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执》 第1章 驿站 康定元年,残冬。 太原城外夜幕深邃、大雪纷飞,土地被雪盖上了一层厚重的银霜,一片荒郊野岭中,只有一座简陋的客栈□□在风雪中,门牌上挂着的“陆小二客栈”的招牌摇摇欲坠,门窗被狂风吹的吱呀呀的响。 我牵着阿黑停在客栈前,风雪将他折磨的嘶鸣不已。我看了看远方通往黑暗的道路,无奈的叹了口气,对身后的萧明义说:“看来我们必须住一晚上了。” 萧明义从阿白上翻身而下,一语不发的牵过我的阿黑,带着两匹马走入了旁边的马厩。 我艰难的推开门,扑面而来的暖意吹散了寒冷,我感到手脚都开始回温,松开门把手的瞬间,木门重重的在我身后关上。 这个客栈表里如一的简陋。哪怕在大厅,也只有几张简陋的圆桌,桌上厚厚的油垢连我看了都忍不住皱眉,油垢上放了几碟花生米,和高高摞起的两碟酒碗——两名黑衣大汉围坐在桌旁,一碗接一碗的灌着酒。 在他们后方,有一块刻意挪开的空地,十几个炭盆集中放在一起,暖意就是从这里来的。 我小心翼翼的绕开它们,找到了坐在柜台后打瞌睡的掌柜。 “你好,我要订一间上房。” 我说。 掌柜的头正一点一点的将睡不睡,被我一惊,顿时从椅子上蹦了起来,“什..什么?!” 他眯着眼睛看了看前方的我,用市侩的眼神将我里里外外的扫了一遍,或许是没从我一身灰尘仆仆的穿搭中品出钱财的味道,兴致缺缺的说:“这位客官,要订房?” 我友好的笑了笑,“要一间上房。” 掌柜的斜睨我一眼,“哟?哪来的贵人还要上房?不好意思,我们这里可没有上房,别说上房,就是您要最普通的房间可都没有了。” 闻言,我微微皱眉,“一间房也没有了?钱不是问题。” 我从怀中掏出了一小块银锞子。 掌柜的眼中瞬间爆发出某种光芒,但随即又想到了什么,有气无力的坐了回去,“这位客官,没房就是没房,这雪来的急,我们这里庙小,早就已经住满了。” 我为难道:“可是这外头雪这么大,我们也不好上路啊。” 这时,门又重重的开了,萧明义顶着风雪走了进来,他的深蓝锦衣上落满了雪,走进来时,雪落的满地都是。他走到了我的身后,我感到身后冒着丝丝凉意,却又带着无与伦比的安全感。 我轻轻握了握他的手。他微微低头,安抚的摩挲了下我的掌心。 掌柜的眯着眼睛,指了指我们身后,“你们要是不嫌弃,就去找个桌子坐着好了,这炭盆就放在这里,明天等雪停了,你们再出去。” “不嫌弃不嫌弃!” 我欣喜道,“多谢掌柜的能让我们留下!” 我又从怀里摸出几颗小银锞子放在台上,“这是一点小小心意,还麻烦掌柜的为我们找两壶酒,拿几盘下酒菜。” 掌柜的捻起桌上一颗银锞子捏了捏,挥挥手,“行了,这么点东西要不了多少,酒碗在桌上,酒在那里,自己拿。” 他指了指两名大汉的脚边,他们坐在厅堂靠楼梯的位置,酒坛被阴影遮挡,我走进来的时候竟然没看到。 我与萧明义对视一眼,他去角落找了个位置,我走到大汉身旁,小心翼翼道:“你好,这个酒我们能——” “干什么?” 大汉粗声粗气的问,转头看了我一眼。他长得粗眉大眼,脸上蒙着一层酒醉的红晕,一道长长的刀疤从左眉割到右脸,让他看起来凶神恶煞、张牙舞爪。 我缩了一下,脸上挂起一个示好的笑,“这位好汉,我拿壶酒,您看成吗?” 他的思维似乎已经不太灵活,盯着我看了半晌,忽然重重拍了拍我的肩膀,力气大的仿佛要将我拍入地下,“小伙子,长得细皮嫩肉的,身板这么小,一定要多吃一点啊!像你这样的,还怎么报孝家国!” 他说话声很大,将我耳朵震得嗡嗡响。我尴尬的将他的手拿了下去,“多谢好汉关心,这壶酒我们就拿走了。” 大汉迷蒙的看了我一眼,抓住我的手腕,“要喝酒?别走啊!陪俺喝几杯!” 我皱眉,挣了挣,竟然没有挣开。 我给远处的萧明义递了一个求助的眼神。 他立刻站起身,面色沉沉的走到大汉的另一侧,冷冷道:“松手。” 他的目光凌厉无比,一股寒意扩散而开,他身上的气息像是刀锋一般刺在了大汉的身上。大汉猛的哆嗦了一下,下意识松开手,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萧明义,脸上红晕褪去不少。 他憨厚的摸了摸脑袋,局促的说:“不好意思啊小郎君,俺喝醉了不太清醒。你看你要不和俺一起喝几碗,当俺请你的怎么样?” 我嘴唇动了动,刚想拒绝,驿站的门就再一次被暴力的推开了。柜台后的掌柜惊叫一声,猛的跳了起来,“操!哪家王八犊子这么开门!?” 风雪更大了,顺着大开的口子往里呼呼的刮。萧明义挡在我的身前,替我挡住冷风,我透过他的肩膀,看到了一堆身穿淡蓝色厚重大氅的年轻人鱼贯而入,一共有五六个,最后那个进来的废了一番功夫才关上大门,随手抄起一根门闩牢牢的扣死了。 “掌柜的!来六壶梨花白!” 为首那人高声道。 他生得面如冠玉、唇红齿白,墨发用白玉小冠束起,大氅一圈雪白的狐毛簇拥着他尖尖的脸颊,神态倨傲,面带张扬。与他身后的人不同,他的大氅明显更加华美细腻,不像是会出现在这种苦寒之地,反而像是富贵之地年轻的小少爷。 掌柜的看见他,又听他不那么客气的语气,冷笑一声,“梨花白?没有。我们这小地方只有几坛浊酒,客官可以自取。” 那人眉毛一蹙,抱怨道:“连这都没有还开什么客栈?那房间呢?房间总该有了!” 掌柜的皮笑肉不笑,“房间?早就住满了!” 那人还想说些什么,一名容貌清秀的少女立刻拉了拉他的袖子,小声道:“这里附近没有别的避风雪的地方了,师兄,我们必须在这里留下。” 她的声音虽小,但在寂静的厅堂也足够让所有人都听到了。没等那衣着昂贵师兄说些什么,掌柜的倒是先一步开口,“你要留,就在大厅里待着。” 听到这话,几人对视一眼。衣着昂贵的少爷摸了把旁边的桌子,可能是摸到了一层厚厚的油脂,厌恶的说:“真脏!现在开客栈的真是越来越不讲究了!要是我爹知道了,一定把这种地方全都砸掉!” 