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宸霜砺玉》 第1章 风雪跪谏 宫宴上的烛火跳动不安,映着皇帝铁青的脸。王太傅被侍卫反剪双臂押下时,花白的头发散乱,却挺直脊背,只留下一句:“老臣无愧天地,无愧君王,唯愧——未能亲眼见这朝堂清正!”声音在大殿回荡,字字如锤。 宇文珩猛地起身,玉冠上的明珠碰撞作响。“父皇!太傅三朝元老,忠直可见,岂会通敌?此中必有冤情!”他的声音清亮却微颤,十九岁的面容还带着未褪尽的少年意气。 皇帝勃然震怒,抓起案上镇纸狠狠掷下!“黄口小儿,懂得什么朝政?!给朕滚回去闭门思过!” 碎玉溅到宇文珩脚边。他僵立着,看着太傅被拖出殿门的背影——那个教他识字、教他为君之道、在他高热不退时彻夜守候的老人,最后一次回头看了他一眼,眼中无怨无恨,只有深深的担忧。 当夜,风雪毫无征兆地席卷长安。宇文珩褪去锦袍玉冠,只着一身素白中衣,赤足散发,直挺挺跪在宣政殿外的青砖上。雪片如刀,割在脸上、颈上、裸露的手腕上。起初是刺痛,后来是麻木,最后只剩彻骨的寒,从脚底一寸寸冻上来,冻僵了膝盖,冻硬了脊骨。 六个时辰。宫灯在风雪中明灭不定,守夜的侍卫换了三班,内侍劝了七回,他纹丝不动。积雪慢慢没过脚踝、小腿、膝盖,像要将他活埋在这白玉宫中。咳喘一声比一声重,温热的血落在雪地上,绽开一朵朵刺目的红梅,又迅速被新雪覆盖。 寅时三刻,二皇子宇文琮披着紫貂斗篷,揣着暖炉,在侍卫簇拥下走近。他低头看着几乎成为雪人的六弟,语气轻慢如逗弄笼中雀:“六弟,一个太傅罢了,值得你把命搭上?父皇最厌人胁迫,你跪到死,他也只会觉得你任性。” 宇文珩缓缓抬眼。睫毛上结的冰晶簌簌落下,露出一双被风雪洗得异常清亮的眼睛。“皇兄不懂。”他的声音嘶哑得几乎破碎,“那年我染了时疫,高热说胡话,是太傅顶着暴雪上钟南山,跪求隐世的神医下山;我第一次学批奏折,被人设计写了犯忌的话,是太傅撕了自己的奏本,说那是他的批注……他替我扛过的,不止一场雪。” 宇文琮嗤笑一声,正欲再言,远处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一名护卫滚落马鞍,连滚带爬扑到雪地里,声音撕裂般嘶哑:“殿下!太傅……太傅听闻您在雪中长跪,刚刚在诏狱……撞墙自尽了!他说……他说‘老臣无能,累殿下至此,唯以此身证清白,愿殿下……保重’!” 宇文珩浑身一震。 像被无形的重锤击中胸口,喉头一股腥甜猛地涌上,他死死咬住牙关咽下,齿缝间全是铁锈味。眼前一阵发黑,雪花旋转着扑来,宫灯的光晕模糊成一片。但他没有倒下。 他撑着冻僵的手臂,手指抠进青砖缝隙,指甲崩裂出血,混着雪水泥泞。一寸,一寸,将自己从雪地里拔起来。冻硬的袍摆“咔嚓”碎裂,冰碴簌簌落下。他站直了,背脊挺得笔直,除了脸色比身上的雪还要白,除了眼底那层冰,冻得更深、更硬。 “备马。”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 “殿下!您的身子……”老仆扑上来,泪流满面。 “备马!”他重复,语气是不容置疑的沉冷,目光越过宫墙飞翘的檐角,望向诏狱所在的那个方向。 黑马踏碎琼瑶,直奔诏狱。风卷着雪片迎面扑来,如刀割面。他却觉得前所未有的清醒——太傅的血,似乎透过这漫天风雪,滚烫地浇在了他的心口。烫出了一个永远无法愈合的窟窿,也点燃了某种冰冷坚硬的东西。 