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养小厨郎》 第1章 李府 “霜降,快起身了,今日是去国公府应卯的日子,万万不可迟了!” 窗外天光刚泛出鱼肚白,姨母瑛氏便在外间催促,焦急的妇人声音隔着门板骤然传来,把林霜降吓了一跳,手里的牙刷子都险些滑落。 他提了声音朝外应道:“姨妈,我已起了。” 七岁的幼童声音清凌,并未带着刚睡醒时残梦未破的沙哑。 瑛氏稍稍放下心来,但依然没忘记叮嘱:“动作利索些,出了门还得去赶长车呢,赶巧今日还是市集,定是少不了人要坐车的,说不定人堆里还有偷儿……不成,我得把包袱皮子再紧些。” 瑛氏嘀嘀咕咕地走了,脚步声渐行渐远。 林霜降继续低头刷牙。 他手上拿的是竹木暗穿马尾毛牙刷子,做工简单,价钱低廉,牙膏也是青盐和廉价药材制成的粗牙粉。 姨妈同他说过,李国公府的贵人们养尊处优,器物讲究,牙刷柄都是雕花镂空的象牙,牙香更是用沉香、檀香等名贵香料和药材制成;姨妈还说,等他们到了府上,也能沾贵人们的光,用上槐枝泥与青盐、薄荷做的细牙粉,比现在不知强出多少倍。 说这话时,瑛氏的两只丹凤眼好似要迸出光来,林霜降倒是很不为所动。 他还是更喜欢现代那种一挤一大坨,能刷出绵密泡沫的牙膏。 刷完牙,林霜降熟练梳好宋朝孩童间常见的总角发型,又将姨妈提前给他备好的一身半新不旧的水蓝短儒换上——这已经是家里最好的衣裳了。 收拾妥当,他正要出门,瑛氏便攥着帕子风风火火赶来,瞧见他头顶上立着的两只小发角,立时露出很不赞同的表情。 “今儿个是咱娘俩鸡犬升天的大日子,你怎的还梳这等扔进人堆里都捞不出来的寻常发髻?平白糟践了你这张嫩白小脸!来来,快坐下,姨妈重新给你梳一个,保管让国公府的贵人见了都眼前一亮!” 林霜降无奈纠正:“姨妈,鸡犬升天这个词不是这么用的。” 瑛氏却早已沉浸在“鸡犬升天”的喜悦之中,根本没理会林霜降的纠错,按了他在圆铜镜前坐下,伸手将发带解开,又摸出把旧黄杨木梳,簌簌几下便挽好了新发髻。 瑛氏收了手,端详着镜中那张梳整后格外俊俏的小脸,眼中尽是满意之色。 “这叫‘顶心髻’,是城里小官人们最时兴的打扮,梳了这头,便知咱们是懂规矩、有来历的,可不是那等没根脚的破落户!” 林霜降看着被姨妈说的天花乱坠,但其实只是后世寻常的半丸子头,胡乱点了点头:“姨妈说的是,咱们快些出发吧。” 不然一会儿真赶不上车了。 他要坐的是“长车”,即宋朝的共享马车,因形制为长方形带棚马车而得名,一辆可容纳六人,堪称古代版拼车出行,大人二文、孩子一文便可搭坐,索价低廉,故而很受瑛氏青睐。 因着便宜,坐车人数格外可观,排半天队还没赶上的情况时有发生,今日又逢市集,乘车难度系数更是陡增。 瑛氏也意识到了这点,连忙往林霜降怀里塞了几个包袱,带着他出门了。 汴京城内,皇城坐北朝南,达官显贵的府邸也占据着北处的风水宝地,像林霜降与瑛氏这般住在最南头城门外的,便是最不起眼的升斗小民,平日里莫说见识贵人车驾,便是请个像样的大夫都得穿过大半个城,着实不便得紧。 但好处是挨着拼车地点很近。 出门走了约莫百十来步,便到了城门旁固定的拼车地点,许是林霜降一路上“千万不要迟到”的祈祷奏了效,甫一站定就见一辆长车碾着路面碎石滚滚而来,里头正好剩下两个座位。 还是连座的。 瑛氏喜不自胜,爽快付了车夫三文钱的车费,将林霜降和大大小小的包袱们塞上车,而后自己才坐上棚垫。 车把式扬起马鞭,高声喊道:“各位客官坐稳喽!汴梁城北去也——起车!” 马车扬长而去,掀起一片绵延尘烟。 正行间,忽听旁侧传来一声招呼,“哟,这不是瑛娘和霜哥儿么?” 林霜降抬眼看向那张圆润带笑的妇人面庞,是与姨妈相识的张娘子,乖巧喊了声:“张婶娘好。” 没想到这句再寻常不过的问好倒叫她十分惊喜。 “哎哟,有些日子没见,霜哥儿竟肯应我了!以前总猫儿似的见人就躲,现下瞧着眉眼亮堂,人也比从前灵醒多了呢。” 瑛氏笑道:“好叫姐姐知晓,这孩子前些日子害了场风寒,昏沉了好几日,谁知病好后倒像是突然开窍了似的。” “你也知道,我这外甥从前见人总躲在我身后不肯言语,问十句也答不出一句,是个不折不扣的闷性子,如今虽不算能言善辩,但至少见了人能问声好,眼里也有活计了,真真像是把从前堵着的心窍给冲开了。” 张娘子了然道:“老话讲,大病开悟,霜哥儿这是把从前闷着的气性都给理顺了,往后定能立起来——今日出行,可是要去哪家学堂开蒙了?” 宋朝孩童开蒙去学堂的年岁没有统一标准,主流集中在六至八岁,林霜降七岁去学堂,既不超前也不滞后,不怪张娘子会有此一问。 瑛氏荡开一抹难掩得意的浅笑,“并非是去学堂,此番啊,是李国公府的恩典。” “姐姐有所不知,国公府近来缺人使唤,国公爷仁厚念旧,又不愿从外头胡乱买人,便召我们这些知根知底的旧人回去当差,还说家里的孩子也能跟了去。”她感叹道,“也是托赖我曾在府里伺候过先头大娘子,才得了这个机会。” 闻言,张娘子脸上笑意敛了些许,心里头也有些淡淡酸气泛上来。 汴京城内,谁人不知李国公府江陵李氏? 这可不是寻常勋贵,祖上寒门出身,从馆阁清贵一路做到参知政事,此后子孙皆有金榜题名,多在国子监、御史台等要地任职,现今的李国公李游是位大儒,因曾为幼帝讲学更有帝师之名,圣眷极浓。 张娘子不禁暗叹:好个泼天的机缘! 想到瑛氏能攀着往日旧情踏进泼天富贵,自己却要在陋巷日复一日地熬着,张娘子很有些吃味,但转念又想通了。 说起这瑛氏也是个命苦的,成婚没几年便早早守了寡,没留下一儿半女,身边只有已故大姐姐留下的这根独苗,如今好不容易得了个重回故地的机会,也是老天可怜苦命人。 自己酸起来,实在不该。 心头涩意散去,张娘子脸上重新漾开笑容,夸赞道:“瑛娘,你是咱们南城有口皆碑的稳妥人物,霜哥儿也是灵秀文静,要我说啊,你们娘俩个很该去那朱门绣户里走一遭呢!” 短短几句话便夸在了瑛氏的心坎上,瑛氏被夸美了,笑得合不拢嘴,亲亲热热拉住张娘子的手。 “姐姐快别抬举我们了。”她好容易止住了笑容,转移话题道,“我最近得了几个新花样子,正想请教姐姐……” 两个妇人将脑袋凑在一处,兴味盎然地议论起时兴绣样针法,诸如“套针”“抢针”之类的陌生词汇钻进林霜降耳朵,从他的左耳进,右耳出。 这便是大人们之间的谈话了,和他没什么关系,林霜降假装自己是一只鹌鹑,转头掀起车帘的一角向外望去。 马车正驶过汴河两岸,鼎沸人声混着各色香气漫进车厢。 街道两侧,店肆林立,东有车家炭、张家酒店、王楼山洞梅花包子、李家香铺;西有鹿家包子、曹婆婆肉饼、李四分茶、众多羹店和香药铺子……酒楼茶坊鳞次栉比,彩楼欢门流光溢彩。 挑着担子的货郎穿梭在人流,清脆的拨浪鼓声与叫卖声此起彼伏,各种小吃琳琅满目。 水饭、熬肉、干脯、肉脯、鸡皮腰肾鸡碎,还有旋煎羊白肠、冻鱼头、抹脏红丝、批切羊头、辣脚子、姜辣萝卜……① 林霜降坐在马车上,仿佛已感受到刚出笼的蟹黄包子扑面而来的热气,还有炙羊肉的焦香。 这还是他穿越以来头一次看到这般鲜活热闹的景象。 前世,他自有记忆起就一直困在医院病房,吃药输液做手术都是家常便饭,十四岁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晚上,他望着窗外的绚丽晚霞,轻轻闭上了双眼。 再一睁眼,就成了一千多年前住在汴京城南陋巷的七岁孩童。 原身与他同名同姓,自记事起便没见过爹娘,只从姨妈偶尔的念叨里知道,娘亲是生他时坏了身子,没能熬过去,爹爹是书局抄书匠,也是因一场急症去了。 许是知道自己与寻常孩子不同,原身自幼便比同龄人安静怯懦,凡事都憋在心里,不愿给人添麻烦,得了一场来势汹汹的风寒也不愿说,最终没挺过去,在一个深夜悄无声息断了气,换成了林霜降。 