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之不杀白月光》 第1章 风雪洗仇 嘉应四年京都,大雪漫天。 北营平芜军突然接到密调,火速赶往皇家御苑漱碧山庄。至午时,后山山脚已被围成密不透风的铁桶。 “哥哥,听说今日是斩杀要犯,哪厮这么大的架子,还要咱们小侯爷亲自监斩?” “他啊,还真当得起,你倒是谁?就是落鸿川一战与咱们结下不共戴天血仇的明端郡王,赵蔚!” “居然是他!我只知他违抗圣旨被下了诏狱,是小侯爷求陛下施恩,让咱们亲手了结那祸害吗?” “还真不是,据我一个诏狱当差的好兄弟说……” “铛铛铛……” 铜锣声悠悠传来,风雪深处,两列士兵压着一辆素盖车缓缓行来。 众将士纷纷侧目,都想看看那位昔日权柄烜赫,铁腕专行的明端郡王,如今跌入泥淖,是何等惨况! 就见乱雪翻飞间,一人拂开风雪缓步走来。他的步伐是不正常的慢,待到近处才看清,原来那人白纱覆眼,目不视物。 抽气声此起彼伏,那明端郡王哪有半点落魄?虽不见全貌,却已是惊鸿。北风将他的素色衣袍和披散的乌发吹得猎猎飞扬,竟有如仙人之姿,御风而临。 都道赵蔚有胡人血统,生就一副顶好的皮囊,虽说是男儿身,却担了大周第一艳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也是因为血统,他虽然贵为先帝幼弟,又得当今倚重,却只得郡王之封。世人都猜,这就是赵蔚抗旨谋逆的原因,所谓人心不足。 陡然一声萧咽冲风破雪,凌空回荡。将士们展目一看,执萧人居然是他们的安襄小侯爷,邵钦邵存峰。 风雪嘶嘶,萧声沉郁,如一道无形的牵引为赵蔚指明方向。他苍白的唇角绽开一抹笑意,步伐坚定,甚至带着几分欢欣。 将士们面面相觑,心说这哪像赴死?竟像是,奔赴自己的心之向往。 邵钦漆目深深,漫天的风雪和单薄的人影在他的视线里渐渐模糊。他好像又回到了昨夜的诏狱,孤灯下那个染血的背影。 他攥紧铁门栏杆,满手冰凉。 “为什么上书陛下,要我亲手处刑?” “我以为……你会开心。” “赵蔚,别和我耍花样,你做事从来不会这么简” 尾音被扼在喉咙里,半晌如惊雷炸开:“你?你的眼睛!” “是谁这么大胆,居然敢用如此极刑?你是明端郡王,是当今圣上的亲叔叔……” 他突然明白了,握着细薄肩膀的手悍然收紧,恨不得掐进他的肉里:“赵蔚,你是故意的!” 赵蔚因为疼痛顿了一下,痛快承认:“是,这是我送给你的另一份礼物。” “我费了好大心思才激得何济动手,他酷吏多年,为乱朝廷,” 更重要地是,你想杀他:“待除去我这个奸佞,你上书陛下,他会得到清算。” 邵钦气结:“赵蔚,死到临头,你居然还用你的眼睛做局……你混账!混账透顶!” “我知道……” 邵钦怔怔地看着他,漆黑的眼睛渐渐结起一层霜雪。 “赵蔚,我恨你!” “我知道唔……” 邵钦吻住赵蔚,他不知道为什么,恨是真的,可痛,也是真的。 也许这不能称之为吻,更像是噬咬,或者说泄愤。赵蔚是个争强好胜的,短暂的愣怔后不甘示弱地回应。 两个人明显不擅长此道,吻得像两只逞强斗狠,你死我活的野兽。唇舌交缠间牙齿磕碰,腥甜辗转。 他们赶在肺部炸开前,不依不舍地放开彼此,嗬嗬喘着粗气。微弱的烛火猛地一跳,两个人交叠的影子变得虚浮缥缈。 赵蔚舔了舔发麻的嘴唇,发出一声低笑:“我们做了那么多次,你还是第一次亲我。” 在邵钦越来越沉的目光中,他居然咂了咂滋味,笑着又说:“都说小侯爷风流浪荡,可这嘴上功夫却委实欠佳。” 邵钦鼻间哼出一声讥笑,用嘶哑的嗓音回敬:“彼此彼此。” 他离开诏狱时,北风刚起,混沌的天空飘起盐粒般的冰晶。眸子定了定,冰晶变成了眼前的鹅毛大雪。 