诏狱森冷的铁门前,狱卒跪了一地,瑟瑟发抖。里面隐隐传来压抑的哭声,是太傅带来的老仆。 他下马,一步步走进昏暗。在最深处那间牢房,他看到了那片还没来得及清洗的、溅在斑驳墙上的暗红。旁边散落着几块沾血的碎瓷——那是御赐的“送行酒”。 太傅静静地躺在枯草上,面容意外地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解脱般的淡然。唯有额角那个狰狞的伤口,诉说着最后的决绝与冤屈。 宇文珩缓缓跪了下来。不是跪父皇,不是跪皇权,是跪这位用性命护他、教他的恩师。他伸出冰冷颤抖的手,轻轻合上了太傅未完全瞑目的双眼。指尖触到那逐渐冷去的皮肤,一滴滚烫的泪终于砸落,迅速在枯草上洇开。 “太傅,”他低声说,声音只有自己能听见,“风雪太大,您走好。学生不孝……剩下的路,我自己走。” 走出诏狱时,天边已泛起惨淡的灰白。雪不知何时停了,整个皇城死寂无声,像一尊巨大的、冰冷的玉雕。 “这长安的雪,”他翻身上马,最后回望一眼那森冷的铁门,语气轻得仿若叹息,却又重得能压垮宫阙,“该换一种颜色了。” 第2章 暗夜织网 世子府的药香,浓得化不开。 宇文珩昏迷了两天两夜。高热反复,呓语不断,太医摇头叹息:“忧思过甚,风寒入骨,又兼急火攻心……需静养,万万不可再劳心伤神。” 第三日黄昏,他终于睁开眼。额上覆着冷巾,唇干裂出血口,但眼底那层恍惚脆弱已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的、深不见底的寒意。 “来人。”声音嘶哑,却清晰。 守在门外的老仆连忙进来,却被他挥手屏退。“叫影七来。” 片刻后,一道黑影如烟般悄无声息跪在床前。“殿下。” 宇文珩撑着手臂坐起,每动一下,浑身骨头都像散架般剧痛。他咬牙忍着,一字一句:“三年前布下的所有暗棋,全部启动。江南、北境、刑部、户部……我要知道这三个月,所有与太傅案有关的人、事、动向。” “是。”影七抬头,面具下的眼睛闪过一丝担忧,“殿下,您的身体……” “死不了。”宇文珩咳嗽两声,指缝又见血丝,他却看也不看,“太傅用命给我换来的时间,我不能浪费。去。” 黑影消失。宇文珩靠回枕上,闭上眼。 记忆翻涌——三年前,也是这样一个雪天。王太傅在书房握着他的手,一笔一划在宣纸上写下“藏锋”二字。墨迹淋漓,力透纸背。 “殿下,您是天生的美玉,光华内蕴,质地清透。”太傅的声音苍老而温和,“但玉太脆,易折易碎。在这吃人的皇宫里,您需以谋略为鞘,以耐心为刃,将光华藏于内,只在必要时——一击必中。” 那时他十六岁,刚被封为世子,意气风发,只觉得太傅过于谨慎。“学生明白,韬光养晦。” 太傅却摇头,目光深远:“不只是韬光养晦。殿下,您要织一张网。一张旁人看不见、摸不着,但关键时刻能托住您、也能网住敌人的网。从今天起,老臣教您——如何做执网人。” 于是,三年来,他借着出宫游学、督办事务,在江南盐商中埋下线人,在北境军中结交将领,在六部底层安插眼线。这些棋子平日毫无联系,只在他需要时,才会被特定的暗号唤醒。 如今,是时候唤醒他们了。 同一时刻,刑部后衙的案卷库。 沈辞举着油灯,独自走在高耸的木架之间。灰尘在光柱中飞舞,陈年案卷的霉味混着墨香,弥漫在寂静的空气里。他是三年前的状元郎,琼林宴上最耀眼的新星,本可入翰林院清贵之地,却自请调入刑部,从最苦最累的查案官做起。 同僚不解,上司试探,他只说:“想为百姓做些实事。” 