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颜策》 第1章 黎明 “哥,放弃吧。” 声音很轻,像残冬里最后落下的枯叶,疲惫地,在身体的病痛下显得极其无力,似乎消散在这破败房间的空气里。 屋内布局十分简陋,家具物什不过是一张床和一张破旧的小圆桌,在这寒冬的最后时刻,在这腊月中,更显冷清。 云谦躺在床上,身上那旧薄被已然遮不住他嶙峋的身躯。他没有看床边那个骤然僵住的身影,只是空洞地睁着眼,望着头顶腐朽的房梁。那里结着蛛网,积着尘垢,几缕微弱的天光从瓦片缝隙漏下,照亮了悬浮其中的、无望翻飞的微尘。 他的话音落下片刻,床边便传来“砰”的一声巨响! 是□□砸在地面的沉闷声响,伴随着骨骼不堪重负的咯吱声。 云谦被这声音惊动,极其艰难地偏过头去。他的脖颈早已僵硬,每一个微小的动作都牵扯着肺腑深处针扎似的痛楚。 他看到他那个曾经顶天立地、如今却狼狈不堪的兄长,正蜷缩在地,一手死死撑着地面,另一只手则紧捂着胸口。 曾几何时,他的兄长在朝堂上是多么英姿飒爽,深受圣上赏识。 可如今,眼前人指缝间,暗红色的血液不断渗出,在他那件早已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灰扑扑衣袍上,晕开触目惊心的印记。 胸前满是星点血迹,像是刚返人间的厉鬼。 “不…不!还有一次机会……”倒在地上的男人猛地抬起头,脸上没有丝毫痛楚,只有一种近乎癫狂的执拗,那双布满血丝的眼里燃着幽暗的火光,“谦儿别怕……哥知道该找谁了,哥知道了…” 他吃劲地用一只手支撑起上半身,另一只手胡乱地用还算干净的衣角内侧,反复擦拭着掌心血污,直到觉得差不多了,才颤抖着、极其轻柔地伸向云谦的额头,想要拭去那里因剧烈的、持续的疼痛而沁出的细密冷汗。他的动作小心翼翼,仿佛这是一件稀世易碎的瓷器。 然后,他深吸了一口气,像是透支着体内最后一丝力气,拖着那条似乎已不堪重负的伤腿,挣扎着爬向屋外那个用鲜血刻画而成的、已然黯淡的诡异阵法中央。 他匍匐在那,大口喘着气,然后努力地盘腿坐好,那姿态,分明是准备不顾一切,强行再次催动那汲取生命的邪阵。 “不要,咳咳……云骁——”云谦的瞳孔骤然收缩,挣扎着想抬起手阻止,然而一阵更猛烈的咳嗽打断了他,他的背猛然弓起,喉间涌上腥甜。他强忍着咽下,声音中透着极大的恐惧和悲痛,“求你了哥…咳咳…我不活了…别管我了…再这样下去,你也会死的!” 他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了。 每一次兄长从那所谓的“穿越”中归来,身上的气息就衰败一分,脸色越加苍白,而那身骇人的伤痕与内腑的暗伤,便又会再加重一层。他情愿立刻死去,也不愿再做兄长背上这沉重的、催命的枷锁。 但云谦的阻止,终究是不可能成功的。 屋外,那个面容憔悴、眼窝深陷的男人,对他露出了一个笑容。那笑容扯动了他干裂起皮的嘴唇,却莫名令人心酸。更令人无法忽视的是,他的脸颊、脖颈,乃至所有裸露在外的皮肤上,都布满了蛛网般密布的暗红色花纹。 那花纹仿佛拥有生命,在他的皮肤下微微搏动,与之相悖的,是云骁更加惨白的面色——这是过度使用那逆天邪术,被反噬留下的烙印。 “阵起…” 云骁轻轻地呢喃出声。那声音低哑,却带着一种的决绝,仿佛真的穿透时空,撕开了一条狭窄艰险的小道,通往那虚渺的希望。 随着他的吟诵,地面上黯淡的血色符文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唤醒,骤然亮起刺目的猩红光芒!整个房间内气流涌动,阴风呼啸,卷起地上积年的灰尘,发出鬼哭般的呜咽声。 而阵法的中心,云骁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他脸上的那些暗红花纹颜色陡然加深,仿佛要滴出血来,甚至开始向着四周更广的皮肤蔓延。 “不——!” 云谦眼睁睁看着兄长那双原本深邃明亮的眼眸,在阵法之力的冲击下,神采迅速涣散,变得空洞而无神,仿佛灵魂正在被硬生生抽离躯壳。 淡蓝的,微光的粒子流,轻轻地漂浮在空中,轻柔地拂过他的额角,随即消逝在远方。 