他的萧声伴随着赵蔚的脚步一同落下,两个人隔着风雪望着彼此,良久无言。 赵蔚缓缓伸出手,指间刑伤累累:“存峰,我要的东西。” 邵钦的目光定在他的手指,抽出别在腰间的红梅放到他的掌心。赵蔚拿起红梅,嗅了又嗅,微微一笑:“这下,我可以安心上路了。” 嘉应元年,邵钦第一次出征北狄,赵蔚也是折了这样一支红梅,细致地系在他的甲绦上。他满目泪光,声音哽咽:“三郎,朔漠多风雪,折梅祈君归……” 恍若天神下凡的小将军俯下身,迎着清晨的阳光扬起一抹洒拓的笑,俊目却沉如夜海,握紧他冰凉颤抖的手:“阿狸,待我得胜归来,有句话我要告诉你。” “三郎,阿狸等你,我也有话同你说。” 那日雪霁云轻,风有梅香,赵蔚盼到了邵钦的归来,只是,他们再也回不去三郎和阿狸。 赵蔚轻抚梅瓣,状若叹息。他缓缓扬起下巴,暴露出脆弱的脖颈。 “存峰,动手吧,用你的崔嵬剑送我最后一程。” 邵钦握紧剑柄,骨节泛白。手指抖了又抖,终于铮地一声,白刃出鞘,虎啸龙吟。 风雪席天卷地,似乎一瞬间都注入那三尺长剑,杀意凛然冲天。将士们被逼得眯起眼睛,那个仙人般的明端郡王却将纤白的颈子向前一挺。 一道血线,沿着剑锋蜿蜒流下。 “落鸿川一战,我赵蔚害死平芜军三万将士,也害死你的父亲,英烈老侯爷。安襄侯邵钦,你可以慰忠魂安军心了,动手吧!” 寒芒闪烁,血线急流。邵钦双目赤红,恨不得将眼前人生吞活剥。 所以这就是你让我亲自动手的原因,你要把铲除奸佞的功劳送过我,用你的命成全我,让我雪前仇,得军心,安社稷。 赵蔚啊赵蔚,你真是好算计! 邵钦的声音从齿缝间挤出来:“你,还有没有遗愿?” 赵蔚激痛的身体霎时僵住了,我想听你再唤一声阿狸,让我再叫一声三郎,可是我不敢……是的,邵钦,奸邪如我,也有所惧。 “没有了……赵蔚赵檀青这一生,无怨无悔。” “无怨无悔……” 邵钦咀嚼着他的话,染血的白刃颤抖着,却迟迟不能落剑。那个引颈待屠的人赫然爆出一声冷笑:“安襄侯,想想你的父亲,想想冰原下的三万将士。” “邵钦,动手!” 随着一声叱喝,梅枝被抛向半空。众将士就见一道寒芒劈开风雪,娇弱的梅花瞬间被剑气碾得粉碎,满目飘红。 清冷的梅香还还未来得及散开,就被铺天盖地的血气扑灭,而那道倒下的白影,早被小侯爷稳稳接在怀中。 白袍玄衣,两道人影纠缠在一起,跪坐在无穷无尽的风雪中。 邵钦的身体僵硬如铁,托住赵蔚下颌的手却温柔如捧珍宝。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半边身体被鲜血浸地湿热,另半边却风雪萦怀,寒彻心扉。 嗡嗡的耳鸣中,他听到怀中人气若游丝地低喃:“三…郎……三…郎……” 邵钦张开嘴,冷风猛地灌入,阿狸两个字被闷在了战栗的胸腔里。他瞪大失神的眼睛,用尽全身力气:“阿狸!” 音节冲出喉咙的那一刻,怀里的身子软软地一歪。他不敢相信地转过脸,两行血泪正沿着苍白的脸颊滚落,汇入颈上泉涌的伤口。 “阿狸!” 嘉应四年,权倾朝野的明端郡王赵蔚伏法,被安襄侯邵钦诛杀于漱碧山庄。 嘉应六年,北狄挥师南下,攻占京都。大周国破家亡,数万万军民惨死于敌人的铁蹄之下。 邵钦吐出一口鲜血,最后看了一眼漱碧山庄的方向:“阿狸,你不该为我而死……我就是个眼盲心盲的混蛋,竟看不出你并非弄权,只是为了家国百姓……” * “阿狸!” 邵钦猛地坐起,胸腔里还残留着吐出鲜血的灼痛,急促的喘息中一张大脸跳入视线,却是死去经年的近侍涂大展。 “大展,怎么是你?看来我真地死了,可为什么是你小子来接我,不应该是阿狸吗?阿狸!檀青!赵蔚!” “三少爷,您说什么胡话呢?还找明端郡王做什么,您不是和他割袍断义了吗?” “割袍断义?