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生画舫一支笔》 第1章 朱紫 我是往生画舫一支笔。 混沌初破,灵智渐生时,我还不能脱笔出走。目之所及,尽是每日不重样的鞋、猥琐乱嗅的黑湿大狗鼻子,以及……仰望到脖颈发酸,也不见其低头一视的鼻孔。 无端令人生厌。 自大鬼叫砚悬。 在令本大王满意的名号没出现之前,暂赐他哑巴之名。为什么?因为他真的十天半个月闷不出一句话! 偏生这样冷漠无趣之人,竟被外界赞作低调端方的雅正君子? 呸!真是瞎了眼! 呵!这君子可自恋的不得了,总溜进茶楼听说书人讲他。 听及谄媚奉承之词,便故作矜持地掩面吃茶,那白花花的银子留的是一次比一次多;若逢半句逆耳之言,又会当即自制冷气,拂袖而去。 臭不要脸! 他得感谢我还不能口吐人言,否则我定会狠狠拆他的台!对!我就是这般小人! 说书先生说,这位神秘的执剑画师,是剑客中最擅丹青,画师里最通剑术的。哈哈哈!无非就是什么都想要,又什么都不精通——废物一个! 对了,那儒雅小老头不愧是我最最欣赏的人。他慷慨地赠了他一个雅号:破烂大王!哈哈哈!妙极!妙极! 不知他捡了多久的破烂,只知,他束缚着我,摇摇晃晃捡了八百年!八百年! 好在,风吹日晒的日子都过去了。破烂王在酆都忘川,阴阳交界处欢喜歇业,开了间往生画舫。 开张首日,哑巴便同鬼王打了个昏天黑地。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小哑巴逆风挺立,衣袂翻飞,何等威风! 后来,鼻青脸肿。 幸好幸好,我只是一支笔。不似那把破烂剑,一个飞光就断成了三截! 一夜过后,鬼王再未出现。我看,那臭小子指定憋着坏,说不准何时,就打上门来了。 画舫日渐兴盛,我的小日子也愈发滋润。现下已无需挪动半步,自有源源不断的远方来客。所求无疑是本舫镇舫之宝——往生还阳票。 至于价码嘛,千奇百怪。反正,同哑巴当年捡的破烂别无二致。 我在纸上问:“你既有扭转生死之能,为何还要收这些奇怪东西?” 他从不回答我的问题。 我盯着他的脸,一念突生:他要多久才会看我一眼? 下一秒我就猛地摇头!我可没有背叛曾经誓言,我是要离开他,离开这里的! 至于那奇怪的想法,定是和那狗东西待太久了!一个人自言自语太久,总会生出毛病的。 走神间,舫门大开,天光洞入。 死装鬼一言不发。我明白,到我出场了。 笔腹晕紫,轻点赤狐眉心。刹那间,无数喜悲哀乐,撞入我灵台。 山枫似火。 小狐狸初化人形,玩心大起,掠走师父钱财衣物,便一扭一扭地下了枫山。 她哼着曲儿,定睛一看——俊俏小郎君! “真是天赐良缘!” “呆子,我要娶你做我夫君!” 小窗外,雪山头。小狐狸一直守望着这呆萌着说年岁未至,君子礼节的小书生。 初见时,她对他有着浓浓的好奇,好奇他每日看的竹简有何不同?好奇他口中怪语到底蕴含何种深意?为何每次摇头晃脑地念完“关关雎鸠”,他总要傻笑一番? 可时间愈长,她对他的心疼也愈发浓烈。心疼他寒夜无人可诉、病痛无人可依。 又一年寒冬,书生吹灭火烛,踏着前人脚印,走向风雪。 小狐狸道行不济,只远远跟了一段路便再不能前进,她无法离枫山太远。 枯等之久,她差点以为他们会就此别离,再不会相见。 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小狐狸对小书生的思念,总是源源不断,长久难断绝。 