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奈有雪》 第1章 另一个他 M国滨州,那所老牌商学院里,二层的一间阶梯教室灯光明亮。整间教室呈半圆形向上铺开,桌板上整齐摆着学生的名牌——来自五湖四海的名字,混杂着不同口音的英文,正围绕一个商业 case 激烈讨论。 台上的外国老教授西装笔挺,环视一圈,用英文问道:“还有谁有不同的观点? 空气短暂沉静。 前排,一个穿着黑色连帽衫的少年缓缓抬起右手中的笔。他动作不急不缓,却让教授立刻点头:“Ian,请说。” 少年身形修长,黑色连帽衫简洁干净,衬得他眉眼冷静。他眼尾带着一点生来就有的疏淡感,像冬天未融的雪。 他开口时,却立刻把那份清冷压成了专业与从容: “I don’t think we should segment this case purely based on demographics. If we look at it from a behavior-driven perspective instead, the value chain of the product actually extends much further, revealing needs that demographic cuts alone can’t capture.” 他的声线不高,却足够坚定、条理清晰。 全班目光在讨论的喧哗中自然聚焦到他身上。 他侃侃而谈,逻辑紧密,举例精准,连教授都停下了笔。几秒后,教授点头:“Excellent point. 这是非常成熟的视角。” 和少年一起上课的,是来自世界各地的学生,有业内待过的大牛、咨询公司工作过的大佬、做过小型创业项目的团队负责人,也有无数和他一样——还未真正踏入行业、却展现出天赋的学生,其中不乏准备回去接手家族企业的年轻人。 在这间被称为“M国最难进的商学院”里,自信不是稀缺品。表达直接、质疑老师是常态,求知欲在空气里像是会发光。 讨论的热度刚落下一个波峰,教授合上课件。 他扫视全班,语气少见地柔和了一些:用外文说道 : “这节课就上到这里。” “很荣幸这学期教大家。” 彼时班里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扉页似的嘈杂瞬间展开。 褚萧楷收起电脑、把笔卡进笔袋,刚走出教室,就听见外面有人喊他: “褚萧楷!” 蒋禹站在门外,手叉在口袋里,笑得吊儿郎当:“最后一天上课了,我和几个朋友要去吃饭,都是熟人,你来不来?” 蒋禹是褚萧楷大一认识的老乡兼课友——这四年他唯一能算“死党”的人。 别看上课讨论时褚萧楷身边永远围着一群人,课后人人都跟他热络,搞得像个交际花一样。但真正能私下深聊的人,一只手还得掰掉几根手指。 这就是商学院。说白了最重要的就是社交,拓展人脉——饭局、派对、酒会……所有人都懂。 褚萧楷当然也懂,虽然只有21岁,但他早就看透了这些,而且做得极专业。大方、得体、有礼,永远不会让人察觉他其实只是在“应付”。 唯一看穿他的人,就是蒋禹。 所以蒋禹邀请时,会补一句“都是熟人”。 褚萧楷摇摇头:“不了吧,下周就考试了。” “哎——不奇怪。”蒋禹干脆摊手。但他确实好奇,最近褚萧楷怎么老是拒绝他——饭局拒、打球拒、连喝杯咖啡都拒。 他还在走神,就被褚萧楷打趣拉回: “你还吃啊?赶紧复习去吧。别又考试前一晚哭着求我。” “我那叫战略性求助!”蒋禹严重抗议。 褚萧楷笑了,眉眼柔了几分:“先走了。” 