那不是嘉应元年的事?” 涂大展奇怪地看着他,摸上他的额头:“三少爷,您到底怎么了?现在可不就是嘉应元年。” 邵钦不敢相信地瞪大眼睛,发现身上居然穿着丧服。他跌跌撞撞奔出房间,院子中灵棚高搭,荧荧烛火照出三具厚重的棺木,牌位上写得分明,是父亲,大哥和二哥。 手指颤抖着抚上棺木,冷硬的触感告诉他,一切都是真的…… 他,回到了过去! 确切地说,是回到了落鸿川战役后,扶棺回京的那一日。 他重重跪在父兄的棺椁前,将额头死死抵住地面,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哽咽道:“爹,大哥二哥,三郎一定会为你们报仇!杀尽北狄恶狗!” 他猛地站起身:“阿狸,我要找阿狸!” 就是这一日,他与阿狸割袍断义。他们的关系从此万劫不复,之后阿狸身死,政见被废,大周覆灭,百姓涂炭…… 他必须改变这一切! “少爷……” 涂大展被他远远抛在身后,邵钦催着坐下的浮云璁。深夜的长街空无一人,冷风灌入衣袖,他却丝毫不觉得冷。 到了明端郡王府,他脚尖一点墙裙,身体轻盈地落在飞檐之上。几番腾转,人就到了赵蔚的房间门口。 他深吸一口气,颤抖着落下指节。 “砰砰砰……” 死一般的寂静,就连呼吸都停止了。突然一道清朗的声音响起,如一记重锤敲在他的心上,心脏狂跳,血液沸腾。 “走开!我说了不要打扰我。” 邵钦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进房间的,只记得手脚绵软,呼吸艰难,然后整个世界就只剩了那双眼睛。 那双黑中带碧,仿佛是盛了一整个春天的眼睛。 “阿狸,你的眼睛还在…你还在…真好!” 暴冲过去的身体被竖起的手掌截停,赵蔚惊疑地看着他:“邵钦,你这是做什么?不是和我赵蔚割袍断义,恩断义绝了吗?” 邵钦看着他一脸的青紫红肿,尘封的记忆渐渐浮出脑海。那日他扶棺回到家中,堂中早已聚满了亲友,其中也包括赵蔚。 看到他的那一刻,邵钦直接疯了。那张本来夜夜入梦的脸,如今却成了最大的讽刺,一切痛苦的来源。 他一拳接着一拳砸在那张脸上,任谁都拦不住。最后他割袍断义,许下永不原谅的誓言。 邵钦握紧手心里的冷汗,声音苦涩:“你不是说,我不听你说话吗?阿狸,我现在听你说,告诉我,为什么?” “为什么你让援军掉头,驰援悉丹部?落鸿川一战,你知道我们撑得有多苦?三万将士啊,三万!他们永远留在了北原的冰雪下……” “还有我的父亲,他被乱刀砍死在马下,躺在棺椁中的尸首至今不全……阿狸,他待你如亲子啊!” 邵钦看着那张同样布满泪痕的脸,字字泣血:“阿狸,为什么?你告诉我为什么?” 第2章 另有隐情 赵蔚泪如急雨,哑声道:“三郎,我当时下了两道密令。一是让援军掉头,支援悉丹部,另一道是命令钱炳星夜行军,驰援你和老侯爷。” 邵钦一怔,钱炳在灏州平定流民。以时间推算,他星夜赶到落鸿川,父亲根本不会被困致死,平芜军更不能死伤如此惨重。 也就是说,按照赵蔚的两道密令执行,落鸿川不会是如今的惨胜,而是真正的雪耻大胜…… 邵钦声音艰涩:“他怎么说?为什么没有出兵驰援?” “他说,从未接到密令。直到一周前,我的人才找到消失的驿使。两个人都死了,这是仵作的验尸结果,你看看。” 邵钦将信札从头到尾看了两遍,眉头越簇越紧。很明显,两个人的尸体都遭到过破坏,故意伪装成流民所杀。可伤口的细节无不暴露是专业军所为,而且手法就是他们平芜军的。 “是钱炳做的,可为什么?” 钱炳是平芜军参将,在军中的地位仅次于父亲和两位哥哥。更是父亲出生入死,情同手足的老部下,几乎看着自己长大。