油灯照亮卷宗上的字迹——《景和十二年江南漕运亏空案》。这是二皇子宇文琮的门人经办的大案,当年轰轰烈烈查了半年,最后只揪出几个小吏顶罪,不了了之。 沈辞的指尖拂过积尘,在一处不起眼的夹页处停下。他小心抽出——是几页未曾归档的私账副本,字迹潦草,记录了真正的亏空数目,以及银钱流向:七成入了二皇子的私库,两成打点了户部官员,剩下一成,竟流向了……北境某位将领。 他瞳孔微缩。迅速将账页誊抄一份,原样放回。吹灭油灯,在黑暗中静静站了片刻。 窗外传来打更声——三更天了。 他悄无声息离开案卷库,回到自己的值房。从暗格中取出一只信鸽,将誊抄的账目卷成小卷,塞入铜管,绑在鸽腿上。推开窗,雪已停,夜空无星。 信鸽振翅飞向的,正是世子府方向。 第3章 朝堂初刃 翌日早朝,百官惊愕地发现——那位本该“病重卧床”的世子殿下,竟然来了。 宇文珩裹着厚重的玄色狐裘,脸色苍白如纸,眼下泛着青黑,由两名内侍搀扶着,一步步走上殿前玉阶。他的脚步虚浮,不时低咳,每一次咳嗽都引得身体轻颤,仿佛随时会倒下。但当他站定时,背脊却挺得笔直,像风雪中不曾折断的竹。 皇帝坐在龙椅上,目光复杂地看着这个儿子。有怒,有疑,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愧疚? “儿臣有本启奏。”宇文珩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虚弱,却清晰稳定地响彻大殿每一个角落。 他从袖中取出一卷厚厚的奏疏,展开。开始陈述王太傅一案中的疑点:通敌书信的笔迹偏差、所谓证人的前后矛盾、边关军报的时间错漏……条分缕析,逻辑严密。 朝堂渐渐安静,只有他清冷的声音回荡。 当提到醉仙楼人证时,二皇子党羽终于按捺不住。一名御史跳出来,指着宇文珩怒斥:“世子殿下!你为替罪人脱罪,竟伪造证据,构陷兄长?!其心可诛!” 宇文珩抬眼看向那御史,目光平静无波:“张御史说本宫伪造证据,可有实证?” “这……醉仙楼小二乃市井之徒,其言岂可轻信?定是受人指使!” “哦?”宇文珩轻轻一笑,苍白的面容竟显出几分慑人的锋锐,“那若是——刑部出具的笔迹鉴定文书呢?” 话音未落,一人出列。 绛紫官袍,身姿如松,面容冷峻如冰——正是刑部侍郎沈辞。他手捧一卷文书,躬身:“陛下,臣沈辞,有证物呈上。” 满殿目光聚焦在他身上。这位年轻的侍郎以“铁面无私”闻名,从不参与党争,今日竟在如此敏感时刻站出来? 沈辞不疾不徐,将文书展开:“经刑部仵作与笔迹专家三次核验,所谓王太傅通敌书信,与太傅平日奏章、书信笔迹,在起笔、转折、收锋处共有十七处不同。此为仿笔,确凿无疑。” 他又取出一份供词:“醉仙楼小二张三,已画押供认:三月前,二皇子门下谋士李焕,与一北戎口音之人在甲字三号房密谈两个时辰,交予对方一匣银两,并嘱托‘仿王允之笔迹,务求逼真’。此供词有酒楼掌柜、跑堂等三人旁证。” 朝堂哗然!二皇子宇文琮脸色骤变,猛地看向太子——却见太子垂眸而立,面无表情。 就在此时,殿外传来急促脚步声!一名军士满身风尘,高举信筒奔入:“八百里加急!镇北军老将陈昂,血书呈奏——” 内侍接过信筒,取出染血的白布,展开。苍劲的字迹力透布背:“臣陈昂,以项上人头担保!王太傅忠君爱国,绝无通敌!所谓书信,乃奸人构陷!若有一字虚言,愿受千刀万剐!” 血书在皇帝手中微微颤抖。 死寂。令人窒息般的死寂。 