他发出了绝望到极致的嘶喊,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伸出手,却是无论如何都是抓不住的。 一滴滚烫的泪,终于从他干涩的眼角挣脱,缓缓滑落,滴落在身下硬冷的床板上。泪珠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随即,便在弥漫的阴冷气息中,迅速失去了温度,变得冰冷、干涸。 破败、单调的房间,随着阵法光芒的渐次熄灭,再次沉入了无声的、绝望的深潭。 …… “咳咳……” 一阵仿佛灵魂都被撕裂、又被强行重新拼凑起来的极致痛苦之后,云骁再次睁开了眼睛。 熟悉的景象,如同前几次一样,分毫不差地映入眼帘。 四周绿意盎然,高大的树木遮天蔽日,阳光透过繁茂的枝叶,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一条清澈的溪流在他身边不远处潺潺流过,水声淙淙,充满了生机与宁静。然而,纵然身处这般生机的环境里,也无法磨灭他体内那剧烈的疼痛,以及来自灵魂深处的疲惫。 他适应了一下仿佛被碾碎后又重组的身体,疼痛刺激着他的神经,挣扎着,颤抖着支撑起上半身,然后踉跄地走到溪边。 清澈的溪水,倒映出天空的蔚蓝与树木的苍翠,也倒映出他此刻的模样。水中的倒影模糊不清,仿佛隔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雾气,看不真切五官。唯独那妖异艳丽的红痕,从眼角开始,肆意地蔓延至脖颈深处,甚至隐隐有向衣襟之下继续延伸的趋势。它们在他的皮肤上微微凸起,透过林荫的阳光照射在上边,泛着一种诡异的光泽。 他伸出指尖,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轻轻触碰了一下脸颊上那最鲜艳的一道红痕。 没有触感。 没有温度,没有痛觉,什么都没有。仿佛他触摸的,是别人的皮肤,是一块冰冷的石头。 这种诡异的感观缺失,比剧烈的疼痛更让他心底发寒。这具身体,正在被那邪术一步步地侵蚀、异化,逐渐走向非人的境地。 “你还是来了,云骁。” 一道略显沙哑、又带有那种老式缝纫机才能发出的刺耳感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打破了林间的寂静。 云骁缓缓回过头。只见溪畔那棵巨大的、需要数人合抱的梧桐树下,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位身形佝偻的老婆婆。 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裙,满头银丝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挽起,脸上布满深深的皱纹,一双眼睛却并不浑浊,慈祥的目光后带着一丝道不明的怪异,正静静地注视着狼狈不堪的云无咎。 “叫我云无咎。”他缓缓站起身,每一个动作都牵扯着体内尚未平息的痛楚。他走向老人,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轻轻地强调这个他为自己取的新名——无咎,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我要的东西呢?”他停在老人面前三步远的地方,目光沉静,坚定中带着不易察觉的决绝,似乎从前那个意气风发的云大人从未离开: “孟婆?” “这呢。”孟婆慢腾腾地从身边拿起一个包袱,面上笑容未减半分,随手扔给了云无咎。 包袱散开一角,露出一套折叠整齐的、质料非凡的玄色衣袍,以及一张材质奇特、颜色苍白的面具。 她看着云无咎接过包袱,浑浊的目光快速在他脸上那些妖异的红痕上扫过,平缓的声音响起,可落入云无咎耳中的声音却又是那样的犀利: “想必你也清楚,这会是你最后的机会。那‘溯洄’之法,本就是以生魂为引,强逆时空,自是天地不容。如今你这样,断断是不可能会有下一次穿越了。” 