重活一世,身体康健,尽管是个地狱难度的开局,林霜降也没有怨言。 既占了人家的身体,原身未走完的人生道路,便该由他来完成。 车厢在石板路微微摇晃,如同摇篮,林霜降的小脑袋也不由自主跟着马车行进轻轻晃动。 姨妈与张娘子议论针法的絮语渐渐模糊,窗外货郎清亮的叫卖声也渐渐拉长飘远,融进暮冬微冷的空气。 林霜降试图去分辨沿途叫卖的那些“鳝鱼包子”“盘兔”究竟是何物,眼皮却不受控制地越来越沉。 最终,他放松歪靠在姨妈身上,呼吸轻缓绵长,沉沉睡去了。 不知过去多久,再睁眼,是被姨妈唤醒的。 “这孩子,怎么在车上就睡着了……霜降,霜降,快醒醒,咱们到地方了!” 到了? 林霜降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懵然抬头。 朱门巍峨的李国公府近在眼前。 ①《活在大宋》 ②“顶心髻”这个名字是编的 给下本《江南小饭馆》打个广告,求收藏~ 顶级大厨纪溪亭穿成宋朝落魄小老板。 坏消息:家徒四壁,欠债累累,只有一间水淹倒闭的小饭馆,还带着个年幼弟弟。 好消息:此地江南,虾肥蟹美,遍地都是海鲜。 纪溪亭:好巧,我最会做海鲜了^_^ 于是—— 芙蓉蟹斗鲜嫩蓬松,酒醉泥螺脆嫩咸鲜; 银鱼与莼菜同烩成羹,味道鲜美又清爽; 刚捞上来的河虾急火爆炒,虾肉紧实弹牙,咸鲜中带着微甜; 肥厚的蛏子铺满蒜蓉,上锅蒸熟,蒜香扑鼻…… 破落小铺转眼成了江南最红火的食肆,连达官贵人都千里迢迢赶来尝鲜。 - 某日打烊,纪溪亭捡到个受伤昏迷的少年, 看他可怜,喂了一碗鱼羹,几样点心。 谁知少年伤愈后便赖上了他,每日都要来一趟食肆不说,还总目光灼灼地盯着他瞧。 纪溪亭:“没事干就去把碗刷了。” 后来纪溪亭才知道,这个整日围着他打转的小狗,竟是那个名震朝野、令金人闻风丧胆的少年战神,谢凛。 是夜,谢凛卸了甲胄,钻入厨房,从背后拥住他。 “为报答哥哥的一饭之恩,只好以身相许了。” 年下小狼狗x厨艺高超大美人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李府 第2章 油饭 林霜降抬头瞧着嵌有铜兽首门环的朱漆大门。 两扇门板足有两丈余高,成年壮汉尚且需使劲仰着头瞧,对林霜降这种身高不足四尺的幼童更是有如高耸入云,几乎望不到头。 大门两侧立着一对威风凛凛的石狮子,鬃毛卷曲,爪按绣球,高大威严,门前石阶比寻常宅邸宽出许多,汉白玉材质被踩得发亮,找不见半分尘土。 这便是他以后要生活的地方了么? 是梦吗?林霜降感觉自己似乎还没有从睡梦中醒来。 他懵懵懂懂,没想到瑛氏还要迷糊,竟直愣愣地迈开腿要往里走,林霜降见状连忙将她扯回来。 他将声音压低得如同蚊讷,“姨妈,你莫不是糊涂了?国公府的正门哪里是咱们能走得的,该去角门呀。” 这还是姨妈当初告诉他的,叮嘱了好几回呢,没想到他牢牢记在心里,姨妈倒是给抛之脑后了。 瑛氏一拍脑门,小声念叨:“哎呀,糊涂了糊涂了,也是我许久不在府第伺候,竟把这么重要的事给忘了!别在这儿立着了,咱们快寻角门去!” 林霜降拎着包袱,看着姨妈颠颠跑去的背影,无奈摇头。 这个家没了他可怎么办呀。 相较高大宏伟的主门,侧旁不施漆彩的角门便显得有些矮小,门槛也低矮,但仍有数十名僮仆在此守候。 瞧见提着包袱、粗布衣衫的瑛氏,为首身着比甲的门子皱起眉头,上前几步,大声喝止。 “哪儿来的?可有名帖?” 瑛氏连忙从怀中取出仔细包着的公验文书,双手奉上:“劳烦小哥儿过目,奴家瑛氏,原是先头大娘子的身边女使,蒙府上恩典,今日特带甥男林霜降前来应卯。” 门子接过文书细细验看,瞧见瑛氏尤为少见的姓氏,忆起先头大娘子身边似乎确有这么个人,脸色稍霁,“原来是瑛妈妈。” 