皇帝缓缓抬头,目光扫过二皇子惨白的脸,扫过太子紧绷的下颌,最后落在宇文珩身上。这个儿子跪在殿中,背脊挺直,眼神清亮而坚定,像极了年轻时的……他自己。 许久,皇帝哑声开口:“此案……交由三司会审,严查。二皇子宇文琮,暂且禁足府中,无诏不得出。退朝——” 钟声响起。百官心思各异地退出大殿。 宇文珩在内侍搀扶下起身,刚踏出殿门,一阵剧烈的咳嗽袭来,他弯下腰,指缝间渗出暗红。身子晃了晃,向一旁倒去—— 一双手稳稳托住了他的手臂。 抬头,对上沈辞沉静的眼。那双总是古井无波的眼眸,此刻映着他苍白的面容,深处竟有暗流涌动。无人注意的瞬间,沈辞的指尖在他掌心,极轻、极快地按了三下。 暗号:一切顺利,按计划进行。 宇文珩借力站直,低声道:“多谢沈侍郎。” “殿下保重。”沈辞松开手,躬身一礼,转身离去。绛紫官袍消失在朱红宫墙转角。 宇文珩看着他离去的方向,指尖摩挲着掌心残留的温热,唇角极轻地弯了一下。 第4章 诏狱余温 夜,深得像是泼墨。 诏狱的森冷,是渗入骨髓的那种寒。宇文珩换了一身黑色劲装,用兜帽遮住大半张脸,在影七的掩护下,如鬼魅般潜入这座人间炼狱。 太傅的牢房已被清理过,血迹洗净,枯草换新,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但那股淡淡的血腥味,混着绝望腐朽的气息,仍萦绕不散。 宇文珩蹲下身,指尖一寸寸抚过冰冷的石墙。在墙角一处不起眼的裂缝旁,他停住了——有暗红色的痕迹,不是泼溅,而是手指蘸血写下的。 凑近油灯细看,是几个极小的字:“北戎,笔,东”。 北戎……仿笔匠人……东?东市?东宫? 他正凝神思索,身后突然传来极轻微的脚步声!不是影七——影七的脚步声他认得。 宇文珩猛然转身,短匕已出鞘,寒光直指来人咽喉! 来人却一动不动。油灯昏黄的光照亮一张沉静的脸——沈辞。 “沈侍郎?”宇文珩收匕,但警惕未消,“深夜至此,有何贵干?” 沈辞举着手中的油灯,火光在他脸上跳跃:“与殿下一样,来寻太傅可能留下的……遗言。”他走近,目光扫过墙角,“殿下可发现了什么?” 宇文珩犹豫一瞬,侧身让他看血迹。 沈辞蹲下,仔细查看,忽然伸手在另一处墙角摸索。一块松动的砖被取出,后面是个小小的空洞。他探手进去,取出一张折叠的、染血的纸条。 展开,是太傅的字迹,比平日潦草,却依然能辨: “阿珩:见字如晤。北戎仿笔匠人藏于东市锦绣绸缎庄地窖,与东宫有关。为师无能,唯以此残躯证清白。往后之路,险阻重重,望你——藏锋于鞘,伺机而发,心存仁义,眼观天下。走你该走的路,莫要为师报仇而忘大义。珍重。” 字迹到最后已歪斜无力,最后“珍重”二字,几乎只是一道血痕。 宇文珩接过纸条,指尖控制不住地颤抖。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沉静的冰。“太傅……到最后都在为我谋划。” 沈辞沉默地看着他。许久,才从怀中取出一物——一枚暖玉,雕成小小的如意形状,玉质温润,在油灯下泛着柔和的光。 “雪天路滑,殿下珍重。”他将暖玉放入宇文珩掌心。 玉是温的,带着沈辞的体温。宇文珩握紧,那点温暖从掌心蔓延开来,竟稍稍驱散了诏狱的寒意。 “你为何……”他看向沈辞,眼神复杂,“一次次帮我?” 沈辞垂眸,声音很轻:“家父曾受太傅大恩。三年前病重时,是太傅请来太医,延命三月。”他顿了顿,“臣入朝,一是为查清当年家父蒙冤旧案,二是……报太傅之恩。” 