她顿了顿,语气加重,“指不定接下来这三个月的某一刻,你这具破败不堪的身体,就会因为无法承受连续穿越的累积伤害而彻底崩毁,到时候,魂飞魄散,便是永世不得超生。” 她的目光似乎能穿透皮囊,直视云无咎那在绝望中燃烧的灵魂:“希望你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 不等云无咎回应,她又补充道:“还有,谨记,不要再想着去见云谦那小子。”看到云无咎骤然抬起的、充满惊怒和不解的眼睛,孟婆的声音依旧没有任何波澜: “如今你的魂魄,已经经受过太多次阵法的冲击,本身就极不稳定,加上沾染了阵法残留的强大力量,你早就被凌乱的灵气缠绕。你的靠近,对于他那种被凡间剧毒侵蚀、生机渺茫,近如残烛的身体而言,无异于雪上加霜。你那不稳定的魂力,或许会直接加速他生命的流逝。” 她的话语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精准地刺入云无咎最深的恐惧:“你若还想要救他,就忍住。不要再去找他,不要再靠近他。这是忠告,亦是警告。” “这怎么行!”一直强压着情绪静静在一旁听着的云无咎,此刻如同被踩到逆鳞的困兽,猛地向前踏出一步,却因为情绪的剧烈波动牵扯心脉,喉头一甜,又是一口粘稠的黑色淤血,溅落在溪边的青草上,发出“嗤”的轻微腐蚀声。 “不靠近他,我如何护他?他会被沈翊那帮人害死的!我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 “这就看你怎么去做了。”孟婆并没有因他的激动而有任何动容,也没有对他吐出的黑血显露出丝毫惊讶,仿佛这一切早已在她的预料之中。 她转而指了指包袱里的那张苍白面具,不去回应云无咎的怒火:“你刚刚也看到自己现在是一副什么鬼样子了。不想因为这相貌被京城‘故人’认出,不想因为这一身的痕迹被人抓住把柄,不想因为反噬错失了最后机会,就乖乖地把这面具带好。” 她的目光在那面具上停留一瞬:“它能够做的不仅是遮掩你的容貌,还能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你体内阵法之力的持续反噬带来的痛苦。至于能不能撑过这至关重要的三个月……就看你自己了。” 说完最后一句,她不再给云无咎任何追问或争辩的机会。佝偻的身形在原地缓缓变淡,如同被风吹散的青烟,最终化作一缕微不可见的黑雾,彻底消散在梧桐树浓郁的阴影之下,仿佛从未出现过。 看着空荡荡的树荫,云无咎紧紧攥住了手中的包袱,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林间的风穿过,带起树叶沙沙的响声,更添几分寂寥。 他沉默了许久,最终,还是缓缓拿起了那张苍白的面具。面具触手冰凉,带着一种异乎常理的韧性,内侧像是雕刻着细密复杂的纹路,贴上皮肤的瞬间,一股清凉的气息便隐隐传入,确实是让体内那无时无刻不在灼烧、撕裂的痛楚缓解了不少。 他仔细地将面具戴好,严丝合缝。面具很轻,戴在面上并没有过多不适,相反,几乎感觉不到面具的存在。 随后,他从旧衣的暗袋中,掏出一个小巧的玉瓶,倒出几颗朱红色的药丸。这是前几次穿越中,他根据记忆和暗中布置,提前备下的、用以激发潜能、暂时压制伤势的虎狼之药。他自知副作用极大,但此刻,已别无选择。 仰头,将药丸吞下。 一股炽热霸道的气流瞬间在丹田炸开,随即强行冲向他几乎干涸的经脉。剧痛之后,一股虚浮却澎湃的力量感,再次充斥四肢百骸。那属于往昔、曾让他屹立于朝堂之巅的充沛内力,似乎又回来了几分。 但这不过是饮鸩止渴。 他明白。 他长长地吐出一口带着血腥味的浊气,不再犹豫,迅速脱下身上那件沾满血污尘土的破旧衣袍,换上了包袱里那套质料上乘、剪裁合身的玄色衣袍。 衣袍加身,面具覆脸。那个憔悴、狼狈的云骁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那个气息冰冷、神秘莫测的“云无咎”。 他最后看了一眼溪水中那个戴着苍白面具、一身玄衣的陌生倒影,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坚定。