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慢喜欢你》 第1章 第一章 周越行有些疲惫地靠在椅背上,抬手松了松领带,感觉那布料像绞索般勒得他喘不过气。他刚刚结束一场融资洽谈,本以为板上钉钉的事却遭遇滑铁卢。 投资方代表走的时候语气很平静:“周总,我们认为贵公司的增长模式不符合我们的投资战略,风险过高。” 周越行撑着办公桌,脖子上青筋梗起,试图挽回:“李总,我们上一轮的用户数据增长了百分之三百,这个增速在行业内是罕见的。” 但对方还是摇头:“增长可以买来,可持续的商业模式买不来。抱歉。” 增长可以买来?呵,真见他妈个鬼了。如果是其他的理由周越行还可以勉强说服自己接受,但唯独这个不行。什么增长是可以买来的,这分明就是在指控他们数据造假! “哐啷。”周越行一脚踢翻了办公桌旁边的垃圾桶,吓得旁边的助理赵宇大气也不敢出。 “赵宇,下午还有什么行程?” 被点到名,赵宇飞快点开手机确认日程。 “嗯,下午两点是公司例会,晚上和酩悦的程总约了晚餐。” 周越行沉吟一声,“例会取消。晚餐也取消。你跟程总……”,他顿了顿,“算了我自己跟他说。” “好的。”赵宇点头,又等了几秒确认周越行没有其他的需求就出去发会议取消的通知了。 他走后,周越行掏出手机给程洛扬发了消息说晚上不去了。他和程洛扬相识多年,约吃饭放鸽子这种事干过无数回,程洛扬不会同他计较些什么。果不其然,程洛扬只是给他回了个竖中指的表情包。 午饭后,周越行头一次提前下班了,他让司机把自己放在市中心就让人先走了。投资方说话太难听,他心里还是憋着气,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走在街头。西装外套脱下来搭在臂弯,领带完全也松开,早上抓好的头发也有些垂落下来,一副落拓模样。 今天是晴转多云,早上起来的时候就没什么太阳。午饭后天色更阴沉了,天际边压着层层圈圈浅灰色的云,就跟周越行的心情一样压抑沉闷。 他走过一个转角,不知道哪儿卷起来的风将他臂弯上的西装吹落在地,雨滴也开始急速落到他脸上,让他看起来更狼狈了。 这就叫屋漏偏逢连夜雨吧。 他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弯腰去捡西装,却在抬头时瞥见角落里一家不起眼的小店。 那是一家书店,门头是低调古朴的设计,橱窗里暖黄的灯光在雨雾中晕开柔和的光晕。正中央钉着一块木匾,上面用飘逸俊秀的书法写着点名“深海”,屋檐上悬着的贝壳风铃在风中轻轻摇曳发出清脆的声响。 这里像是被时间遗忘的角落,气氛与他身处的繁华城市格格不入。 鬼使神差地,他推开了那扇漆成墨绿色的门。 伴随清脆一响,鼻息间扑来一阵旧书特有的油墨气味,中间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檀香。店内的光线柔和,一排排书架高耸至天花板,上面塞满了各色书籍,仿佛置身书海。 “欢迎光临,请随便看。”一个温和的声音从书店最深处的角落传来。 周越行循声望去,人被书架遮了个严实,他只能看见搭在外面的一截挽起袖子的手臂和正在整理书籍的手指。那声音莫名耳熟,像是在哪里听过。 金融、哲学、小说、艺术史...这里的书籍分类似乎全凭店主个人喜好,毫无规律可言。他沿着书架慢慢踱步,手指无意识地划过书脊,感受着不同材质和年代的触感。 在一排诗集前驻足,他抽出一本略显破旧的《北岛诗选》,随手翻开一页: “那时我们有梦,关于文学,关于爱情,关于穿越世界的旅行。 如今我们深夜饮酒,杯子碰到一起,都是梦破碎的声音。” 扎心了。他深吸一口气猛地合上书,还真是人倒霉起来,喝凉水都会塞牙。 “喜欢北岛?”那个温和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近在咫尺。 周越行转身,随即愣在原地。 站在他面前的男人大约三十出头,穿着宽松的亚麻衬衫,袖子随意挽到手肘,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他有一双笑起来会弯成月牙的眼睛,此刻正带着些许探究的神情看着周越行。柔软的黑发有些凌乱地搭在额前,整个人散发着一种慵懒而温暖的气息。 更重要的是,这张脸,他见过。 两个月前,在城中最热门的酒吧。那次赶巧程洛扬出差回来,周越行去接机。吃完饭以后,程洛扬非拉着他要再续一场。两个人来到酒吧,程洛扬很快与人攀谈上。周越行就坐在位置上自己喝酒,期间有两个来搭讪的,他都礼貌拒绝了。 酒吧里实在是吵,音乐放得震天响,而程洛扬跟人打得火热,根本连个眼神都难给到他。周越行摇摇头,喝完杯子里最后一口酒,起身准备走,却在转身的一瞬定住视线。 那人也是独身,身前的桌上只放了一杯酒。明明周围喧嚣,他身边却仿佛有一层无形的结界,将声音都隔绝在外,他独坐角落偏安一隅。他们目光相遇,交织,停顿,然后对方微微一笑抬手朝他举杯,周越行便朝他走了过去。 关于那晚的记忆,其实很模糊。他只记得和沈雁书在酒吧喝酒,然后一起压马路回到周越行的公寓。第二天清晨,当周越行醒来时,身边的人已经离开,没有任何联系方式,只在床头柜上留下一张字条:“谢谢你的故事。——沈” 可奇怪的是,周越行清晰地记得沈雁书的模样,以至于此刻他脱口而出,“是你。” 沈雁书偏头端详着他,眼神里先是闪过一丝困惑,随后渐渐明朗,嘴角扬起一个恍然的弧度:“啊,威士忌不加冰。” 周越行愣了一下才意识到这是在说他那晚点的酒。没想到对方对他的记忆点居然是酒。 “好巧。”周越行点点头。 沈雁书笑了笑,那双眼睛弯成好看的弧度:“世界很小,不是吗?” “你看起来像是需要坐一下。”沈雁书说。 “啊。”周越行这才反应过来,他自己有些形容狼狈。刚想开口解释,就不由分说地被沈雁书引着走向书店深处的一个小角落。 那里摆着两张舒适的旧沙发和一张小茶几,俨然是一个小小的休息区。 “坐吧,我去泡茶。”沈雁书说完便转身走向书店更深处的一扇门,那里似乎连着一个工作间。 周越行本想拒绝,说自己该走了,但身体却不听使唤地坐进了沙发里。沙发意外地舒适,仿佛能包容他所有的疲惫。他环顾四周,发现这个角落布置得格外温馨,墙上挂着一幅水墨画,画的是雨中竹林,意境悠远。 几分钟后,沈雁书端着一个托盘回来,上面放着一壶茶和两个杯子。茶壶是简单的白瓷,却因常年使用而泛着温润的光泽。 “尝尝看,这是朋友送的武夷山岩茶,据说能静心。”沈雁书倒了一杯递给周越行。 茶汤橙黄明亮,带着独特的炭焙香气。周越行小啜一口,初觉微苦,而后回甘绵长,温暖从胃部缓缓扩散至全身。 “怎么样?”沈雁书问,自己也端起一杯,舒服地靠在沙发里,双腿随意交叠。 “很好。”周越行简短地回答。他不善茶道,仅有的一些见识也是近几年在商场上被磨炼出来的。但确实是好茶。 沈雁书笑着又给他添了一杯。 外面雨声渐密,敲打着书店的玻璃窗,却反而衬托出室内的宁静。灯光在沈雁书的侧脸投下柔和的阴影,他似乎完全沉浸在品茶的体验中,不急不躁,仿佛拥有全世界的时间。 这样的沈雁书与那晚在酒吧里的沈雁书相似极了,他身上好像有种魔力,一种能让时间流逝变慢的魔力。在他身边,他整个人沉静柔和的特质就会逐渐向外扩散,像水一样把人包容起来。 这样的沈雁书,很吸引周越行。 “书店生意好吗?”茶过三旬,周越行有点坐不住了。他主动挑起话题。 沈雁书笑了笑:“够付租金和吃饭。我不是以盈利为目的开这家店的。”他指了指四周的书,“这些大部分是我个人的收藏,偶尔收购一些,卖出一些,更像是给书找个好归宿。” “那你怎么维持生活?”周越行好奇。 “我给几家杂志写专栏,偶尔做做翻译。”沈雁书语气轻松,“生活不需要那么多钱,够用就好。” 他的回答轻描淡写,却让周越行感到震惊。要知道周越行的人生一直在加速奔跑,从名校到名企再到创业,每一步都要计算投入产出比,每一分钟都要最大化利用。沈雁书这种慢悠悠的生活态度,于他而言几乎是异类。 但奇怪的是,坐在这里,听着雨声,喝着热茶,看着对面那个似乎与世无争的男人,他的内心感到一种久违的平静。 所谓异性相吸就是这样吗? 周越行转了转手里的茶杯。沈雁书真的很吸引他,以前他身边从来没有出现过这一类人。周越行被惊艳到了,也动心了。