于公于私,他都不可能做出这种事,除非…… 邵钦眸光一寒:“他想让父亲和我死。” 他猛地攥紧拳头,因为已经预感到,钱炳抗令的背后必定藏着惊天隐情。 赵蔚显然也想到了,安静地沉默着。桌上的纱灯时明时暗,两个人笼罩在模糊不清的光晕里。邵钦脑子中白光一闪,所以这就是落鸿川战役后,赵蔚彻查平芜军的原因。 他记得,当时有好几位老部下因为贪腐被下了大狱,而钱炳,更是因为受不了赵蔚的拷问,自缢于狱中。 他一直以为赵蔚是徇私报复,两个人的关系越发不可收拾。如今看,他是觉察出平芜军内部出了问题,更是为了查出钱炳抗命背后的原因。 他对赵蔚的误会,远比他以为的还要多…… 可为什么,他不把钱炳的事告诉自己?就算一开始自己不给他机会,可后来,他们都有了肌肤之亲,他为什么还是不说? 赵蔚静湖般的眼睛若有所思:“三郎,你为什么这么看着我?我总觉得,你今晚很奇怪。你是不是恨死我了?如果我不让援军掉头,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是我!是我害死了老侯爷和三万将士,更背叛了你……你把后背交给我,我却背叛了你。三郎,我对不起你……” 邵钦承认,如果是嘉应元年的自己,即使知道钱炳的事,也依旧会恨赵蔚入骨。 可他是嘉应六年的邵钦,落鸿川的淋漓伤口早已随着岁月的沉伏,变成了心底最深的伤疤。随着赵蔚的死去,他见证了朝廷乱象,又历经山河破碎,国破家亡……他已经渐渐理解他了。 他握住赵蔚冰凉颤抖的手,漆黑的眸子深不见底,有痛苦,悲伤,遗憾,但更多的是释然。 “我现在理解你了。我知道,你是为了家国百姓,大局为重。” “三郎,你真地肯原谅我?” 赵蔚瞪大泪眼,不敢相信地看着他。得到他肯定的答复后,一把抱住他,泪水瞬间打湿了他的衣襟。 邵钦抚摸着他颤抖的发丝,胸口的肌肤泡在湿热的泪水里,心脏又痛又紧。像梦中千百次那样,用力抱紧他,恨不得溶进自己的骨血。 这一次,他再也不用担心梦醒后,那几乎要将他吞噬的懊悔和痛苦。 “阿狸,阿狸……” 他忘情地亲吻他的鬓发,额头……怀中人猛地一僵,一把推开他,湿红的脸满是惊愕:“邵钦,你做什么?” 邵钦不好意思地挠了挠眉心,心说完蛋了,居然一时动情,忘了这时候他和阿狸只是好友。 “我……你知道我放荡惯了,怀里搂个身子一时没把持住。。。” “你把本王当成什么了?绮翠楼的哥儿姐儿?任你……” 赵蔚猛地刹住话,湿透的睫毛剧烈地抖动着,好半晌才红着眼圈道:“三郎,我的确对不起你,可我不能接受这种方式向你赎罪。” 邵钦愣住了,可上一世,明明是你主动献身于我。他一直以为,赵蔚是为了赎罪,甚至最后为自己而死也是为了赎罪,难道? 邵钦心跳如鼓,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阿狸,当初我出征北狄,你不是说有话要告诉我?” 赵蔚慌乱地低下头,他的确有话要说。他本想告诉邵钦,自己喜欢他,不是兄弟知己的喜欢,而是男女之间的喜欢。 可他们如今隔了一个落鸿川,他怎么还能说得出口?能做朋友,他就已经感激上天垂怜了。 他强压下心底的悸动和苦涩,看着邵钦,满目温柔:“三郎,我想告诉你,你是我一辈子的知己,是我赵蔚最重要的人。你呢,你不是也有话同我讲?” 邵钦眼眸黯然,看来他误会了。赵蔚并不喜欢自己,可自己喜欢他,从很早就开始了。 “我……” 眼前赫然出现赵蔚死在他怀里的那一幕,心脏猛地揪紧,呼吸都变得困难。他杀了赵蔚!不但如此,前世带给他的也都是痛苦…… “巧了,我也想告诉你,你是我的知己,是我最在乎的人。” 赵蔚,上一世,我伤你至深。这一世,我绝不会再让你受到一点伤害。