他穿上黑色羽绒服,从走廊走向那段长长的楼梯。楼梯两侧各挂着一幅巨大横幅——红色上的外文写着: “培养改变世界的领袖。” 蓝色上写着: “孵化理念,改变商业。” 他下楼后走进了一楼大厅。大厅里匆匆穿梭的学生,有穿着全套正装准备上台做 pitch 的,也有抱着电脑讨论项目的三三两两。他仿佛在其中游走,却又永远独立于外。 他推开教学楼的门。寒气扑来。往他租住的公寓走,只需六七分钟。 晚上五点出头,冬天的滨州天色已经沉了下去。 路灯亮着暖黄色的光,把他的影子拉得更纤细。空气里浮着白雾,是湿冷的冬天特有的质感。 他想起蒋禹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又想起他在课上展示的实力。其实他心里清楚,那家伙玩世不恭,可实力也不弱。 “我们这地方……确实是藏龙卧虎。”褚萧楷心里默默想着。 深呼吸时,白雾散开。 已经十二月了。 还有半个学期就要毕业了。 我是不是也该…… 车流在马路边穿梭,轮胎压过,发出低低的沙沙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他抬头时—— 在暖黄色路灯下, 有细小的冰渣落了下来。 竟然下雪了。 滨州一般一二月才下雪,十二月下第一场雪并不常见。 褚萧楷加快了步伐,很快走到自己的公寓楼。 他的公寓不大,一客一卧,却布置得温馨。装修还保持着房东交房时原本的样子,褚萧楷一住就是四年,平时忙,也不太在意这些。 他住在顶层。公寓楼不算新,设计的确很有意思,上窄下宽,顶层只有一户,采光很好,又安静,像是楔进冬天里的一个小小避风港。 他脱了外套,打开冰箱。肚子确实有点饿了,于是熟练地拿出解冻好的鸡胸肉,在平底锅里轻轻煎着,配上学校餐厅买的藜麦南瓜沙拉。 准备好后,他换上浅灰色家居服,坐在白色餐桌前。打开电脑,屏幕亮起—— 是热带海岛的壁纸。 湛蓝的海,白色的沙滩。 与滨州冬夜形成极高反差。 他一边吃沙拉一边开始复习下周的考试内容。 窗外的雪悄悄大了些,屋内也添了层薄薄的氤氲。 不知过了多久, 褚萧楷揉了揉手腕,合上电脑。起身时,窗外的雪已经停了。 他走进开放式厨房,把刚才的刀叉刷干净。 然后转身走向卧室… 卧室比客厅更暗些,主色调是冷灰与深木色。墙面是沉静的浅灰,桌椅是深木色与黑色金属线条结合,地毯干净而简约。 只见整个房间的正中间放着一个大大的工作台。 桌上摆着: 两台台式电脑、监听耳机、便携式电子键盘,角落里还摆着一个小巧的白色立牌——亚克力材质,边缘打磨得圆润,字体是优雅的花体字,写着 “Ian”。 桌子旁边: 麦克风架、防震架、立式音响、吉他,一个不少。甚至还摆着一台专业打碟机,金属转盘在台灯下泛着微光,按钮和推杆整齐排列,像一块安静却蓄着能量的操作台。 炽灯光下,那一间房间像是另一个世界。 褚萧楷关上卧室门,轻轻地把耳机放上耳朵。 屏幕亮起的一瞬间,依旧是熟悉的热带海岛风壁纸。 他整个人又鲜活起来, 键盘发出的第一声音符, 仿佛把窗外未融的雪, 轻轻敲碎… 第2章 3,2,1开机 千里之外,海岸的另一边, 霓虹市的一个小剧组里, 导演铿锵利落的嗓音划破空气—— “各组休息十分钟,再来一条!道具老师重新备一下啊!” 片场立刻活了过来,所有人都像是按下快进,被寒风吹得脚步匆匆。 霓虹市的冬天一向带着刀锋。十二月的风像是从海面上刮过来,不问缘由地钻进每个人的衣领。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白色羽绒服的女生快步奔向不远处的少年。