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江山》 第1章 第1章 半生 齐殊静坐着,像一尊入定的玉雕。 她有些失神。 桌上的青瓷茶杯素净如洗,底下衬着竹兰纹的锦缎。 热气袅袅,一缕、两缕,散在寂静的空气里——倒像极了这里的主人,清贵得不着痕迹,却处处皆是风骨。 竹筑清幽,墙上悬着两幅画。左是画道大家李衡之的《撑船人》,千金难求;右是落款为“羽客”的《雪竹图》,墨迹清隽。 李衡之其人,曾是厚历年间的布衣丞相,最终对灵康帝的荒唐绝望,挂印归山。纵然如此,他的笔墨仍镇着半座文坛,连诸王揭竿叛乱时,天下书生竟也未曾再大呼什么“皇室正统”了——这大约便是李衡之留给世间最后的警言。 而“羽客”…… 就是此处青竹小筑的主人,也是齐殊等待的故人。 “淫君当道,天下既乱,吾等士者当先行。” 当年他说这话时,眼底没有李衡之的倦意,只有一片淬雪般的决绝。 齐殊想这就是他和李衡之最大的区别吧。强权暴治下,李衡之选择了退隐,远离是非之地。 他却择了一条更险的路—— 反燕。 …… 比起《撑船人》,齐殊的目光更长地停驻在《雪竹图》上。 画中有个少年——一身火红胡服,墨发高束。她正扶着青竹回眸,眉梢微挑,神情里透出几分懒散的缱绻,竟与传闻中雷厉风行的少年将军毫不相同。 她几乎没有什么表情,微微挑起的眉却让她整个人都生动起来,仿佛她对身后的人很不耐烦似的。 画中人正是三年前的自己。 齐殊看着画,静静笑了。 军营里那群插科打诨的家伙总是对她各种羡慕嫉妒恨,话里话外地“抱怨”:“将军,这满地的荷包香囊,都快没处下脚了!” 她接到了太多女子们许多的荷包、绣帕、香囊——多得都放不下。 不过也对,毕竟他们没有她这么有女人缘,许多名门小姐都想为她排忧解难,当她的解语花……那帮家伙火气太盛,脾气暴躁一点也正常。 她作为他们的顶头上司,就体谅地大大方方挥挥手,不计较了。 可齐殊想到那些争相递来橄榄枝的高门,连傅邢都想将女儿嫁她…… 突然觉得额角隐隐作痛。 没办法拒绝——若是当众扫了傅邢的面子、损了他掌上明珠的清誉,齐殊可不能担保傅老都护会不会恼羞成怒站到雁归宇文那边。 又不能接受——娶了傅邢的女儿,她又不能和人家圆房。 弥天大谎,后患无穷。 …… 目光扫过满室清雅——墨宝、宝剑、书卷,皆是文人雅士的做派。 齐殊百感交集。 从前她也羡慕过,也喜欢过:在大雪纷飞的檐下抱茶观雪,看那银装素裹,赏那雅致风情! 可惜…… 东施效颦的事做多了她也烦了,不如就做自己。 那样宁静致远的人生注定与她无缘。 她的人生应是人语马嘶中,身披战甲踏马而过,一杆银枪破开那阴霾的困局! 比起茶,她更爱烈酒。 充斥着死亡和血腥的沙场上,只有最烈的酒才配得上那时的豪气冲天,才能祭奠那游荡的亡魂。 窗边挂着把剑,鞘身刻着前朝古纹——应是那名剑“衍真”。 这天下间的名剑,竟是被潦草地如书画般挂在墙上。 齐殊懒懒地趴向桌案,一副软得没有骨头的样子,冬阳熨帖地洒在背上,她惬意地眯了眯眼。 记忆的碎片却在此刻纷至沓来。 …… “瞧瞧这小身子软得,起码也得五十两,只要调教调教长大了肯定是头牌的姿色。”隔壁家的人牙子王婆娘戳着她的脸,又特意捏了一把她的腰,对面前浓妆艳抹的女人谀笑。 “没爹养的小蠢狗!偷到你爷爷头上!看我不打断你的狗腿!”长着狭长细眼的包子铺老板满脸凶恶,重重地踢着她的腰,张望了四周,他捡起一根粗木棒狠狠地砸在腿上,骨头发出一声闷响。 “赊药?你这贱命也配!