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镇第一霸王花说她对我有兴趣》 第1章 今日宜惊世骇俗 楚昭觉得,今日诸事不宜。 尤其不宜坐在一群摇头晃脑的书生小姐中间,听他们对着几枝残荷吟一些她半懂不懂的诗。 “简直糟践光阴。”她小声嘀咕,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缠着的牛皮软鞭。 那是她惯常的“配饰”,镇上的狗见了都要绕道走。 坐在她旁边的赵家小姐不着痕迹地往另一边挪了挪。 楚昭翻了个白眼。 她知道镇上的人都怎么传她:楚家那个混世魔王,投错了胎,合该是个儿郎。 十五岁当街抽得调戏民女的纨绔满地找牙,十七岁拎着算盘把她爹意图不轨的生意伙伴“请”出镇子。 如今二十有二,依旧待字闺中。 倒不是没人敢娶,是她瞧不上那些见了她就腿软的怂包。 今日这场“秋水诗会”,是她那恨铁不成钢的爹硬押着她来的。 “不求你觅得佳婿,好歹沾点文气,学学人家沈家姑娘的娴静。”她爹的原话。 沈家姑娘。 楚昭抬眼,视线越过前面几个攒动的人头,精准地落在水榭另一侧那个安静的身影上。 沈清辞。 镇东头书香世家沈家的幺女,年方二十有一,据说三岁能诗,七岁成文,是这十里八乡有名的才女兼美人。 此刻她正端坐着,一身雨过天青色的衣裙,衬得肤色欺霜赛雪。 周围的一切嘈杂,到了她身边,都好似自动沉淀了下来。 楚昭见过她几次,都是远远一瞥。 印象里,这姑娘总是这般,安安静静,清清冷冷,像幅裱在框子里的仕女图。 好看,但没什么活气。 直到现在。 不知哪位仁兄吟了句酸诗,引经据典,拗口至极。 楚昭正百无聊赖地数着沈清辞裙摆上绣的兰草有几片叶子,忽然看见…… 沈清辞蹙了一下眉尖。 那蹙眉转瞬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但楚昭刚好看得真切。 那表情,大概带着点隐秘嫌弃的无奈,一点都不像她传言中的样子呢。 紧接着,沈清辞端起面前的青瓷茶盏,借着袖口遮掩,几乎无声地叹了口气。 那叹气的气流微微拂动她额前细软的绒毛。 楚昭的心像是被那口气吹了一下,莫名其妙地快了一拍。 原来这冰山美人,也是有表情的? 这个发现让她瞬间来了精神,她开始更加专注地观察沈清辞。 沈清辞几乎不主动发言,但每次被点到,开口总能引经据典,言之有物,声音清凌凌的,像山涧溪流。 只是那语调过于平稳,缺乏起伏,听得楚昭又开始犯困。 直到一个穿着宝蓝绸衫、摇着折扇的公子哥儿,大概是想出风头,突然将话题引到了楚昭身上。 “久闻楚小姐……性情爽利,”那公子哥儿刻意咬重了“爽利”二字,周围传来几声低笑,“不知对此秋日胜景,可有高见?” 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射向楚昭,有幸灾乐祸的,有等着看笑话的。 楚昭她爹在远处急得直瞪眼。 楚昭慢吞吞地站起来。 她知道这帮人在想什么,无非是等着她这个“草包”出丑,好衬托他们的“才情”。 她环视一圈,目光最后落在那个宝蓝绸衫身上,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那公子哥儿莫名后背一凉。 “高见没有。”楚昭声音洪亮,压过了水榭里的窃窃私语。 “低见倒是一箩筐。比如我就觉得,这位公子你头上那玉冠,绿油油的,跟那边池子里泡烂了的水藻挺配,算不算应景?” “噗——”不知是谁没忍住。 