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冒绝色美人的未婚夫》
7. 我可是有操守的骗子
坏了!
荀风心砰砰乱跳,面上却流露出悲伤神色,他放下碗,低声道:“以前是不吃的。”
白景是在建兴九年因地龙翻身与云家分散,那场天灾他也经历过,彼时十一岁,荀风眼珠一转,挤出几滴泪:“饭都吃不饱,哪还能挑嘴呢,想当初一块窝头能吃三天,饿了就掰一点含在嘴里,那窝头好硬,跟石头一样,只能含在嘴里慢慢化了下咽,晚上睡也睡不着,饿啊,饿得前胸贴后背,实在没办法,灌一肚子凉水挺过去,唉,你看我提这些做什么,平白惹大家伤心,这都是过去的事了,好在现在景儿找到姑姑了。”
云彻明默默递给荀风一方手帕,荀风接过,装模做样擦擦眼角,趁机嗅了嗅,一股药香,他将手帕揣进怀里,云彻明看见了,手伸出去又收回来,纠结许久,还是没要回来。
云关菱被荀风的话震住了,据父亲说,他们也过过苦日子,可她年纪小不记得,她记忆的源头便是大伯父将她和父亲接进云家,过上锦衣玉食的好日子。同样是亲戚,境遇大相径庭,云关菱心肠不由软下来,给荀风夹了满满一碗菜。
白氏也没想到白景的过去如此悲惨,眼泪夺眶而出,“好孩子,你受苦了,怎么不早投奔姑姑呢?那年地龙翻身云家损失惨重,可到底还有一处遮风避雨的房檐,这些年我让彻明四处打听你们的下落,可一无所获,你们去哪了?你娘呢?她生下你身子就亏空了,她怎么过活的?你爹又是个混不吝,我简直不敢想——”
荀风想:他和白景真是有缘,身世有些微相同,却没白景运气好,他可没一个有钱姑姑,骗人先骗己,荀风半真半假回:“我们也想投奔姑姑,可惜被流民裹挟,到了什么地界都不知道,好不容易打听清楚又被一伙人掳了去。”
“什么?”白氏一拍桌子,这时方才显露性格中的强悍:“是什么人?”
“具体的我也不清楚,他们凶神恶煞,只管挥着鞭子让我们干活,我娘就是因为这个死了。”
云彻明问:“是不是在祁北一带?”
荀风惊:“你怎么知道?”
“祁北异族以圣上治理无方,上天示警的名头起义造反,算算时间,正对的上,我想,他们掳走流民应该是为防御工事。”
荀风一拍脑门:“是了,你怎么一说我想起来了,他们让我们建城墙,砌堡垒。”
白氏听得心惊胆战:“后来呢?”
“后来?后来我跟爹逃出来了,可惜被逮住了,我爹被他们打死了,我活了下来。”
白氏瘫倒在椅子上,泣不成声,云彻明生怕白氏昏厥,握住她的手轻声道:“娘,闻此讯我亦心如刀割,然逝者已逝,生者当自重,舅父泉下有知也不忍娘如此摧折,表哥,表哥他必定不愿看你伤心。”
荀风附和:“是啊姑母,这些都过去了,您瞧我现在不是好端端的?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你身子不好,我还说这些旧事惹你伤心。”
白氏小声啜泣:“我白奇梅先没了父母,再没了夫君,最后连亲哥哥都没了。”说到这,白奇梅猛然攥住云彻明的手,“我的孩儿,你一定要成婚,一定要成婚,听见没有?”
荀风能理解白奇梅的想法,应是想为云家留后,可云彻明已明明白白跟他说不想成婚,思及此,他抬眼望向云彻明,云彻明嘴唇紧抿,一点一点掰开白奇梅的手,白奇梅泪光闪烁,不可置信地张大嘴巴,云彻明沉默片刻,道:“先吃饭罢,菜都凉了。”
云关菱一直在旁观望没有出声,她从心底里可怜同情白景,也从心底里觉得不公平,凭什么他一来就能娶家主?凭什么要将老爷,家主,和她共同努力多年才有的云家拱手让人?
难道就凭白景是个男子吗?
云关菱心里不服气,但怨气和怒气没有让其失去理智,依旧耳聪目明,看此情形,家主是不愿意嫁的,且不会以夫人的意愿转移。
看清这点,云关菱心情大好,笑着招呼大家:“吃饭吃饭,大伯母做了那么多好吃的可不能浪费。”
荀风夹一筷子好克化的蔬菜给白氏,悄声道:“姑母,来日方长。”白奇梅领悟到荀风话中的深意,脸上终于有了笑意,“好孩子。”
酒足饭饱后,白奇梅留云彻明说话,云彻明知道她要说什么,坐在椅上听候发落。
母子俩一站一坐,一远一近,却是同样的单薄病弱。
“清遥。”白奇梅率先开口,“你还不知道吧,你爹给你取字清遥,原本娘想在冠礼上告诉你,可见方才情形,怕是等不到了。”
云彻明悲哀恸怛,垂首不语。
“为什么不愿成婚?这门亲事清清白白,里面没有丝毫龃龉,两家知根知底,白家同意,白景同意,娘也同意,你为什么不同意?”
“因为我是男人。”
“不,你不是!”白奇梅胸膛剧烈起伏:“你托生错了胎,你原是个女孩!女孩嫁人何错之有?!”
“娘!”云彻明表情痛苦:“我不信什么命,也不信道士,我只相信事实,我是个男人,货真价实的男人!因不愿牵连父母,我穿女装扮女子,多年来困在深闺,有抱负无法施展,这种日子我早就过够了!”
“你想让娘白发人送黑发人是不是?”
云彻明别过脸,道:“您若是不愿也无碍,不敢欺骗娘,我早早备好了寿材,到时喇叭一吹就成,不用娘……”
话还没说完,白奇梅一巴掌扇在云彻明脸上:“都这时候了,你还有心思说笑?存心气我是不是?”
云彻明嘴角渗出一丝鲜血,“娘,云家的生意菱儿能独当一面,白景也找到了,娘以后尽可享天伦之乐,至于我,我本该在五岁那年死去,仰赖父母亲恩苟延十五载,大限将至,岂忍娘再为我牵累?”
“父母与子女之间何谈拖累?”白奇梅轻柔地为云彻明擦去鲜血,一下一下抚摸他的脊背:“娘知道,娘都知道,这么多年你受委屈了。”
白奇梅眼中泛着奇异的光,“你天姿聪颖,三岁识千字,四岁背唐诗,五岁问得先生哑口无言,六岁看一遍账簿能指出错漏,七岁算盘打得比帐房先生还好……娘知道,你喜欢读书,想致世,想做状元郎,可造化弄人,不得不扮成女子,脱下襕衫也失去了志望。”
“我的儿!人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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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辈子有许多可以追求的东西,生命才是最珍贵的。有了命,一切才有可能,彻明,千万别犯傻,答应娘和白景成亲好不好?我们先保住命好不好?”
“娘,请让我保留一点尊严。”
白奇梅怔住了,仿佛第一天认识自己的儿子,云彻明一贯是从容的,眼神沉静,瞳仁幽黑,像古井底下的石头,照不见光,也映不出影。
可现在,她窥见云彻明内心一角,他心里头是一团火。许是草堆底下的闷火,看着只剩点灰,扒开了,里面的火星能燎原。
白奇梅想劝,话到嘴边却被云彻明眼中的坚定碰了个钉子。她终于明白,在云彻明看来,有些东西比生命更重要。
“你回去罢,记得让银蕊给你上药。”白奇梅颓然道。
“不必了。”荀风拒绝云岫的伺候,“再去打听打听,家主可出来了?”
云岫放下扇子清脆应了一声,蝴蝶似的飞了出去,不一会儿,小跑回来,“出来了,出来了,听说家主和夫人大吵一架,在外面隐隐听见争执声。”
荀风早有预料,云彻明看着不是妥协的性子,“那家主出来时的表情如何?夫人又如何?”
云岫道:“家主看着跟平时一样,倒是夫人好似气着了,听下面的小丫鬟说,夫人头痛,药房正煎药呢。”
荀风立马站起身:“我得去一趟。”
到地方一看,白奇梅歪在榻上,头戴抹额,看见荀风来了招手示意他过去,荀风依言坐下,“姑母,可吃过药了?”
“吃过了。”白奇梅捂住胸口,“可我心里还是不舒服。”
荀风问:“是为成亲的事吗?”
“唉,彻明是个倔的,我劝不动他,景儿,跟姑姑说说,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荀风实话实话:“我打心底里愿意娶表妹。”
“真心的?”
荀风举手发誓:“如有假话,天打雷劈。”
白奇梅点点头:“好,我就怕你们两头不愿意,现在还好,只有彻明不愿意,景儿,你不知道姑姑有多感谢你,姑姑只要想到彻明活不过二十岁就心痛,好在天无绝人之路,万幸有你在,万幸你是彻明的命中人,只有你才能救他。”
荀风傻眼,这都什么跟什么?
白奇梅继续说道:“彻明受委屈了,你也受委屈了,可天命如此,老天要把你们绑在一起,彻明他明知道不嫁给你会死,可他有他的坚守,有他的尊严,他宁愿死也不愿意嫁人。”
“糊涂。”荀风发自内心道:“命才是最重要的。”
“可不是吗。”白奇梅感慨:“果然是一家人,你和我想的一模一样,命才是最重要的,其他的都靠边站,景儿,姑姑想麻烦你一件事。”
荀风:“姑姑请说。”
“你不要放弃彻明好不好?”
荀风听明白了,白景是云彻明的命中人,云彻明只有嫁给白景才不会在二十岁时死去。
可惜,他不是白景,他是荀风,云彻明注定要死在二十岁。
“姑姑,我既然来了就不会轻易放弃,您放心,我一定说动表妹成亲。”
8. 骗你过来
八月的日头毒起来,地上像下了火,连蝉都懒了,不是连片的吵,是隔一会儿才 “吱 ——” 地叫一声,拖得老长,像是叹气,又像是被晒得没了力气。
荀风无精打采地躲在树下,可还是没躲过从泥土里钻出的热气,热气和花园里的月季甜香绞成一团,黏在鼻腔里赶都赶不走。
“表妹,我的好表妹,我的金疙瘩,你在哪呢?”
荀风头一次觉得府院大不是件好事,连蹲几天连表妹的一根汗毛都没见到,简直是热锅上的蚂蚁,难为巧妇。
羊巴羔子的,白白浪费一身的小白脸功夫!
这样下去可不行,荀风嘿嘿阴笑两声,往白奇梅的院子去了。
翌日天未明透,晨雾还缠着云府飞檐,角门内已响起轻快的脚步声。何管家身着半旧青绸短褂,袖口挽得齐整,正立在马车旁指点:“再垫层棉褥子,夫人和家主身弱,龙华寺路远颠簸,仔细别伤着了。”
“欸,知道啦。”
小厮们忙着铺垫,何管家转向侍立在旁的丫鬟,道:“去取些酸甜的蜜饯来,再把夫人和家主常用的药包好,备足三天的量,放在车壁的小匣里,伸手就能摸着。对了,让老五来赶车,他赶的车最稳,家主坐得安生。” 说罢,亲自检查了车毂。
一切妥当,何管家才去请白奇梅,“夫人,车备好了。”
白奇梅面色一如既往的苍白但眼里焕发神采,她笑道:“真难得,好久没出门了。”
何管家劝道:“夫人,您的身子还没好,实在不宜出门,更遑论还要带着家主。”白奇梅打哑谜一样:“这病啊,非要出门才能治好。”
何管家问:“可要请景少爷一同前往?”
白奇梅摇头:“有缘千里来相会。”
“娘,我来晚了。”自上次谈话后,白奇梅便再未提过婚嫁之事,心头重担既卸,云彻明方觉光阴寸寸皆为珠玑,断不可虚掷于无谓之人,譬如白景,倒不如多伴至亲左右,是以当白奇梅言及欲往寺庙小住时,他未假思索应承下来。
“彻明来了,那咱们出发罢。”白奇梅笑着说,不知怎的,云彻明心里忽然升起一股异样。
千年古刹龙华寺,香火缭绕,梵音隐隐,云彻明一行人抵达时,寺内已香客如织。
白奇梅不敢耽搁,执了香便领云彻明入殿礼拜,从大雄宝殿到地藏阁,佛号声声里,她鬓边的碎发已被汗水濡湿,及至观音堂,脸上倦容渐显,脚步也有些虚浮,云彻明看在眼里,温声道:“娘,且歇一歇罢。”
“那如何使得?” 白奇梅微微喘着气, “拜佛最忌半途而废,惹得菩萨怪罪,岂不前功尽弃?” 话音未落,身子忽的一软,竟要往前栽去。云彻明眼疾手快,伸手便将她稳稳扶住,眉宇间拢起几分忧色:“娘,莫要硬撑。”
白奇梅扶着他的手臂,抬手按了按额角,声音虚飘:“真是老了,不中用了。彻明,香油钱还未捐呢,你替娘去一趟罢。”
云彻明颔首领命。
捐过香油钱,忽听殿后传来阵阵嬉笑吵闹,云彻明眉峰微蹙,是谁惊扰佛门净地?循声寻去,菩提树下围了圈灰袍小沙弥,灰扑扑的光头凑在一处,活像刚从土里刨出的圆萝卜,此刻,圆萝卜们正七嘴八舌叫嚷——
“后来呢?那大长虫被你打死了?”
“怎么可能,血肉之躯能敌过獠牙利齿?”
“别吵别吵,让他接着往下说。”
“要说也可以,不过嘛,得……”尾调拖得绵长,带着几分促狭,故意撩人。
云彻明心头微动,这声音竟有些耳熟。正凝眉细想时,那圈光头忽然分开条缝,荀风从中站起身来,玄色衣袍在一众灰褐僧衣里,好似泼翻了的墨汁,格外扎眼。
四目相对的刹那,荀风眼中像落了星子,倏地亮起来,轻快唤道:“表妹!”
云彻明转身欲走,谁知罗裙好不争气,被一截树枝挂个正着,不由气恼,此般情景,好像是他故意留步一样。
荀风三步并作两步追上来,张开手臂拦在他身前,衣袖带起的风里,还沾着殿外石榴花的甜香,“你看,我们多有缘分,竟在此处巧遇。”
“不巧。”云彻明淡然道:“只怕某人早有预谋。”
荀风见事情败露也不慌张,赞道:“表妹冰雪聪慧,什么也瞒不过你。”说着将树枝撇至一旁:“我呀,就是这根树枝,徒惹表妹烦恼,不然怎会见你一面比攀九重天还难,不得已,只能请姑母出手了。”
云彻明退后一步,“找我有事?”
“奇怪,难道没事不能找你?”
云彻明哑然,默了片刻认真道:“最好有事再找我。”
哈,这姑娘真正经,语气比老学究还老学究,荀风咳了两声,正色道:“我还真有一桩要紧事。”
“与你的治病良方相比如何?”
“更甚!更急!”荀风神秘兮兮道:“这件要紧事可关乎我的人生方向。”
云彻明原以为荀风在玩笑,可煞有其事的模样倒让他有些吃不准了,“表哥但说无妨,只要能帮我一定帮。”
荀风欢快道:“我初到松江府,如无头苍蝇般辨不清东西南北,急需一位向导,不知表妹能否担此重任?”
“……这就是你说的要紧事?”
“不错。”
“这与人生方向有何关联?”
荀风微微一笑:“迷路不就是失去方向?我是人,不就是失去人生方向?怎么,表妹方才还说要帮我,眼下想反悔?这可不行,满殿神佛都在看着表妹呢,抵赖不得。”
云彻明反应极快:“能帮我一定帮,不能帮我一定不帮,真是不巧,这回我不帮,表哥另寻他人帮帮你罢。”
帮,帮,帮,好多帮,这些‘帮’跳到荀风脑袋前,化成一个巨大棒槌,‘邦’一声敲得他头晕眼花。
待荀风回过神,云彻明已不见身影。
“碰上什么开心事了?”白奇梅问。
“嗯?”云彻明不明所以:“何出此言?”
一旁的银蕊暗暗点头,家主表情分明和以前一样,冷冷淡淡,夫人是怎么看出高兴的?
应该是看错了。
白奇梅笑着摇摇头,“可见到景儿了?”
不光见到了,还让他吃瘪了。
“你瞧,你又在笑了。”白奇梅道。
云彻明伸手摸了摸嘴角,没有上扬,“娘,我真的没笑。”
“是是是,是娘老眼昏花看错了。”
“是白景撺掇娘来龙华寺的?”
白奇梅面色有些不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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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 “什么撺掇,说得如此难听,娘刚好也想出门逛逛,是不谋而合。”
云彻明认真道:“暑气正浓,娘实在不该和白景一起胡闹。”
“还不是怪你,你为什么躲他?”
“没有躲,只是不想见。”云彻明说。
白奇梅道,“就算结不成亲,但你们到底是兄妹,是血肉至亲,景儿是你舅父唯一的孩子,不要生分了才好,彻明,你也不愿看娘难过是不是?”
云彻明抿了抿嘴唇:“我与他,合不来。”
“没有人天生相称,总要磨合,你看我和你爹,当初啊,我是左看他烦,右看他厌,恨不得他立即消失,可后来怎么样?我还不是心甘情愿嫁给他。彻明,景儿流落在外,不知吃了多少苦头,是故圆滑轻浮些,这不打紧,瑕不掩瑜,只要你去接触,就会发现景儿是个好孩子。”
云彻明垂下眼帘,“知道了。”
白奇梅欣慰道:“依娘看,你们再合适不过,一静一动,一冷一热……”
“我走了。”
“欸,等一下,娘不说了,是娘多嘴,这样,你把景儿带到禅房来,他初来龙华寺,怕是找不到。”
云彻明站着没动,银蕊十分有眼色:“家主许是累了,夫人,奴婢去找表少爷。”白奇梅不动,也不说话,银蕊缩了缩脖子,躲到了一旁,云彻明微不可察叹一口气,“我去找。”
夏日的太阳不讲道理,辰时就照得人脑壳发昏,云彻明原路返回,找到了躺在菩提树下的荀风,他脸上盖着比脑袋还大的荷叶,双手垫在脑后,翘着腿,嘴里哼着小调,细听,全是些靡靡之音,云彻明呼出一口气,冷声道:“你可知这里是什么地方?怎能唱,唱,”他实在说不出口。
荀风的声音从荷叶下飘出来,“你管我,我爱唱什么唱什么,就算到了阎王殿我照唱十八摸!嘿嘿,叫小鬼们也乐上一乐,也算攒了阴德。”
云彻明头一次体验到什么叫急火攻心,怒极而斥:“白景——!”
荀风心头一颤,来人竟是云彻明,他还以为是哪个闲人,一时间他不知先放下腿,还是先摘下荷叶,还是先道歉,一番手忙脚乱双腿似打了结,刚站稳‘扑通’一声又倒了下去,荀风自知没脸,笔直躺在地上,拿了荷叶挡在脸前,柔柔唤了一声:“表妹。”
云彻明气得指尖都在发颤,“你,你……简直不知所谓!不知廉耻!”
荀风双指在荷叶上一戳,戳出两个小洞,眼睛躲在小洞后偷窥云彻明,心想,羊巴羔子的,漂亮,表妹生起气来比平常漂亮百倍!
云彻明见荷叶上忽然亮出两个眼珠吓了一跳,又见眼珠愣愣盯着他,更为气恼,“还不快起来!”
荀风耍无赖:“表妹不生气了我再起来。”云彻明看了眼往这走的香客,从牙关里挤出:“我不生气,你快起来。”
“不是诳我罢?”
云彻明额上青筋凸显:“我从不打诳语。”
荀风这才放心,使了个干净利落的鲤鱼打挺,手里还不忘拿着荷叶,“表妹改主意了?愿意当我的向导?”
“跟上。”云彻明扔下两个字转身就走。
荀风跳到云彻明跟前,与之并肩,举起戳了两个洞的荷叶,皱了皱鼻子,对它说:“你瞧,表妹好凶哇。”
9. 要不要骗他呢
一路上任凭荀风怎么赔小心云彻明都不说话,看来真把人得罪了,荀风腹诽,他不过唱了十八摸又不是摸十八人,有什么值得气的?
“表妹,你要带我去哪啊?”
云彻明依旧秉持沉默是金的处世原则,荀风撇撇嘴,叫嚷道:“夭寿啦,云家家主拐卖俏郎君啦!云家家主拐卖俏郎君做童养夫啦!”
过往香客纷纷侧目,探究好奇的目光一直在二人身上打转,云彻明捏紧拳头,“闭、嘴。”
“闭嘴?好啊,我最听表妹的话,表妹不让我说那我就不说了,看在我如此听话的份上,不知表妹可否告诉我要去哪?”
云彻明冷着脸道:“禅房。”
“噢,原来是禅房,这有什么不好说的呢?莫非……”荀风笑得风流:“莫非只有你我二人,我们在里面做一些……”
云彻明猛然停下脚步,声若寒霜:“做什么?”
“自然是做一些…礼佛之事。”荀风不怀好意问:“表妹是想做些别的吗?你尽可提出,表兄奉陪到底。”
荀风有些喜欢逗云彻明这个老古板了,尤其当他看见她生气时的殊色。
云彻明心念忽动,问道:“此话当真?”
“自然。”荀风拍着胸脯保证:“我这人从不说谎。”
“好,君子一言。”
荀风接道:“驷马难追。”
云彻明心想,白景的性子太过跳脱,何不借此机会调教于他,令其通晓礼义、谨守诚信,待自己百年之后,也好让他妥帖伴在母亲身侧,于是道:“正巧我想抄写佛经,不知表兄能否奉陪?”
啊?写字?
这比杀了他还难受!
荀风吞吞吐吐想要拒绝,云彻明先一步开口:“表哥是要推脱吗?”
“唉,实不相瞒,我的字丑得惊天地泣鬼神,实在不想玷污表妹漂亮的眼睛,但先前已于表妹许下承诺,说什么也不该变,可是又不好意思……”
云彻明听明白了,“想要什么?”
荀风手中转着荷叶,笑嘻嘻道:“不要旁的,只要表妹唤我一声好哥哥。”
好哥哥?
云彻明轻咳两声,“不过比我大三月,为何执着于此?”