那晚之后,在很多个独处的瞬间,周越行总是能想起来沈雁书那张脸和他身上独特的气质。 那沈雁书呢?是怎么看待自己的。 “那晚之后,”周越行突然问道,“你为什么悄悄走了?” 沈雁书略显惊讶地挑眉,似乎没预料到周越行会问这个问题:“那晚我们说好的,只是一次愉快的邂逅,不是吗?”他微笑起来,“我记得你说第二天有重要的融资会议,不想分心。” 周越行想起来了,确实如此。那夜他们达成共识,不要联系方式,不给彼此负担。当时的他觉得这样很成熟很洒脱,但现在却觉得遗憾。 “我以为你不会记得我。”周越行说。 他的心脏里爆开了一颗小柠檬。 嗅不到空气里那一丝微弱的酸气,沈雁书眼中闪过狡黠的光:“我记得每一个有趣的人。你和我讲的那个关于第一次创业失败的故事,很动人。” 周越行把玩茶杯的手停住。原来便签纸上写的是这个意思。他真的忘记那晚和沈雁书说过什么了。但自己第一次创业的故事…… “咳。”周越行轻咳一声,抬眼时视线扫过墙上的挂钟,他进来时大约是四点,而现在时针已指向六点半。 已经坐了这么久了吗?他浑然不觉。 “你什么时候关门?”他问。 沈雁书挑眉:“理论上现在已经是关门时间了。”看到周越行的表情,他又笑了,“不过我不介意为有趣的客人延长营业时间。” 周越行深吸一口气:“你今晚有空一起吃饭吗?” 沈雁书看着他笑,没答话。 周越行被他看得脸上有点挂不住,“我知道这很突然...” 沈雁书眨了眨眼,竖起食指贴近唇边:“你知道吗?旧书店的规则之一就是,永远为需要它的人敞开。”他放下茶壶,月牙般的笑眼弯起来,“至于晚餐,我很乐意。不过你得忍受我挑食而且吃得很慢。” “没关系。”周越行说,“我有耐心。”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夕阳从云层缝隙中射出几道金光,透过书店的玻璃窗,在木地板上投下温暖的光斑。书店里的空气仍然弥漫着旧纸页和茶香混合的独特气息。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一章 第2章 第二章 周越行请客,却是沈雁书挑的吃饭的地方。 他带着周越行穿过书店后门,拐进了一条窄窄的挂着暖黄灯笼的巷子,走进了一家其貌不扬的私房菜馆。 老板娘似乎和沈雁书很熟,笑着喊他“小沈老师”,甚至没有给菜单,只笑着说了句“今天的鱼很新鲜”。 两人挑了个小包厢,面对面坐着。沈雁书负责点菜,他先询问周越行是否有忌口,得到答复后很快报了几道菜名站在一旁的服务员刷刷地写下来。 这家店面外观其貌不扬,内里却别有洞天。点菜也不扫码而是服务员手记。和沈雁书那间旧书店倒是有承自一脉的趣味。 周越行笑了笑。 沈雁书给他添茶,看他笑,也跟着扬了扬嘴角。 菜一道道上来,清淡,精致,分量不大,却充满了时令的滋味。沈雁书吃得极其专注,细嚼慢咽,仿佛在品味每一道食材最本真的味道。 就像他自己说的,他吃饭很慢。 而周越行吃饭就很快,以前为了抢时间多干活,后来自己创业当了老板更是三餐不继。他已经记不清自己上次这样慢悠悠吃饭是什么时候。 此刻,在沈雁书无声的感染下,他也不自觉地放慢了速度。清蒸鱼的鲜甜,时蔬的脆嫩,一碗简单的鸡头米甜汤的温润……味蕾似乎从长久的麻木中苏醒过来。他甚至注意到窗外屋檐下挂着一只竹制风铃,在夜风中发出零星的,清脆的撞击声。 这种全然沉浸在当下的体验,对他来说是陌生的,甚至是奢侈的。 “怎么样?”沈雁书终于吃完,用温热的毛巾仔细擦着手,笑着问他。他的颊边不小心蹭到了一点甜汤的痕迹,自己却浑然不觉。 “很好。”周越行的回答跟喝茶那时如出一辙。 沈雁书笑了下,这人是不是只会评价说很好。 他再抬起头,发现对方正盯着他的脸,“怎么…”,话还没说完,被周越行的动作打断。 两人桌很小,周越行一伸手就能碰到沈雁书,他很自然地用指尖轻轻揩去了沈雁书颊边的那一点湿润。 动作做完,两人都愣了一下。 沈雁书的眼睛微微睁大,随即那月牙般的笑意又漾了开来,仿佛这只是个无伤大雅的小插曲。“谢谢。”他自然地道谢,然后起身,“我去看看老板娘今天做了什么点心可以打包。” 周越行的手指蜷缩起来,指尖那一点微热柔软的触感似乎还在。他看着沈雁书走向后厨的背影,心里有些异样。这个人似乎有种奇特的能力,能让他一再打破自己惯常的行为模式。 没过多久,沈雁书拎回来两个油纸包,说是老板娘自制的桂花米糕,很好吃。 “明天早上蒸一下当早饭,比你们那些三明治咖啡要养胃。”他也递了一份给周越行。 结账时,周越行自然地拿出钱包,却被沈雁书轻轻按住了手。 “地方是我挑的,自然我请。”沈雁书的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你那张黑卡在这里没有用武之地,留着下次去那些需要预定的地方吧。” 周越行挑眉:“还有下次?” 沈雁书已经付好了钱,转身看他,眼里带着狡黠的光:“周总不想再有下次了吗?” 周越行一时语塞。他当然希望有下次,还希望有下下次,下下下次。 和沈雁书相处令他感到舒适。 走出小馆,夜风带着雨后的清新扑面而来。巷子幽静,与几步之外车水马龙的大道仿佛是两个世界。 “你怎么找到这种地方的?”周越行问。 “散步的时候。”沈雁书双手插在宽松的裤袋里,慢悠悠地走着,“这座城市有很多隐藏的角落,要慢慢走,才能发现。” 他们走回“深海”门口。周越行的车已经等在路边,司机看到他,立刻下车打开了车门。 “谢谢你的茶和晚餐。”周越行站在车门前,发现自己竟然有点不知该如何道别。商业场上的那些应酬话术在此刻显得无比苍白甚至粗俗。 “不客气。”沈雁书站在书店门口的灯光下,身影被暖光勾勒得异常柔和,“我很荣幸。” 沈雁书朝他微笑挥手,周越行点了回应,坐进了车里。车窗缓缓上升,他看见沈雁书还站在店门口,对他挥了挥手,然后转身,用钥匙打开书店的门,那道墨绿色的门又一次将他吞没,连同那片暖光一起隔绝在外。 车内是熟悉的皮革香氛和寂静。手机屏幕上堆积着数十条未读消息和未接来电。融资洽谈失败自然不是一点影响都没有,接下来还有一场硬仗等着周越行去打。 下午那段安静平和的时光仿佛是偷来的,从乌托邦出来就要面对残酷的现实世界。 他看了眼手里拎着的那包温热的、散发着淡淡甜香的桂花米糕。 “周总,回公司吗?”司机问道。 周越行沉默了片刻。 “回家吧。” 第二天,周越行几乎是被生物钟准时催醒的。他冲了个澡,刮胡子的时候,看到镜子里那个眉头紧锁,眼神锐利的自己。 昨天他在沈雁书面前也是这幅模样吗? 不禁摇了摇头,他穿上熨帖的衬衫和西装,准备去公司面对残局。 经过厨房时,他看到了料理台上那包桂花米糕。 鬼使神差地,他停下脚步,按照沈雁书说的,将米糕放进蒸锅。水汽氤氲中,清甜的桂花香渐渐弥漫开来。 他就着一杯清水,站在中岛台前吃完了那块软糯温热的米糕。很简单的味道,却莫名给人一种踏实的感觉。 到公司时,气氛果然凝重。助理赵宇快步走进他的办公室,关上门。 “周总,情况比想象的还糟。李总他们撤资的消息传得很快,另外两家本来有意向跟投的机构也打来电话,态度含糊其辞。下个月的工资……” 周越行抬手打断了他,目光扫过电脑屏幕上密集的坏消息,语气出乎自己意料的平静:“知道了。通知下去,十点钟管理层紧急会议。把我们所有的现金流水、项目进度、潜在客户名单全部再过一遍。活人不能让尿憋死。” 赵宇似乎有些惊讶于他的镇定,愣了一下才点头:“好,我马上去安排。” 一整天,周越行都像一台高效运转的机器,处理危机,稳定军心,寻找新的可能性。他依旧是那个果决、锐利的领导者,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在某个间歇,他会无意识地摩挲一下手指,或者看向窗外,想起那种旧纸页和茶香混合的味道,想起那双笑起来像月牙的眼睛。 那是一种奇异的锚点,在他几乎要被压力的浪潮淹没时,提供一丝微弱的,却切实存在的定力。 傍晚,当一天的工作暂告一段落,疲惫如潮水般袭来时,他没有像往常一样选择继续留在公司加班。 他自己开车回家,在路口的时本该右转,却驶进了左转道。一回神,车子已经停在了熟悉的,略显安静的街角。 “深海”的橱窗依然亮着暖黄的光。 他推开门,风铃轻响。 沈雁书正站在一架梯子上,踮着脚试图将一本书塞到最高层的书架空隙里。听到铃声,他低头看来。 见到是周越行,他脸上没有丝毫意外的表情,仿佛只是看到一个每天都会来的熟客。 “啊,正好,”他很自然地说,一点没觉得让一个身家不菲的CEO帮忙有什么不对,“能帮我递一下下面那本蓝色封面的厚书吗?我够不着那个平衡点。” 周越行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捡起地上那本厚如砖头的《欧洲建筑史》。 他走到梯子旁,抬手,将书递了上去。 他们的手指在书脊两侧短暂地触碰了一下。 第3章 第三章 梯子轻微地晃动了一下。沈雁书接过那本厚重的《欧洲建筑史》,指尖与周越行的短暂相触,温热的触感一掠而过。 “多谢。”他声音里带着笑意,小心翼翼地将书塞进那个空当,完美地卡住了略显倾斜的书架隔层。然后他拍了拍手上的灰尘,从梯子上退下来。 周越行怕他摔着,一直站在旁边绷着肩膀,直到人安全下来才松懈一点。 而他这点动作,被沈雁书看的分明。 沈雁书的目光在周越行熨帖的西装和一丝不苟的领带上停留了一秒,笑着说:“看来今天不是很辛苦。” 周越行下意识地松了松领带结,“还好。” 他言简意赅,并不想多谈办公室里的硝烟。他的视线越过沈雁书,落在书店深处那张小茶几上,“还有茶吗?” “刚泡了一壶正山小种,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沈雁书转身引路,宽松的亚麻衬衫下摆随着动作轻轻晃动。 还不到二十四小时,周越行再次坐在那张舒适的旧沙发里,看着沈雁书熟练地烫杯、斟茶。红浓的茶汤注入白瓷杯,散发出松烟和蜜糖的混合香气。 这时他才注意到,沈雁书今天带了一串檀木手串,细白的腕骨凸起,将手串卡在腕间不至于滑落,随着他的动作还隐隐有幽香流泄。 “试试,暖胃。”沈雁书将茶杯推过来。 周越行端起,吹了吹热气,小心啜饮一口。醇厚的茶汤顺滑温暖,确实驱散了些许从室外带来的以及积压在身体里的寒意。 “今天怎么也有时间过来?”沈雁书捧着属于自己的那杯茶,舒服地窝进对面沙发里,像是随口一问。 周越行哑口。他发现自己有时候无法招架沈雁书的一些问题,比如昨天的“不想有下次”,又比如现在的“怎么有时间过来。” 沈雁书这个人奇怪的很。他很聪明,和他相处也很舒适,可偏偏在一些需要成年人心照不宣的时刻,他又很直白。直白到让周越行招架不住。 周越行很怀疑他是故意的。 他斟酌了一会儿,答道:“头疼。想要安静一会儿。” 沈雁书了然地点头,并不追问细节。“那你来得正好,我这里最不缺的就是安静。”他朝四周的书架扬了扬下巴,“而且有很多‘沉默的朋友’,随时欢迎你,不会问你任何问题。” 周越行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成千上万册书籍静默矗立,像一支沉静的军队,守护着这一方时空的缓慢流速。 还真是呢。好多沉默的朋友在无声地陪伴。 周越行在这儿坐着,沈雁书没像昨天那样陪着他。给他泡足一壶茶,让他自己待着,然后就去干自己的事情了。 周越行喝着茶,看着沈雁书拿着一块柔软的棉布,慢条斯理地擦拭书架,偶尔抽出一本书翻阅几下,又小心地放回原处。他的动作有一种奇异的韵律感,不疾不徐,全神贯注,仿佛此刻世界上最重要的事就是呵护这些旧书。 这种专注感染了周越行。他感觉自己心里那些浮躁的心绪,像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抚平,渐渐沉淀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沈雁书的声音轻轻响起,打破了宁静:“介意我听点东西吗?很小声。” 周越行摇头。 沈雁书走到柜台后,摆弄了一下一台看起来颇有年头的黑胶唱机。片刻后,低沉舒缓的大提琴曲如同流水般缓缓淌出,填充了书店的空间,却并不显得吵闹,反而更增添了几分静谧深沉的氛围。 乐声像是有魔力,进一步松绑了周越行神经里紧绷的弦。他往后靠进沙发背,闭上了眼睛。只是休息一下,他对自己说。 ……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 周越行猛地惊醒,有一瞬间的恍惚。他竟然睡着了。 缓了缓神后,他坐直身体,发现身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条薄薄的羊绒毯子,带着淡淡的,和沈雁书身上相似的檀香。 沈雁书还坐在对面,正就着一盏暖黄的阅读灯看书。听到动静,他抬起头,眼中笑意浮现:“醒了?睡得还好吗?”他指了指唱机,“琴声太催眠了?” 周越行有些尴尬,尤其是看到窗外早已华灯初上。“我睡了多久?” “不久,一个多小时。”沈雁书合上书,“不过刚才你的电话响了好几次。” 周越行立刻掏出手机,果然是赵宇和几个核心骨干的未接来电。他深吸一口气,准备回拨,手指却停顿在屏幕上方。 他抬头,看向沈雁书。对方只是安静地看着他,没有催促,没有不耐,甚至没有好奇,仿佛无论周越行是立刻起身离开还是继续坐着,都是再自然不过的选择。 那种久违的,被全然接纳而不被索取的感觉又回来了。 周越行的手指移开了拨号键,转而飞快地发了条短信给赵宇:「紧急事务先邮件我,半小时后处理。」 发送成功后,他将手机调成静音,放回口袋。他注意到茶几上又多了一小碟点心,像是自制的曲奇。 “吃点东西?”沈雁书将碟子推过来,“糖分有助于快速清醒。” 周越行拿了一块,咬了一口,黄油和杏仁的香气充斥口腔。“你好像总是有办法。”他忽然说。 “嗯?” “让人……平静下来的办法。” 沈雁书笑了笑,低头用指尖拂过书页边缘:“我没什么办法。只是这些东西……”他环顾四周,“书,茶,音乐,时间……它们本身就有力量。我只是个看门人。” 看门人。周越行品味着这个词。守护着这一小片被时光遗忘的角落,对每一个疲惫的旅人短暂地敞开。 “谢谢你的毯子。”周越行说。 “怕你着凉。周总要是感冒了,影响的可不止一个公司的估值。”沈雁书开玩笑地说,眼睛弯弯的。 周越行的嘴角也不自觉地向上扬了一下。他站起身,将毯子仔细叠好放在沙发上。“我该走了。” “嗯。”沈雁书也站起来,没有挽留。 走到门口,周越行的手放在门把手上,犹豫了一下,回头问道:“你一般……什么时候关门?” 沈雁书倚在柜台边,暖光在他身后晕开一圈光晕。“看心情。有时候早,有时候晚。”他偏着头,像是思考了一下,“不过,茶通常会在下午三点后泡好。” 周越行懂了。他点点头,推门而出。 都市的夜风带着凉意扑面而来,车流声、人声、各种噪音瞬间涌入耳膜,那个真实而喧嚣的世界再次将他包裹。但奇怪的是,这一次,那种熟悉的窒息感并没有立刻攥住他。 他回头看了一眼“深海”的橱窗,那暖黄的光亮在一片冷色调的城市夜景中,像一座小小的,坚定的灯塔。 他坐进车里,手机屏幕上,未读邮件和消息的数目还在增加。 压力重新归来,周越行闭着眼睛仰靠在座椅上。他的脑海里一片纷乱,最开始是高速增长的数据,报表,员工们殷切的眼神,随后又变成翻动的旧书页,氤氲的暖茶和一双笑起来如月牙般的眼睛。 沈雁书。 他默念着这个名字。 第4章 第四章 接下来的几天,周越行都忙得不可开交。融资失败的余震远比预想的猛烈。他要安抚躁动的团队,应对供应商的催款电话,与潜在的新投资方进行一轮又一轮令人筋疲力尽的会谈。 每一天都像在刀尖上跳舞,每一个决策都关乎存亡。 这种在悬崖边行走的感觉,他其实并不陌生。从五年前在那个不足二十平的共享办公室里写出第一行代码开始,他的人生就进入了高速运转的轨道。 他记得最初为了争取天使投资,连续一个月每天只睡三四个小时,把商业计划书改了上百遍;记得产品上线前夕,整个团队挤在漏风的办公室里通宵达旦地修复bug,靠冷掉的咖啡和速食面撑过整整一周;记得第一次融资成功时,他在庆功宴的洗手间里吐得昏天暗地,不是因为醉酒,而是长期透支后的身体终于发出抗议。 可那时不一样。那时他年轻,赤手空拳,一无所有,反而无所畏惧。如今公司规模扩大了数十倍,肩上的担子却比当初沉重百倍——几百个员工的生计,投资人的期待,行业的目光,都压在他一个人身上。每一步都如履薄冰,每一次决策都可能让多年的心血付诸东流。 他这几天几乎住在公司,咖啡因和肾上腺素支撑着他高速运转。身体明明已经到达极限,大脑却还在不停地运转,复盘白天的每一个细节,推演每一种可能。