宝蓝绸衫的脸瞬间涨成猪肝色。 “你、你粗鄙!”他气得折扇都忘了摇。 “粗鄙总比虚伪强。”楚昭抱着胳膊,浑不在意。 “你们对着几片蔫了吧唧的叶子唉声叹气半天了,不如想想怎么让镇西头王婆婆家的屋顶别再漏雨,那才是正经事。” 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诗会的主持人,一位胡子花白的老夫子,赶紧出来打圆场,试图把话题拉回风花雪月。 楚昭懒得再听,趁着混乱,干脆溜出水榭,走到外面的回廊透气。 她靠在朱漆栏杆上,望着下面漂着残叶的池水,心里那股莫名的烦躁又涌了上来。 沾文气?学娴静? 她嗤笑一声。 她就是她,楚昭,天生就不是那块料。 正烦躁间,一阵极淡的梅香飘了过来。 楚昭扭头。 沈清辞不知何时也出来了,就站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同样望着池水。 楚昭愣住了。 她没料到沈清辞会跟出来。 沈清辞似乎察觉到她的目光,缓缓转过头。 四目相对。 楚昭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看沈清辞。 她的眼睛是带着点墨玉般的褐,眼尾微微上挑,本该是妩媚的,却因那眸子里沉淀的过分平静,而显出疏离的澄澈。 此刻,那澄澈的眸子里,清晰地映出了楚昭有些怔愣的脸。 没有预想中的鄙夷、惧怕或闪躲。 沈清辞只是静静看了她两秒,然后,视线微微下移,落在楚昭的脸颊一侧。 接着,楚昭看见她伸出手。 那手白皙修长,指尖透着健康的淡粉,就连指甲都修剪得圆润干净。 她手里捏着一方素白的丝帕,帕角绣着一只憨态可掬、正在打滚的小老虎,针脚细密,与它主人清冷的气质格格不入。 丝帕轻轻触到楚昭的脸颊。 楚昭浑身一僵,像被点了穴。 “擦擦。”沈清辞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却因距离近了,听得更清晰。 “你胭脂,蹭花了一点。” 她的动作很快,一触即收。 好似只是完成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善意提醒。 说完,她甚至没有等楚昭反应,便微微颔首,转身,步履从容地沿着回廊离开了。 裙裾拂过地面,悄无声息,只留下那缕极淡的梅香,和楚昭手里被下意识接住的那方绣着小老虎的丝帕。 楚昭站在原地,捏着那方丝帕,半天没动。 脸上被帕子碰过的地方,像是被羽毛尖儿扫过,痒痒的,一直痒到了心里。 她低头看看帕子上那只傻乎乎打滚的老虎,又抬头看看沈清辞消失在回廊拐角的背影。 半晌后…… “原来如此……”她喃喃自语,眼睛越来越亮,像是发现了稀世珍宝。 她猛地转身,大步流星往回走。 经过自家老爹身边时,她掷地有声地扔下一句话,声音大得半个水榭都能听见: “爹,我找到了,我今儿来这一趟值了!” 楚老爹被她吓一跳:“找到什么了?” 楚昭停下脚步,回头,脸上绽放出浑不吝的笑容,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我找到我想娶……不是,我想‘请’回家的人了!” “就沈家那个,沈清辞。” 水榭内外,刹那间,死一般寂静。 连池子里的残荷,都惊得停止了摇曳。 楚昭却浑然不觉,或者说,根本不在乎。 她捏紧了手里绣着小老虎的丝帕,只觉得满腔热血沸腾,一个宏伟计划正在她脑海中轰轰烈烈地展开序幕。 