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驯化反骨前任》 第1章 再相逢 雪下了三日,整个妖都一片白雪皑皑,白得几乎看不清房屋原本的深色,也看不清雪地里行走的裴曦灵。 她利落割断最后一只蛇妖的喉咙,抖落剑上的血珠,收剑继续往前走。 一阵略显凌乱的脚步声逐渐靠近,随之而来的是被冻冷了的血腥味,她认真闻了闻,闻出了先后不一的死亡气息。 又是一处雪地埋尸。 铁铲与冻土发生碰撞,死尸被丢进坑里,雪被铲起又压下,随后便是埋尸者的离开。 裴曦灵站在树丛之后,待他们终于远去,这才扶开披满雪的松枝,缓步而出。 瘦削挺拔的身影一步一步走向那座不甚起眼的雪冢,长靴踩过碎雪,她的身后没留下任何脚印。 明明是大雪天,她却不知冷似的,一身单薄青白长衣,裸露的双臂线条流畅,还戴着两个一看就很冰的白玉臂环。 她正辨认那些埋尸妖的气息,半低着头,比雪还白的碎发滑落几缕,她随手勾开,露出一张桃花面。 裴曦灵的五官很淡,细眉长而入鬓,一双寒潭眼敛着所有的风霜,眉眼放松而眸色极亮;眼下两颗红痣隐而不显,薄唇似笑非笑,带着永远不变的弧度。 眉目清浅,神若静瓷。 两珠神女泪,一心观自在。 这便是巫族现任巫皇,敕号“灵”,字曦和,渡众生,掌轮回,司刑律,审判世间一切善恶。 裴曦灵来妖族的目的很简单——找一只妖,一只名叫相柳,身为妖族大护法,却发动政变扰乱妖族的大妖。 毛发顺溜的游隼俯冲而下,稳稳当当停在她的手臂上。游隼咕咕两声,示意她停脚低头。 “嗯?” 裴曦灵低下头,这才瞧见挡在自己鞋尖之前的一只小蜘蛛。 蜘蛛崽气若游丝,此刻正用一碰就断的小细腿徒劳地拉着她的鞋,不断祈求她看向它。 “知道我是谁么你就拉。” 蜘蛛崽的小细腿一根一根崩断,直到它残缺到快要站不住了,裴曦灵这才低下身:“做什么?” 蜘蛛崽松开她,跌跌撞撞爬向大坑,然后倒在地上,用仅剩的三条腿拼命比划着什么。 裴曦灵努力看懂它的动作:“你的母亲在坑里?” 蜘蛛腿拼命上下摆动,艰难翻身,对着她摆了个丑陋的跪姿。 “晚了,这坑尸体早已凉透,即使是我,也无力回天。” 蜘蛛崽拼命磕头,摇摇摆摆的样子看着有几分可笑。 裴曦灵避开了它的伏跪:“知道是谁杀的吗?” 尽管心里有几分猜测,但她还是要再做确认,以免有所漏杀。 蜘蛛崽停了磕头,比划了个很抽象的线条。 “蛇?” 蜘蛛崽又开始磕头。 “知道了。” 裴曦灵打开玉壶喝了口酒,给了它一个肯定的答复:“我会杀死相柳。” 她给蜘蛛崽裹了一层温暖的巫力,将它送离这片雪地。 肩上游隼顶了顶她的头,催促般啾啾两声。 “知道了……”裴曦灵咳出一口热气,伸手将腕间的红线探进雪里,开始搜寻这些尸体的记忆。 不过片刻,她便有了收获。 画面中的宫殿波光粼粼,宏伟的玉龙浮雕下,相柳正和一道的黑色背影对坐而谈。 黑色背影明显是位男子,他头顶龙角,宽肩窄腰,歪头撑膝,坐姿散漫,浑身透着漫不经心,连发尾卷起的弧度都不甚正经。 不知二人是不是谈崩了,那人拍案而起,张嘴就是冲对面的相柳一声怒龇。 裴曦灵:“……” 好差的脾气。 那人不是什么素未谋面的陌生人,而是她一位多年不见的故人。 裴曦灵面无表情地盯着那具找出记忆的尸体,有点想自己也进雪里躺一躺。 去,还是不去? 尸体还有余温,记忆还很新鲜,也就意味着,若她现在去抓,相柳应该还没跑远。 但是她又不太想见那位故人。 “你先回巫都,”她伸臂放飞游隼,决定一事一事地了,“去找三千,让他们来处理尸体。” 游隼顺势而起,在她头顶盘了一圈,随后快速飞走。 裴曦灵摘下腰间的玉壶,仰头喝了一口酒,深深呼出一口气,最终还是抬脚走向了那座名为“朝龙阙”的妖宫。 朝龙阙分为上下两阙,而她要去的地方,正是后半阙的核心,望水和宫。 这里的侍卫大多都认得她,裴曦灵伸手拦下一位侍女,问道:“近日可有你们少主之外的人进出?”她指了指那道殿门。 侍女看了看守卫,给出一个确切答复:“回大人话,我等并未见过旁人进出这扇门。” 裴曦灵换了个问题:“你们少主在吗?” 侍女摇摇头,道:“我们少主前不久才出门,暂时无法回来。您若是有急事,奴婢这就去通传一声。” 裴曦灵神色不变,别了只灵石打的蝴蝶簪在侍女头上:“无事,退下吧。” 侍女福了福身,腮边酒窝小巧可爱:“多谢灵皇大人!” 那人既然不在,事情便好办多了。 裴曦灵继续往前走,随着距离的缩短,相柳的气息也愈发浓重。 她念了句晦涩难懂的咒,从腕间抽出一长一短两把白惨惨的骨剑。 她一剑轰开殿门,冷硬的声音响彻宫殿: “妖界大护法相柳,犯界律第三、二十五、九百三十三条,现由灵皇抓捕回巫受审,若抗拒,可就地斩杀。” 殿门在她身后轰然关上,将众人隔绝在外。 裴曦灵提剑掠进殿内,几乎是瞬间便瞧见了悠闲盘在柱上的相柳,剑气扫过整个大殿,顷刻间便将相柳逼得到处乱窜。 