有时他会突然从浅眠中惊醒,心脏狂跳,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因为发不出工资而彻夜难眠的冬天。 但在那潮水之下,总有一点微弱的温暖的光亮时不时闪烁。是来自街角的书店橱窗里暖黄的光。 到第四天的下午,一场关键谈判再次陷入僵局。对方锱铢必较,条款苛刻得近乎羞辱。会议室空气污浊,周越行感到太阳穴突突地跳,熟悉的偏头痛开始啃噬他的神经。 最终仍是没有达成一致。 谈判方走后,周越行疲惫的闭了闭眼。身边的每一个人都紧张地望向他,整个房间里静得针落可闻。 “大家继续工作。”说完,他独自一人快步走出会议室,径直进了电梯,按下了一楼。 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他站在写字楼下的风口,任由冷风吹拂他发烫的额头和紧绷的脸颊。城市的噪音轰鸣不止,却无法盖过他脑子里那根即将绷断的弦。 这一刻,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他刚来这座城市时,也是这样站在街头,看着川流不息的人群和车流,内心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和一股不服输的狠劲。如今他站在这座城市最昂贵的写字楼里,却失去当初那份坚定的心性。 他走了几步,然后,脚步几乎是不受控制地转向了那个熟悉的街角。他急切地需要一方净土,一处港湾。 “深海”的墨绿色门扉安静地矗立在那里,像一个与世无争的隐士。 推开门,风铃轻响,那股熟悉的、混合着旧纸页、皮革和淡淡檀香的气息包裹而来。一瞬间,会议室里的刀光剑影和压力仿佛被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 书店里很安静,只有一个大学生模样的女孩在角落的书架前轻声翻阅着一本画册。 沈雁书不在前台。 周越行的心莫名地沉了一下,有点失落。他站在门口,一时有些进退维谷。像他这样的造访似乎已经超出了某种心照不宣的界限。他忽然意识到,每次都在自己心情不好的时候一次次地来打扰沈雁书,是不是太自私了? “在找沈老板吗?”一个声音从旁边响起。周越行转头,看见那个看画册的女孩抬起头,友善地指了指书店深处,“他可能在后面工作间糊书呢,刚才听到动静了。你直接进去就好,他没那么多讲究。” 周越行道了谢,犹豫了一下,还是朝着女孩所指的方向走去。那里有一扇半掩着的门,门后透出更明亮一些的光线。 他轻轻推开门。 看到的景象让他顿住了脚步。 沈雁书背对着门口,坐在一张宽大的木桌前。他挽着袖子,露出清瘦的手腕。 今天他没戴檀木手串。 沈雁书低着头,台灯的光线集中在他手中的动作上,他的侧脸在光影中显得异常专注柔和,长睫垂下,在下眼睑投下一小片阴影。 他全神贯注地摆弄着手里的一本书,动作轻柔而精准,用一把细毛刷将某种乳白色的胶液小心地涂抹在书脊内侧,然后拿起一绺细麻线,手指翻飞,进行精细的缝合。 工作台上还散落着各种工具:大小不一的刷子、不同颜色的线卷、裁纸刀、压书石。空气里也弥漫着一种特殊的浆糊气味。 他做得那样投入,以至于完全没有察觉到周越行的到来。 周越行也没有出声打扰。他静静地靠在门框上,看着。看着那双修长的手指如何耐心而灵巧地工作,如何一点点地将破损归于完整。那种极致的耐心和专注,与他日常所处的那个追求效率、速度、爆炸性增长的世界形成了巨大的反差。在这个一切都要快、要更快、要最快的时代,竟然还有人愿意花费如此多的时间精力,去修复一本可能早已无人问津的旧书。 一种奇异的平静感,再次如同温水流般缓缓浸润过他焦灼的神经。太阳穴的抽痛似乎减轻了一些。 过了好一会儿,沈雁书似乎完成了某个阶段性的步骤,轻轻吁了口气,将书小心地合上,用两块沉重的压书石压住。他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脖颈,这才察觉到身后的视线,转过头来。 看到周越行,他脸上闪过一丝讶异,随即那熟悉的笑容便漾了下来,月牙般的眼睛弯起。 “周总来了怎么也不吱一声。”他放下袖子,语气自然得像是在招呼一个常来的朋友,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熟稔。 他的目光落在周越行依旧紧锁的眉心和略显苍白的脸上,精准地捕捉到了他未能掩饰的疲惫。 “但你来得不巧。今天没法陪你喝茶了。你看我这一桌子。” 沈雁书摊了摊手。 “没关系。不喝茶也行。”周越行说。 他走了进去,目光落在工作台上那本被压着的书上,问,:“这是本什么书?” “一本光绪年的坊刻笔记,虫子蛀得厉害,线也散了,得重新加固。”沈雁书用棉布擦着手上的些许浆糊,“给它续续命。” “你还会这个?” “开旧书店的,多少都得会点。”沈雁书笑了笑,指了指旁边一排工具,“看着它们破破烂烂的,总觉得可惜。修一修,还能陪下一个人再走一段路。” 他的话语总是这样,平淡,却莫名能戳中人心底的某个角落。周越行看着那本破旧的古书,很难想象它已经经历了一百多年的风雨,此刻正在一双手中获得新生。 这种时间的厚重感和延续感,是他那个追逐最新风口、迭代速度以月甚至周计算的行业里完全缺乏的。 他这些年拼命奔跑,试图建造一个坚固的未来,可沈雁书却在不疾不徐地,让过去延续下去。 “又头疼了?”沈雁书忽然问,语气笃定,仿佛早已看穿。 周越行下意识又想按太阳穴,中途停住了。“有点。”他承认道,比上次干脆。 沈雁书没说什么,脱了手套,转身从旁边一个小柜子里取出一个古朴的锡罐,打开,用木勺舀出一些墨绿色的干枯的叶片放进一个小陶壶里,冲入热水。一股清冽的、带着药感的草木香气立刻弥漫开来,盖过了浆糊的味道。 “这是什么?” “我自己配的草药茶,薄荷、紫苏叶还有一点别的。”沈雁书将陶壶放在一个小酒精炉上温着,“能舒缓神经,就是味道有点怪,不知道你喝不喝得惯。” 这场景,与昨日何曾相似,只是换了一种茶,换了一处空间。 茶汤渐渐变成浅琥珀色。沈雁书倒了一杯递给周越行。 周越行接过,吹了吹气,小心尝了一口。入口微苦,紧接着一股强烈的薄荷清凉感直冲头顶,确实让胀痛的脑袋为之一清,随后回味里又有一点奇异的甘甜。 “怎么样?”沈雁书看着他微微皱起的眉头,有点好笑地问。 “很……特别。”周越行评价道,但又喝了一口。那股清凉感确实有效。 “比止疼药温和点。”沈雁书自己也倒了一杯,靠在桌边慢慢喝着。 两人都没说话,陷入一种舒适的沉默。只有酒精炉微弱的蓝色火苗和空气中萦绕的草药香。这种安静并不尴尬,反而像一张柔软的网,接住了周越行所有无处安放的焦躁。 “有时候觉得,”周越行忽然开口,声音比平时低沉松散一些,或许是因为那杯草药茶,或许是因为这个环境,“修一家公司,还不如修一本书来得实在。” 这是在自嘲了。 沈雁书抬眼看他,目光清澈而包容:“怎么说?” “至少书修好了,就在那里。知识,故事,都在。”周越行看着杯中晃动的茶汤,语气里透出一丝极少外露的疲惫,“公司做得再大,也可能一夜之间就什么都没了。就像沙堡,潮水一来,就平了。” 沈雁书安静地听着,等周越行说完,然后才轻轻开口,手指无意识地划过那本正在修复的古书封面。 “沙堡没了,但沙子还在。”他说,声音温和,“潮水会带走旧的,也会带来新的。重要的是,建沙堡的手艺和心情,还在不在。” 他看向周越行,眼神里没有怜悯,只有一种深切的懂得:“周总,你要相信自己建沙堡的手艺,不会轻易被潮水冲走。” 周越行握着温热的茶杯,指尖传来妥帖的温度,久久没有说话。 工作间的窗户开着一小道缝隙,午后的风送进来外面街上隐约的喧闹,却更反衬出这一方小天地的宁静。草药的清冽,旧纸页的沉郁,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沈雁书身上的温暖气息,交织在一起,构成一种让人安心沉溺的氛围。 沈雁书喝完那一杯就重新坐回工作台前,拿起工具,继续缓慢而精细的修复工作。 周越行也没走,他放下茶杯,拉过一张凳子,在离工作台不远不近的地方坐了下来。 “你忙你的,”他对略显惊讶地抬起头的沈雁书说,“我坐一会儿就好。” 沈雁书看了看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嘴角弯起一个很浅的,了然的弧度,重新低下头,专注于手中的活计。 