气氛一时有些凝滞。那少年身后的人看起来也尴尬不已。掌柜重重的冷哼一声,坐下不说话了。 我心想,这掌柜的脾气真好,竟然这样都不生气。 “你,去把那里的酒全都搬过来!” 少年趾高气昂的指示了一个他斜侧方的蓝衣弟子。 那人犹豫的看了一眼我们,小声道:“少主,那别人也要——” “你就不会给点钱吗?” 少年不耐烦的说道。 我和萧明义对视一眼,彼此眼中都没有站出来的想法。我抱起一坛酒,打算和萧明义退到角落里。 这时,我们身旁的大汉却是忍不住了,“小白脸,这里可不是你家,我劝你还是放尊重点!” 那少年瞬间大怒,“你是个什么东西,胆敢这样和我说话?!真不愧是蛮荒之地的粗鄙之人,就是——” “师兄!” 他身旁的少女抬高声音打断了他。那少年瞥了少女一眼,脸上还翻着愤怒的红晕,但居然真的没有继续说话。 少女上前一步,朝大汉盈盈一拜,说:“真是对不起,我师兄在家里待久了,说话难免有些急躁。我们是宣城慕容家的弟子,我是内门弟子慕容雪,他是我们的少主慕容止歌。夜还很长,我看我们不如搭个圆桌,一起行酒令打发时间如何?“ 大汉见出来赔罪的是个半大的少女,也不好继续追究,只冷冷的说:“行酒令?那我可不会。” 慕容雪并不意外,微笑着说:“那就划酒拳吧。” 大汉狐疑道:“你们这些高门小姐,还会划酒拳?” 慕容雪眸光微微一闪,嘴角微勾,“试试不就知道了?” “好!那俺陆老三就陪你一陪!” 慕容雪眼神一转,又落到了我的身上。我心中一跳,有那么一瞬间,竟然觉得她看出了我的身份。然而,她却只是友好的问:“这位公子,可要一起来?” 我刚想拒绝,身旁萧明义就握住了我的手。他轻轻的点了点头,低沉道:“好。” 我有些惊讶,用眼神问他:你认识他们? 萧明义捏了捏我的手,低头附耳道:“四大世家,分别是宣城慕容,兰台上官,姑苏周氏,钱塘沈家。” 他这么说,我便明白了。 宣城慕容——极有可能有我们要找的东西——忘尘丹。 第2章 密法 我和萧明义从边疆赶往太原城,就是因为我们正在追查一种名叫忘尘丹的禁药。据说,这种丹药虽然可以起死回生,但是复活后的人需要一直吃这种药,并且逐渐失去神智、最后变成不人不鬼全身腐烂的怪物。 在和西夏的战场上,便出现了这种不知道痛也不知道退缩的怪物,杀死了不少士兵。 通过情报组织暗鸦的暗桩,我们打听到,太原城中曾出现过类似于起死回生后腐烂的事情,只是当时的人以为是邪祟作怪,找了几个道士做了法场后就将尸体抛尸荒野不了了之了。 可是,我和萧明义都没想到,中途竟然会下这么大的雪,等我们赶到这里后已经是深夜,城门关闭,风雪肆虐,折胶堕指。 慕容雪在那边和陆老三划酒拳,行动从容不迫,神色依旧带着股大家闺秀的优雅,然而往嘴里灌酒的动作颇为豪放,令陆老三眉开眼笑,逐渐也提起兴致来。萧明义代替我陪着他们划酒拳,脸上浮起一层薄红,眉眼笼罩在一层阴影中,只露出一个冷硬的侧脸。 我若有所思的坐在慕容止歌的身旁,一语不发的静静看着他们。慕容止歌却对这种“野蛮”的游戏毫无兴趣,看了片刻就兴致缺缺的挪开目光,用一种审视的目光上下扫视我。 过了一会儿,我无法无视他灼热的视线,无奈的偏过头,说:“你好,我叫江辞,请问有什么事吗?” 慕容止歌盯着我的脸,半晌,小声说了一句:“你长得还挺好看。” 我:”........谢谢啊。” 慕容止歌对我的回答并不满意。他横眉道:“只有谢谢?你知道本少爷的夸赞有多难得吗!?想要被我夸的人能从这里排到天都!” 天都便是天子之都,离这里相隔十万八千里。 我脸上客套一笑,不以为然的想:这小子还真能往自己脸上贴金。 “江辞,你看着细皮嫩肉的,一点都不像这里人。说吧,你是从哪来的,过来干什么?” 慕容止歌趾高气昂的问,一副“问你就是在施舍你”的腔调。 “在下要去太原城办点事,只可惜天公不作美,这才被堵在半路。” 我说,“慕容公子看着风尘仆仆,可是从边境来,带着您的师弟师妹讨庇护来的?” 慕容止歌脸上不屑之色一闪而过,“本少爷可不需要谁庇护!我带着师弟师妹们来,自然是为了找——自然也是有事要办!” 他面上露出几分警惕之色,盯着我看了一会儿,才继续说,“江辞,你来太原城是要办什么事?我认识太原城知州,说不定还能帮你呢!“ 我笑了笑,”不过是有些私事要办,慕容公子的好意江某心领了。“ 我给他递了一碗酒,又给自己也盛了一碗,平静道,“今年的冬天格外冷,我朝与西夏僵持不下,西夏那妖怪似的士兵还不知杀了多少我们的战士。要不是亲眼所见,我还真不敢相信这世上竟然真的会有不知疲倦、不知恐惧、不知死亡的怪物。” 慕容止歌撑着下巴,一碗酒灌下去,他玉雕般的面庞上显出一抹红晕,“切,那种怪物啊...江辞,我和你说,那可是人造出来的怪物,还是从我们中原传出去的...“ 碰!慕容止歌一头从椅子上栽了下去。我吓了一跳,连忙伸手去扶,才避免了他漂亮脸蛋撞到地上的惨案。 ”少主!“ 他身旁的弟子惊叫一声,”你对少主做了什么!?“ 这动静惊动了不远处的三人。慕容雪连忙起身赶了过来,看了一眼,便哑然失笑道:”师兄没事,他只是喝醉了。“ 我汗颜,“抱歉,在下没想到慕容公子竟如此不胜酒力。” 虽然我的确起了灌醉他的心思,但我也没想到他的酒量会差成这样。 慕容雪看了我一眼,说不出是什么神情,但我却觉得她像是看出了我的目的。 这女人真是不简单。 这时,二楼忽然传来动静。我抬头看去,就见一人慢悠悠的从楼梯上走了下来。他一头青丝松松束起,身型瘦削,披着一件宽大的灰色长袍,脸上戴着一张白玉面具,在脸颊处刻了一朵芍药花,只露出一双漆黑的眼睛。 厅内的声音渐渐的静了下来。萧明义走到我的身边,不知为何,看着那人的目光竟带着如临大敌的警惕。 然而,我却没有从他身上感受到丝毫危险或煞气。 他只是静静地走了过来,丝丝缕缕清雅的药香顺着风飘了过来,不知为何,他脚步顿了顿,抬眸看了我一眼。 