就在小狐狸肝肠寸断之际,她瞧见了他的身影。 “我不是在做梦!”她欣喜若狂,却见书生形同枯槁,一头栽进了泥里。 狐狸慌乱奔前,不顾浑身脏污,拖着他一寸一寸,挪上枫山。 狐爪抚上他久烧不退的脸颊,及自身丹田小小的内丹,狐狸不禁叹道:“久别重逢,怎就大喜换大悲呢?” 夕阳西下,女子轻抚鬓发,再一次鼓起勇气见他。 玉指轻拨,算盘噼啪作响。 “所求何物?” 狐狸凄然:“我要金宝生。” “便要他,”小哑巴抬起眼眸:“亲口说愿意。” 话毕,砚悬开卷研墨。 笔墨游走,夕阳垂暮画现。 “卿卿。 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已走向我的桃花园。 尤记那夜风雪,你是灰败空中唯一赤色。往后日暮灯火,我再难忘你眼眸。 我知道,你爱我胜过我爱你。我知道,此之一别,你我再难相见。 与君相逢,我之幸。无法伴卿长久,我之憾。世间事无乎如此,无人期别离,终归别离。 望君勤勉,早破心障。 金榜留。” 纸页淡痕点点,皱迹斑斑。小字遒劲浮其上,空游无所依。 小狐狸空望烛台良久。终了,下定决心,转身离去。 转角,其始终僵直的蓬松赤尾消失,独余乌黑发青的空寂江海。 千情万绪,在我脑中迸发。 狐狸窈窕依旧,书生却发白骨朽。父逝、母逝、友逝……儿孙绕膝满堂,又去! 年少不复,亲朋不在,便是还阳又如何? 我不明白,为何世间存在此多痛苦?我不明白,为何生死别离难强求…… 哑巴通我所感,见我所见,可他在想什么呢? 他是否,同我一般难过呢? 转头,砚悬静默执笔绘丹青。顷刻间,思绪尽空,心神转宁。 案牍侧,哑巴玉指来来去去,不断放大,又不断靠近其胸膛。 “他说他愿意!” 狐狸染一身寒露,眸中怒火却将倾盆。 哑巴勾唇一笑,“请入画。” “为什么?”狐狸眉头紧蹙。 “验心。” 狐狸望向金榜,见其垂眸,当即一声冷哼,强拉着他走向画屏。 画中。 小炉碳火,春风至。 狐狸蜷着身体,任由呆书生将剪子落在她呵护百年的皮毛上。 “嘶——” “怪我,怪我,我轻点儿。” 说罢,金榜窃声道:“狐仙,敷药了。” 就在小狐狸化形的那一秒,一莽夫喘着粗气跑了进来:“金二你回来了!怎么……” 话音戛然而止。 唢呐震天响。 呼啦啦的人群将长街围得水泄不通。席间推杯换盏,觥筹交错,好不热闹! “邬兄。” “大哥。” “金二!”邬兄喝醉了酒,红通着脸,喘着粗气:“嗝、嗯,我就知道,你小子没胆做对不起姑娘的事儿!今个儿,我开心!我们,从小一起长大……长兄如父,嗝、不、不准不幸福……你们、我、我开心——” 新娘羞赧抬头,猝不及防撞入新郎官的眼,又蓦地低头。 邬兄的话好像一生都说不完。一壶酒的时间,两人已抬头、垂头,上上下下听了许久。 愣神间,一小指偷摸靠近,狐狸笑意再掩不住半点。 夜深寒凉。 小门被缓缓推开,金榜和衣而出,竟泪眼婆娑。 狐狸自百年光阴中抽离,真如局外人般站在院中。 她头一回见这般金榜,孤独脆弱,敏感多思。其心头酸胀:原来这场婚宴,你是如此痛苦。 朝霞漫天。 “我没有名字。师父说我是她养活的第一个徒弟,她叫我老大,你也叫我老大吧!”狐狸一手拍在金榜肩头,豪迈道。 “老、大?”金榜忍俊不禁。 小狐狸横眉倒竖:“结巴什么?” “我为你拟名红狐?望君鸿鹄之志尽成,如何?”