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杯酒》 第1章 楔子 和济四年九月,长安饥荒蔓延,饿殍遍野,人相食。 十二月,惠帝崩,太子李重明登位为延帝,与此同时太后临朝听政,改元朝圣。 为缓解饥荒,太后下令再一次就食洛阳,改洛阳为神都。 朝圣元年闰五月,太后携众臣与存粮东迁神都。 听闻当那浩浩汤汤的队伍出城门之时,大批灾民跪地乞求朝廷能留下一些存粮,但无人理会,暴动刚发生,便听一声嘶喊淹没在一片黏腻的深红血色中,暴动最终停止。 匍匐在地上已不成人样的灾民,眼泪和鼻涕糊了一脸,望着出了城门逐渐远去的东迁队伍,低声哭喊。而太后的圣撵和行幡在烈阳下仍旧轻盈绚烂,丝毫不曾污秽之气。 秦兮和师父秦易到长安城内时,太后与新帝的队伍早已离去。城内静得如死人城一般。 “我们来晚了。”秦易扫视一圈,坊市大门紧闭,到处脏乱不堪,哪里还有个都城的样子。 太后此番就食洛阳,怕是弃长安而去,再也不会回来了。 “师父,这比传闻的还要严重。”秦兮头戴帷帽,一身深色的劲衣,乍一见到城内的种种惨况,皱眉道。 秦易轻叹了声,将秦兮带到一家冷清的酒肆中,并付了钱嘱托掌柜和伙计帮忙照顾。 这一年来,师徒二人从连山出发,向南跋涉,经剑南道过了益州,黔中道过了黔州,直至经过山东道过了襄州之后,听闻长安内饥荒已经严重到人相食的地步。惠帝死,太后将要东迁洛阳,于是师父带着秦兮涉汉水回到了连山脚下的长安。这竟是秦兮第一次到长安城内来。 虽然这一路上师父没说,但她知道师父此行一是为了在她及笄前带她游历各方。 二则是为了寻找九年前便失去踪迹的师兄秦昶。 秦兮从记事起就跟着师父秦易和师兄秦昶,师父虽不苟言笑,但待她很温和,什么都教她。师兄更是如她亲兄一般,秦兮要什么他都能给弄来。 秦兮知道师兄虽温和,但眉宇间总藏着些浓重的情绪,秦兮不知为何,有一次问他: “师兄,你有心事吗?” “师兄只是练功有些累了。”秦昶摸着她的发髻抿唇一笑,眉眼间的郁色倏然间消遁,又变成了那个言语温和的师兄。 彼时秦昶十一岁,秦兮五岁。可不久后,秦昶不知为了何事独自下山,再也没回来,就连师父也找不到他。至此,秦兮再也没见过她的师兄。 如今秦兮已十四岁,跟着师父来到本该最为繁华安逸的长安,却见如此模样。 秦兮心中发沉,一路走来已经看遍了世态冷暖,如若山下如此,那师兄这九年来还活着吗? 看着师父步履匆匆地离开,秦兮没跟着,她总觉得师父似乎知道些什么。 酒肆的伙计先给她上了些茶水,站在旁边小心翼翼地道:“娘子慢用,还需要别的吗?” 秦兮点了点头:“多谢,暂不用了。” 抿了口茶水后开始打量起这家酒肆,原本的装饰倒是不错,但看得出已经许久无人光顾,如今只剩下掌柜和伙计两人。 见她打量,掌柜也只好过来解释:“娘子莫见怪,城内饥荒闹得严重,连吃的粮食都没有,更别提酿酒喝酒了,所以没什么生意。” “无妨。” 秦兮看向窗外,等到天边升起血红的夕阳,整个长安似乎被一口吞没在食人的巨兽口中,下一刻即是黑暗。 忽而有个飞快的身影掠过,秦兮下意识抓紧了手边的剑。若没看错,那人是个盗贼,身上背着一个重量不轻的布包。 不多时,一群饿得面黄肌瘦的百姓踉跄着追去。秦兮皱了皱眉,包起桌上的几块干粮,走出店门。 掌柜见她要走,急忙叫住她:“娘子不等你师父了吗?” “劳烦掌柜等我师父回来时告诉他,我半个时辰后便回来,让他在此处等我,不必去寻。” 秦兮跟着方才那群百姓到城东一个昏暗的巷口,长安城共一百零八坊,到处是围墙和小巷,若不是跟着这些百姓,秦兮还真不知道这些弯弯绕绕的小巷该如何走。 