这个理由,合情合理。但宇文珩总觉得,那双沉静的眼睛深处,藏着更多东西。 “今夜之事……”他试探。 “臣从未见过殿下。”沈辞接口,语气平淡,“臣只是例行巡查诏狱,发现太傅牢房有异,查看后一无所获。” 两人对视一眼,某种默契无声达成。 离开诏狱时,风雪又起。宇文珩回头,看见沈辞仍站在牢房门口,油灯的光将他身影拉得很长,孤寂而坚定。 他握紧手中的暖玉,转身没入风雪。 第5章 暗流初现 三司会审,定在七日之后。 这七日,长安表面平静,底下却暗流汹涌。 第三夜,世子府突遭袭击。 刺客七人,皆是死士,武功路数混杂,配合却默契。他们避开正门守卫,从西侧矮墙翻入,直扑宇文珩所在的书房。 彼时宇文珩正在灯下看边关送来的密报——关于北戎大皇子近日动向。听闻破窗声,他反应极快,抓起案上砚台掷向最先闯入的黑影,同时翻身滚到屏风后,抽出墙上悬挂的长剑。 刺客训练有素,三人缠斗,四人直取他性命。宇文珩剑法得名家真传,但病体未愈,气力不济,十几招后便左支右绌。一支冷箭从窗外射入,擦过他肩臂,带出一溜血花! 剧痛让他动作一滞,另一名刺客的刀已砍向脖颈—— “铛!” 一枚弩箭破空而来,精准地击飞了刀锋!紧接着,弩箭连发,窗外传来闷哼和倒地声。 月光下,一道身影从屋顶跃下,手中短弩还冒着青烟。黑衣蒙面,但那双眼睛——沉静、锐利,宇文珩一眼认出。 沈辞。 他加入战团,招式狠辣简洁,每一击都直取要害。有了他的加入,局势瞬间逆转。不到一炷香时间,七名刺客悉数毙命,最后一人眼见不敌,咬碎口中毒囊自尽。 宇文珩捂着流血的手臂,靠墙喘息。沈辞快步走来,撕下衣摆为他简单包扎。“殿下伤得不深,但箭上有毒。”他嗅了嗅伤口渗出的血,“是‘软筋散’,不会致命,但十二个时辰内内力尽失。” 宇文珩苦笑:“看来有人不想我在三司会审时说话。”他看向地上尸体,“查得出路数吗?” 沈辞蹲下检查。掀开衣襟,在内襟处发现一个极小的绣纹——东宫暗记。但当他检查刺客所用的弩箭时,眉头皱起:“箭簇是北戎工艺,箭杆却是江南特有的湘妃竹。” “太子……和北戎?”宇文珩眼神冰冷,“或者,是有人想嫁祸太子?” “都有可能。”沈辞站起身,“但有一事可以肯定——东宫内部,有人与北戎勾结。” 话音刚落,远处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是世子府的护卫闻声赶来。沈辞看了宇文珩一眼,微微点头,身形一闪,消失在夜色中。 翌日,消息传来:太子侧妃林氏,昨夜“突发急病”,暴毙于东宫。 沈辞以刑部侍郎身份前去验尸。回来后面色凝重:“是毒杀。‘红颜悴’,服下后三个时辰发作,状似心疾。下毒手法老练,应是身边人所为。” “灭口。”宇文珩冷笑,“看来太子殿下,手脚很干净。” 但他没料到,更干净的在后面。 三日后,城隍庙。 这座庙早已荒废,神像斑驳,蛛网密布。宇文珩依约独自前来,在破败的正殿等候。约的是沈辞——他们要交换各自查到的情报。 子时,沈辞准时出现。同样一身黑衣,不带随从。 “殿下查到了什么?”他开门见山。 “二皇子与北戎的勾结,不只是构陷太傅。”宇文珩从怀中取出一份密报,“三个月前,二皇子门下的人,以北境军需为名,向北戎私售了五百套精铁铠甲。交易地点在边境黑市,中间人是……醉仙楼那个北戎密使。” 沈辞接过密报细看,眼神渐冷。“臣这边查到,太子与北戎大皇子的联络,早在半年前就开始了。以边贸为幌子,实则为北戎输送铁器、粮草,甚至……军械图纸。” 