一个长了一张狐媚子脸的女人和一个离家这么多年都没回来的小白脸能生出什么玩意儿!要我说,你娘还活着干嘛啊,早该去见阎王!”药铺老板娘叉着腰,唾沫星子几乎溅到她脸上,“看你这副天生的倒霉样!就是个死在角落里窝囊废的命!” “英柚啊……等娘去了,你就悄悄去江南……找你三舅舅……忍几年,你爹会来接你的……”油尽灯枯的妇人盖着薄硬的被子躺在冷冷的炕上,断断续续地交代着遗言,枯瘦的手握着她同样营养不良的小手。 “瞪什么瞪!你娘不是好货,你也是个吃白食的拖油瓶!怎么不去死!”穿着棉衣的丫鬟打扮娇俏,却蛮横地推倒了她,眼神轻蔑如看蝼蚁,“说什么只要等到你那个秀才爹回来就走,谁不知道他几年都没什么音讯了!你根本就是一个混在府里混饭的!什么表小姐,还不如我们这些奴才!” “这小子真能走过去?怪可怜的,赏点钱吧。”披着华丽锦纱的小姐以扇掩面,语气怜悯,眼底的嫌恶却藏不住。 “哇啊——!”台下人群突然爆出惊呼。走索时,朽坏的木梁轰然砸落,她竟一拳将它击偏! “这是天生的吗?他才多大,好大的力气!” 虎口撕裂,鲜血顺着竹竿滑下,她死死咬着牙,在拇指粗的绳索上摇晃……不能摔,摔下去就是死。 握紧了染血的长竿,指骨处锥心地疼。 …… 然后,光被一道身影挡住。 “别怕。”少年逆光而立,朝她伸出手,“我带你离开这儿。” 她看着那只干净漂亮的手,迟疑片刻,将自己沾满血污的小手,轻轻放了上去。 …… 眨了眨眼,齐殊从回忆中抽离,唇角弯起一个极淡的弧度。 她的乌发都用一条红色的绸带扎起,高高的束着,露出光滑饱满的额头,英姿飒爽。相貌并非倾国倾城,却正合她意——过于美丽而无依仗,在这世道反是灾难。 美人,特别是没有家世的美人,不是深陷风尘之地,就是沦为权贵的掌中玩物,笼中之鸟。 她容貌清秀,男装时恰似一个俊俏英朗的少年郎。剑眉,挺鼻,淡唇,肤色是久经风霜却依旧蓬勃的健康色泽。而最摄人的是那双眼睛,画龙点睛般的一笔——眼皮双得恰好,眼角微挑,睫毛敛着光,看人时总带着一股不自知的凌厉。 此刻,她一身银白虎纹袍曳地,赤靴踩地,腰间别着把不起眼的匕首,左手闲闲撑着下巴,等着那个人。 “好慢啊。” 是下马威吗? …… “你天生神力,又根骨极佳,柔若无骨,可以修习多种武功——总之,这幅身子造就了你,你是练武的奇才。虽说错过了最好的练武年纪,身子骨也弱,但只要你勤于补拙……必达巅峰。”柏先生板着一张脸,严肃地对她说。表面上是在警告她,实则是希望她不要太骄傲。 “天下间的酒楼,南淮第一。但若论南淮之最,我杨家的清花度当仁不让!”少年生得唇红齿白,一身贵气。他摇着折扇,亲切地揽过她的脖子,笑嘻嘻地对着笑得沉稳的掌柜道,“这是齐殊齐大爷,我杨璟的贵客!以后凡是她来了,就直接请进上天厅,上最好的酒菜,让最美的姑娘作陪!” “今日起,南淮公孙鸿羽——” “南淮杨璟——” “桂牛村齐殊——” “噗……齐殊,你怎么这么另类……”杨璟笑得酒都洒了。 另一个温雅的少年也笑了。 她那时不解:“若论出身,说公孙家、杨家岂不更大气?” 一旁温雅的少年笑着解释:“言南淮而不言家,是因你我之情,已超家族立场。” 她想了想,举碗朗声道:“大燕齐殊——” “噗哈哈……”杨璟这回直接笑碎了碗。 两人都看向他。 少年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气质像清澈的水:“呃……你们就当我傻笑吧……刚才手误手误……我们再来一次吧……” …… 她捂着止不住血的肩膀坐在纱帐里,弯着颤抖的腰,咬紧了牙,脸色苍白。最近又是雨季,导致军帐里有些湿气。