相柳没想到她上来便是如此凶残,躲得要多狼狈有多狼狈,饶是如此,嘴上依旧有空贪便宜:“真是疯了,若是那小子在,你敢进这殿吗?你尽管劈,最好动静大到把那小子引过来。” 裴曦灵微微挑眉,只觉得这条蛇蠢地天赋异禀:“给你一块布,真以为能当盾牌使了?”腕间红线跳动,配合着双剑拦截相柳。 她一个后跃避开迎面而来的鳞片,附上巫力反手打回:“相柳,认罪,收手。” 相柳躲得上蹿下跳,身上早已鲜血淋漓:“我呸。成者王败者寇,再过片刻,我继位的消息就会传遍五界,你还能杀了一界之主不成?” “权力本就由鲜血铸成,你装什么清高?若真要说起来,你手上的血应该是最多的吧?” “继位?”裴曦灵只觉得这蛇没睡醒,“你一条蛇,传什么妖王龙位?” 裴曦灵难得和他多说了两句:“律令之下本就淌满污血,真是愚蠢,居然拿五界秩序和你的废铁王座相比。” 殿内的滴水声声声入耳,她大致算了算时间,加快了剑招,利落砍下他的一个脑袋。 相柳痛不欲生,仍然坚持他的想法:“你懂什么?只要传承阵认我为龙,我便是妖族的王!只要有了权力,我便再也不用对那鬼族奴颜婢膝,我就可以对他们发号施令!”他一边说着话,一边身影逐渐变淡。 相柳要逃! 裴曦灵瞬间就明白了相柳的意图。 以魂魄在这以假乱真,替传承阵里的本体拖延时间,待时机成熟,这里的魂魄再传渡到本体里去,相柳便可顺利成王。 望水和宫……少主……王位……政变……相柳…… 那人到底要干什么? 红线为弓,她又从心口引出一滴血附在剑上,以剑为箭,满弓射出。 长箭浴火,引动周围的红线熔成一个巨大的烈焰拖尾,一箭钉穿相柳。巨大的蛛网裂痕瞬间出现在墙上,红线连同长剑形成一个球形牢笼,将他扣押在内。 “你们的计划,我领教了。”裴曦灵收了殿内的其他红线,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 被故人联合旁人一同算计的滋味着实不好受,她虽面色不显,但心里已有几分恼怒。 不光是为所谓的“背叛”,更是为那人视王位如儿戏的轻浮态度。 相柳此等败类,他怎么敢让这种货色统领一族子民?! 颊边有烈焰在燃烧,另一侧的面庞被殿内的昏暗吞噬,半明半暗之间,一个高大的观音法相显现在她身后。 法相观音撒下一滴玉瓶中的灵川水,水珠清透,裹挟着万千净化之力,只是一滴,便教那相柳浑身犹如万针齐扎。 裴曦灵平静地看着相柳的扭曲挣扎,冰冷的眼神和她背后慈悲的观音格格不入,此刻,她就是那只杀不渡的观自在,杀尽天下之极恶。 囚牢逐渐变小,缩成一颗油亮的核桃。 裴曦灵收了法相,突然想起他之前的话,这会儿才回道:“你尚未继位,不过是处理一位妖族护法,这点权力我还是有的。” 五指成爪,她将他从墙上扣了下来:“别死了,这里不方便,有话回巫都再细说。”磅礴巫力荡过大殿,狼藉的大殿很快恢复原状。 相柳被折磨地褪去好几层皮,见她如此小心,他喘着粗气:“那小子说得,果然没错,堂堂灵皇,居然怕一个龙崽子,还真是让人,大吃一惊。” 裴曦灵正在恢复殿内的杂乱,闻言瞥了他一眼:“关你屁事?” 她快速摇晃起牢笼,将相柳摇成一滩死蛇:“不该问的别问,有这个精力不如好好想想,等会应该老实交代什么。” 确认殿内建筑恢复原样后,裴曦灵转头就要关门走人。 就在她合上门的那一瞬间,一只冰凉的大手穿进她的手心,毫不客气将囚牢扣了出去。 裴曦灵:“!” 眼前光线迅速变化,腰上的胳膊用力一带,便将她重新带入那道玉门之后。 仿佛是印证她的猜测般,下一刻,耳边便有恶龙在低语: “抓、到、你、了,我亲爱的,姐姐。” 第2章 油浇火 裴曦灵闭上眼,知道自己最不想看到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这座宫殿的主人回来了。 她微微挣扎,却换来更加紧密的束缚。 二人交错的呼吸烫到了她,只要再近一点,二人便可唇齿相接。 她调整呼吸,再睁眼时神色恢复正常:“我必须带相柳回巫受审,你要拦我?” 她将手藏进外纱遮掩,快速捏诀向三千传讯: ‘事毕,速来。’ 门外是囚犯,身后是恶龙,裴曦灵难得觉得情况有些棘手,不得不一心二用,同时应对两边。 颈后一片灼热,湿漉漉的触感辗转其上,时不时还有被牙轻轻啃咬的感觉。 身后人没有说话,捏了捏她刚刚传讯的手,算作是默许了她的动作。 还真是霸道。 裴曦灵也不恼,轻轻拍了拍他环着自己的手臂:“既然不是拦我,那便松手。” 腰间的手更紧了。 裴曦灵刚想动,颈后一阵吃痛,坚硬的龙牙不由分说地扎进她的皮肉,牢牢衔住她的后颈。 她被气笑了:“威胁我?你倒是有长进。” “我怎敢威胁姐姐?”身后人终于再次出声,他贴着唇下的那片皮肤,慢慢摩挲着。 “为了今日能见到姐姐,我可是一日不敢懈怠,没日没夜地修炼 ,”耳后传来一声叹息,“姐姐你说,如今的我,能从你手下逃走吗?” 