这里是城东的一个隐蔽处,官府会在白天施粥,每日定时定量,因此很多饥饿的百姓会在此处守着,寸步不离,生怕错过了放粥的时辰。 众多衣衫褴褛、灰头土脸的百姓,老的少的,夫妻爷娘都挤在一处,低低喘息。 秦兮顿时觉得手中的干粮实在太少了。 “哎,不要抢,不要抢……都有,都有!” 再往里边的巷口传来几句人声,方才还睡着的人几乎立时便睁眼了,争先夺后地往那地方奔跑,只怕都还不知道发生何事,但本能的是对粮食的渴望。 秦兮把干粮揣进胸口,跟着人群往里探了探。 只见一人被百姓围在中间只露出个头,他将背包里的东西往外散给他们,正是方才秦兮在酒坊外见过的那个盗贼。 吃食都分完了,人群散去,只剩下来晚的一家三口躲在角落里,看上去被饿得狠了,几个月大的孩子一声不哭,妻子早已没了奶水,丈夫更是面色发黑,怕是把口粮都留给了妻儿,用尽全力没让妻儿被人撸了吃去。 秦兮早已收起了剑,走过去将干粮递给他们。两个大人似乎不可置信,眼中立刻就涌出了泪,抱着孩子跪在地上连连磕头:“谢谢恩公,谢谢恩公。” “不必谢,快吃吧。”秦兮径直将干粮塞在孩子的包被里便转了身,她也不知这些能顶多久。 斜卧在一旁看了全程的吕幸掏出酒囊,拔掉了塞子,往口中灌了一口,本以为秦兮也是哪个门派的江湖人,做好事不留名,不成想竟朝他走来。 秦兮用剑挑了挑他脚边落下的各式各样的金器、玉器,抬眸问道:“阁下盗的是世家贵族的物器和吃食。” 吕幸哼笑着继续灌了口酒,抬头盯住秦兮:“怎么,为权族世家打抱不平?要抓我去见官?” 不等秦兮回答,他就自己接着道:“可惜呀,如今太后和新帝带着一众宗室大臣东迁洛阳,怕是不会再回来喽。” 说到这里似乎是来了兴趣,坐直了身子,甚至将酒囊递出去:“来一口?” “不必。”秦兮仍旧立在他面前,听他把话说完。 吕幸也没觉得窘迫,收回了手继续喝起来,“可别小瞧了这酒,也是从权贵府中得来的,全是好粮食酿的,如今你我也喝得!皇城周围住的都是皇亲国戚和朝中大臣,此次东迁得急,府中落下了不少东西都没带走,我盗了这么些年,还没见过如此好得手的金银细软。” “不过,如今的长安城你也见过了,最值钱的不是这些东西,而是粮食。”他眯着眼,似乎在回想当时见到的场景,“我随便捡拣了几样东西后去到他们的厨房和仓房,你猜如何,零零散散的粮食和各种吃食点心比普通百姓的一年口粮还多!” 大概是喝得急,比起粗酿的酒,这酒太精细,反而喝起来没滋没味,不够烈尽是甜,他呸了几声,“这些个田舍汉,我见那些粮食被随意扔在地上,只觉得他们才该死!” 吕幸抬头看向秦兮,见她一身劲装,手里的剑通体银白,质量上乘,问道:“小娘子当是未曾体会过饿的滋味吧?那是一种撕心裂肺的**,饿得急了,什么都能吃,树皮、老人、孩子,都能吃……” 他笑眼迷离,越来越张狂,踢了踢散落的金器,“索性这些我带在路上还嫌重,你看起来身手不错,可以挑两样带走。” “不必了。”秦兮听着他说的话,不由面色凝重,忽而又听到他说要走,便问,“你要去何处?此处不管了?” “自然是洛阳!太后都要去的地方,我自然也要去看看,听闻那里粮食充足,人丁兴旺,美娘遍地,称得上神都这个名号。”他眯了眯眼,“这里,这里本不该我管,我做到如此已是仁至义尽了。” 秦兮沿着来时的路线,在昏暗中穿梭,时不时回想着那人的话,倏而回头看向夜色无边的东方,偶有几颗夜星闪烁,但渐渐隐入浓重的云雾,直至看不见踪影。 跟着师父游历时,她便听说过洛阳,那里有造福百姓的大运河、有结束分裂的前朝遗风,如今更是新都。