第2章 全镇头条:霸王花她动真格了 楚昭那句石破天惊的宣言,让秋水诗会以近乎荒诞的方式仓促收场。 楚老爹在众人或惊骇、或探究、或憋笑的目光中,老脸涨得通红,揪着自家闺女的耳朵把她拽回家的。 “沈家姑娘,那是你能惦记的吗?!”楚家正堂,楚老爹拍得黄花梨桌子砰砰响。 “那是沈夫子的掌上明珠,人家诗书传家,你、你上去就说要‘请’人家回家?你这是抢亲还是聘伙计?!” 楚昭揉着发红的耳朵,浑不在意: “爹,您这话不对。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我虽然不是什么君子,但也是个……是个有追求的女子,我看上了,自然要让她知道。” “你那叫让人知道?!”楚老爹气得胡子直翘,“你那是当着全镇读书人的面喊打喊杀,沈家现在怕是已经气得闭门谢客了。” “那正好,”楚昭眼睛一亮,“我上门道歉去。” “你敢!”楚老爹眼前一黑。 然而,楚老爹显然低估了自家闺女“敢”的程度,也低估了流言在青石镇传播的速度。 不过一夜之间,“楚霸王要强娶沈仙子”的消息,就插着翅膀飞遍了镇上每一个角落。 卖豆腐的刘婶和打铁的张叔在街□□换了震惊的眼神,茶馆里说书先生连夜修改了明日的话本段子。 连学堂里的稚童都在课间交头接耳:“听说楚家那个会飞檐走壁的姐姐,要把教咱们写字的沈先生家最漂亮的姑姑抢回去当压寨夫人了……” 而被流言中心波及的沈家,气氛确实有些凝重。 沈家书房内,沈清辞的兄长,秀才沈清和,正拧着眉头在屋里踱步。 “简直荒唐!岂有此理!”他手中的书卷都快捏变了形。 “那楚昭是什么人?逞凶斗狠,毫无礼数! 今日敢当众口出狂言,明日就敢……就敢打上门来。 妹妹,你万不可与这等粗鄙之人有半分沾染。” 沈清辞端坐在书案后,正临着一帖小楷。 闻言,她笔下未停,只淡淡“嗯”了一声。 “你‘嗯’是何意?”沈清和更急了。 “你可知道外头传得多难听? 我们沈家诗礼传家,清誉绝不能毁于此事。 父亲也是,竟说什么‘少年人恣意些也无妨’……” “兄长。”沈清辞搁下笔,拿起一旁的书签压住宣纸,抬眼看过来。 她的表情平静无波,好似外面那些惊涛骇浪都与她无关。 “流言止于智者。楚小姐或许只是一时兴起,口不择言。过几日便忘了。” “一时兴起?”沈清和不信,“你忘了她昨日看你的眼神了不成,跟饿狼见了肉似的!” 沈清辞睫羽微垂,没接话。 饿狼?倒不像。 更像一只发现了新奇玩具、兴奋得眼睛发亮的大型犬,浑身上下都写着“我要这个”的直白渴望。 有点蠢。但倒是直白可爱。 她起身,走到窗边,院子里那株老梅树还未到花期,只有遒劲的枝干沉默伸展。 她想起昨日回廊下,楚昭脸上那抹蹭花的胭脂,还有自己鬼使神差递出去的手帕。 那只绣着幼虎的帕子……怕是收不回来了。 就在这时,沈家的老仆福伯,一脸古怪地匆匆走进院子,隔着窗户回禀:“少爷,小姐,楚家……楚家小姐来了。” 沈清和霍然转身:“她还真敢来?!” 沈清辞也微微挑眉。 “她没进门。”福伯表情更微妙了,“她……她在咱们西边院墙外头。” ### 沈家西墙外,原本僻静的小巷,此刻挤满了闻讯而来的街坊,个个伸长了脖子,又不敢靠得太近。 只见楚昭一身利落的绯红骑装,头发高高束起,英气勃勃。 她没带她那标志性的软鞭,反而手里拿着一卷……疑似文稿的东西。 这东西实在不适合出现在她手里,以至于人们对它产生了怀疑。 她清了清嗓子,无视周遭目光,对着沈家高高的粉墙,开始大声“诵读”: “啊,沈家姑娘!” 