又将目光移到林霜降身上。 他不通东京城内的流行发式,叫不出这孩子头上的发髻名字,但见他墨发柔软,细致分成两半,上半部分在头顶偏后处挽成一个圆润乖巧的小圆髻,余下发丝柔顺披在肩后,衬得这张稚气小脸愈发白净水灵。 倒是个灵秀漂亮的孩子。 瞧着似乎与家里二郎差不多大,伺候起来也算便宜。 他家二郎性子骄矜桀骜,遇上这种安静温吞如年糕团子的小人儿,怕是要天天给欺负得哭鼻子流眼泪。 被凶巴巴的门子用不善的目光打量着,林霜降虽是一头雾水,但还是规规矩矩行了叉手礼。 而后便听对方道:“二位且进门房候着,待会儿自会有人来接引。” 瑛氏忙与那门子道了谢,带着林霜降进门了。 两人在西跨院门房等了约莫半炷香的工夫,一个丫鬟便迈着小碎步过来了,自说是掌事嬷嬷身边的,先归置了瑛氏洒扫浆洗等外围差事,又瞥向林霜降。 “哥儿年纪还小,先去大灶下学着添柴看火吧。” 瑛氏闻言顿时不大乐意。 她从前在府上做的便是洗扫活计,此番听差也算是重归旧业,原想着林霜降能与她分到一处,也好能帮她分担几分,现下倒好,直接分去大厨房了。 那地方要掌管整个国公府的贵人饮食,辛苦得很哪! 只是无论愿意与否,瑛氏都没有拒绝的权力,她压下心头不满,强挤出笑容:“都听嬷嬷的安排。” 与她相反,林霜降却是很高兴。 厨房好!他最喜欢厨房了! 分配完工种,丫鬟女使便带着瑛氏离去了,林霜降独自在石阶站了会子,才等来接引自己的小厮。 他跟着对方沿着墙角一路往东走,沿途经过柴房、库房、马厩,一路上,挑着满桶水的杂役与推着柴车的小工往来穿梭,步履匆匆。 越往深处走,从灶间传来的酱肉蒸饼的饭菜香越是香浓,待到香气最浓处,大厨房便到了。 林霜降第一反应是:好大的屋子。 数十口灶眼沿墙排开,每口都坐着生铁大锅,案板堆着新宰的肥牛肥羊,酱料糖盐各自成列,成串的风鸡、腊肉、干鸭垂在梁下,墙角码着数个半人高的米缸油坛,还有个养着许多条新鲜活鱼的大水缸。 单是一间厨房,便能抵上林霜降家五六个院子那么大,里头随意码放的冰山一角的吃食更是他与姨妈近乎一年的嚼用。 国公府好有钱啊! “袁厨工,这是刘嬷嬷吩咐送来的烧火小子,说是跟瑛妈妈一起来的。”接引他的小厮对着灶间忙碌的一个中年男子道。 “知道了。”被唤作袁厨工的男子并未抬眼,手上斩鸡的动作不停,淡淡开口,“主君感念你和姨母舟车劳顿,今日就不教你活计了,自个儿先在厨院熟悉熟悉吧。” 林霜降眨了眨眼。 教活计,就是上课的意思么? 因常年在医院泡着,他连语数英一类的正式课程都很少学,更别说这种“烧火小童必修课”了。 感觉应该还挺有意思的。 能合法逃学一日总归是好的,林霜降再度行了个叉手礼,学着接引小厮方才的话乖巧道:“谢谢袁厨工。” 想了想,又道:“谢谢主君。” 无人指引,他四下看了看,自个儿鸟悄地蹲在灶台前去瞧人添柴了,这恐怕都是以后他要干的活儿,现在也算是提前预习。 簇簇火苗烧得蓝中带金,一遇红就有人赶紧掏灰。 林霜降正盯着跃动的火苗记着诀窍,忽然听见远处传来一声高喊。 “放饭!” 话音刚落,厨院内的小厮杂役立刻放下手头活计,鱼贯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小厨房聚集而去。 小厨房又被称为下灶,与大厨房区分开来,专管女使婆子、杂役小厮等下人的日常饮食,规模小许多,饭食也没有上灶昂贵精美,胜在量大管饱。 早起朝食用得不实,又坐车马颠簸了大半日,林霜降早已腹中发空,他咽了咽口水,跟随其他人到领饭队伍中去了。 刚过来就听到前头排队几人兴高采烈的议论之声。 “今个儿的饭食好丰盛呢!” “听说上了鱼鲊。” “还有锅巴!” 林霜降在一旁竖起耳朵默默听着。 