她从小落下的腿疾开始犯了,脚腕处隐隐作痛。 纱帐外,隐隐可见名扬四海的神医将提着的医箱放下,捋着白胡子语气傲然又诚恳地道:“齐小将军,老朽本已昭告天下不再出山。但听闻你为了救阳城全城人身中剧毒‘十三花’,天下间唯有老朽数人可解。老朽敬你是个人物,不愿这世间再少一个仁义之人,特此前来助你一臂之力——你命不该绝。” 威震一方的傅老都护用选女婿的眼神满意地打量着她,看得她心中不自在:“年少有为,令堂定然用心良苦。” “委屈小将军扮作仆役……”富丽堂皇的大厅里,白家的二老爷穿着华美的衣饰,向衣着寒碜的她歉意地道:“实是燕军搜查太严。” …… 烈日下,三军欢呼震天。 “齐殊!齐殊!齐殊!”士兵们大喊着她的名字,疯狂地晃动着手中的战矛,眼底的炽热难以掩盖。 她持一杆银枪将司马家派来的打擂者挑下马,用枪在对手的脖子处停留了一会儿以示威慑,便挑衅味十足地高举银枪。 少年人唇边的弧度像是最美的罂粟,引人堕落。 彼时,烈阳灼空,万卒同狂,少年将军,神采飞扬。 …… 小筑外的脚步声在檐下停住。 “则泷。” 她抬头。 公孙鸿羽正站在门外,一袭明蓝银纹锦袍,外罩雪白狐裘,清雅如玉,唇边含笑,一身谦谦书生的温润气质。 齐殊看着他,也笑了。 第2章 第2章 年少 “这香味,必是陈年佳酿。” 齐殊坐直身子,朝公孙鸿羽勾起一抹不羁的笑:“我方才那一笑,可不是白给的——快把好酒拿来!”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公孙鸿羽无奈摇头,右手从宽袖中探出,露出一直抱在怀中的酒坛。他原想藏一藏的,但在齐殊这酒痴面前,终究是徒劳。 她的嗅觉,对一些东西总是格外灵敏。 那是只粗陶酒坛,市井十几文钱的模样,坛口已有细小裂痕,边缘还沾着湿润的新泥,似是刚出土不久。 待他将酒坛轻放在铺着锦布的桌上,一缕幽香再藏不住,悄然逸出。 “陶质粗陋,埋得又久,取时不慎磕破了坛口,酒香已散了些。”公孙鸿羽在对面坐下,目光落在坛上,唇微抿,流露出些许担忧,“只盼未曾走味。” “多想无益。”齐殊挑眉,目光灼灼地盯住那粗朴的坛子,“酒是好是坏,尝过才知。” 公孙鸿羽忽然问:“你还记得吗?” “什么?” 他一指那酒坛子。 “它的来历。” …… 雪梅立清风,只遇南淮中。 雪梅公孙,公孙家——南淮的百年世家,自大燕开国以来就盘踞在南淮中部,族系根脉纵横交错,影响着南淮大部分势力。因为先祖曾随开国皇帝打江山,立过赫赫战功,公孙家得到了世袭南淮王的殊荣。 王府占地近百亩,几近宫城之半,明里暗里的产业与底蕴,连日渐拮据的皇庭也难以比拟。 这还是不论暗处,摆在明面上让皇帝知道的。 南淮一地,唯有富可敌国的“清风杨家”能与之颉颃。然近年来,公孙氏出了一位宠冠后宫的皇贵妃,声势隐隐已凌驾杨家之上。 公孙家,它就是南淮的土皇帝。 …… 许多年前的一个午后,南淮王府北苑。 荷花池畔,风动清凉。 瘦削的少年正一下下将拳头砸向木桩,绑手的布条早已被汗浸透。她每一击都让沉重的木桩剧烈摇晃,仿佛随时会倒,却又顽固地钉回原地。 少年脸上并无吃力的神色,只不断淌下的汗水暴露了体力的虚乏。 师父说了,这是因为她的底子太弱,人过于虚了。以至于连这种基础都不牢固。 何时能将这每日加固的木桩彻底击倒,才算真正踏进了武学的门。 路,还很长。 “咚!” “砰!” “咚!咚!” 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转头看向树后。 