她左手攥着一件黑色长款羽绒服,右手提着一个圣诞儿童款保温杯,几乎是冲到他面前的。 外套直接往少年身上一裹。 风又狠又急,羽绒服一披上,他整个人像被塞进一团暖气里。 她还没来得及把水杯递过去,那少年却像上了发条似的,已经披着羽绒服往导演那儿蹦跳着跑过去了。 边跑边喊:“导演导演!我想看看刚才那条!” 导演见怪不怪,把他领到监视器前,让摄像调出刚拍的镜头,一边看一边随口指导:“这场戏第一条拍得不错,别紧张。情绪再稳一点,你这个角色吃情绪的。挺好的,颂安。” “谢谢导演!” 他笑得弯了眼,眉眼间亮亮的,像点亮的小灯。接着,他特别认真地鞠了个躬。 “朱——颂——安——!” 女生拉长声喊他,把保温杯的盖子打开,用胳膊肘戳了戳他示意接过。 颂安回神,立刻双手捧住杯子,用吸管吸起来。 他喝水的样子乖得过分—— 像个小孩子,眼睛亮亮的,顺毛的碎发贴着额角,整个人瘦瘦的,干干净净。 明明已经十八岁了,看起来却像十六不到。 喝得差不多,他把杯子递回去:“团子,把我手机给我。” 团子——朱颂安的表姐、助理、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 只见她随手把手机扔进颂安的怀里。他一个没接稳,连着“哦哦哦——”了好几声,像只被吓跳的小猫。 他抬头控诉似的对团子软软地说:“你干嘛呀!” 团子根本没理他。 朱颂安16岁拍了第一部戏,那会儿团子还没毕业,是朱母陪他拍的。民国网剧、小成本、演男主弟弟。没名气,却让他知道自己真的喜欢表演。 艺考认真准备一年多顺利上岸,这是他第二部戏的开机第一天。 颂安漫不经心刷着手机,团子随口问:“你衣服里的暖宝宝要不要换?” 他拍拍自己胸口:“暖着呢。” 十分钟眨眼过去。开拍前,他把手机和羽绒服塞回团子怀里,屏幕还亮着。 团子低头想看看他又在刷什么。 她一直觉得自家表弟活得比她一个女生还精致,好吃好玩好用的东西都能从他手机上搜罗灵感。 这一看,却愣住了。 不是八卦,不是购物,也不是聊天界面。 是备忘录。 密密麻麻的字,全是他对角色的拆解、人物的节奏感、情绪点的颜色标记……红黄都有。 团子只觉得头晕了一瞬。 她把手机塞进口袋,再抬头时,朱颂安已经换好戏服,穿着蓝白相间的校服站在场中央,顺毛的头发像颗栗子。 他原地踱两步,把手缩进长袖里,又举到脸前哈气取暖,一整个少年气十足。 “来,现场准备!” 导演的声音再次响起,场记板“啪”一声落下。 那一瞬间—— 朱颂安的眼神像被点燃。 轻松、干净、亮,带着一股不属于普通大一新生的信念感。 团子盯着他的眼睛,忍不住轻轻摇头。 脑海里蹦出几个字——“他来真的啊……” 时间在片场的灯光和寒风里悄无声息地流走。天色将黑未黑,云层被余晖染上一抹浅金。朱颂安已经待机了六个多小时,第一天的外场戏终于全部收工。 他换下校服戏服,换上一件羊毛开衫、阔腿羊毛裤,脚上踩着黑色毛拖鞋,整个人松松软软。他走到场边,随手拿起手机对着天空,抢下了夕阳最后一缕光,薄薄的金色像一条从世界边缘滑落的小尾巴。 团子在一旁联系司机把车开到片场入口。他把照片发了条动态,配上文案——“第一天”。 没过多久,黑色保姆车缓缓停到他身前。朱颂安跨步上车,团子紧跟其后。她按下座椅旁的关门键,车门发出提示音“叮叮”两声后自动合上,司机稳稳起步。 这辆专门为朱颂安而订购的保姆车,是他家里安排的。和一般剧组用车完全不同—— 后排只有两个座位,真皮黑色材质,能向后仰到半躺,脚部还有小型支撑板。升起的隔屏能将前排完全分隔开,形成一个独立的小型私人空间。