嘿嘿,白景只比你大三个月,可我荀风整整大你六岁,六岁呢!
荀风掏了掏耳朵,将荷叶卷成喇叭状放在耳旁,“快些,我等着听呢。”
云彻明有些难为情,但一想到白奇梅便横下心来,看了看周遭,三五杂人,他往隐蔽处走了走,张了张嘴,没喊出来。
荀风扫他一眼,睫毛忽闪,笑道:“不好意思?”
云彻明嘴巴闭得紧紧的,他年纪虽小可身为云家家主早习惯了旁人的尊敬和奉承,要他喊哥哥还真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回。
“不喊我可走了?”荀风迈出右腿,作势要走:“我真走了?”
云彻明垂下眼帘,嘴巴动了动,荀风‘啊’了一声:“你大点声,我没听见。”
“好,哥哥。”比蚊子声大不了多少。
荀风却很高兴,他知道云彻明尽力了,要是再让他叫,该恼了,“嗳!”他应道。
云彻明努力板着一张脸,一副公事公办的语气:“娘让我带你去禅房,快些走。”
荀风哼着不成曲的小调跟在云彻明身后,云彻明的脚步越来越快,越来越快,荀风在后面笑得开怀,这姑娘,还真好玩!
“可不是。”白奇梅赞同道:“彻明写得一手好字,景儿,你们两人真要一起抄佛经?”
“真的。”荀风朝云彻明望去:“还是表妹主动提出来的。”
云彻明远远坐着,不说话。
白奇梅惊喜不已,拉着荀风的手悄悄道:“还是你有法子,才一上午就有进展了。”
荀风朝她眨眨眼,小声道:“姑母,我说什么来着,我一定能让表妹嫁我。”
“好好好,要不要姑姑帮忙?”
云彻明站起来,“走了。”
荀风拍拍白奇梅手背:“我能行,您放心罢。”说完小跑两步跟上云彻明,云彻明随口道:“你跟我娘相处得挺好。”
“姑姑人好,谁会不喜欢?”
“嗯,你一定要照看好她,她的亲人不多。”
荀风怔愣片刻,她,她好像在说遗言。
虽已从白奇梅口中得知云彻明宁死不愿成婚,但亲耳听见还是被冲击了一下,云彻明才二十岁,热血沸腾的年纪,宁愿为尊严舍弃生命的年纪。
荀风内心闪过一丝挣扎,但很快这抹挣扎被金山银山取代,他荀风有什么错,他不过是尊重云彻明的选择,她不愿和白景成亲,那嫁给他这个冒牌货不是正合适?
既然云彻明时日无多,何不在这最后的几个月里让她高兴些?也算积阴德了。思及此,荀风认真而诚恳道:“我的亲人也不多,姑姑算一个,不消你说我也会照看好她,不过,我想你若是和我一起照看姑姑,她会更高兴。”
云彻明抿唇不语,闪身进了静室,静室不大,胜在清净,银蕊早将文房四宝备好,“家主,表少爷,可要添些茶水来?”云彻明没有红袖添香的习惯,“不必,你在外守着就好。”
“是。”银蕊出去了。
荀风悻悻闭上嘴巴,抄佛经那么无聊,不逗弄逗弄小娘子简直度秒如年。
云彻明正襟危坐,已开始抄了,荀风看了一眼,这回真有些牙痛,不情不愿坐下,铺开宣纸,呆呆望着白净的纸面,想,‘肤如凝纸’,应该就是这个意思罢,白花花的。
坐了一会儿,荀风终于开始动了,取过狼毫笔蘸了蘸墨,再看一眼经书,头痛道:“表妹,有没有字大一点的经书?这苍蝇字瞧得我眼花。”
“噤声,静心。”
荀风怎么可能闭上嘴巴,叠声喊道:“表妹,表妹,云彻明!表妹!清遥?”
云彻明抬眸望去。
“别看我,是姑姑跟我说的,我以后唤你清遥如何?”
“不如何,提醒一句,何时抄完何时走。”
荀风瞪大眼睛:“不对,你之前可没说。”
云彻明淡淡道:“再废话晚膳都用不上了。”
“无妨。”荀风本想说秀色可餐,但碍于环境生生咽回肚子里,转而提笔写了两个字,吹干墨,捧着递到云彻明眼前,“表妹,是这两个字吗?”
宣纸直直抵着鼻尖,云彻明避无可避,放下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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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尊降贵看了一眼,第一眼没认出来,第二眼讶异原来他说的是真的,字果然丑的很,第三眼微微挑眉,“清,遥?”
“是呀,我写错了没?是这两个字吗?”
云彻明默了一瞬,道:“没错。”
荀风喜滋滋的:“你的字和我的名字很相称。”
云彻明不自觉念:“清白?”
荀风愣了一下,“啊,对,清白。”
“无聊。”云彻明拿开那张写了他的字的纸,又提起笔开始抄写经书。
荀风讨了好大一个没趣,不尴不尬回到座位。
云彻明做事一向认真,当沉浸其中时周遭的一切都听不见也看不见,待他反应过来静室太静,白景好像很久没说话猛然抬头——白景睡着了。
预料之外,情理之中。
云彻明哭笑不得,要赶在他们之前来龙华寺想必要早起,说不定半夜就出发了,云彻明重新拿起那张写了他字的宣纸,想:白景有没有字呢,他比他大三月,可父母双亡,有人给他取字吗?云彻明将那张宣纸压在抄好的经书下面。
“醒醒。”云彻明用笔戳了戳,“白景,起来。”
荀风迷迷糊糊睁开眼,声音慵懒含糊:“喊谁呢?”
“喊你。”云彻明冷声道:“是让你抄佛经不是让你来睡觉。”荀风吓得一个激灵,瞌睡全跑了,好险,好险说漏嘴,“表妹说的是,我这就抄。”
荀风伸了个懒腰,忽然道:“我一直想问,表妹不肯与我成亲,是不是已有心上人?”
云彻明没料到他没头没尾问了这个,一时愣住,荀风托腮望向云彻明,眼神中带着询问和好奇,云彻明皱起眉头,以为白景是故意的,他明知道自己的身世,因而冷淡道:“与你何干。”
荀风脑中不由上演一场苦情大戏,她爱他,他也爱她,无奈命中注定她只能爱他,于是他伤心,她宁死不屈。
“啧。”不过这些都和他无关,荀风只要银子。
云彻明看一眼外面天色:“快抄,难不成你真想在这儿过夜?”
荀风觑他一眼:“表妹可会陪我?”
云彻明冷酷无情道:“不会。”
“那算了,孤枕难眠呐。”荀风提起笔,唰唰唰一阵狂草,云彻明看得眼皮重重一跳,一把抄过鸡爪字,撕了个干净:“重写。”
荀风也不生气,重新铺好宣纸,又唰唰唰一顿狂草,云彻明伸手还要撕,荀风一把按住他的手,嘴角一点点勾起,眼睛酝酿水汽,“表妹,我只能写成这样,不然,你教教我?”
两手交叠,荀风‘呀’了一声:“你的手好凉啊。”说着轻轻勾了他的小指,“表妹,我的手很热,要不我给你暖暖罢?”
云彻明表情难辨,一如既往的沉静:“拿开。”
“脸皮薄?你我表兄妹,不必客气。”
“最后一遍,拿开。”
“表妹……”话音未落,荀风只觉眼前一花,面颊劲风扫过,不好,她会武!荀风想也没想侧身闪过,末了拿过桌上镇纸挡在胸前,咚,是腕骨与镇纸碰撞的声音,云彻明收回手,沉声问道:“你会武?”
荀风小心观他神色,思忖,白景到底该不该会武?
10. 嘻嘻,再骗一回
如果白景会武那云彻明不会问,所以白景不会武。
但万一白景会武,云彻明在故意诈他呢,毕竟自己先前露了几个小破绽,云彻明聪慧机敏,说不定早有怀疑。
荀风不禁懊恼为何会睡过去,要是说了什么了不得的梦话那还真是不得了了。
云彻明眯起眼睛:“怎么?我的问题很难回答?”
荀风将镇纸扔到桌上,“什么五五六六,我只知道你要打我,我顺手抄起家伙挡一下。”
云彻明驳道:“人下意识的反应做不了假。”
荀风双手一摊,豪放坐在椅上,自下而上抬眼看他,戏谑道:“真想知道?看来表妹很好奇我的过去。”
云彻明不喜这般顾左右而言它,颠三倒四,嘴里没一句实话的登徒子做派,退后一步,自顾自收拾东西,眼看她要走,荀风连忙拦住:“表妹,说归说,你走作甚?”
“让开。”
“不让。”
云彻明颇为冷淡道:“我原以为你是块璞玉,没成想是块朽木。”
“道不合不相为谋,志不同不相为友,请让开。”
“什么道什么志?”荀风听不进去,“非走不可?”
“是,我非走不可。”云彻明此刻非常后悔,后悔自己为什么想调教白景,白景已成型了,本性难移。
“好,你走罢。”荀风也来了气,这个云彻明美则美矣,可脾气太臭!晾晾她也好,一张一弛方是拿人之道。
云彻明丝毫不怵,目不斜视,越过荀风走了,留下淡淡药香。
荀风拿起笔放下,又拿起笔,随便在纸上划拉两下,写完一看,赫然是个云字,“可恶!可恶至极!”将纸团了团,大力扔到地上:“混账玩意儿,我写她名字作甚。”
“谁不会走似的,你走我也走。”荀风循着药香走了。
“这是怎么了?去的时候高高兴兴的,怎么回来一个比一个脸臭?”白奇梅好奇问。荀风用手掌扇了扇风,故意逗趣:“臭?哪里臭?我只闻到了,嗯?莲藕汤?还有…我实在闻不出来了。”
“数你鼻子尖。”白奇梅笑道:“一直等着你们用晚膳呢,银蕊,将斋饭端上来罢。”
“我出去吃。”荀风道。
一直沉默宛如泥塑的云彻明终于看他一眼,白奇梅诧异:“出去吃?为什么?”
“我原本就挡着人家走道了,可不敢再挡着人家食道。”荀风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我还是出去好了。”
白奇梅好笑又好气,同时心里也高兴,觉得两个孩子的婚事有着落了,扭头问云彻明:“是在说你吗?”
云彻明否认:“不知道,他一向喜欢胡言乱语,指不定又在扯谎。”
白奇美忍住笑,又扭过头去问荀风:“景儿,是这样吗?”
荀风也否认:“姑姑,您看我什么时候说过假话?算了,我还是出去吃的好。”
云彻明豁然起身,裙裾飞扬,冷声道:“我出去,我不与孟浪轻浮者同桌而食。”
白奇梅意识到不对,连忙去拦:“彻明!快向你表哥道歉,怎么能恶语伤人?”
“实话实说罢了,真话是比假话难听些的。”云彻明道。
这姑娘还真有意思,荀风突地笑了,“姑姑,表妹说的没错,我方才确实有意瞒她,其实我不说是因为觉得丢脸。”
云彻明不解:“此话怎讲?”
“自我爹去世后我流浪街头,常被欺负。那时年纪小又吃不饱饭,瘦成了杆子,根本打不过人家,讨来的东西被抢走不说,还扯我的头发把我脑袋往墙上撞,后来有一个乞丐帮了我,他很厉害,把那些人都打跑了,我想,要是我也这么能打,就不会饿肚子,就能去找姑姑了,我求他收我为徒,乞丐一开始不愿意,我好说歹说,说甘愿当牛做马伺候他才答应,我就这样跟着他学了几招。”
白奇梅听得入神,忍不住问:“后来呢?”
“后来?后来我被骗了,他收我当徒弟原来是为了我藏起来的玉佩,他想偷我的玉佩。”
“啊。”白奇梅惊呼一声:“怎会如此!”
荀风低下头,语气低落:“表妹问我有没有学武,我不是不想说,而是此事太过耻辱,我只要一想到拜了个骗子为师,还任那骗子又打又骂就心痛。”
云彻明没想到其中有如此多的蜿蜒曲折,是他错了,是他太想当然了。
荀风揩了揩眼角,“我又说一些有的没的惹姑姑伤心了。”白奇梅眼眶通红,“景儿,你受苦了!”
云彻明想道歉,可荀风不给他机会,“姑姑,你们先用晚膳,我出去走走。”
“好,别太晚了,夜里还是有些凉的。”白奇梅叮嘱道。
云彻明怔怔出神,不知道在想什么。
荀风一出门,确定四周无人后,双掌掩住脸,呜呜笑了起来,心想:“荀风,你真是好样的,不去戏班子简直可惜,哼,就得让云彻明愧疚,让她愧疚到吃不好饭,睡不着觉才好。”
“这几天我得躲着她,有歉不能道,心里得难受死,逗弄她是挺有趣,但在这庙里酒不能喝,肉不能吃,简直有违纲常,人生来就得喝酒吃肉!嘿嘿,偷偷溜出去潇洒潇洒。”
本朝没有宵禁,这可方便了荀风,几乎不用刻意寻找,凭着本能就到了松江府最大的青楼,如今他手里有白奇梅给的大把银票,青楼这种销金窟可大胆放心地去了。
万万没料到,这青楼跟他平常所去的不一样,进门要先点一杯花茶,一杯茶竟要几千文!荀风本想掉头就走,然转念一想,茶比别处贵,那小娘子应该也比别处貌美罢?
上楼落座,老鸨子在旁唠唠叨叨说个没完,话里话外都是要赏钱,荀风按捺住性子,给钱买了清静,各种银钱花下去,小娘子终于出来了——隔着一道屏风。
荀风气闷,怎么今天哪哪都不顺。更火大的是,小娘子不唱曲开始吟诗了,周围的客人没听过诗似的,拍掌称绝,一来一往好不热闹,荀风气得升天,羊巴羔子的,花钱来听书了!还是听不懂的酸书!
忍无可忍无须再忍,荀风决定到别处找乐子,绕过雕花木屏风,不期然听见窃窃私语——
“你知道吗,咱们的知府大人要走了。”
“走?可我记得他才来三年?任期还没到,难不成是升了?”
“听说调到青州了。”
“原来是左迁,不足为奇,三年毫无政绩,早该走了,就是不知道新知府姓甚名谁。”
“我要跟你说的就是新知府,听说这位来头不小,是圣上面前的红人呢!”
“红人?红人能来咱们松江府当一小小知府?”
“你知道顾彦鐤吗?”
“嘶,不会就是他吧!”
“正是。”
“不可能,顾大人乃圣上亲侄,年轻有为,听闻前段时间去南浔查案,雷厉风行,解决多起陈年旧案,怎可能来松江当知府?”
“听闻顾大人被弹劾了。”
“怎么回事?”
“我也是听我爹说的,其中参杂朝堂后宫相争,薛贵妃党上折子,说顾大人表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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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办贪污受贿,实则背地里收钱,给那些有钱人消灾。皇后党说顾大人是蒙冤,两党争论不休,双方博弈后的结果就是顾大人来咱们松江府。”
“看样子是输了。”
“唉,神仙打架凡人遭殃,你说新知府一来,得放几把火?咱们还有好日子吗?”
没了,一天好日子都没了。
荀风呆在原地。
顾彦鐤,荀风立刻想到那张线条凌厉的冷峻面庞,他不光骗了他,还拿走了他的照牒,拿了他的衣裳,还假借他的身份骗了五百两黄金。
他被他害得下放松江府!
荀风汗毛倒竖,警铃大作,出于本能只有一个念头——跑!
荀风脚步虚浮,迷迷糊糊四处晃荡,凉风习习,吹散些许慌张,抬眼一眼,吃了一惊,竟来了翠湖,翠湖依旧美丽,断桥依旧沧桑,明月依旧高悬,不知怎的,心倏然安定下来。
怕什么?
当初骗顾彦鐤时自己扮了装,就算真见面他并不一定能认出来,而且他现在不是千面无痕荀风,而是云家白景。
荀风忽然升起一股强烈的念头,既然老天让他当白景,何不一当到底,成真的白景?反正云彻明会死,白奇梅会死,云关菱早晚会嫁人,云家家大业大足够挥霍一生。
那就定下来罢。
打定主意,心中郁结消散,荀风对着湖面大笑三声扬长而去。
石阶上的青苔吸饱了夜露,滑腻得像抹了层油,荀风脚下一崴,踉跄着扶住旁边的老梅树,索性顺势躺在树下,酒壶往嘴边一送,琥珀色的酒液便顺着喉结滚下去。
夜里的寺庙静得能听见露水滴在青苔上的轻响,远处放生池的蛙鸣断断续续,他望着被树影切碎的月亮犯愁:明日见了云彻明,该怎么应对?
忽觉后颈一凉,那股凉意不似夏夜惯有的潮气,倒像寒冬里从井中捞起的戒尺,带着砭骨的寒,直直贴在皮肉上。荀风的呼吸顿了半秒,缓缓转过头。
云彻明就站在不远处的石阶上静静看着他。
“!”
荀风像被火烫了似的猛地坐起来,下意识将酒壶往身后藏,“表妹,这么晚了怎么还没睡?”
云彻明站在高阶上没动,月辉落进他垂着的眼睫,在眼下投出片浅淡的阴影,像幅没干透的水墨画,他的目光先落在荀风藏在身后的手上,又缓缓移到他脸上,声音像浸过山泉的玉石,清润里带着点冷意:“娘让我等你回来。”
夜风卷过树梢,叶子沙沙作响,像是谁在暗处窃窃私语,荀风盯着他白色衣袍被风掀起的边角,喉结动了动:“你一直在这儿等我?”
“是,娘让我等你。”
远处池塘的蛙鸣突然停了,连虫吟都低了三分,荀风问,“万一我今晚不回来呢?”
“等到你回来。” 云彻明的声音没什么起伏。
荀风不说话了,只把玩着腰间的玉佩。
云彻明一步步从台阶上下来,月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漏下来,在脸上织出明明灭灭的网,他忽然道:“你身上的味道好重。”
“是吗?” 荀风低头嗅了嗅衣领浑不在意说:“许是买酒时沾到了。”
“脂粉气最好不要带进佛门净地。”
荀风忽然凑近半步,长长的睫毛抬起,眼中发散幽光,嘴角噙着笑,脸上的表情是得意的,带着点恶毒意味,是一种带刺的美感,“表妹,是你想等我,还是姑姑让你等我?”
云彻明不闪不避迎上他的目光,直截了当道:“既是娘让我等你,也是我想等你。”
11. 这回没骗你
“过则勿惮改,先前是我失当了。”云彻明敛衽拱手:“特来向表哥赔罪。”
荀风回过味来,挑眉道:“你在此候我,只为赔罪?”
云彻明抬眸迎上他目光,坦然颔首:“正是。”
荀风仍不死心,追问:“没有旁的意思?”
云彻明垂眸默然,未再言语。
见状,荀风眸中闪过一丝笑意,这才像样。他不信云彻明对自己半分意思也无,若无牵挂,一个姑娘家怎会在外面久候?又怎会巴巴地跑来赔罪?
荀风放缓了语气,循循善诱:“表妹有话不妨直说,你我之间,何须多忌?” 语气温柔至极。
云彻明道:“我想赠你一间铺面。”
“咦?” 荀风愣住,满是诧异。
云彻明道:“为立身之本。”
“什么意思?” 荀风是真糊涂了,“今日并非上元,表妹莫要与我猜哑谜了。”
云彻明凝视着他,缓缓道:“你身上原有些许不足。”
头一句便让荀风瞪大了眼。
云彻明忙解释:“这并非你之过,实是环境使然,我绝无半分轻慢之意。你既来云家,原是为寻个生计,俗语有云,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我想让你学些经商之道,往后生计便不用发愁,更要紧的是,经商能磨砺心性,正是一举两得。”
荀风越听眉头皱得越紧,让他去做生意?那岂不是多了个累赘?他荀风来去自由,最忌麻烦。
云彻明见他不语,询问:“不知意下如何?”
荀风一言不发,侧身绕过云彻明,径直走了。
翌日清晨,云彻明向白奇梅请安,白奇梅看清他面色吓了一跳:“又发病了?不行,我们回家,让郎中好好看看。”
“娘,我没事,昨晚没睡觉而已。”
白奇梅心疼道:“你身子本就不好,怎能不睡觉?是不是生意出问题了?货船翻了?”
云彻明摇头:“不是。”
“哦?”白奇梅不解:“除了生意娘也未见你对旁的事上过心,还有什么事让你忧心......不会是景儿罢?”
云彻明抿唇不语。
白奇梅笑道:“还没和好?彻明,你说给娘听听,娘帮你拿主意。”
云彻明道:“先用早膳罢,银蕊,去喊表少爷——”
“来了。”荀风笑吟吟走进来,“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姑姑,您气色较之前好多了,白里透粉,比院里那株海棠还俏。”
白奇梅嗔他一眼,“尽会拿我寻开心,景儿,快坐。”
“好叻,姑姑,我给您盛碗粥。”
“好孩子,有心了。”
姑侄俩你一言我一语好不热闹,云彻明独自坚守‘食不言寝不语’原则,静静喝粥。
饭吃到一半,白奇梅道:“今儿是不是十五?龙华寺有庙会呢。”
“是吗,那肯定很热闹,姑姑,一会儿我陪您出去逛逛罢。”荀风道。
白奇梅用竹筷轻轻拨了拨碗里剩下的半碗米粥,鬓角青丝在窗棂漏下的暖阳里泛着柔和的光,她抬眼看向对面的云彻明,眼角的皱纹里盛着几分温煦:“我年纪大了,不爱凑热闹,景儿,不如你和彻明去?正好我这短了些针头线脑,你们一并买回来就是。”
荀风握着茶杯的手指微微一顿,听明白了她话里的意思,却道:“表妹身子不好,不宜往人多的地方去,我看还是我自己去罢。”
白奇梅放下筷子还要再劝,云彻明忽然掀抬眼,道:“无妨。”
“既然彻明说不碍事,那景儿,这件事就那么定了,吃完饭你们就去好好逛逛。”白奇梅生怕变卦。
荀风再次追问:“表妹身体吃得消吗?”
云彻明声音里听不出半分波澜:“无妨。”
“表妹真的要和我一起去?”