阳光透过窗户,在木地板上拉出长长的安静的光斑。 空气里,只有细微的毛刷划过纸面的声音,和线穿过纸张孔洞的轻响。 周越行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 像一艘在风暴中颠簸已久的船,终于暂时驶入了一片无风的海域,感到安宁与稳定。 第5章 第五章 深城的冬夜极少下雪,此刻却飘起了细密的雨夹雪,冰冷的湿气无孔不入。周越行刚刚结束一场近乎撕破脸的内部会议,几个跟随他多年的老员工提出了离职。寒风裹挟着冰粒打在车窗上,也像打在他的心上,一片冰凉。 司机谨慎地问他去哪儿。周越行看着窗外被霓虹染成暧昧颜色的雪雾,报不出那个冷清公寓的地址。鬼使神差地,他低声说:“去上次那个书店。” 车停在熟悉的街角。周越行让司机先回去,自己推门下车。冰凉的雪粒立刻沾湿了他的头发和大衣肩头。 “深海”的橱窗在雪夜里透出的暖黄光芒,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具诱惑力,像沙漠旅人望见的篝火。 他推开门,风铃急切地响了一声,仿佛在欢迎他这风雪夜归人。 书店里的暖意和熟悉的复合香气瞬间将他包裹,驱散着附骨之疽般的寒意。他站在门口,掸了掸身上的雪水,呼吸才慢慢平稳下来。 早过了营业时间,店里没有其他客人。只有沈雁书,坐在柜台后,就着一盏绿罩子台灯,低头写着什么。听到动静,他抬起头。 看到是周越行,尤其是看到他肩头未化的雪粒和眉宇间难以掩饰的疲惫与冷冽,沈雁书的眼中闪过一丝清晰的讶异,随即化为一种极淡的了然。 “外面雪下大了?”他放下笔,站起身。今天他穿了一件高领的灰色羊绒衫,看起来格外柔软温暖。 “嗯。”周越行的声音带着一点受寒后的沙哑。 沈雁书绕出柜台,走到他近前,很自然地伸手,拂去他大衣领子上的一片雪花。动作自然得像做过无数次。“喝点热的?” 周越行点头,喉咙有些发紧,说不出话。那一下轻拂,带着体温的触碰,几乎让他这座快要被冻僵的雕塑裂开缝隙。 沈雁书转身走向后面,很快端出来一个红泥小炉,上面坐着一把陶壶,壶嘴里正冒出袅袅白汽。他又拿来两个厚实的陶杯,不是平日喝茶的白瓷小杯。 “今天不喝茶,”他将陶壶从炉上取下,倒入杯中,一股浓郁甜香的热气立刻弥漫开来,“喝这个。” 周越行接过杯子,温暖立刻透过杯壁熨烫着他冰凉的掌心。他低头看去,杯中是深琥珀色的液体,里面沉着几颗红枣和枸杞。 “红糖姜枣水,”沈雁书捧着自己那杯,吹着气,“驱寒最好。你看起来像从冰窖里刚捞出来。” 周越行尝了一口,辛辣的姜味混合着红糖的甜润和枣香,一路从喉咙烫进胃里,然后暖意向着四肢百骸扩散开去。他冻得发僵的身体,在这股热流的冲刷下,终于一点点活络过来。 他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一直紧绷的脊背微微放松,靠在了旁边的书架上。 沈雁书没有问他发生了什么,也没有说多余的话。他只是陪着周越行,安静地喝着那杯滚烫的甜茶。书店里异常安静,只有红泥小炉里偶尔噼啪一声轻响,以及窗外隐约的风雪声。 一杯热茶喝完,周越行感觉自己的身体重新属于自己,而不再是冰雕一座。 “好点了?”沈雁书问。 “好多了。”周越行的声音恢复了往常的沉稳,但或许是因为暖意,或许是因为别的,少了几分冷硬,“谢谢。” 沈雁书笑了笑,接过他的空杯,又给他续了一杯。“看来今天不是头疼,”他语气平常,像在评论天气,“是心寒。” 周越行猛地抬眼看他。 沈雁书却不再看他,只是低头看着炉火,侧脸在跳跃的光影里显得格外柔和又格外通透。“我这地方,别的好处没有,就是还能暖暖身子,也……顺便暖暖别的地方。” 他的话像羽毛,轻轻搔刮过周越行心底最不设防的角落。 周越行握紧了温暖的陶杯,沉默了片刻,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跟了我几年的兄弟,提了离职。” 没有前因,没有后果,只有这最简单的一句。但这或许是他能表达出的,最接近脆弱和倾诉的话语。 沈雁书安静地听着,然后轻轻“嗯”了一声。 “人各有志。”他又说,语气里没有评判,没有安慰,只是一种平和的接纳,“缘分有长有短,能同行一段,已是难得。” 这话简单,却奇异地化解了那尖锐的背叛感和挫败感。是啊,只是缘分到了。商业社会,人来人往,本是常态。只是他投入了太多期待,才会格外失望。 周越行又喝了一口甜茶,感觉那暖意已经透进了心里。 “你在这儿,”他环顾着这间被风雪包围却温暖如春的小书店,忽然问,“晚上一般都做什么?” “看看书,写点东西,听听音乐,或者……”沈雁书眨了眨眼,“发呆。” 很沈雁书式的回答。周越行几乎能想象出他那慢悠悠打发时光的样子。 “今天呢?” “今天本来想整理一下最近收来的一批旧信札,”沈雁书指了指柜台上一摞泛黄的纸页,“很有意思,是一个民国时期的学生和家里人的通信,絮絮叨叨的,全是生活琐碎,但看着很暖心。” “我能看看吗?”周越行问。他需要一些东西来分散注意力,需要沉浸到另一个时空里去,暂时忘记眼前的困局。 沈雁书有些意外,随即点头:“当然。不过地方小,得委屈周总席地而坐了。” 他领着周越行走到书店最里面,那里铺着一块厚厚的地毯,靠墙放着几个巨大的软垫。沈雁书拉过一个矮几,将那一叠信纸和几个小盏台灯拿了过来。 两人就在地毯上坐了下来。周越行脱掉了西装外套,解开了领带,甚至松开了衬衫最上面的扣子。这种近乎随意的姿态,在他自己的办公室里都极少出现。 沈雁书小心地拿起一封信,就着台灯温暖的光线,轻声读了起来。是那个在外求学的少年,在向母亲抱怨食堂的饭菜不好吃,想念家里的炖汤;又报告学业进展,字里行间透着稚气和雄心勃勃。 他的音调不高,舒缓而清晰,带着一种天然的叙事节奏。窗外的风雪声成了遥远的背景音,台灯的光圈将两人笼罩在一个私密而温暖的空间里。 周越行靠在软垫上,听着那些跨越了近一个世纪的,琐碎而真挚的家常话,看着沈雁书被灯光柔和勾勒的侧脸和专注的神情。 时间再一次慢了下来,甚至接近于停滞。 那些融资、背叛、压力、抉择……都退到了很远的地方,模糊不清。此刻的世界很小,小到只剩下这一盏灯,几页信纸,一个读信的人,和一个倾听的人。 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宁感,如同暖流,静静流淌过他被冻伤的心湖。 他不知道自己听了多久,直到沈雁书的声音停下。 “后面的字迹有点模糊了,”沈雁书小心地将信纸放回保护袋里,揉了揉眼睛,“看得有点累。” 周越行这才发现,台灯的光线下,沈雁书的眼睫在眼下投出了淡淡的阴影。一种冲动毫无预兆地攫住了他。 “沈雁书。”他开口,声音因为长时间的沉默而比平时更低哑几分。 “嗯?”沈雁书抬起头看他,眼中带着询问。 周越行看着他,看着那近在咫尺的、柔软温暖的灰色高领羊绒衫,看着那总是带着淡然笑意的嘴唇,看着那双能看透人心却从不逼迫的眼睛。 风雪夜,旧书店,暖茶,读信人……一切的一切,都构成了某种难以抗拒的氛围。 他倾身过去,是一个非常缓慢的动作,给对方留足够时间拒绝。 沈雁书没躲。 然后,他吻住了沈雁书。 不同于酒吧那一夜的酒精作用和谷欠望主导,这个吻带着试探,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祈求,带着汲取温暖的渴望,甚至带着一点虔诚的味道。 沈雁书的唇瓣温热而柔软,带着刚才那红糖姜水的淡淡甜味。 他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像受惊的蝶翼,然后缓缓闭上了眼睛。 这个吻很短暂,一触即分。 周越行退开些许,两人的呼吸在极近的距离里交缠,台灯的光线在他们之间流淌。 沈雁书睁开了眼睛,眸色比平时更深,里面清晰地映着周越行的影子。他的脸上没有惊讶,没有恼怒,只有一种深沉的、仿佛早已预料到的平静。 他伸出手,指尖轻轻碰了碰周越行依旧微凉的脸颊。 “暖和过来了吗?”他轻声问,语气一如往常,仿佛刚才那个吻只是另一种形式的取暖。 周越行望着他,喉结滚动了一下。 “还没有。”他低声说,再次俯身过去。 这一次,沈雁书没有被动承受。