暖风被司机提前调到26度,车厢里暖融融的,像有人悄悄把一团小火放在脚边。 朱颂安脱下羽绒服,熟练地按了座椅加热。窗外的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霓虹市街道的灯光逐渐亮起,将车窗映出一层淡淡的光。 团子伸个懒腰,语气里带着一点酸:“你小子最好记着我的好。我可是自告奋勇来照顾你进组的。不然我现在应该在欧洲开板滑雪,多开心。” 朱颂安心里一怵——确实是他死皮赖脸求她来的,但他绝不会承认。于是立刻换了话题:“你最近副业怎么样?” 团子留学回来后没有真正进公司上过班,不喜欢朝九晚五,更不愿意被家里安排。毕业后就开了家服装网店,靠着审美和选品撑起了不少忠实客户,能自给自足。她染着粉发,看上去酷酷的,却最喜欢拉着朱颂安给她试男装——但几乎次次被拒绝。 “你给我当模特,我销量肯定翻倍。”她又提了一次。 朱颂安直接回:“我出场费太贵,你付不起。” 下一秒,团子踢了他一脚。 “你是不是欠收拾。” 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地闹着。到后来,朱颂安靠着椅背,突然感叹一句:“我们俩要被家里逐出族谱了吧……最叛逆的两个。” 俩人对视了一秒,心照不宣,都忍不住笑出了声。 车缓缓停下,司机从前排提醒:“团子,安安,到了。明天还是早上八点半吗?” “对,王叔。”团子答。 下车前,朱颂安把兜里塞着的小零食掏出来,递到前排:“王叔,辛苦了。这段时间要麻烦你每天跑来跑去了。” 他声音带着一点撒娇意味,软软的。 王叔接过零食,嘴里还在笑:“你这孩子还跟我客气起来了。” 公寓楼内, 电梯一路升上去,灯光映在两个人肩上。 他们住在同一栋公寓楼。 朱母特意在学校附近给他安排了这套装修精致、足够舒心的住所;这次团子陪他进组,索性也租在了同一栋楼,就隔几层,随时能上来敲门。其实团子自从毕业就一直住在霓虹市,早就有房子了。这次陪朱颂安进组,表面对他说,她想每天多睡半个小时才搬过来,实际上是怕一个人照顾不好自己, 上楼后,家里的灯光呈现一种温暖的柔黄。朱颂安的公寓宽敞、明亮、有格调,拼色木地板、高级又温馨,一点也不像大学生的窝。 厨房里传来锅碗碰撞的声音。陈阿姨刚做好晚饭,听见门响探出头:“回来啦?快洗手来吃饭。” 餐桌上已经摆好了四道菜:小炒黄牛肉、清蒸石斑鱼、白菜豆腐和一锅热腾腾的罗宋汤。菜色不算油重,但也丰盛。朱颂安平时吃得清淡,量也不大,阿姨都心里有数。 陈阿姨跟在朱家工作十几年,是看着他长大的。他跟她最亲。家里送他来霓虹市上大学,也只有一个要求——陈阿姨必须跟着。 转眼,朱颂安已经在低头洗手了,窗外的夜晚裹着暖气与灯光,显得安静而温柔。 餐桌上,三个人随意说着些今天的琐碎,像是某种平稳生活的底色正在慢慢铺开。 而在所有人看不见的地方—— 十八岁的朱颂安,比所有人都更认真地向着他的未来跑过去。 第3章 偏航 与此同时的滨州,老牌商学院里, 期末考在圣诞节前悄无声息地结束。这里的冬天傍晚永远有一种克莱因蓝的质感,空气里像是混着未落的雪味道。校园树影稀薄,地上落叶堆叠,学生们拖着箱子进进出出,整座城市被色彩斑斓的霓虹灯笼罩着,到处都是节日的氛围。 褚萧楷的四门期末成绩全部进入前百分之十——对别人也许是振奋,对他不过是“维持现状”。他对成绩的紧绷早就被磨成习惯,好像他手里的每张卷子、期末成绩单都能连着父亲那边的期待,紧到勒住脖子。 查完成绩当晚,褚萧楷从健身房回到自己租住的公寓。