他取出一卷图纸副本,上面赫然是边关某处要塞的布防详图。 宇文珩倒抽一口冷气。“通敌叛国……他们怎么敢?!” “因为有人许诺,若北戎助他登基,愿割让北境三州。”沈辞的声音平静,内容却惊心动魄,“许诺之人,不是二皇子,是太子。” 殿内死寂。只有穿堂风吹得破窗纸哗啦作响。 许久,宇文珩缓缓道:“所以,构陷太傅,表面是二皇子想剪除太子臂膀,实则是太子想一石二鸟——既除忠直老臣,又借我之手扳倒二皇子,他坐收渔利。” “是。”沈辞看着他,“殿下现在明白了?此案已不是单纯的党争,而是事关边关安危、江山社稷。” 宇文珩走到破败的窗边,看着外面沉沉的夜色。“沈辞,你究竟是谁的人?”他回过头,目光锐利,“刑部侍郎?还是……别的什么?” 沈辞沉默了片刻。 然后他走到宇文珩面前,单膝跪地。不是臣子对皇子的跪,而是一种更郑重、更决绝的姿态。 “臣是殿下的人。”他抬头,目光清澈而坚定,“从三年前琼林宴,殿下为被世家子弟欺辱的寒门学子当庭抗辩,说出‘愿为天下寒士燃灯’那日起,臣就是殿下的人了。” 宇文珩怔住。三年前琼林宴……他记得自己一时意气,为几个被嘲笑的寒门进士说了几句话,惹得父皇不悦,还被几个兄长私下嘲笑“妇人之仁”。那时人群中,似乎确实有一道清冷目光始终追随,可他未曾留意。 “所以这些年……”他声音微哑。 “所以这些年,刑部的案卷总会‘恰好’送到殿下需要的时候;二皇子在江南的亏空才会‘意外’暴露;殿下几次遇险,暗中解决的,也不是殿下自己的人。”沈辞一口气说完,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臣所求不多,只愿殿下前路,少些风雪。” 宇文珩看着他。这个总是冷峻如冰的男人,此刻跪在破败的庙宇中,眼中却燃着灼热的光。那光烫得他心头发颤,胸口那个被太傅之血烫出的窟窿,仿佛被什么温热的东西缓缓注入。 他伸出手,不是搀扶,而是轻轻握住了沈辞的手腕。 “沈知寒,”他唤沈辞的表字,声音沙哑,“这条路,风雪不会少,只会更烈。你……可还想陪?” 沈辞反手握住他的手,掌心温热而坚定,带着常年握剑留下的薄茧。 “臣早已在路上了,殿下。” 十指交握,无言却胜千言。窗外风声呜咽,破庙内烛火飘摇。两颗在冰雪皇城中孤独行走太久的心,终于在此刻,触到了彼此的温度。 第6章 玉淬成钢 三司会审的日子,终于到了。 大理寺正堂肃穆森严,三法司长官端坐,旁听席上百官列坐,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来。皇帝端坐听审高位,面色沉郁。太子、二皇子分坐两侧,一个垂眸不语,一个脸色灰败。 宇文珩是最后到的。他裹着厚重的玄色狐裘,面色苍白如纸,由两名内侍搀扶着,一步一喘地走进来。落座时,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以帕掩唇,帕上很快洇开暗红。 不少官员暗自摇头:世子殿下这身子,怕是熬不过这个冬天了。 会审开始。主审官是大理寺卿,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臣,以刚正闻名。他先传唤了刑部侍郎沈辞。 沈辞一身绛紫官服,立于堂中,面容冷峻如冰。他将证据一一呈上:仿笔匠人的供词、醉仙楼小二的证言、江南漕运亏空的账目、北戎密使的画像与口供……环环相扣,逻辑严密。 