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才不会原谅他》 第1章 少帝 三伏天,大楚避暑行宫居伏延山龙脉首段。 山涧泉音清脆,声似瑶筝,草木葳蕤苍郁。 “帝师,里面请。” 张宫监拨开繁重珠帘,走在越潮恩前面领路。 经一处回廊时,隐隐传来叫人悚然的碾骨声,旁侧偏殿里似有似无、带血气的呜咽,像猫崽奄奄垂死的喘息。 “哐当!” 门被撞开,一名小宫监形容狼狈,踉跄跑出来跌了一跤,手指在越潮恩面前的大理石地上喇下重重血迹。 “大人!奴才是被冤枉的,陛下的雀球真不唔唔唔!” 两名膀大腰圆的宫监连忙堵住他的嘴,拖了回去。 张宫监蹙起两条细长的黑眉,“蠢材,怎么搞的,竟敢在帝师面前失礼?” 两名宫监连连躬腰赔罪。 “下人不懂分寸,让帝师见笑了。” 越潮恩敛眉,清隽的脸庞无波无澜,问:“他犯了什么罪?” 两位宫监面面相觑。 一位得了张宫监脸色,壮着胆子道:“他弄坏了陛下的雀球。” 张宫监赔笑道:“陛下要奴才们这样处置的,宫内小事,不劳帝师挂心。请随奴才走吧,若耽误了时辰,陛下、太后娘娘恐要怪罪。” 到了瑶华苑,群芳满庭,尽是馥郁栀子香。 小宫女们嬉笑声轻灵,提着裙摆蝴蝶似在花丛间穿梭。 “陛下,我在这呢!” 苍舒夷朝前一跃,听声辨位,眼疾手快捞住其中一个,“可算抓住你了!” 用力太过,她几乎一头撞进了这位小宫女怀里,对方似乎比她高挑许多,一股冷冽而别具一格的香味。 语毕,苍舒夷才发觉身遭突兀缄默无声,她扯下蒙眼的布条,午后细密鎏金般的阳光淌入眸中————日光之后,一张玉雕雪琢般端庄的脸撞入她视线。 “哟……”苍舒夷瞧见他正脸,先是怔愣一瞬,接着笑出声,“是新鲜面孔,长得不错嘛。” 越潮恩眼睫翕张,脸色有微末的错愕。 虽在坊间早有听闻,天子年少尚且贪玩,今日一见,没想到他竟会如此……放浪形骸。 苍舒夷并未松手,她唐突抓着对方的衣带,脚步轻快,牵逗宠物般转向张宫监,“张公公,这位是?” “哦,这位是裕天十一年壬戌科状元,越潮恩。陛下前阵子不是又想读书么,行宫距帝京百里之遥,舟车劳顿,姚先生年事已高,半月前递信告老还乡了,正巧越大人孝期刚过,昭王闻此,便特地引荐了一位新帝师,他虽在北戎前线对阵蛮族,但仍心系陛下。” 苍舒夷闻言,一下扔了越潮恩的衣带,她抬眼笑意盈盈,“原来是皇叔引荐的人,果真……” 她目光顺着越潮恩颈部下延,“一表人才啊。” 越潮恩整好衣冠,郑重款款行礼,“微臣参见陛下。” 苍舒夷随意摆摆手,脸上多了些倦容,“朕乏了,要去休息,张公公自行领他在行宫内逛一番吧,授课之事明日再说。” 不过当天刚过了戌时,经太后发落,陛下还是不情不愿来上了课。 案牍前,少年天子睡意昏昏,上下眼皮打架。 越潮恩把一卷书不轻不重在少帝面前摊开,“陛下,醒神。” 苍舒夷抬起倦怠的桃花眼,眸里还潋滟着水晕,“越爱卿,替朕去拿本书好吗?” 越潮恩板起脸,“陛下,臣一日在职,您就该称呼一日臣先生。” “越先生。”苍舒夷从善如流,“朕午憩下吊床不慎扭伤了腿,可否劳烦先生替朕拿课本,在里侧第五个书架,第三层。” 她托腮静候片刻,却没等到越潮恩惊慌失措的声音。 苍舒夷转头,撞见新聘的先生一手持着她的书册,一手盘踞着一条足有人小臂粗的黑黄花蟒,冷淡自持。 ……这人走路怎么没声。苍舒夷腹诽。 她正色,展颜灿然一笑,“这是朕的爱宠,不知先生喜不喜欢?不过它性子不大好,这么粗鲁握着她会不舒服,先生当心被咬,可能会被毒死。” 越潮恩面色淡然,“多谢陛下体恤,无妨,只是黑眉锦蛇,看着唬人,实际无毒。臣出身南岭,楚地南山麓多硕鼠,临近苗人部族,村中便效仿苗制养蛇治鼠,臣家境微寒,自幼与蛇朝夕相伴,对它们说不上喜欢但也不厌恶,只当是常物,陛下是喜欢这种动物么?” 苍舒夷挑眉。 越潮恩在案牍前坐下,轻易拨出了藏在书卷下另一条黑白相间的蛇。 “黑背白环,虽与银环相像,但实际也无毒,只是看着张牙舞爪,色厉内荏。给,陛下的书。” 苍舒夷意兴阑珊,“你这个人真没劲。” “听前任姚先生说,宫中夜半常见黑影,他被吓得寝食难安,不知那又是陛下养的什么爱宠。陛下是想见臣同姚先生一样,被吓得失魂落魄,主动辞职么?” “若臣教导无能,陛下不满,也该先禀言太后,照章程请退。” 苍舒夷撇撇嘴,“酸儒。” “臣市井出身,言行粗野,还望陛下见谅。” 问了许多基础学识,小天子一应俱说不知。 末了,越潮恩把两页白纸递到她面前,“那陛下知道些什么,先都默下来。” 苍舒夷手里被硬塞了一只狼毫笔,却没有动作。 越潮恩好整以暇,徐徐问:“不会写字么?” “默写不会,背不出。” “那好。”越潮恩语气温和,他把书一本一本摆过去,“今夜陛下先把这几本抄一遍温习。” 厚厚一摞,少说也有数十万字。 苍舒夷扶额,“……等等。朕突然又想起来一些了。” 书房门被敲了敲,张宫监领着几个端食盒的小宫女进来。 “太后娘娘体恤陛下课业辛劳,送了两道宵夜慰问。” 一座冒生冷淋牛乳的龙眼酥山也被摆到他面前。 越潮恩谢过,“越某一日两餐,恐难承太后美意。” 他拿过小天子的默写纸开始批阅,苍舒夷坐在对面,小口咬着瓷匙里的冰酥。 越潮恩看了第一眼不禁蹙眉。 这都写的什么狗爬字,笔画粗重、颠三倒四,像出自三四岁稚童的鬼画符! 抬眼看鬼画符的作者,苍舒夷已经将小山高的冰品吃了快一半。 “陛下,冰食性寒应适量。” 苍舒夷抬眸,眉眼沾点笑意,她听话放下瓷勺,“先生架子学得很快嘛。” 课程时间到,越潮恩一板一眼请辞,“陛下别忘了温习。” 他顿了顿,又道:“您的两条‘爱宠’,臣先代为保管照料了。” “……”苍舒夷拉下脸。 等人走后,张宫监从装酥山的器皿下摁开一个暗格,“娘娘煎好了药,差奴才送来,陛下,喝吧。” 苍舒夷接过药碗,没先动,而是问:“公公,我阿母她何时探亲归来?” 提起那个事多颟顸的乳母,张宫监眼底多了一丝鄙薄,口中却和蔼道:“章嬷嬷家在横梁,车程至少要半月,前阵暴雨路途泥泞,信一时送不过来也正常,若有消息,奴才一定第一时间禀报您,如何?陛下快喝药吧。” 苍舒夷点点头,咽下这碗泛腥气的药,苦得一如既往,一如以前撑过的数十载光阴。 等人悉数离开后,她扣嗓子“哇”全吐进了花圃里。 夜半,越潮恩听见外面长短不一的三记敲门声。 门外是裹着一身寒露的张宫监。 “越大人别来无恙啊,怎么,您见到咱家很意外?” 越潮恩不动声色后退一步,“只是没想到此等小事还要劳烦您。” 张宫监冷哼一声,房门吱呀合上,他拍了一页纸在桌上,越潮恩生平事迹悉数列在纸上。 “北戎出了降书,昭王殿下不久将班师回朝。