还有我们的大周,这个你用性命守护的家国,我定还你一个太平盛世,国泰民安! 眼下,最重要地是查清楚钱炳抗命的原因,他隐隐觉得,这件事就是他改变命运的关键。 “阿狸,接下来我会全面调查钱炳,还有平芜军存在的各种问题。” “不,三郎,落鸿川一战,平芜军损失惨重,军心荡摇,你刚刚接任,这事绝不能由你来做。你知道,我是最合适的人选。” 邵钦急得两眼冒火:“赵蔚,我不能再让你背黑锅!” 上一世,钱炳在狱中自杀,赵蔚不但挨了太后的杖责,更成了人人口中逼死忠良的奸佞。 赵蔚眸光灼灼,握住他的手:“三郎,不要劝我。是你,你的父亲,还有无数为大周牺牲的将士们教会我,以身许国,何事不敢为?” 邵钦苦笑着摇头:“明明就是你自己固执,还要怪到我们身上。” 赵蔚莞尔:“你知我一向狡诈奸邪,有错自然都赖到别人身上。” 狡诈奸邪,四个字如四枚钢针,深深刺进邵钦的心里。他满目苦涩,自己与赵蔚少小相识,朝夕相伴,可竟也信了这四个字。 前世,他总骂赵蔚负了他,负了他们少时的情意,现在看,混蛋一直都是他自己! 他拢住赵蔚的手,眼底浮起泪光:“阿狸,让我帮你。咱们一明一暗,你查平芜军,我查钱炳,我们一起,同进同退。” 赵蔚的视线定在他的泪眼上,迟疑地点头:“好。” 父兄葬礼后,邵钦按照赵蔚的建议,告假侍奉病母,避其锋芒。可关于他在平芜军的动作,却是一点没落下。 他虽然闭门谢客,有两个人却是怎么都拦不住。一个是太师首辅家的小公子,万居中,另一个是太傅次辅家的大公子,魏哲。 这俩瓜货与他一起长大,进侯府就像进自家后花园,时不时就来向他打报告,简直比探子还敬业。 邵钦听得心头沉重,军粮陈米,兵器偷工,甚至是造人头吃空晌,平芜军的**竟比他预料的还要严峻。 万居中自小就和赵蔚不对付,摇着金骨折扇怒道:“存峰,小杂种一贯记仇,你那日打了他,他可不要在平芜军找回来。你初掌军印,被抓的又都是老侯爷的旧部下,你得救他们,不能让他们寒了心。” 魏哲观摩着邵钦写字,笑道:“我倒觉得,他肃清平芜军,对存峰兄是件好事。” “你打小就向着小杂种,他把存峰害得这么惨,你还向着他!” “我向着他?我不过实话实说。平芜军若是不整治,日后必成存峰兄的大患,何不借刀杀人,乐得让赵蔚当恶人。” “存峰如今与他势如水火,绝不能轻敌。你看看他办案的手段,从小处入手,派人去卧底粮草火头,兵器甲库,见微知著,一击即中。” “你少长他人志气!” 邵钦终于搁下笔,端详了一会自己的字,慢悠悠道:“行了,都别吵了,我自有打算。还有,别一口一个小杂种的,没必要落人口实。” 送走两位公子,他挨到暮色四合,再次潜入郡王府。把来意和赵蔚一说,赵蔚眉头微蹙,盯着他的脸打量不休。 “邵存峰,你是不是成心戏耍本王?” 邵钦一挑眉梢,漆眸含笑,狡黠不羁:“我的好殿下,本侯怎么敢?暗查了这么久,本侯敢断定,卢超必定握着钱炳的把柄,而且是天大的把柄。你可知他吃喝嫖赌,资费俱是钱炳提供。” 赵蔚语带凉意:“你知道本王说的不是这个,是你为什么不做?” 邵钦憋笑:“我倒是想,只是我与他在军中打过几次照面,做不了。” 二人等到夜色深沉,乘车来到绮翠楼,此时满楼彩袖,歌舞正酣。邵钦领着赵蔚从暗门进入,找到大总管,他是楼中娇客,三两句话便打点好一切。 赵蔚带着帷帽,垂纱遮面,邵钦则乔装成小龟奴。两个人刚走到卢超的雅间门口,就听到里面传来一声叱喝:“什么丑东西,也敢糊弄你卢大爷!告诉你,老子有的是钱,给老子找真正的美人!” 吱呀一声门响,一个龟奴拉着个花脸小倌仓惶逃出来。迎面正撞上邵钦和赵蔚,邵钦拱手一笑:“哥哥,大总管叫我来料理,您带着哥儿去招待别的客人吧。” “唉,你小心,这人绿豆大点官,架子却比窝瓜还大。” 