第一句出来,围观群众就集体抖了一下。 “你就像那天上的明月,照亮了我漆黑的人生道路。” 墙内,正匆匆赶来的沈清和一个趔趄。 “你就像那山间的清泉,滋润了我干涸的心田。” 巷口,偷看的刘婶捂住了嘴,肩膀耸动。 “我知道,我读书不多,是个粗人。 但我有力气,我能保护你。 我还会赚银子,都给你花!” 楚昭念得抑扬顿挫,感情饱满,只是那内容实在是……令人不忍卒听。 她显然是认真准备过的,只是这文采,约等于没有。 沈清辞不知何时也悄然走到了内墙边,隔着镂空的花窗,能看到外面那个挺直了脊背、大声“告白”的红色身影。 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背在身后的手,指尖轻轻捻了捻袖口。 楚昭念到动情处,甚至往前跨了一步,仰着头,大概她认为这样就能让声音穿透高墙,直达佳人耳中: “沈清辞,你听好了,我楚昭对你是真心的,日月可鉴!我……” “楚小姐。” 一个清清冷冷的声音,打断楚昭慷慨激昂的“诗朗诵”。 人群霎时一静。 只见沈家那扇平时少开的西侧角门,“吱呀”一声开了半扇。 沈清辞一身素雅衣裙,站在那里,脸上依旧是那副平静无波的表情,阳光落在她身上,仿佛都沉静了几分。 楚昭的朗诵戛然而止,眼睛瞬间亮了,像两颗燃起来的火星子。 她三两步跨到门前,脸上的兴奋藏不住:“沈姑娘,你听见了?我……” “听见了。”沈清辞打断她,目光在她手里那卷“诗稿”上扫过,很快移开,落在她脸上,“楚小姐,你的心意,我已知晓。” 楚昭屏住呼吸。 沈清辞语气平稳,听不出喜怒: “只是诗文一道,贵在含蓄蕴藉,情真意切。 楚小姐若真有此雅兴,不妨多读些前人佳作,或能有所进益。” 她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声音轻了一些,却足够让楚昭听清: “另外,诵读诗文,需心平气和。 楚小姐声音洪亮是好事,但恐伤喉咙。 巷口李记茶铺的冰糖雪梨膏,今日恰好新制。” 说完,她微微颔首,不等楚昭反应,便轻轻关上了角门。 “砰”一声轻响,将内外隔绝。 楚昭站在原地,手里还捏着那卷诗稿,半晌没动。 围观的众人面面相觑。 这……算拒绝? 可听着又像是……劝学? 还顺带关心了一下她的嗓子? 楚昭眨了眨眼,忽然,猛地一拍大腿。 “我明白了!” 众人被她吓了一跳。 “沈姑娘是嫌我念得不够好。”楚昭眼睛灼灼放光,丝毫没有受挫的颓唐,反而像是得了什么启示。 “她让我多读书,还让我去喝冰糖雪梨膏,她这是在关心我!” 众人:“……” 沈姑娘好像是这个意思,但又好像完全不是这个意思。 楚昭却已斗志昂扬。 她转身,对着还没散去的街坊邻里,大手一挥,宣布道: “从今日起,我楚昭要发奋读书,为了沈姑娘而读书!” 她走了两步,又回头,对着沈家紧闭的角门,声音洪亮地保证: “沈姑娘,你等着,我会写出比今天好一百倍的诗念给你听。” 门内,刚走回书房门口的沈清辞,脚步顿了顿。 她走到书案边,重新铺开一张素笺,研墨,提笔。 半晌,素笺上落下几行簪花小楷,记录着今日的“要事”,只是那内容,与诗书全然无关: “腊月初七,晴。 楚氏女昭,于西墙外诵‘诗’。 其文……不忍卒闻。 然声若洪钟,中气十足,观其面色,似自得意满。 幼虎帕,未提及。 建议其读书,恐无效。 冰糖雪梨膏或可清心降火。 注:此人精力过剩,远超预估。” 写罢,她轻轻吹干墨迹,将纸笺收入书案最底层一个带锁的紫檀木匣中。 