两日前,逆党党首佘林唤已在诏狱中自尽,听闻他也出生南岭,早年间未入仕时当过几年私塾先生,越大人莫不恰好当过他的门生?” 原是来兴师问罪的,越潮恩心中了然。 他面不改色沉声道:“某幼时家贫,只顶替同村庄头家的少爷考过几场试,不过被佘先生发现轰赶后,便未再能进学堂,谈何有师生情谊?再者,张公公侍奉太后身侧十余年,如今,不也还是替殿下送了信?” 张宫监被他讥诮,脸色一白,不悦拂袖,“帝师牢记自己的本职,好好地替上面办事。” 昭王与薛太后向不对付,先帝子嗣绵薄,若不是薛丞相当年力排众议立诸幼主,恐怕昭王早就戴上了十二旒。 如今战胜还朝,第一个清算的便是薛氏。佘侍郎官途多受薛丞相提携,他倒台只是第一步。 “君主乃国之根本,教导陛下,某自然竭尽心力。” 翌日清晨,越潮恩尽心尽力,将昏昏欲睡的陛下拉到书房授课。 中途苍舒夷借口方便,去后便一去不复返,越潮恩在四通八达的花苑中,寻着女孩们的嬉笑声,找到了和宫女混迹荡秋千的陛下。 宫女们见帝师冷肃如冰霜的面容,立即怯生生作鸟兽散。 “陛下不是扭伤了腿吗,怎么能跑那么快?” 越潮恩单手扶住了秋千,令她荡不起来。 苍舒夷烦躁拧眉,她露出一丝狡黠的笑,“先生真厉害,朕在这都能找着,莫不是一路嗅过来的?” 越潮恩脸上没有丝毫被羞辱取乐的愤懑,“陛下还有课业,请随臣回书房。” “不回。朕心里烦,想散散心。” “读书亦可解忧。” “卯时读书谁受得了?朕想荡秋千。” “臣定的课表已请示过太后,她也批准了。” 苍舒夷依旧没从秋千上起来,越潮恩的影子像一座山峦压在面前,她懒洋洋轻声道:“松手。再不松开,朕就抽死你。” “陛下恕罪,为您授课是臣只责,万不敢渎职。” 软硬不吃的古板东西。苍舒夷磨了磨牙。 嵌着小巧红宝石的鹿皮鞭被扬起,挑着越潮恩下颌,动作唐突放肆,苍舒夷觉察他眸中罕见透过一丝隐忍的暗晦。 她心中极为畅快,“其实你是故意这么说的,很想让朕抽你,对不对?” 对方似乎憋了一口气,“……若能让陛下回心转意,臣愿意。” 油盐不进。 苍舒夷扬鞭,西域进贡的皮鞭破空声响亮,帝师立在原地岿然不动。 小宫女们吓得七手八脚来劝慰,声音惊动了巡逻的侍卫,又引来了太后处的宫监,场面一时混乱。 最后越潮恩还是如愿将陛下带回了书房,只是午食过后,她又不见了踪影。 他未声张,独自寻便了行宫,傍晚时在洗衣苑后山石台上找到了苍舒夷。 她褪了帝王华服,毫无形象坐在苗圃边,手边一把花铲,身前一个简陋小石碑,上面歪斜刻着鬼画符小字。 闻身后衣袂窸窣声,她警戒地提起花铲。 见是越潮恩,她松开花铲,语气嘲讽,“越爱卿那么远还能找到朕,难道真是属狗的?” 越潮恩目光移到那一方小石碑上,“陛下在给谁立坟?”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少帝 第2章 刺客 瞥见帝师肃穆凝重的神情,苍舒夷把那句“给你立的坟”咽回了肚子。 “阿蕴,朕以前养的粉皮小蛇,可惜下暴雨,天公不作美,把她给淹死了。” “凡物终有一死,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陛下节哀。”(注1) “别整那么文绉绉的,朕听不懂。” “无妨,陛下以后会懂的,臣的职责便是把您不会的都教给您。