邵钦道了声好,压了压小帽,拉着赵蔚走进门里。那卢超正没好气,猛灌一口酒,瓮声瓮气道:“怎么这么快?指定又拿丑货糊弄爷。” 邵钦半掐着嗓音道:“大爷,大总管让我来给您长长眼,别总说咱们绮翠楼无人。” 他一把掀开赵蔚的帷帽,卢超瞬间瞪圆眼睛,酒杯落地发出当啷一声,酒香弥漫。 半晌,他叹出一声:“好一个倾国倾城貌,惊为天上人。说吧,你要什么价?” 邵钦有意探他和钱炳的底,微笑道:“咱们公子赛天仙,万金难求。我看大爷最好别问,省得徒惹烦恼。” 卢超发出不屑的大笑,踱步到赵蔚身边,邵钦看似无意地一转身,将他护在身后。卢超朝着赵蔚的方向深深吸了一口气,满目馋光:“不就是一万两银子嘛,好说好说。” 邵钦和赵蔚的目光交织在一起,平静的眼眸下暗流潮动。赵蔚微微一笑,艳色袭人。 “大爷,绮翠楼可不是您吹牛的地方。莫说您只是钱参将的挥下,便是你们平芜军的小侯爷,” 见邵钦身子一僵,赵蔚嘴角微扬:“邵钦邵存峰,他的财力都不够碰我一个指头尖。” 那卢超嘿嘿笑道:“美人,不怪你见识浅薄,你不知咱们来钱的道多着呢,可不止军功封赏。明晚此时,还是这个房间,你洗好了等爷。爷定用万两金,摘下你这朵瑶池仙花!” 卢超离开后,赵蔚看着邵钦陷入沉默,半晌沉声道:“钱炳究竟做了什么,能得如此滔天巨富?” 邵钦看向窗外浓夜,天地笼罩在无边的黑暗里。他眯了眯眼睛,好像又看到了疆场震天的厮杀,父亲染血的盔甲。 “我只能肯定,这背后绝不简单……” 第3章 疑云重重 第二天晚上,邵钦和赵蔚没等来卢超,反倒等来个半路杀出的程咬金。 当时两个人正往楼下走,一个人影突然暴冲过来,扛起赵蔚就跑,嘴上还笑骂着:“不长眼的龟奴,有新货怎么不送给你万公子?” 邵钦一见是万居中,急忙上前抢人,他倒不是担心赵蔚,而是担心他那个莽撞的傻兄弟。 可惜晚了一步,就见赵蔚抬起手肘狠击对方腰眼。伴随着杀猪般的惨叫,他长腿一勾,旋出一片腿影,人如一片轻盈的落花,稳稳落在地上。 邵钦身形一晃,将赵蔚挡在身后,捂住万居中的嘴,压低声音道:“向简,是我,邵存峰,别声张。” 万居中捂着剧痛的腰,泪花闪闪:“怎么是你?新相好还是老情人?让我瞧瞧!” 说着话就去摘赵蔚的帷帽,腕上骤然一痛,又挨了狠狠一个劈掌。 万居中抽手笑骂:“好个烈祸!存峰,你从哪找来的小野猫?” 邵钦挠了挠眉心,打起哈哈:“今晚有事,改天请你吃酒。” 他抓起赵蔚的手腕,逃也似的往楼下奔,万居中的调侃却一字不落地传进耳朵。 “哥哥这是急着去剑破桃花蕊,倾入两瓣中?明日可要一字不落地讲给弟弟听。” 邵钦身子一僵,心说你这厮可真懂火上泼油,手已经被赵蔚一把甩开。他仿佛真地做了亏心事,追着对方颀秀的背影亦步亦趋。 到了车上,刚想解释两句,结果对方一扭腰,回了他一个乌黑丰盈的后脑勺。邵钦眉梢一挑,漆黑的眸子涌起意味深长的笑意。 两个人当机立决,将钱炳和卢超下了大狱。邵钦想到上一世钱炳畏罪自杀,特意吩咐侍卫,要寸步不离地严加看管。 次日午后,两个人一起提审卢超。卢超看到邵钦和赵蔚先是一愣,又白着脸辩解:“属下说一万两银子不过是吹牛开玩笑,属下错了,愿领冲撞之罪!” 邵钦微微一笑,俊目锋利如刃:“你倒会避重就轻,难道这些也是玩笑不成?” 侍卫将一沓供纸举到他面前,慢慢翻给他看,里面有赌坊的,绮翠楼的……俱是他豪掷千金的证据。 看着卢超越来越难看的脸色,邵钦冷冷道:“卢超,你来钱的道儿厉害啊!本侯这个平芜军统帅与你一比,寒酸得倒像乞丐,说说吧,究竟是怎么个道儿?” 卢超磕头如捣蒜:“小侯爷饶命!” “到了这个时候,能救你的只有自己。