云彻明眸光淡得像秋日的湖水,只重复着那两个字:“无妨。”
荀风暗自偷笑,不管云彻明是什么材料的老古板他都要撬上一撬,非要摸摸她的心是否和外表一样冷硬。
庙会的喧嚣隔着半条街便漫了过来,糖画担子的铜铃叮铃脆响;杂耍班子的铜锣锵锵震耳;小贩们此起彼伏的吆喝裹着炸糖糕的香甜,庙会上的人群像涨潮的浪,一波波涌来涌去。
荀风挤在人潮里,余光总不经意地扫过身侧,日头正烈,金箔似的阳光把云彻明的素色披风晒得泛白,她却依旧裹得严实,只颈间露出一截细白的肌肤,在周遭的喧闹里透着股清冽的凉意。
荀风的指尖忽然泛起细微的麻意,想起上次无意间触到她手掌时的冰凉,忍不住开口:“表妹畏寒?”
云彻明被问得一怔,喉间溢出两声轻咳,“嗯。”
荀风脚步微顿,目光落在她苍白的面上,好奇追问:“表妹生的到底是什么病?”
“不知道。”
“这病会很痛吗?” 他的语气不自觉放柔了些。
“会。”
一个字,说得极轻,却像枚针,轻轻刺了荀风一下,他忽然沉默了,指尖的麻意漫到心口,像被什么东西堵着,他望着云彻明的侧颜,忽然觉得她可怜 —— 可怜她命短,可怜她临死前还要被自己骗。
可没办法,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荀风吃云彻明。
“表妹,你可有未尽的心愿?”
云彻明缓缓摇头,鬓边的银流苏轻轻晃动:“你来之前有,现在没有了。”
荀风的表情顿时变得一言难尽,眉峰拧成疙瘩:“你的心愿都是关于姑姑,关于云家的?”
“嗯。” 云彻明答得干脆。
“那你自己呢?” 荀风追问,目光灼灼地盯着她,“你就没有什么想要的?”
“我?”云彻明低头看着自己的影子,满头珠翠,绣衫罗裙,俨然一个女人,“我没什么想要的。”
“你一定在骗我,不管多高崇的人都有私心,表妹但说无妨,我不会说出去的。”说不定他能帮她完成心愿呢。
彻明却忽然转了话头 “为什么不愿意要铺面?”
荀风眼珠一转正要说话,云彻明补充道:“说实话,不论什么理由我都能接受。”
“其实也不是不愿意,只是怕搞砸了,那多丢脸呐,表妹,我不愿在你面前丢脸,也不愿在你心中留下不好的印象。”荀风神色忽然变得真挚,眼瞳亮得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满满当当映着云彻明的影子。
云彻明闻言一滞,敛眸沉思片刻,方才开口,“原来如此,你可先跟着菱儿学习,她……”
“跟云关菱学?” 荀风立刻打断,头摇得像拨浪鼓,“不行,一万个不可以!要学就得跟最厉害的。” 他忽然凑近,声音里带着点狡黠的笑意,“表妹,你教我怎么样?”
云彻明还未及回答,一阵惊呼突然刺破了周遭的嘈杂。
一个梳着冲天辫,手攥糖葫芦的小童从人群里跌出来,直向迎面而来的骡车扑去,赶车老汉惊得嘶吼着勒紧缰绳,枣红色的骡子扬起前蹄,铜铃般的眼珠里映出小童煞白的脸蛋。
荀风几乎是本能地动了,左手猛地攥住云彻明的手腕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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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让她退至自己身后,右手如闪电般探出,在骡蹄落下前的刹那捞住小童的后领,像提小鸡似的将人拽到街边。
“你这浑小子!” 荀风对着吓得哇哇哭的小童皱了皱眉,指节却轻轻屈起,替他擦掉脸蛋上滚下来的泪珠,“下次再乱跑,就让骡子踏死你算了。”
“白景。”云彻明眉头微皱,“慎言。”
“慎什么言?我说的不对吗?我像他这般大时都……算了。”荀风蹲下身,对小童道:“记住,不是每次都能碰上救你的人,若不当心,小命真就玩完了。”
小童吓得发抖,抽噎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泪鼻涕糊了满脸。
荀风笑着点点小童的脸颊,“臭小子,我救了你,你总得报答我罢?”
“白景!” 云彻明的声音沉了些,荀风不理他,继续对小童说:“嗯,我想想,你的小命值多少钱呢?”
“他一个孩童……”话音刚落,云彻明就见荀风一把抢过小童手里的糖葫芦,笑眯眯地举在眼前,“看你长得丑兮兮的,估计也不值什么钱,这串糖葫芦就当报酬了。”
小童愣愣地看着空空如也的手,嘴巴猛地张成个圆,下一秒,哭声比刚才更响了。
荀风举着糖葫芦冲云彻明得意地挥舞,眼角眉梢都漾着笑意:“快走,这厮哭得让人心烦,一会儿别把他爹娘招来。”见云彻明只是望着他不说话,荀风又扬了扬眉:“你怎么这样看着我?哑巴了?”
过了片刻,云彻明才轻声道:“没有。”
“没有就好,否则你也卖不上一个好价钱。”荀风开玩笑道:“不过表妹你别怕,我不嫌弃你。”
云彻明罕见的没有训斥荀风的轻浮,只问道:“为什么救了小童又抢他的糖葫芦?”
“凭我高兴。”荀风咬一口糖葫芦,脸皱成一团:“好酸呐。”
“抢糖葫芦为什么会高兴?”
荀风叹气道:“表妹,你还真较真。”
云彻明:“因为我不明白。”
“天底下有许多稀奇古怪的事,也有许多稀奇古怪的人,你都要问一遍吗?”
云彻明不说话了。
荀风觑她神色,觉得冷着一张脸的云彻明没有平时好看,“好了,要我告诉你也行,喏,吃一口糖葫芦。”
糖葫芦红艳艳的,上面裹着层琥珀色的糖浆,云彻明犹豫了一下:“我不知道能不能吃。”
荀风睁大眼睛,不可置信道:“你从来没吃过糖葫芦?”
“嗯。”
荀风感叹道:“表妹,虽然云家很有钱,但你好像比我可怜得多。人生苦短,及时行乐,反正也没多少活头了,何不尝试尝试?”荀风将糖葫芦递到云彻明嘴边,“吃罢。”
宽袖下的小指蜷了蜷,云彻明垂下眼,清晰看见荀风眼皮上的红痣,跟糖葫芦一样红,他张开嘴,咬了一口。
“怎么样?”荀风一脸期待:“酸吧?”
云彻明面不改色,“不酸。”
“啊?”荀风小声嘟囔:“真是怪人。”
云彻明旧事重提,“抢糖葫芦为什么会高兴?”
“因为我不想别人欠我。”荀风耸耸肩:“我最怕麻烦,也怕欠人情,不管是我欠别人还是别人欠我,我都不喜欢,我救了那小孩,那小孩给我糖葫芦,从此我们两不相欠,就那么简单。”
云彻明听后久久不语,点评道:“你才是怪人。”
荀风展颜一笑,探过身,问:“那我们是一对怪人,怪表妹,我们算和好了吗?”
“嗯。”
12. 请顾大人做主
“人呢?人都跑哪去了?” 云耕手提鸟笼,大摇大摆跨进云家朱漆大门,嗓门里裹着火星子,“我的好侄女?亲闺女躲哪去了?嫂嫂?嫂嫂?偌大个宅子竟无一人迎我这二爷?何管家?何管家!死到哪里去了?”
廊下阴影里窜出个佝偻身影,何管家小跑着上前,袍角沾着些尘土:“二爷来了,夫人与家主前些时日去寺里清修,菱姑娘外出收账未归,府中只剩我这把老骨头了。”
云耕眼皮一翻,毫不客气将鸟笼往他怀里一塞,笼中画眉惊得扑棱翅膀:“胡闹。嫂嫂与彻明身子骨素来弱,你竟敢让她们出门?我看你这老骨头是想散架了!”
何管家喏喏不敢接话,云耕早瞧惯他这副木讷模样,转而问道:“去了几日?”
“掐着指头算,已有小半月了。”
“什么?小半月?” 云耕猛地拔高声调,眼神里满是诧异,“竟安稳待了小半月?”
何管家脸上堆起笑纹:“许是菩萨庇佑,也多亏表少爷从中照拂。”
云耕眉头骤然拧成疙瘩:“表少爷?云家什么时候冒出个表少爷?”
何管家抬手拍了拍脑门:“哎呦!瞧老奴这记性,二爷还不知晓罢,家主幼年时有门娃娃亲,便是夫人的内侄,名唤白景,前些日子刚寻回来,正是久别重逢。”
“白景?娃娃亲?” 云耕脸色唰地沉下来,像是罩了层寒霜,“我倒听大哥提过一嘴,可那孩子寻了多年都杳无音讯,怎的突然就冒出来了?”
何管家笑呵呵抬手指了指天:“许是老天爷安排,垂怜老爷膝下空虚,不想让云家断了香火。”
云耕重重冷哼一声:“未必!来得这般凑巧,我瞧着不是天意,倒是人为。老何,你在云家当差几十年,也算老人了,大哥走之前的嘱托,你没忘吧?”
何管家脸上的笑意瞬间僵住,神色凝重如铁:“老爷临终所托,老奴便是到了阴曹地府也不敢忘。”
“好。” 云耕声音压得极低,像是怕惊了什么,“你说,会不会是有人探得些风声,故意乔装改扮混进云家,图谋不轨?”
何管家身子猛地一震,瞳孔骤然收缩,那日接风宴上的异样猛地撞进脑海。云耕见他神色大变,忙追问:“莫非想起了什么?”
何管家定了定神,将那日席间的怪事一五一十说来,末了又补了句:“当年表少爷最是怕鱼,一来嫌鱼腥重,二来沾了鱼肉便会起一身红斑。老奴记得清楚,他头回发病时,白、云两府上下乱成一锅粥,请了多少郎中才压下去……”
云耕指尖在袖中攥得发白,沉声道:“为了阖府上下的安危,老何,这白景的底细,必须仔仔细细查个水落石出!”
“二爷所言极是。” 何管家眉头紧锁,双手在袖中绞成一团,“只是这查访之事,该从何处着手才好?”
云耕背着手踱了两圈,忽然停住脚步,眼中闪过一丝决然:“我与知府大人素有交情,不如去求他相助。”
事态紧急,二人不敢耽搁,当即牵了快马,一路扬尘赶往府衙,谁知却吃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
知府坐在公案后慢条斯理地啜着茶,听云耕说完,只是抬了抬眼皮,慢悠悠开口:“云老弟,非是我不愿帮你,实在是有心无力。我这就要离开松江府调往青州任职,文书已然下来,这两日便要动身。”
“什么?” 云耕如遭雷击,身子猛地一晃,“大人任期未满,怎会如此仓促?”
知府放下茶盏,指尖在杯沿轻轻摩挲着,嘴角勾起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官场之事,本就变幻莫测,谁说得准呢?或许明年便能回来,或许这辈子都无缘再踏足此地,全看圣意如何。”
云耕急得额头冒汗,上前行了个大礼,声音带着几分颤抖:“大人,您是知晓我的,平日里从不轻易求人。可此事关乎云家安危,我实在是走投无路了。”
知府脸上露出为难之色,沉吟半晌,终于叹了口气:“也罢,我给你引荐个人。新来的顾大人,手段雷霆,手眼通天,或许能解你燃眉之急。”
“好好好,多谢大人!” 云耕喜出望外,忙不迭作揖道谢,悬着的心总算稍稍落下。
谁知转道顾府,竟结结实实撞了个硬钉子。
顾大人只派了个小厮传话出来,声音里带着几分倨傲:“我家大人尚未接印上任,如今不过是个闲人,府中诸事未理,谁也不见。”
云耕与知府对视一眼,皆是满面错愕。知府苦笑着摇了摇头,拱手道:“云老弟,这光景你也瞧见了,并非我不肯尽力,实在是束手无策,你还是另寻出路吧。”
“大人,您再帮忙从中说和几句啊!” 云耕急得往前凑了半步。
知府重重叹了口气,往后退了半步:“这位顾大人本事通天,脾气暴烈,我这小小知府实在不敢触他锋芒。云老弟,就此别过,改日有缘相见,你我兄弟再痛饮三杯,哈哈。” 那笑声里藏着几分仓促,转身便带着随从匆匆离去。
云耕心头怒火直蹿,却只能硬生生压下去,陪着笑脸目送知府走远,直到那顶官轿消失在街角,脸上的笑容才骤然僵住。
何管家在一旁见他脸色铁青,忙劝道:“二爷,要不咱们先回府等几日?待夫人与家主回来,再商议查访之事也不迟。”
“你懂什么?” 云耕厉声斥道,话到嘴边又猛地顿住,喉结滚动两下,沉声道:“此事关乎……总之非同小可,片刻耽搁不得。”
他往怀里摸了半晌,指尖只触到几枚冰凉的铜板,不由低骂一声:“天杀的,竟花得这般快!老何,你身上可有带银钱?咱们凑一凑给那守门的,让他再通禀一声。”
何管家闻言也往怀中摸索,掏出来的亦是几枚零碎铜板,脸上泛起讪然:“出来得急,未曾备着……”
没法子,云耕将两人凑出的十几枚铜板拢在手心,往门房手里塞去,陪着笑:“老哥通融通融,劳您再禀一声,云家二爷求见顾大人,确有要事相商。”
门房却不接,手往身后一背,板着脸道:“我们大人向来言出必行,说不见便是不见,莫说这点碎银,便是百金摆在眼前,也断断不会通禀。”
“嘿!” 云耕被这油盐不进的门房气笑了,嗓门陡然拔高,“你可知我是谁?可知云家在松江府的分量?满府衙周遭打听去,哪家不给云家三分薄面?”
门房眼皮都没抬一下,“再不走,休怪我动手赶人了。”
一个个都当他是软柿子好捏不成?云耕心头火气 ‘噌’ 地窜上来,也顾不上体面,扯着嗓子冲门内喊道:“顾大人,我是云家二爷云耕。我家不知混进来了个什么玩意儿,既要骗我侄女清白,又要吞我云家产业,求大人为云家做主——”
门房顿时变了脸色,上前推搡:“疯言疯语乱喊什么!快走快走,扰了大人清净,仔细你的皮!”
云耕此刻早已没了理智,只管扯着嗓子一遍遍喊,门房忍无可忍,招呼了两个同伴,架起云耕的胳膊就要往台阶下拖。刹那间,一道裹挟着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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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般威压的声线刺破凝滞的空气:“且慢。”
众人皆是一怔,转头望去,只见一道高挑身影缓缓走近,正是顾彦鐤,黑眸沉如深潭,气势摄人,目光落在云耕身上,缓缓开口:“你方才说,有骗子?”
云耕见状大喜,猛地挣开门房的钳制,踉跄着上前几步:“是是是,大人明鉴,小的怀疑家中混进了骗子。”
“什么样的骗子?” 顾彦鐤微微颔首,声音听不出喜怒。
“是……” 云耕正要细说,忽然想起自己压根没见过白景,慌忙转头问何管家:“那骗子长什么样?”
何管家皱着眉回想片刻,迟疑道:“是个……生得十分俊俏的骗子。”
顾彦鐤闻言,眸中似有微光一闪而过,嘴角勾起意味不明的弧度:“十分俊俏的骗子?”
十分俊俏的骗子正在看十分漂亮的表妹,云彻明头也不抬,指节轻叩桌面:“看账簿。”荀风嘻嘻笑道:“外头风景正好,我们出去赏荷如何?”
云彻明不为所动:“坐正。”
荀风不论是坐姿还是站姿都透着一股散漫,此刻他歪斜着身子,半个人探到隔壁云彻明桌上,忍不住道:“我都看好些天的账簿,打好些天的算盘了,表妹,你瞧瞧我的手,”说着将手伸到云彻明面前,“瞧见了吧,都红肿了。”
云彻明闻言垂眸,毫不留情揭穿道:“撒谎。”
“怎么能是撒谎?表妹你看仔细了,这儿,还有这儿,明明都红了。”荀风将手递到云彻明手边,“不信你摸,红肿的手会发热,我的手热的不行,都能把账簿点燃了,表妹你要不要摸摸看?”
云彻明警告似的唤了一声:“白景。”
“好好好,我不说了。”荀风举手做投降状,“唉,只可惜我本想摘些莲蓬给姑姑尝尝鲜,看样子我这个不孝侄儿无法尽孝喽。”
云彻明闭目,轻吐一口气,“若你能解出一道算术题,便让你去。”
荀风自认算数不赖,颇为自信道:“表妹请出题。”
云彻明缓缓道来:“今有上禾三秉,中禾二秉,下禾一秉,实三十九斗,上禾二秉,中禾三秉,下禾一秉,实三十四斗,上禾一秉,中禾二秉,下禾三秉,实二十六斗,问,上中下禾实一秉各几何?”
秉,秉,秉,好多的秉,好多的禾,荀风一个头两个大,偷偷看云彻明脸色,却发现云彻明好整以暇地也在看他,荀风咳了两声装模做样打算盘,“这题太简单了。”
云彻明笑而不语。
荀风暗想,他堂堂千面无痕可不能在小娘子面前丢面子,手指翻飞将算盘珠子拔得霹雳作响,实则什么也没算出来,荀风暗自着急,忽然灵光一现,“咳,一双眸子亮如星。”
云彻明眉头微皱。
荀风继续道:“两道弯眉似柳叶,三回笑时腮边红,四体匀匀像春柳,五指纤纤嫩如芽,六……表妹模样十成好!”
云彻明眉梢一挑,淡淡道:“荷花不必看,莲蓬不必摘,算术你必学。”
荀风还想插科打诨,蒙混过关,白奇梅忽然现身,“彻明,何管家来信说家中有大事发生,让我们赶紧回去。”
“那还等什么,赶紧走罢。”荀风像是得了特赦,立马直起身,先前被账册算盘拘着的郁气一扫而空,眼里亮得很,他在庙里待不住,吃喝不顺心倒还罢了,云彻明整天拘着他学着学那,瞧着真想教他做生意,荀风有苦难言,现下何管家来信倒如及时雨一般,他迫不及待想回云府大宅。
13. 你是骗子
一行人匆匆离开龙华寺,荀风骑在马上好不快活,事情按他预料发展,白奇梅对他关怀备至,俨然将他当成亲侄,云彻明对他虽冷淡但不排斥,眼下还亲自教导经商,想来不出月余,他与云彻明的好事便要将近了。
临近云府时,荀风远远看见门口站着乌泱泱一片人,心下纳罕,他们不过出去小半月,何至于如此兴师动众,阖府上下出来迎接?
离得近了,团团黑影渐渐清晰,荀风囫囵扫一眼,视线定格在为首的一位中年男子身上,他身上的华服珠宝在日头下熠熠生辉,即使隔着一段距离也能感受其富贵,五官称得上端正,可一双眼总像睁不开似的,眼尾耷拉着,浑身上下写满四个大字——酒色财气。
这个男人是谁?
荀风勒紧缰绳,马儿一声嘶吼稳稳停下,荀风下马先是去扶后面轿子里的白奇梅和云彻明,二人刚刚站稳,只听后方‘哎呦’一声,一股略带酒气的劲风袭来:“嫂子,你们总算回来了!”
原来这人是云家二爷,云关菱的生父。荀风了然。
云彻明颔首,打声招呼:“叔父。”
白奇梅看见来人惊讶道:“你回来了?什么时候到家的?此行还顺利吗?”云耕嘴上答着话,眼睛却在看荀风:“上午回来的,嫂子,这位是?”
“这是我娘家内侄,白景,也是彻明的未婚夫。”白奇梅笑道。
“一表人才!”云耕不动声色上下打量荀风,笑呵呵道:“我听何管家说了,真好!我打心眼里替嫂子高兴,快快快,大家别在外面站着了,我早就吩咐厨房备了宴席,我们边吃边说。”
云关菱冷眼旁观,总觉得有些不对劲,爹热情过头了吧,平时他可是懒得理人。
荀风也觉得云耕过分热络,硬拉着自己坐在他身边不说,还亲自夹菜盛汤,时不时盘问两句,搞得他坐立难安。
“多吃些,在庙里这些时日,嘴巴定是淡出鸟来了。”云耕笑呵呵夹一筷子鱼给荀风,荀风还未答话白奇梅已面露不悦:“说话注意些,孩子们都在呢。”
云耕不耐烦摆摆手:“嫂子,在座的都不是等闲,哪个没见过风浪?彻明和菱儿出去做生意听过的混账话估计不少,还在乎这一点?你就别管了,嗳,你快吃啊,是不是不合你胃口?要不要让厨房再添两道菜?”后半句话是对荀风说的。
荀风吃了一口鱼,“不用费心了。”
面上是温和的,肚子里却在犯嘀咕,云家好像没有表面上那么简单,这个云耕对白奇梅和云彻明很轻视的样子。
云关菱瞄云彻明一眼,见他面上淡漠,心中一紧,不满对云耕道:“爹,少在家主面前口无遮拦。”
说到底这是云家,云彻明的家,不是他云耕的。
云耕眼睛瞠着,明显不悦:“家主也是我侄女,怎么,我这个做叔叔的还得在侄女面前伏低做小?”
白奇梅嘴角下撇,心里也来了气,往日云耕混不吝也就算了,现在在白景面前也敢公然下面子,明显不把他们母子二人放在眼里。
云彻明抬眼,看向一旁侍立的何管家:“信上说家中急事,是什么事?”何管家讪讪的,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云耕‘嗳’了一声:“我回来还不算大事吗?”
云关菱听得心惊肉跳,就为这点小事火急火燎的让家主和夫人赶回来?爹也太……
云彻明神色波澜不惊道:“把菜都撤下去。”
众人一愣。
“没听见吗?”
何管家面如菜色,丫鬟们如梦初醒,轻手轻脚将各色佳肴撤下,一时间正厅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荀风偷偷从睫毛下窥视云彻明,心中震撼,表妹看着病弱没想到如此有威势,看来这 “家主” 二字,绝非浪得虚名。
云耕的脸涨成猪肝色,每拿走一道菜跟扇他一巴掌一样,哼,他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云家?云彻明竟然这样打他的脸?!
“自然是有大事。”云耕阴沉沉地说,“呵呵,要不是我你们早就被骗得团团转了。”他一拍桌子,站起来愤然道:“彻明你就是那么当家的?险些把云家当没了!”