明明是撒网的那个人,如今却在问被网住的那个人,自己能不能逃。 话题转化太快,但裴曦灵知道他想说什么。 裴曦灵:“我们之间,一定要聊这个话题吗?这么多年,你还是在耿耿于怀。” “姐姐,这么多年,一直不肯见我的人,难道不是你吗?” 裴曦灵张口,却无法反驳。 “姐姐,这么多年,难道你没有耿耿于怀吗?” 四下一片寂静,裴曦灵无法回答。 他们心知肚明,他们拉扯后又三缄其口。只有他们知晓彼此的痛处,可双方皆带着獠牙盔甲,连互相舔舐伤口都做不到。 时间就这样随着瑶池水一滴一滴过去,被无限延长。 廊上有清晰的脚步声传来,殿门被打开一条缝,许久未见的天光破开殿内的黑暗,裴曦灵眯眼,瞧见一只节骨分明的大手扶在门上,“人到了?” “回少主,三千大人刚到妖宫。” 指尖在门上点了点,手背上的青筋被带着鼓动,“看好相柳,等人来了做好交接。” “是。” 裴曦灵偏头避开突然的光线变化,不解道:“你既已和相柳化干戈为玉帛,为何还要将他交给三千?你背刺他?” “呵,姐姐这么聪明,不是已经猜出来了吗?”身后人埋头钻进她的颈窝,满意地发出一声喟叹,“说什么背刺,我们只是互相利用罢了。” 他俩还真搅和到一起去了。 裴曦灵对此很不理解。 作为妖族少主,同时也是妖族最年轻有为的将军,王位唾手可得,整个妖族都是他的拥护者,这样的勋贵子弟,怎么会想不开,要去和一个叛臣谈合作。 她问一个最关键的问题:“相柳要继位了,为什么?” “你当真将王位许给了他?”裴曦灵转身一把揪住他的衣领,“你这么做,妖王知道吗?” 身后人不甚在意,“嗯,不知道。” 裴曦灵眼里闪过诧异,没想到他竟真的如此胆大包天。 “季暄和!” 季暄和将衣领就她手里扯了出来,慢条斯理地捋平褶皱:“喊什么喊,王位本就是我的,我爱给谁给谁,你管那么多做什么?” 他退了一步,从门边的黑暗退到了瑶池水台的柔光之下。逆光之下,身影被无限拉长,一直延伸到裴曦灵的脚底。 昏暗的光晕中,他似乎笑了一下。 裴曦灵没想到他承认的如此干脆,一向平静的眼里显出几分烦躁:“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相柳什么行事路数,你怎么敢让他当这个王?妖族怎么能交到这种妖的手里?” 裴曦灵抽出双剑,转身就要开门冲去妖族的传承大阵。 玉门打开又合上,季暄和的手死死压着门,“我说可以,便是可以。裴曦灵,巫皇没有资格插手他族的王位传承,你不要越俎代庖。” 裴曦灵紧握双剑,只觉得面前的人当真是长进很多,已经敢直言忤逆她了。 “他只是你们的护法,他只是一条蛇,不是龙!” “季暄和,你这七年当真是读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门外的三千已经到了,季暄和的下属日万也在廊上,二人正在交接相柳,絮絮叨叨的声音隐隐传入望水和宫,被屋内对峙的二人听了个真切。 裴曦灵错剑抵上季暄和的喉咙,将他压在门上:“若我没记错,日万好像还被相柳打断过腿吧?外强中干,季暄和,这几年外界总传言你是个硬茬,一身傲骨谁都打不断,被鬼啃得只剩一口气了,别人爬着回来,你非要找根木棍撑着走回来。” “季暄和,那真是你吗?”她垂下眼皮,眼尾拉成一个略显戏谑的弧度,上下嘴皮一碰,嘲讽道,“现下看来,也不过如此。” 季暄和不吃这套激将法,他捏上不渡的剑刃,一路顺到剑尖。指腹被利刃割开,一抹艳色留在在白亮的骨剑上,很快便被骨剑吸收。 他放松后仰,随着清晰下颚一同露出的还有那颗鼓起的喉结,一起暴露在裴曦灵的剑下,不见丝毫被人掌控生死的紧张。 季暄和的龙角逐渐冒出,眼里有金色电光在跳跃,他龇着牙,眉眼阴沉:“我说了,那是我的王位,你听不明白吗?” 裴曦灵闻言挑眉,下一刻,黑色的巫力与水蓝的龙气轰鸣而出,电光火石之间,不渡斩进龙爪之间,一个旋转扭翻他的半条胳膊;止杀横立,挡下另一只直捅腰腹的龙爪。 裴曦灵不想和他打:“你是挡不住我的,收手,让我过去。” 硕大的龙尾缠上她的脚踝,瞬间发力将她吊开,裴曦灵顺势收剑,立刻削断他的一个甲尖,随即后弯,一剑斩向脚上的龙尾。 龙尾吃痛松开,裴曦灵缓冲落地,召出了观音法相。 季暄和不甘示弱,召出龙鳞镀身。 一切尽在不言中。 裴曦灵叹了口气,知道自己若是不彻底打趴这条蠢龙,今日怕是无法出望水和宫,彻底收拾相柳了。 身后的水月观音一袭白衣,手持净瓶,本该露出眉心一点红痣,此刻却是白纱遮目,不见慈悲。 裴曦灵收了只杀,横剑卧于面前,握上剑身,调动心口巫血,以血祭剑。剑光燎亮,仿佛能灼烧她的眼—— 朦胧见,鬼灯一线,露出桃花面。 嘭! 一道黑影快速穿过空旷的大殿,甚至擦出了音爆。沿途的帷幔被狂风掀起,避之不及般高高扬起。黑影正中浮雕高墙上玉龙的爪间,深深嵌进墙里。 “我说,让开。” 随之而来的裴曦灵一剑刺进季暄和的脸侧,剑刃划破龙鳞甲,在他的脸上割开一道血痕。 “再拦,割的就不只是你的脸了。” 她本拔剑欲走,身后却有破风声传来。兵刃相撞之间,她也只是微微侧身,单手反握短剑。 瞬间召出的止杀短剑杀气层层叠高,炸地对面的剑隐隐呜咽。 裴曦灵从容转头,明明她在下,可是那一个漫不经心的抬眼,硬生生掀出了混沌暴雨之下滔天海浪的倾压之感;季暄和将自己抬离浮雕,弓身下压,蓄势待发,像是即将前扑的野兽。 季暄和吐掉嘴里的血:“你不是已经看到我的选择了吗?我的好姐姐,两相之下,你还是只管你自己。” “我可以当做没看见。脑子坏了就去治,”她一手抓上他的头发,将人从墙上拽下,随后重重砸向浮雕,“清醒了吗,我的好弟弟?” 长剑掉落在地,季暄和痛苦地捂着脑袋,他抬起鲜血淋漓的一张脸,死死盯着她:“来不及了,你不会如愿的。” 裴曦灵生平最讨厌旁人与她打哑谜,她重新握紧短剑,薄刃朝外,眼前便要开始武力逼问。 就在这时, 嗡——嗡——嗡—— 三声厚重的钟声传来,裴曦灵愣了愣,下意识看向季暄和:“继位钟……” 妖王换人了! 整个妖都都沸腾了,躁动蔓延至廊上,殿门很快被敲响,一道密令无视门上法阵,眼见就要落进季暄和的手里,却被裴曦灵抢先夺走。 日万沉稳的声音在她手中响起:“相柳继位,牢笼已回巫。” 短短几个字,听得她火冒三丈。 相柳!!! 密令被一寸一寸碾碎成粉末,裴曦灵眼里怒火滔天,她一拳砸向季暄和: “老子打死你!” 第3章 打杀打 愤怒至极的裴曦灵没用任何武器,和季暄和之间进行了一场纯粹的肉搏。 季暄和当然打不过她,肉搏的后半程,完全是她对季暄和的单方面的殴打,直到对方毫无还手之力。 龙崽子皮糙肉厚,打得她指关节渗血。裴曦灵甩开垂下的白发,平复着呼吸,“让相柳称王到底有什么好处,值得你这样维护他?” 季暄和翻了个身,仰躺在地上,鼻青脸肿的,十分碍眼,“用他一人,换我解脱,这庄买卖不好吗?” 继位之事木已成舟,裴曦灵不能对一界之主出手,此刻的她已经无法击杀相柳,索性便坐了下来,打开玉葫芦开始喝酒,“好,可真是太好了,这王位对你而言,就是这般拖累之物吗?” 酒液入喉,灼烧心肺。她擦去唇边的酒渍,将葫芦挂回腰间,“用你一人自由,换全族之不自由,季暄和,我竟不知你何时变成了这种人。七年的自由生长,竟抵不过从前的十数年培养。” “还真是,”她扯出一个自嘲的笑,“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 说是士别三日,可她更想说的,是故人心易变。 她撕碎衣摆,咬住布条的一端,低头给自己包扎手上的伤口。 其实身上还有别的伤,但她此刻正在教训孩子,实在不方便包扎。 止杀剑割开季暄和的衣服,他一个激灵刚要坐起,又被裴曦灵一把摁下,漂亮的深邃大眼满是震惊,眼角的锋利全被打开,像是一只突然睁大眼睛的薮猫。 裴曦灵就地取材,纱布用的是季暄和的衣服,针是没有的,线是她自己手上的红线。故意为了惩罚季暄和,她禁了他的言和行,一颗止痛丹没喂,捏着红线,对着皮开肉绽的伤口硬缝。 季暄和疼得几度晕厥,又被裴曦灵一针扎醒,反反复复,到最后浑身是汗,甚至在地上积了一滩水。 裴曦灵由着他瞪,一边替他穿好衣服,一边克制着阵阵心悸。 伤在他身,痛在他体,连之她心啊。 “相柳在巫都的残魂,巫都不会还给妖族,妖族今后的王,将是一个魂魄不全的王,”裴曦灵没有忘记自己撕下来的那半块魂魄,“新任妖王实力大不如前,妖族就成了其他四族眼里的香饽饽,你可想好了?” 四下一阵静默。 被携带的心悸折磨地有些烦,裴曦灵没忍住,拿过酒壶又喝了一口酒,继续道:“巫都会看守好相柳残魂,也会向妖族增派巫祝,监看相柳统治下的朝局。但也只是监看,巫都不会插手。” 连她都拦不住相柳成王,说白了,这就是妖族的命。命里有时终须有,她就算再不愿意,那也是妖族自己的事。 虽然她看相柳很不爽,但从今往后,他们再见面时可就得以礼相待、平起平坐了。 她抓起季暄和的头发,逼迫他抬头:“你所谓的‘解脱’,真的只是放弃王位吗?季暄和,我总觉得你所谋不止在此。” 季暄和面色扭曲,血污糊满一张俊脸,咬牙切齿道:“裴曦灵,你就只会抓我头发吗?” 裴曦灵微微挑眉,闻言立刻放手,任由季暄和大脸朝下,直直砸向坑坑洼洼的地面,“抓不动,没力气了,不好意思哈。” 季暄和的十指死死扣进地面,裴曦灵“哦哟”一声,一根一根给他掰了出来,“多大个龙了,还扣手指甲呢,幼不幼稚。” 她引动殿内的瑶池水,给季暄和浇了个透心凉,顺便给自己也洗了把脸。 舒服啊,她在心里默默喟叹,嘴角勾起一点真心实意的笑。 洗干净的季暄和又是盘条顺靓的一条帅龙,确认心悸已经过去,裴曦灵放了心,收回止杀抬脚准备离开。 