陛下是要刻‘阿蕴’二字么?臣可以帮您。” 苍舒夷见他蹲下躬力亲为,毫无以前见过那些文人的孤高自持,眼神略松动,“……先生刻了阿蕴,便再刻一道阿墨吧,这也是朕以前养的一条小蛇,活泼爱玩雀球,近来多下暴雨,许久不见……估计也被淹死了。” 是夜的确下了雨。 越潮恩闻声提了宫灯。 窗框边站着白天陪陛下玩乐宫女的其中一位,穿着皓粉的宫装。 一支白蟒般闪电划劈天际,照亮了她惨白又恭顺谦和的脸。 像个瓷窑里照模具统一烤出来的假人。 “公子,属下来送物。” 越潮恩接过,里面是一应俱全。 淬毒匕首、毒药、毒镖、蛊虫…… 宫女的声音轻飘飘,“公子一定收好,主人说再过不久,它们会派上大用。” 暴雨中一声惊雷,似要将天际直闯闯敲破。 梦魇中惊醒,衣衫汗透,苍舒夷大口喘着粗气。 不知怎的,寝殿寂静无声恍惚若鬼蜮,她捂住嘴,恐惊动了内殿守夜的侍女宫监。 伶仃的腕探进被褥,在身下摸出了一手黏腻的猩红。 … 第二天清早卯时,苍舒夷意外提早去了书房。 “陛下进步飞快,值得赞扬。” “先生准备给点什么奖励?” “陛下的爱宠。” “啪”清晰一记,一条盘好乖顺的黑背白环被放到她摊开的掌心。 蛇鳞细腻微凉。 “你……”怎么随身带条蛇。 横行恣意的少年天子难得吃瘪,潋滟的圆眼略微睁大,不可置信的模样。 越潮恩率先接话,“陛下精神不错。” “先生也是,昨天朕狠抽了你一顿,今天看起来就没事了一样啊。” 今日陛下格外叫人顺心,课间休息时,她从书架上抽出的书被越潮恩瞧见。“陛下对前朝史感兴趣?” 苍舒夷道:“以前听过故事,大衍最后一位国君嚣三岁登基,在位二十六年,前期受宦官掣肘,后期沉迷炼药求仙,最终被一把火烧死在了皇宫里。” 帝师有些意外,“陛下清楚前朝之事?” “朕是听奶娘讲的故事。”她眨眨眼,故作神秘,“阿母还同朕讲,据说这国君嚣,亡国后幡然醒悟悔不当初,后半生读书不倦,摩厉以须躲在暗处时刻都想着募兵复国,光复祖业。” 越潮恩不置可否,“时至今日,若钟离嚣还活着,也只是个半截身入土的老头,掀不起什么浪花。” 苍舒夷却大喇喇拍拍他肩,“先生此言差矣,愚公移山,子子孙孙无穷尽也,嚣即便老迈,依旧有他的子女孙儿,还未起事,怎能先说丧气话呢!” 越潮恩习惯了少年帝王随心所欲的胡诌,但还是轻叹了口气,眼色无奈,“陛下慎言,若钟离氏余孽尚存……” “他们要来夺的,是您的江山。” 午时太后特召他们含元宫共宴,也有意考校陛下的新帝师。 不料苍舒夷又开始耍赖,称腿伤复发,行动不便。 “陛下,行宫中有步撵。” “就算是你背朕,朕也真走不动。” “……越某只一介书生。” “背朕这种殊荣也不是谁都能享有的,先生,你不要恃宠而骄了。” 越潮恩:“……” 等真到了太后面前,素来无法无天的陛下倒像小鸡崽一样乖觉了。 苍舒夷蜷在角落,一声不响扒拉米饭。 新任帝师文采斐然,在太后面前毫不露怯,对答如流。 太后薛弃影是丞相薛崇棠次女,先帝在位时,前皇后薛氏长女因产后感染不幸薨逝,薛弃影因而进宫,代长姊主理六宫。 薛弃影衣着朴素,不佩珠翠,通身只一件佛珠,却依旧龙睛凤颈面容华贵,气魄逼人,“予虽久居深宫礼佛,不问前朝,可也领略过帝师诗作盛名,可真谓是李杜之才。” “臣不胜惶恐。” 苍舒夷正夹了一块牛肚,闻言懵懵仰起头,若有所思,“什么李肚?