白奇梅眉头紧皱:“你在胡说什么?”
“我可没胡说。”云耕指着云彻明:“当初我便说你年纪太轻,难当此重任,偏你非要与我争!如今好了吧?若不是我,整个云家都要散了。”
“爹。”云关菱难堪至极,面皮红透,她拉着云耕衣角小声道:“爹你是不是喝多了?我们先回房歇息罢。”
“这里没你说话的份。”云耕扬起脑袋,大手一挥,“彻明,你是不是还糊涂呢?不明白我在说什么?”
云彻明看着他,面色平静无波:“请叔父赐教。”
云耕猛地调转方向,双手死死钳住荀风双肩,“就是他,他是冒牌货!”
当头喝棒!
嗡的一声,荀风思绪全无,脑袋茫茫一片空白。
白奇梅颤颤巍巍站起身,唇瓣隐隐发抖:“你在胡说什么?”云彻明先是看一眼荀风,再看一眼云耕,语气冰冷:“叔父,兹事体大,切莫玩笑。”
云耕冷笑一声,头颅高高扬起,颇有一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清傲姿态:“何管家,你来说。”
何管家道:“老奴是府里的老人了,记性也算好,老奴记得景少爷不能吃鱼,一吃鱼就会起红斑,可上次接风宴景少爷不知怎的突觉鱼羹鲜美,脸上也白白净净,一点红斑都没起。”
云耕接着道:“方才我夹了鱼给这小子,你们仔细瞧瞧,看他脸上,身上有红斑吗?”
此话一出,白奇梅,云彻明,云关菱的目光皆在荀风脸上扫视,仔仔细细,一寸一寸,荀风呼吸一滞,只觉天旋地转,难不成今日是他荀风的祭日?
云耕拉开荀风的袖子,将他白皙的胳膊露出:“一点红斑都无!这厮是个骗子!”
沉默,寂静。
荀风深知多说多错,事态未明朗前,他还是闭嘴的好。
过了良久,白奇梅目光坚定:“难道这怪病就不兴好吗?这都是小时候的事了,长大有变化也是寻常,隔街刘家的二姑娘小时不能吃梨,可后来吃得多了,反倒好了,我想景儿也是一样。”
“大嫂!”云耕痛心疾首道:“你为何偏袒这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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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儿不是骗子,他有玉佩为证!”白奇梅大声反驳。
“谁知道他的玉佩是从哪来的,也许是他捡的,也许是他偷的,这不能证明什么。”云耕的两条胖胳膊狠狠锁住荀风的脖子,“你说,你从哪偷来的玉佩?”
荀风垂下眼帘,哑着嗓子道:“我没偷,这玉佩就是我的。”
云彻明站起身,走到云耕身旁,两指轻轻一捏,云耕只觉胳膊酸麻,不自主松开,荀风重新得了空气,眼皮轻抬,眼珠水润,他仰视云彻明,楚楚可怜:“表妹,你信我。”
“不能信!”云耕咬牙切齿道:“来历不明,不安好心,彻明,他分明另有所图,你可千万不能被他骗!”
云彻明垂下眼帘,看见荀风眼皮上的红痣随着动作时隐时现,他弯腰,摘下荀风腰间的玉佩,又摘下自己腰间的,合二为一,“叔父,我只信这个。“
云耕退后一步,连连摇头:“糊涂,你们都糊涂啊!”
何管家适时出声:“夫人,您想想老爷的话,万万不可马虎啊。”
云关菱听得一头雾水,这都什么跟什么,怎么又跟大伯扯上关系了?她只知道家主必须在二十岁之前嫁给命定人,难道其中还有别的渊源?
白奇梅表情僵滞,面露犹疑,荀风看得清楚,叹了一声:“原以为我还有亲人,看来是我无福,也罢,既然你们认为我不是白景,那我就不是好了,云夫人,云家主,这段时日在下叨扰了,对不住,平白惹出一场风波,云二爷,你说我是骗子,不若现在立刻将我送至官府,在下实在不愿看你们一家人争吵。”
“景儿!”白奇梅泪流满面,扑到荀风面前一把将他搂在怀里:“景儿!你就是我的景儿,你不能走!”
云耕目瞪口呆,“嫂子,你,你这是……”
云彻明嘴巴几乎绷成一道直线,“叔父,往日你胡闹也就罢了,我知道你心里一直憋着气,我念你是长辈,总是敬着你,可这回,太过分了。”
云耕只觉怒气冲脑,胸腔阵阵翻腾,恨不得上去打醒二人,可又不能,只好忍住,气得面皮发抖,“好,好,好,你们信骗子不信我是吧,嫂子你搞搞清楚,你是云家媳妇,不要胳膊肘往外拐!难不成你联合外人想吞没我云家家产?”
“叔父!”
“爹!”
云彻明面色倏然变得冷冽,云关菱也吓得不轻,“爹,你怎么可以这样说大伯母。”
“我想不通!”云耕喘着粗气道:“我还会害云家不成?”
白奇梅扯出一抹冷笑:“你赶走景儿不就是想彻明死吗!死了你就能名正言顺掌管云家了不是吗?”
云关菱的脸唰一下变得惨白。
荀风暗自发笑,真是好一场大戏,精彩绝伦。
不知是不是戳中心思,云耕久久不能言语,顺了好半天的气才道:“我就知道没那么简单,好在我留了后手。”
云耕用浮肿又通红的眼睛盯着荀风,嘴角上扬,朗声道:“去请顾彦鐤顾大人来。”
荀风刚放回肚子里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
怎么会?
顾彦鐤怎么会来?
14. 骗过头了
“顾大人?” 白奇梅脸色铁青,声音里淬着冰:“先不论这位顾大人是谁,云耕,你这番行径究竟是何用意?非要把事情闹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才算给我们云家长脸吗?”
“嫂子,这都是你们逼我的。”云耕痛心疾首道:“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们泥足深陷。”
“分明是你将我们置于泥潭。”白奇梅气得发抖,摇摇欲坠,“云耕,看在你死去大哥的份上,看在我们亲戚一场,不要闹了。”
云耕觉得白奇梅没救了,堪称天字第一号糊涂人,他长吐出一口气,慢慢将自己塞进椅子里,“晚了,我早打点好顾大人,料来此刻已在途中。”
荀风闻言立马想跑,可众目睽睽下只能强装镇定,暗自安慰自己,没事的,没事的,顾彦鐤他一定认不出来,淡定,淡定,不要露出破绽。
“好,我倒要看看这位顾大人能说出什么子丑寅卯来。”白奇梅恢复平静,朝荀风递去一个安抚的眼神,示意他不必惊慌。
荀风回以一笑,朗声道:“姑姑说的是。真金不怕火炼,便是圣上亲临,我也无惧。说起来,还要多谢二爷今日之举,待真相大白,往后谁也不敢再置喙了,您说对吗,二爷?”
云耕冷哼一声:“小子,休要逞口舌之快,有你进监牢哭的时候!”
嘴上虽硬气,心里却早已打鼓。这厮未免太过坦然,难不成真是自己弄错了?还有那位顾大人,真能辨出真假吗?瞧着年纪轻轻,当真有这般能耐?先前在顾府,对方也未曾给出肯定答复…… 万一今日闹成一场大乌龙,自己往后该如何收场?这一回,可是结结实实把她们母女都得罪透了。
云耕暗暗盘算其中利弊,心头发紧,忍不住朝云彻明望去,只见她端坐在椅子上,八风不动,稳如泰山,唯有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叩扶手,那细微的声响落在云耕耳中,却不啻于惊雷。
他这个侄女可不好对付啊,打小就心思深沉,当年大哥去世,愣是一滴泪没掉,转头就把账房里的假账理得清清楚楚,今日这般沉得住气,莫非……
“爹。”云关菱扯云耕衣袖,小声道:“你这回在胡闹什么?怎不提前和我打声招呼?”
云耕正心烦意乱,被这声质问激得怒火中烧,猛地一拍桌子站起身:“你还教训起我来了?别以为你在外经商有了几分薄面,就可以对我指手画脚!你还差得远呢!”
云关菱被他吼得一愣,随即眼眶泛红,豆大的泪珠在眼眶里打转,背脊抑制不住地微微抽动。
荀风素来见不得美人落泪,当即嗤笑一声,“不知道的以为二爷在朝为官呢,好大的官威啊。”
云彻明叩击扶手的手指骤然一顿,视线先扫过白景,又落在云关菱脸上,脑海中竟不合时宜地浮现出二人初见的场景,那日在花厅,白景笑盈盈地举着玉佩,云关菱又是嗔怒又是羞恼,瞧着十分登对,白景还错把他认成了云关菱。
“你个泼皮无赖!” 云耕被荀风的话激得怒火中烧,猛地站起身要去打他,众人见势不妙,赶紧上前阻拦,正乱作一团之际忽听门外唱道:
——顾大人到!
荀风只觉汗毛根根竖起,一颗心像是被无形的手攥着,猛地提到了嗓子眼,他跟着众人起身看向门外,那人刚从毒日头里进来,袍角还沾着些微金粉似的阳光,光线正好斜切过他的侧脸,将下颌线刻得愈发清瘦锋利,黑沉沉的眸子抬起掠过众人,最后定格在荀风身上。
“顾大人!”云耕像是找到了主心骨,浑浊的眼睛瞬间亮得惊人,疾走几步就要去扶顾彦鐤:“大人,麻烦您跑一趟了。”顾彦鐤做了个停止的手势:“闲言少叙。”
“是是是。”云耕头如捣蒜,手一指荀风,“大人,这就是我之前跟您说的骗子,冒充我嫂子家内侄,哄骗我家侄女!”
顾彦鐤静静听着,同时漫不经心顺着云耕手指的方向再次看向荀风,单是看,从上到下,眼中一点感情也没有,其实应该叫审视。
荀风后背已沁出一层薄汗,下意识朝对方弯了弯唇角,顾彦鐤表情一滞,像是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那双原本毫无波澜的眸子里,竟慢悠悠浮起一丝探究,眉头也几不可察地蹙了起来。
云彻明将一切尽收眼底,他对时局十分敏感,早有耳闻顾彦鐤不日上任,于是打探底细,知晓顾彦鐤冷酷无情,公私分明,断不会为了寻常乡绅动用人脉。可今日他为何要帮素无交情的云耕?又为什么和白景看起来有些渊源?难道其中真的有他不知情的内幕?
无数念头在脑海中翻涌,云彻明的目光落在顾彦鐤冷峻的面庞上,而顾彦鐤依然在看荀风,他忽然开口,声音不高不低,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荀风心跳骤然漏了一拍,随即擂鼓般狂跳起来,震得耳膜嗡嗡作响,宽袖下的拳头死死攥紧,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脸上却依旧挂着温和的笑:“大人说笑了,我等小民哪有福分见大人这般的贵人。”
顾彦鐤忽然向前迈了半步,他盯着荀风的眼睛,补充了半句:“尤其是这双眼睛……”
荀风:“!”
成也眼睛,败也眼睛,悔也!晚也!
正在此时,白奇梅冲上前来将荀风护在身后,“大人好眼力,景儿这双眼睛跟他娘一模一样,大人,此乃云家家事,实在不敢让您劳神。”
荀风望着拦在他前面瘦削矮小的背影,她好像过分信任自己了,傻,真是傻子,他是个骗子,一个没良心没人性的大骗子。
“何为父母官?”顾彦鐤微微一笑:“关怀民生、解决疾苦,此乃本官职责所在,既然你们各执一方,互不退让,不如本官先将这嫌犯带回衙门,细细审问一番。”
“大人说的对!”云耕激动道:“给这骗子上刑,不怕他不招!要是十八般武艺全过一遍还不改口那我就信了他。”
“如何使得?”白奇梅拦道:“景儿不是铁打的,这岂不是屈打成招?”
“咳……咳咳咳……”
“彻明,是不是又犯病了?”白奇梅担忧道:“这里人多杂乱,不然你先回去?”
云彻明执起素白帕子按在唇上,剧烈的咳嗽让他肩头不住震颤,指缝间渗出的血丝落在帕上,如寒梅缀雪,他缓缓直起脊背,泛着潮红的脸上虽带病容,眼神却清明沉稳,目光平静地扫过在场众人。
“我没事。”云彻明摆摆手,将染血的帕子仔细叠好收入袖中,声音因咳喘略显沙哑,却字字掷地有声,他对顾彦鐤道:“顾大人,此事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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确是云府内宅的纠葛,本不该劳动大人亲临。” 他微微颔首,动作从容有礼,不见谄媚,“大人心系百姓、躬亲庶务的心意,云某与全府上下都看在眼里,也由衷敬佩,只是,”
一阵轻咳再次袭来,他抬手抚了抚胸口,气息稍匀后继续道:“清官难断家务事,这是古往今来的常情。大人掌管一方政务,肩头担子沉重,辖下万千百姓的生计福祉都系于一身,实在不必为我云家这点私事分神。”
“容我云家自行料理,待事情有了分晓,云某定会亲自登门向大人说明原委。今日,便请大人回衙,大人新官上任想必有许多公务急需处理。并非云家有意怠慢,实在是家事当由家人自了,才合情理。”
一番话有理有据,不卑不亢,荀风对云彻明刮目相看,表妹果然不是寻常人。
顾彦鐤还未有反应,云耕倒先急了,顾大人若真被云彻明说动转身离去,他便没了依靠,云家母女俩联手对付他一个,自己孤掌难鸣,哪还有半分胜算?眼下他被逼上梁山,不管白景是不是骗子,这场戏必须唱到底。
“不行!” 云耕猛地往前蹿了半步,袖子扫过案几,带得茶盏 “哐当” 一声撞在桌面,“白景必须带回衙门盘问清楚,今日得把话说清楚,谁也别想包庇。”
荀风垂下眼帘,浓密睫毛遮掩乱动的眼珠,暗暗盘算着退路,若是跟顾彦鐤去衙门有几分胜算?想来是没几分的,方才顾彦鐤那句 “尤其是这双眼睛”,分明是起了疑心,只是还没抓到确凿的把柄罢了。
顾彦鐤心细如发,心思敏锐,万万不可在他身上赌。那只能将希望寄托在云彻明身上,若是顾彦鐤执意将自己带走,云彻明会保自己吗?她会为了相处不久的‘表哥’得罪顾彦鐤吗?
“云姑娘。”顾彦鐤目光扫过云彻明苍白的脸,眼眸里没有半分波澜,“本官食的是朝廷俸禄,管的便是这辖境内的家长里短、是非曲直。”他向前半步,腰间玉带扣碰撞的轻响里,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若凡事都以‘家务事’三字搪塞,那律法何用?官衙何设?”
话音刚落,顾彦鐤眼底的平静骤然碎裂,锐利的目光如出鞘的刀,直直射向荀风:“近来衙门接到报案,有江湖骗子屡屡在江南一带作案,涉案金额庞大,若这位白景不是真的……”言外之意一目了然。
“所以请云姑娘让开,若真如你所说只是家务事,审明之后自会送他回来,可若有半分牵涉诈骗……”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便是圣上来说情,本官也断不会徇私。”
打鹰的被鹰啄了眼。
荀风后悔不已,早知不该招惹顾彦鐤,谁能料到他那么小气,不就是被骗了一下,至于如此斤斤计较?贬官可以再升,他命没了可就真没了,由此可见,顾彦鐤这厮好没风度。
白奇梅慌了神:“什么江湖骗子,景儿只是我的侄子,顾大人,民妇愿以性命担保……”
“慢。”顾彦鐤有些不耐:“不管是不是真的,带回去一审便知。”说着挥了挥手,身后跟着的两名侍卫上前就要去押荀风。
荀风看着云彻明,柔声道:“表妹,不必为我担心,照顾好姑姑,还有你也要珍重。”云彻明嘴巴张了张,似要说话,但眼前一黑,身子一软,竟晕了过去!
15. 非浪得虚名的骗子
“彻明!彻明你不要吓娘!”白奇梅扑至云彻明跟前,见他双目紧闭,唇色苍白,面泛青色便知他又犯病了,手指探鼻息,只有微弱的呼吸,白奇梅连连掐云彻明的人中,毫无反应,于是有条不紊地吩咐道:“银蕊,快去请杜郎中来,菱儿你先去行止居打点,盯着人熬药,绿萼,去找担架来,快散开,不要围着彻明。”
荀风走南闯北见过许多风波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好端端的人怎说晕就晕?至此,他对云彻明的病弱终于有了实感。
趁云家乱作一团,顾彦鐤当机立断,捆住荀风双手,强行塞入马车。
车夫见状,不禁犹豫起来,嗫嚅着问:“大人,这是要去衙门,还是?” 眼前的情形实在古怪,让他捉摸不透,要说这位俏郎君是嫌犯可又不像,哪有嫌犯跟大人一起坐马车的道理?可若说不是,他的手又分明被麻绳捆得结结实实。
顾彦鐤眼皮未抬:“回府。”
车夫应下,扬鞭驱车,径直往顾府赶去。
车内,荀风姿态悠闲地倚在车壁上,挑眉问道:“顾大人这是想动用私刑?”
顾彦鐤闭上眼,凝神细听他的声音,试图捕捉熟悉的韵味,结果却只换来满心失望,白景的声线,与记忆中的霍焚川毫无相似之处。
霍焚川,潇洒神秘的江湖侠客。
当初他们一见如故,他欣赏他的性情,向往他的生活,他们曾彻夜长谈,默契无间,堪称知己。可就是这样的霍焚川,竟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他利用他的身份诈骗钱财,拍拍屁股一走了之,不曾留下只言片语。
可笑。
他堂堂顾彦鐤,何曾受此辱?
可恨。
那狡狡霍蟊贼,定要碎其身!
“大人?顾大人?”荀风好奇问:“你睡着了?”
“你倒是一点也不慌。”顾彦鐤睁开眼,将翻涌情绪隐藏。
“身正不怕影子斜,慌什么呢?” 荀风唇角噙着笑意,眼尾微微上挑,语气里带着笃定,好似全然信赖:“况且我相信顾大人,我知道您一定会秉公执法,断不会轻信小人谗言,有您这样的好官在,我何慌之有?”
顾彦鐤点评:“巧舌如簧。”
“不是巧言令色就成,毕竟我是实打实的相信顾大人。”
话音刚落,顾彦鐤忽然伸手用力扣住他的下颌,荀风肩头微不可察地一震,却没躲,反而偏过头,睫毛轻颤着,语气里浮起一丝无辜的疑惑:“怎么,顾大人是想看看我的巧舌?”
顾彦鐤不答话,拇指先在他颊边摩挲片刻,触手温软细腻,像揉着块上好的暖玉,他忍不住用指腹轻轻戳了戳,肌肤微微弹起,不似易容的假面,指腹猛地在荀风脸上狠狠揩了一把,指尖空空如也,连半分脂粉痕迹都没沾到。
“大人这是做什么?” 荀风佯装无知。
顾彦鐤充耳不闻,手又探向他耳后,捏住那点软肉使劲一揪。
“哎呦。” 荀风疼得倒抽口气。
顾彦鐤收回手,再次闭上眼假寐,不是,白景没有易容。
荀风心中得意,就算怀疑又如何,没有实证,终究是白费力气。
“大人,到了。”
顾彦鐤亲自押着荀风踏入顾府,麻绳在荀风腕间勒出浅红印痕,他却半分没有嫌犯的局促,反而像逛园子般打量顾府:“顾大人,贵府和您一个性子,花木修得没半分旁逸斜出,连石子路铺得横平竖直,处处规整,倒省了我迷路。”
顾彦鐤将荀风扔进大厅:“白景,将你的过往经历一一道来。”
“恕难从命。”荀风站得笔直:“大人不妨先想想,此刻是以什么身份同我说话?若以官身,咱们该在府衙的公堂对质,而非您这雕梁画栋的私宅,若以主人,”他晃了晃手腕,麻绳摩擦的轻响在大厅里格外清晰,“总没捆着客人问话的道理吧?”
荀风是很会揣度人心的,他清清楚楚明白顾彦鐤的不甘,顾彦鐤的愤怒,顾彦鐤的趣味,甚至连顾彦鐤未曾察觉的细微情绪都一清二楚。
原先他以为顾彦鐤会震怒,可自从他将自己带到私宅而不是府衙时他明白了——他恨霍焚川,可又不舍霍焚川。
这样矛盾的心态荀风最是乐见,说明他的小命能保住,说不定在他的斡旋下事情能发生转机。
荀风翘起嘴角:“大人,其实您心里清楚,云耕的证词错漏百出,仅凭幼时习性断然不可判案,可大人还是把我绑来了,我想,这其中或许另有隐情。”
顾彦鐤深深看了荀风一眼,心弦微颤,没想到白景如此聪慧敏锐,“继续说。”
荀风抬了抬手。
顾彦鐤沉默片刻,给荀风解绑。
“说起来,我倒听过些传闻,大人是从京城贬来松江府的?” 荀风的目光在顾彦鐤冷硬的侧脸游移,见他眉峰微动,慢悠悠添了句,“不知贬谪的缘由,会不会与那在江南一带流窜的骗子有关?大人是不是想抓住他戴罪立功?”
“我在外漂泊这些年,三教九流认识不少,消息灵通得很,说不定我能帮上大人的忙。”
顾彦鐤抬眼,眸色沉沉,只吐出两个字:“条件。”
“果然什么都瞒不过大人的法眼,条件很简单。”荀风微微仰头,眼中的真挚透过浓密睫毛射向顾彦鐤:“我实在仰慕大人风姿,想跟您交个朋友罢了。”
顾彦鐤不由慌神,像,白景的眼睛很像霍焚川。
“是,像,像极了,彻明像极了女子。”白奇梅跪在佛前:“不不不,菩萨您睁开眼瞧瞧,彻明就是女子,不是男子,救苦救悲的观音菩萨,托生错胎不是彻明的错啊,您要罚就罚我,不要罚她!求求您让她醒来吧,彻明若平安,信女定为您盖寺庙,塑金身。”
“夫人,不好了夫人。”银蕊哭着跑过来,上气不接下气道:“杜郎中,杜郎中说家主不行了!”
“什么?!”白奇梅身子一软瘫倒在地。
“夫人,我们怎么办啊?”