长靴踏过断壁残垣的啪嗒声回荡在殿内,和瑶池水台内露珠的滴落声莫名契合,像是更闻漏壶中,从衔珠龙嘴里一滴一滴流过的时间。 还不来? 裴曦灵勾起一抹玩味的笑,伸手扶上玉门。精雕细刻的白玉门发出一声轻响,眼见就要被打开。 刺啦—— 几乎是同时,利爪与护心莲摩擦爆出尖锐声响,红线如天罗地网般穿插进季暄和的四肢,全身龙鳞因此翕动;裴曦灵瘦长有力的手指一片一片捏碎手边翘起的龙鳞,裹挟水气的龙息刹那间便与白莲之后的巫力在殿内打了几个来回。 尘雾稍散,两道身影不约而同与彼此拉开距离。 “我还以为你真要就此罢手呢。”裴曦灵掸开毛领上的带血黑鳞,满意地笑了笑。 季暄和冷冷地看着她,裴曦灵顺着他的视线低头,看清了心口的四个洞。 那是龙爪掏过的痕迹,因为被护心莲及时挡下,所以洞口不大。 对面也没讨着好处,漂亮的龙身剐蹭颇多,尤其是脖颈和腹肚那块,鳞片翻飞,甚至渗出点点龙血。 到底是有几分本事,没有被她开膛破肚。 巫化的裴曦灵一身厚重的白毛滚边苍青祭服,头上扣着一顶黑底红纹的神鸟面具,戴满银饰,黑色的指甲生长,锋利而坚硬。 她挡开残余的龙息,声音有些低哑:“本来就活不久了,还专挑我心口杀,你是真嫌我命长。” 她随手抓过一把自己的头发,有些无奈:“已经全白了,你还想怎样?” 季暄和死死盯着她手里的白发,龙角间电光噼啪,金色龙瞳目光骇人,“我要你死,我要你死啊!” “痴人说梦,”裴曦灵随意一嘲,她闻了闻手背,随后伸舌舔去白皙指尖上金色的龙血,“与我周旋久,这一爪子也算是掏着了,如今可满意了?” 她舔得很认真,也很仔细,眼睛微微眯起,喉间发出隐隐呼噜声,似乎是对这份点心十分满意。 裴曦灵每舔一下,对面的龙就烦躁地呼噜一声。 不知是不是错觉,裴曦灵的白发颜色黯淡了一点。 “怎么会满意……怎么能满意?我还没有彻底杀了你,裴曦灵,我还没有彻底杀死你!!!”龙鸣悲怆,震天而起,王龙的悲鸣响彻整个王都,引动群妖的追随,刹那间,群妖驳杂的回应声四下而起,直冲这座望水和宫而来。 身后的傩兽发出怒吼,以一己之力镇压群妖,逼得他们闭嘴。 “我迟早都要死,你又何必费心专门来杀?多此一举。” 季暄和身上的血如细雨般淅淅沥沥:“那又如何?我就是要你即使是死,也只能死在我的手上。”没有人可以从他手上夺走她的命,即使是她,也不行。 裴曦灵拗不过他,只能心疼地看着那满地龙血,她摸了摸空荡荡的心口,有些惋惜:“真是败家子,拿着我的心,就这么浪费自己的血。” 浪费可耻,又挨一顿戒尺。 她不知从哪儿又掏出一把漆黑发亮的玄铁尺,“少来我这发疯,当年之事按律便是如此,你再恨我,也只能发泄自己心中的不甘和无能为力。” “季暄和,少拿你还没成年的光滑大脑钻牛角尖,若非你我青梅竹马,我亦答应季叔叔不杀你,就你三番五次无缘无故对巫皇动手,我早将你扒皮抽筋,丢进建木当养料了。” “知足吧,混小子。” 她弹指打了道讯羽,给妖王传了个话,随后用尽全力一巴掌拍向季暄和,将他拍进地里扣都扣不出来,撅着个大腚翘臀朝天。 裴曦灵弹了弹戒尺,对其寒凉手感和浑厚声音十分满意,不顾季暄和身上的伤,撸起袖子抡圆手臂直接开抽: “你不想活,我还想活,既然如此不听话,以后就在我身边好好待着吧。” 第4章 消失了 训诫的最后,以裴曦灵一巴掌拍晕季暄和作为结束。 她就这么将人从妖宫带走了,期间和妖王短暂通过一次讯羽,这才得知这小子将王位拱手相让的话全在诓她,也把一直居心叵测的相柳诓了进去,替妖王彻底清除了这个祸害。 一箭双雕。 裴曦灵被气笑了,趁着季暄和还在昏睡,一把将他甩在路边,毫不客气狠狠踹了两脚。 为什么是路边? 因为工作狂又要去工作了。 裴曦灵本想将季暄和带回巫都先适应两天,可惜公务太忙,前脚刚出妖界,后脚就接到了巫都的讯羽—— “人间有村,鬼气弥漫,与妖有关,速去处理。” 讯羽上金光闪闪,三根长得突兀的羽绒昭示着此次任务的重要性,可谓是重中之重。 人、鬼、妖,此事已经牵扯三族,怪不得建木会将讯羽直接传到她的手上。 于是裴曦灵不得不放弃回巫都述职的打算,转道来了人间。 眼前村庄鬼气森森,裴曦灵对着讯羽翻了又翻,再没翻出更多消息。 这是要她从头查的意思? 她盯着昏迷在农村土路上的矜贵少年,思考片刻,最终还是决定将他弄醒。 若他是条巴掌大的小龙,她也就揣兜了,可眼前已是一个比她大了一圈的男子,她总不能拖着他进村。 不是拖不动,只是那样太扎眼。 眼见小兔崽子眼睛还没对上焦,龙爪子就又向她掏了过来,裴曦灵抬手就是一个爆栗:“季暄和,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想清楚我是谁,再决定要不要对我捅这一爪子。” 她冲季暄和亮了亮眉心的龙鳞,瞧见季暄和眼神颤抖了一下,耳后瞬间红了一大片。 拔个鳞而已,以前怎么不知道这小子脸皮这么薄? 