门锁“咔哒”一声落下,他本以为今晚至少能点个外卖看场电影放松一下。 但手机屏幕亮起来的时候, 一封未读邮件安静地躺着。 他点开邮件,几行外文,黑底白字跳入眼底: ——恭喜您,成功入职优才实习计划。落款是“莫通资本”。 褚萧楷知道这意味着他明年毕业后就可以直接入职莫通了。 他愣住了三秒。像被突然叫停的齿轮。 这是他一个月前面试的,业内排行第一的投行公司。 是“他最渴望”进入的地方。 他一边读着邮件,一边像跌进绵密又冰凉的水里。那种感觉微妙得像一颗水蜜桃——外层甜的,可一旦咬进去,酸得眼眶发涩。 褚萧楷盯着屏幕发了很久的呆。“明明应该高兴的。” 他心想。 就业地点还是在M国首府——最热的国际金融中心。爸妈那边、导师那边、他的同学那边,谁听见都会说一句“厉害”。 是他“梦寐以求的方向”。 是他一路奔跑以来拼命抓住的船舵。 是他“计划中的未来”。 可不知道为什么,胸口却闷。 像有人压着。 像空气突然薄了一层。 他将邮件放大又缩小,看了几次,那种不适感越来越明显。 此时母亲的来电像是一根突然拉回现实的线。 他的手机震了一下。 下意识挺直了背,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松:“喂?妈?” 母亲的声音永远温温柔柔的:“小楷,期末结束了吧?这几天都没敢打扰你,你爸刚下班,我们就想着今天问问你。” “嗯,结束了。” 褚萧楷犹豫了三秒。 还是说了。 “我……收到了莫通的通知。我过了。” 电话那边停顿一秒。 然后传来父亲爽朗得过头的笑声。 褚萧楷的胸口在那一瞬间被拉紧。 他父亲褚弋—— 深市一家上市公司的总裁,掌管着江澜市和深城五家高端大型连锁商场的运营权,年营业额动辄数十亿。 褚家并不是那种庞大到夸张的豪门,但在本地商界绝对是能拍板、能说话的位置。褚弋的名字常年挂在财经新闻的头条上,同行见到他要打招呼,媒体想采访他得提前一个月预约。 而他,是褚弋的独子。 被安排得井井有条的继承人——从小就是。 褚萧楷十二岁时的寒假,别的孩子在外头堆雪人、打游戏,他却坐在父亲书房的皮椅上,翻着厚达几百页的财务报表。 “看不懂也没关系,看久了总知道怎么回事。” 褚弋总这样说。 那是他第一次知道“损益表”是什么,第一次知道“净利率”和“负债率”的区别。 他看得头晕眼花,却还是被父亲表扬了一句:“有天赋。” 那句夸奖,让十二岁的他第一次有了“某种方向感”。 到了十六岁那年,他第一次跟父亲进公司,坐在偌大会议室后排旁听股东大会。那日江澜市暴雨,窗外一片灰压压,可会议室里灯火冷亮,各种行业术语密集落地。 褚弋没有要求他做笔记,但褚萧楷自己默默记满了两页。 会议结束后,父亲走在前,他走在后。褚弋随口问:“听懂多少?” 他脱口而出地概括了会议要点——发展方向、资金去向、股东意见分歧、明年策略、潜在风险。他没用全部专业词汇,但逻辑清晰。 褚弋那天罕见地停下来,看了褚萧楷两秒。 边拍着他肩膀边说到:“不错,将来定是比我厉害。” 这句话像是一枚印章,从那天起烙在了他的背上。 从小到大,他从来没有资格说“不想”“不合适”“不感兴趣”。 他擅长,他懂,他做得好,于是所有人都觉得他天生适合那条路。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那条路从来不是他自己选的。 想到这里,褚萧楷胸口像堆了石头。 “不错啊!果然是我儿子!莫通啊,投行圈最亮的那家。你小子算是开门红了。好好干,将来就有你发挥的地方。” 