他抬起手,勾住了周越行的脖子,微微仰头,回应了这个更深、更缓慢的吻。 窗外的风雪似乎更大了,但在这片由书籍和灯光守护的小小世界里,只有彼此交错的呼吸和逐渐升高的体温。 那些冰冷的现实,且让它们在门外,再多停留一会儿。 第6章 第六章 周越行是在一种极其陌生的舒适感中醒来的。 首先感受到的是温暖,一种深彻骨髓的,懒洋洋的暖意,驱散了连日来盘踞在他体内的寒意。然后是一种沉静——不是他公寓里那种缺乏人气的死寂,而是一种充满平和呼吸声的,安稳的静谧。 他睁开眼,有几秒钟的恍惚。 映入眼帘的不是他卧室那线条冷硬的天花板,而是略有些年代感的木质屋顶,和一盏样式古朴的纸灯笼。空气中弥漫着他已然熟悉的旧书页,檀香,还有另一种温热的,属于另一个人的气息。 记忆如潮水般缓慢回流。风雪夜,暖光,红糖姜枣水的甜辣,泛黄的信纸,台灯下专注的侧脸,还有那个始于汲取温暖而后逐渐失控的吻。 他微微一动,发现自己并非独自躺在书店的地毯上。身下是垫得厚实柔软的榻榻米,身上盖着一条蓬松温暖的羽绒被。而他身边,沈雁书侧身躺着,还在睡梦中。 沈雁书的脸半埋在枕头里,柔软的黑发有些凌乱,呼吸轻浅均匀。那件灰色高领羊绒衫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件柔软的棉质睡衣,领口微微敞开,露出一段清瘦的锁骨。他睡得毫无防备,平日里那种慢悠悠的,带着点通透疏离的气质被全然收敛,只剩下一种罕见的柔软和安宁。 晨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细细地洒落进来,在他鼻梁和睫毛上投下浅浅的光晕。 周越行静静地注视着,心里涌起一种极其奇异的感觉。不是**,不是征服,也不是平日里那些算计衡量。而是一种近乎珍视的平静。仿佛看着一件失而复得的珍贵古籍,只想小心守护这份静谧美好。 他几乎从未在醒来时身边还有人。更从未有过这样,只是看着一个人的睡颜,就觉得时间没有被浪费的体验。 他小心翼翼地起身,没有惊动沈雁书。他的西装和大衣被仔细地挂在角落的衣架上,衬衫和裤子也叠放在一旁的小凳上。他穿上衣服,动作尽量放轻。 书店里只剩下晨光中飞舞的微尘,安静得能听到窗外积雪压断枯枝的细微声响。红泥小炉已经冷了,那两个陶杯还放在矮几上,诉说着昨夜并不寻常的温暖。 他走到柜台边,看到那叠民国信札还摊开着。旁边放着沈雁书常用的便签纸和一支钢笔。 鬼使神差地,周越行拿起笔。他需要留下点什么,为超出计划的夜晚,为搅动他心绪的吻,也为这份他不知如何妥善安放,却切实渴望再次触摸的温暖。 但他从不是擅长表达温情软语的人。商业计划书他可以洋洋洒洒写万言,融资PPT做得精彩绝伦,但此刻,对着这张空白的便签纸,他竟一时词穷。 笔尖悬停良久,他最终只写下了一句简洁却意味深长的话: 「谢谢收留。」 落款只有一个字:「周」。 他将便签纸仔细地压在了那叠信札的最上面,确保沈雁书一眼就能看到。 做完这一切,他回头又看了一眼仍在熟睡中的沈雁书。晨光恰好落在他微微翕动的睫毛上,像染了一层金粉。 周越行轻轻拉开书店的门,冷冽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带着雪后的凛冽。门外世界银装素裹,积雪覆盖了街道,也将昨夜的狼狈与混乱悄然掩埋。 他深吸一口气,感觉胸腔里不再是冰冷的焦虑,而是充满了一种清冽的,充满希望的力量。他拿出手机,开机,无视瞬间涌进来的无数消息和未接来电提醒,直接打给了司机。 "来书店这边接我。"他的声音恢复了往常的冷静和决断。 又发消息给赵宇让他通知所有管理层,一小时后开会。 挂断电话,他站在雪地里,最后回望了一眼那扇墨绿色的门。它安静地关着,守护着门内那个缓慢、温暖、与他截然不同的世界。 然后他转过身,大步走向街口,背影重新变得挺拔而锐利,仿佛昨夜那个短暂流露出脆弱和渴望的男人只是幻影。 但他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他心里那个沉静的锚点,似乎变得更重,更坚实了。 * 沈雁书是在阳光完全照亮书店时醒来的。 身侧的位置空着,余温早已散尽,只有枕头微微下陷的痕迹证明昨夜并非他一人独眠。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冷冽的雪松须后水味道,混合在书店固有的气息里。 他坐起身,揉了揉眼睛,发了会儿呆。昨夜的片段在脑海中浮现:风雪,红糖姜枣水,读信,还有那个意料之外却又情理之中的吻。周越行的嘴唇是凉的,带着外面的风雪气,但吻却是热的,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急切和深藏的渴望。 沈雁书轻轻碰了碰自己的嘴唇,那里似乎还留着一点微麻的触感。他笑了笑,说不出是什么情绪。有点无奈,有点好笑,还有一点极淡的,连自己都不愿深究的涟漪。 他起身,习惯性地先给自己泡了壶热茶,然后才开始收拾。当他看到矮几上那叠信札最上面压着的便签纸时,动作顿了一下。 拿起那张质地不错的便签纸,上面只有一行力透纸背的字。沈雁书的指尖轻轻抚过"暖"字,这个字从周越行那样的人笔下写出,带着一种奇特的重量。他仿佛能看见那人写下这句话时微蹙的眉头和认真的神情。 这一次,他没有笑,只是静静地看了片刻,然后将这张便签纸小心地夹进了自己正在看的一本书里,动作比以往更加轻柔。 整理好书稿,他像往常一样,打开店门,将"正在营业"的木牌挂出去。雪后的阳光清澈明亮,街道上已经有了扫雪和出行的人声。 世界依旧运转,日子照常流淌。 整个上午,书店里来了几个熟客,都是附近的居民,进来逛逛,暖和一下,和沈雁书闲聊几句雪景。沈雁书也一如既往,慢悠悠地泡茶,整理书籍,回应着大家的闲谈,只是在低头整理书的间隙,会不自觉地想起那张便签上的字迹。 午后,当他再次拿起那叠民国信札准备继续整理时,目光在便签纸停留过的位置多停留了一瞬。 而当门口的风铃响起,每一次,他抬眼的瞬间,那份细微的期待似乎比往常更清晰了些。 但他只是继续着他慢悠悠的节奏,等待着下一个需要温暖的故事,或下一个需要安静片刻的旅人。 如同一座始终亮着暖光的灯塔,静默地,存在于城市繁忙的一角。 第7章 第七章 新的融资方案被推出,与潜在投资方的谈判进入了更实质的阶段,内部团队在经过震荡后,剩下的人反而被激发出更强的凝聚力。周越行每天需要工作超过十六个小时,大脑像个高速运转的处理器,不断分析、决策、推进。 但在这些密集的日程缝隙里,一些极其细微的变化正在发生。 比如,他的办公室里多了一个素雅的白瓷杯,用来替代那个印着公司Logo的马克杯。偶尔在会议间隙,他会自己用热水泡一点简单的绿茶,而不是无止境地灌下黑咖啡。 比如,某个午后,他在听一个部门经理冗长汇报时,会偶尔走神想起旧书店里那个身影。 再比如,一天晚上加班到深夜,胃部传来熟悉的隐痛时,他没有像以前一样硬扛或者吞颗胃药了事,而是让助理去买了一碗清淡的热粥。吃的时候,他会想起那块桂花米糕的甜软,和那杯辛辣姜枣水的暖意。 沈雁书像一种无声的,缓慢作用的溶剂,正一点点侵蚀着他习惯了的,用效率和冰冷规则构筑起来的世界外壳。 他并没有每天都去“深海”。那样太刻意,也不符合他的节奏。但他会在周五的傍晚,或者某个提前结束会议的周二下午,让司机绕道那条街。 有时他只是进去待一刻钟,买一本沈雁书随口提起的,他觉得或许有趣的书,或者单纯喝一杯快泡好的茶,甚至只是站在门口和正在整理书籍的沈雁书简短地说几句话。 沈雁书的态度始终如一。没有过分热络,也没有刻意疏远。他像是周越行一个认识了很久的朋友,对他的到来和离去都处之泰然。他会自然地给周越行倒茶,分享一点最近收到的有趣旧物,或者只是任由周越行在那里安静地坐一会儿,各自做着自己的事,互不打扰。 这种不追问,不索求的相处方式,让周越行感到异常放松。在这里,他不需要扮演那个必须掌控一切的“周总”。 这天是周四,周越行难得地在傍晚六点前结束了所有会议。夕阳的金晖给冰冷的高层建筑玻璃幕墙镀上了一层暖色。 他没有犹豫,让车开向了旧书店。 推开店门时,风铃声响。店里没有客人,只有沈雁书,他正踩在一个矮梯上,试图更换书架顶层一盏不太亮了的射灯泡。 