下一刻,他身形一动,如同鬼魅,化作一道淡淡的黑影,融入茂密的林间,向着那暗流涌动的京城,疾掠而去。 风声在他耳边呼啸,为他奏响生命的华章。 夕阳在天边落下。 黎明将至。 初次写文,请多指教(欢迎讨论剧情)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黎明 第2章 长安 秋日的晨光,金黄的,温和地洒在长安城的青瓦朱檐之上。 坊门大开,人流如织。车马的杳杳声、贩夫走卒的吆喝声、孩童追逐的嬉戏声,此起彼伏,交织成一片充满生机的乐章。刚出笼的胡饼蒸腾着,散发诱人的热气,与道旁堆放如山的秋梨、石榴散发的清甜气息相交融,在微凉的空气里织成一张温暖而充满烟火气的网。 云无咎快步走在长安街上,玄色衣袍仿佛一道无声的裂隙,将他与这片繁华悄然割开。 稀碎的记忆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那个总是拽着他袖角,眼底盛满星光的少年,总会指着捏得活灵活现的糖人,或是喷火杂耍的艺人,雀跃地惊呼:“哥,快看这个!” 那时的他,目光所及,不过是弟弟脸上那纯粹的,真挚的笑容。至于这长街的喧嚣、街道两侧林立的店铺、具体售卖何种新奇玩意,于他而言,都不过是那笑容的陪衬,既模糊又遥远,他从未真正驻足细观。 此刻,他像一个误入藕池深处的异乡客。周遭热闹的繁华,都似与他相隔着一层透明的壁垒,清晰可见,似是近在咫尺,却又触不可及。 几次往返于时空规则之外,他更像一只在暴风来临前的蜘蛛,思量着是豪赌一番,自信于蛛网的牢靠,一举成功,或是小心为上,默默收回蛛网,以伺雨后重塑辉煌。行走在权利与命运的刀尖,不见天日,他已太久、太久,未曾沐浴在这温暖阳光之下,如此真切地、带着满身心的疲惫,重新感受这片……萦绕着诸多欢愉与痛楚的土地。 他似乎早已提不起任何的心力,但在一个极其短暂的瞬间,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回首对他欢笑的身影,手里似乎捧着什么热乎乎、金灿灿的东西。他想凝神看清,那幻影却如阳光下的泡沫,骤然破灭,留下的,只有心头一片空洞的钝痛;能抓住的,唯有那份曾经拥有过的、怀念的,至亲相伴身旁的幸福,以及说不清,道不明的满足感。 而今,那满足感早已被无尽的悔恨、蚀骨的痛楚和孤注一掷的决绝所取代。这一次,孟婆的警告如同屏障,将他与弟弟彻底隔绝。这漫长的三个月,他连在暗处偷偷望上一眼都成了奢望。 现如今走在这条承载了他与谦儿诸多回忆的街道上,每走一步似乎都在被现实与过往拉扯着,似是无伤大雅,却又痛彻心扉,难以释怀。 他快步穿行在人群间,也不在某个小摊过多的停留,似乎只是想赶快逃离这种令他揪心的怪异感觉,不觉间,他转入了一条与主街喧嚣迥异的岔路。 人声鼎沸骤然退去,仿佛被一道无形的门扉隔绝在外。一座匾额漆色斑驳、檐角镇兽沉默的古旧道观,静默地矗立在巷子深处,像一位闭口不言的沧桑老者。 云无咎的脚步未有丝毫迟疑。玄色身影如一滴融入深水的墨,悄无声息地滑过半掩的观门,掠过供奉着泥塑三清、香火清冷的正殿,向着那隐蔽的后院走去。 越是深入,空气便愈发粘稠,似乎是由于缺少阳光,里面湿漉漉的。潮湿的空间混杂着刺鼻的香灰气,凝结的水汽贴着门框,空气中散不去的,是恶臭的霉味。 “别…别打了……求求你们……” 神像之后,祭坛之前,那方被阴影笼罩的狭小空地上,几个衣着光鲜、眉眼间带着纨绔子弟特有轻浮之气的青年,围站在那。 为首一人,手中捻着一根柔韧的粗柳条,居高临下的看着地上蜷缩的少年,灵活地抖动着腕子,柳条破空发出“咻咻”的锐响,每一次扬起,都引得地上那单薄的身影一阵恐惧的颤抖。 苏珩死死咬着下唇,几乎尝到了血腥味。他将自己蜷缩得更紧,试图用双臂护住要害,准备迎接那不知第几次落下的抽打。屈辱和疼痛交织着,迫使他想要逃离,但他没有,他似乎很清楚,此刻的任何反抗都只会招致更恶劣的戏弄。 然而,预想中的疼痛并未降临。 取而代之的,是耳边炸开的几声极其短促的、混合着惊愕与痛楚的惨叫,以及身体沉重倒地的闷响。 他勉力抬起沉重的眼皮,透过被冷汗和泪水模糊的视线,只瞥见一道玄色的身影犹如鬼魅般闯入包围圈中。 