很难形容那一眼到底是什么感觉,只是,我觉得自己仿佛被夜色吞没,在一片汪洋大海中找不到归处......他的眼神中,好像有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仿佛曾经有过多么波澜壮阔的情感,都在千帆过尽后归于沉默。 我们的对视只有短短一瞬,他收回目光,坐到了离炭盆最近的一张椅子上,姿态慵懒,稍显困倦的闭上了眼。 不知为何,我在他的身上找到了一种熟悉感,就好像...那是一个值得我亲近、值得我结交、值得我信任的人。 我扯了扯萧明义的衣袖,他微微低头让我能凑到他的耳边。我小声问:“你认识他?” 萧明义摇了摇头,低声道:“很危险。” 萧明义曾拜师中原正道盟盟主花如昔,虽然因为身份没有一心一意的习武,但他天纵奇才、内力深厚,仍然不容小觑。 “他身上的香味很好闻。” 我说。 萧明义问:“什么香味?” 我诧异的看了他一眼。那么明显的药香,他竟然没有闻到吗? 我说:”我反倒觉得,他应该...是个好人。“ 萧明义古怪的看了我一眼。我摸了摸脑袋,也觉得这个评价实在不像是我能说出的话。 那边,没了划酒拳的人,陆老三红光满面的走了过来,大声道:”你这小丫头还真有意思,看着倒不像其他扭扭捏捏的贵族小姐。你是哪里人?怎么会去太原城?” 慕容雪温婉一笑,“我是南方人,家里派我来办点事。不知这位大侠又是为何来太原城?“ 陆老三爽朗道:”我哪是什么大侠!叫我陆大哥就行。官狗无能,西贼猖狂,百姓苦不堪言!只可惜我陆老三学艺不精,难堪大用!但是,我听说这太原城里有人正在教一种密法,可以短时间快速提升实力。这不,我就想着学了之后参军,杀他西贼一个片甲不留!” 我和萧明义对视一眼,都次彼此眼中看到了狐疑。 慕容雪眸光一动,问:“陆大哥说笑了,这世上哪会有什么短时间内提升实力的东西?怕不是个假消息吧。” 陆老三一挥手,“我一开始也是这么想的!但是,我可是亲眼看到这法子有用的。你们知道太璇剑庄吗?” 萧明义问询的看向我。我在他耳边说:“以前风光过,但是自从它的上一任掌门招惹了当时如日中天的天都叶家之后,它就被叶家的暗卫屠戮殆尽,只在外面留下了几个分支。” 慕容雪显然知道这个消息。她不动声色的说:“好似是个已经没落的小剑庄吧。” 陆老三知道的没有这么多,只是说:“总之,不管这剑庄怎么样,就是太璇剑庄的庄主告诉我们这个消息,还让他的弟子演示了一下那法子的强大!我可是亲眼看着一个普通的连木桩都劈不断的弟子,在不知怎么运用了内力之后,就忽然实力大涨,一下子劈断了一棵参天大树!” 厅内静了一刻。 我说:“哦,那还挺破坏环境的。” 陆老三:“........... ” 就在这时,原本坐在陆老三对面,一直喝闷酒的另一个大汉忽然冷笑一声,说:“什么能让人实力大增的功法,我看都是放屁!会相信的人都蠢的可以!” 陆老三勃然大怒,“你说什么?!这可是俺亲眼看见的!” 大汉冷漠的瞥了他一眼,懒懒道:“要是真有那种东西,哪还会有努力修炼的人?太璇剑庄祖辈还算风光,没想到现在也沦落得要整那些歪门邪道了!” 慕容雪上前一步,道:“敢问阁下姓名?”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关中关飞翼是也!” 一片寂静。我沉默了一会儿,和迷茫的慕容雪面面相觑。还是脑袋一根筋的陆老三比较直接,他问:“那是谁?” 关飞翼的脸涨红了。他恶声恶气的说:“就是那个曾经拒绝了铁汉帮的关飞翼!在关中,谁不知我两环刀关老二的大名?!” 我恍然,附耳对萧明义说:“铁汉帮是关中比较有名的大型帮派,帮主三年前就加入了正道盟,在正道盟里也算说的上话的。” 萧明义想了想,问:“比起相思门如何?“ 相思门是正道盟下三大势力之一,门主孤行客是盟主花如昔的好友。 我尴尬道:”萤虫之光,怎能与皓月争辉?” 从中原到北境,要说对于皇帝来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对于武林中人来说,便是江湖之中,仅有正道盟和其他。没有加入正道盟的,都是名不见经传的小门小派,要么就是邪教魔宗。 如此大的超级势力,自然不可能顾全所有的宗门。因此,正道盟内大宗管制小宗,就像皇帝之下的士大夫、转运使、知州等等....... 通俗来说,铁汉帮之余相思门,就是正一品之于从六品;而对于萧明义来说,他是整个正道盟的皇子殿下之一,因为他师父是花如昔,一统正道盟的超级强者。 半晌,慕容雪礼貌的说:“原来是关大侠,久仰。” 但显然,关飞翼又羞又气,既恨不得钻入地底,又恨不得拿个棒槌把这个名字狠狠砸进我们的脑子里。 他闷闷喝了一大口酒,说:“切!我总有一天会让整个武林记住这个名字!让他们知道我才不需要靠什么正道盟才能出名!” 我暗暗打量了他一眼。从他的肌肉和动作中,可以看出他虽然有一定内力,比那陆老三强上不少,但还是不够火候,放在整个武林中,那就是给强者砍瓜切菜的小杂兵,咸鱼一枚。 我在心中暗暗对他说:兄台,加油! 第3章 活尸 暴风雪依旧在客栈外肆虐。 掌柜的头一点一点的,好似在睡觉。神秘的灰衣面具男子依旧坐在角落,气息淡得仿佛根本不存在。 我看着烧得发红的炭盆,眼皮逐渐开始打架,在极端的安静中,也着实感到困倦了。 萧明义朝我靠了靠,示意我可以把脑袋搁在他的肩头。我弯着眼睛笑了笑,大袖遮掩下,悄悄地握紧了他的手。 就在这时,蓝衣弟子之中,忽然传出一声呻吟。 “啊....好酸....” 慕容止歌艰难的舒展了身体,困顿的睁开眼睛,白皙的皮肤倒映着炭盆暖红的光,“慕容雪,我怎么还在这里?” 慕容雪坐在他的身旁,平静道:“师兄,您忘了吗?客栈已经满人了。” “可是我在椅子上睡的好难受!” 慕容止歌抱怨,“这根本就不是人能待的地方!慕容雪,你就不能随便找个房间,给点钱把里面的人赶出去让我睡吗!?