匣子已有些分量,里面整齐叠放着数十张类似的笺纸。 锁扣落下,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窗外,隐约还能听到巷子里楚昭意气风发、渐行渐远的脚步声,以及围观人群嗡嗡的议论声。 沈清辞走到窗边,目光落在院墙外那株探出头的古槐枝桠上,看了片刻。 “果然……”她低声自语,窗棂的影子落在她沉静的侧脸上,“是个麻烦精。” 第3章 凿墙的可行性 楚昭说到做到。 发奋读书的具体表现为:她差人搬空了镇上“墨香斋”近半的诗集与典籍,在自家院子里垒起了一座颇为壮观的书山。 她坐在书山前,一手捧着《诗经》,一手撑着下巴,不到一盏茶的功夫,脑袋就一点一点,开始与周公论道去了。 醒来后,她对着满纸“关关雎鸠”发了半天呆,最后得出一个结论: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行动。 至于如何行动,楚昭有她自成一套的逻辑。 “沈姑娘让我多读书,是觉得我文采不够好,配不上她。” 她对着一脸愁容的楚老爹分析:“但文采这事儿,不是一日之功。我得先让她习惯我的存在,习惯成自然,自然就离不开了。” 楚老爹眼皮直跳:“你待如何?” 但他对自家女儿这说一出是一出的作风,早已是习惯。 她想要与人做朋友的行径,大多都这般……让人难以捉摸。 楚老爹并不认为这次与以往的几次有何不同。 只见楚昭打了个响指,神色自信道:“我打听过了,沈家西边隔壁那户人家,正要举家南迁,宅子急着出手。爹,我要买下来。” “你买沈家隔壁的宅子作甚?!”楚老爹有种不祥的预感。 “近水楼台先得月啊。”楚昭说得理直气壮,“我住她隔壁,晨起问安,午后送茶,夜里还能……呃,看看她窗前的灯几时熄。这诚意,够足吧?” 楚老爹试图用账本和生意经说服她:“那宅子地段不错,价钱可不低,买了空置着,多不划算……” “谁说我空置?”楚昭眉飞色舞。 “我搬过去住,这老宅留给你和姨娘们清静清静。 银子的事你别管,我娘留给我的那份体己,够使。” 提起早逝的发妻,楚老爹顿时蔫了半截。 他那亡妻,当年也是镇上出了名的泼辣爽利,某种意义上,楚昭这性子倒是随了十成十。 他拗不过女儿,更拗不过对亡妻的怀念与纵容,只得叹气摆手: “罢了罢了,你爱折腾便折腾,只一条,别真把沈家给拆了。” “哪能呢!”楚昭保证得飞快,“我这是去增进邻里感情的。” ### 楚昭办事,向来雷厉风行。 不过三天,沈家西邻那座白墙黛瓦、带着个小巧庭院的三进宅子,就易了主。 房契上墨迹未干,楚昭就指挥着家仆,把她的“细软”浩浩荡荡搬了进去。 包括但不限于几箱她觉得“有文气”的书、一套崭新的梨花木桌椅、她惯用的缠金丝马鞭。 甚至,还有一盆据说能安神助眠的昙花。 这动静自然瞒不过隔壁。 沈清和站在自家书房的窗前,看着一墙之隔那边人来人往,气得手指发颤: “岂有此理,简直是步步紧逼,欺人太甚! 她这是要作甚,监视我们吗?” 沈清辞正在核对书院下月的用书清单,闻言笔下未停,只淡淡道: “购置宅邸,是她的自由。兄长多虑了。” “我多虑?”沈清和转身,“你看她那架势,像是寻常搬家吗,怕不是明日就要凿壁偷光了!” 沈清辞眼睫微动,没接话。 凿壁偷光?以那位楚小姐的性情,怕未必做不出。 只是目的恐怕并非为了“偷光”读书。 她忽然想起那方绣着幼虎的帕子。 沈清辞垂下目光,在清单的“《南山集》二十卷”旁,轻轻画了个圈。 果然,沈清和的担忧在次日午后就成了真。 