她抓住季暄和摸向颈侧逆鳞的手,“你既然能拿捏我,我自然也要寻个机会拿捏你。不必看了,你的三块逆鳞全在我这,如今我们谁也杀不了谁,不如和平共处,你跟着我好好处理公事。” 季暄和不屑地上下扫视着她,反唇相讥:“和平共处?真以为自己还是当年那个能让人言听计从的好姐姐了?裴曦灵,别以为拿着几块破鳞片,我就会乖乖听话。” 他垂在身侧的手突然抬起,再度化爪用力一掏,一爪掏进裴曦灵的小腹。 又来?裴曦灵心下一跳,慢半拍地低头。 黑色利爪贯穿了她的腹腔,脊柱两侧多出四个大洞,在她窄瘦的腰上显得格外唬人。 利爪,黑洞,白衣,唯独没有任何血液流出。 这又是何必呢? 她的命脉不是腹腔,她也不会流血,即使将她的腹腔彻底捅穿,与她而言,也不过是虚弱几天罢了。 她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爪子:“不要做徒劳之举,省点力气,要进村了。” 裴曦灵看了看他的心口,那块的血香味始终往她胃里钻。她喉头微动,明示道:“你没来过这些地方,如今只有我能护着你,若是我被你折腾废了,必要时刻,我不介意吸光你的血,以此补充我的巫力。” 裴曦灵的神色不似作假,季暄和思考片刻,不屑地收回爪子:“那你可得小心点,战场之上刀剑不长眼,别一个不注意,自己撞我刀上来。” 他拍拍屁股刚要起身,五官扭曲一瞬,随后立刻恢复正常。 裴曦灵抿了一口酒,腰腹上皮肉外翻的伤口逐渐复原,留下一片白白净净的腹肌。她看着他撑在腰侧的手,嘲笑道:“那你也小心点,听说村里有鬼,龙血可是至阳之物,别一不留神,被人家吸干净了。” “裴曦灵,”季暄和磨着牙根,只觉得此人一如既往的讨人厌,“你不是对我避之不及吗?怎么如今又凑上来开我玩笑了?” 还能是为什么?当然是为了给自己续命了。 审判大巫没有心,她的心在妖族少主季暄和的体内,这是一个鲜为人知的秘密。 作为巫都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审判大巫,她的天赋、实力、心性,都是毋庸置疑的强大。 众人都以为她那一头白发是巫力强大到外溢的象征,其实只是她无心早衰的表现罢了。 她每时每刻都在加速奔赴死亡。 她不惧死,只是不想死。 从见到他的第一眼起,裴曦灵就能明显感觉到体内生机的流逝有所减缓,在龙血进嘴的那一刻,她更是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温暖。 几乎是瞬间,她便明白了这两者之间的关系。 季暄和的龙血产自她的心脏,自然也能替她补充生机。 所以若非此次是季暄和强求他们二人重逢,不久之后,她也会主动去找他的。 她的事情还没做完,她还不能死。 见裴曦灵半天不说话,只是闷声喝酒,季暄和一脚踢开一步之遥的小石子,侧身退开,任由扬起的黄土被风吹满裴曦灵一身。 季暄和:“哑巴了?” 裴曦灵:“……” 她塞好酒壶,拍着衣摆打着哈哈:“公务无聊,找你讨趣,你管那么多做什么?” 她先一步走在前面,叮嘱着这位后辈:“此处村庄人鬼混杂,大概率又是人间的民俗惨案,但其中又有妖的手笔,很难保证此事没有异变。” “你虽善于在战场上杀鬼,但此处是人间,一来妖力被压制,我也不许你乱用,二来人心诡谲多变,很多事,在法理之外还有情理,不是你单纯动手就能解决的。” “说起来,你好像还未见过人族。” 她止住脚步,回头看向季暄和。 季暄和一动不动,站在原地东看西看,反正不看她,浑身上下写满“抗拒”二字。 落日余晖照得他眉清目亮,整张脸泛着玉石般的柔润光泽,一头黑发熠熠生辉,几乎闪瞎裴曦灵的双眼。 裴曦灵:“……” 有机会一定把他头发剃了。 裴曦灵面无表情地暗自盘算。 红线缠上他的手腕,将环臂装酷的季暄和拉向裴曦灵。见他掏爪想割断红线,裴曦灵又在他手上缠了一圈:“没用的,这是命运所化之线,你是斩不断命运的。” 季暄和重心后倒,依旧努力反抗裴曦灵的拖拽。他拽起红线,换成牙咬。 裴曦灵不得不放松红线,免得把他的牙蹦断。 “人族虽是五族之中最为弱小的一族,但他们十分聪明,也很会生活。” “此处虽沾染了鬼气,但并不影响你了解人族文化。” 多见识见识外面的生活,好好给他开阔心胸,说不定他就想通了呢? 裴曦灵若是规划。 见季暄和还在和红线斗争,她实在没忍住,挥手撤去了界门的外置通道。 透明光弧如水波般震荡褪去,下一秒,季暄和腿一软,摔了个狗啃泥。 哇哦。 一颗光洁靓丽的大白牙稳稳卡在红线上,在夕照之下熠熠生辉。 裴曦灵掩饰地咳嗽两声,别过头欣赏路边的油菜花。 这油菜花可真油啊。 浑身脱力的季暄和好不容易才从地上爬起来,一张小白脸变得灰扑扑的,说话四下漏风:“裴呼林!” 他一把拽走红线上的那颗牙齿,险些背过气。 裴曦灵:“我不叫裴呼林,现在能走了吗?” 