这晚上还这么长,你要我怎么活啊?!” 慕容雪眼中划过一抹无奈,轻声道:“师兄,我也没有办法啊。家主出门前才嘱咐过师兄,不要在外面随意生事的。” “这是在随意生事吗?!我的腰都要断了,怎么可能在这里继续坐下去?!我明天还要不要上路了?!” 慕容止歌大声道。他的目光扫了一圈大厅,定在了灰衣人的身上。 他站起身,大步走了过去,居高临下的问:“你是什么人?你也是从外面进来的?” 灰衣人本来闭着眼睛,等听到慕容止歌的声音,才淡淡睁开眼睛。他平静道:“客栈的房间没有住满,你可以问掌柜的要一间空房。不过,这里的条件并不好,睡在椅子上还是床上没有差别。” “你以为我没问过掌柜吗?是他说已经住满了的!” 慕容止歌怒道。 灰衣人眸中闪过一抹深思。他说:“我能听到,其他房间里并没有人。” 大厅内静了静。他这话表达出了很多意思。最重要的一层意思是:他习过武,耳聪目明,很强,不好招惹。 慕容止歌犹疑的看了他一眼,“我凭什么信你?你说没听到就没听到?” 他的怀疑也并不是没有理由。我从灰衣人身上无法感受到任何内力的气息,就算是这间屋子里武功最强的萧明义,体内都有蛰伏不出的灼热内力,令他无论何时都有威慑人心的锋芒;然而,灰衣人的体内是空白的、空洞的——他没有任何内力。 会发生这种事只有两个可能: 第一,他的内力深不可测,数倍高于我和慕容止歌。 第二,他的确没有内力。 二听起来是天方夜谭,那只能是一了。可是,我从未在江湖中听说过任何玉面灰衣的消息,难道他还是个不出世的高人? 灰衣人淡淡道:“我何必骗你?” 短暂的犹豫,慕容止歌屈服了。他大步走到掌柜身前,恶狠狠的一掌拍碎柜台一角,厉声道:“掌柜的,你为什么骗我?!这里明明就有房间,为什么不给我们住!?是觉得我们付不起钱吗?!” 掌柜的早就在喧闹中清醒,眯眼盯了慕容止歌一眼,平庸而没有记忆点的脸上浮现出一抹狠戾。那抹情绪来的太快,以至于我都觉得自己是看错了。 因为下一刻,掌柜的就用一种不耐烦的语气说:“去去去,没有房间就是没有!再多钱也没有!你是想要我因为一点钱就把我的客人赶走吗?!要是这样我以后还怎么做生意!你这人真是有完没完!出来做事还犯什么少爷脾气!” 慕容止歌勃然大怒:“你是个什么东西,也敢这么和我说话?!我看你是找死!” 说罢,他猛地回头向身后说:“你们在那里看什么看?慕容雪,用你的鞭子给我狠狠的抽他!” 陆老三坐不住了,拍桌而起,怒喝:“你这个小白脸还讲不讲道理!?人家老板不想做生意,你还在这里无理取闹!掌柜的别怕,我来助你!” 关飞翼也站起身,铿锵有力道:“以权压人最是无耻!我两环刀关老二绝不会对这样的丑恶事情坐视不理!” 我心下一惊,这好好的,怎么就要打起来了? 然而,就在这蓄势待发的一刻,被关飞翼和陆老三护在身后的掌柜却蓦然发出一声尖叫,“别打开!” 我猛然回头——只见不知何时,灰衣人竟然上了二楼,正要拉开一扇房门! 灰衣人动作一顿,侧过头,漆黑的眸中清清楚楚的透出了几分讥诮。 就在这一瞬间,掌柜的身上猛然爆发出一股极强的气势,将陆老三和关飞翼震退两步,而他也如脱弦的利箭一般急射向灰衣人! “你会武功!?” 慕容止歌不敢置信的大喊。 然而,一切都已经太迟了!灰衣人侧身躲过掌柜的攻击,一脚踹开了房门!霎时间,一股可怕的腥臭味扩散而开,干呕声连续不断,我脸色巨变,不敢置信的说:“西夏的活尸!?” 门后,赫然站着密密麻麻神色呆滞、身体腐烂的怪物!被踹开的门后,一张黄符慢悠悠的飘了出来,在碰到光的刹那开始燃烧,不过一个眨眼,就变成了灰烬。 掌柜绝望的怒吼:“你都做了什么!?你这个愚蠢的畜生!既然找死,那我就成全你们!” 门后的活尸像是受到了什么指令,全都从那静止的状态中抽身而出,动作迅速的冲出门,从二楼一跃而下!与此同时,撞击声不绝于耳,恐怖的嘶吼从二楼不断传出!这鬼地方到底藏了多少活尸!!!? “明义,跑!” 我大喝,抓住萧明义的手就朝着门口夺路狂奔。然而,没跑多远,掌柜的就猛然从二楼跳了下来,冲到我们的身前,整张脸扭曲在一起,露出一个狰狞嗜血的笑,“要怪就怪你们那个同伙!你们这些人,既然看到了,那就一个都别想跑!” 红影一闪,我惊叫道:“明义!” 一瞬间,萧明义挡在我的身前,长剑出鞘,伐魔剑雪亮的剑光划破了凝滞的空气,叮的一声将那血红的利器狠狠挡在身前——那是一个钩爪! 我武功浅薄,用轻功飞速后退,脑中电光一闪,大叫道:“明义小心!那是赤铁!他是魔宫的人!” 魔宫,是魔教最有名的组织,号称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最有名的就是它用来锻造武器的赤铁,无坚不摧无所不能,任何武器都能被赤铁一斩两断! 萧明义剑光一转,狠狠逼退掌柜。 “为什么这里会有西夏的活尸!?你竟然和西贼勾结在一起?!” 我怒道,“你们魔宫竟然无耻至此!” 掌柜的冷冷的盯了我一眼,不屑的大笑起来,“无耻?!我们都被你们正道称为魔宫了,自然是不要这礼义廉耻!和西夏勾结?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别以为你们可以出去,今天,你们全都得死在这里!” 尖锐的风声划过我的耳畔。我猛然转头,就见一只活尸竟然已经窜到近前,泛着腐臭的手一把向我抓来——然后被一条鞭子狠狠抽到了墙上。 不远处,慕容雪看着我,清秀白皙的脸上满是肃杀和冷静,“江公子,现在不是逼问的时候!把这些怪物搞定了再说!” 我咬牙点头,抽出落雨剑,施展落雨剑法冲了上去。慕容家的弟子身上那抹亮丽的蓝迅速被数不尽的活尸吞没,这时,陆老三和关飞翼才堪堪反应过来,一个抡起拳头,一个劈砍大刀也加入了战局。 所见之处腐肉脑浆乱飞,糊在皮肤上刺的发痛。我弯腰躲过活尸的一爪,一剑砍断了他的脖子,然而,脑袋掉到地上的活尸竟然还能行动!