你和钱炳究竟做了什么,还不快招!” “我……我什么也没做,更不知道钱参将做了什么,这些都是他赏我的,对!是他赏我的……” 邵钦冷笑:“看不出,你还是个硬骨头。来人啊,给本侯好好伺候他。” 始终沉默的赵蔚突然一摆手,势如破竹的侍卫们急忙刹住脚,他平静地看着卢超:“卢超,本王不打妄语,你这次死定了。” 在卢超惊惧的目光中,他又道:“你的选择只有两个,一,痛快地死,二,受尽折磨,然后死。” “本王会碾碎你的每一根骨头,若是还不招,你还有皮,还有肉……本王最后问你一遍,招,还是不招?” “这……” 卢超的后背早起了一层冷汗,不等他思虑,侍卫一把抓起他的左手,钳住两根尾指朝后猛地一压,就听咔吧一声。 “啊啊啊……” 卢超发出歇斯底里的痛叫,身子瞬间缩成一团。有人抓起他汗津津的头发,模糊的视线对上两道波澜不惊的碧黑眸子。 心底霎时窜起寒意,这个人,他真能做得出来!身体不受控制地战栗,自己昨晚真是瞎了眼,居然把他看成瑶池仙花,这明明就是血池焰海里的地狱妖花! 落到他手里,好是别想好了。谁不知道明端郡王是个杂种异类,样子至美至艳,性子却至阴至邪,自己左右都要死,又何必受那个活罪? “我…我招……” 邵钦薄唇一弯,悄悄对着赵蔚竖起大拇指。对方却冷淡地瞥了他一眼,旋即收回视线,显然还在生绮翠楼的气。 卢超扶住折断的手指,艰难开口:“大概八年前,北狄流寇侵袭灏州,我跟随钱参将,还有两位邵将军前去平乱……” 邵钦和赵蔚的目光同时一沉,视线交织在一起。赵蔚挥手屏退左右,只留下两名心腹流墨和飞砚,这才命令卢超继续。 当时那伙流寇人强马壮,大军赶到时,他们已经攻陷了整个灏州城。邵钦的大哥邵铮一面命令部队围城,一面又派出二弟邵钧带领一列精兵,悄悄潜入灏州城。 卢超作为钱炳的同乡和亲信,便是其中之一。进入灏州城后,他们依令分开行动。就在攻城前一晚,钱炳找到他,问他想不想发一笔天大的横财? 卢超是个穷透底的,做梦都想发大财,想也没想就答应了。于是就在攻城那一晚,他和另外六名兄弟趁着混乱,跟着钱炳来到一处高门深院。 他们将这一家主仆数十口杀了个干净,私吞了藏在地窖里的无数珍宝。卢超也担心过被发现,钱炳只是讳莫如深地告诉他:“放心,咱们上面有人。” 邵钦的手指在宽大的衣袖里攥紧了,脸色冷白如冰:“上面的人是谁?” 卢超别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马上又眼观鼻鼻观心:“钱参将没说,我也不敢问。我们烧了那家府邸,伪装成北狄流寇所为,之后果然无人追究。” 邵钦又道:“另外六个人都是谁?” “是谁都不重要了,这八年,他们相继战死。如今活着的只有我和钱炳,当然,还有上面的那个人……” 流墨看到邵钦簇起俊秀的眉头,冷声道:“让你交代什么就交代什么,轮得到你说不重要?” 卢超只得说出一串名字,飞砚一一记下。他突然自嘲地一笑:“太不值了,我连女人和孩子都杀了,最后才到手一万五千两银子……” 脑子里浮现出昨晚的画面,当他向钱炳索要一万两银子时,对方竟然把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还大骂他是蠢货,说明端郡王正在彻查平芜军,这个时候还去逛绮翠楼,纯粹就是作死! “哈哈哈……” 他发出一阵癫狂大笑,直直盯住邵钦:“小侯爷,您真敢查下去吗?属下真想知道,上面的那个人究竟是谁。” “凭什么我们手染鲜血,他却干干净净?凭什么我们只得个零头就要去死,他却平安无忧地享受滔天富贵?您,真敢查吗?” 邵钦和赵蔚如何听不出,他在剑指两位邵将军,赵蔚道:“我的两名驿使,是不是钱炳杀的?” “什么驿使?” 