父亲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 是啊,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 在M国工作两年后,回到深城,从自家公司的基层做起,一点一点熟悉,接手父亲的业务。这段话从褚萧楷十七岁申请大学开始,就是褚家所有人都知道的,关于他的未来。 这时母亲轻声问到:“小楷……今年寒假你确定不回来了嘛?现在订机票其实也来得及的。” 她的语气听起来挺谨慎。 可褚萧楷握紧拳头,像在拒绝什么更深的东西。 “嗯……不回来了。妈。寒假本来时间短,一来一回折腾。” 他顿了顿,撒了一个听上去合理的谎:“正好我哥们儿也都留这儿过节。” 电话那头安静了半秒。 褚萧楷心里清楚,其实某种程度来讲,父母对他一直很好,给足资源,悉心培养。可他每次回家,只要待久一点,就会感觉整栋房子都变成一个巨大的、无形的罩子。呼吸都要调整节奏。 说窒息感可能太夸张,可也不完全是夸张。 他只是……不太愿意回去面对那种“商业感很重”的家庭氛围。 父母没再逼他,只说:“没事,来年春天我们会飞过去看你毕业典礼。你注意保暖。” “嗯。你们也注意身体。最近流感挺严重。” 挂断电话那一刻,连空气的温度都冷了半度。 静得太明显。 褚萧楷把手机丢在沙发上,整个人靠着椅背发呆。眼神一点点空掉,像被抽离。 父亲刚才的赞许还回荡在耳朵里——越回荡,他心里越堵。 两周前那天初雪晚上,下学走回家的场景突然闯进脑海。 他记得那时在想—— “还有半个学期就要毕业了。 我是不是也该……” 该什么? 该选择那条从小到大别人替他铺好的路? 该顺着父亲满意的方向继续走? 还是该问一句“我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可他一直没敢真的问自己。 他从小成绩好、懂事、不闹、井井有条。他是别人眼里的好少年,是每个老师都喜欢、每个亲戚都夸赞的孩子。他从来没出过什么乱子。 他们说他稳、说他优秀、说他未来光明。 可没人问过他累不累。 他也没敢说他累。 褚萧楷站起身, 客厅连着一个小阳台,他走过去推开门。 滨州的冬天风带着潮味,远远能看到学校图书馆的灯还亮着。 街灯把整座城市照成暖黄色,却照不进他那一点空洞的心窝。 他看着远处的视线有些酸,短暂又倦怠。 不知道站了多久,他转身回客厅,从角落的木质抽屉柜翻出一个小铁盒。 盒盖打开的瞬间,里面躺着一包烟。 他其实不抽烟。 真正第一次抽,是大二上半学期—— 跟父亲通话大吵一架之后。 在他记忆里,似乎没有几次和父亲的正面冲突。那段时间父亲逼得紧,他说话急,情绪也冲。那天晚上他挂断电话,从宿舍走到附近的河边,冷风灌进肺里,他突然觉得自己被一整座城市压着。 于是向学长借了根烟。 呛得眼眶发酸,可那种苦辣像让他喘了一口气。 自那之后,他偶尔压力大时就会来一口,但也只是偶尔。 如今,他又拿出了烟。 只是手法仍旧生疏。 他走到阳台,点火,一次没点着,第二次终于亮了。他吸了一口,烟雾在喉咙炸开,他被呛得咳了两声,喉咙发苦,让他突然生出一股厌倦。 褚萧楷把烟按灭了。那一刻,房间里又只剩下空洞的安静。 他站在卧室门口,像是被什么力量拉着,转身走向卧室落地窗旁的橘黄沙发椅。 旁边还立着他的电吉他。 深蓝的琴身在暖灯下闪着一层金属般的光泽,像安静伏着的野兽。 他指尖擦过琴身的那一瞬,仿佛连空气都跟着颤了一下。 褚萧楷深吸了一口气,把吉他抱起来。 顶楼只有一户——这也是当初他看上这个房子的原因。 