难道李子腌渍的牛内脏肉?” 薛弃影微微颔首,身边两个嬷嬷便心领神会,上前换了苍舒夷面前被她夹过几口的菜,替成别的菜色。 “阿夷少年顽劣,劳帝师费心了。” 当日太后特地免了晚间课程,越潮恩回阁读书。 轩窗处传来细微响动,他先是警戒,见到那瞥笨拙的影子,心中立即了然。 “陛下有事为何不走正门?” 苍舒夷不算熟稔地掀开窗,笑嘻嘻,“翻窗偷偷摸摸更刺激啊,不知先生在母后面前说了什么,她今天给了朕许多好脸色看。” “臣只是如实相告,陛下天资聪颖,用心便长进飞快。” “少来那套,喏,朕特地给你带了礼物嘉奖。” 她顺着轩窗爬进室内,藏在身后一提竹笼明显,打开盖一看,是几只饱满油绿的虎纹大田鸡。 其中一只势头凶猛,径直跳进越潮恩书桌的砚台,叫声响亮“咕呱咕呱”,很快到处都是墨印,将他刚写好的备案搅得一团糟,还甩到了衣襟上。 “……”帝师脸上少见地浮现阴霾,他一字一顿,“陛下的礼物当真别出心裁。” “大黄还在你手里,她挑食,朕怕你照顾不好,特地抓了她喜欢的食物来,先生别不识好歹。” 越潮恩拿竹盖扣住乱蹿的田鸡,罕见地没了沉稳,“不知陛下从哪学的本领,能有本事抓这么多‘奇珍异兽’。” “小墨子呃阿墨教的,他们蛇天生就会抓□□嘛!学起来很容易的!”苍舒夷把重重一篓田鸡塞进他怀里,逃也似的,“朕还有事先走了,先生千万别苛待了大黄啊!” 夜时张宫监给陛下送完药,又特地迂回折到了帝师住处。 陛下走时匆忙,一竹篓田鸡全打翻了,越潮恩眉心直跳地把它们捉拿归篓,焦头烂额又见张宫监。 此人虽是太后近侍,如今却奴颜媚骨投了昭王。 “帝师今日在含元宫,可不谓是大出风头,招摇夺目啊。” 越潮恩沉稳神色依旧,他被墨洇湿的外袍还没来得及更换,“不过是些寻常书画用具,越某已遣人送了一份到公公房中。” “徽墨、端砚、湖笔、澄心纸,也能叫寻常用具,越大人好大的语气!难道忘了若无殿下提携之恩,你如今仍旧是个南岭拣草种地的乡野村夫?” “拔擢之恩,某没齿难忘。” “听说娘娘还赏了帝师不少金玉名家字画。” “身外之物,某悉数不取。” 张宫监冷哼一声,就差没指着鼻子骂他装腔作势。 “越大人要当真不染尘世,视富贵如过眼云烟,何必自荐于昭王门下?都进宫了,还装哪门子清心寡欲?” “某志在别处,亦有所图。” 越潮恩摆好砚台,响声不轻不重,张宫监意外瞧见他黑而沉的眼神,黏湿滞重,如有实质。 张宫监被吓了一跳,这穷乡僻壤的酸臭书生,哪来那么唬人的气场?! 他正欲开口再酸两句,却闻到一阵刺激的古怪气味。 “什……啊!”张宫监身体一软,轻飘飘倒下,像漏气一般。 “刺客呃……嗬、嗬。”张宫监徒劳抓住他衣摆,似有话要说。 他颈部被一根铁箭贯穿,血流如注,发声困难。 越潮恩蹲下贴近耐心聆听。 “咱、家…还不能死,还有个……惊天大秘密,没来得及告诉殿下……你救、救。” 声音戛然而止,越潮恩一根细针轻而易举结束了他的性命。 他脸颊溅了些血,玉面沾红,像堕道修罗,面色依旧淡然仿佛无事发生。 “张公监,一路走好。”他略微勾唇,笑意浅淡,“既是秘密,还是带进坟墓更稳妥。” 出了门,炽气扑面,红光冲天,整座行宫都浸在了赤血般的汪洋火海当中。 延廊大理石地面上一抹鲜明的墨痕。 越潮恩心道不妙。 陛下离开之后,又去而折返了,还是他面见了张宫监之后。 