白衣少年正闲闲倚着树干,双手枕在脑后,昂贵的绸衣蹭了树皮也不在意。他望着她的方向,眼神却是散的,分明在出神。 察觉她的目光,少年眨了眨眼,眸中迷雾散去,泛起清亮的光。 “公子来多久了?” “许久。”少年走近,细碎的光斑落在他发间衣上,声音里含着一丝委屈,“你一直没瞧见我。” 时光静好。 “为何不叫我?” “因为我想等——”少年展颜一笑,眉眼弯弯,惊艳了她眼中漫长的岁月,“等到则泷自己看见我。” “等你看见我啦,我才走过来。” 幼稚。她想,她恐怕是不会明白少年的想法了。 明明她才是十三岁,他还比她大一岁,怎么比她还孩子气呢? 她垂下眼帘,声音不自觉地放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公子有何事吩咐?” 少年几不可察地蹙了蹙眉,走到她身侧,借着身高的优势微微俯视:“有件要紧事。” 自幼颠沛,食不果腹,她比同龄人更加瘦小。而他身姿挺拔,越发衬得她像只雏鸟。 她的关注点却不在这儿。 要紧事? 她心下狐疑。 纵是公孙家有意栽培,如今的她也远未到能担大事之时。偌大王府,何事需要她? “公子……”莫不是又在玩笑? “好了好了。”少年对她的认真颇为无奈,摆了摆手,“莫再想了。” 他墨发白衣,干净得不染尘埃,宛若冬日暖阳。 不像她,一身汗渍尘灰。 少年伸手想拍她肩膀,她不着痕迹地微侧避开。他笑了笑,不以为意。 “先生允了我一日闲,想出去走走。”少年眸中含笑,带着期待望她,“陪我一道吧,则泷定不会忍心拒我。再闷在府里,我可真要发霉了。” 她抬头,从层叠叶隙间望见刺目的天光。 “我这般模样,”她展开双臂,汗水浸透的薄衫紧贴肌肤,额前鬓发也湿漉漉地黏在脸上,“实难出府。” …… 夏风拂过,池中白荷轻摇,漾开清浅香气。 “则泷。”等了片刻的少年忽然凑近了些,眼中掠过一丝讶异与促狭,“你莫不是用花瓣沐浴的?怎有股女儿家似的香气?” 木着一张小脸的她往后退了一步。 …… 男女之防,她岂会不知。只是这南淮王府中,知她女儿身者不过寥寥。就连当年将她带回府的这位公子,亦不知自己救下的“武学奇才”实为红妆。 缘由诸多:她的名字不似闺秀;总是一身灰扑扑的旧衣;性情疏朗,不会撒娇、不太在意外表;加之常年营养不良,身量干瘦,十二岁时看着仍不足十岁。 当然还因为这个世道,男尊女卑。就算大燕出过两位女相,但在世人心中,女子还是应该安分地待在绣楼里做女红,等着嫁人。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她们一生的荣辱,际遇,包括性命,都掌控在男人的手里。 世道如此,连女子自身亦多这般认为。 不是她有多么标新立异,只是这世道乱了,难道女人就该因为这该死的旧规等死吗? 既是如此,被人认为是男孩的她为何要在能隐瞒的情况下,告诉世人她是一个应该在闺房里绣花的女子?扮作男孩是为了能更多地得到重视,至少在世人看来,一个武功高强的男人与一个武功高强的女人相比,男人更可靠吧。 她不觉女子有何不好。娘亲灯下缝衣的温柔目光,她至今铭记。 女子亦有权利活下去——竭尽全力,哪怕,不择手段。 况且,她师父——南淮王府的柏先生亦叮嘱过:“能瞒就瞒。” …… 她知道少年此言不过是玩笑,想看她窘迫的模样。 莫不说她身上没有什么香味,就算有也只是因为她之前是在荷池深处沐浴时沾染的残香。 但她肯定,她身上的药味儿不会比荷花香淡。 为了给她这个根骨虚亏的徒儿进补,柏先生可是逼着她喝了不少汤药。