白奇梅强撑着站起来,快步走进卧房,一屋子的丫鬟小厮低声啜泣,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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彻明躺在床上状若死人,白奇梅险些晕倒,杜郎中长叹一口气:“夫人,云家主的病本就是不治之症,能活二十年已是侥幸,您不要太过伤怀了,云家主脉象时有时无,汤药无用,唉,准备后事罢。”
“狗屁!”白奇梅突然暴起,“我不信!彻明才二十岁,她不会死的!你在胡说八道!银蕊,快将这庸医赶出府去!”
杜郎中摇摇头,背起药箱走了。
云耕早已六神无主,完了完了完了,云彻明不会是被他气死的吧?心中惴惴不安,又见白奇梅状似疯子,嘴里尽说些疯言疯语,一会儿摸摸云彻明,一会儿跪在地上磕头,哭哭笑笑俨然神智不清,不行,他得溜。
“不许走!你不许走!”白奇梅一下子拽住云耕,直往他身上拳打脚踢:“都是你,都怪你,云耕,若是彻明活不过来,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嫂子,你冷静点,是彻明自己不争气,关我什么事?”云耕心虚道。
白奇梅恨不得将面前的云耕扒皮抽筋,五马分尸,她盯着他恶狠狠道:“彻明死,你死,不信走着瞧。”
云耕吓得一哆嗦:“嫂子,你可是我亲嫂子。”白奇梅冷冷横了他一眼,转身去看云彻明,她抚摸云彻明的脸颊,冰冷刺骨,她握住云彻明的手,发现她的手里紧紧攥着玉佩。
玉佩?玉佩!
白奇梅眼睛大亮,“景儿,只有景儿能救彻明,快去把景儿找回来!云耕,你快去把景儿找来!”
云耕像无头苍蝇在府里乱转,“谁看见白景了?白景在哪?”
不知谁说了一声:“好像被顾大人带走了。”
云耕悔得肠子都青了,原先盼着白景被带走,如今他又得巴巴去请人回来,白奇梅已然恨毒了他,他必须将功折罪,一路快马加鞭赶到顾府,等不及通报,不顾小厮阻拦径直进了大门。
“顾大人?我不告了,您行行好放白景回去罢。”
顾彦鐤猛然回神,视线从荀风眼睛离开,转而看向不速之客。
云耕扑通一下跪在地上:“顾大人,我不告了,您放白景回云府罢。”
荀风心中恻然,发生了何事?
“大人,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如今彻明一只脚踏入鬼门关,只有白景能救他,您就行行好将他放了吧,我……”
“嗯。”
没料到顾大人轻易松口,云耕不可置信,小心翼翼问:“真的,那我可将他带走了?”
顾彦鐤摆摆手:“带走罢。”
云耕喜不自胜,立即拉着荀风赶往云府,话都来不及说一句,直把荀风往行止居送,白奇梅在门口翘首以待,见荀风来了,眼含热泪,满怀期待道:“景儿,你救救彻明罢!”
荀风一指自己:“我?让我来救?”
“是,就是你,只有你。”白奇梅擦擦眼泪:“还记得吗,小时候彻明也发过病,可只要你陪着她就好了,你是她的命定人啊。”
荀风连退三步,这可如何是好,他是骗子!他救不了云彻明!
16. 做好事的骗子
“景儿?景儿?” 白奇梅连唤两声,指尖带着几分急切,轻轻摇晃着荀风的手臂,“发什么呆呢?快过去啊。”
一旁的银蕊早已跪在地上,额头抵着冰凉的地面,一下下磕着,声音带着哭腔发颤:“景少爷,求您发发慈悲救救家主。”
荀风硬着头皮一步一顿地挪到床边,待见清床上云彻明的模样后心头猛地一沉,面色惨白如纸,气息微弱得几乎不可闻,眉宇间的死气,分明是凶多吉少的征兆。
“姑姑,我该怎么做?”荀风在床边坐下,饶是素来无情凉薄,此刻瞧着往日鲜活的人成了这般模样,心底也忍不住泛起一丝异样的波澜,红颜薄命,大抵便是如此了。
白奇梅将荀风的手轻轻覆在云彻明的手背上,“陪着她就好,多跟她接触接触,彻明需要清净,这里就托付给你了。”说罢便带着屋里的下人悄然退了出去。
荀风望着两人交叠的手默然无语。
荒唐,这一切都太荒唐了,他又不是小药人,怎么可能接触接触就会醒呢。
白奇梅一定被骗了,什么狗屁命定人,他才不信这些神神叨叨的玩意。可是,云彻明若是现在死了,自己能顺利拿到云家的财产吗?白奇梅还会信任他吗?
没有价值,谁会对他好呢?
荀风深吸一口气,反手紧紧握住云彻明冰凉的手,柔声道:“表妹,快些好起来罢,我们还没去赏荷,莲蓬也没摘,难道你不想泛舟游湖吗。”
毫无反应,连睫毛都未曾颤动半分。
荀风虽早有预料,依旧难忍失望,他用另一只手为云彻明整理碎发,忽然瞥见枕边的半枚玉佩,“表妹似乎一直带着,形影不离。”荀风喃喃道:“按理说表妹命不该绝,她还未过二十岁生辰。”
没错,待成婚后云彻明再死,一切都合情合理,谁都不能挑出错来。荀风将玉佩放置一旁,站起身走到门外,问守在廊下的丫鬟:“家主可吃过药了?”
“吃是吃了,可吐了大半,灌不进去。”
荀风吩咐道:“再去熬一碗来,我来喂。”
“是。”丫鬟应声,匆匆退了下去。
荀风转身回屋,顺手将窗户推开一线,带着草木清气的风悄然涌入,吹散了屋里几分沉闷,他重新在床边坐下,垂眸望着云彻明苍白的容颜,心头却在反复琢磨白奇梅说的‘多接触接触’,究竟是怎么个接触法?
白奇梅说小时候也经历过此事,彼时两人还是孩童,两个孩童能怎么接触?
这把荀风难住了,他没童年玩伴,不知正常的接触是什么样,长大后常去青楼厮混,可手脚干净从不碰,倒不是高尚,只是怕麻烦,他打心底里觉得若有一个人念着你,挂着你,粘着你,爱着你,想想就发怵,肉麻极了。
“表妹,没办法,我只能按我理解的来了。”荀风微微叹一口气,褪去外袍和靴子上了床。
床很大,躺一个荀风绰绰有余,他将胳膊垫在云彻明颈后,微微一扯,她整个人就落入他怀中了。
羊巴羔子的,冰坨子。
这是荀风的唯一感受,表妹像一块冰,又冷又硬。
荀风抿抿嘴把人搂得紧了些,轻轻地一下一下拍着他的脊背:“表妹,我又孟浪了,你还不起来训我吗?”
“是不是冷得说不出话?”
荀风扯过被子把俩人裹成粽子,没过多久,他就热得满头大汗,后背衣服也湿了一片,可云彻明的脸色依旧青白,身上没添半分暖意,此时小丫鬟端着药进来:“景少爷,药好……!”
看清屋里情形,小丫鬟手一抖,托盘差点掉地上:“没瞧见,我什么也没瞧见!” 说着她红着脸把托盘往桌上一放,捂着脸就跑,连门都没关严实。
荀风笑着摇摇头,探身抄过药碗,一闻皱紧眉头,好苦,苦中带腥,再往托盘里一看,除了一杯清茶什么也没有,不由咂舌,表妹喝完药不用蜜饯吗,顿时心生佩服,表妹果然不是一般人。
“喝药罢。”荀风扶起云彻明将其靠在自己胸前,舀了一勺药,吹了吹,递到他嘴边,自言自语道:“我还没伺候过人呢,这可是头一遭,表妹以后不能忘了,记得给我多多的银票。”
谁知云彻明牙关紧闭,死活喂不进去,褐色药液尽数顺着下巴没入衣领,荀风不信邪,用勺柄轻撬牙关,终于灌进去半勺,还没来得及高兴,云彻明突然剧咳,“呕” 地一声,大半药汁涌出,尽数吐在被褥上。
荀风傻眼,难不成捅到嗓子眼了?
怀着愧疚的心,荀风扯过被角给云彻明擦了擦嘴,讪讪道:“…第一次,见谅啊。”
第二次有了经验,他先用勺柄撬开牙关,再用手掐住下颌,嘴巴便张开一道细缝,荀风瞅准时机,飞快舀一勺药送进去,可药液刚到舌尖,云彻明似尝到苦味,挣扎起来,药汁再度泼洒。
反复几次,药碗没浅多少,荀风衣襟已湿透,脸上也沾了药渍。他看着云彻明苍白的脸,万般无奈,药灌不进去,病如何能好?
荀风恨恨盯着云彻明的嘴唇,忽然想出一则妙计。
只是……
只是药太苦,他不大愿意,这里也没有蜜饯。
荀风左思右想,终于下定决心——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
荀风壮士断腕般饮了一口药,苦腥气在口腔里蔓延开来,刺激得他泪水涟涟,荀风皱着脸,蹙着眉,捏住云彻明下巴,覆上他的唇。
唇瓣冰凉。
荀风知道自己该往他嘴里渡药,可怎么渡?用什么渡?云彻明的嘴跟城门一样,死活不开,药又好苦,他快坚持不住了。
舌头!
荀风急中生智,此刻终于明白了舌头的妙用,柔软润滑的舌头轻叩云彻明紧闭的城门,可牙齿是守卫的士兵,坚决不放外敌进入,荀风试了十八般武艺贿赂,谄媚地舔着唇肉,俯首称臣,诚意十足,士兵敌不过绵绵情意,半遮半掩地开了城门。
一进城门荀风当即变脸,耀武扬威,长驱直入,恶狠狠绞着冰硬的不肯投降的舌头,强压着将苦涩的药汁尽数灌入,云彻明下意识吞咽。
荀风苦得心头发颤,满脑子都是‘快把这鬼药给云彻明灌进去’,全然没注意到云彻明手指动了一下。
满口药汁尽数灌入,荀风想要退出,云彻明竟仰着脑袋无意识追着,似沙漠里渴水的旅人,急切寻找水源。
“羊巴羔子的。”荀风用袖子擦了擦嘴,纳罕:“还没见过那么喜欢喝药的人,表妹果然是怪人。”
苦腥气在嘴里久久不散,荀风端起清茶一饮而尽,望着还剩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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碗的药发呆,“还得再喂一次。”
荀风实在不想喂,可方才云彻明有反应,也许命不该绝,他荀风是骗子,骗的是财,偶尔也骗骗感情,但绝对没有害过命。
罢了,再喂一次。
荀风捏了一把云彻明的脸颊,捏完才发觉实在没什么好捏的,太瘦了。
“表妹,你醒来后一定要记得我的好,记得还我的人情。”
荀风端起药碗,喝了满满一大口,再次俯身覆上云彻明的唇。
可这次没等他攻城,城门已大开了。
云彻明仿佛早就等着似的,舌头甫一进入,便迫不及待缠了上去,荀风睁大眼睛,荒谬的感觉自己被占便宜了。
表妹还说他孟浪,她比他孟浪百倍,千倍,万倍!
荀风垂眸,云彻明依旧双眼紧闭,可脸色不再青白,转而变成瓷白,隐隐透着红,没有死相了。
就在愣神的功夫,舌尖猛地一痛,荀风还没来得及抽气,云彻明已经温柔安慰了,他舔着,吸吮着,将刺痛转为酥麻。
荀风大为震撼,这是一个未出阁小娘子能做的吗?
表妹,表妹她太轻浮孟浪了!
她占他便宜!
荀风怒气冲冲,想要推开云彻明,可云彻明吃干抹净后见再也榨不出半滴药汁便毫不留恋地退出了,呼吸均匀,瞧着十分安然。
“!?”
“羊巴羔子的,没看出来表妹也是一个薄情寡义之人!”
骂归骂,可见云彻明情况好转他心里也有些安慰,重新裹紧被子,荀风抱住云彻明就这样沉沉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云彻明缓缓睁眼,视线模糊,隐隐约约看见白色,再往上看,好像是下巴?再往上是嫣红干裂的唇瓣,他一定病糊涂了,自己独枕而眠,何时榻上有人,不过他不冷了,好久没那么温暖过,是银蕊放的汤婆子吗,云彻明蹭了蹭,迷迷糊糊抱紧了。
一道灼热金线突然刺入眼皮,云彻明下意识抬手遮挡,睫毛颤动间,晨光已顺着指缝倾泻而入,勉力撑开沉重的眼皮,破碎的光斑在瞳孔里晃成星子,胸腔里的心跳声逐渐清晰,他撑着床头坐起,脑袋昏沉,他好像晕过去,好像听见哭声,好像……
身侧忽然传来窸窣响动,像是布料摩擦床褥的轻响,云彻明闻声肩头微顿,缓缓转过头去。
锦被隆起的弧度里,一道人影正揉着眼睛坐起身,头发凌乱,几缕碎发垂在额前,随着动作轻轻晃动,荀风抬手拢了拢半敞的衣襟,露出线条清晰的锁骨。
云彻明不可置信:“白景?你怎么在我床上?”
荀风唇角还带着刚睡醒的慵懒笑意:“那么明显,表妹看不出来吗?”
云彻明的视线从只着单衣的荀风看向凌乱的床褥,再看向地上散落的衣袍,“轰” 的一声,像是有团火猛地窜上头顶,他的瞳孔骤然收缩,睫毛剧烈震颤,脸色瞬间涨得通红,又在刹那间褪成青白,攥着锦被的手指骨节泛白,指尖几乎要嵌进布料里,声音像淬了冰,每个字都带着咬牙切齿的寒意:“好不要脸,你竟趁我病对我行不轨之事!”
荀风脸上的笑意还没散尽,闻言眨了眨眼,像是没听清般微微歪头,额前的碎发滑落下来,遮住了眼底的错愕,片刻后,他才张嘴道:“啊?”
17. 真假难辨的骗子
那声疑问轻飘飘的,带着点茫然,云彻明见他这副装傻充愣的模样,心头火气更盛,捂着嘴猛咳起来,荀风见状,下意识就往前倾了倾身,手刚抬到半空要替他顺气,却见云彻明猛地往后缩了缩,眼睛里满是戒备,仿佛他是什么洪水猛兽。
荀风瞧着她这副模样,倒觉得有趣起来,勾了勾唇角,干脆身子一歪倒回枕上,双臂往脑后一垫,领口本就敞着,这么一躺更显松垮,露出底下一小片光洁的肌肤,他眼神里带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慢悠悠地从云彻明微蹙的眉头扫到攥紧锦被的手指,声音拖得长长的:“表妹,你真的不记得了?”
那目光太过直白,云彻明没来由一阵心慌,舌头像是打了结,破天荒结巴起来:“昨,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荀风双眸微微眯起,随即将那截粉红的舌尖亮给他看:“我好心给你喂药,你却抱着我不放,还……” 他故意顿了顿,看着云彻明瞬间涨红的脸,才慢悠悠接道,“还把我舌头吸得好痛。表妹,你要对我负责。”
“什么?”云彻明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好悬没倒下去,“我?我,我吸你……”后面那几个字像是被烫到一般,怎么也说不出口。
荀风观他神色好像被吓得不轻,表妹本就古板应该不能接受,万一想不开可就糟了,于是他收了玩笑的神色,坐直了些,语气缓和下来:“我骗你的,你没吸我舌头,我们只是抱在一起睡了一觉。”
云彻明这才松了口气,胸口的起伏渐渐平缓,可转念一想,又猛地绷紧了神经,眉头紧锁:“抱在一起也不行!你我……反正不成体统!”
“可是不抱在一起怎么给你暖身子?”荀风摊了摊手,一脸理所当然,“昨晚你跟块冰似的,裹三层被子都没用,没办法,我只好舍身救美。” 他故意低头嗅了嗅自己的衣襟,皱着眉道,“你闻,我都臭了。”
云彻明此刻也冷静下来,“是我娘让你来的。”
“嗯,姑姑说只有我能救你,没想到我还真能救你。”荀风腹诽,白奇梅定是被人骗了,他分明不是白景,可云彻明还是醒过来了,由此看来,那劳什子命定人是一团狗屁,不能当真。
云彻明垂着眼,望着床褥上的褶皱出神,盛夏里捂着厚被子,还抱着睡了整夜,他不由对白景改观,小时候白景嘲笑他不伦不类,不男不女,总是上赶着打架,白景初来云府时他以为他目的不纯,可渐渐的,他发现白景跟小时候不一样了,也许时间能让人成长,自己也不应该拘泥于过去,不该以固有印象看待白景。
想通了这点,云彻明抬起头,神色郑重,对荀风认认真真行了个礼,诚心诚意说道:“表哥,多谢你救了我。”
“嗯,你确实该谢谢我。”荀风伸着懒腰下床,“也不知道你嘴巴怎么那么硬,喂药都喂不进去,我可是费了好一番气力,这些你都得清清楚楚记得,以后要还我的。”
云彻明很认真应道:“是,我一定放在心上。”
荀风打个哈欠:“好了,你快派人知会姑姑一声,她担心坏了,我呢,要去洗洗身上的臭味了。”
“表妹,可否借汤房一用?”
云彻明未答,荀风当即怪叫起来,活像受了天大的委屈:“好哇,连小小的汤房都不舍得给我用,还说要感谢我,云彻明,你好薄情,好无赖,好小气,亏你是堂堂家主,竟出尔反尔说话不算数,啊,我的心好痛,被薄情的表妹伤得好痛。”
云彻明:“……”
荀风凑到他面前,故意把袖子往他鼻端递了递:“你闻,你闻闻,表妹舍得让我臭烘烘的出去吗?”
云彻明偏头避开那截袖子,沉默片刻,才从齿缝里挤出一句:“…你去罢。”
“去哪里?” 荀风佯装懵懂,嘴角却藏不住笑意,故意歪着头逗他,“是让我离开知止居,还是让我去汤房?表妹,话不说清楚,我可不敢乱走,万一会错了意,惹你生气就不好了。”
云彻明闭了闭眼,一字一句道:“我愿意借表哥用汤房。”
“什么?”荀风立刻掏了掏耳朵,笑容里满是得逞的促狭:“声音太小我听不见——”
云彻明凝视荀风片刻,荀风丝毫不惧,依然含笑看他,云彻明转身离去:“听不见就算了。”
“欸,表妹?表妹?清遥?”任荀风如何喊云彻明都不为所动,脊背挺得笔直,脚步没半分停顿,徒留一个清冷又决绝的背影。
荀风望着背影,忽然挑眉一笑,哼着小调如愿以偿进了云彻明的汤房,结果大失所望。
一浴桶,一屏风,一架子。
朴素,简洁,寡淡。
荀风踱步环视一圈,“姑娘家不都爱美吗,怎表妹完全不一样,别说花瓣连香胰子都不得见,怪哉怪哉。”
那厢,云彻明站在廊下,抬头望烈日,炽热光线照在身上只感受到丝丝暖意,他喃喃道:“想不到世间竟有如此玄幻之事。”
若不是真真切切发生自己身上,他端端不信什么托错胎,命定人。
“家主,您大病初愈还不能见风,快快进屋罢。”银蕊说着就要为云彻明披上披风。
云彻明拦住,“我现在感觉很好。”
银蕊望着云彻明苍白的面颊,不由心酸:“家主可算是苦尽甘来了,景少爷一定能让家主康健。”
云彻明只道:“去跟夫人说一声,再去一趟厨房叫些吃食来。”
白景忙活一晚,想必饿极了。
“真的吗?” 白奇梅指尖骤然收紧,将银蕊的手攥得发紧,眼底却猛地亮起一簇光,声音里还带着未散的颤抖,“彻明,彻明真的醒了?”
银蕊被攥得微疼,却顾不上揉,只不住点头,眼眶里盛着的笑意几乎要溢出来,连说话都带着轻快的颤音:“真醒了!还喊饿呢,管家已经让人传了后厨,炖了燕窝粥送过去。”
“谢天谢地,真是谢谢观世音菩萨保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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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奇梅紧绷的脊背骤然松懈,两行热泪顺着眼角滑落,却半点不见悲戚,反而笑着用帕子胡乱抹了抹脸,语气里满是劫后余生的庆幸,“我就知道景儿能救她,景儿和彻明是天定的姻缘。”
“夫人说的是。” 银蕊连忙附和,语气里满是感叹,“景少爷守着家主整整一夜,这份心意,我们底下人瞧在眼里,都跟着为家主高兴呢。”
白奇梅听着,嘴角的笑意越发柔和,眼神里满是对未来的期盼:“这么看来,我们家要办喜事了。”
“不可能!”云耕猛拍桌子:“她分明将死之相,怎短短一晚就扭转乾坤了?”
下人抹去额上冷汗:“奴才也不知道,但听闻是景少爷出了大力。”
“白景?”云耕挥挥手让下人退下,转而对一旁的云关菱道:“由此看来这个白景货真价实。”
云关菱摆弄着桌上的茶盏默不作声。
“菱儿!爹跟你说话呢!你聋了不成?” 云耕的巴掌重重拍在八仙桌上,茶碗震得叮当响,语气里满是不耐的怒火。
云关菱漠然道:“与我何干。”
“怎么就与你无关!” 云耕猛地站起身,指着云关菱的鼻子,怒其不争地低吼,“爹跟你说过多少次,云家的产业本就该有我们一份!你想眼睁睁看着白景那小子,靠着娶云彻明把一切都攥在手里,让你后半辈子寄人篱下?”
云关菱低垂着脑袋不吭声。
云耕见她这副模样,火气更盛,指责道:“旁人都说你如何如何聪慧,如何如何伶俐,依我看你简直蠢钝如猪!比不上你弟弟的一根手指头!”
“弟弟!弟弟!你整天把他挂在嘴边作甚!” 这句话像一把尖刀戳中了云关菱的痛处,她猛地抬起头,椅子腿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两行热泪早已顺着脸颊滚落,眼底满是崩溃的猩红,“弟弟早就死了!爹你醒醒吧!你这样是逼着我去死吗!”
云耕看着哭泣的云关菱欲言又止,顿了片刻,道:“菱儿你总是那么冲动,爹也没说什么啊。”
“好了,爹不说了。”云耕叹一口气,重新坐回椅子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桌沿,话锋一转,“你先冷静冷静,跟爹说说,你现在是怎么想的?”