金榜亮着眼睛,期待望向小狐狸。 “红狐?你怎么和我师父一样?不,我就要叫老大!” “我思索了很久。” 此刻,好似金榜才是那个娇滴滴的新媳妇儿。 盛夏蝉鸣。 “你我既为夫妻,自应同气连枝、同仇敌忾!”红狐戳着金榜的肩,一次比一次用力。 金榜揉着吃痛的地方,惊奇道:“你还会这个?” 红狐再次气炸:“你说什么!我是什么小人吗?” “小人?哈哈哈!非也非也,不过是见你一下说出两个成语,为你感到高兴儿!”书生双手比着二,正反晃着狡黠道。 “是吗?”红狐双手捂脸,低头羞道:“那好吧。” “哈哈哈!” 夜色未眠。 “你躲什么?”小书生张着大大的眼睛,步步逼近捂脸后退的小狐狸。 “你的书,学问可真大!” 话间,小狐狸指向床底木箱,箱上铁锁已开,浮灰也在狐爪印的印衬下,显得尤为突出。 “什么!” 寒来暑往。 婴儿喊声嘹亮,肆意向世界宣告它的到来。 “宝宝真帅气,和大哥长的一模一样。”红狐不停逗弄着襁褓中红彤彤的小脸。 “哈哈哈!”邬兄抱着小小的人,往木床凑去。“你瞧瞧,是不是鼻子像我,眼睛像你?” 红狐金榜望着一家三口,紧握的手心生出了些许遗憾,复又,握得愈发紧了。 画中世界,时光可快可慢。小狐狸也分不清她看了多久。 画屏另一面,金榜已往生二十载。因缘际会,小书生做了小道士。 “入沉。” “师父。” “下山入世,莫念空门。” “师父?” “道在心中,不假外求。” 小道士游历四方,挖井耕田,捉妖渡鬼,不曾留名。 一日,入沉游至枫山。 “小友慈悲,不知……何故悲至日夜啼哭呢?”入沉弯下腰,轻声问道。 却见那小狐狸眼角一瞥,转身疾跑。然慌不择路,一脚压上了那漆黑冰冷、不留一丝情面的大铁夹。 “啊!”小狐狸明显吃痛,人形都透了出来。 “小友!”入沉解下行囊,匆匆上前,在用钝石掰开捕兽夹后,即冲水、包扎、上夹板,一气呵成。 就在他包扎妥当,准备好好与小狐狸谈心时,凌厉掌风忽得迎面而来! 第2章 红狐金宝 “你还回来做什么?” 入沉未及反应,又觉猛风袭至。小狐狸竟一头扎进了他的怀中! 入沉被撞得后仰,不明所以时,又闻低声婴啼。 “我就是没出息。”小狐狸哭得不能自已。 便是入沉这一旁听者,听其哭声,都隐隐觉着喘不上气儿。 “……”入沉双手撑地,噤声无言。 日升日落。 “喝水吗?” “无挂无碍,无执无念,是为逍遥。” 狐狸丢下水瓢,“你怎么絮絮叨叨个没完?” 入沉跟着瘸腿的小狐狸,嘴巴一刻不停。 “执则迷,放则悟,此乃道之真谛。” “够了!”狐狸怒视入沉,“你这么厉害,读这么多书,怎么不去问问那写书的圣人,他可曾坐忘至亲至爱?可有悟清生死执念?” “顺应自然……” “闭嘴!” 狐狸化作人形,取出泛黄皱纸,一把甩至入沉面门。“你当真厉害!说一句阴晴圆缺月,便一去三年又三年!留一句世间寻常事,又自顾自弃我而去!你把我当什么? 我从来不如你聪慧,自不会同你一般豁达!我看一本又一本书,想一句又一句大道理,可我就是不明白,不通透!我生来,是为了修行成仙吗?是为了离开你吗?还是为了看明白离开你这件事呢?” 入沉眉头紧锁,“我与你,有前世因果?” “前世……”狐狸眼神一空,凝滞许久。 “明悟此身,勘破情劫,当真不易。 我叫红狐,自枫山而来,我要突破天劫,得道成仙!我要大道通途…… 徒儿愚笨不堪。 师父,你在哪啊?”小狐狸自顾自道。 入沉听此,陷入长久沉寂。 他清楚,道法自然。