我骇然失色,一脚将那东西踹飞出去,转而用内力一掌轰出——活尸经脉尽碎,倒在地上起不来了! “这东西杀不死,要想办法让它失去行动能力!” 我高声道。 话音未落,一道尖利的声音骤然响彻整个驿站,内力一圈圈激荡而开,刺耳的魔音像是泥鳅般顺着我的耳朵闯入体内,将我全身搅的沸腾不已。与此同时,所有的活尸竟然全都停住了!只见二楼栏杆上,慕容止歌翩然而立,唇边架着一只玉笛,不成调的曲子揉杂着内力幽幽的传遍客栈。 他身后,慕容雪神色平静的一鞭子挥退所有的活尸,她身上的蓝色大氅已经沾染了一块一块的脏污,然而,她的脸上干干净净,犹如从淤泥中绽放的莲花,清冷夺目。 “我们要赶紧出去,用火烧死他们。” 慕容雪说,“师兄撑不了多久。” 我立刻反应过来,剑锋一转便冲向与萧明义缠斗的掌柜。然而,这一看却让我悚然一惊——短短几分钟,萧明义身上竟然已经绽开了大大小小的血痕,刀光剑影中,他神色凝重,动作迟缓,显然没讨着半分好! “明义!” 我大惊失色,内力一寸寸冲破经脉,落雨剑法自行运转,抬剑就砍了上去! 然而,掌柜的根本没有回头,仿佛早就能预料到我的攻击,随手一挡,磅礴的内力就将我击飞出去! 他绝不是普通的魔宫之人!就算在魔宫之中,也一定是名列前茅的存在! “慕容道友!” 我大喊道。慕容雪显然看出了萧明义的吃力,不用我说,就飞身而下加入战局。 然而,掌柜以一敌二丝毫不落下风,只是冷笑一声,不屑道:“一个黄毛丫头和一个黄毛小子,也敢和我叫板?要是过个几年,说不定还能有几分出息,可惜现在——” “明义!” 我尖叫道,就见掌柜身影如鬼魅一般消失在原地,慕容雪和萧明义脸上茫然之色还未露出,就见萧明义身后空间扭曲,掌柜的声音骤然出现,钩爪也狠狠抓向萧明义的脖子! 萧明义脸色一白,身体一扭,险之又险的躲过这个攻击,然而,掌柜另一只手一掌拍出,带着毁天灭地的威压向着萧明义直击而下。 那样恐怖的内力,仿佛不需要出手就可以将任何人压死在原地,让人生不出任何反抗的念头! 时间好似无限延长,那个充斥着内力的一掌向着萧明义拍去,摧枯拉朽的力量不容置疑的摧毁了一切阻碍,不管是慕容雪还是萧明义全都无力阻拦,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生命走向最后的倒计时—— 在这千钧一发之刻,时间仿佛凝滞,我惊恐的闭上了眼睛,听到了一声重重的撞击。 想象中的惨呼没有传来。 我小心翼翼的睁开眼睛,却见不知为何,掌柜的倒地不起,萧明义喘着粗气靠在墙上,慕容雪不敢置信的瞪大眼睛,慕容止歌的魔音依旧一圈一圈的环绕。 我腿软的跑了过去,一下子扑到萧明义的身边,用颤抖的手摸他的脸颊,“没...死...没死?” 萧明义握住我的手。他的手心全是冷汗,表情还撑得上冷静,“他死了。” 我转头看向地上的掌柜。他怒目圆睁,永远的停留在了抬手的那一刻,脖子涨红,面目青白,死了。 “现在不是庆祝的时候。” 身后,一人淡淡的说。 我们转头看去,就见灰衣人不染纤尘的站在停滞不动的活尸前方,不知何时背上了行囊,白玉面具后那双漆黑的眼睛沉沉的看着我们,其中没有丝毫喜怒哀乐。 不知为何,我再次从他的视线中窥探到了某种无与伦比的安全感,就好像只要他在,这世上就不会有任何能够难倒我们的问题。 那幽幽的清香又钻入了我的鼻中,我一时有些恍惚...到底是在哪里闻过这股味道?到底是在哪里见过这个人? 萧明义握住我的手紧了紧。 慕容雪率先道:“大家快点出去!一会儿我们点火把这里给烧了!” 我猛然回过神来,干涩道:“厨房里可能有油,我去找找。” 萧明义立刻道:“我和你一起去。” 掌柜死了,因此,点火烧驿站的速度快的顺理成章。 漫天大雪中,我们站在荒芜的土地上,身后风雪肆虐,身前火势滔天。 慕容雪指挥着慕容家的其他弟子留下了两具被砍断四肢的活尸,他们的嘴里还嘶哑的呻吟着,身体蠕动着、扭曲着,看起来触目惊心。 阿黑和阿白在我们身边甩着蹄子,看起来颇为烦躁。 陆老三忍不住喃喃:“这到底是些什么怪物!” 关飞翼面色惨白,一句话都没有说。 慕容雪和我们遥遥相望。她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些什么,最后却只是叹了一口气。 “江公子,萧道友,我们还要把这个信息报告给太原城知州,就此别过。” 她抱拳道。 我想笑,却觉得整张脸都无比僵硬,实在扯不出什么轻松的表情。我回了一礼,说道:“有缘再会。” 慕容雪翻身上马,带着队伍往前走去。慕容止歌不知为何在原地停留片刻,终是转头看了我一眼,“江辞,你到了太原城可以来知州府找我。” 他顿了顿,“有问题一定要来找我哦!” 我道:“多谢慕容公子抬爱。” 慕容止歌不悦的撅起嘴,摇摇头,一甩马鞭追向在前方停留等他慕容雪去了。 我收回视线,对另一边的陆老三和关飞翼严肃道:“今天看到的事,你们绝不能告诉任何人!” 关飞翼理解的点点头。陆老三却皱眉问:“凭什么?这种大事就应该让别人提前知道啊!” “提前让普通人知道只会引起不必要的恐慌。” 我冷淡道。 陆老三还待再说什么,灰衣人却忽然冷冷开口,“你敢拒绝,就死在这里。” 他的话效果显著,只见陆老三脸色惨白,打了个寒战,闭嘴不敢反驳了。 目送着关飞翼和陆老三也走入大雪中,这里终于只剩下我们和灰衣人。 大火将木头烧的噼啪作响,站在燃烧的驿站前,就好似站在一个巨大的篝火旁。 萧明义上前一步挡在我的身前,然而,灰衣人只是笑得弯了弯眼睛。 “你叫江辞是吗?” 他问。 我谨慎的点点头。 “你好,我叫张孤,是你师父的朋友。” 第4章 张孤 我出生于枫城江家的偏院,破旧的被褥挡住了破洞刮来的冷风,母亲的尸体为我支起了最后的避风港。 江家是当今萧皇后母家的外戚,我的父亲是个目光短浅的商人,梦想着自己能有一个科举上岸的孩子光耀门楣。