听到声音,他低下头,手里还拿着那个坏掉的灯泡,脸上沾了一点灰尘。 “啊,你来得正好,帮我把那个新灯泡递一下?在柜台下面那个抽屉里。” 周越行顿了一下,随即脱下西装外套,搭在沙发背上,依言走到柜台后,蹲下身找到了装灯泡的纸盒。他拿着灯泡走到梯子旁,抬手递上去。 沈雁书接过,灵活地拧上新灯泡,瞬间,那一小片区域被更温暖明亮的光线笼罩,勾勒出他专注的侧影和微微踮起脚尖时流畅的腿部线条。 “好了。”沈雁书满意地拍了拍手,从梯子上退下来。落地时,他很自然地抬手,用袖子擦了擦额角不存在的汗,结果把之前那点灰尘擦得更开了一些,变成花猫脸。 周越行看着他那道滑稽的灰痕,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了手。 他的拇指指腹轻轻擦过沈雁书的额角。 动作很自然,却让两人都微微一愣。空气似乎凝滞了半秒。 明明早就有过更亲密的举动,但在这种日常的细节上两人还是不由得下意识愣住。 沈雁书抬眼看他,眼睛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清亮,带着一丝询问。 周越行收回手,指尖那细微的粗糙触感让他有些不自在,他掩饰性地咳了一声,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平淡:“沾了灰。” “哦。”沈雁书眨了眨眼,随即笑了起来,自己也抬手胡乱抹了一把脸,“谢了。大概是刚才翻找旧箱子蹭上的。” 他转身去洗手。周越行站在原地,指尖微微蜷缩,那一点陌生的,带着生活气息的触感似乎还残留着。 沈雁书回来时,额角干净了,头发还有点湿漉漉的。他看了看周越行身上价格不菲的衬衫和西裤,又看了看自己刚才踩过的,可能沾灰的矮梯,笑了笑:“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 “刚开完会。”周越行言简意赅,“顺路。” 沈雁书也不戳穿他这“顺路”的借口有多么勉强,只是走到小茶几旁开始泡茶。“今天试试这个,朋友送的凤凰单丛,香得很。” 茶香很快弥漫开来,是一种浓郁的花果蜜香,与之前喝的几种茶味道迥异。 周越行坐在沙发里,看着沈雁书行云流水般的泡茶动作,忽然开口:“你好像总是很清楚什么时候该用什么。” 用什么茶,用什么话,用什么方式,来应对不同的人和不同的情绪。 沈雁书斟茶的手微微一顿,抬眼看他,笑了:“开店的,总得有点待客之道。”他将茶杯推过来,“再说了,对症下药,不是你们做生意最讲究的吗?” 他用最温和的语气,说着最通透的话。 周越行接过茶杯,嗅了嗅那奇异的香气。“那我的“症”是什么?” 沈雁书捧着属于自己的那杯茶,吹了吹气,思考了一下,才慢悠悠地说:“你的症啊……大概是绷得太紧,忘了怎么松了。”他呷了一口茶,眯起眼,像只享受的猫,“所以得用慢一点的,带点烟火气的东西,慢慢磨。” 用慢,磨他的快。用暖,磨他的冷。用寻常琐碎,磨他的宏图焦虑。 这话说得太准,准得让周越行一时无言以对。他只能低头喝茶,那浓锐的茶香似乎真的能穿透层层疲惫,抵达神经末梢。 两人安静地喝了一会儿茶。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透过橱窗,在地板上拉出长长的光影。 “晚上有事吗?”周越行忽然问。 沈雁书挑眉:“怎么,周总要请客吃饭?这次我可要挑个更贵的地方。” “不是。”周越行放下茶杯,目光扫过书店,“你上次说,要整理一批新收来的旧书?” “是啊,在后头堆着呢,还没来得及分类上架。”沈雁书指了指工作间方向,“怎么,周总对体力活感兴趣?” “看看。”周越行站起身。 沈雁书有些惊讶,但还是带着他走向工作间。里面果然堆着好几箱敞开的旧书,散发着陈年的气味。 周越行挽起了衬衫袖子,露出价值不菲的手腕表,然后看向沈雁书:“怎么分类?” 沈雁书看着他这架势,是真的打算帮忙,忍不住又笑了:“按大类分就行,文学、历史、艺术、生活……那边有空箱子。不过周总,你这身衣服……” “没关系。”周越行已经弯腰拿起了一本书,是一本七十年代出版的《赤脚医生手册》,封面已经褪色,“这个算生活类?” “算。”沈雁书看着他认真的侧脸,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光晕。他也挽起袖子,在旁边另一个箱子前蹲了下来,“那我们从这边开始。” 工作间里很快只剩下书籍搬动和整理的窸窣声。周越行一开始动作有些生疏僵硬,但很快找到了节奏。他效率极高,分拣、归类、码放,动作快而准。 沈雁书则慢得多,他常常会被某本书的内容吸引,翻看几眼,或者拿起一本品相特殊的,小心地拂去灰尘,检查是否有破损。 两人一个快,一个慢,却奇异地没有互相干扰,反而形成了一种互补的节奏。 周越行在快速分拣的间隙,偶尔会抬头看向对面的沈雁书。他正拿着一本旧版《诗经》,轻声念着什么,神情专注而温柔。灯光落在他柔软的头发和低垂的睫毛上,有一种令人心安的宁静。 一种陌生的、饱胀的情绪悄然充盈了周越行的胸腔。这不是在谈判桌上赢得条款的兴奋,也不是看到业绩增长的满足,而是一种更底层的,更平实的温暖感。 他忽然觉得,在这里整理这些无人问津的旧书,比在豪华餐厅里吃一顿价值千金的晚餐,更让他觉得充实。 时间悄然流逝。等到几大箱书基本分门别类整理好,窗外早已夜幕深沉。 周越行的衬衫袖口沾了些许灰尘,额角也出了一层薄汗。他很少做这样的体力活,身体有些疲惫,精神却有种奇异的放松。 沈雁书递给他一瓶矿泉水:“辛苦周总了,真是物超所值的劳动力。” 周越行拧开瓶盖喝了几口,看着两人合作整理的成果,心里掠过一丝极淡的成就感。 “很有趣。”他评价道,指的是这个过程。 “发现宝藏了?”沈雁书笑问。 周越行的目光落在沈雁书带着笑意的眼睛上,那里映着工作间的灯光,亮晶晶的。 “也许吧。”他低声说,语气意味不明。 离开书店时,夜风已带凉意。周越行坐进车里,没有立刻让司机开车。他透过车窗,看着那扇又缓缓关上的墨绿色门扉。 他抬起手,看着指尖。那里似乎还残留着旧书粗糙的触感,以及之前触碰到的,那一点温暖的灰尘。 一种缓慢的侵蚀,indeed。 它不仅发生在表面,正逐渐向着更深处蔓延。而他发现,自己似乎并不想抵抗。 第8章 第八章 周六上午,周越行没有去公司。 前一晚他工作到凌晨,处理完一个棘手的跨境合同问题。醒来时已近九点,阳光透过公寓巨大的落地窗,洒在冷色调的极简主义装潢上,明亮,却缺乏生气。 即使不上班,他也习惯用一杯咖啡作为一天的开端。咖啡机运作的时间,他用手撑着中岛台的台面,眼睛看向不远处却不聚焦,是一种完全放空的状态。 “滴滴。”咖啡机结束运作,他回过神来端起煮好的咖啡踱步到客厅。他家的客厅没有放电视机,倒是有满满两排书柜和一张巨大的办工桌,桌面上还摆着一本欧洲修道院建筑。 这是上次他从沈雁书那里拿回来的。当时沈雁书只是随口问他要不要看,他想都没想就说要,结果拿回来到现在一页也没翻开过。 在旁边还有一个空的包装袋,也是之前在餐厅吃饭时沈雁书给的,里面装的是桂花糕。糕早就吃完了,包装袋却留到现在。也亏得是他家里少有人来,要不会估计被笑话死。 周越行看着那两样东西,不可避免地睹物思人。 最近,他想起沈雁书的次数越来越多,想他说的话,想他泡的茶,想他身上的味道。有时候想起来是有契机的,但更多的时候是无意识的,这个人就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他不是没有感情经历的毛头小子,都三十大几的人了,自然知道这样意味着什么。 一切的指向都在表明,他对沈雁书动心了。 并非几个月前酒吧那晚瞬间燃起的炽烈冲动,而是在数次平和踏实的相处中,悄然累积的吸引。与沈雁书共处的时光有种奇异的安定感,让他不自觉地想要延长,并渴望一个能名正言顺待在他身边的身份。 那沈雁书呢?对自己是什么想法? 那人有一双看似温和包容实则洞察一切的眼睛,言行举止总是维持在恰到好处的距离,令人感到温暖妥帖,却又难以真正靠近。像天边舒卷的云,看上去很近,实则遥不可及。 脑子里思绪纷杂,什么文件都看不进去。周越行带着书抓着车钥匙出了门。 周末的上午,书店比平时热闹一些。有两三个顾客在书架间浏览,还有一个老太太坐在阅读区的沙发里,戴着老花镜看得入神。 