世间情物无法强求,执念过深,只会如眼前人般自困囹圄。可,若看此念不过一求解脱之法,又觉世事无为无变,痛苦虽缩,却仍旧长存。 “道在心中。”入沉耳边,忽然响起师父话语。 “师父。” 入沉凝望小狐狸良久。“可否,让我明了前因后果?” 信笺再次展开,朱紫墨色浮现。 前世记忆蜂拥而至。 秋叶落,新花生。无论寒冬酷暑,小书生都在那四四方方的小屋子里,头悬梁,锥刺股,熬夜点灯至天明。 “这关键时刻,你怎么又发烫了呢?我千叮咛,万嘱咐,晚间关窗,天寒加衣!大事小事,你都如此疏漏!如何承你父志?如何出人头地?金榜,这方小家的未来,就靠你了。” 金榜苦读二十载,重压赴考场,三年又三年。 放榜七十二时,他看了七十二时。 归家路途,垂头丧气的金榜,挪得比乌龟还慢。 他踢着脚边石头,看向远处袅袅炊烟。栅栏前,一灰头土脸的妇人,正拿着铲子唤小儿回家。 他怔愣望着,一动不动。 妇人还在呼唤。许是久不闻稚儿应答,气得在炊烟旁狂骂不止。 她声音洪亮,字字污秽,却仍不见小儿归影。急得她叉腰甩手,来来回回不停地走。 “娘!”小孩五指沾泥,伸着手就奔向妇人。 妇人气的跳脚,小孩却天真喊道:“母亲的眉毛竟能倒立!” “……”妇人的声音越来越尖锐,可细听那言,竟是《三字经》? 小儿任由妇人净脸净手。还没擦到胳膊肘,便双手捂住耳朵,边喊边跑回屋:“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义……” 渐渐的,妇人喝声在灰扑扑的雨幕中隐退。 冰冷的雨锤猝不及防地捶在金榜脸上,他似才清醒。忙取下笨重的书箱,解开外衣,罩住那一摞一摞、厚厚高高的书墙。 小路湿滑,他冷得发颤。一个眨眼,天旋地转。 醒时,有枫林香气儿传来。 夕阳西下,朵朵金花穿过窗格,晃动在层层纱幔间,浮游盛开。 吱呀一声,朦胧倩影移近。 女子身影印在纱帘上,于金榜心头绽放。 他们做着寻常人家最寻常的事。小桥流水,劈柴布衣。 他明白,偌大深山,只此一人家。他明白,他的痨病,是顽疾。 六年前,他的父亲咳血而逝。孝期满,其母亦离他而去。 “我未进你家族谱,不过一婢子而已。金榜,不要误前程,不要负我心。” 三年前,咳病难抑,热疾难捱。无人在旁,金榜一日比一日消瘦。 然这几日,其不再咳嗽,体内也愈发有力。 望那神秘女子,不似凡间人。 灰蒙蒙的山间,他亲眼瞧见聊斋之景。 小狐狸踩着湿露,正仰头吸收日月精华。灯火移近后,又猛得转头!硕大狐头透着人脸,丝毫不掩青面獠牙。 “啊!” 金榜心惧万分,狂跳不止。半晌儿,见狐狸跃步跑远,即沉入黑暗。 朦胧间,他听见吐信长虫嘶嘶蛇行之音。再睁眼,便是画中仙以袖覆他眼面,抱起他飞身而起的模糊光影。 薄雾被风吹得乱了身形,似梦非幻。 青粉月纱,他描摹她的眼眸。 她却始终望向前方。 烛火摇曳。 “我知姑娘非同寻常。” 画中仙终于看来,金榜却低下了头。“人妖殊途。” 是的,人妖殊途。 狐狸成妖不易,久久轮回,或才得一丝机缘。此一丝机缘,又需要千百份汗水浇灌,及日复一日的枯燥磨练,才能开花结果。 此中艰辛险阻,只其自身可得体会。 金榜不愿阻其路途。他无法明知自身会扰其修行,仍无耻受用她的付出。 山脚,金榜幽幽转醒。 他被狐狸丢下了山。 伤感间,忽闻虎啸!他慌忙奔离。猝然,止步不前。 “我竟还存着这般气力?” 金榜看向自己的双手。