天色渐晚,若是还不进村,待彻底日落,兴许便进不去了。 裴曦灵勾了勾红绳,终于将他扯了过来,跟在自己身后慢慢走:“人族有上古神明庇佑,谁来了都受压制,即使是我,如今巫力也十不存一。” “界门的外置通道只是给你个适应的时机,”裴曦灵踩在结实的泥土地上,裹挟着油菜花香的空气清新,闻得她身心舒畅,“离了蛮横妖力,你什么也不是。” 一大一小行走土路之上,影子落在他们身前,成了一小一大。 “收收你的少爷脾气,这里是平民百姓,庄稼人可不爱惯着你。” 她摇身一变,换上了朴素的白衣,白发也作了遮掩,抽出一片黑色的逆鳞盖了上去,算是短暂地有了一头乌黑顺滑的长发,然后顺便收走了季暄和的金头冠和一堆珠宝配饰。 太阳渐渐西沉,陪着季暄和驯化四肢的裴曦灵终于赶在彻底日落之前,将他带进了这片浓郁的鬼气之中。 乍一踏进这片白雾,阴冷潮湿便如附骨之蛆爬上她的四肢,裴曦灵暗道不好,龙崽子进了这种地方就如沸水进油锅,一身阳气必定要惊动鬼气之中的存在。 她拨动红绳,转头便要提醒季暄和收敛龙气:“季……” 可是身后一片空荡,那还有什么季暄和? 第5章 裴大傻 裴曦灵微微皱眉,喊了一声:“季暄和?” 浓雾翻滚了一下,远处的树影婆娑,杂草丛中有啮齿动物飞快跑过,就是不见季暄和的身影。 难道是背着她偷偷跑了? 裴曦灵疑惑,再次出声:“季暄和。” 声音如石入大海,很快便被雾气吞没。 她催动眉心的逆鳞,试图唤起二人之间的共鸣。 周围的雾气似乎淡了一瞬,额间交叠的三片黑鳞开始发烫,五彩斑斓的流光交相辉映,片刻之后,黑鳞又黯淡下去。 无法共鸣。 逆鳞和本体之间的联系无法切断,所以季暄和并不是主动消失的。 她低头看向地上的植被,脚边的草也只有他们来时的痕迹,并无更多踩踏之迹。 她又往前走了两步,这一次,草上很清晰地只显出了她一个人的脚印。 原地消失? 从他们踏入鬼雾直到现在,不过片刻,一条应龙就这样从她身边不被察觉地消失,显然这片鬼雾大有问题。 裴曦灵踩着刚留下的脚印,一步一步退回发现季暄和消失的地方。 参考了他消失时离自己的距离,裴曦灵抽出不渡,立身横剑扫了一圈。 长剑破空,毫无阻碍地重新回到原地。 没有人。 季暄和真的彻底消失了。 她按着进来的脚印一步一步倒退,照着季暄和的步长,一剑一剑扫着圈,依旧毫无收获。 倒脚步没用,那就倒所有的动作;动作不行,那就将整个行为都倒一遍。 裴曦灵折腾了好一会儿,四周依旧毫无变化。 此法不通。 裴曦灵召出绑在二人腕间的那根红线,捻起一段红线,随后掸了三下。红线那头的气息依旧灼热,并无任何阻滞之相,说明季暄和依旧在此方天地,并未远离。 裴曦灵拧着的眉头松了一些,喉间又是一股痒意。她打开酒葫芦,酒到嘴边却又犹豫片刻,最终还是决定引出三滴酒,拿去泡额心的逆鳞。 逆鳞虽好,就是不能离体太久,容易干死。 她将只剩一半酒的玉葫芦挂回腰间,开始仔细研究这根红线。 红线依旧悬在空中,渐渐隐没在雾气之后。 莫非此处有什么她从未见过的障眼法? 她瞧着周围灰蒙蒙的一片雾,突然想起了一个关键—— 她和季暄和,究竟是谁被这鬼雾下了黑手? 若是针对她,可能的原因太多,懒得想; 若是针对季暄和,难道她一语成谶,对方真看上他的“满腔热血”了? 若真是盯上了季暄和的龙血,那更要尽快将他找回来了,若这的东西真被龙血壮大了实力,只怕这鬼雾至少要外扩十里,届时,又不知有多少无辜生灵要被这东西迫害。 裴曦灵扯动红线,在指尖绕了一圈又一圈,依旧不见那头的季暄和。 红线能追捕,自然也能找人,既然未断,那便还是连着季暄和。 她将多余的红线收回腕间,准备顺着红线去将人找回来。 细长的红线仿佛没有尽头,随着裴曦灵越走越久,周围的雾气也越来越重,可视范围快速缩短,已经从三丈见外锐减到了三尺方圆。 直觉告诉她不能再这样走下去了,这根本不是障眼法的问题,也不是季暄和硬要和她对着干,更像是……鬼打墙。 是她大意了。 本以为有她看着,纵使季暄和再惹眼,也不至于一进来就被对方盯上。 裴曦灵握紧不渡,开始思考武力破除鬼雾的可能性。 巫力在某些程度上和鬼气有共同之处,若是她控制得当,兴许闹出的动静不会太大……等等! 动静太大? 裴曦灵突然想起了季暄和身上惹眼的龙气。 她有一个大胆的想法。 裴曦灵叹了口气,左右不能僵持在这,纵是落入险境,至少还能得到一些新的线索。 为了验证她的猜测,裴曦灵又往逆鳞上浇了几滴酒,淡淡的血腥气弥散开来,她再次催动额心逆鳞,这一次,她用了全力。 下一刻,天旋地转。 成了。 待眼前画面再次清晰后,裴曦灵发现自己正离地三尺,颈上勒着条白绫,正是上吊之状。 裴曦灵:“……” 吊死鬼? 她将自己从绫上救了下来,落地时发出一声重响。 她缓缓起身,捏了捏发麻的双腿,惊觉自己的视线有些太高了。 她一边打量四周,一边活动手脚。 