褚萧楷在卧室里加装的隔音墙很厚,吉他音箱改造过,即使把音量开到很大,也不会扰民。 他喜欢这种感觉。 褚萧楷坐进沙发椅,手腕自然垂下,拨片轻轻贴在弦上。 第一声—— 电流细微地炸开。 像是压在胸口的那口气终于找到了出口。 紧接着第二声、第三声…… 音箱里的声音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厚实。 不是传统的柔和音色,而是带着明显的颗粒感和摇滚里的自由味道。 低频像在地下一寸一寸推开闷热的空气,高频在房间里划出一道又一道尖细的亮光。如此叛逆、躁动、倔强、不羁。 弹到**的时候,他甚至用拨片狠狠扫了几下—— 失真音像火一样炸开, 像狂风从胸腔里冲出来。 夜色在窗外染得更深,但屋内的声音热烈又自由。 这一刻的褚萧楷带着锋芒、和他的反叛。 当最后一个和弦缓缓落下,他手腕放松,整个人沉进沙发里。 吉他在他怀里微微震着余音,呼吸也在这一刻终于稳定下来。 第4章 Ian 曲尽, 刚才的情绪有了宣泄口,褚萧楷将手慢慢从吉他上滑落。掌心有点湿。 房间里只剩下他指尖残留的温度,以及电吉他金属弦特有的沉轻回响。 灯光昏黄,他闭着眼, 这种感觉,褚萧楷很熟悉。 仿佛一下把他拉回了12岁的那天… 那时他刚上初中不久,就读的深城国际学校每年平安夜都会搞一场“大混搭”式的演出:合唱团、外校请来的一些乐团、还有校内学生申请的节目。节奏乱七八糟,但就是热闹。 他们班那年演唱《极地特快》的主题曲。褚萧楷在台上机械地跟着嘴型,只想赶紧下台。 结束表演,来到后台,穿过一组灯架时,他的耳朵被一阵短促的电吉他调音声抓住了。 ——清脆又锋利。 褚萧楷回头的时候,看见即将出场的 Rocking Toy。 那是一个由三名大学生组成的小乐队: 戴着鼻钉的主唱蹲在台阶上,贝斯手在对着镜子系头巾,鼓手的手腕缠着布带,像刚从地下livehouse杀出来。 褚萧楷整个人怔在那里。 那是一种完全不同于学校合唱团的能量:不整齐、不规矩、不乖。 他在台下看得忘记眨眼。他第一次知道“情绪”这东西可以被敲出来、弹出来、唱出来——所有不被允许的东西都能被音乐接住。 那一刻褚萧楷的心里埋下一颗偷偷发芽的种子。 从那之后,他开始搜各种关于摇滚的东西,研究贝茨、看乐谱、看大卫鲍伊年轻时的Live。他也迷上了吉他。 他爸妈以为他在看学习资料。 十三岁生日前夕,他对妈妈耳提面命了整整一个月。 最后,他妈叹了口气:“行吧。” 那天下午,他妈将一把木吉他放到他房间门口。 褚萧楷拆开包装,木头味散出来的瞬间,他整个人像被一股风撑开。 这样的热爱一直持续到他上高中, 刚升入高一,褚萧楷就申请在学校组建乐队。他甚至凑齐了三个同样有热爱的男生,排练了两周,写了第一首原创。 褚弋知道后,脸色一下冷了下来。 “你要在大学申请上写什么?组乐队?你知道这有多浪费时间吗?” 然后很快,他爸替他报了数学竞赛,又报了商赛。 还丢给他一个二选一:“这样,咱俩各退一步,你要是真喜欢,管乐团合唱团里挑一个。” 褚萧楷把资料全部推回去,只留下一句:“都不要。” 眼看乐队行不通,他偷偷买的录音设备又越来越多,房间都快藏不住了。 十六岁那年,他索性在学校附近的老小区租了一间五十平的小房间。 那时他骗父母说:“我想放学先在学校自习,写完作业再回家,你们叫司机晚点来。” 那段时间褚家在忙着并购,没空盯他。 他得到了每天放学后,意外的2个小时做音乐。 好在褚萧楷的压岁钱够多,父母在用钱方面也不太管,从来没查过他花了多少。 