宋朝的“鲊”是用盐、酒、米曲等调料腌制发酵,再经密封储存制成的腌腊食品,他吃过姨妈做的茄鲊——嫩茄用盐腌出水分,拌料装进陶坛密封发酵,吃时取些蒸热,茄子吸满油香料香,软嫩不烂,咸香醇厚。 想来这鱼鲊肯定也是一样的好吃。 还有锅巴,这个他还没吃过,是后世那种用大米面小米面做的、撒满料粉金黄酥脆的锅巴吗? 林霜降光是想想肚子就要咕咕叫了。 然而等他领到自己的饭食时却傻了眼。 鱼鲊,是直接生啃着吃的腌咸鱼;锅巴,是香喷喷的大米饭底下的那层饭底。 ……怎么和想象中不一样。 林霜降捏着黑乎乎的腌鱼和锅巴欲哭无泪,其他人却是喜气洋洋。 “这鱼肥得都快流油了。” “锅巴又香又脆,还带了不少白饭粒子呢!” 有人压低声音:“我瞧过了,京中的这些公爵府里,属咱们国公府饭食最好,有鱼有肉,哪像其他不把下人当人的人家,每日吃的都是掺了砂石的糙米、发馊的麦麸饼……” 话还没说完就被人截了去:“背后说贵人小话,仔细你的脑袋,赶快吃你的饭吧!” “是是是……” 一直偷听墙角的林霜降捕捉到了关键信息:原来,这顿他颇为瞧不上的饭食,在“汴京公爵府邸下人饮食排行榜”已属于排在头名的美味了。 林霜降叹了口气。 除去入乡随俗,好像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他张开嘴,对着黑乎乎的鱼鲊,视死如归般咬了下去。 *** 一连吃了好几顿类似的饭食,林霜降很有些水土不服,人都有些瘦了,一度还萌生出离开国公府的念头。 但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他很快便想出应对法子,那便是自己做饭。 小厨房的规矩比大厨房松快得多,下人们若想给自己加餐都能在小厨房的小灶上做,做饭用的米面油盐,谁用了就记在名下,等月底算月钱时,再按用量扣回食材钱。 只要别弄出太大动静,不耽误正经差事,管事们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当然,这是李国公府独有的福利,其他勋贵伯爵可不是这般好相与的。 林霜降是头一次来小厨房做吃的,先熟悉了锅碗瓢盆,之后又去瞧公中物资,许是今日已有不少人来开过小灶了,只剩下白菘、藠头、白萝卜等他不爱吃的菜。 他这一趟本就为改善伙食而来,故而很不愿委屈自己的五脏庙,挑挑拣拣,寻了些香蕈和豕膏,也就是香菇和猪油。 这时候香菇叫法颇多,以蕈和香蕈最为常见,还有细分叫法:洁白肥美的上品香菇称为“玉蕈”,酒煮玉蕈便是经典菜式;还有种贡品香菇,因官家误写得名“合蕈”,也叫“台蕈”,备受推崇。 当然,林霜降吃的是最普通的一种。 再说猪肉,宋朝时猪肉尤为不受待见,苏东坡先生曾经说过“黄州好猪肉,价贱如泥土;贵者不肯吃,贫者不解煮”;此外,本朝动物油要比植物油便宜得多,寻常人家做菜大多用动物油,添置不起植物油。 林霜降就听过民间流传的神话故事,说庐山脚下有个卖油的,待母孝顺,却被雷劈死,母亲不解,质问天神,金甲神人便托梦给她:“你儿子卖的是植物油,为了降低成本,却把动物油掺进去骗人,像这种奸商,我不劈他劈谁!”① 种种原因相加,这罐子猪油便出现在下人的灶房里了。 林霜降很高兴,用猪油来炒香菇油饭最香了! 他上辈子是医院常客,要各种忌口,从小到大都没机会吃好东西,许是越缺什么越要补什么,父母给他买了不少美食散文小说杂志来看。 他时常边吊着点滴边咀嚼那些描绘炙肉酥脆外皮、高汤醇厚滋味的文字,在想象中尝遍了天下至味,也看会了许多珍馐做法,只是临到闭眼都没几次掌勺机会。 没想到在这异朝异世有了用武之地。 胡思乱想间,林霜降并未闲着,已将香菇用温水泡软切成细丁,另个灶眼蒸上粟米饭,断生就盛出。 他小小一个人,动作慢悠悠的却有条不紊,踩着杌凳在热锅里化开猪油,爆香葱花蒜末,下香菇丁,刺啦一声,菌香四溢。 