那人的动作快极了,苏珩甚至看不出他出手的方式,没有华丽的招式,只有最简单、最直接的搏击——侧身、格挡、肘击、绊摔……动作衔接如行云流水,带着一种狠戾。 眨眼间,方才还气焰嚣张的几个纨绔,已如同被狂风扫过的落叶,七歪八扭地倒了一地,只剩下痛苦的呻吟。 就在那人一个干净利落的回旋,将最后一人放倒的刹那,兴许是动作过于迅猛,他脸上那副形状怪异的面具,像是被招式的余风波及,系绳松动,面具也被带起一道小小的缝。 苏珩的心猛地一跳。求生的本能和难以抵挡的好奇,驱使着他努力睁大眼睛,想要抓住这电光石火的间隙,窥见面具下的一角真容 可他终究什么也没能看清。 那人的反应快得令人匪夷所思。几乎在面具松脱的同一瞬,他已然偏头侧身,一只手如闪电般抬起,不是去扶正面具,而是先极其自然地将散落额前的一缕墨发撩至耳后。 这个看似随意的动作,却恰好完美地阻断住了苏珩寻得真相的可能。他只来得及捕捉到一抹分明的下颌线,以及那只骨节分明、苍白修长的手。 下一刻,那副苍白的面具已被他稳稳扶正,重新盖住了那人脸上的每一寸肌肤。那形状怪异的面具,在昏暗的光线下,仿佛可以洞察一切,无声地省视在场的每个人,然后将目光定在苏珩身上,似乎要在他身上穿两个洞出来。 苏珩心中不免升起的一丝微弱的疑惑,但它还来不及成型,便被更强烈的虚弱感和随后的、精准落在后颈的力道所淹没。 黑暗温柔而强制地夺走了他所有的意识。 云无咎垂眸,指尖在面具冰冷的边缘轻轻按压,确认其稳固无误后,方才将目光投向地上昏厥的少年。他俯身,动作算不上温柔,却极为稳当,将少年打横抱起。随即,身形微动,便如一片被风卷起的玄色落叶,轻盈地掠过道观的围墙,消失在错综复杂的巷陌之间,不留一丝痕迹。 观内重归死寂。唯有神像前那将熄未熄的线香,挣扎着吐出最后一缕青烟。影子在四壁上诡异地摇曳、拉长,默然见证着这短暂而戏剧的收官戏。 …… 意识的回归,伴随着后颈阵阵钝痛和强烈的眩晕感。 苏珩猛地睁开眼,急促地喘息着。映入眼帘的是完全陌生的、布满蛛网与积尘的残破屋顶。 昏迷前的记忆碎片汹涌回潮——被围殴的屈辱,那道天神般降临的玄色身影,以及那快得令人心惊的打斗场面。 他惊坐而起。这个动作牵扯到了身上的鞭伤,他下意识地蹙眉,准备迎接皮开肉绽后的钻心的痛。 然而……预想中火辣辣的撕裂感并未出现。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沁入心脾的清凉之感,从伤口处蔓延开。极大地缓解了疼痛的同时,血肉加速愈合,带来了一种异样的痒。 他猛地低头,发现自己原本被抽打得破烂的衣衫已被换下,身上穿着一套略显宽大却干净的粗布衣服。伤口被仔细地涂抹了一层墨绿色的、散发着淡淡清苦气味的药膏。 这是哪里?那人是谁?他为何要救自己?为何又帮助他处理了伤口? 一连串的疑问在他脑中飞速闪过。他掀开身上盖着的薄毯,双脚踩在泥土地上,谨慎地走到门边,轻轻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门外是一方荒芜的小院,杂草丛生。 一人背对他而立,身着一袭与他记忆中玄色截然不同的素白长袍,身形挺拔如松。那人手中并未持有刀剑,而是一柄寻常的铁制折扇,正微微仰头,眺望着天边那几缕被晚风渐渐吹散的流云。夕阳的余晖为他周身镀上了一层虚幻的光晕,平添了几分出世的孤高。 听到身后的动静,那人缓缓回过头来。 脸上,正是那副他昏迷前瞧见的、怪异的面具。 “醒了?” 面具下的声音传来,平静无波,像滴落深潭的水,听不出丝毫情绪。既无施恩者的居高临下,也无寻常人的关切好奇,好像面前的苏珩只是一个寻常路人,而不是他赶巧救下的那人。 他撇下脑袋,将一双布鞋甩到苏珩面前: “把鞋穿上。” 苏珩心念一动,定眼想要细看那人,可天色过晚,只得瞧见模糊的轮廓,他只得快速将鞋穿好,上前一步,长揖到底,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微颤:“谢……谢恩公救命之恩!在……在下苏和,今日若非恩公仗义出手,苏某只怕……只怕已遭不测!” 他抬起头,眼眶微微发红,眼神里充满了真诚的谢意与后怕。目光快速扫过云无咎的面具,却不敢过多停留,仿佛那是什么令人恐惧之物。