起初只是窸窸窣窣的刮擦声,从两家相邻的那堵墙传来,位置大概在沈家小花园的暖阁附近。 沈清和正在暖阁看书,被这声音扰得心烦意乱。 他竖起耳朵听了片刻,脸色越来越青:“这,这莫非是……” 他霍然起身,冲出暖阁,来到墙根下。 那声音更清晰了,还夹杂着一点金属与砖石摩擦的动静。 “楚!昭!”沈清和对着墙壁低吼,顾及斯文,没敢太大声。 隔壁的动静停了一瞬。 紧接着,楚昭清亮又带着点疑惑的声音隔墙传来,还挺有礼貌: “沈家兄长,有事吗?我在施工,有点吵,抱歉啊。” 施工?!在两家共用的墙上施工?! 沈清和眼前发黑:“你在墙上施工作甚?!” “哦,这个啊……” 楚昭的声音透着一股子理所当然的兴奋: “我打算在这儿开个月洞门,以后串门多方便。 你放心,我找了镇上最好的泥瓦匠,保证开得圆润整齐,不影响你家墙体的稳固性。 我还打算在门边上种点蔷薇,到时候开花了一爬,哎呦,那景致……” 沈清和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月洞门?还种蔷薇?! 她真把这当自己家后院了?! “胡闹,荒唐,我绝不同意。”沈清和气得声音都变了调。 “别急嘛沈家兄长。”楚昭居然还好言相劝。 “我都想好了,门开好以后,我每天给你们送最新鲜的糕饼果子,城西王婆子家的,你妹妹肯定喜欢。 要不咱们再商量商量,你觉得开个六角形的门怎么样?更别致些……” 沈清和再也听不下去,拂袖而去,直奔父亲书房告状。 墙那边,楚昭听着隔壁气急败坏的脚步声远去,遗憾地叹了口气:“看来沈家兄长不喜欢月洞门。” 她扭头对旁边提着铲子、一脸苦相的泥瓦匠师傅说:“算了,月洞门计划暂缓。咱们先执行第二方案。” 泥瓦匠师傅咽了口唾沫:“第、第二方案是?” 楚昭从怀里掏出一个精致的雕花红木食盒,打开,里面是码得整整齐齐、还冒着热气的桂花白糖糕。 她指了指墙上刚才刮擦的位置:“在这儿,给我掏个……嗯,碗口大小的洞就行。要平整,边沿磨光滑点,别落了灰到点心上。” 泥瓦匠师傅:“……” 他从业二十年,修过祠堂,补过城墙,还是第一次接在人家院墙上掏洞送点心的活儿。 楚昭催促:“快点儿,凉了口感就不好了。工钱加倍!” 在双倍工钱的驱动下,泥瓦匠师傅抛弃了职业操守,挥舞起小锤和凿子。 楚昭在旁边监工,时不时提醒: “轻点轻点……这边再弄光滑些…… 对了,你说我下次是送豌豆黄好,还是杏仁酪好?” 墙洞很快打好,边缘果然修得光滑。 楚昭小心地将食盒里最上面一层糕点取出,试图从洞里塞过去。 洞的大小估算得略有误差,食盒卡住了。 楚昭皱眉,嘀咕:“不行,这得调整。” 她伸手进去,想将食盒摆正,顺便看看隔壁的情形。 就在她努力调整角度时,脚下不知踩到了刚才凿墙掉落的碎砖石,猛地一滑。 “哎呦!” 第4章 墙洞须补,糕点……可惜 楚昭整个人失去平衡,胳膊肘狠狠撞在粗糙的砖墙边缘。 为了护住食盒不被打翻,她又别扭地拧了一下手腕。 “哐当”一声,食盒终究是掉在了地上,糕点滚落。 楚昭也跌坐在地,左手小臂外侧传来火辣辣的刺痛。 低头一看,绯色的衣袖被划破一道口子,底下皮肉翻开,渗出血珠。 右手腕也传来一阵钝痛。 泥瓦匠师傅吓坏了:“楚、楚小姐,您没事吧?” 楚昭龇牙咧嘴,先看了眼滚脏的糕点,心疼:“可惜了王婆子的手艺……” 然后才后知后觉看向自己流血的手臂:“啧,好像有点麻烦。” 她试着动了动右手腕,刺痛更明显,怕是扭到了。 这边的动静,终究是惊动了沈家。 