面对少年的问题,她没有任何激愤的表情,自然也没有男孩被污蔑和女孩一样时的羞愤。 这个时候,最好的反击就是当做没听见。 “唉,则泷总是这般。”少年见她毫无反应,果然不再逗弄,“我们走吧。” 她总是哪般? 大约总是这般无趣罢。 可偏偏是这般无趣的她,他却总来寻。 她垂了眸,掩去眼里的情绪。 …… 她歪着脑袋,靠在树干上,双手撑在坐着的树枝上。曾经枯黄稀疏的头发,在师父的调养下已变得乌黑浓密了些,用一根深色发带高高束起。身上那套紫灰薄棉衣透气舒爽,领口深紫纹的黑带,衬得她脸色似乎也亮了几分。 树下站着两个不满十岁的孩童。 “兰丫,”穿着半旧薄衣的男孩眼睛亮晶晶的,“夫子说,趁我们年纪小,该留些东西作念想。等长大分开了,再看这些东西,心里会暖乎乎的。” 名叫兰丫的女孩,打扮一看便是寻常人家孩子:“可我没有值钱的东西能当念想呀。” “笨!”男孩伸手轻点了一下她的额头,看她抱着脑袋委屈后退的模样,得意地笑了,“念想为何非要值钱?” “啊?” “我们会分开吗?” “嗯……不会。” “那念想不就没用啦?等我们有了钱,干嘛不花呢?” “当然要花!我要买好吃的糖,买好吃的糕,还有……” “打住!这不就对了?值钱的都是浮云……”男孩摇头晃脑,“咱们只要留下自己喜欢的东西就好,比如你捡的那支木钗……” “嗯!”兰丫眼睛一亮,跃跃欲试,“我们可以把它们埋起来……就埋在这棵树下!用我的木钗和你的弹弓!” “啊……弹弓不行!” “我的木钗都舍得埋,你的弹弓怎么不行?” “这不一样……” “快点儿,我现在就回去拿木钗,你去拿弹弓!” …… 这对孩童真有意思。他们的夫子,想必也是妙人。 夫子……她默然想着,那自己曾经的夫子呢? 六年前那场席卷京畿的饥荒,城外饿殍遍野。那个总是捻着胡须、满口“之乎者也”的老秀才……怕也早已化作黄土一抔了吧。 “则泷!” 她正兀自出神,冷不防被这一声唤惊得一颤。转头看去,少年正站在比枝头矮了半人的墙头上,笑望着她。 原来在高处俯瞰,景致果真不同。 少年仰着脸,手里握着两只小竹筒,笑容干净得无一丝杂质,眼眸弯如新月。明明是炎炎夏日,却仿佛有初春凉爽的风拂过心间。 如沐春风,大抵如此。 这才是真正的美人。她在心底默默叹道。 “你怎么了?”他问。 “无事。”她答。 …… “则泷为何喜欢待在树上?”少年也坐上树枝,在树干的另一侧。他信手拈过一片树叶,叶隙漏下的光斑落进他清澈的眼底。 这是棵极高大的树,枝叶葳蕤,粗壮的树干上刻满岁月痕迹。或许它同南淮这些百年世家一样古老,是位见惯风云的“树翁”,默默见证着这片土地百年的兴衰起伏。 她手里握着打开的竹筒,清水中晃动着细碎的光。轻晃着悬空的腿,她望着树下,在心中回答他的问题。 为何?理由很多啊…… 能望见很远的地方,看见许多事。 可以很好地藏匿自己,不被人发觉。 不会让她觉得……低人一等。 “因为——”她朝树干另一侧的白影轻轻出声,树干太粗,只能瞥见一角雪色衣袂,“嘘,看下面。” 两个小孩正在大树下刨坑,男孩抬手擦了擦脸颊的汗水,就变成了小花猫。 少年会心一笑,她也轻轻弯了唇角。 两个孩子都在奋力刨土,方式却迥然不同。小男孩直接用手挖,十指很快沾满泥污。小女孩则用树枝小心拨弄,一双手依旧干干净净。 “哎,兰丫,我都用手挖,你哪儿找的棍子?” “手会脏,娘要骂的。” “我娘也会骂我啊……” “你哪天不是脏兮兮回家挨骂呀……” 他们将一个小布包放入坑中,填土踩实,便嬉笑着跑开了——男孩的娘亲已瞧见他的模样,唤他回去清洗。看兰丫那幸灾乐祸的表情,便知他少不了又是一顿数落。 