再把蒸至半熟的米饭倒入,酱油糖盐调味,泡香菇的水林霜降也没倒,都添进饭里,盖上木盖转成小火焖着。 不多时饭就熟了,开盖用木勺拌匀,油润饭粒裹挟着软嫩的香菇丁,菌香诱人,油香浓郁。 盛好饭,林霜降想着说不定一会儿还有人到厨房里来,便端碗出去吃了。 饭还冒着热气,林霜降蹲坐在门槛吃得投入,一碗香菇油饭须臾便下了肚,他意犹未尽地擦擦嘴,感觉整个人都活过来了。 这么多顿饭,终于有一顿让他吃饱了。 着实很是不易。 尽管来到国公府还未满两日,林霜降已摸清许多门道,特别是厨房的晋升路径。 最底层的便是他这样的烧火童,终日与烟灰为伍,若手脚勤快伶俐,跟着师傅们学些切配、揉面的功夫,等年岁大些便可升为帮厨;再往上的副厨不仅能掌勺做些家常小菜,还能在采买、宴席时说得上话;至于掌勺大厨,那更是厨房里说一不二的人物。 别的不说,哪怕只为了能更方便地吃些好的,他都得努力升级。 确定好日后目标,香菇油饭也吃完了,林霜降正要起身收拾碗筷,不远处却传来一道声音。 “大厨房里的人是吧?” 不等林霜降开口,那人继续道:“二哥儿晚间饭食没用好,你去给二哥儿备些消夜来。” ① 《稽神录》卷一《卖油者》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油饭 第3章 滑鸡 来人是个十一二岁的少年,衣着簇新,神态自若,显然是个不一般的身份。 林霜降没见过他,但观他打扮听他口风,便知对方是二郎身边的长随景明。 说起李家二郎李修然,小小年纪便是汴京城内极有姓名的人物,六岁考取国子学,颖悟绝伦,性子却是百年难得一遇的桀骜难驯。 踩飞梯、爬屋檐、凿墙洞、拆了御赐的金漆屏风做鹰栖架、当面说博士讲学有误把博士气晕……总之,出格的不出格的事都被李修然做了个遍,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混世魔王,京城其他人家背地里都偷偷叫他“小阎王”。 自知得罪不起这样的人物,林霜降连忙礼道:“奴这就去大厨房叫人。” “不必了。”景明叫住他,“大厨房做个菜还得层层上报,等饭菜做好,二哥儿怕是早就歇了,且那些菜样翻来覆去,毫无新意,二哥儿都已吃腻了。” “我瞧你这新来的年纪虽小,手艺倒是很不错,由你来做,二哥儿也能吃个新鲜,快去吧,免得误了时辰——对了,记得别碰羊肉。” 景明撂下这句话便扬长而去。 林霜降怎么也想不到给这位小祖宗做饭的事会落到自个儿头上,他叹了口气,无奈地往大厨房去了。 和当值的袁厨工说明情况,对方闻言挑了半边眉毛看他,语带诧异:“你是说,景明亲点了你给二哥儿做消夜?” 林霜降点点头。 因着自小在医院长大,林霜降体会见识过的人情冷暖远超同龄人,心思也更细腻,将近两日相处下来,他敏锐地觉察出他的上司袁厨工不大喜欢自己。 至于具体是因为什么,他不清楚,也不觉得重要。 他自觉入府以来行事小心翼翼,并未错漏之处,若是做到这份上还有人瞧不惯他,那就是别人的问题,与他无关。 他才不会为着旁人内耗。 上辈子妈妈曾告诉他,人活在世,平静舒心,唯一要做的就是卯足了劲儿让自己快乐,其余的事,别太执着计较。 前世没机会实现,这辈子,他会好好遵循妈妈的话的。 见林霜降仰着小脸神色坦然,袁厨工就知道他没说谎,更知没人敢胡乱编排二郎的事,挥挥手让他去了。 “既是二哥儿亲点了你,那你就得好好做,若是做得不好,我可给你担不起这个责任。” 这就开始甩锅了,林霜降在心里撇了撇嘴,面上却是不显,装作恭敬的模样应了声便前往厨院了。 因贵人们时不时就要叫上一样点心或消夜,是以无论是不是饭点,大厨房的食材永远齐齐整整备着,案板之上,时令鲜蔬挂着水珠,牛羊肥鸡腊肉琳琅满目,与堪比菜市场散市后一地狼藉模样的下灶形成了鲜明对比。 