沈清辞原本在暖阁另一侧的书架前找书,听到隔壁明显的惊呼和摔落声,动作顿住。 她想起兄长方才的怒斥和“施工”的动静,微微蹙眉。 犹豫了片刻,她放下书卷,走了出去。 来到墙边,首先看到的是地上滚落、沾了灰的精致糕点和摔瘪的食盒。 她的目光落在那个碗口大小的墙洞上。 洞的那边,传来楚昭抽着气还强装无事的声音: “没事没事,皮外伤,师傅你别慌,工钱照给。 哎,就是这墙还得补,点心也糟蹋了。” 沈清辞的目光顺着墙洞往下,看到了跌坐在地的楚昭,以及她手臂上那片刺目的鲜红。 她的衣袖破了,伤口不小,血正沿着她白皙的小臂往下淌,她却只顾着心疼点心和嫌弃伤口麻烦。 沈清辞静静地看了几秒。 转身离开。 就在楚昭被泥瓦匠师傅扶着,骂骂咧咧又垂头丧气地准备先回自己宅子处理伤口时,沈家那扇很少开启的西侧角门,又一次打开了。 沈清辞站在门口,手里提着一个古朴的榆木药箱。 她穿着家常的素色衣裙,外面罩了件淡青色的半旧比甲。 她的目光落在楚昭血迹斑斑的手臂上,停顿了一下,随即移开,看向楚昭有些错愕的脸。 “楚小姐。”她的声音依旧平淡,听不出太多情绪,“若不想留疤,随我来。” 楚昭愣住了,看看她,又看看她手里的药箱,一时没反应过来。 沈清辞不再多说,转身往门内走,只留下一句:“把伤口清理干净。” 楚昭眨了眨眼,疼痛似乎都忘了,狂喜涌了心头。 她立刻甩开泥瓦匠师傅搀扶的手,虽然疼得又是一咧嘴。 她挺直腰板,像接到什么光荣任命,快步跟了上去,嘴里还忍不住确认:“沈、沈姑娘,你是要亲自给我上药吗?” 走在前面的沈清辞没有回头,只是脚步加快了一丝。 “嗯。” 极轻的一个字,飘散在午后微暖的风里。 楚昭顿时觉得,胳膊上的伤,手腕的痛,连同那堵没凿成功的墙、那盒糟蹋了的点心,全都值了。 值大发了! 她亦步亦趋地跟着沈清辞,穿过沈家清幽雅致、与她家风格迥异的小庭院。 她的眼睛忍不住四下打量,满是好奇,却又因为身处“圣地”而显得有点拘谨。 直到迈进一间小书房,闻到那股清冷的梅香混杂着书卷气,她才稍稍安分下来。 沈清辞示意她在窗边的矮榻上坐下,自己则打开药箱,取出干净的棉布、清水和白瓷药瓶。 她先用棉布蘸了清水,半跪在榻前,垂眸,开始仔细清理楚昭手臂伤口周围的灰尘和血迹。 她的动作很轻很稳,指尖微凉,偶尔不可避免触碰到楚昭的皮肤。 楚昭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近在咫尺的沈清辞。 从这个角度,能看到她低垂浓密如蝶翼的睫毛,挺翘的鼻梁,和微微抿着的色泽淡粉的唇。 她专注的神情,让那张平日过于清冷的脸,显出别样的柔和。 原来她眼睫这么长。 楚昭迷迷糊糊地想。 “怎么弄的?”沈清辞忽然开口,打断了楚昭的遐思。 “啊?哦……就,不小心滑了一下,撞墙上了。”楚昭老实回答,有点不好意思。 沈清辞清理伤口的手顿了一下,声音依旧平稳:“在墙上凿洞的时候?” 楚昭:“……嗯。” 被当场抓包,她有点讪讪。 “为何凿洞?” “想……想给你送点心。”楚昭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点做错事被抓现行的心虚。 但又混合着“看我对你多好”的委屈:“王婆子家的桂花白糖糕,可难买了,我排了好久的队……” 沈清辞没有再问。 她清理好伤口,拔开药瓶的木塞,将淡青色的药粉均匀洒在伤口上。 药粉接触伤口的瞬间有点刺痛,楚昭下意识缩了一下。 “别动。”沈清辞伸手,轻轻按住了她的手腕上方。 