云关菱擦擦眼泪,冷冷道:“爹不跟我商量,自顾自将大伯母得罪透了,我还能有什么想法。”
云耕讪讪道:“我又不是大罗神仙,怎么知道云彻明那么经不起波折,说晕就晕……”
“死局。” 云关菱打断他的辩解,声音里满是颓然,她靠在椅背上,眼神空洞地望着屋顶,“如此滔天大祸,云家已无我们的立锥之地了。”
“我是云彻明的亲叔叔,这云家天然有我们的份儿!”云耕敲着桌子,眼睛里又燃起算计的贼光:“我看未必,尚有一线生机。”
云关菱好奇问:“什么生机?”
“将云彻明和白景的婚事搅黄不就行了。”云耕阴恻恻笑道。
18. 心存善念的骗子
何管家跪在滚烫的地面上,声音因暴晒和愧疚而嘶哑,每一个字都带着颤音:“老奴联合二爷搬弄是非,险些害家主命丧黄泉,老奴罪该万死,实在无颜面对云家列祖列宗!请夫人发落,哪怕是杖毙,老奴也绝无半句怨言。”
白奇梅站在正厅廊下,问一旁的婢女:“他跪几个时辰了?”
“回夫人的话,足足三个时辰。”
“唉。” 白奇梅重重叹口气,抬手揉了揉发胀的眉心,眼底掠过复杂的神色,“他也是跟着老爷打天下的老人了,在云家待了快三十年,平时里任劳任怨,连老爷在世时都常说他可靠……” 她顿了顿,终究没再往下说,只吩咐道,“去请家主,景少爷过来,让他们来定夺罢。”
“是。” 婢女应声快步离去。
荀风听闻消息后立即和云彻明赶往正厅,白奇梅开门见山道:“彻明,景儿,你们想怎么处置何管家?”
何管家听到声音,挣扎着抬起头。他年过五十,两鬓花白,一张老脸被晒得通红发紫,额头上的汗珠顺着皱纹往下滚,砸在地面上瞬间蒸发,身上的衣衫更是从领口湿到下摆,紧紧贴在背上,云彻明对他的惨状没有半分动容:“按家规处置,杖二十,逐出府门。”
白奇梅有些不忍:“何管家年纪大了,二十杖岂不是要了他的命?再者说他平时任劳任怨,从未出过差错,你爹也对他赞赏有加……”
“娘,” 云彻明打断她的话,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坚定,“错便是错。家规之所以存在,就是为了约束众人,若因他是老人、曾有功劳便法外开恩,日后人人都可效仿,云家的规矩还有何用?”说罢他转而问荀风:“表哥,你有何见解?”
荀风心里门儿清,何管家当初联合云耕作乱,说到底是怀疑 “白景” 的身份,他没错。若此时顺着云彻明的话,让何管家受重罚,甚至被逐出府,倒能永绝后患。
“景儿,何管家既认识到自己错误,何必要了他的老命,得饶人处且饶人,这也是积福积德的善事。”白奇梅说。
荀风思忖之际,何管家痛哭道:“夫人,我对不起老爷,您不必为我说情,就让我死了罢!让我下去亲自给老爷赔罪。”
咦,他还怪忠贞的。
荀风腹诽,自己的身份已铁板钉钉,何不放他一马,何管家在云家经营多年,府里大小事务都熟稔,留着他,日后说不定还有能用得上的地方。
思及此,荀风大度道:“姑姑,其实何管家也是为云家好,怕表妹被‘骗子’蒙蔽,万幸表妹吉人天相,只是虚惊一场,并未真的出事。杖二十确实太重了,依我看,不如免了杖刑,罚他几个月俸禄,让他记着这次的教训便是。”
何管家心神一震,他抬起头,热烈视线直直投向荀风,荀风微微笑着:“表妹,看在他忠贞不二的份儿上就饶了他罢。”
云彻明反问:“他当初那般针对你,你不生气?”
荀风摇头:“设身处地的想一想,我也会心生疑虑,生怕你受人蒙骗,我能理解,何气之有?”
“景少爷……” 何管家再也忍不住,老泪纵横,声音哽咽得几乎说不出话来,“老奴……老奴多谢景少爷……”
白奇梅也松了口气,看向荀风的眼神满是赞赏:“景儿,你真是有一副菩萨心肠。”
云彻明沉默片刻,目光扫过跪地不起的何管家,又看了看荀风,缓缓开口:“此番祸事,险些动摇云家根基,可谓罪孽滔天。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家规不可违,若全然免了责罚,恐难服众。”他顿了顿,掷地有声道,“何守正,杖五,以作惩戒;罚俸一年,反省己身。你可接受?”
“老奴甘愿领罚!”何守正跪伏在地,涕零道。
“表妹,你可真铁面无私。”荀风听着棍棒的闷响感慨道。
云彻明像是记起了什么,“走罢。”
“去哪?”
云彻明道:“教你经商之道。”
“啊!”荀风发出一声哀嚎:“表妹,能不能不去啊?”
“不能。”云彻明道:“因为我铁面无私。”
荀风:“……”
不情不愿上了云彻明的马车,荀风无聊地抠着车厢壁上的暗纹:“这次怎不在书房?”
云彻明低头翻阅案上的账册:“今日陕北分号的几位大掌柜都赶来松江府,既要交上半年的账目,还要商量下半年的进货与布点规划,带你去旁听,也让你切身体会下家业运转。”
荀风一听就觉脑壳痛,嘴上却说:“表妹好生厉害,谁要是能娶到你,简直是修了八辈子的福气。”而后佯装反应过来,一拍脑门,“险些忘了,原来我就是天底下最有福之人。”
云彻明:“…我不会嫁你。”
荀风失落道:“噢,原来我是天底下最没福之人。”
云彻明一怔,唇角弯了弯。
荀风凑到云彻明面前,轻而柔地说,像羽毛似的挠在人心尖上,“表妹,你笑起来真好看。”
云彻明撇过头去,避开荀风的目光:“我没笑。”
荀风打趣道:“是了,定是我看错了,‘铁面’是不会笑的。”
云彻明撩开车帘,让风透进来,清风徐徐,把案上的账簿吹得乱七八糟。
马车在望海潮停下,荀风先一步跳下马车,“嚯,好豪奢气派的酒楼。”
云彻明补充道:“二楼能观海景。”
荀风若有所思:“此处不会也是云家的产业罢?”
“正是。”云彻明道:“表哥日后有何规划,是想要酒楼还是镖局,亦或是布庄,当铺?”
我都想要。
“表妹,你知道我想要什么。”荀风意有所指。
云彻明眼睫轻颤,白景还是想娶他吗?为什么?难道他不嫌他是男子吗?他是真心的?可他是从什么时候喜欢……他的?
“家主。”
“见过家主。”
云彻明恍然回神,向众掌柜介绍荀风:“这位是白景,我的,表哥。”
荀风看了云彻明一眼,明白他的意思,笑着和掌柜们打招呼:“各位掌柜,承蒙关照,咦,菱姑娘也在。”
云关菱一袭红衣好不显眼,她有些慌张,声音紧绷,“家主。”云彻明目不斜视,率先进入酒楼:“先进去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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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荀风落后一步与云关菱并肩而行,“你担心家主怪罪你?”
云关菱抿了抿唇:“是,毕竟是我爹将家主气倒了,还有你……”
“不会的,家主公私分明,是你爹的错又不是你的错,你不要太忧心了。”荀风下意识安慰道。
云关菱抬起泪眼哀哀地看着荀风,“真的吗?家主真的不会怪我吗?”
荀风笑道:“她要是怪你早在刚才就赶你了。”
“ 望乞恕罪。”云关菱忽然抓了荀风衣袖:“我代我爹向你道歉,他不该诬谤你,他一时糊涂竟……”说着滚下两滴泪来。
荀风从袖中抽出帕子:“你这一哭倒显得我欺负你似的,好了,莫哭了,再哭我可就走了。”
云关菱接了手帕,轻轻抹去眼泪,抽噎道:“我不哭了,你别走,按年龄,我也要唤你一声……”声音温软至极。
“人都到齐了?”云彻明忽然道。
众掌柜相互看了看:“都到齐了。”
“好,那开始罢,白景,你站到我旁边来。”云彻明坐在主位,淡然道。荀风越过众人站在云彻明身旁,小声道:“那么快就开始了,不先用膳吗?”
“自然是公务要紧,毕竟我铁面无私。”云彻明冷声道。
荀风心生奇怪,仔细打量云彻明神色,可惜他一如往常,冷冷淡淡,半分情绪也没瞧出来。
掌柜们按序报告,云彻明翻着账本时不时询问几句,荀风听的昏昏欲睡,恍惚间看见云关菱正在看他,他站直了身子也往云关菱看去,云关菱朝他笑了笑,荀风下意识回以一笑。
下一秒。
云彻明问:“白景,章掌柜的问题你可有应对之法?”
荀风懵然不知,“章掌柜有什么问题?”
章掌柜只好重复一遍:“棉花行长期被几大商户垄断,他们联合抬高收购价、压低售价,把我们压得喘不过气,该如何破局?”
“这,”荀风思索片刻,答不出来。
云关菱站出来:“我有一法可以一试。”
“菱姑娘快说。”荀风道。
云彻明慢悠悠开口:“此事不急,掌柜们舟车劳顿,此时想必累坏了,先用膳罢。”
云关菱眸子一下子黯淡。
荀风不解问云彻明,“怎开到一半突然吃饭?”
云彻明回道:“时辰到了自然该用膳。”
“也好。”荀风笑道:“表妹听了许久,耗费心神,是该用膳了。”
云彻明抿唇不语。
饭桌上觥筹交错,掌柜大多是老爷们,刚开始碍于云彻明在不敢喝酒,云彻明先提一杯示意大家随意,掌柜们这才放开肚皮,酒过三巡,荀风脚被人轻轻踢了一下,云关菱朝他眨眨眼,让荀风跟她出来。
荀风想了想,借口更衣出了包厢。
云彻明将一切看在眼里,不由想刚开始白景将云关菱认成自己,是不是说明明艳张扬的云关菱更符合白景的想象。
自己将死之躯,何不成全这一对璧人?
云彻明喝一口酒,就让这对璧人去说些悄悄话罢,他一点也不在意。
19. 恍然大悟的骗子
“菱姑娘,找我所为何事?”
云关菱面上闪过一丝悲伤:“家主对我心存芥蒂,我十分想化解误会,可你也知道家主脾性,我怕她不想听解释,又怕我贸然去找她,反倒让她更厌烦,所以想请你帮忙。”
荀风没立刻接话,只定定地望着她的眼睛,他的目光不算锐利,却带着种让人无法回避的审视,直看得云关菱心里发慌,原本望着他的视线渐渐往下挪,落到他腰间系着的玉佩上,指尖又无意识地绞了绞帕子。
半晌,荀风才勾了勾唇角,笑意没怎么达眼底,语气依旧温和,却多了几分试探:“看来菱姑娘是有主意了?不知想请我帮什么忙?”
云关菱这才松了口气,连忙抬眸,语速也快了些:“我想着家主大病初愈,近日公务也繁忙,怕是闷得慌。翠湖的画舫上近来新添了好些玩意儿,还有人唱新排的昆曲,我想请你帮我邀家主去画舫上游玩半日,届时我会提前安排节目,逗家主开心,等她心情好些了,我再当面跟她道歉,把误会说开。”
“听起来蛮有趣。”荀风一拍手掌:“菱姑娘再跟我说说。”
云关菱娓娓道来:“原定在三天后,我先……”
雅间里酒香伴着菜香漫开,章掌柜刚举着酒杯要敬云彻明,却见对面人目光虚虚落在门口,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杯沿,连酒杯都忘了端,他连唤两声:“东家,东家?”
章掌柜笑着晃了晃手里的酒杯,语气带着几分好奇:“您眼神总往门口飘,莫不是外面有什么稀罕景致?”
云彻明这才惊觉自己失了神,指尖猛地一顿,他缓了缓神,慢半拍地收回目光,语气平淡道:“没什么,只是瞧着桌上的菜快凉了,在想是否要让后厨再添两道热菜。”
“哎哟,东家这就太客气了!” 章掌柜连忙放下酒杯,摆了摆手,脸上满是热络的笑,“这一桌子荤素冷热都齐了,再添菜就是浪费。方才我瞧菱姑娘出去好一会儿了,还以为东家是担心她呢,毕竟她是个小娘子嘛。”
“是,出去好一会儿了。” 云彻明重复道。
和白景一起出去的,他们定然相谈甚欢罢。
云彻明没再说话,只伸手拿起酒壶往空杯里斟酒,琥珀色的酒液顺着壶口淌下来,漫过杯沿也浑然不觉,章掌柜见状,连忙伸手按住酒壶,语气带着几分急切:“东家,可不能再喝了。您身子刚好转,喝多了伤脾胃。您要是实在担心菱姑娘,就出去瞧瞧,我们这几个老伙计在这儿等着,不碍事的。”
云彻明摇了摇头:“她素来有分寸,不必我忧心。”
话音刚落,章掌柜饱含惊讶的声音响起:“呦,说曹操曹操到,菱姑娘,东家刚才还念叨你呢。”
一番话说得又快又利,云彻明握着酒杯的手指猛地一紧,连阻止的话都来不及出口,只能眼睁睁看着门口的两人朝自己望来。
云关菱先是一愣,嘴巴微微张着,眼里飞快掠过一丝动容,连说话都带了点结巴:“家主,你,我,我还以为您……”
云彻明朝她点点头:“坐罢。”
“哎。”云关菱不敢多言,攥着帕子快步走到空位坐下,屁股刚沾到椅面,又忍不住抬眼偷瞄云彻明,眼神里藏着几分欲言又止,可碍于满桌掌柜在,终究把话咽了回去,只时不时用余光扫过主位。
荀风被当成空气,晾了个干干净净,他也不觉尴尬,在云彻明身旁坐下,悄声问道:“表妹,你只念她,没念我吗?”
“念你做什么。”
荀风笑道:“念我在外有没有危险啊。”
云彻明淡然道:“自家酒楼有何危险。”
“话可不是这样说的,你就不怕我被哪个貌美小娘子拐了去?”
云彻明垂下眼帘,“与我何干。”
“表妹,你真无情。”荀风故作伤心地叹口气,倒了一杯酒:“让我醉死算了。”
云彻明看他喝完又斟一杯,冷冷道:“一杯可醉不死人,多喝点。”
“表妹赐,不敢辞。”荀风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亲昵道:“你不念我,我可念着你呢,你瞧。”
荀风从袖中掏出一枝山茶花,在桌子的遮盖下轻轻放在云彻明的膝上,“表妹,我看花开的正好,又念着你不在,不免遗憾,便摘来给你瞧瞧,怎么样,好看吧?”
云彻明盯着膝上的那朵山茶。
花瓣粉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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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得仿佛能透出光来,一点折损都没有,想来是被人悉心保护的。
云彻明伸出手指,小心翼翼摸了一下花瓣,花瓣轻轻颤着,像是被风吹了一下。
“人比花娇呢。”荀风说。
饭饱思□□,荀风听着各掌柜的汇报不免想入非非——要是躺在地上睡一觉该羊巴羔子的多爽啊!
奈何云彻明不放过他,不知哪里出了差错,送花后她对他更冷淡了,荀风挠挠头,表妹真不是寻常女子,这样都不动心。
硬生生挨到日落西山,这场酷刑终于结束,众掌柜立在望海潮门口寒暄着送云彻明上马车,云关菱趁机找到荀风:“白景哥哥,你别忘了。”
荀风点头:“放心,我记得。”
“那我可仰仗白景哥哥了,事成后一定重谢。”
“菱妹妹客气,都是自家人。”
云彻明从两人身旁路过,径直上了马车,吩咐车夫:“回府。”
荀风傻眼,“表妹,我还没上车呢。”
“哦?与我何干。”云彻明放下车帘:“走罢。”
荀风望着渐渐远去的马车恍然大悟,缓缓勾起嘴角,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你没事吧?”云关菱见荀风笑得开怀,不解问道。
荀风摸了摸眉尾,“好事,天大的好事。”
云关菱没看明白,但隐隐约约察觉出云彻明和白景之间的关系似乎不是牢不可破,目前看他们还未定情,婚事不是板上钉钉。
“家主走了,你怎么回去?要,要坐我的马车吗?”
晚霞猛地铺展开在墨蓝天幕上,西边儿先染了块橘红,没多大工夫,那颜色就浓了,红得发透,霞光四下里漫,旁边的云沾了光,有的成了粉,有的带点紫,层层叠叠的,荀风的心好似被风吹到了云上,轻飘飘的,虚幻的,连灵魂都明亮了,他朗声道:“如此美景,怎可辜负。”
荀风行走在漫天霞光里,脑袋微微扬着,头发被风吹得翘起来两缕,下摆被风掀得忽闪忽闪,步子迈得又大又松快,透着股自在随性,倒像这满天的晚霞,都是为了陪他散步才铺展开的。
云关菱看着看着便入了神。
20. 别把我往外推
回到云府已是月上中天,荀风直奔知止居,银蕊却说:“家主睡下了,景少爷明日再来罢。”
荀风看着屋里晃动的烛光,提高音量道:“表妹,我有要事相商。”
银蕊面露难色:“景少爷,您这是何苦,家主已经……”话音未落,云彻明推门而出,他立在半明半昧的光影处,修长单薄,园中竹林被晚风拂过,传来萧萧索索的声响,荀风望向他,突觉喉头梗塞,云彻明率先开口:“何事?”
荀风道:“表妹,你答应过陪我赏荷。”
云彻明想也没想:“绝无此事。”
荀风走近两步,站在长廊下,隐隐约约嗅到云彻明身上的苦药香,声音不由低了些,怕惊扰到他似的:“在那一晚,我说‘我们一起去赏荷吧’,表妹默认了。”
云彻明眉毛皱了一皱:“你若闲得无事便去看书。”
“好了,实话给你说。”荀风紧紧盯着云彻明的脸,不想放过一丝细节:“是菱妹妹,她想给你赔罪,让我当牵线人,邀你去翠湖游玩。”
云彻明好似赞赏好似嘲讽:“表哥古道热肠。”
荀风笑呵呵道:“一点小事,不足挂齿。”
主动解围,主动帮忙,也许白景就是一个善心到处发散的人,不论是云彻明还是雨彻明,在危急关头,他都会帮忙。
如此看来,自己倒不必跟得了殊荣一样。
而且菱妹妹是真妹妹。
郎才女貌。
你情我愿。
云彻明想,何不成全这一段姻缘。
“何时何日?”
荀风答:“三日后,日落时,晚上的翠湖最美。”
三日后,翠湖画舫。
舫上灯火次第亮起,暖黄的光透过薄纱灯笼,在舱壁上投下竹影梅枝的淡痕,远处渔舟的点点烛火与画舫的璀璨灯火遥相呼应,把湖面织成一张缀满星辰的锦缎,偶有游鱼跃出水面,尾鳍扫过灯影,在碧波上晕开一圈圈银亮的涟漪。
荀风站在舷梯上,朝云彻明伸手:“表妹,我扶你。”
“不必。”云彻明躲开荀风的手,“你去扶菱儿罢。”
云彻明自己上了船,站在一旁冷眼看着,荀风果然伸出手去扶云关菱,云关菱显然有些害怕,一手提着裙摆,一手抓住荀风的手腕,摇摇晃晃上了船。
云关菱低着头,不好意思道:“见笑了。”
荀风笑道:“你这样低着头,谁知道你笑了没有。”云关菱忍不住抬头看向荀风,扑哧一笑。
云彻明嘴角微动,先行进了画舫。
荀风余光瞥见,笑意更深,“菱妹妹,我们也进去罢。”
三人在窗边落座,云彻明拣了个靠窗的位置,荀风在他身旁坐下,云关菱想了想,在云彻明对面坐下。
“表妹,想喝点什么?玉露浆?红果酿?还是梅醑?”
云彻明道:“清茶即可。”
荀风不赞同:“来此地不喝酒岂不浪费。”
云关菱说:“家主身子不好,不宜饮酒。”
“瞧我,粗心大意的,那便一壶清茶,一壶梅醑吧,先前在望海潮我看你蛮喜欢,尝尝这儿的怎么样。”
云关菱一怔,没想到这等细节他都能注意。
云彻明几乎忍不住要冷笑了,两相对比,他都替自己感到可悲,救命之恩,他想报,可他未必稀得要。
瞬间,云彻明推翻了先前的想法,什么喜欢,不过是自作多情,转念一想,这样不正好吗,自己又不喜欢白景,也不想跟白景成婚,也许白景是碍于婚约不得不求娶自己,那现在他心有所属,自己趁机毁约不是正好?
茶水很快上来,云关菱给云彻明倒了一杯茶,双手奉上:“家主,我,”
云彻明垂眸看着盏中碧色茶汤,浅啜一口,温热的茶水滑过喉头,再抬眼时,目光已落在云关菱紧绷的侧脸上:“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语气平淡,云关菱却挺直背脊,垂在身侧的手悄然攥紧衣裙下摆,连呼吸都放得轻缓。
她清楚,这是家主即将定夺大事的模样,果不其然,云彻明将茶盏搁在案上,瓷盏与木案相触的 “嗒” 声在空气中格外清晰,他声线平稳无波,说道:“绝不姑息。”
“云家不可留此祸害,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云耕该如何处置,思来想去,终于有了一个决断。”
云关菱的心猛地提起,身子不由自主地微微前倾,鬓边银簪随动作轻晃,声音里带着难掩的急切:“是,是什么决断?”
云彻明缓缓抬眼,目光落在她惊惶未褪的脸上,一字一顿道:“西戎之地。”
“什么?!”这四个字如惊雷般炸在云关菱耳中,她难以相信:“西戎之地?那里全是蛮夷,尚未开化,常年刀耕火种,更有风沙劫道之险,我爹他会没命的!”
云彻明面色依旧无波:“我瞧叔父很是大胆,有勇有谋,去西戎开疆扩土合适极了。”
“家主!”云关菱哀求道:“家主,我爹他知道错了……”云彻明抬手打断,“菱儿,多说无益,你的性子我是知道的,这些年来我都看在眼里,你尽心尽责,挑不出半分错处,你放心,你是你,他是他,绝不会因他的过错,牵累到你半分。”
云关菱泪珠汹涌而出,她要的从不是自保,而是父亲的生路。
“可我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他去死!” 她几乎要站起来,声音带着绝望的颤抖,“他纵有千般不是,也是生我养我的爹!西戎之地那般凶险,去了岂不是和赴死一样?”