他一点点布置工作室: 把窗帘换成深蓝色的遮光布,用泡沫板贴满墙角隔音,又在网上淘了张落地灯,还把旧地毯铺上去。 当然了。褚萧楷践行该省省该花花,他把几乎所有的钱都用在设备和发行上,对于工作室的布置一切从简就好。 也就是在这里,诞生出了他的第二个名字——Ian。 这个父母,和身边所有人都不知道的名字,成为了他往后很多年的保护壳。 从那以后,褚萧楷成了Ian每一首歌背后,那个被“隐藏起来的人“。 第一首真正意义上的单曲,是褚萧楷十五岁时所写的摇滚风曲子,歌词有些幼稚,吉他solo也有点乱,但当他点下“发布”的那一刻,他的心跳像第一次站上体育课的百米跑道。 评论只有几十条,大多是路人点开听了一耳朵就走,但其中有几句让他记到现在: 1.“听不太懂,但感觉很真。” 2.“声音有少年气。” 3.“如果坚持,会很厉害。” 4.“Ian是吧,我会关注你的。” 高中三年间,褚萧楷学习音乐两手抓,陆陆续续发了十首单曲。 七首摇滚,三首慢歌。 他没谈过恋爱。虽然学校里不乏追他的女生。但他就是怎么也提不起兴趣。 慢歌的灵感来自想象、来自电影、来自他身上那些被压着的情绪。 就连情歌里的“你”也是虚构的,并无所指。 褚萧楷用Ian这个名字签了平台的校园歌手,几年间积攒了两千多粉丝,一直活跃在自己的小圈子里。他发布歌曲的动态里永远是简短的一句“睡前发一下”。 但他会一条条看评论,看别人喜欢哪里,也看别人不喜欢哪里。 那些夜里躺在床上读评论的时刻: 看到有人懂他的作曲,有人和他有共鸣,有人因为他的歌收到了鼓舞, 这让他确定自己的创作不是无意义, 那些被“认同” 被“期待”的瞬间,也是他在学校和家庭中不曾感受过的自由和生命力。 仿佛丢失的灵魂碎片终于被补齐, 褚萧楷终于开始觉得自己是“自己”。 至少,当时的他是这样认为的… 夜色已深,但褚萧楷毫无睡意。 他知道,他的音乐之路已经进入倒计时——那封入职邮件,像一个即将到来的判决。 还有四个月就毕业了。 那之后,他会被正式吸入父亲规划的轨道里。 今晚,褚萧楷像极了当年十二岁后台看摇滚时的自己——心里有一股力量一直在敲打着。 “如果这真的是最后一次,至少要让它纯粹,别让自己后悔。” 他重新把吉他抱起,重新开起设备,打开录音软件。他没有写稿子,也没有准备结构。而是让情绪带着自己往前流。 他录了整整一夜。 每一句都是他此时想说的 凌晨三点,他喝完冰箱里最后一罐矿泉水,继续录和音。 凌晨五点半左右,外面的天开始泛起看不见颜色的蓝。 他终于按下“导出音轨”。 一般来说,他还会花几周时间打磨,修音、补录,再拿给认识的制作人听听意见。 可是这一次,他什么都没做。 他想把最原始的痕迹留下。 甚至不改呼吸声、不磨爆音、什么都不做。 在滨州的凌晨六点整,他打开平台,把那首歌上传了。 歌名: 《双生回航》 他用Ian的账号写了这样一段歌曲简介: 《双生回航》是一首关于偏航终点的抒情曲。 整首歌并未歌颂反抗,也未贬低顺从,而是以冷静视角呈现一种不可逆的成长逻辑:当四个月的自由期限用尽,偏航就会自然抵达终点… 发完歌后,他走出了卧室。 整栋公寓很安静,窗外的朝霞还没升起,天是介于深海蓝与灰之间的颜色。 冷风从窗缝里灌进来,带着未完全醒来的湿度。 卧室里的音响里还在循环刚才那首歌的副歌部分, 低低的、混着夜意: “所以让我再唱一次 最后的偏航 这首歌 是我留给自由的遗书——” 城市的边缘在变亮, 音响里的回声却慢慢被天色冲淡—— 像一艘偏航的小船,终于靠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