他低下头,声音愈发窘迫:“恩公不仅救了苏某,还为苏某治伤……此恩此德,苏某……苏某如今身无长物,实在无以为报,心中惭愧万分!” 他刻意将姿态放到极低,真心地向对方表达了自己的感恩之情。 “不知恩公如何称呼?”他小心翼翼的发问,似是害怕对方不愿透露姓名而引起对方的不耐。 “云无咎。” 三个字从面具后吐出,清晰,冷淡,没有多余的解释,仿佛只是一个代号。 苏珩从善如流,立刻改口,语气更加恭敬,甚至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讨好:“云大人!”他再次躬身,“大人救命之恩,苏某只是不敢擅自对待。大人如此高强武功,真是……真是苏某生平仅见。” 他适时地流露出、对云无咎的崇拜与向往,随即语气微黯,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对自身境遇的失落:“若是……若是苏某,能有大人的皮毛水准,也算稍有自保之力,如何教人像现在这番随意欺凌,如若大人愿意教导苏某一二,苏某便心满意足了。” 他毫无痕迹的拭去了他这样做的真正目的,就像他到现在绝口不提被群殴的真正原因。 云无咎静静地听着。面具下的目光,沉静如水,无喜无怒,却仿佛带着一种能洞悉人心的力量,似乎想要穿透眼前少年的皮囊,直视内心。 但他只在对方那张努力维持着真诚与脆弱的脸上停留了一瞬。便很快移开了视线,重新投向那片云翳渐散、暮色初现的天际。仿佛那变幻的天空,远比眼前这位心思百转的奇怪少年,更值得凝神思虑。 他望着那片高远的天空,脑中闪过种种过往,心头一阵阵地钝痛,唯有一个念头愈发清晰可见: 谦儿,人,哥找到了。 这个念头无声地划过心底,不带波澜,却重若千钧。 他直望天际,那里流云散尽,只余一片空寂的藏色。 面具完美地隔绝了所有情绪,除去常年从政的、对待世事的冷漠,唯有一丝戏谑,在他眼底深处蔓延开来。 云骁:好久没听到别人叫我云大人了,有点不习惯呢~ 青松:OOC了啊喂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长安 第3章 暮色 暮色如墨,悄无声息地浸染着天地。 最后一抹残阳的余晖挣扎着沉入远山背后,将天边的残云渲染成艳丽的红,随即消逝在天边。 只留下深远的、逐渐清晰的星空,作为白日的诸多在夜晚最后的印记。 长安城的轮廓在渐深的夜色中模糊起来,万家灯火次第亮起,远远望去,像是星子坠入了人间。 小院陷入一种模糊的昏暗,远处家家户户燃着的灯火,周遭只有草木的影子反射着光,而远处街市隐约传来的喧闹,成为了眼下最为真实的景观。 见云无咎久久没有回应,苏珩维持着躬身的姿势,不敢移动。他的头垂着,只能看到对方那双沾了些许尘泥的靴尖,素白的袍角像是泛着光,在晚风中极轻微的拂动。 苏珩轻轻地吞了一口唾沫,喉结滚动了一下,扯动了胸前的伤口,身体猛地抽搐了一下,宽大的衣襟向下滑动。 他借着整理衣襟的档口,视线悄悄上移。那白衣男子只是静静仰望着天边最后一丝将散的流云,神情淡漠,仿佛方才那句恳求只是一缕无关紧要的风,未曾入耳。 他站立的姿态极为放松,却又给人一种无懈可击的感觉,仿佛与这暮色、这院落、这天地间的沉寂都融为一体。 这无声的静默比斥责更让人心悬。时间在一呼一吸间缓慢流逝,每一息都显得格外漫长。 苏珩暗自吸了口气,心一横,大着胆子向前挪了半步,再次深深一揖,宽大的袖口几乎触及地面,语气愈发恭敬,甚至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哽咽,尾音带着细微的颤抖: “云大人,苏某……苏某自知才疏学浅,却也蒙受皇恩,为一方水土的父母官。此生别无他求,唯愿这方百姓能安居乐业,清享太平。“ 他微微停顿,适时流露出几分力不从心的苦涩,眉头轻轻蹙起,形成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一展他内心的忧愁: “奈何……奈何苏某自幼体质殊异,经脉有损,无法修习内家武功,空有满腔报国之心,却无缚鸡之力护佑一方。 方才……方才苏某在街市巡视,见那伙贼人形迹可疑,鬼鬼祟祟,心中起疑便尾随其后。 