他一共娶了三房小妾,我母亲就是其中最美的一个。听老奴说,我母亲是我父亲从青楼赎回的舞姬,一开始的确有些蜜里调油的日子,但是在主母的挑拨下,他很快对我母亲失去了兴趣,任由旁人欺辱她,最后让她惨死破屋中,草席一裹抛尸荒野。 因此,我在江家的童年...不提也罢。 我八岁那年,父亲携全家一起去郊游,然而,路途中我们却遭遇山匪打劫,混乱中没人顾得上我,我和几名家奴一起被山匪劫掠。那时我年纪虽小,五官却已经有了几分我母亲的影子,因此,他们一开始只是想把我杀了,或是当作奴隶使唤,但是给我洗完脸之后,就逐渐起了歹心—— ——如果我没有遇到我师父的话,我怕是已经跳河自杀了。 我的师父叫叶岚,四十多岁但是风韵犹存、玉树临风,虽然天天被邻居王大妈赵大姐说是鳏夫,但是想嫁他的人(男女不限)还是能绕村子三圈。最夸张的一次,是师父在家教我习武时,一个穿得花枝招展的纤细男人忽然闯进家里,看准我师父就是一个投怀送抱——然后被我师父“客气”的请了出去,并严肃的说:“我已有心上人,还请阁下自重。” 至于这个心上人是谁,我跟了他七年,连个影子都没见到过。 师父是个沉默的人,因为觉得我筋骨不好,所以天天找药材让我泡药汤,让我觉得我像是人参鸡汤里的那只药材鸡。第七年时,一次远游中,我在正道盟意外遇到萧明义,我和他一见投缘,于是告别师父和萧明义走到了一起。 不过,在这七年里,师父虽然说不上完全与社会脱节,但是性格孤僻、没有朋友,甚至连同伴都很少,总是一个人走过大江南北,除了我以外,我真的怀疑他这辈子是否还认识任何其他人—— 不,或许有一个例外。 师父他总是对着一个东西发呆。那是一张通缉令,上面画着一个三头六臂的丑陋大汉,悬赏五千贯,名叫...名叫张孤。 师父说,他这辈子有三个最重要的人,一个是他的师父,一个是他的弟弟,一个就是通缉令上的大汉张孤。 当时我寻思了一下,照理说,人一生中最重要的三个人,一般是亲人、爱人或朋友,前两个都是他的亲人,那后一个...一种诡异的直觉告诉我,那应该就是我师父的心上人,因为他看通缉令的眼神总是含情脉脉的追忆...... 我想象了一下师父和九尺大汉并肩而立,我师父小鸟依人的模样... 我不寒而栗。 或许是我看灰衣人的眼神太古怪,灰衣人愣了愣,疑惑的问:“你没听过我?” 我迟疑片刻,摇了摇头。 灰衣人奇道:“你师父不是叶岚?” “啊...家师的确是姓叶名岚。” 灰衣人眼中透出几分茫然。 我犹豫了一会儿,说:“家师虽然没有和我提起过你,但是时常对着一张通缉令发呆......可是,上面的男子.......” 话音未落,灰衣人周身柔和的气质一下子阴沉下来,“通缉令?!他还把那张该死的通缉令留着?!” “......您知道那个通缉令?” “呵。” 灰衣人冷笑一声,“当年我为了逃避追捕,让证人胡编了我的形象,要求离真实情况越远越好。他纪念我,用别的也就算了,竟然还用那种恶心的东西?” 说到最后,他的语气咬牙切齿,仿佛恨不得生啖其肉。 我打了个冷颤,心虚的目光飘向远方...师父....我是不是给你惹了好大一个麻烦... “那个...我师父其实还是很想念你的,他一有时间就会把您...您的通缉令拿出来看呢.....” 我的声音一点一点小了下去。 灰衣人面无表情的说:“呵,叶岚,呵呵,别管他了。既然他没和你提过我,那我就只能和你说一点关于他的事了。” 他冷笑一声,“叶岚,性格孤僻冷傲,不善言辞,爱读书作画品茶烧香,今年四十三岁,但活的像是一个花甲之年半身入土的老头子。哦,对了,如果你有在他受伤时照顾过他的话,他的腰窝处有一颗红痣。” 我的脸唰的一下红了。这件事我是不知道的,因为我从来没有看过师父的身体......不,这种东西我根本就不应该看过吧! 我结结巴巴的说:“你...你怎么知道?我都不知道!” 张孤平静道:“以前和他待得久了,自然什么都知道了。你师父既然没有和你提起过我,那我也不好和你聊以前的事。” 他的眼神柔和下来,“这样吧,我刚刚看你用了落雨剑法,你现在学到第几招了?” 我说:“第六招。” “穿山落雨剑一共十二招,分为穿山诀和落雨剑。看来,叶岚只教了你落雨剑法,没有教你穿山剑诀。” 我说:“师父把心诀的功法给了我...我还没修炼透彻。” 张孤眼中透出几分笑意,温柔道:“把剑给我。” 他的声音里也不知带了什么魔力,我脑袋一晕,想也不想的就想把剑给他。萧明义伸手拦住了我,他警惕的盯了张孤一会儿,将自己的伐魔剑丢了过去。 伐魔剑通体银灰,比寻常剑的剑身宽了两三分。据说,这柄剑是由名师一比一按照曾经名镇江湖一时的暗鸦噬鬼剑锻造而成,如果没有功法匹配,这柄剑很难被用的融会贯通。 不过,出乎我们意料的,张孤随手接住长剑,只是放在手里掂了掂,就随意的说:“原来这就是那柄有名的仿剑,还原的还不错。” 说着,他身形一轻,骤然一跃而起,浅灰色的宽袍大袖如蝴蝶般在猎猎狂风中鼓动,他的身姿好似大千世界中的一粒尘埃一粟蜉蝣,却又带着莫大的力量,令每一招每一式在捉摸不透的同时蕴含着万钧之力! 一瞬间,我看得入了迷,心中某套早已烂熟于心的心法随着他的动作开始流转,不多时,竟然就这么忘了寒冷、忘了大火、忘了时间......世界上,只剩下眼前那个如尘埃精灵般舞动的身影。 在见到他之前,我从未想象过,毁天灭地的剑招竟然能是轻盈动人、美不胜收....... 命运拨弄出的第一个音调,便是如此了。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张孤,从此,便再也忘不掉他颀长的身影和温润的眼眸。 如果要我形容他的存在,很久之后,我会说:那是上天赐予我的第二个“父亲”。 … “战争开始后,太原城就成了这里最繁荣的交通枢纽。” 张孤说。 我和萧明义同乘一马,将阿白让给了张孤。