云彻明纠正道:“不是赴死,只是去西戎。若他能在那里安分守己,或许能寻一条生路。”
云关菱咬紧牙关,下唇被牙齿咬出深深的红痕,她知道云彻明的性子,一旦下定主意,便是铁板一块,再求下去也无用。慌乱间,她的目光不自觉飘向一旁独酌的荀风。
荀风手一顿,他对云彻明的决定没有异议,云耕这种小人放逐三千里都不解气,但云关菱还在泪眼巴巴地看他,他不能说实话,只好放下酒杯,笑着打圆场:“今天我们是出来玩的,谈这些多扫兴,喝酒喝酒,菱妹妹,你不是说有节目吗,快别藏了,正好让我们开开眼界。”说着,朝云关菱递了个眼神,示意她暂且按下此事。
云关菱生生忍下来,强压下喉咙里的哽咽道:“好。”挥挥手,只听管乐声顿变,驼铃脆响,骨笛悠扬,纱帘轻挑,八位身着绯色纱丽的异邦女子款步而入。
乐声转急,她们旋身散开,纱丽如绽放的绯色花瓣铺展,脚踝的宝石串随着踢踏舞步叮当作响,引得船上众人屏息凝神,连手中的酒盏都忘了举起。
“呵。”云关菱一口饮尽杯中酒,讽刺,何其讽刺,不多时,他爹便要去这些舞女的家乡了。
云关菱心中烦闷,一杯接着一杯,荀风拦她:“少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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些,果酒也醉人。”
“别管我。”云关菱站起身,歪歪扭扭朝外跑去。
云彻明沉默片刻,问:“我不该说吗?”
荀风道:“也许,不是最佳时机。”
云彻明桌下的手紧攥成拳,“外面危险,你还不去找她。”
荀风看了云彻明一眼,又看向横冲直撞惹得一片惊呼的云关菱,“你等等我。”
云彻明垂首不语,听脚步声渐渐远去才抬头,他凝望着酒壶,酒壶无言凝望着他,“是她让我说的,我便说了,怪谁呢?”
“有错便罚,怪谁呢?”
云彻明长长吐出一口气,气吐出去了,可喉头还是被什么东西堵住,“喝点酒好了。”视线在桌上扫了扫,没有空杯,自己的杯子满装茶水,云彻明抿了抿唇,将荀风的酒杯拿了过来,里面还有半杯残酒。
“我身子弱,不能多喝,这一点刚刚好。”云彻明对自己说。
指尖捏着青瓷酒杯,杯沿还有余温,远不到烫的程度,云彻明却被烫到一样,手一抖,酒杯滚落在地,酒液撒了一裙子。
云彻明恍然回神,他,他这是怎么了,怎么能产生这种想法!
这可不是君子所为。
云彻明胡乱擦了擦裙子,独属于酒液的辛辣直冲鼻腔,带着点陌生的侵略性,明明没喝,他却觉得灼热,连带着胸腔都泛起一阵奇异的苦涩。
“他应该追到她了。”
“他现在在干嘛?”
“应该在安慰她吧。”
云彻明胡思乱想着,坐立难安,一半的他想出去看看,一半的他冷静分析,白景和云关菱有进展,不正合他意。
他是男子,他是男子,男子是不能嫁给男子的。
对,没错,就该潇潇洒洒让白景拥抱幸福,这才是君子所为。
云彻明腾一下站起来,不行,他必须去看看。
夜色深深,月色寂寂,画舫的橹声慢下来,丝竹管乐声不歇。
云彻明寻了许久,终于在船尾的小亭寻见二人,亭内烛火摇曳,云关菱背对着他坐在竹凳上,火红襦裙的裙摆垂落在阶上,肩头不住轻颤,白景站在她身侧,青衫下摆被夜风掀起,手里拿着帕子。
船上木板被月光照得发白,映得云彻明脸色也发白。
看过了,该回去了。
云彻明转身欲走,不期然撞到人身上,那壮汉喝得醉醺醺的,双眼瞪得如铜铃:“没长眼睛啊!”壮汉迷迷糊糊睁开眼,看清面前小娘子的长相,嘿嘿笑了两声,伸手就要去摸:“你是那家的?过来,让哥哥好好疼你,伺候的好了,哥哥给你赎身。”
云彻明难掩厌恶,抬手就要折他手腕,忽听破空声,只闻嗖的一声,壮汉惨叫出声:“谁砸我?哪个无赖砸我?”
“我砸的。”荀风徐徐走来,厉声喝道:“还不快滚?”
壮汉捂着脑袋,一边往后退一边叫嚷:“你给我等着,我要你好看,你在这好好等着。”
荀风冷嗤一声,不做理会,转而问云彻明:“伤着没有?”
“无碍。”云彻明退后一步。
荀风近了一步,“给我看看。”
“真的没事。”云彻明又退一步:“你去看菱儿罢。”
荀风直接拉住云彻明的手,云彻明一惊,挣扎起来,荀风捏了捏他的手心,哀怨道:“表妹怎总把我往外推?”
21. 我是为你来的
夜雾像一层半透明的纱,蒙蒙地笼着湖心的画舫,连带着月亮都拢了层淡淡的灰。
云彻明将手抽回来,轻声道:“胡言乱语。”
“不是胡话。”荀风掰着指头细数:“才短短一晚就把我推出去三次,表妹,你好像很讨厌我,为什么?我得罪你了?”
云彻明垂眸盯着自己泛白的指节,道:“没有。”
荀风开门见山问:“表妹是想撮合我和云关菱?”
云彻明神色微变,随即坚定道:“是,你们很般配。”
“某一表人才,风流倜傥,与很多小娘子都般配,表妹何不好人做到底,把红线系到全松江府的小娘子身上,这样也不算辱没了表妹做媒的善心。”荀风微微笑着道。
云彻明声音沉下来,“你何必如此挖苦我!”
“原来表妹也会难受。”脸上笑意倏然消退,荀风凝望着云彻明,“我以为表妹是冰做的,心也是冷冰冰的没有感情呢,要不然怎能把我的一片真心视若无睹还狠心推给旁人!”
云彻明抿唇不语。
荀风自嘲道:“我原来这样惹人烦,连只言片语都不能得到。”
云彻明沉默片刻,微抬下颌,遥遥望着天边的银月:“我观你对菱儿并非无情。”
荀风久经情场,一下子听出了里面的深意,正了脸色道:“我对她有情也只是同情,清遥,我的心不大,只能装下你一个。”
云彻明呼吸一滞,“...白景,我不是什么深闺小姐,你不必说这些甜言蜜语哄我,我和你……不可能,你趁早死心。”
“我不信!”荀风逼近一步,整个人带着勃勃的气势,隐隐有些咄咄逼人的姿态:“你心里若没我,为何如此在意我和云关菱?你心里若没我,为何出来寻找?你心里若没我,为何眼神在挽留我?”
荀风一字一句道:“清遥,你心里有我。”
云彻明几乎溃不成军,险些败下阵来,但很快反应过来:“你故意的?”
“是,我是故意的。”荀风大方承认:“我故意与云关菱走得近,我想知道你究竟在不在意。”
云彻明脸色发青,白景此人实在过分!
他牙关紧咬:“即使往日我有一丝在意,现在也都消失殆尽了。”说罢转身就走。
夜深了,起风了,天上的云便动了,像被无形的手撕开,整团云被扯出纤细的丝,一缕一缕细极了,云开始顺着风的方向往远处飘。湖面上的光也跟着变,原本均匀的银辉被云影切割,东一块,西一块,支离破碎。
荀风追上云彻明,拉住他的衣袖:“你在怕什么!”
云彻明没有回头,“难道你什么都不怕吗?”
“是,我什么都不怕。”
云彻明侧头审视着他:“你明知道我……我活不长,在一起只有痛苦,既然如此,还不如不开始。”
“清遥,你真傻。”荀风认真道:“你要为遥远的未来放弃眼前的快乐吗?”
“人生苦短,及时行乐。”荀风此刻是很诚心诚意的,“我早早便明白这个真理,谁知道明天还有没有活头呢,把想做的事做了,即使死了也不冤枉。”
云彻明紧皱眉头:“你的处世准则,我不能苟同。”
“好,我不勉强你理解我。”荀风十分善解人意:“你跟我不一样,你有你的规矩,我也不多说什么,这样,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好不好?”
翠湖,断桥。
荀风随手折了一枝桥边盛开的白兰花,“表妹,你来过这儿吗?”
“嗯。”云彻明不解问:“带我来此处作甚?”
荀风未答,率先一步上了断桥,转过身伸出手:“我扶你。”
这回云彻明没有拒绝,搭着荀风的手上了桥,荀风道:“七夕那天,我在这儿遇见你。”
云彻明心神一颤。
荀风继续道:“那时我初来松江府,本不是奔着寻亲,但……”他朝云彻明一笑,眼里蕴藏的情意快要滴下来,云彻明莫名觉得紧张,常年冰冷的身躯竟隐隐察觉到热意。
“但那晚惊鸿一瞥,让我决定留下来。”
“说来也巧,我看见了你腰间的玉佩,彼时惊喜交加,原来,原来姻缘自是天定。”
“第二天我就去了云府,说一千道一万,总之一句话,清遥,我是为你来的。”
云彻明惊得退后一步,万万没想到,真是万万没想到,原来他和白景早就见过,原来白景早就对他……
荀风轻而柔地搭上云彻明的手,“表妹,我什么都不在乎,我只求你一件事,别把我往外推罢。”
湖面的风吹得更急了,云便散得更快了,有的被吹成薄薄的云片,像快融化的糖画,有的化作细碎的云絮,散在天幕上,一点一点,再也聚不成团。月亮终于挣脱了云的包裹,猛然跃起,清辉一下子洒满湖面,驱散了阴郁的黑。
云彻明整个人都在撕扯,重组,再此撕扯,再次重组。
他才二十岁,风华正茂的年纪,骨血里该流淌着凛然,锐不可当的劲风,云彻明却觉得心早被岁月熬成了枯木。
素色裙角在夜风里颤了颤,他抬手拢袖时,指节仍习惯性绷着端正的弧度,这是嵌在骨缝里的,饱读圣贤书的他,奉行君子之道的他,未雨绸缪的他,时时刻刻都有一把无形的戒尺悬在他的脑门,稍稍行差踏错不用旁人指摘,他已鞭笞自己了。
身为云家家主,他必须更谨慎,更顾全大局,他必须想别人不能想,做别人不能做,云彻明的脑子头一次陷入狂暴,一边是理智,一边是情感,两者交锋,让他脸色发白,喉头做痒,不自觉咳嗽起来。
荀风眸底掠过一丝连自己都未完全察觉的怜惜,他太懂云彻明心头那团拧成死结的纠结了。她虽是女子,脊梁却比多数男子挺得直,待人的同理心更是旁人难及,可一旦认准了理,八头牛都拉不回半分。
偏她又揣着 “性命难保” 的念头,骨子里还守着老古板的规矩,如今要她同自己这个浪荡子成婚,以她的性子,心里头怕是怎么都转不过这个弯来。
“白景。”云彻明唤他。
不知怎的,也许是因为今晚的月色太美,荀风脱口而出:“别叫我白景。”
云彻明一怔。
荀风听见自己说:“君复,我的表字。”
这回他没骗人。
云彻明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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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复’两个字在舌尖来回滚动,“我答应你。”荀风还未来得及高兴,云彻明又道:“可也只是如此了。”
荀风更加坚定信念,看来云彻明笃定活不过二十岁,而她的心已被自己撕开一道缝隙,全盘占据难道还远吗?
“清遥,你只管感受我,什么也不要想。”荀风嘴角噙着笑,眼睛闪闪发亮,风还在吹,最后一点云絮也被吹向远方,夜空彻底变得澄澈,只剩一轮明月悬在头顶,映着湖面的波纹都显得格外清亮。
云彻明的理智在向情感妥协,他没多少活头了,让他最后随心一回罢,湖面倒映着两人的影子,男子和女子,云彻明吓得一个激灵,理智再次占据上风,疯了不成!
男男相爱有违纲常!
道士说他专克亲近之人,难道要将娘的性命乃至白景的性命都抛掷脑后吗!
云彻明剧烈咳嗽起来,手帕沾染血斑点点,荀风看得分明,急切道:“又发病了?”
“没事,只咳了点血,夜深了,回去罢。”
荀风知道不可操之过急,当下附和道:“也好,不过云关菱还在船上,我叫人送她回府。”
“我看还是先接她,我们一并回去。”云彻明气息慢慢平复:“别出意外才好。”
两人重新登上画舫,云关菱依旧好端端的在房中沉睡,荀风将她叫醒:“醒醒,我们要回去了。”
云关菱睡眼惺忪,嘴里含糊不清:“回哪?是不是去西戎?不,我不去!我不去西戎!别把我送到西戎!”
荀风无奈,强拖着云关菱下船,和云彻明合力把她搬上了马车,行至半路,云关菱叫渴,云彻明递了杯茶水,喝了茶云关菱清醒了些,眯着眼睛辨认良久,猛然直起身整理仪容:“家主。”
云彻明淡淡道:“你喝醉了。”
“我,”云关菱垂下头,“我没做出格的事情罢?”
“没有。”云彻明不说话了。
云关菱偷瞄荀风一眼,见他视线直直黏在云彻明身上,她又去看云彻明,发现云彻明嘴唇微抿,身上有一种道不出说不明的味道,心下一凛,完了!
他们有猫腻!
“你说什么?”云耕大怒,“你没勾引到白景就算了,还反让白景和云彻明勾搭上了?!”
云关菱咬紧唇瓣,绞着手指:“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醒来事情就发生了,我真不知道短短一个时辰他们就……”
“还敢狡辩!”云耕气急攻心,一个巴掌就要扇在云关菱脸上,云关菱抬手挡住,她扼住父亲的铁腕,阴沉沉道:“爹不问问我为什么喝酒吗?”
“为什么?还能为什么?还不是你懒馋!”
云关菱冷笑道:“因为家主要把你发配到西戎去!”
“什么?!”云耕因太过激动声音拔高:“西戎?她怎么敢?她一个黄毛丫头怎么敢把叔父发配到西戎?”
“爹,你完了。”云关菱冷静道。
“没用的东西。”云耕抚着胸口大口喘气:“你要是有你弟弟一半能干就好了,你还没你弟弟的一根手指头有用!我,我养只狗都比养你强!”
“哦。”云关菱站起身,“那爹去养条狗罢。”
22. 和我一起
晌午日头正烈,蒸腾的热浪里,码头却翻涌着比酷暑更灼人的喧嚣。漕船商船挤满港巷,桅杆林立,如雨后的竹笋。船工们赤着古铜色的脊背,喊着号子,震得水面泛起千层浪,粗麻绳破空甩出蛇形残影,精准缠上岸边石桩。
“卸货!”
夏掌柜在堆叠如山的货箱间钻来钻去,青布短褂早被汗浸透,脸上的汗擦都擦不及,举目往码头入口望了三回,终于忍不住带了急火:“菱姑娘呢?往日里验货都是她来掌眼,她今儿不在,这满船的番货哪个敢贸然收?”
小伙计挠着后脑勺凑过来,脸上满是纳闷:“方才我问了撑船的、搬货的,谁都没见着她。真是邪门了,往日就算发热也来码头盯梢,今儿怎么连个影都没见?”
“夯货,去找啊!”夏掌柜抬手给小伙计一个爆栗。
小伙计瘪着嘴满大街找云关菱,最后在酒楼找到了,她一个人坐在雅间喝得醉醺醺的,瞧着像失意,伙计措词片刻,小心翼翼道:“菱姑娘,码头来货了,要您掌眼呢。”
“是,老天有眼!”
伙计:“...是要您掌眼。”
云关菱猛然站起身,把胸脯拍得啪啪作响:“终于熬出头了,终于出来了!终于不受桎梏了!老天有眼!”
伙计听不懂,只知道再不带她过去,自己就完了,一狠心一跺脚,“菱姑娘,得罪了。”说着将云关菱背到背上,一路杀到码头。
夏掌柜傻眼,“这是怎么了?瞧着不省人事的能验货吗,要不让……”
“不,不用。”云关菱迷迷糊糊睁开眼,摆摆手:“我行,我能验,不用别人来。”
夏掌柜拗不过她,但又不放心一大宗买卖,悄声对小伙计说:“去请家主来,他最识番货。”
小伙计领命去了,云彻明喝药的手一顿,眉头轻蹙:“你说菱儿白日饮酒?”
“千真万确,小的在酒楼找到菱姑娘时她还在喝呢,拉都拉不走。”
云彻明不由有些后悔,最晚对她的打击太大了吗?
此时,荀风正巧进来:“表妹,闲来无事去骑马如何?”
“不了,我得去码头一趟。”
“码头?”荀风疑惑:“出什么事了?”
“没事。”云彻明将药一饮而尽,荀风看的眼直抽抽,见他喝完连忙递上一块饴糖:“压一压。”
云彻明下意识想拒绝,可嘴巴却拐了个弯,接过糖道:“多谢。”
“我陪你去。”荀风朝云彻明眨眨眼。
饴糖入嘴,甜腻腻的,云彻明用舌头卷起,使劲舔了舔,含糊不清道:“不用,一会儿就回来了,你在家等我罢。”
荀风想了想:“也好,我去准备骑马的家伙什儿。”
到了码头果然乱糟糟一团,小伙计在前面开道,拨开人群,嘴里喊道:“家主来了,家主来了!”
这句话像一滴水入油锅,人群霹雳啪啦沸腾起来,夏掌柜挤上前来,焦头烂额道:“家主,您快去看看罢,菱姑娘今儿不知是怎么了,嘴上没个把门,把黄老板得罪了,气得那些人说货不卖给我们了!”
云彻明镇定道,“从头到尾细细说来。”
夏掌柜竹筒倒豆子一一说来,云彻明心中有了计较,不疾不徐走到争论的中心,云关菱和黄老板吵得热火朝天,竟一点都没注意他来了。
“菱儿。”云彻明唤道。
云关菱置若罔闻,骄横对黄老板叫嚷:“我告诉你,别仗着你和云家多年交情就能拿些次货充数,今时不同往日,我云关,云关菱眼里揉不得一颗沙子!”
黄老板脸色涨红嗫嚅着说不来话,见云彻明来了顿时大喜,“云家主,你可来了!你快来评评理!我们的品质一如往常,可今儿不知怎的,菱姑娘硬是不让过,我们也不是什么面团,她这般欺侮,这生意,还是不要做了!”
云关菱冷笑一声:“怕是心里有鬼罢。”
云彻明先去看了眼货,对夏掌柜使了个眼色,夏掌柜心领神会,笑着拉黄老板去一旁,云彻明盯着云关菱看了一会儿,“你跟我来。”
云关菱摇摇晃晃跟着云彻明去了,一直走到没人的地方云彻明才开口:“你昏头了。”
“我清醒的很,这辈子都没这般清醒过!”
云彻明冷声斥道:“没昏头能连这茬都忘了?老家主在世时曾受过黄老板恩惠,此后便立下这不成文的规矩,可用次货拿中货的钱,可用中货拿上货的钱,这些你都忘了?!”
云关菱冷汗直流,呐呐不敢言。
“你如何难受,如何借酒浇愁我管不着也不想管,但只有一条,不许在上工的时候喝,今日是你的错,稍后去赔罪,有没有问题?”
云关菱不服气道:“那些都是老黄历了,不成文的规矩早该改一改。”
“要改也不是现在。”云彻明沉了脸:“云关菱,不要让我的耐心消失殆尽,也不让我对你失望。”
云关菱咬紧牙关,双眼赤红:“好,我去道歉!”
“记住,下不为例。”云彻明软了语气:“你心里若不痛快,我便放你几天假。”
“不用。”云关菱语气硬邦邦的:“我好得很,这辈子都没那么好过!”
云彻明望着云关菱渐渐远去的背影陷入沉思,他是不是做错了?
夏掌柜满头大汗跑过来,气喘吁吁道:“家主,还有几件事要跟您商榷。”
“好。”
等忙完云彻明抬头一看天色暗叫糟糕,急急忙往回赶,白景还在家等他呢,可没走两步,身后传来一声温和的:“清遥。”
云彻明慢慢转过身。
熔金似的夕阳正垂在海天相接处,把粼粼海面染成一片暖橙。荀风牵着一匹黑色骏马静静伫立在沙滩上,咸涩的湿气裹着海风扑来,吹得衣摆猎猎作响。
他就那样站着,目光融着夕阳暮色,遥遥看向云彻明。
云彻明被这样的暮色,被这样的视线钉在了原地。
荀风朝他挥了挥手,提高音量又喊了声:“云清遥。”
“做什么。”云彻明说:“君复。”
荀风牵着马朝云彻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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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来,站在他面前,道:“常言道一寸光阴一寸金,清遥是富商,白白浪费许多金子也不心疼,我就不一样啦。”荀风皱了皱鼻子:“我最小气不过的,不想浪费和你在一起的每个黄昏,所以就来找你了。”
大海辽阔,海风也强劲,荀风一整张漂亮俊俏的脸完全暴露出来,浓密卷翘的睫毛似承受不起风的肆虐,不住的眨啊眨,眼皮上的红痣若隐若现,那样情深的眼眸里只有一个云彻明。
云彻明手指止不住的痉挛,心比以往跳得更快。
荀风脸上的笑意越发诚挚,他知道,她已臣服了。
“表妹,我们去海边走一走?”荀风发出邀约。
云彻明还在垂死挣扎:“风太大。”
“这样啊。”荀风很关心:“表妹的病有些麻烦,看来以后要多多注意才好。”
云彻明莫名烦躁,白景他为何这样!明明小时候厌他恶他,怎么长大就爱了呢,难道他一丁点都不介意自己是男子吗!难道就他一个人纠结吗!
荀风转了话题:“表妹可曾骑过马?”
云彻明暗自咬舌尖,疼痛使他清醒,心绪略略平复下来,恢复以往的淡然:“小时候骑过一两次。”
“我们赛马好不好?”荀风诱道:“体验一下风驰电掣的刺激,和我。”
不好。
这是云彻明的第一反应,风都不能吹如何能骑马?