望着令人眼花缭乱的菜肉,林霜降本该有些羡慕,但他全部心思都在琢磨应给这位传说中的二郎做些吃什么吃食。 景明方才是闻了香菇油饭的味儿才相中了他,说明对方对这道饭很是认可,想让他做个差不多的,但林霜降不能如法炮制:做香菇油饭用到的便宜粟米、猪油等等,都踩了贵族饮食的禁忌。 思来想去,他决定做香菇滑鸡饭——和香菇油饭相仿,不使动物油,还有肉。 应付小孩儿应该够用了。 用两根襻膊将袖子绑起,林霜降先焖了锅子米饭。 这米与他方才吃的糙米不同,是经过多道舂米工序去除了麸皮和碎粒的精白粳米,颗颗饱满莹白,煮出的饭香软细腻,米香十足,单从米上味道就提升好几个层次。 大厨房香菇分成了干、鲜两种,林霜降用了干香菇,能比鲜菇更为菌香浓郁。 再说鸡,李国公府常食用的鸡种为黄鹌鸡,散养啄食田间虫蚁谷物长大,肉质紧实细嫩,昨日大厨房便用这鸡给主君熬了一锅浓浓的鲜鸡汤,林霜降离老远路过都能闻见那醇厚鲜香的滋味,馋得直咽口水。 想不到今日他便要自己上手操持这鸡了。 趁着焖米饭的工夫,林霜降取了肥嫩的鸡腿肉,用姜葱酱汁生粉细细抓匀腌制,如此煎出来的鸡肉能软嫩顺滑、不柴不硬;干香菇也泡发。 灶上坐锅,扔一块未经腌渍的带皮肥鸡进去,小火慢煎,煎出浓香鸡油,既免除了使用动物油的诟病,又有丰腴的动物脂香。 其实用猪肉更好,煎出来的猪油渣又脆又香,还能用来当作平日的零嘴来吃,眼下是没时间了,林霜降打算空闲下来再去小厨房试验一番。 不多时,热锅里积了一小汪滚烫浓香的鸡油,林霜降将煸干了的焦黄鸡肉挑出,放姜片葱花进去爆香,接着把腌好的鸡块倒进去翻炒,待鸡肉变色就把香菇片倒进去,添酱油、糖盐、胡椒粉等佐料。 后世家家户户随处可见的胡椒粉,在宋朝却是属于官府专卖的禁榷物,价格昂贵,堪比金银,有诗云:“何处胡椒八百斛,谁家金钗十二行?” 胡椒之贵可见一斑了。 林霜降想了,估摸着把自己卖了都换不来一斤胡椒。 这样的稀罕物他用不起,但给李修然用就无所谓了,他很大方地在香菇鸡肉里放够了足量,咸香扑鼻。 此时锅中米粒将熟未熟,正是最佳时机,林霜降将炒好的鸡肉块与香菇片铺上,再把泡菌的水淋进去。 之后盖紧锅盖,抽出几根木柴,将炉火转为温柔小火。 须臾,锅内传来细微密集的咕嘟声,米香、肉香、菌香三者合一,不间断地自锅缝向外漫散而出。 要不是林霜降先前已吃了一碗香菇油饭,此刻怕是早就流口水了。 真香啊! 庖厨一道,他其实没太多实操经验,胜在理论丰富,如今理论实际一相结合,倒很有几分熟手小厨的模样。 就是刀工还不太行,这是需要日积月累练习的功夫,光有理论经验没用,林霜降并不急,急也没用。 反正这辈子他有个健健康康的身体,一切都可以慢慢来。 烧着饭,林霜降又去烫了几颗小青菜,到时码在饭里,能丰富口感和味道。 冬日刚过,经霜后的青菜口感尤佳,“小嚼冰霜响”,茎秆脆甜,叶片软滑,自带鲜润之味,配着香菇鸡肉一起拌饭吃好极了。 将烫熟的小青菜与焖好的香菇滑鸡饭组合到一块儿,装进银碗之中,再撒上切得细细的翠绿葱花和黑芝麻粒作为点缀,林霜降捧了碗,马不停蹄地找景明去了。 他送过去时景明正在偏院吃茶,见他来了,眯着眼睛笑道:“没想到你小小一个,烧起饭来竟头头是道,我闻着,这饭香似乎比方才更胜一筹了。” 林霜降便说了几句“给二郎做的自然更加用心,不敢马虎”之类的客套话。 望着景明拎着食盒走远的背影,他长长舒了口气。 但愿这位二郎能吃好。 第4章 二郎 “当——” 铿然一声清响,箭矢稳稳贯入壶耳,发出带有金属质感的回响。 十步外的双耳壶插满九矢箭矢,无一落空,支支皆中壶耳。 李修然立在院中,墨黑长发高高束成马尾,尚存稚气的眉眼初见锋棱,浓睫之下,一双深黑如墨的眼瞳神采飞扬。 他漫不经心把玩着最后一支箭,随意道:“无趣。” “下回换个四耳壶来,这双贯耳壶我都玩腻了。” 周围的侍从立刻连声而应。 