苍舒夷一头扎回寝殿,沿路宫监侍女悉数毙命,连宫廷卫都倒在了乱箭当中,到处尸山火海。 她踉跄扑到床前,颤巍巍找出什么物什藏好,回头,帝师挺立清隽的身影扎进她眼底。 “爱爱、爱卿什么时候来的?” 苍舒夷惧得一时不知是哭是笑。 “陛下在臣那处落了东西。”越潮恩伸手,掌心里赫然是她偷听逃窜落在走廊的锦玉坠。 “……”被抓现行,苍舒夷笑得比哭还难看。 帝师轻声道:“陛下,走吧。” “去、去哪?你别过来!”她陡然提高声音。 越潮恩轻叹一口气,动作缓和地替她系好腰间玉坠。 “行宫遇袭,陛下见危,臣是来护驾的。” 注1、陶渊明的《形影神三首》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刺客 第3章 险象 结队冲入行宫的刺客胆大包天,竟然□□炸断了个宫间桥梁。 含元宫中,薛弃影一身利落劲装,腰间别剑怒容明显,“陛下原本好好呆着,结果你们居然说突然弄丢了她?!一群酒囊饭袋!” 底下侍卫瑟缩,“娘娘恕罪!” 一位嬷嬷靠近薛弃影低声耳语几句,令她面色更为不悦,“死了倒好,一个媚上欺下的阉竖,我早就想除了。” 薛无影朗声道:“玄卫听令,分四队搜寻,绝不放过任何角落,必须把陛下找回来,废墟上遇到除了陛下的任何人————” 她声音冷硬喋血,“均杀无赦!” …… 另一面,宫殿塌陷,浓烟飞尘呛得人睁不开眼,苍舒夷全然不知自己掉到了哪里,她被骤然的失重感摔得七荤八素,只顾得上护住头部。 天旋地转后,景色更易,全然不像在行宫,反倒像掉进了荒郊野岭。 苍舒夷打量过身处的巨大溶洞,大着胆子往前走。 她记得自己是从上方摔下来的,运气好没死,伏延山山涧有温泉,崇山峻岭间溶洞潜藏。 走着走着,小腹坠痛愈发鲜明。 她觉得自己今夜不知发了什么失心疯,竟又折返回去找越潮恩,一番波折后来不及吐掉喝下的药。 “陛下。”一道沙哑的声音响起。 苍舒夷闻声望去,越潮恩也摔了下来,看起来情况比她糟许多,腹部一片暗红,似有什么东西贯穿了身体。 “啊,越先生。”苍舒夷磕磕绊绊,“您伤到什么地方了?严重么?” “无妨,小伤。”接着,她目瞪口呆看着越潮恩径直把一截带倒刺的断木拔了出来。 苍舒夷甚至隐隐听到了血肉飞溅的声音,她看得心惊肉跳,但对方面不改色,简直不似有痛觉的凡人。 越潮恩缓缓移步过来,苍舒夷骇到了几乎被钉在原地。 他虚弱咳了几声,“陛下,不用怕,臣在。” 她现在最怕的人就是他自己。 苍舒夷强打起精神,“先生伤重,朕去找母后求援,找人过来救你如何?” “不行。”越潮恩语气斩钉截铁,“陛下,那些人是冲着您来的,万不可再返回行宫,臣在您身边,会竭力护您的。” “行吧行吧。”小皇帝无奈妥协了,“你要带朕去哪?” “这带溶洞有一条密道,臣先带您出去避难————” 越潮恩声音戛然止住,一柄尖利冰冷的匕首抵住了他腰侧。 “别乱动,上面真有毒,见血封喉。” 苍舒夷挟持着他指路走了一段,看到了前方的亮光。 一番折腾逃亡,外面已经天亮了。 终于走到出口。 “跪下。”苍舒夷沿路解开扔了他身上的武器,把身上只剩衣物的帝师按到地上。 “陛下……稍安勿躁。”越潮恩似乎面色有些无奈,“您何必如此?” “爱卿搞清楚定位。”苍舒夷匕首背轻拍过他脸,“现在你该求饶,别说闲话。” 