抿一口竹筒中甘冽的清水,她想:偶尔出来走走,似乎也不错。 “则泷,”少年兴致勃勃的声音传来,“我们也埋点东西吧。” …… “埋酒如何?愈陈愈香。”少年神采飞扬,“我去寻酒,则泷去找酒坛。这样便是你我一同埋下的念想了。” …… “则泷,你怎能如此草率,在路边随意买个坛子?这如何对得起你我之情?” …… “埋酒最是相宜。虽非我亲手所酿,却也是我从青衿师父那儿软磨硬泡求来的新酒,她还允我此酒不再酿第二坛。”少年愁容满面地轻敲怀中那只粗陶坛,里面已装好他心心念念的佳酿,“尚未密封,天下独此一坛!” 说完他又自找麻烦:“可终究不是我酿的……青衿师父也知晓酒方……” 她站在一旁,看着少年为要埋下的东西不是独属于少年和她的——酒是青衿大师酿的而发愁。 她笑了笑:一根筋。 “等着。”她径直向荷花池走去,留下坐在石凳上苦恼的少年。 手在湖中清划了两下,她探身用沾着水滴的手摘下一把洁白的荷瓣。皎白的花瓣拢在掌心,留那支清高的孤荷在水中兀自摇曳,与湖面的交界处泛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喏,开坛。”她走回少年身旁。 愣怔的少年回过神来,迅速揭开封盖。 将手中荷瓣悉数撒入坛中,酒液微溅,复又落回。如雪瓣片浮于酒面,几乎掩去下方琼浆。 “普天之下。”她莞尔,“独此一坛。” 就连酿酒大师青衿也不知道的酒方。 普天之下。 独此一坛。 第3章 第3章 恩情 “细算来,”公孙鸿羽从竹柜中取出两只青瓷杯,修长手指衬着釉色,格外清雅,“自蔟县一别,与则泷已数月未见了。” “五个月。”齐殊接口,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粗陶酒坛表面粗砺的凹凸。五个月前,她在蔟县与公孙鸿羽作别,挥师西进。 西陲那些被中原视作茹毛饮血的蛮族,趁着大燕内乱屡犯边境。 昔日她曾在漠城历练,后因助公孙家征战四方,无暇再顾。 朝廷与世家自顾不暇,西线战事一拖再拖,直至半年前漠城城主暴毙,蛮族铁骑竟一路杀至城下,直逼中原腹地。 后院起火,终成心腹大患。 平仄之战,她率南淮、北暮联军与西蛮主力鏖战四月。那些荒原之民虽兵器粗陋,却个个骁勇善战,更有不逊中原的将才统御。至于所谓“大燕军队”——纵是各家已起兵反燕,面对外族,他们终究还顶着大燕的名号。 此战惨烈,联军伤亡甚重。然敌虽悍勇,她这位三军统帅亦非徒有虚名。 御龙将军,未尝一败。 公孙鸿羽似是想到那场恶战,轻声问:“可曾受伤?” 齐殊玩味一笑:“扎西布尚且苟活,我岂会受伤。”言下之意,若她伤,必已取对方性命。 “那便好。” “你与他,也算不共戴天了。”公孙鸿羽执起酒坛,微倾坛身,清脆的倒酒声响起,就像故乡的泉水缓缓流泻。 扎西布,西蛮的首领,也是这次西蛮东侵的最高统领。 他曾在大燕中原求学七年,对中原的风土人情了解颇深,又专精兵家之术,把兵家的诡道学了个遍。他带兵险诈,变化多端,据说他从不打没有把握之仗。 凭此才略,他率乌拉部吞并诸部,称雄西丘草原。 这次齐殊硬是拖得他在平仄就打了决战,也算是将他逼到了困境。 到最后这场只能在入冬前结束的战争还是大燕赢了,投入了大量兵力与粮草的西蛮人自然是不满,只能将战败的原因归结到扎西布指挥不当的头上,扎西布的声望受到了很大的打击。 而即便不论国仇,齐殊与他的私怨亦深。 说来,这场战争或许本就与二人旧怨有些关联。 “仇家多了,盼我死的更不知凡几。连喻绝那只花皮猫我都不惧,扎西布算什么?” 