风铃轻响。周越行推门而入,目光瞬间就捕捉到了沈雁书。 他今天穿了一件浅蓝色的亚麻衬衫,衬得他肤色更白,看起来格外清爽干净。他站在文学区的梯子上,和一个年轻女孩说着话。女孩大约二十出头,穿着文艺风格的棉布长裙,抱着一本书,仰头看着沈雁书,脸上带着明媚又略带羞涩的笑容。沈雁书微微低头听着,嘴角噙着他惯有的温和笑意,时不时还点点头。 那画面在旁人看来自然又和谐,落到周越行眼里却不是那么回事。 他几不可见地蹙了一下眉头。站在原地,没有立刻走过去。沈雁书没发现他,倒是柜台后忙着整理东西的小满先喊了他。 “啊,周先生。”小满热情地打招呼,声音打破了那边和谐的交谈。 沈雁书和那女孩都闻声转过头来。 看见周越行,沈雁书眼中掠过一丝清晰的讶异,显然没料到他会此时出现。但讶异很快被笑意覆盖,他朝周越行点了点头,又对女孩低声说了句什么,方才从梯子上下来。 女孩也好奇地看了周越行一眼,似乎被他不言自威的气场慑到,抱着书微微红着脸走开了。 沈雁书走过来,神情依旧轻松自在:“今天吹的什么风?周总礼拜六也顺路呀?” “嗯。”周越行的声音比平日低沉,目光落在沈雁书脸上,“生意不错。” 沈雁书笑了笑:“托您的福,还过得去。”他打量了一下周越行。对方今天没穿正装,简单的黑色高领毛衣和休闲长裤,身姿依旧挺拔如松,只是脸上没什么表情,严肃得像来参加商务谈判,与书店轻松散漫的氛围格格不入。 “是有事吗?”沈雁书又问,目光清亮地看过来。 周越行顿住了。他来有什么事?他自己也说不清。只是一股冲动驱使着他来到这里。 沈雁书目光炯炯地看着他,他没办法,只能找个蹩脚的借口,“上次那本建筑的书,有几个术语看不懂。” 沈雁书挑眉,一个科技公司的CEO礼拜六专门跑来旧书店问专业建筑术语,骗小孩儿呢。但他没有戳穿,只是点点头:“哪几个?我看看我能不能蒙对。” 他没有邀请周越行去后面喝茶,因为店里还有顾客。两个人就站在文学区的书架旁,他接过周越行递过来的书,低头翻看着。 离得近,周越行能闻到沈雁书身上淡淡的,混合着皂角和纸墨的干净气息。他能看到沈雁书低垂的轻颤着的眼睫,和因为专注而微微抿起的嘴唇。 刚才那个女孩还在不远处徘徊,目光时不时飘过来落在沈雁书身上。 一股强烈的近乎幼稚的冲动陡然攫住周越行。他想要做点什么,来驱散那投向沈雁书的目光。 就在沈雁书找到地方,指尖轻点书页,抬头欲言的瞬间,周越行极其自然地伸出手,拂过对方亚麻衬衫的肩头。 “沾了灰。”他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天气,动作流畅得仿佛只是顺手一掸。掸完也没有马上离开,而是顺势将手放在了沈雁书肩头,掌心触感清晰地感受着布料下肩胛骨的微凸轮廓,以及属于另一个人的体温。 沈雁书的话音戛然而止。他抬眼望向周越行,眸中闪过一丝错愕,随即那错愕沉淀为一种深沉的带着玩味的探究。他没有退避,任由周越行的手在他肩头多停留了那么一两秒。 四目相对,空气仿佛凝滞,有无形的细密电流悄然窜过。 不远处的女孩显然看到了这一幕,怔了怔,随即有些不自在地转身,彻底走向了书店另一端。 周越行面色如常地收回手,插入裤袋,指尖在布料遮掩下微微蜷缩,那抹温热触感似有残留。 “是这里吗?”沈雁书也仿若无事发生,重新垂眼指向书页,声音依旧温和,但若仔细聆听,能品出一丝极难察觉的紧绷。 周越行随意指了几个拗口的专业词汇。沈雁书简洁明了地解释着,语调平稳。 然而周越行的心思早已游离,他的全部注意力都聚焦在眼前人身上。那截白皙的后颈,随呼吸微微起伏的胸膛线条,以及那份近在咫尺却依旧难以捉摸的气息。 解释完毕,沈雁书合上书递还。周越行接过,垂着眼看他。 “还有别的事吗?”沈雁书问。 有事,有事,就知道问他有没有事,他就只能有事才过来吗?刚才跟别的女孩子可是聊得很愉快。 周越行捏着书的手微微用力。他张张嘴,说不出什么话。恰在此时,又有顾客需要帮忙寻书。 沈雁书对周越行报以略带歉意的微笑:“稍等,马上回来。” 周越行看着他转身走向另一位顾客,用同样温和耐心的态度应对,心中那点莫名的烦躁再次升腾。他发现自己极其不喜沈雁书这种对所有人都一视同仁的亲切。 他没有离开,也没有去坐。他就站在那里,像一尊冷峻的雕像,看着沈雁书在书店里从容地穿梭,与不同的顾客交谈,推荐书籍,收款找零。他的存在感太强,以至于店里的气氛都似乎变得有些微妙的不一样,几个年轻顾客甚至不敢大声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沈雁书才终于得空,再次走向他,脸上带着些许无奈的笑意:“周总,你再这么站下去,我的客人都要被你吓跑了。” 他说话的语气带点哄,周越行闻言,周身冷冽的气场稍敛,目光投向书那个安静的角落:“我去那边坐坐,不妨事吧?” “当然。”沈雁书点头,“茶具在桌上,茶叶在沙发后面的柜子里,今天备的是香片。请自便。” “好。” 周越行在角落的沙发坐下,没泡茶。他只是看着沈雁书在书店里忙碌的身影,看他温和含笑地与各色人等打交道,看他从容不迫地打理着这片属于他的静谧“深海”。 等待的时间比预想中漫长,书店里的人潮似乎没有减退的迹象。周越行并不急躁,他甚至享受这种身处喧闹边缘,却能静静观察沈雁书的感觉。偶尔,沈雁书的目光会穿过人群与他对上,短暂交汇,又各自移开,留下心照不宣的微妙默契。 等沈雁书终于彻底空闲下来,墙上的时钟指针已悄然滑过下午两点。店内只剩下零星一两位客人。 沈雁书揉了揉后颈,走向休息区,脸上带着忙碌后的些许倦意,笑容却依旧温煦:“抱歉,久等了。饿了吧?我请客。” 周越行站起身:“好。” “隔壁街有家拉面店,味道正,上菜快,不介意的话就去那儿?”沈雁书提议,眼里带着询问。 “可以。” 五分钟后,沈雁书跟小满交代了几句,便和周越行一起走出了书店。阳光正好,洒在身上暖洋洋的。沈雁书眯了眯眼,像只惬意的猫。 拉面店很小,人声鼎沸,充满了浓郁的食物香气。他们挤在一个靠墙的狭小卡座里,膝盖几乎要碰到一起。 周越行高大的身材和出众的气质在这种环境下显得格外突兀,但他似乎并不在意,只是看着沈雁书熟练地点了两碗招牌豚骨拉面,又加了一份煎饺和波子汽水。 “你常来?”周越行问,用热水烫着筷子——这是沈雁书刚才的动作,他下意识地模仿了。 “嗯,味道正,而且快。”沈雁书咬着吸管,喝着冰凉的波子汽水,玻璃珠在瓶子里哗啦作响,“适合我这种懒人。” 面很快上来,巨大的碗里汤色浓白,叉烧肥厚,热气腾腾。沈雁书吃得很香,额角很快渗出细小的汗珠,嘴唇被烫得微微发红。他每次吃饭都很认真,全心享受着食物的味道。 周越行被这种情绪感染了。他拿起筷子,也尝了一口面。味道确实浓厚热烈。 “怎么样?”沈雁书抬头问他,眼睛亮晶晶的。 “不错。”周越行说完又吃了一口。 饭后,两人沿着来路慢慢走回书店。阳光将身影拉长。沈雁书双手插在裤袋里,步履悠闲,嘴里哼着一段舒缓却不成调的旋律,是书店常放的一支大提琴曲。 快到书店门口时,周越行忽然停下脚步。 “沈雁书。” “嗯?”沈雁书闻声回头。阳光在他侧脸镀上一层柔光,眼眸颜色显得更浅,像剔透的琥珀。 周越行看着他,沉默了几秒,然后说:“下周三晚上,我有个行业酒会。” 周越行想邀请沈雁书和他一起去酒会。他根本没过脑。只是看着沈雁书在阳光下回过头来的样子,看着那双仿佛盛着细碎光芒的眼睛,一个强烈的念头就这么撞了出来——带他去,让他站在自己身边。但说出口的瞬间,他就意识到这有多不合时宜。 可说都说了,他只能硬着头皮接下去:“你愿意跟我一起去吗?” 沈雁书的脸上闪过一丝错愕。他没有立刻回答,却也避开了周越行望向他的灼灼的目光。他微微偏过头,目光投向远处,午后的风轻轻拂过他额前的发丝。 周越行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比平时快了些许,他在等待,同时也因这份不确定而感到一丝陌生的焦躁。 他太冒失了。这个越界的邀请,将他们之间那层朦胧的隔膜,戳开了一个小小的,却无法忽视的洞。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第八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