两个人对视一眼,命令卢超签字画押,然后吩咐近侍将他带下去,严密看管。 此时晚风透窗,残阳如血,赵蔚担忧地看着邵钦,温声道:“三郎,你怎么样?要不要休息一会?” 邵钦满脑子都是卢超的话,下意识拎起赵蔚胸前的一绺头发,一圈一圈缠绕在自己修长的指头上:“你肯和我说话,我比喝了鹿血酒还有劲,咱们继续。” 晚霞染红了赵蔚细白如瓷的肌肤,他一把抽出自己的头发,在发烫的体温里转过身:“混账!这个时候还有心情开玩笑,难怪万居中那小子和你臭味相投。” 邵钦漆目深深,凑到他耳边小声道:“阿狸,我只是嘴上放荡,其实,我一直守身如玉。” 哪怕上一世,他也只有赵蔚一个,那些莺莺燕燕不过是他用来气对方的。 对赵蔚,他是个混蛋,可他不滥情。他的身他的心,自始至终都只有他一人。 赵蔚满脸飞红,瞟了他一眼,努力压住上扬的嘴角:“谁问你。” 大堂里点起烛火,钱炳踏着斑驳的光影被带进来。他不行礼,反而觑着邵钦道:“存峰啊,你这是何意?” 邵钦笑中藏锋:“钱叔叔,您杀害驿使,抗命驰援,又在八年前制造灏州惨案,这一桩桩一件件,又是何意?” 飞墨早在邵钦开口时,就将驿使的验尸文书,卢超的供词一页页翻给他看。 钱炳眸光沉了又沉,眼前浮现出那张年轻正义,却充满挣扎与痛苦的脸,缓缓道:“存峰,你二哥当年可是知情未报,真吵嚷出来,你觉得邵家能独善其身?” 原来钱炳杀完那一大家子正要放火,被寻找而至的邵钧逮了个正着。钱炳按计划推说是流寇所为,可邵钧年岁虽小,却是个眼里不揉沙子的主,当即识破真相。 他本想向父兄接发此事,可当时正值先帝对侯府猜忌最深的时期,一道知晓此事,势必收了邵家的兵权。 北狄虎视眈眈,侵扰不断,邵家一旦倒了,又有谁来守护家国百姓?邵钧犹豫了,这一犹豫,便是万劫不复。 之后,邵钧不断受到良心的谴责,尤其是灏州发生流民动乱后。他不知如何探查出,竟与八年前的灭门惨案有着莫大的关系,越发良心难安,出征前还在劝说钱炳自首。 钱炳不敢再赌,即便知道两位将军先后折戟于落鸿川,还是害怕老侯爷和邵钦已经获悉了一切,这才挺而走险杀死驿使,拒不驰援。 窗外朔风呼啸,堂内一片死寂。邵钦不敢相信,二哥真地做出渎职瞒报这样的事,这与父亲的教导,邵家的家训完全背道而驰…… 他看着赵蔚浮沉在烛光中的脸,明白上一世,他为什么隐瞒钱炳的事了。因为涉及到了二哥和侯府的清白,他知道,那时的自己承受不了,平芜军和朝堂百姓更加接受不了。 所以,他扛下了一切,背负起落鸿川的累累血债,还有自己滔天的恨意…… 赵蔚见邵钦始终沉默,肃声问钱炳:“躲在你背后的那个人是谁?戕害老侯爷父子,他又参与了多少?” 钱炳冷笑:“根本没有那个人,不过是我用来骗卢超那帮蠢货的。” 邵钦满眼血光,咬牙道:“你以为我们也是蠢货?既是如此,那笔财富必然还在你的手里,你来告诉本侯,他们在哪?” 钱炳面容一僵,答不出来。赵蔚悄悄握住邵钦凉透的手,微微一笑:“钱参将,只要你肯招出那人,我不但保你死得痛快,而且会善待你的家人。” 听到家人两个字,钱炳喉头一哽,苦笑连连,他又怎么不知道赵蔚的手段?到了他的手里,死绝对是解脱,甚至是恩典。 “我若说出那人,我的家人才会真地死无葬身之地!” 赵蔚和邵钦同时一怔,看来背后的人果然大有来头。正要开口,就听堂外有人喧哗,不大的功夫,涂大展一脸慌张地跑进来。 “小侯爷,不好了!大小姐,咱们大小姐被人绑票了!这是门房刚刚收到的字条。” 邵钦急忙展开字条,同赵蔚一同观看,就见昏黄的灯光照出两行粗犷刚硬的大字。 钱炳换大小姐,丑时见于怪松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