提及喻绝,齐殊便牙关微紧。 她举杯与公孙鸿羽轻轻一碰,浅啜一口这埋藏近十年的酒,“……未坏。这十年光阴,不曾辜负。” “嗯。”公孙鸿羽细品少许,温声应和,“不曾辜负。” “话说,公子可还记得这酒的名字?”齐殊轻晃杯中残酒,眼含戏谑瞥他,颇有几分纨绔风流态。 “自然记得。”公孙鸿羽无奈一笑。 鸿殊羽。 这并非一个顺口或惊艳的名字,未引经据典,未藏深意,只是将他名中的“鸿”与“羽”字间,嵌入了她的“殊”。不知当年埋酒时是何心境,竟鬼使神差地为这坛注定重要的酒取了如此一个名字。 齐殊曾多次借此调侃他。 但这倒也成了独属二人的秘密。即便旁人听闻,也难参透“鸿殊羽”为何意——谁又能想到,这会是一坛酒的名字? 而今回想,却再难寻回当年取名时的心境。 公孙鸿羽很清楚,那时的自己应是欢喜的;齐殊……他看见她笑了,想来也是欢喜的罢。可他同样清楚——少年时的欢愉,终究无法重现。 此事彼此心照不宣。他们终将彻底走向对立,或许私下尚未至此,也不过是时间早晚。 昨日亲密,已如逝水。 缘由? 仅一点:觊觎那九五之尊之位的雪梅公孙,容不下她。 …… 银枪浴血展风华,沙场御风亦擒龙。 被百姓尊为“御龙将军”,于出身寒微的齐殊而言,是莫大殊荣。 她甚至与南淮王公孙鸿羽、杨家“酒财神”杨璟并称“南淮三杰”。 然“御龙”二字,沾了“龙”气,便是催命符。 沙场擒龙,岂是臣子可为? 纵使她在外风光无限,在公孙家高层眼中,她终究只是家族培养的一把刀,一个武者罢了。 若她姓公孙,即便旁支,血脉相连总有转圜。 可她姓齐,是外姓人。 一个为家族效力的武者竟得“御龙”之名,在不少年轻子弟看来,已是对家族威严的冒犯。 当今天下,大燕气数将尽,沈氏江山回天乏术。烽烟五年,百姓厌战,士卒思归,注定不久将有新王应运而生,平定乱世,一统山河。 如今最有望入主皇城的,便是拥有南淮王名号的雪梅公孙,与东岭的雁落宇文。 而最热门的未来天子人选,自是公孙鸿羽与宇文珐。 当然,还有看似稍逊一筹的齐殊。 她虽不再有雪梅公孙这座靠山——昔日她只能算是公孙家附庸,如今却已半只脚迈出,自成一方势力。 齐殊不再需要靠山。 她手握兵权,北暮阳城至南淮长嵊山岭皆是她根基之地。粮草无忧,阳城囤积之粮可支至来年秋收。 她有誓死追随的将领,忠心不二的谋士,三千门客、十万将士皆听其号令。 如今,她已是别人的靠山。 只是,若此刻公然宣布脱离公孙家,便等同于决裂。无论如何,这里养了她十一年。这份恩情,不能不报。 她不愿背负忘恩负义的骂名。 …… 交谈间,二人皆默契地未提那个名字——当年结义中最天真的少年。 出身名门的杨璟并非不谙世事,只是与那时渐显沉郁的公孙鸿羽、自幼尝尽炎凉的齐殊相比,被家族庇护得太好的他,显得格外澄澈。 然世事流转,岁月淘洗。时光细沙磨去少年们十年蜕变的尘垢,留下的,唯有终将消散在晨昏之间的记忆。 世人眼中:商者最是世故,精于算计,善择利而行。而身为皇商清风杨家现任家主,人称“酒财神”的杨璟,自然是此道翘楚,甚至可谓执掌商道权柄之人。 士农工商,商居其末。但在齐殊看来,未必尽然。 她那位秀才爹便是例证。 秀才又如何?到头来家中无米下锅。 而村中首富齐三的宅邸恢宏气派,她昔日常坐树上,望见齐三的小女儿穿着鲜亮裙裳荡秋千,发束粉带,颈佩金环,随秋千起落流光闪烁。 她也曾想要。但在因偷拿一方绣花手帕被娘亲哭着鞭笞数十,又低头向人认错后,她便再也不偷了。 她怕了。 怕再见娘亲低声下气赔罪,旁人却趾高气扬讥讽“寡妇养不出好种”。 她揉着淤青的手臂坐在树上,想了许久:为何她穿不起齐三女儿的衣裳? 