他骑在马上,身形纤瘦,看起来有几分孤寂。他应该有三十多岁了,但是我却完全无法从他的声音或身姿中看出这一点来,只有那双温润的眼睛,温柔的仿佛可以包容世间万物。 萧明义语气有几分僵硬,“没错。所以,那个驿站不仅能掩人耳目,还能将那么多活尸从西夏运过来,其中肯定有别人牵线搭桥。” 我说:“说不定和魔宫有关。那个掌柜就是魔宫的人......可是这也说不通啊....魔宫哪来那么大的能力,将那么多活尸从西夏的战场上运到这么重要的核心位置?” “...或许,那根本就不是西夏的活尸。” 张孤淡淡道。 我心中一凛,“前辈的意思是?” 张孤平静道:“西夏的活尸来自一种名叫忘尘丹的丹药,这种丹药可以医死人、肉白骨,代价就是被救活的人会逐渐失去神智,成为行尸走肉。这张丹方正是来自中原。” 他说这话时,不知为何,语气中带着淡淡的悲伤。 短暂的沉默后,萧明义开口道:“不管是谁,总有人和魔宫勾结,而且,必定是太原城中位高权重之人。“ 我说:”根据暗鸦的情报,太原城中曾经有过类似的事情。三个月前,太原城中最大的青楼风月楼里,有两个嫖客死在了姑娘身上。后来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那两具嫖客的尸体没能及时下葬,反而在楼里开始腐烂。过了三天后,风月楼才想起来为他们做法事,但是,就在他们打算把尸体放回棺材里时,那几具尸体竟然奇迹般的开始恢复红润和生气。” 我顿了顿,说:“一种说法是,当时在场的人都以为他们要变成怪物了,所以强行将他们压入棺材中钉死下葬。另一种说法是,即将诈尸的两人被压到法场中做法事,被道士驱赶走了身体里邪祟的灵魂,死的不能再死之后才草席一裹丢入乱葬岗。那时,这件事太荒谬,以至于当时还有人说是风月楼想要杀人夺宝。” 张孤道:”太原城中有人滥用丹药。” 我点点头,“看来,我们一定要去风月楼看看了。” 张孤说:“那个慕容家的小公子不是说有需要帮助的可以找他吗?江辞,进城后你可以让他协助你,去把当时发生的事情调查清楚。” 我愣了愣,“这...我要把发生的事情告诉他吗?” “告诉他吧。” 张孤淡淡的说,“不管慕容家来太原城的目的是什么,那都只是一个单纯的孩子。” 萧明义低沉道:“慕容雪可不简单。” 张孤平淡的笑了一声,“所以,就不必告诉她了。” 第5章 江鸿志 进城后,我直奔知州府而去。谁料抵达后,知州府的守卫告诉我,知州和前不久来的客人一同出去了。 “所有的客人?” 我皱眉问,“我是来找慕容公子的。” “慕容止歌公子也一同出去了。” 守卫说道。 我又问:“他们什么时候会回来?” 守卫道:“小的不知。” 我看了一眼大门紧闭的知州府,无奈的掉转马头去风月楼了。 太原城的花街柳巷不像天都那般灯红酒绿,甚至,在这阴沉沉的天气中,竟然多出了那么几分阴沉。我停在前方,才意识到我根本不知道他们进去后又干了什么,因此,也无从去追。 沉思片刻,我觉得比起找个客栈休息,我还不如进去看看,说不定能有不一样的发现。 摸了摸怀里的几贯铜钱和一个银锭的巨款,我将阿白交给门童,大摇大摆的走了进去。 “这位客官想要什么?” 跑厅是个年轻的孩子,生的细皮嫩肉,有一双很水灵的眼睛。 他的手里拿着一个茶壶。我知道,他们这一行要懂眼色,客人就像是一泡茶,衣着、谈吐、气质,就是这一泡茶的潜力和质量。 我多天没有洗漱,浑身狼狈,看来就是一壶“劣茶”了。我朝他笑了笑,说:“找个小倌。” 跑厅的眼波一动,软软道:”客人要找个什么样的?” 我看着他,做出一副思考的模样,直到把他看得脸红,才笑眯眯的说;“你这样的就挺好。” “讨厌~” 跑厅笑扑进我怀里,“既然如此,客人看我好不好?” 他水盈盈的眼睛看着我,无辜的像小鹿。我握住了他的手,用手指摩挲了一下他的腕骨,说道:“像你这样的美人,要是我买不起怎么办?” 跑厅轻笑,“这话说的,客人是在嫌弃人家吗?“ 他说着,将一只手撑在我的身上,另一只手眼花缭乱的一翻,手掌心赫然出现了一块银锭,就是我钱囊里的巨款。 我垂眸,掩去眼底神色,学着旁边那桌的人拍了下他的屁股,说:”小妖精,准备去吧。“ 看着他蹦蹦跳跳的背影,直到他在门廊前停下回头看我,我才朝他露出一个笑容站起身。他回过头后,我的眼中闪过一抹沉思。 那个跑厅,他会武功。 而且,比我更强。 … 花厅的走廊很长,红纱垂落在幽暗的走廊上,透过纸窗可以模糊看到外头阴暗的天光。 潮湿诡谲的空气像是从墙壁渗透进这里浓郁的熏香中,香气中交杂着黏腻的脂粉气和隐约的催情香,我不由得想,就算给我一万年我可能也适应不了这种令人作呕的味道。 真不理解为什么会有人喜欢来这里?只是为了温香软玉、美人在怀吗?我忍不住叹息一声,那些人,竟然宁愿浪费前来这里玩已经被别人动过的东西,也不怕生病或者恶心吗? 就算是放松心情,也有别的方式吧。我有些漫不经心的想。人和动物总归要有差别的,只有动物才不管不顾的□□。 不过,像是我名义上的父亲那样的人,恐怕本来就是由兽性催动的吧——喜欢谁,就要把谁捧到天上去,不喜欢了,就要把他压到泥土下......就像我的母亲一样。 讽刺的是,我母亲死了很多年后,有一天他忽然心血来潮想要见她。可是母亲的尸体都已经腐烂了,也不知道有没有入土为安,只剩下她当初住过的破木屋屹立不倒。那天我洗完衣服往回走的时候,就在院子里看到了了一身华贵锦衣的他,仰头看着院子里枯黄的大树,没有营养的枝丫半死不活的向外延展,似乎很想努力活下去,又似乎只是在等待自己的死亡。 我站在门口静静看了他很久,他才猛然意识到我的存在转头看我。有一瞬间他想走向我,但下一刻他就看到了我满身的肮脏和尘土,愧疚和厌恶在他的眼中交替出现,最后他暴躁的一挥手,叫来佣人打了一大盆水把我丢了进去,狠狠的将脸和身子搓干净,再换上干净的衣服。 他呆呆的看了我半晌,喃喃道:“像,真是太像了。” 