秦兮停住了脚步,不知为何,她竟直觉那里还该有她要找的人,有杀人不见血的纷争。即便身为江湖中人,如她与师父师兄、如那个盗贼,都难以逃脱。 1、第一篇正经古言,希望大家喜欢~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楔子 第2章 第一章 洛阳 “抬起头来。” 秦兮站定在一间狱牢的门前,抬手叩了叩锁链,沉闷的重器敲击声回荡在幽静的甬道中,森气凛然。 狱中的人身影动了起来,脖子微微前倾,混沌的双眼瞥了眼牢房外的人。 “又是你们!不是都画押定罪了吗,还来烦老子做什么!”铁链摩擦地面的刺耳声贯彻牢房,几乎盖住了这一声微弱的不耐烦。 “老子说了,凶手不是我!你们这些鼠狗,待老子做了鬼必定一个一个杀光才好——” 他咳了起来,声音断断续续的,只好低头拿袖子揩。秦兮冷视着,猜测他已受了重刑。 “冬月初十你为何会在月临楼阁子里,你说次月不是你杀的,有何证据?” 这人咳了半晌才渐渐压下喉中的血腥味,顿了顿才将眼神再次扫向牢房外的两人。 一个是一直在跟他说话的年轻女娘,还有一个隐在暗处,没出声。 “你们是谁?” 他顷刻间便冷静了许多,若这两人同之前审问他的人一伙,决计不会与他说这么多,上来便是一顿棍棒刑具,直到他画押认罪。 但此时,这个女娘却是很想知道案子的隐情。 “我是来替次月报仇的,而你,究竟是不是凶手?” 秦兮加重了语气,距次月遇害之日已过去了三日,她今日在洛阳府衙外又等了数个时辰,冬月的寒意沁人入骨,深幽的暗牢里更是冷气森森,一切都催得人心焦至极。 十五日前她收到一封次月寄出的信,彼时她正跟着师父游历江南,收到信后便快马加鞭赶到洛阳,可还是来晚了。她赶到月临楼相见时被告知次月已被杀身亡,凶手是一名盗贼。 案子由洛阳府审查,人证物证具全,即刻便定了盗贼的罪,而次月的尸身还停在府衙内不允收殓。 府衙那两扇青灰的大门紧闭,秦兮这方的求见无人问答。 想到这里,她与角落里的赵凌交换了眼神,幸而遇见新任上值的赵凌与陪同他的臻王。 彼时赵凌立在台阶上,在这寒天腊月里还摇着一柄羽扇,脸上是温温的笑意。他身边除了洛阳府尹还有一人,侧脸轮廓分明,背着单手直立,抬眼望过来时,眼波静得像冬日里的雪景,无垠。 “如此看来,此案确实还有诸多疑点,吴公,云溪身为少尹第一日上值便遇此案,何不让我带这娘子去见见凶手?也让云溪见识见识。” 洛阳府尹吴与善不好推却,赵凌是深受圣人崇信的赵太傅之孙,又是新任少尹,自然得给些面子,何况臻王也在此。 “自然行得。” “多谢吴公,那臻王与我一同去瞧瞧?”赵凌得到准允,便摇着羽扇转身对李绎道。 “既已定案,便无再去查看的必要,今日陪你上值已经耽误了不少时间,我还有事。” 李绎对吴与善颔首,随后便举步下了台阶,略过秦兮径自往马车去了。 赵凌在他身后笑骂:“澶宁啊澶宁,你可真是……陪我上值你就这么心不甘情不愿的,非要回去逗弄你那几只猞猁兽?” 秦兮眼观鼻鼻观心,这两位表兄弟的感情竟如此好,不过她也不在意同谁一起,只要能见到凶手就好。 头顶上的小窗透进的日光越来越暗,时间临近夜禁。赵凌敲了敲羽扇,轻声提醒她:“秦娘子,时间不多了。” 秦兮轻点头,收回视线,对还屈坐在角落的那人郑重道:“若你当真不是凶手,我会救你。” “救我?如何救我?” 他慢慢捞起铁链,一步一步朝门口走,只剩一步距离时,铁链铮鸣,随之而来的还有他的一声惊呼:“是你!” 暗光斜斜打在他身上,秦兮也看清了他的脸,不自觉握紧了指尖:“竟是你!你怎会……” 他竟是三年前那个喝酒散粮的贼。 “听我说!”吕幸这才急促起来,试图挣脱铁链往前倾身,他面上青筋渐起,“我没杀月娘!” “那究竟是怎么回事?”秦兮上前一步,抓紧牢房的铁栅栏,“我与次月是好友,你可以信我!” 吕幸陷入一阵悲苦:“那晚夜禁之前,我去月临楼见月娘时她已经奄奄一息,我见她胸口和腹部各被刺了一刀,胸口那道刺得太深,我极力想给她止血,但马上有人闯进来指着我说我为了她的银钱和美色杀了她!” 他双眼赤红,几乎是吼出来的:“可我怎会杀她,我怎会杀她!我一直想让她跟我走,我想娶她啊……” 他的双脚因为用力早已被铁链磨出了血迹,双手试图前伸却被铁链拉回来,他咬着牙,胸口怒意与恨意汹涌,直至一滴泪划过脏污的脸,似乎是回想起当时的情景。 浓郁的脂粉香气自月临楼的各个厢房弥漫至走廊,吕幸至后窗翻进一处无人的房间,经过走廊去寻次月的房间。楼下行酒令声此起彼伏,他也跟着心潮涌动。可次月房间无人,他觉得奇怪,只因每月初十,他都会来看她,次月便不会接外客,这是二人心照不宣的约定。 若次月此时不在,便是有客了,且还不是一般的客。 走廊尽头是最奢华的一间阁子,他试着靠近,未至门前便听到几声闷斗的声音,他不禁推门而进,只见次月匍匐在地,胸口一把短刃被鲜血缠绕。 房内没有其他人。 “月娘!”吕幸抱起她放到矮榻上,试图给她擦血,但血止不住,“你怎么了,是谁刺伤了你?” 次月张口欲说话却再呛出一口血,喷在她的月白衫裙上,尤其刺眼。 “你快走……”她试图抬起手推他,“有人……有人会帮我的……你不要管,快走吧……” 她痛苦地眨眼,涌出几滴泪液,却还是尽力笑着对他道:“对不起,忘了我吧……” “不……”吕幸拿袖口替她擦口中溢出的鲜血,急得青筋骤起,抱住次月的手不肯松,“月娘,别这样,你还没答应嫁我呢!月娘……” 牢房里有片刻的寂静,慢慢地,吕幸才继续道:“后来不知是谁报的官,我还未离开便被府衙的人抓了起来,进了这里后对我用刑逼我招供,趁我昏迷不醒时令我画押定了刑。” 他抱头跪在地上,低吼出声:“月娘死了,我再苟活也没什么意思,但杀她的凶手到底是谁!” 他跪爬着想要靠近秦兮,铁链碰撞的声音激荡起来,指甲摩擦地面的声音尖锐又刺耳。 “小娘子,求你找到凶手,替我杀了他!”他双目胀红,几乎是咬碎了牙说的。 秦兮喉头一阵艰涩,没想到当年说过“权贵的酒也喝得”、如此桀骜不羁的人此时会跪求她,也未想到次月与他有这样的情分,她竟从未在信中提及。 次月那张温柔的笑脸浮现眼前。她和次月的缘分自两年前在洛阳城外去往山寺的路上而起,她来洛阳找师兄,无意救了她和婢女阿雀一命后,与她引为好友。 她知次月孤苦伶仃,父亲在朝盛元年修建明堂意外身亡,之后便流落伎坊,可她心性高洁、才貌双全。 如今,如今却这样死在一个不知名的日子里。 她蹲下来看向吕幸,“我还不知你的姓名。” “姓吕名幸。”他磕了个头。 “我叫秦兮。”秦兮语气郑重,“我会查明真相,替次月报仇,望你保重。” * 与吕幸与赵凌道别后,秦兮便再次往月临楼而去。 这一路秦兮只顾着去洛阳府查探,却忘了阿雀此时的境地,若次月是被蓄意杀害,那阿雀被其他人找到,只怕也凶多吉少。 月临楼在北市,离皇城与世家权贵的府邸坡近,是权贵享乐的奢靡之处。 黄昏迫近,未曾来得及换一身衣饰,她身穿的还是那一套轻便的靛蓝色衣袍,头戴帷帽。刚踏入门内,便有假母上前来迎,一股浓重的脂粉香萦绕在秦兮鼻尖。 假母腻着嗓子,问道:“这位娘子倒眼生,是来点倌儿的?” 秦兮举起长剑,将她挡在半臂之外,“来……嗯,点一个吧,要模样好点,会伺候的。” 