但是,他没未赛过马。
曾几何时,他也羡慕过鲜衣怒马的少年郎,不必顾及残破的身躯,不必在意伪装的性别。
他也许快死了。
云彻明下了决定,“好,我们去赛马。”
荀风攥着缰绳率先纵马,黑马鬃毛如泼墨,他回头,朗声道:“清遥!敢同我赛到浪头里去么?”
云彻明立刻夹紧马腹,白马如雪练般蹿出,银白鬃毛被风拂得贴在颈侧,畅意道:“怎会怕你!”
黑马墨色身影与白马雪色身姿并驰在沙滩,蹄印深浅交错连成两道线,转瞬便被漫上的细浪轻轻抚平。
荀风的笑声混着浪涛声远扬,他忽然松开手,拥住满怀的清风:“快看!落日要沉进海里了!” 云彻明侧头望去,夕阳正贴着浪尖缓缓下坠。
与此同时,白奇梅的一颗心也坠到了谷底。
“什么?你再说一遍。”她颤着声音问。
何管家惊慌道:“知止居遭贼了,整个院子被翻得乱糟糟的。”
“人有没有事?彻明呢?她怎么样?”
何管家答:“好在家主外出了,没有伤到,知止居人少,留守的几个丫鬟小子皆被迷药迷晕了。”
白奇梅长舒一口气:“人没事就好,银子丢了可以再赚。”
何管家忧心忡忡道:“可家主的书房也遭盗了,不知有没有丢什么重要的东西,而且此事颇为古怪,家主的知止居清幽偏僻,盗贼怎偏偏摸准了此处,而不是去更富丽堂皇的院落?”
“盗贼似是有备而来。”
白奇梅闻言也上了心,忙道:“快去找彻明回来!”
23. 快要成功了
“家主您看。”何管家指尖在窗棂的细痕处轻轻摩挲,眼底凝着忧色,“切口齐整,连窗台上的浮灰都只动了半边,悄无声息的,定是惯犯。”
云彻明立在廊下目光扫过满地翻倒的青瓷花盆与撕裂的竹帘,面容冷峻如霜:“清点过了?丢了些什么东西?”
“这正是最蹊跷的地方。”何管家眉头拧成川字,“方才瞧着院里狼藉,老奴还以为书房里的古画、库房的玉器要遭劫,可细细盘点下来,丢的竟是些不值钱的玩意儿。”
荀风负手绕着倒在地上的石灯笼转了半圈,靴底碾过几片碎瓷,沉吟片刻后忽然驻足,语气笃定:“倒不像是来偷东西的,更像在找什么。”
“对!”何管家猛地一拍大腿,眼里瞬间亮了,“景少爷这话说到点子上了!不然谁会放着金银不拿,专翻些没用的物件?”
云彻明眉峰微蹙,目光扫过空荡荡的回廊,语气添了几分疑虑:“银蕊她们呢?醒了吗?”
话音刚落,院门外就传来跌跌撞撞的脚步声,银蕊眼里满是惶恐,一见到云彻明就带着哭腔扑上前:“家主!没事吧?”她伸手去摸云彻明的胳膊,上下打量个不停,“没受伤吧?”
“没受伤。”云彻明轻轻按住她的肩膀往后带了带,语气平静却藏着安抚,“我出门了,你忘了?”
银蕊声音里还带着后怕,“瞧我这记性!您要是没出门,留在院里……那后果可真不敢想!”
荀风对此事很上心,云家是他囊中之物岂容他人觊觎?上前半步,询问道:“银蕊,你晕过去之前,可曾看清盗贼的模样?”
银蕊头摇得像拨浪鼓:“没、没看清。”
“我想着今日日头足,就把锦被抱到后院晒,刚把被子搭在绳上,后颈突然被什么硬东西砸了一下,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云彻明吩咐道:“何管家,去把府里所有下人都叫到前院,丫鬟、小厮、老妈子,一个不许漏。”他顿了顿,视线落在知止居紧闭的门上,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盗贼直奔这里,连西侧的偏院都没碰,若不是熟门熟路,绝做不到这般精准。”
他抬眼扫过众人,眼底藏着寒意:“这府里,一定有内应。”
天光大亮时,前院的烛火还凝着半融的烛泪,整整一夜审讯,从掌灯问到破晓,府里的下人挨个过了一遍,却连半点有用的线索都没捞着。
白奇梅坐在梨花木椅上,指腹用力按着发胀的太阳穴,眼底的青黑遮不住疲惫,声音里带着几分勉强的笃定:“彻明,府里半年都没添过新人。”她顿了顿,语气软了些,像是在安慰也像是在自我说服,“许是外头的盗贼碰巧摸进来,未必是府里有人内应,大抵是场无妄之灾。”
闻言,云彻明和荀风的目光在空中无声交汇。
云彻明眸底沉凝如深潭,荀风则微微挑了下眉梢,眼底藏着一丝不赞同,两人都没说话,可那沉默里的疑虑像层薄冰似的浮在空气里。
白奇梅立刻嗅出了不对劲,她放下按太阳穴的手,蹙眉往前凑了凑,“怎么了?娘说错了?”
“昨晚我对菱儿说要把叔父发配去西戎。”
“什么?”白奇梅猛地攥紧帕子,语气里满是慌乱的不愿置信,“不、未必是他啊!”她不愿意相信世上有这样的恶人,找理由说服自己,“他毕竟是你亲叔父,我们都是一家人,他怎么会……”
“姑姑,”荀风忽然开口打断她的话:“正因为是一家人,才更该提防。”他抬眼看向白奇梅,没有往日的笑模样:“或许他就是想借着这次失窃,给我们一个下马威,让您和表妹知道,云府,不是你们能说了算的。”
何管家突然往前迈了一步,像是想起什么要紧事,“老奴方才忘了说,您的书房也被翻了。”
“书房?书房能有什么?”云彻明的眸色骤然一沉:“难道是为了……大印?”
这话一出,白奇梅的脸色 “唰” 地一下变得惨白如纸,帕子直接从手里滑落在地。她扶着桌沿才稳住身子,声音里满是震惊与不敢置信,连声调都拔高了些:“云耕?他、他这是要夺权不成!”
“家主!”何管家急得直跺脚,声调里满是焦灼,“您快去书房看看!那枚掌家大印还在不在!要是真被拿走了……”
大印不在书房,可眼下不好明说,云彻明站起身,“去看看罢。”荀风跟着一道去了书房,书房还未整理,书籍字画账簿等散落一地,卷轴被扯得七零八落,无处落脚。
荀风蹲下,四处翻看,嘟囔道:“怎么尽是一些天书。”
“嗯?”云彻明走过来,若有所思望着书架,“不对劲,十分不对劲。”
荀风眼珠一转,明白过来:“奇怪,要是云耕所为他翻书是为什么?难道不该翻找暗格机关吗?”
云彻明也想不通:“是啊,是为什么呢。”
“此事需得向官府报备。”
荀风下意识拒绝:“没丢什么贵重物品,报官不管用的。”
上次好说歹说才成功逃脱,顾彦鐤还怀疑他呢,万万不可主动招惹。
云彻明态度坚决:“此事非同小可,我亲自去一趟。”
怕再劝惹人怀疑,荀风只好闭嘴,云彻明步履不停,带着人去了衙门。
“呦!这是怎么了?”
廊下突然传来一声洪亮的笑,云耕揣着手晃进来,他眯眼扫了圈书房里的狼藉还有众人紧绷的脸色,才吃惊地张大嘴,“这是?家里遭贼了?”
白奇梅没接他的话,只缓缓抬眼,声音冷得没有一丝温度:“昨晚你在哪?”
云耕闻言,毫不在意地往旁边的梨花木椅上一歪,二郎腿跷得老高,手还搭在椅背上轻轻晃着,“还能去哪?自然是去倚翠楼寻欢作乐了。不然这漫漫长夜,嫂子让我对着房顶数瓦不成?”
“可有证据证明?”白奇梅的声音又冷了几分,眼前的小叔子让她觉得陌生得可怕。恍惚间,她想起夫君云牧还在时的模样——那时云牧总握着她的手,絮絮叨叨说他们兄弟俩有多不容易:早些年时局动荡,他没办法,只能去参军谋条生路,是云耕留在乡下,一边种地一边照顾年迈的父母;后来天下大定,父母走了,云牧凭着一身武艺开了镖局,日子刚好些,就急着把乡下的弟弟接来松江府。
白奇梅也是从苦日子里熬过来的,懂这份兄弟情,便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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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答应了。云耕刚来时,总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衫,手脚也勤快,谁见了都夸一句 “厚道”。可谁知,日子久了,他染上了赌瘾,又沉迷风月场所,性子也变得油滑刁钻,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淳朴的乡下汉子了。
“云耕,做人不能没良心!”白奇梅捂着胸口,胸口的闷痛让她几乎喘不过气:“这些年来,我可曾亏待过你?你赌输了钱,是我让账房给你填窟窿;你在外面惹了祸,是我和你哥去给人赔笑脸;就连你和菱儿的用度,哪一样不是按府里最好的标准来?你怎能……”
云耕这才听出不对劲,猛地从椅子上跳起来,脸色瞬间涨得通红,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声音也拔高了八度:“嫂子这是怀疑我?”
白奇梅没说话,只是冷冷地看着他。
云耕见状,怒极反笑:“好!好得很!嫂子竟这么看我!我告诉你,昨晚我从黄昏就在倚翠楼,楼里的姑娘、龟奴,还有王老板,个个都能给我作证!我云耕再浑,也知道云家的产业有我一份!我平白让人来抢云家,我脑子是被门夹了还是怎么着?”
荀风站在一旁,自始至终没说话,他对云耕的话半字不信。
“夫人!不好了!”何管家跌跌撞撞跑进来,发髻散乱,衣摆沾着泥污与暗色的血点,几乎是连滚带爬,嘴唇哆嗦着:“家主,家主她……”
“表妹怎么了?” 荀风最先反应过来,快步上前扶住他的胳膊,安抚道:“别急,慢慢说,到底发生了什么?”
何管家被他扶着才勉强站稳,胸口剧烈起伏,一口气没喘匀,咳得眼泪都出来了,断断续续道:“家、家主被土匪劫走了!”
“什么?!”白奇梅眼前一黑,耳边嗡嗡作响,刚要开口追问,眼白往上一翻,身子直挺挺地往旁倒去。
荀风也被这消息震得七荤八素,方才的冷静瞬间碎了大半,他攥住何管家的臂膀,声音发紧:“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会遇上土匪?”
何管家道:“马车刚拐进窄巷,突然就被横木拦住了!车夫刚要喊,就被人从暗处捅了一刀。” 他咽了口唾沫,声音发颤,“那些人蒙着面,手里都拿着刀,上来就问‘谁是云彻明’!银蕊立马喊‘我是’,可、可家主却说‘我才是’。”
他顿了顿:“那些劫匪二话不说,就把家主和银蕊姑娘一起绑了!临走前扔了个字条,让、让老奴带回来。”
荀风不等他说完,伸手就从何管家手里抓过字条,纸条皱巴巴的,还沾着点血,“天爷!他们要的也太多了!”
云耕在一旁跳脚:“我看这帮人就是昨晚踩点的贼!原来根本不是偷东西,是为了绑走彻明!”
这时,白奇梅幽幽转醒,声音气若游丝,像根随时会断的线:“报、报官,快让人去府衙报官,一定要把彻明救回来。”
“万万不可啊夫人!”何管家急忙道:“劫匪临走前说了,要是敢报官,就、就当场撕票!他们还说,会在府衙附近盯着,一看见官差动静,家主就……”
荀风心绪复杂,云彻明若死了,他的计谋提前完成,不用成婚就能把云家收入囊中,可报官,就得和顾彦鐤打交道。
要不要报官呢?
24. 命运捉弄大骗子
“景儿?景儿!” 白奇梅眼中还蒙着水汽,像溺水者抓住浮木似的紧抓荀风:“你快想想办法啊,彻明还在土匪手里,这可怎么办?”
荀风顿觉口干舌燥,心脏砰砰乱跳,此刻无疑是重要节点,关系到以后的‘钱途’,美人再美也美不过金子!
飞快扫了眼厅里的人,何管家急得团团转,云耕在一旁假模假样地搓手,白奇梅更不用说,整个人如一张飘零的残叶,只有自己能稳住局面,他深吸一口气,咽了口唾沫,坚定道:“报官。”
“不可!万万不可!” 何管家猛地跳上前,“土匪临走前说得明明白白,只要敢报官,当场就撕票!”
“报官怎么了?就该报官!”云耕突然拍着桌子喊起来,“大爷的,也不打听打听我云家是干什么的!手底下养着多少镖师?这群土匪是瞎了眼,惹错人了!”
荀风瞥了他一眼,顺着话头往下接:“姑姑,我早听过江湖上的规矩,土匪大多是既要赎金又撕票,哪有真守信用的?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报官拼一把,好歹还有一线生机。”
“好好好!就听景儿的!”白奇梅早已没了主意,她攥着帕子擦了擦眼角的泪,点头如捣蒜,声音里满是祈求,“只要能让彻明活着回来,怎么都行,钱不是问题,命才是最要紧的!”
荀风见她松了口,心里稍稍定了定,指尖在桌沿上轻轻敲了敲,快速安排起来:“我们兵分三路,我带着镖师去附近山上探路,看能不能找到土匪的老窝;何管家,你派个生面孔乔装成送菜的,偷偷去给顾大人送信,别走漏风声;姑姑,你让人抓紧时间筹现银,字条上说明天午时在西郊银杏坡交赎金,咱们得提前备好。”
“那我呢?”云耕凑上前:“你们都有事干,我总不能坐着吧?”
荀风抬眼扫了他一下:“关到柴房去。”
“凭什么?!”云耕转身就要往门外跑,一边跑一边回头喊,声音里满是气急败坏,“白景!你一个外姓人,凭什么关我这个云家二爷?我没偷没抢,你凭什么锁我!”
白奇梅闭了闭眼,疲惫地挥了挥手。
早就候在一旁的两个强壮小厮立刻上前,一左一右架住云耕的胳膊。
白奇梅声音哑得厉害,“云耕,你身上的嫌疑还没洗清,关你也是为了你好,免得你再惹出乱子,等彻明的事了,自然会还你清白。”
“放手!你们敢!”云耕拼命扭动着身躯,脚在地上乱蹬,还差点带倒了旁边的凳子,他朝着小厮怒吼,脸色涨得通红,“我是云家二爷!你们这些下人也敢碰我?!”
荀风缓步上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不想去柴房也行,那就即刻去西戎。”
这话像一盆冰水,瞬间浇灭了云耕的嚣张。他身子猛地一僵,挣扎的动作戛然而止,只剩下牙齿咬得咯咯响,用怨毒的眼神死死瞪着荀风,眼珠子几乎要凸出来,荀风丝毫不怵,只是淡淡抬了抬下巴,对小厮道:“带走。”
荀风一秒钟都不耽搁,面子功夫总要到位的,他召集门下镖师询问附近有名的匪帮都在哪些山头盘踞。
总镖头刘野率先答话,“此事颇为蹊跷,云家镖局谁人不知?咱们与周边几股匪帮、马帮向来井水不犯河水,借他们十个胆子也不敢动云家的人。依我看,多半是外来打野食的流匪。”
“这下麻烦了。”荀风皱眉:“那岂不是很难找到他们的老巢。”
刘野沉吟片刻:“我们不清楚,但当地的帮派肯定清楚,使些银钱买消息试试。”
“也好。”荀风觉得这是拖延时间的好机会,当下决定:“刘镖头,此事就麻烦你了。”
刘野抱拳:“应该的。”
待众镖师散去,荀风独自坐在太师椅上,指尖搭着扶手轻轻摩挲,双目微阖。
终于静了下来。
先前诸事如走马灯般掠过,直到此刻喧嚣褪尽,他才算有了片刻喘息的余地,那些被强压下去的念头却又冒了出来,脑海中不期然浮起云彻明的模样,她勒着马缰驰骋,笑起来时眼角眉梢都透着肆意。
荀风的良心若隐若现,真的不救她?
“白景!”一声暴喝打断荀风的思路,云关菱直直冲过来:“快把我爹放出来!”
荀风慢慢睁开眼,面前的云关菱依旧美丽明艳,可荀风却觉得不认识她了,云关菱被他如有实质的眼神盯得浑身不自在,脸上慢慢浮起一层淡淡的犹疑和慌乱:“你,你看我作甚?”
“菱妹妹一向尊重家主,现下家主被劫,你问都不问一句吗?”
云关菱目光游移:“我原先尊她敬她,可她呢,她是怎么待我的?”
荀风笑了笑,似调侃似试探:“菱妹妹仿若脱胎换骨,整个人都不一样了,就是不知良知还有没有。”
“你少嘲讽。”云关菱恨声道:“我爹跟此事无关,你放了他。”
荀风微微眯起眼睛,审视着她:“那跟你有没有关呢?”
“与我更无关!”云关菱轻笑出声:“昨晚我一直在酒楼,很多人能作证,白景,你不妨想想,你们是不是得罪其他人了?”
恰在此时,院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伴着刘野略显亢奋的嗓音撞进来:“景少爷!有消息了!”
“那么快?”荀风猛然站起身,他原以为至少要耗上半日,这速度倒让他措手不及。
刘野大步跨进门,胡乱蹭了蹭额角的汗,气息还没喘匀:“是之前跑南线的老弟兄,在本地帮里有相熟的兄弟。我托他去打听,没成想刚过晌午就捎来话,说西昌山最近来了伙外来匪寇,正忙着强占旧寨占地盘,前几日还抢了山下的粮车,声势闹得不小。依我看,定是这群人劫了家主!”
“好。”荀风沉声道:“刘镖头,你现在就去召集弟兄,挑几个手脚利落的,先随我去西昌山附近探探虚实,等摸清了匪寨的布防,再差人去官府递信,咱们里应外合,一举把人救回来!”
话说得干脆,可他宽袖下的手却紧握成拳——原想借探消息拖延的心思,竟被这突如其来的线索打乱了。
荀风余光瞥向云关菱,发现她面上闪过一丝不自然,待细看,却又如常,荀风摇摇头,难不成是眼花了?
西昌山。
墨青色的山峦如巨蟒盘卧,西斜的太阳把金红的光泼在连绵的山脊上,却穿不透山腰浓密的樟树林,枝叶层层叠叠,将光线剪得支离破碎,只漏下星点光斑,风裹着草木的燥气与松针的涩味吹过,掀动荀风额前的碎发,他抬手抹了把汗,“太阳快下山了,我们得快点。”
刘野走在最前面,转过头道:“穿过这片密林,前面是缓坡,那地方泥地松软,马车那么重,要是真从那儿过,轮印肯定深!”
荀风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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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愿能找到。”说着加快了脚步。
“景少爷,真的有!这边!我在灌木丛里找着车辙了!”刘野惊喜的声音从前方传来。
荀风内心五味杂陈,这算什么,不想救老天偏偏要他救?
心里如是想,行动却快,荀风三步并作两步赶过去,就见刘野半蹲在地上,手指顺着一道深陷的轮印摸了摸,指尖沾了层半干的黄土:“看样子就在前面了。”
镖师们顿时松了口气,紧绷的肩膀微微垮下来,可这口气还没吐匀,刘野的脸色又沉了下去。他顺着车辙往前指,众人抬眼一看,心瞬间又提了起来,那道清晰的轮印到了前方的三叉路口,竟骤然分成了三条,每条路的入口处都有相似的压痕,连深浅都仿得有模有样,若不细看,根本分辨不出真假。
“这群孙子,故意给咱们设套!” 一个满脸络腮胡的老镖师低骂了句。
刘野急得抓了抓头发,“那怎么办?咱们就二十来个人,要是分三路探,每路才七八个人,万一遇上土匪……”
荀风没说话,只是蹲下身,借着斜斜的日光仔细打量地面,目光扫过中间那条路的灌木丛时,突然顿住,点点银光在其闪烁,不留意根本发现不了。
荀风伸手拨开灌木丛,摸到个冰凉的硬物,捡起来一看,是枚梅花形的银钗。
“是表妹的钗子。”荀风声音微沉:“这是她给我们留的记号。”
刘野眼睛一亮,激动得声音都发颤:“家主肯定是趁土匪不注意,偷偷把钗子丢在这儿,家主不愧是家主!”
荀风感叹道:“临危不乱,表妹奇女子也。”
众人顺着中间的岔路往里走,越走草木越密,山风穿过林子的声音也变得沉闷,约莫走了一炷香的功夫,前方突然传来隐约的喧哗声,荀风立刻抬手示意众人停下,贴着一棵老松树往外探,只见前方半里地外的山坳里,藏着一座简陋的木寨,寨门用碗口粗的木头钉成,挂着生锈的铁链,几个蒙着脸的土匪正举着刀来回踱步。
“找到了!”刘野压低声音,激动得拳头都攥紧了:“咱们赶紧回去报信,让顾大人带官差来,再叫上府里的镖师,定能把家主救出来!”
荀风点头,刚要转身吩咐众人轻装返回,身后突然传来 “咔嚓” 一声——一个年轻镖师不小心踩断了枯枝。
这声响在寂静的山里格外刺耳,寨门口的土匪瞬间顿住脚步,猛地朝这边望来。
“谁在那儿?”一个土匪大喝一声,抬手就朝这边射了支羽箭,箭擦着荀风的耳边钉进树干,箭羽还在嗡嗡作响。
“不好!被发现了!”荀风低声道,“快跑!”
可为时已晚。
大队的土匪朝他们冲来,刀光剑影瞬间在林间闪起,土匪人多势众,且个个凶悍,镖师们虽骁勇,却架不住对方突袭,几个回合下来,已有两个镖师被砍伤了胳膊。
荀风被两个土匪包抄,一时难以解困,眼看不好,无奈对刘野喊道:“先回去报信!”刘野并不恋战,知道事态紧急,“景少爷,你先挺一会儿,我一定会来救你。”
刘野带着受伤的镖师,在土匪的追赶下,踉跄着往山下跑。
荀风背上被砍了一刀,疼痛难忍,膝盖一软倒在地上,土匪举刀欲砍,寒风逼面而来,刀刃冷光直射瞳孔,荀风背脊发凉,难不成今日要死在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