空荡荡的砖屋四下漏风,屋内就剩一张焊死在地上的炕,许是偷无可偷,拿无可拿,连她上吊的梁都只剩一半,刚好够她在死前挣扎时挨不到可以借力的墙。 屋外夕阳大好,远处的赤红晚霞烧透半边天,丝丝缕缕的焰尾红蓝相杂,和头顶的藏青夜色接壤而连。 少了门板的阻挡,裴曦灵一眼便能瞧见屋前那片荒芜的田地,她走出门,发现这块地因为太久没被耕种,已经严重板结。 “哟,杨大傻,今儿个总算愿意出门啦?听说你在坊里输了钱,前日才拿房梁抵了债,怎的,这就有钱买衣服啦?” 一个中年妇女挎着个菜篮,背篓里还坐着个虎头虎脑的啃手小男娃。妇女一边颠着背篓哄孩子,一边手里剥着毛豆,两颗吊梢眼顷刻间便将裴曦灵从头到脚打量了个便,手上动作不停,仿佛扒的不是毛豆皮,而是是裴曦灵的衣服。 裴曦灵没说话,摸着后脑勺“嘿嘿”一笑。 “别傻笑了喂,好福气真是让你赶上了,村长家的二丫悬了梁,放下来就疯了,要打要杀的,浑身牛劲使不完,可活泼了。” “村长正打算给她许个好人家,相看了一圈,就你最合适,”扒豆妇女暧昧的目光在她身上到处流连,随后停在了某一处不可描述之地,啧啧称奇,“这是要给你冲喜来哩!傻人有傻福,明个到了床上可别犯浑,千万要对准了撒!来年抱个大胖小子,也算对得起你爹了哦。” 裴曦灵:“……” 卧槽,恶俗啊。 门前大桥下,走过一村妇,叽里呱啦说半天,全都是八卦。 裴曦灵换了个手摸上后脑勺,嘿嘿一笑,喊道:“娘嘞。” 扒豆妇女也嘿嘿一笑,有些不好意思,答道“喊俺做甚?” 裴曦灵:“?” 她是真的想喊娘来净化心灵。 扒豆妇女有些惋惜,随后又无所谓了,操着不知哪儿学来的口音,杂七杂八道:“俺可不是你娘嘞,你娘昨个夜里才进了土,头七都没过,你可别把你娘喊上了俺身。” 裴曦灵:“?” 这回她笑不出来了,早死的爹,才死的娘,痴傻的她,漏风的家,甚至还有欠下的债,这是什么悲惨世界?唯一正常点的估计只有即将过门的新媳妇,但要人家姑娘嫁进这样的人家,她要真娶了,那她可真不是个东西。 裴曦灵长跳蚤般扭了扭肩,歪着只眼睛,对着扒豆妇女的菜篮子就是一通乱抓,边抓边痴笑:“媳妇儿,嘿嘿,媳妇儿。” 扒豆妇女吓了一跳,赶紧收起她的满嘴黄牙,捂着菜篮子连忙后退:“干嘛呢,干嘛呢,你个死傻子走开点。杨大傻,我可是见你可怜,不忍心你一个人孤苦伶仃,想给你甜头,这才好心好意跟你说道几句,你可别癞蛤蟆上身,见着个母的都想要。” 裴曦灵翻完了菜篮子,又盯上背篓里的小屁孩。她看着小男孩脖前的长命锁,嘿嘿一笑,伸手就要摸了玩。 扒豆妇女这会儿才是真的被吓着了,若说刚才只是收了笑,现下便是彻底冷了脸。她一把推开裴曦灵,牢牢护住男娃的长命锁,吊梢眼里满是警惕:“干什么!” 裴曦灵继续傻笑,顺着扒豆妇女拦在面前的手,胡乱往上摸,边摸边喊:“嘿嘿,真好玩。” 远处传来其他村民吆喝吃饭的声音,扒豆妇女抖了一下,连忙从裴曦灵的乱摸之下抽回手,低了声:“不许乱摸!你若真喜欢……” 她递了个流连的眼波,“好弟弟,嫂嫂家里农活多,他爹常出门,小娃儿闹腾起来烦死个人,你可愿多来嫂嫂家,帮衬帮衬嫂嫂?” 卧槽到底谁才是癞蛤蟆上身,见着个男的都想要啊! 裴曦灵强忍恶心,顺其自然地收手揉捏上衣摆,继续装疯卖傻:“嘿嘿,帮,帮!” 扒豆妇女满意一笑,又露出她那七扭八歪的大黄牙,颠着背篓扒着豆,扭着看不见的腰走了。 裴曦灵冲进屋内,扯下白绫狠狠擦着自己的手。 卧槽,恶俗啊,太恶俗了啊。 人还没找到,就先把自己恶心了个遍。 她这会儿是真的理解为什么那道讯羽上面的长绒会是三根了。 这才刚开始,这个**,是得有多龌龊? 裴曦灵想起了那位未过门的二丫头,从扒豆妇女的描述来看,人家很明显不愿意嫁过来,这便是要强行婚配吗? 还指望她们二人生个大胖小子……裴曦灵缓了口气,还好她们生不了。如今这副躯壳依旧是她自己的身体,虽然不知为什么高了一大截,但她依旧是女子之身,并没有多出二两肉。 纵使裴曦灵见多了村妇,依旧要感叹扒豆妇女的八卦能力着实强大。 若是可以,此人或许能成为此次任务的消息来源。 按她刚刚摸骨来看,扒豆妇女依旧是活生生的人,背篓里的小孩虽然看着有点傻,但也算正常,菜篮里也没有藏什么脏东西,都是普通的蔬菜。 唯独那个长命锁。 扒豆妇女突然警惕的眼神似乎还在她的面前,裴曦灵略微思考,抽出一根红线将那副表情织了下来。 长命锁暂且放在一边,当务之急是先找到季暄和。 “锵——嚓!” 一声极为高亢嘹亮的唢呐声穿破云霄,领着后边的一众锣鼓,土匪进村般直冲裴曦灵的这间破砖房而来。 裴曦灵手里还捧着白绫,转身就和不知何时闪现到门外的佝偻老头对上眼。 “新郎官,吉时已到,请吧。” 裴曦灵危险地眯起眼睛。 娶亲,不是明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