不过她不过放过的。 “陛下真狠得下心亲手杀人么?” 苍舒夷冷哼一声,“别想拖延时间,是你们处心积虑想杀朕,朕只不过是为了自保,你替昭王办事,哪桩不染血?” “朕早就知道你们都,不安好心。” 她举起匕首狠厉对准越潮恩动脉扎下,动作却僵硬一瞬。 时机成熟,一只筹备好的小蛊虫适时咬了苍舒夷一口,她失去意识,倒在了地上。 “陛下,臣只是无奈之举。” 他虽知道。能在吃人不眨眼的深宫安稳活到现在,少帝绝非简单角色,但也未料到内里会如此乌漆嘛黑。 越潮恩起身,收起小陛下昏迷了依旧紧攥的匕首,又喂他吃了一粒解蛊毒的药丸。 做完一切,他探向少帝额头,苍舒夷脸色惨淡,越潮恩以为他是惊惧之下发烧了。 少帝身上又一股血味,刚才一路走出来,越潮恩没发觉他身上有什么出血伤。 他自己在苗域成长,身上有巫族血脉,经受多年蛊毒淬炼,血与常人差别甚大。 这浓烈的血味的的确确是从苍舒夷身上散发的。 越潮恩有些不可置信,他伸手一探,面色倏忽古怪。 …… 梦中有一只可怖巨兽紧紧追着她,她好像盗了什么重要秘宝,逃亡时也不忘紧攥着。 “疼,陛下,松手。” 苍舒夷悠悠转醒,先闻到的是一股果子的清甜。越潮恩顺势把手指从她的手里救了出来。 “这是哪?” 不知为何,她发觉帝师眼神有些躲闪。 “陛下磕到头失忆了么?”越潮恩语气忧心忡忡,“有刺客袭击了行宫,臣与您一齐意外掉进了此溶洞。” 好像确实有这回事。 苍舒夷强撑着坐起来,相关的记忆也慢慢回到了脑海。 “先生救了朕么?”她乐颠颠凑过去。 越潮恩微不可察地微微避开,“臣一身污秽,恐沾染了陛下。” “你说什么呢?”苍舒夷不明所以,“朕身上比你还脏啊,爱卿,你是不是嫌弃朕?” 她刻意往帝师身上凑,越潮恩终于受不了,直接站了起来。 “一夜未食,陛下应该饿了,臣刚寻到一处地下活水,去替您取些。” 他几乎是落荒而逃。 苍舒夷奇怪打量了一圈自己,“也不是很脏嘛……他干什么反应那么大?” 当初用□□戏弄他时,也没见有那么重洁癖啊。他们之前不还一起席地弄泥巴刻墓碑了么? 被侍卫们从溶洞救回后,苍舒夷生了一场大病,几乎持续不断地发烧,太医检查过后,神色忧虑,支支吾吾,气得太后勃然大怒,在含元宫发了好几日火。 陛下恐怕熬不过去了,宫中遍布着不详的阴霾。 不过过了半月,陛下突然又奇迹般好转了。 之前因为太后心疼陛下身体抱恙,舟车劳顿恐雪上加霜,临近初秋,也未下令从避暑行宫迁回帝京,她坚持要等陛下身体康复再上路。 朝中无不赞叹薛太后慈母心切,宽和大度,将陛下视如己出。 伏延山上行宫遭袭未修缮完全,一片萧瑟。 越潮恩特地选址了一处僻静地,太后念及他救驾有功,无数珍奇异宝流水般往他住所送。 帝师屋檐下拴了一只铜风铃,不过是哑铃,寂静无声。 一阵风拂过,铜铃上多了一串黑布条。 越潮恩仰面,屋檐上一道轻巧的身影倒挂而下,只露出一个头。 “公子,主人遣了不少信件,不知您……” 越潮恩淡淡道,“我已经一应看过了,族中多责备我不该错失良机,但我另有打算,此番呈信一封,你将此送回宗中。” 他轻声道:“倘若少帝身死,薛氏再无扶持有主正名,大楚朝中便只剩昭王一家独大,苍舒瀛此人心沉似海、狠辣果决,他若窃得神器,大权独揽,必成棘手心腹大患。