假母果然喜笑颜开,捏着手帕轻轻一甩,“哎,小娘子请到二楼厢房,我这就把人给您送过去!” 出了次月一案,月临楼虽未被查封,却不比往日热闹。秦兮按照她的指引来到二楼厢房,在靠窗的位置坐下,若有所思地端起了一杯热茶大口喝起来。 身上的寒气驱了些,她回忆着方才上楼时看到的楼内结构。按照吕幸所说,次月的房间和那日她被杀的阁子恰好在对面那条走廊的两端。 方放下茶碗便听房门被敲响,秦兮敛了眸:“进。” 吱呀一声,房门被推开,一个身着艳色衣袍、面容白净、模样秀气的小倌走进来,晃动间,环佩和银香囊碰撞作响,衣领大开,露出些玉色的肌肤。 这小倌贴着秦兮的锦垫跪坐着,秦兮目不斜视,但还是难免不自在,清了清声音,淡淡道: “不必伺候,坐到那边去,我有话问你。” 小倌面色犹疑,却也听话地坐到了秦兮对面,低眉顺眼地答:“您请问。” 秦兮放下茶杯,轻启唇角:“你可知阿雀在哪里?” 小倌闻言双目大张,结结巴巴地:“您找阿雀?” “您是何人,找她做什么?” 秦兮正要回答,忽闻门外传来严肃的人声:“这里的每一间都给我仔细搜!” 她眉目一凛,立刻抓起手边的剑,轻手轻脚来到门边,听着外面的动静。 动静来自楼下,紧接着便是假母的声音:“官爷,妾身这里真没有您说的拿着信件来找次月和阿雀的女子,自从前几日出了那案子,到现在哪还有人说起这晦气事啊。不过,官爷,既然已定了案,次月好歹也是妾身带出来的,这也三日了,能否让妾身接她回来入土为安?” 男人浑厚的声音又传来:“不必废话,上去搜!” 秦兮紧了紧手里的剑,几个时辰前她才去过洛阳府求见,透露次月与书信一事,便有人追查到月临楼来。 再者洛阳府将吕幸屈打成招、草草结案,所以此案与洛阳府内藏着的人脱不了干系。 回身看向小倌,小倌显然也已经听到了门外的动静,已经吓得缩在一角:“他们,他们是在找你!” 秦兮三步作两步快速上前,眨眼间便封了小倌的穴:“得罪。” 继而贴在门边听着动静,正思索着如何脱身,突然有人推门进来,一把搂过她,温热的呼吸喷洒在她耳廓:“别说话!” 秦兮呼吸一滞,抬手阻挡这人,却被抓得紧紧的,动弹不得。秦兮只觉着,自己仗着学了十几年的武,仍是大意。 等着门外的动静远去一些,秦兮退后一步,捞起未出鞘的长剑回身刺向占她便宜的人,可那人迅速握住剑身,淡声道:“方才多有得罪。” 秦兮敛眸未语,倏地收回剑身,侧身经过时将剑一横,打在对面那人的腹部。 可抬眸时看清眼前之人,也着实惊讶一瞬:“臻王?” 面前这人竟是在洛阳府门前遇到的臻王李绎。 李绎“嗯”了一声,负手掩过腹部,神态自若地坐在到小桌的上位,重新拿了个茶碗,自顾自倒了茶水送到嘴边。 秦兮想到刚才的交锋,有些不自在:“您来此处做什么?” 李绎放下茶杯,目光看向秦兮:“次月的尸体不见了。” “何以……”秦兮难免惊诧,然而门外之人已经一间房一间房地开始搜查,听声音就要到秦兮这一间。 秦兮收了剑,来到窗边,推开窗准备往下跳,却被李绎抓了回来。 “楼下有人。” 轻轻推开窗户一角,楼下果然布了一伙人,秦兮沉声道:“光天化日之下,屈打成招、偷盗尸体,此时又明目张胆地抓人,难道料定次月一案无法翻身?” 李绎没有答话,秦兮却难掩焦急,若是被抓,她可以奋力一搏拼杀出去,但次月的案子就难查了。 她看向李绎:“臻王来草民这里,想必已有了应对之策?” 李绎依旧不答话,只是起身解开了小倌身上的哑穴,冷淡吩咐着:“叫。” 第3章 第二章 寒夜 小倌闻言只是茫然无措地盯着李绎,秦兮也茫茫然看向他,李绎回身坐下,才继续道:“像往常服侍客人那样叫。” 