为何商贩私下骂齐三铁公鸡,当面却黏着喊“齐老爷”? 为何娘说爹是村里唯一的秀才相公,是“士农工商”中最尊贵的“士”,却过得不如最末的“商”? 因为她穷。 因为齐三有钱。因为她那秀才爹既无银钱又非高官,故而“士不如商”! 此乃少时偏激之想,如今看来虽显极端,却触及几分**实相。征战七年,她见多了高官显贵——过得滋润的,多少沾些油水;真正清廉的,在这昏浊世道往往难存,如李衡之。 她甚至偶有恶意揣测:谁知李衡之是否真一尘不染? 亦有如傅老都护般坐拥一方,或似雪梅公孙、清风杨家这等世家,凭沃土厚税便可丰足,无需贪墨。 最终她得出一个结论:拳头硬者,方为尊主。 若非这些世家皆蓄私兵,规模可观令朝廷忌惮,他们本应将大部分税赋上缴国库,供那位为博美人一笑可耗千金、掏空国帑的灵康帝挥霍。 要珠钗?传朕口谕,爱妃可至国库随意拣选两箱。 要独宠?传朕口谕,将那些庸脂粉黛皆打入冷宫,朕见之心烦。 要楼阁?传朕口谕,命工部速速建造。国库空虚?此非朕所虑,朕只要爱妃欢颜。若实在无银,便令世家上缴。什么?不敢强征?那便加重天下赋税! 灵康帝对心爱女子倒是极好…… 岂非真好? ——一切都是女子的缘故! 前提是那“喜爱”之期勿短于四年——此上限还是公孙家那位皇贵妃所创。公孙氏从不缺美人,姿容皆是上乘,更有几位绝色。 皇贵妃一失宠,雪梅公孙便反了,还顺势将其他世家暗中的躁动一并掀出——要下水,便拖众人同浴。 灵康帝本可如往常般不理朝政,浑噩度日,或能令这朽颓王朝多苟延数年。 偏此次他格外“认真”,竟下旨欲收归所有世家权柄。 这下好了,牵一发而动全身。世家不愿坐以待毙,皆反。 灵康帝的江山,至此崩塌在即。 北暮太阴白家与南淮雪梅公孙结盟,而一向与公孙家交厚的清风杨家却保持了沉默,反与东岭雁落宇文有了往来。 …… 避谈烦忧,两人之间竟陷入长久的沉默。 “…… ” 数月未见,隔阂愈深。 或许,除却沙场兵事,他们早已无话可谈。 竹筑内静极,唯余清浅呼吸与偶尔杯盏轻触之声。 良久。 “下雪了。” 临窗而坐的齐殊望向檐外天地。细雪正缓缓飘落,如不染尘烟的白衣仙子,于红尘紫陌间翩然起舞。 四季常青的竹林依旧苍翠,挺拔修竹傲立寒中,叶梢渐次染上点点莹白。 叶细,节疏;雪压不折,风吹不弯。 只是这雪尚小,压不垮什么。但雪融之时,将士行军必添艰难。但愿路上莫结冰,否则路滑易伤,行程亦缓。还有,冬衣务必要足…… 或许,她又该去寻那位“酒财神”商议合作了。 齐殊静静回神,揉了揉眉心。如今她总不自觉地思虑这些,这也是一种转变吧——从雪梅公孙的家养利刃,成为一方统帅的转变。 她想:此刻二人还能对坐共饮、谈论风月,不过因她不能在此动手。此处是公孙家地界,若家主在与她会面时出事,她难逃干系。 而公孙家按兵不动,亦因她在南淮声望过高,深得士卒与百姓爱戴,更有不少高阶将领拥趸——包括那群常“妒”她女人缘的家伙。大战在即,主将若突然横死或失踪,军心必溃。 公孙家,不敢赌。 …… “则泷,待天下安定,你我二人再埋一坛酒,如何?” “好啊。不过此次须由我取名——叫‘齐羽殊’可好?” 言罢,二人相视一笑,举杯轻碰。 齐殊几乎真愿就此一笑泯恩仇了。可惜……奢望终究只是奢望。 她洒脱举杯,一饮而尽。 雪花落,杀气现。 一道寒光闪过——齐殊已拔下竹墙上悬着的那柄剑! 电光石火,亦似永恒。 剑刃破空。 公孙家不敢赌。 ——她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