楚昭立刻僵住,不敢再动。 她能感觉到沈清辞指尖的薄茧,大约是常年执笔留下的。 沈清辞很快撒好药粉,又用干净的棉布条,动作娴熟地将伤口包扎好,打结时力道适中,既稳固又不至于过紧。 接着,她托起楚昭的右手腕,手指在关节处轻轻按压检查。 “嘶——”楚昭没忍住,吸了口凉气。 “轻微扭伤,问题不大。”沈清辞判断道,从药箱里又取出一个小罐子。 她挖出一点气味清冽的药膏,涂抹在楚昭手腕红肿处,不轻不重地揉按起来。 她的手法很专业,力道均匀。 起初是尖锐的痛,但很快,药膏开始发挥作用,加上她恰到好处的按摩,疼痛渐渐消散。 楚昭看着她专注的侧脸,感受着手腕上那不容忽视的触感。 心跳声,咚咚咚的,吵人得很。 她平生第一次,在一个同龄女子面前,这么安静…… “好了。”沈清辞松开手,起身,将药瓶药罐收回药箱。 “伤口莫要沾水,三日后再换药。手腕每日揉此药膏两次,少用力。” 楚昭也跟着站起来,动了动包扎好的胳膊和手腕,咧嘴笑了:“多谢沈姑娘,你真是……医者仁心!” 沈清辞整理药箱的动作未停,闻言,抬眼瞥了她一下。 那一眼很淡,却让楚昭莫名觉得自己那句“医者仁心”用得很是蠢笨。 “举手之劳。”沈清辞合上药箱,“楚小姐以后……行事还是稳妥些为好。并非每次都能如此‘走运’。” 这话听着像是规劝,甚至带点淡淡的责备。 但楚昭自动过滤了其他,只抓住了“稳妥”二字,并理解为沈清辞在关心她的安危。 她立刻点头如捣蒜:“我记住了,以后一定小心,那个……墙洞我马上让人补好,保证恢复原样!” 沈清辞叹了口气,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道:“楚小姐若无他事,便请回吧。伤处需静养。” 这就是送客的意思了。 楚昭虽有些不舍,但今日能得沈清辞亲自上药,已是意外之喜。 她不敢得寸进尺,连忙道:“没事了没事了,我这就回去静养,沈姑娘你也好好休息。” 她走到门口,又忍不住回头,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沈清辞:“那个……点心我下次再给你买,买更好吃的。” 说完,不等沈清辞回应,就像只偷到腥的猫,带着一脸心满意足快步溜走了。 书房里恢复安静。 沈清辞站在原地,目光落在矮榻边地面上,几滴刚才清理伤口时不小心滴落的水渍上。 半晌,她走到书案后,拉开那个带锁的紫檀木匣,取出最新的素笺,研墨提笔。 “腊月十一,晴。 楚氏女购西邻宅,迁入。 意图凿壁(开月洞门未遂,改凿碗口洞),亲送糕点。 行事鲁莽,滑跌,伤左臂及右腕。 创口约两寸,皮肉翻卷,出血甚多。其人竟先惜糕点。 为其清理上药,其状颇驯,目不转睛。 药箱内白及粉存余不多,需补。金疮药膏亦耗。 注:此人似不畏痛,然眼神灼灼,令人难以直视。幼虎帕仍未提。 补记:墙洞须补。糕点……可惜。” 写罢,她搁下笔。 窗外,传来隔壁中气十足的指挥声,大约是楚昭在吩咐人修补墙洞和清理院子。 那声音充满活力,甚至带着点掩不住的欢快,与沈家一贯的宁静格格不入。 沈清辞将纸张放入匣子,轻轻合上匣盖,落锁。 她走到窗边,将窗户推开一丝缝隙。 初冬微冷的风携着隔壁的喧闹涌进来一点。 她静静站了一会儿,侧耳听着那模糊的动静,脸上的神情在光影中有些看不分明。 最终,她伸出手,将那丝缝隙,又关小了一些。 只是,终究,没完全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