这小倌瞬间懂了李绎的意思,便捏着嗓子“嗯啊”连叫了几声。 秦兮原本还懵着,只听那小倌柔腻地叫了几声后,刹那脸红得似要滴血。 李绎抿了一口茶水,看了秦兮一眼,冷淡的语气却满是揶揄:“你脸红什么,他不是你叫来的吗?” 秦兮眼睫颤了颤,难以开口反驳,便握紧腰间的剑自顾自走到门边守着。 门外搜查的人就快要到这间厢房,秦兮听到小倌的叫声愈来愈小,她终是闭了闭眼,开口道:“大点声!” 李绎端起茶杯,低头啜饮时嘴角微微勾起,转瞬即逝。 那搜查的人和假母已经到了门口,秦兮屏息凝神,门外的人显然听到了小倌的声音,冷声问道:“房里是什么人?” 假母赔着笑:“是客人点了个小倌,此刻怕是正办事呢。” 假母微微挡在门口:“官爷,您都搜了几近全部的厢房,这是最后一间,妾身这里确实没有您要找的人,您这样我们真没法做生意……” 男人却问了一句:“若是办事,又怎会只有男人的声音?来人,进去看看!” 这时,李绎不知何时已来到秦兮身后,忽然搂住她的腰,秦兮的后背贴上他同样温热的前胸。李绎捏在她腰间的软肉上,秦兮不妨这一下,不自觉嘤咛一声,而这一声足以透过门传到门外众人的耳里。 假母尴尬地笑:“官爷,您看这……” 那男人冷哼一声:“走!下去!”随后便带着人往楼下去了。 秦兮心知此番算是躲过,回神时发现李绎还搂着她,沉声道:“臻王可放开了。” 李绎立刻后退一步:“多有得罪,不得已出此下策。” 秦兮敛眸未答,来到小倌面前,继续方才未尽的话题:“能否告知我阿雀在哪?” 小倌还被封着身穴:“娘子,还请您先解了我的穴……” 秦兮顿了顿还是给他解了穴,然后将长剑背后:“如实告知,我会尽力保全你。” 小倌立即连连点头,支支吾吾地说:“前日夜禁前,就是次月遇害之后,朦朦胧胧中我看见高家的几个小厮把她打晕带走了,那高家大郎一直垂涎次月,还经常调戏阿雀。” 秦兮:“哪个高家?你可看清楚了?” 小倌点头又摇头,脸上略有犹疑:“高相的大郎,不过我也不确定,那夜太混乱……” 莫非高家是背后的凶手? 秦兮思索一阵才继续问:“这几日她回来过么,又或是你还在何处见过她?” 小倌摇了摇头,这时门外又有响动,似乎是搜查的人撤走了。秦兮开了个门缝,准备出去。 李绎却突然出声:“你要去高家?” 秦兮回头看向李绎,却不作声。 李绎再问:“你可想好以何理由?” “无需理由,我自会小心行事。” 李绎笑着摇头:“高昌数月前加封同三品,府邸戒备森严,你以为会些武功便可以将一个活生生的人带出来?” “哦,也不一定是活生生的。”李绎又补了一句。 “臻王慎言!” 秦兮来到李绎面前:“所以敢问臻王究竟来此何意?” 李绎抬眸:“将你所知告诉我,我带你进去。” “为何,臻王对此案也有兴趣?还是您看中了什么?”秦兮皱眉看向李绎,从赵凌帮她开始便有警觉。 这人也望过来,眼波不同于第一次见到时的静,像是小石落入,晕开了几分笑意。 秦兮与他对视,心中也荡起了微波,自十四岁起她便跟着师父几乎走遍了大应的山川,自然也知臻王素有盛名,自小便因面貌、气度酷似太祖而被圣人盛赞,以至于早早赐了封号和府邸,便是寄予他能达到太祖当年之风范。即便后来他的父亲延帝自请降为皇嗣,而祖母做了圣人,也未曾削去他“臻”这个封号。 可惜有传言,成年后的臻王整日耽于享乐,早已不复当年积慧,父亲为其取字澶宁,便是令其收敛自省之意。 秦兮的视线未曾收回,她心中暗自反驳,自圣人登基以来,他的父亲和长兄被拘在东宫不得进出,李家宗室危机重重,澶宁,澶宁,臻王现已不仅难以放手安宁,谋算之深只怕更甚。 