行至这道观之外,发现他们竟欲盗取百姓们辛辛苦苦准备、明日便要送入宫中的秋贡!这才忍不住出声制止,却不想……学艺不精,反遭其辱。 若非大人恰巧路过,仗义出手,苏某恐怕性命堪忧,只怕明日就要曝尸街头了……“ 地方小官?造福百姓? 云无咎面具下的眉梢微微地耸动了一下。 夜风拂过,带来远处模糊的更鼓声。 说得倒是冠冕堂皇,情真意切。 若非他在这混乱的三个月里来回穿梭了数次,哪里会知道眼前这“苏和”的真面目是何等尊贵,却又是何等如履薄冰。 那所谓的“秋贡”,恐怕也只是他急智之下信口拈来的借口。 不过,那“幸免于难”四个字里透出的后怕,以及“性命堪忧”时那一闪而过的惊悸,倒不似全然作伪。 看来这位一心为民的“苏大人”,确实没少经历这等“意外”。 这倒是与他之前获悉的情报相适。 他极轻地笑了一下,那笑声被冰冷的面具阻隔,低沉得几不可闻,消散在渐起的夜风里。 他终于垂下视线,那双隐藏面具之下、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深邃的眼,轻轻瞥向身前这位演技堪称精湛的少年。 目光在他微微颤抖的指尖和刻意维持的、略显单薄脆弱的姿态上停留片刻,有些居高临下的带着些许玩味,似乎早已洞察一切,只是在欣赏一场精心排演的戏剧。 苏珩感到那目光落在身上,虽看不清对方眼神,却无端感到一股压力。 他立刻趁热打铁,抬起头,目光灼灼,在昏暗的光线下异常明亮,带着一种对力量的真切渴望: “苏某深知自身武艺低微,在少有武艺之人前如同蝼蚁,故平日只能谨小慎微。 今日又亲眼得见大人身手超凡,翩若惊鸿,几式轻起,却婉若游龙,心中敬佩不已! 故此斗胆,恳请大人怜悯苏某拳拳之心,留在苏某身边,教导苏某武艺!苏某愿执弟子礼,尽心侍奉! 待苏某学有所成,能够立身于这朝堂之上,令百姓们安居乐业,定尽苏某所能,重答恩人!如此,苏某此生无憾矣“ 他这番话说的又快又急,仿佛生怕对方拒绝,将一个走投无路、渴望抓住救命稻草的落魄小官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周围再次陷入一片更深的沉寂。一只晚归的乌鸦被惊动,扑棱着翅膀从残破的屋顶飞起,发出几声粗嘎沙哑的叫声,盘旋片刻,投入更深的黑暗中。院墙角落的荒草在风中摇曳,发出簌簌的响声,无端添了几分肃杀的气氛。 就在那无声的压力几乎要达到顶点、苏珩后背沁出的冷汗几乎要浸湿内衫时,一直沉默得如同石雕的云无咎终于动了动唇,一个平淡无奇、听不出任何情绪的音节,从他面具后逸出: “哦。“ 苏珩怔住了,先前那准备好的,满腔准备用于应对拒绝或盘问的说辞全都堵在了喉咙里。他有些不确定地看向那冰冷的面具,试图从那一成不变的图案上解读出哪怕一丝一毫的态度。是应允?是嘲讽?还是全然的无所谓? 正当他心头七上八下,各种念头纷乱如麻,甚至开始权衡是否要亮出最后的底牌时,云无咎忽然动了。 白影一晃,衣袂翻飞间带起一阵极淡的、混合着药草与冷冽气息的风,瞬息间,他已越过苏珩身侧,步履从容地向着院外走去,方向明确,没有半分迟疑。 等苏珩从错愕中回过神来,那人已至院门,空气中只余下那人疏离又清雅的声音,不高,却能够清晰地传入耳中,平淡的语句,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压力: “不是要造福百姓么?带路,去你的官府。“ “好…好…去官府……等等,官府!“苏珩猛地回过神来,瞬间脸色微变,眼底掠过一丝真正的慌乱。 他赶忙快步追上,几乎是踉跄了一下,脸上迅速堆起万分抱歉、又带着几分谄媚的笑容: “云大人!您且留步!您看……您看这天色已晚,月明星稀,衙门里那些胥吏想必也早已散值归家,饮酒作乐去了。如今过去,怕是连个看门打更的老大伯都寻不着了,岂不是让大人白跑一趟?“ 他一边说,一边极其自然地侧过身子,伸出右手,引着云无咎转向与皇城方向截然相反的、通往繁华里坊的另一条路,语气恳切: “不瞒大人,苏某那处小衙门,实在是年久失修,破旧不堪,墙皮剥落,案牍堆积,实在难登大雅之堂,万万不敢污了大人您的眼,乱了大人您清净的心啊!