良久,转身回望,眼前是一座难攀的鸦青色高山。 金榜知道,他无比渺小。渺小到每一步进发,都需要莫大的勇气。 虎啸不间断传来,惊得金榜腿肚子直打颤。就在他克服恐惧,气喘吁吁地靠近山中唯一光亮时,却听见越来越猛烈的器物落地之声。 金榜绕至屋后,见窗内,一黄一红缠斗不止。正院缸后,还立着一阴冷斜视的青黑大蟒。 “起火了!起火了!”大火窜天而起,险些烧了金榜的眉毛。他抄起柴火,扯着嗓子大喊:“快跑啊!” 大火蔓延,横梁焦断。 金榜看见,狐狸转身衔玉,猛虎夺门而出。 “咚!” 金榜慌将手中火把掷出,却见那熊熊燃烧的火团,不似想象中大。 说时迟,那时快。长虫顶起水缸,朝火团倾盆而下。 一阵风来,狐狸立于原地,瑟瑟发抖。 “姑娘!” 金榜急忙跑近,看清伤势后,又浑身发僵,后悔不已。 “我,我不想伤你……对不起。” 金榜伸出手,颤颤巍巍靠近狐狸血红烧焦的皮肉,却几次颤抖回缩。“你还好吗?” 猛虎幽幽踱步而出。 狐狸化形,“多谢赐教。” 见其衣衫破损,金榜当即眼疾手快,脱下外衫就往其肩头披去。见她未露抗拒之意,便狗狗祟祟的探出手,胆大地为她系起结儿来。 “我来找你师父喝茶。”猛虎仰头,话虽对狐狸说,眼睛却睨着长虫。“她去哪了?” 狐狸气势陡升,一字一顿道:“边春做客。” “边春?我看,大红尤在此山中啊。” 金榜见猛虎言语不善,忙拉起狐狸的手,在她耳边小声道:“姑娘,把内丹收回吧。” “闭嘴!” “枫山阴盛阳衰已久,身为山君,我不能坐视不理啊!”猛虎缓缓靠近。 “当年恩仇早尽,你是想结新仇,报旧怨吗?”狐狸挡在金榜身前,为其抵挡山君威压。 “便是报往日恩仇又如何?我父死于你师之手,这是不争的事实!” “既是争王争霸,必定不死不休!这是你父,亲口说的话。当日赤狐降虎,我师已手下留情,是你父不甘落败,又行偷袭,致我师久伤不愈。你父心性浮躁,狂妄自大,落得当初下场,不过是其咎由自取!” “住口。如今我为砧板,你为鱼肉。竟还敢诋毁我父声誉!”虎啸震天。 “你既讲事实,那我也论论事实。我师修行有成,统管枫山早有千年。这五百年来,我师念你修行不易,任你盘踞一方,不曾扰你洞府,是否为实? 山中之事,遵循自然,鲜有干预。奖惩治罚,未曾偏私,是否为实? 外敌侵扰,无论是谁惹的祸事,我师父都一力承担,是否为实? 私以为,枫山之心,在于我师。这,你认是不认?” “我认。”恶虎露出獠牙,冥顽不灵,“认又如何?枫山之王,能者任之。弱肉强食,向来如此。” “我师父早说你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小狐狸变回原型,狐尾高高竖起。“你以为,我们会任你作为吗?” “砰。” 见恶虎奔来,金榜眼疾手快,拉下绳索。瞬间,门顶无数沙砾倾巢而出!金榜又趁其不备,抄起碎缸,再次往其眼面袭扰而去。 虎爪拍来,金榜倒地不起。 在猛虎往其面门踏来时,金榜忽闻小狐狸道:“不过是些雕虫小技,就能让你分不清对手是谁吗?就这本事,还想取代我师,称枫山之王?” 红影一闪而过。 待恶虎定睛,小狐狸已跃至院门前,咬起泛金藤蔓,缠向恶虎。 几个来回后,恶虎被扼制当场。 金榜撑地而起,见恶虎挣扎不止,藤蔓又隐有松动之势。自来不及多想,捂着伤口拾起水淹火把,猛敲虎头。 后,静静盯视长虫。 见长虫沉默不语,灰溜溜离去,才松了一口气。 