提着食盒快步回来的景明瞧见这一幕,笑道:“二哥儿又拿投壶练眼力呢。” 说来二郎这手投壶绝技,还是幼时大娘子给教过的,满汴京的公子哥儿加起来都抵不过,但凡是铜壶摆开的场合,就从没见哪支箭矢落在壶外。 李修然将最后一支箭矢随手一掷,落了个倚竿,满意收手,这才垂眸看向景明手中拎着的食盒。 “你手上拿的是什么?” 景明老实答道:“二哥儿暮食用得不实,奴担心二哥儿夜里饿肚子,便自作主张去大厨房叫了饭,刚出锅还热乎着,二哥儿快趁热用了吧。” 李修然一听到大厨房便皱起眉头。 国子监新调任的司业乃程门高足,张口闭口都是存天理灭人欲,认为应当好好磋磨磋磨这些勋贵子弟的品性,饿其体肤方能明心见性,便从饮食下手,将国子监公厨原先尚能入口的饭食尽数换成黑如焦炭的梅干菜、寡淡无味的炖豆腐、清可见底的菘菜汤……便是有肉也是清汤寡水,难见油星。 李修然日日吃得面如菜色,好容易挨到十日一得的旬假归家回府,厨下还按他爹“春寒料峭最宜温补”的吩咐上了道炙羊肉。 秦烹唯羊羹,本朝羊肉乃是公认的肉食至尊,大内御膳“日宰羊二百八十”,贵族宴客若少了羊肉便算失礼,本该人人皆爱,但李修然独树一帜。 那股子任凭流水般的佐料千锤百炼都消散不去的腥膻味儿,他闻一下就恨不得呕出来。 他最不喜羊肉了! 因着那道羊肉刺客,李修然很是心情不佳,整个晚膳都没怎么动筷,连带着对大厨房也很有意见。 此刻听闻景明擅自做主从大厨房拎了吃食回来,他气上心头,撇头干脆道:“我不吃。” 整个人都是大写的拒绝。 景明心知他这位脾性颇大的小主子是因何置气,好言好语劝道:“二哥儿,近来倒春寒最伤元气,府医说此时该吃些羊肉温补,国公爷也知晓哥儿在学里吃得不好,便想着给哥儿补补,全然是一番怜子之心,哥儿快别为着这事犯气了。” “况且,这香蕈鸡饭跟上灶那些老油条没关系,是刚进府的新人所做。” 他边说边小心翼翼揭开食盒,一股温润鲜香顿时逸散出来。 “二哥儿你瞧,这酱色,这米香,还有鸡肉的嫩相……全都好极了!我瞧着,这新人的手艺比大厨房里的老人还要好呢。” 李修然被他说得有些意动。 他晚食本就只吃了四五分饱,早在方才投壶时消耗得差不多了,此刻鼻端萦绕浓郁诱人的菌肉香气,肚子都要咕咕叫了,便不再拒绝,净手进屋。 碗筷已经布好,李修然捏着筷子,把嫩黄鸡块、肥软蕈片、青绿菘菜与热气腾腾的白饭搅在一处,拌得油润生光,黑芝麻与小葱粒夹杂分布其中,一大口送进嘴里。 香蕈醇鲜,鸡肉嫩滑,咸香的酱汁包裹着饱满弹牙的米粒,争先恐后在舌尖绽开,没有想象中的油腻,反倒透着股子清鲜。 那鸡腿肉块当属最佳,瞧着嫩,吃起来更嫩,咀嚼间能沁出鲜美汁水,青菜烫得火候也好,清脆爽口,带着点清甜味。 一口饭刚下肚,李修然马上又捏着勺子去挖下一勺,吃得狼吞虎咽,停不下来。 景明在一旁都看呆了。 这……要是没人告诉他的话,他怕是要以为二郎已经饿了三天没吃饭了。 他从小便在二郎身边伺候,最清楚这位小祖宗有多难将就,哪见过他这般模样用饭? 真是奇了。 他这趟出门去大厨房叫饭本就是没得吩咐的自作主张,有也可无也可,没想到还真找对人了。 那烧饭小童真是了不得啊! 不多时,李修然便把一整碗香蕈鸡饭都吃进了肚,银碗里头干干净净,不见一粒白饭,连颗芝麻葱花都没剩下。 厨房送来的饭食通常比他的食量要大出不少,他每每吃不完都要剩下,这次却破天荒地吃进了如此许多。 感觉都有些撑着了。 虽吃撑了,李修然仍然很意犹未尽,揉了揉吃得溜圆的肚子,随手拿过帕子擦了嘴角,问道:“那烧饭之人叫什么名字?” 小李:爱的味道!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二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