“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极为体贴周到,似乎极力在为云无咎考虑: “今日早些的时候,苏某看大人的装束不像我京城人士,大人怕是第一次来到长安城吧,如此,大人风尘仆仆,远道而来,想必鞍马劳顿,尚未寻得合适的下榻之处吧?这长安城虽大,客栈虽多,但鱼龙混杂,难免有招待不周之处。 若大人不嫌弃苏某寒颤,不如让苏某先行安排食宿,大人也好沐浴更衣,好生歇歇脚,解解乏。 待明日……待明日天光放亮,苏某定然命人将衙门内外洒扫整理,焕然一新,再备上清茶薄酒,恭请大人莅临视察,指点弊政,您看……如此可好?“ 他微微仰头看着云无咎,眼神里充满了期待与小心翼翼,将一个想要巴结高手又怕露怯的地方小官心态把握得恰到好处。 面具之下,云无咎的唇角微微扬起一个几不可察的弧度。这苏珩,反应倒是机敏,戏也做得十足。 免费的食宿?有人上赶着安排,倒是省了他再去寻摸落脚处的麻烦,不要白不要。 反正,这家伙,虽说在朝堂上步履维艰,但这点银钱开销,是断断不会缺的,现如今自己孤立无援,尚无收入,这食宿能蹭一时是一时。 …… 将云无咎安顿在京城东南角一家颇为清雅幽静的客栈“清音阁”后,苏珩站在客栈门口,对着那扇闭合的房门又恭敬地行了一礼,这才转身下楼。 一出客栈大门,他脸上那谦卑热络的笑容便瞬间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沉静冷漠的面容,思索着,迈步向前。 在熙攘依旧的夜市中穿行了一阵,确认无人跟踪后,借着浓重夜色的掩护,迅速闪入一条暗巷,七拐八绕,最终悄无声息地接近了皇城东侧一处专供杂役、贡品进出的偏门。 此时,正有一支队伍沉默而有序地缓缓向皇城方向行进。 这支队伍颇为奇特,人们衣着各异,有的推着吱呀作响的独轮车,车上盖着粗布;有的小心翼翼地捧着锦盒或包裹;更有甚者,肩上还扛着活蹦乱跳的禽畜。 这便是大越皇朝特有的“夜贡”队伍。 依照祖制,每半月,长安街上便会聚集起各路商贩与手艺人,他们将自家最引以为傲的商品或作品在这一晚送入宫中,每人皆可获赐一两银子,以示皇恩浩荡。 若有谁的贡品有幸被皇帝或宫中贵人看中,更能获得丰厚赏赐,这奖赏足以改变一门一户的命运。 史书记载中,便曾有一盏巧夺天工、流光溢彩的琉璃光盏,为其主人赢得了一千两白银的巨额赏赐,使其主人一跃上了富商贾行列,被百姓们传为美谈。 苏珩低着头,将呼吸放得极轻,巧妙地利用前面一个推着蔬菜车的老农作为掩护,如同游鱼般混入了队伍之中。 他显然对此道尤为熟稔,在偌大的皇宫中,他借助宫殿的阴影、回廊的立柱,几经穿梭周转,避开巡逻的侍卫和往来的宫人,最终悄无声息地回到了位于皇宫西侧略显偏僻的文华殿。 殿门在身后“咔哒”一声轻响合拢的瞬间,他周身那时刻维持的机警谨慎、小心行事的姿态,便如同卸下的重担般,彻底卸下、消散无踪。 他几乎是拖着脚步,踉跄着走到窗边的软榻旁,任由身体像断了线的木偶般瘫软下去,深深地陷进柔软的垫子里,发出一声几乎是从胸腔最深处挤出来的、带着浓浓倦意的叹息: “喜儿,累死我了,备水,我要沐浴!“ 声音沙哑,透着一股毫不掩饰的疲惫。 殿内烛火随着门窗的开合轻轻晃动了几下,映照出殿内清简而不失雅致的陈设。 一道与苏珩身量相仿、动作却更为轻捷沉稳的身影从内殿无声无息地走出。 那少年面容清秀,眉眼低垂,手中捧着一套叠放整齐的干净常服,步履从容地走到榻前,语气熟稔而平静,听不出太多波澜: “殿下,今日怎么归得如此晚?“ 苏珩闭着眼,抬起手,用指关节用力揉了揉紧蹙的眉心,似是要将那满腹的心事与疲惫一同揉散。 他没有立刻回答喜儿的问题,只是维持着那个瘫软的姿势,一动不动,仿佛所有的力气都在方才那场心力交瘁的表演中消耗殆尽了。 殿内只剩下烛芯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以及两位少年清浅的呼吸声。 嗯,朋友说段落篇幅偏长,调整中。。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暮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