剧烈疼痛袭来,金榜故作平静,快步跑向小狐狸,翻来覆去地查看她的伤势。 叶落,书中还丹救狐的描述在金榜脑中一闪而过。他突得提起狐狸,仅一息间,鼻尖就触到了她的鼻尖。 望着狐狸发愣的眼睛,他的心狂跳不止。金榜闭上了眼。 微风,来过三回。 金榜睁眼:“难道……这样还不可以吗?” 不及狐狸回应,一把金斧竟从天而降!那长虫杀了个回马枪! 虎尾一卷,金斧当即竖起! “快阻止他!” 藤蔓虽非凡品,却仍为金刃所克。虎尾劈砍几下,便挣脱开来。 长虫立身恶虎后侧,态势危急。 “小红,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你不能怪我。要怪就怪这天道,它容不得精怪一步步来。我要顶住天劫,飞升上界!我要你这现行的大机缘。” 第3章 孤灯御风雪 形势不利,狐狸不再废话,一声啼鸣,烟火簇燃长空。 “我师父正从边春赶来,最晚一刻钟,你们就留在这等死吧!” 话毕,无数精怪,无论力盛或力微,皆在分秒内抵达小屋。后,密密麻麻将猛虎围住。 小狐狸睨过长虫,轻巧跃至金榜胸口,一口咬上他的手臂。 金榜总算聪明一次,环抱起她,头也不回的下山了。 那日,他见邬兄奔来。 那日,红绸作曲书作画,金杯玉盏贺新春。 那日,双双对望,久久无言。 “那年,你都是冬天走的,这回,怎么拖到这个时候?”红狐瘪着嘴,委屈难过早穿过眼眶溢了出来。 金榜看得见,他知道,她的潜台词。 “我以为你不会走了。” “这一次,我会很快回来。” “又是春天回来吗?”泪湿了红狐的眼,“如果我等到夏天你还不回来,我就不要你了!” 金榜不敢定言,他怕她空欢喜一场。他又不敢不言,他怕她独自一人伤神。“明月清风在,卿思亦我思。” 春日最后一天,金榜再次出发。 邬兄也提着吃食,带着妻儿为他送别。“放心,我会照顾好红姑娘。” 当年秋闱,同乡同学一同出发。悲然,父逝。守孝三年。 三年又秋闱,母逝。 金榜哀痛三天三夜,水米不进。是邬兄救了他,将他从黄泉路骂了回来。 那年冬,烛火微微。金榜背负一乡期望,孤身前行。他带着他的名字,落笔考卷。 “我听过你的名字。院内都传,有个叫金榜的,文采辞赋斐然。”那人摇头叹息:“只惜金榜之名,注定与仕途无缘。” 金榜明白。 这是他的父母,挑灯看了很久,一页一页,由千百字中选出的名。 “金榜,考功名太苦了,我就叫你金宝,好吗?”红狐拉着金宝的手,依依送别。 榜上无名。 春三进京,未果。 这是他父亲逝去的第九个年头。 邬言邬兄,才三十岁。 小小土堆旁,又立新坟。 金宝坐在家门前,望着故友之子奔跑,摔倒,发奋读书。 曾经,被邬兄戏笑手无缚鸡之力的金宝,拿起了锄头,扛起了柴刀。 厉害的金宝,养活了四口人。 厉害的金宝,饥荒年水米十粒送九粒,虽微薄,却也帮了不少人。 “金叔,我想吃毛豆。” “金叔,我也要吃毛豆!” “金叔是我的金叔!” “金叔也是我的金叔!” “金叔,你是谁的金叔?”几个叽叽喳喳的小孩,异口同声道。 “哈哈哈!都是,都是!” “不行!”孩童的声音,总比成年人洪亮。 一张又一张小嘴巴凑到一起,能发出一阵又一阵呕哑嘲哳的刺耳猿啼,金宝的耳朵都快炸了。 朝阳又起。 “金叔!我考上了!我考上了!” 那年,寒门邬春,闯上金榜。 邬春还未从京城赶回,朝廷的任命文书便已送达。邬春即日起,前往封县担任县长,不得延误。 佳讯一夜飞过千里,无论远近,户户道贺。 