飘摇的思绪蓦地被窗边透进的寒风吹散,而李绎仍是笑着的:“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故,合作否?” * 时至黄昏,洛阳城内不少人家点起了灯火,还有半个时辰便是夜禁。高家门外,臻王府的马车缓缓停下。 秦兮竖起发髻,涂黑了脸,又换了一套男仆的衣裳,先下了马车,与车夫一同立在马车旁等候。 随后,李绎瘦长的指节撩起门帘,他踩着脚凳也缓步下了马车。高昌和高骞得到通传,早已等在门口,见李绎下了马车,立刻迎上前来。 “臻王到此,臣有失远迎。”高昌行了礼,笑着道,“这个小郎倒是眼生?” “臻王。”高骞也拱了拱手。 李绎也拱手回礼:“劳烦高公等我已是晚辈失礼。高兄,听闻近日已擢升兵部郎中,恭贺。” “臣下惭愧。”高骞摆摆手,嘴角却亦是止不住的笑意。 李绎温和一笑,示意秦兮将几盒毕罗点心呈上:“有两只猞猁性情暴躁,让手下人帮我训着,今日便带了个眼生的。听闻高公喜食南市的毕罗点心,让人买了些来,请高公尝尝。” “臻王如此客气,臣便收下了。”高昌授意仆人接过,看似受宠若惊,实则已屡见不鲜。数月前加封同中书门下三品,虽不及首相武世殷,也是实打实的宰相。他嘴角含着笑继续道,“您今日怎么有空到臣这里?” 李绎语气温和道:“高公,澶宁确有一事相求,此时到访,还请不要嫌弃。” “臻王哪里的话,快请进。”高昌将人请进门内。 李绎抬步时瞥了秦兮一眼,秦兮从未抬头,亦步亦趋地紧跟在他身后。 秦兮眼见高家父子二人走远了一些,低声朝李绎道:“劳烦臻王拖住他们片刻,我去后院。” 李绎并未出声,只轻轻颔首,装作不知。秦兮便慢下脚步,落下李绎等人,悄悄转身朝后院方向而去。 李绎目不斜视,跟着高家父子进了前厅,坐在上首。担心秦兮不在一旁候着引高相府里人生疑,便先开了口。 “高公,可否……” 高昌会意,便屏退了下人,略有犹疑地问:“臻王说有要事,不知是何事?” 高昌心里打鼓,他与李绎的渊源起于惠帝在时,那时李绎还是个几岁孩童,而他也只是弘文馆的一个校书郎,只因李绎在惠帝前读了他的一篇论策,引得惠帝大为赞扬,后做了吏部员外郎,自此才真正开始他的为官生涯。高昌对他曾是感激的。 可此一时彼一时。如今的李绎身处维谷,不宜深交才是。 “高公可唤我澶宁,此事不是国事,高公可放心。” “哪里,臻王但说无妨。” 李绎神色犹豫,不知如何开口似的:“圣人心慈,至今允我在外设府,也因此难以与父母长兄相见,听闻母妃近日身子不大好,澶宁实难心安,故请高公为我在圣人面前进言几句,允我入宫看望母妃。” 高相闻言默不作声,伸手示意李绎喝茶,同时待自己抿了口茶后才下定决心,用此美言几句来换一生安顺,还是划算得很,此后那些恩情可一笔勾销了罢。 “臻王孝心可鉴,此事臣可为臻王进言,不过一切皆由圣人定夺。” “那便多谢高公了!”李绎放下茶杯,立即起身行了一揖,惊得高家父子二人皆起身还礼。 “臻王切莫忧心,圣人终归是您的祖母,总归是记挂着您和殿下的。” 李绎轻轻颔首:“多谢高公,有您这句话,澶宁也算安心了。今日其实还有一事。” 高昌惊疑道:“哦?臻王但说无妨。” 李绎看向高骞:“今日我陪同表兄至洛阳府上值,听说高兄被牵扯进了一桩案子,一名叫次月的艺伎被人所害,不知高兄认识她否?” 高骞立即站起:“这案子跟某有何关系,洛阳府那方是搞什么鬼,那贼不是已经抓到了吗!” “高兄莫要着急,是有人说看到你曾出入次月的住处,非说次月一案跟你也有干系。” “这事真与你有关?我平日是如何说的,不要和那些伎子攀扯,你如何就是不听!”高昌脸色黑沉,但碍于李绎在场不好发作。 “儿未曾不听!次月是月临楼的名招牌,我只是听那些下官说起过几句罢了。”高骞的语气低沉下去,显然没有什么底气。 “你!”高昌如何不知这个儿子的德性,只拍了下桌子,冷哼一声。 “阿爷,您何必生气,狎妓而已,哪个男人私下不是如此,我也只是见她美貌,又没做什么!” 李绎适时地出声:“高兄确是与此案没什么牵扯?” “自然,我杀她做什么!” “我也信高兄的为人,想来也是洛阳府那方弄混了,便为你解释了两句。” 高骞顿时语塞,只好说:“那便多谢殿下了……” 还未来得及坐下,一声惊呼从后院传来:“贼!来人呐,快捉贼!” 高昌也惊起:“怎么回事!” 三人出了前厅,后院方向跑来一名女子带着几个仆人。这女子猛地扑进高骞怀里,惊疑未定:“郎君,后院有贼!” 原来这是高骞的正妻张娘子,礼部郎中张昇家的大娘,素有美貌,早先令高骞一见倾心,哪怕门第矮些也娶进了门。高骞扶住她,低声安抚:“相府前后都有人守着,哪来的贼。” 张娘子用帕子捂着胸口,“真的有!我看见那人蒙着面一闪而过,又匆匆逃走了!” 高昌沉声问张娘子身边跟着仆人:“可去追了?” “去追了,没追到。” 高昌轻咳一声:“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然后吩咐那几个仆人,“前后院都搜查一遍,看看可有什么遗失!” “是!”几个仆人领着吩咐下去了。 高昌转向李绎,略有些不自然,“臻王见笑了。” “看来近日洛阳城果真不太平,高公,既然如此,澶宁便不多打扰了。” 李绎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站在廊下的秦兮,她还是垂眸立着,未有人发现她方才不在。 高昌将李绎送到门口,秦兮跟在后面,在李绎上马车前扶了他一下,快速低声说道: “臻王见谅,阿雀在马车里。” 见李绎面色不善,秦兮补充道,“臻王恕罪,时间太紧,我只能先把阿雀藏在您的马车里,等到了天街后把她放下即可。” 李绎刚抬上的脚又放回了地面,道:“本王骑马,你在下面牵着。” 秦兮只得牵着缰绳,还不忘吩咐后方的马车跟上。一行车马缓缓而行,离高府越来越远。 “已帮你将婢女救出来了,你所知内情呢?” 秦兮抬头看向正端坐在马上的李绎:“秦兮还不知您为何参与这桩案子?” 李绎目视前方:“你觉得我是为什么?” “您应当不认识次月与阿雀?” 李绎没有立刻回答,一行车马行过热闹的天街,沿着臻王府的方向缓缓而行。 良久他才状若无意地开口:“你从哪里来,我听你口音不似洛阳人,从前住在长安吗?” “什么?” 秦兮没听清这句状似低吟的一句,抬眸看向李绎。 “没什么,停下吧。我已试探过高骞,看他的反应不是凶手。我骑马回府,你与那个婢女快走吧。”他淡淡地嘱咐了一句。 “多谢臻王。” 李绎拉了下缰绳,微蹬了一下马蹬,那马应声而起。 “此番过后,记得你我之间的约定。” 秦兮却喊住他,抱拳行了个礼:“秦兮还有个不情之请。” 李绎不曾回头,但急急勒马,淡淡说了一句:“说。” “您既然要查此案,可否帮我找到次月的尸身?如今阿雀如此模样,秦兮实在难以兼顾……” “若是有消息,我会让人通知你。” “多谢臻王!您放心,此番秦兮只为查找真相,其他事情一概不问不知。” “好,我知道了。好自为之。” 马蹄声再次响起,李绎的身影逐渐消失,恰好市鼓声冲入耳中,黄昏将尽,秦兮赶着马车,直欲尽快驶离这冬日寒凉的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