不如先放任苍舒夷长成,他对昭王恨之入骨,羽翼丰满时必先除之,届时阿父便能先坐山观虎斗,再得渔翁之利。” 信使跳下屋檐,似乎是被他的言论怔住,她郑重地叩首,“帝京戒备森严,昭王亦已返京,此去恐阻难重重,望公子保重。” …… 半月前,伏延山行宫重兵把守的一处内殿。 薛弃影坐在床边,她不眠不休整整两日,中间只喝过一些清水,气势逼人的面庞也显得有些憔悴。 一个肥胖的身形缓缓从暗室中移出来,声音不确定,“娘娘,此方即将熬成,您确定……要在如今舍弃吗?” 白医师是薛氏心腹,自从少帝被从溶洞中救回后,他们便一直寸步不离。 太后先是让他缓慢灌药控制住陛下心肺,令陛下始终昏昏沉沉,又加紧购入各项药材,不是为了急救————因为陛下性命本无碍。 太后让他制的,是一方能悄无声息伪造正常死亡的毒药。 药即炼成,却又功亏一篑。 不知这些大人物心中究竟作何感想。 床榻中央,陛下睡颜安详,她安静时显得最为讨喜,一点都不像那个横行霸道的混世魔王,唇色丰润柔软,睫羽纤长恬静,再过几年,恐怕灌再多药,都掩盖不了她是位女孩的事实。 薛弃影伸手,颓唐地握住苍舒夷瘦削的指节。 她喃喃自语:“这些年……真是苦了你了。” 接着,她又惨淡笑笑,“可这世道,谁不是苦着熬着活下来的?” 她眼神空泛,“为什么你是个女孩。” 又握紧了,用力十指相扣,“可又幸好,你是个女孩。” “……你为什么不像她?” “你为什么也不像他?” 若像长姊,她便还有动力替这个长姊留下的孩子筹谋守定。 若像高祖那个混账,她便又能心安理得看,着她堕落进烂泥。 可偏偏苍舒夷谁也不像。 她既狠不下心,却也实在心存芥蒂。 弥天大谎已然编织而成,如若中途想退怯,一旦松动,她们这同路的所有人,必然都摔得粉身碎骨。 进退维谷,已无回头路。 恨得不彻底,能给的爱也微微薄薄,飘摇得像遇水即化的雪指。 最后薛弃影埋下脸,厚重的被褥接住她密咂的眼泪。 “阿夷,薛家快倒了,以后的路,你得自己走了。” …… 正式启程回宫是在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 车队特地做了伪装,扮作了北上的商队,唯恐再遇刺客奇袭。 苍舒夷大病初愈,薛太后关心过度,让她裹了厚厚的披风。 马车里密不透风,她想微张开一道窗口透气,也被戒备的侍卫劝下。 “好吧,爱卿。”她遗憾看向马车对座的人,“看来朕和你不得不相伴一路了。” 苍舒夷压低声音,神神秘秘,“朕吩咐你的,做了没有?” “臣已经办妥了。”越潮恩道,他从案几下挪出一只罐子。 苍舒夷欣喜接过。 白玉瓷罐里装着的不是什么奢靡的笔墨纸砚,而是几条交缠相错又显得十分有活气的蛇。 “朕的爱宠。”她恨不得亲瓷罐一口,目光移到帝师身上,“朕的爱卿。” “……”越潮恩脸色不大自在。 车队行至中途,外面忽然一阵骚动。 “按计划,如今不才到归州吗?路程刚走一半多,怎么突然停下了?” “陛下先别妄动。”越潮恩拦住她。 只听得外面一阵喧闹器乐声,接着是皇宫里报事太监尖利的嗓音。 “昭王殿下在此,特来迎驾——————”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险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