金宝却忧虑不止。 “那么远的地方,他要如何赶去?那么远的地方,他能否吃得习惯?能否睡得安稳?” “邬春他娘都没你操心。”红狐拍拍金宝,接过其手上包裹,细细整理起来。 “他最爱吃毛豆,也不知道那边有没有毛豆卖?” 邬春快马赶回,一刻未停,便又要离开。 “傻孩子,封县路远且艰,怎么还绕这么远的路?” “金叔,你同我走,好吗?” “孩子……”金宝突然说不出话,嗓子像被人捏住,哑声道:“我舍不得枫山。” 那个从小摔到大,调皮到大的小孩,再次哭红了鼻子。临走时,哽咽难言的他,急往金宝手中塞了张字条,其上写道:明月秋风送我怀。 邬春离开后,金宝仿佛忘了年岁。他总是恍惚,恍惚对着日复一日的夕阳,思索今夕何夕? 新生小孩儿冒了一茬又一茬。 “大叔,你这毛豆太老了!” “大叔,毛豆做零嘴,已经过时了哦!” “大叔,你怎么不会老呢?” “这里有个老妖怪!” 旧相识越来越少。到最后,已无人带着小孩儿来此串门。金宝门前,渐无小孩聚集了。 …… 画中世界由砚悬所创,却由画中人主导。 狐狸先于书生走出画屏,是我始料未及的。我不知道,她是否已明悟己身? “情爱比得道成仙重要吗?”宣纸带着我的问题,飘向红狐。 红狐说:“不是情爱比得道成仙重要,是金宝,比得道成仙重要。” 金榜道出人妖殊途的那一晚,小狐狸呆坐空屋,望着手中红玉出神。 师父叫大红,一直唤她小红。她如何抗拒都不改。狐狸不喜欢这个名字,从来闭口不提。 然,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金榜父痨病缠身有终点,大红求仙长生之路,亦有终点。 “这是我师父留给我的。你问我为何求仙,它会替我告知你的。” 小红反反复复观摩许久,都未寻到答案。那时的她还不明白,一块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红玉怎会说话? 后来,她懂了。 大红在说,红玉会替我陪着你,求索答案。 大红妖体消散那夜,枫山刮了千百年来,最大的一场雪。 油台倒塌,被褥湿硬。 小狐狸故作坚强地下山,摇摇晃晃,晕晕乎乎。 闭眼前,他看见匆匆披一外衣,提灯向她奔来的小书生。 孤灯夜,一人一狐相依,抵过风雪。 翌日,天晴。 狐狸回山,修得人形。 小狐狸还未从回忆中回神,便闻一嘁嘁促促的穿草滚石声,伴着湿滑粘腻的爬行声清晰传来。 “小红,我们不是约定,待我成蚺,我们便同出同进,双修双升吗?” 红狐正在气头上,抄起热水便向长虫泼去!“死赖皮蛇,还敢踏足此地!” “当年若非你救我回枫山,受你师荫蔽得以修行,我早就死在雪地里了。”长虫扭曲躲避,哑声魅道:“近几年来,你虽对我喊打喊杀,却从未取走我性命。我知道,你是爱我的,只是你没意识到而已!你承认吧,你也离不开我!” “无皮无耻。” “我是无耻。不过,我们终归同类。而你与他?”长虫拉着尾音,阴阳怪气道:“人妖殊途——” 小狐狸望着精瘦的长虫,眼神冰冷,“若非你已开智,杀你有损功德,你以为,我还会留着你的命吗?” “功德?哈哈哈!你我这般山中精怪,潇洒肆意,糊涂一生,就是芸芸众生难求亦难得之福缘了!竟还讲功德?” 长虫绕行至狐狸脚边,”哎呀呀呀!小红小红,大红若见你如此上进,想必能摆上三天三夜的宴席,整个枫山都要热闹不少喽!” “莫非?”