就是因为在我八岁那年看到了一个干净的、像我母亲的我,他才会决定把我带上郊游,仿佛他突然间特别想念我母亲、特别想补偿我似的。 但其实不是的。 我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他只是觉得,会悼念亡故小妾的自己很深情、很有魅力而已。 因为那天他对我说:“你明明长得还不错,为什么要这样邋里邋遢的?简直成何体统啊?” 后来和师父悬壶济世时偶然想起这句话,便生出了一种冲动,想回到那个时候的对他说:“父亲,灾区的饥民何不食肉糜啊?” 想到这里,我无奈的笑了起来,目光重新凝聚在了冗长的走廊上。跑厅的身影停在一个房间前,拉开门笑吟吟的看我。 我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你可以叫我秋天。” 我若有所思道:“自古逢秋悲寂寥,我道秋日胜春朝。” 秋天愕然了下,眼中划过一丝诧异,慢一拍的笑道:“客人喜欢秋天的名字,是秋天的幸运呢~” 我笑眯眯道:“以前没人夸过你像春天一样可爱吗?“ 秋水眼中划过一抹黯然,掩藏的很好,要不是我刻意观察根本无法发现,”没有呢,客人是第一位。客人怎么称呼呀?“ 我启唇刚想说些什么,却忽听身后一声:”江辞?!“ 谁?竟然会在这里碰上? 那声音听着有些耳熟,带着少年变声时的沙哑,可是我一时半会儿想不起在哪里听到过。 我回过头,一眼便看到了被几人簇拥在中央,身材高挑的少年。他一身暗花罗文锦,神态不羁,狭长的丹凤眼一挑一眯,我心中难以言喻的熟悉感顿时再次涌了上来。 “阁下认识我?” 我礼貌的问。 少年似是不敢置信的瞪了我一眼,“不是吧江辞?八年不见,连我你都忘了吗!?” 与此同时,少年身后的跟班们开始向我缓缓移动,不多时,便将我围在了中间。 八年不见?八年前....... “江家人?” 我半是疑惑半是愕然的喃喃。我再次细细打量他的眉眼,这次,知道他是江家人,又是一个众星捧月的江家人后,我终于从他早已长开的陌生眉眼中窥到了过去的影子。 我的脸色一下子沉了下去,“江鸿志。” 江鸿志似笑非笑的看着我,手中扇子唰的一声打开,露出一副品相低劣的梅花图。 我猛的后退一步,生出一股反胃的恶心感,“江二公子,还请自重!” 江鸿志嘴边的笑容咧的更大了,“小野种,你怕什么?我还什么都没做呢?” 我深吸一口气,低声对一旁茫然的秋天说:“你先进去,我一会儿来。” 秋天犹豫了一下,扑闪着圆润的眼睛看着我,“好,那我先进去了......辞大人,这里...不能打架的,所以大人可以.....” 他后面的话我没听清楚,因为我已经把他推进去关上了门。 江鸿志在我身后阴沉道:“小野种,怎么不让他多看看你的画?” 我按住门的手用力到发抖。我面无表情的转过身,冷冷道:“江二公子说笑了。” 江鸿志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那扇紧闭的门,眼神又是一冷。他悠悠上前一步,指着扇子上血红的梅花道:“江辞,这可是用你的血画的梅花呢,你不喜欢吗?” 我的脸色发白,胃中强烈的翻滚着,嘴巴里冒出了咸涩的苦水。我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已经过了那么多年,过去的事情就该忘了。我已经不是那时手无缚鸡之力的“野种”,游荡在荒凉的小院中,无论是谁都可以欺辱。 我是江辞,我的身后是师父和萧明义,我已经拥有了身为一个人的尊严和权利。 心跳慢慢的平寂下来。 我移开落在扇面上的目光,平静道:“江二公子,不在枫城作威作福,来苦寒的太原城做什么?” 江鸿志眯了眯眼,“江辞,这话应该是我来问你吧。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早就离开江家了。” 言下之意,我早就和你没关系了。 江鸿志挑眉,朝我身后做了个手势。挡在我身后的人立刻将我狠狠往前推了一把,我尝试运用内力,然而,身后之人好似也有内力,将我退的踉跄一下,不得已站到了江鸿志的跟前。 打不过。我心中一冷。江鸿志没有内力,但他竟然带了四个有内力的跟班。他来风月楼做什么?尽管我相信,他是那种绝对会为美人一掷千金后弃之如敝屣的花花公子,但是,我也不认为他的钱多到可以随意挥霍在雇佣武功高强的保镖上。 难道,他也和西夏活尸有关? 我的思绪不自觉的飘到远处,这时,眼前的江鸿志眼中凶光毕露,恶狠狠的用那把扇子抵住了我的下巴,将我的头抬了起来。 真该死啊。明明我大他两岁,他却要比我整整半个头。 “你还在想你那小倌?” 江鸿志阴狠的问。 我想后退,却被江鸿志一把抓住。他咬牙切齿的说:“小野种,你跑什么!?这么多年不见,你不觉得我们应该好、好、叙、旧吗?” “放开我!” 我用力甩开他的手,感觉像是被什么老鼠碰了般的恶心,“我要做什么和你无关。江鸿志,我八岁那年就已经跟着师父离开了江家,我已经不需要对你言听计从!你也没有权利过问我的生活!” 江鸿志冷笑,一股怒火从他的眼中窜升而起,令他一把掐住我的脖子将我抵在墙上。背脊重重的一痛,我咬牙怒视他,身体却在不自觉的发抖。 江鸿志整个人几乎都要压在我的身上。他用另一只手摩挲着我的脸颊,冰凉滑腻的触感像是判断着哪里下口的毒蛇。我觉得自己的皮肤都要炸开了,用内力一推才把他推开。 江鸿志站在几步前,脸上的表情飞快的变幻,才重新变成了那皮笑肉不笑的模样,“江辞,你这话可不对。我永远是你的亲人,所以永远都有资格管你。” 他做作的叹了一口气,“我的好哥哥啊,这种肮脏的地方,你怎么能来呢?这可不是乖孩子应该做的。你们几个,把那个贱人给我拖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