便跪下辩道:“大人,若非特意吩咐,庙中斋饭都是自取,又有谁知道她何时取斋饭,又取哪一碗?若要毒害谁,岂非要往所有斋饭中投毒?”
“来人!验斋饭。”章珩神色冷峻,“所有人等,没有我的口令,不许出寺。”
他略偏过头,“搜!整个慈心庵,任何可疑人、物,任何角落都不放过。”
“卑职领命。”
章珩又开始盘问英娘,“昨夜何时用的斋饭?是否用了别的相克之物?”
“回大人,酉时初用的饭,一整日都用的斋饭,并未入口其他食物。我可怜的女儿啊!命太苦了啊~”
章珩乜斜一眼,英娘见状吓得立刻收了声。
好在仵作并未让他等的失去耐心,没一会儿便出了来,“大人,可以肯定,死者非瘟疫,而是中毒而亡,此状似砒霜之毒,但又无法以银针试出,恐怕一时不能明了是中了何种毒......”
搜寻的差役正回了来。
“大人,大殿的佛像座下寻到砒霜痕迹。”
“大人,与死者隔了两间的客房搜到一包雄黄。”
“大人,斋堂搜到一块乌头。”
“呵!”章珩冷笑看着住持,“你这小小的慈心庵倒是藏龙卧虎啊!”
住持一直跪着,此时膝行上前,“大人,大殿供有香油,砒霜是为了药鼠啊!”
章珩看向仵作,仵作摇摇头,“大人,死者死状并非砒霜雄黄之流,也非乌头之由,恐怕另有缘故。”
“齐大人。”
“下官在。”寺正上前拱手。
“你带人再去搜一搜,不拘于毒物,有生人、可疑之人,都查一遍名贯黄册。”
“是。”
章珩自己则戴了面衣,随仵作再次进了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