长虫突然转换语气,阴恻恻道:“保持内丹纯净,是为了那个小白脸?” 狐狸尾巴高高竖起,“胡说!” 霎时,狐蛇缠斗于空。不过三息,长虫便浑身浴血,伏地出逃。 狐狸高昂脖颈,敛起敌意。“山君何故不请自来?” “听闻你为一小小凡人自断仙途,失了内丹?” 猛虎绕着竹编红坠蹴鞠,一踢一勾,来回拨弄。仿佛下一秒,就会一脚将其捻成齑粉。 “砰!” 就在蹴鞠被踢至高空的那一秒,狐狸眼神一凛,飞身跃起,骤将其往猛虎面门踹去! …… “把它卖了。” “什么?” 在金榜多次劝说下,小狐狸不耐地将内丹收回。 修为回稳后,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上山铲除祸患。 小狐狸站在虎尸前,双手抱胸解释道:“听说,在人类集市,巨虎能卖很多钱。” “嗯,我去找邬兄。咳、咳……” 红狐逼出内丹,走向金榜。 金榜只摇着头,连步后退。“何必如此?” “至少,把病治好。” 洞房花烛夜。 金榜拉起红狐的手,柔声道:“卿卿,我已好了大半了。” “今天不该难过,所以,你不要说我不喜欢的话。” “我希望你能做你想做的事,成为你想成的人。” 红狐固执望向红烛双喜,却突听金榜道:“夫君求你。” 红狐清晰的感知到,她的心,空了好几拍。 “卿卿。” 红狐羞着脸,却应的十分认真,“我一直在做我想做的事。” 金榜笑起,拉住红狐的手:“若能得道成仙,你能做的事,想做的事,便会比现在多上许多。而非似今,困于方寸之间,步步难行。” “得道成仙?”红狐皱起眉,重复着这四个字,“怎么个个都念着得道成仙?那你告诉我,你求的道是什么?想成为何种神仙呢?” “我……”金榜思索许久,低下了头。 “我知道,你们志向远大。可我不一样。道有三千六百种,我的道,小的不能再小。夫君,我只想守住我爱的人。若连一个爱人都守不住,何谈守护我爱的所有生灵呢?” “你的话……” “我知道这道理狭窄,可我还不是神仙不是吗?夫君,你既劝我修行,就该让我求索个清楚明白。” 红狐正视金榜,“内丹治不好你的病。但能免你病痛之苦,获数百年人寿。” 良久,金榜道:“那你呢?” “这就是我求稳道心的方式。” …… 书信来的越来越慢,越来越薄。 那日,金宝在门前望夕阳,望至月上梢头。 终于,在红狐要撤小凳子时,信来了。 薄薄一张纸,写道:“金爷爷,我是邬春之子邬念恩,您还记得我吗? 这是我替父带笔的第三十二次。对不起,我无法再隐瞒您,我的父亲已离去百天了。 这般悲痛,原不应带予您。只是,西南瘟疫又起,黎民苦,我之苦也。 身在其位,必谋其事。我不能愧对我父遗愿,不能愧对一身官服,更不能,愧对身处水深火热之中的百姓。 我正魁梧,有力此行。我父若知,定会日夜勉我志坚! 父亲常常教导我,大丈夫之肩,当扛腹中粒、心中志、天下愿!他说,这是您在默默无声中,教予他的第一个道理。 现下,我温饱不虑,父志已承,自当施尽绵薄之力,不枉我心。 第三十三封信,不知何时能落笔。还望您,务必保重贵体。 孙儿邬念恩。” 泪满枫山。 翌日。 “我原是想百年后,等你老死,我也突破天劫。可没想到,那傻狐狸竟不顾修为消散,妄图以区区一小妖内丹留住凡人性命!她竟真想与你长相厮守?你们之间有什么感情?我可是陪了她五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