随着他的陈述,二皇子宇文琮的脸色越来越白,额上冷汗涔涔。当沈辞展示那五百套精铁铠甲的私售记录时,他终于崩溃,猛地站起:“冤枉!这都是构陷!父皇明鉴!” 皇帝冷冷看他一眼:“坐下。” 二皇子瘫坐回去,眼神涣散。 沈辞继续:“综上,臣以为,二皇子宇文琮构陷忠良、私通北戎、盗卖军需,证据确凿,按律当……” 话未说完,他突然转向了宇文珩的方向。 躬身一礼。 满堂皆惊。 “然,臣在查案过程中,亦发现世子殿下,有僭越之举。”沈辞的声音清晰冷彻,每一个字都像冰珠子砸在地上,“殿下私自接触北戎使者,未报三司,擅动私刑取证;更曾于诏狱外布置眼线,干预案件调查。虽情有可原,然法理难容。臣身为刑部侍郎,不敢因私废公,请陛下、三司明察,亦对世子殿下……依律问责!” 死寂。 绝对的死寂。连呼吸声都仿佛消失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宇文珩。只见他猛地抬头,眼中写满了震惊、错愕、被背叛的痛楚!他剧烈地咳嗽起来,一声接一声,咳得弯下腰去,帕子捂在唇上,指缝间渗出暗红血迹。内侍慌忙上前,却被他挥手推开。 他抬起头,看向沈辞。那双总是清亮的眼睛,此刻充满了血丝,眼神复杂得令人心碎——有不敢置信,有痛心疾首,更有深深的失望。 “沈……侍郎……”他的声音破碎不堪,“你我……何至于此?” 沈辞面无表情,只是再次躬身:“臣依法办事,请殿下见谅。” 堂上,皇帝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扫视。沈辞的“铁面无私”,宇文珩的“悲愤孱弱”,形成鲜明对比。良久,皇帝缓缓开口:“沈侍郎公忠体国,不避权贵,朕心甚慰。世子……虽有不当,然念其师蒙冤、心急救师,且查证有功,功过相抵,不予深究。” 他顿了顿,看向二皇子:“二皇子宇文琮,构陷忠良,私通外敌,罪不容赦。削去王爵,圈禁宗人府,非诏不得出。”又看向太子,“太子宇文璋,驭下不严,失察失职,暂禁东宫,待查。” 一锤定音。 退堂时,宇文珩在内侍搀扶下,踉跄着往外走。经过沈辞身边时,他脚步微顿,却未曾看他一眼,仿佛那是个陌生人。 沈辞躬身送驾,面容依旧冷硬,唯有袖中紧握的拳,指节泛白,泄露了心底惊涛。 当夜,世子府书房。 宇文珩褪去狐裘,肩背挺直,脸上病态的苍白褪去大半。他站在窗前,看着庭院中未化的积雪,手中摩挲着那枚暖玉。 极轻的叩窗声,三下。 他推开窗。一道身影带着寒气落入室内——正是本该在刑部值夜的沈辞。 四目相对。朝堂上的刀光剑影、唇枪舌剑犹在眼前,此刻却只剩一室静谧,与彼此眼中未褪的关切。 “演得不错。”宇文珩先开口,唇角微扬,“沈侍郎今日堂上,好生威风。那眼神,那语气,连本宫都差点信了。” 沈辞上前一步,抬手轻触他唇角——那里尚有咳血时留下的淡淡药渍。“殿下也不遑多让,咳血时机恰到好处,帕子上的‘血’……是红糖水调的?” “加了点朱砂,更像。”宇文珩握住他的手,将人拉近,“沈知寒,这条路,我们算是正式绑在一起了。从今往后,明面上,我们是政敌。你要更冷,更硬,更不留情面。” “那私下呢?”沈辞问,眼底有暗流涌动。 宇文珩笑了。那笑容褪去了所有伪装,明亮而真实,像破云而出的月光。他凑近,在沈辞唇上印下一个真正的吻。不再是城隍庙中克制的一触,不再是山神庙中仓促的轻碰,而是缓慢、深入、带着不容错辨的眷恋与占有。 一吻结束,两人都有些喘息。额头相抵,宇文珩低声说:“私下,你是我宇文珩的沈知寒,我是你一个人的……阿珩。” 沈辞呼吸一滞。 下一秒,他以更炽热的吻回应。手揽住宇文珩的腰,将人紧紧按进怀里。那些在朝堂上不得不说的冰冷话语,那些不得不做的绝情姿态,此刻都化作了唇齿间的缠绵与掌心滚烫的温度。 窗外风雪又起,室内炭火暖融。玉虽易碎,炭虽易熄,但当暖玉与炽炭相遇,便在这冰雪皇城中,辟出了一方不容侵犯的温暖天地。 许久,两人才稍稍分开。宇文珩靠在沈辞肩上,把玩着他官袍上的玉扣。 “接下来怎么办?”他问,“太子虽被禁足,但根基未损。二皇子倒了,他会更警惕。” “我们需要一个人证。”沈辞的声音还有些哑,“那个北戎大皇子身边的亲信。他正在来长安的路上,三日后抵达。太子的人,一定会去‘接’他——要么灭口,要么掌控。” 宇文珩抬眼:“你的意思是……” “演一场戏。”沈辞低头看他,眼神灼亮,“一场重病垂危、命不久矣的戏。唯有殿下‘倒下’,那些藏在暗处的蛇鼠,才会全部出洞。我们才能趁乱,拿到那个人证。” 宇文珩凝视他,蓦地笑了。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红晕,眼底却亮得惊人:“好。那便让他们看看,我这尊‘天华白玉’,是真要碎了,还是……” 他顿了顿,与沈辞目光交汇。两人同时吐出后半句: “要化作玉中钢,碎尽这满城污浊。” 三日后,世子府突然闭门谢客。太医进出频繁,药味浓得连路过都能闻到。宫中传出消息:世子殿下风寒入肺,旧疾复发,呕血不止,怕是……熬不过这个冬天了。 朝野暗流,骤然汹涌。 而此刻,城西荒郊。一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正踏着积雪疾行。 车内,沈辞一身黑色劲装,对面坐着一名被蒙住眼睛、捆住双手的中年男子——正是北戎大皇子的亲信,被沈辞“请”来的关键人证。 车外,风雪呼啸。突然,马匹惊嘶!车夫大喝:“有埋伏——” 箭矢如雨,从两侧山林射来!沈辞一把将人证按倒在车厢底,短剑出鞘,格开射入车窗的箭。车外传来厮杀声、惨叫声,血腥味混着风雪灌入。 是太子派的死士。果然来了。 沈辞握紧剑,看了眼身侧空位——那里本该坐着称病在府的宇文珩。说好不让他涉险的…… 就在这时,车窗被“叩叩”敲响。 沈辞警惕地掀开车帘一角—— 一张苍白却含笑的熟悉脸庞探入,带着风雪寒气,眼睛亮如星辰: “沈侍郎,孤来迟了么?” 沈辞怔住。随即,唇角控制不住地扬起,眼底冰雪尽融。 “不迟,殿下。” 他伸手,将人拉进车厢。宇文珩一身利落黑衣,肩头还落着未化的雪,手中短弩机簧轻响,一支弩箭已射穿窗外一名死士的咽喉。 马车在风雪中继续疾驰。车内,两人背靠背,一个持剑,一个握弩。 “不是说好,你装病在府?”沈辞侧头。 “让你一个人来,我不放心。”宇文珩答得理直气壮,短弩连发,“况且,戏要做足——‘病重垂危’的世子若不在刺杀现场,怎么说得过去?” 沈辞低笑一声,挥剑劈开刺入的车帘。 车外厮杀声、风雪声混作一片。车内,两人的呼吸却渐渐同步,心跳在紧贴的背脊间共鸣。 风雪夜,猎杀时。 而他们的路,才刚刚开始。 明天休息一天后天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玉淬成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