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劫》 第1章 引子1(出逃) 一九九六年的秋天,鲁东南一个叫宋家沟的村子,迎来了它建村三百年来最不平凡的一天。 天刚蒙蒙亮,第一辆黑色奔驰轿车碾过村口那条尘土飞扬的土路时,早起拾粪的老宋头还以为自己眼花了。 他揉揉眼睛,那铁疙瘩已经开过去,扬起一阵黄土,呛得他直咳嗽。 “啥玩意儿?拖拉机咋长这样了?”老宋头嘀咕着。 接着是第二辆,第三辆...整整七辆乌黑锃亮的小轿车,排成一溜,像一串黑甲虫,慢悠悠地爬进这个地图上都难找的小村庄。 车玻璃黑乎乎的,看不清里头坐着什么人,但那架势,比去年县里领导来视察时坐的吉普车还要气派。 村子醒了。 狗吠声此起彼伏,光屁股的小孩从各家各户窜出来,追着车队跑。大人们端着饭碗,蹲在自家门口,伸长脖子看热闹。 “乖乖,这得是省里来的大官吧?” “放屁,大官来咱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干啥?咱村又没金矿。” “我看像是拍电影的,那车我在电视上见过,叫什么...奔死?” “是奔驰!你个土老帽!” 车队最终停在了村长宋大福家门口。 宋大福早就接到通知,穿着他那件只有过年才舍得穿的中山装,扣子扣错了两个,正搓着手在门口等着。 车门开了。 先下来的是几个穿黑西装戴墨镜的汉子,一个个膀大腰圆,站得笔直。 接着,从中间那辆车里,钻出来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头发梳得油光发亮,穿着一身灰色西装,皮鞋擦得能照出人影。 他一下车,就掏出手帕捂住鼻子,皱了皱眉。 “这地方...空气倒是新鲜。”他嘀咕了一句,声音不大,但足够让凑得最近的几个村民听见。 跟在他身后的是个三十多岁的女人,烫着大波浪卷发,涂着鲜红的口红,一身碎花连衣裙在灰扑扑的村庄里格外扎眼。她一下车就尖叫了一声:“哎呀!我的鞋!” 高跟鞋陷进土里了。 村民们哄笑起来。 女人脸一红,在两个黑衣汉子的搀扶下,狼狈地拔出脚,一瘸一拐地进了村长家院子。 村长媳妇早就烧好了水,泡了家里最好的茉莉花茶——其实是去年集市上买的便宜货,五块钱一大包。 那些城里人看着那泛黄的茶水,谁也没动。 “宋村长,”油头男人开口了,声音温和,但透着一丝不容置疑的高高在上,“我们这次来,是有一桩好事要和您商量。” 宋大福点头哈腰:“您说,您说。” “是这样,我们家老板,一直想找个合适的姑娘,年纪嘛,十四五岁最好,要长得周正,身家清白,脾气要好。” 男人慢条斯理地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推给宋大福:“这是定金,事成之后,还有这个数。” 宋大福打开信封一看,眼珠子差点掉出来。 里面是一沓崭新的百元大钞,他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 “这...这是...” “只是定金。”男人微笑着,“我们老板的儿子,身体不太好,需要个童养媳冲冲喜。这姑娘要是选上了,以后吃香的喝辣的,享不尽的福气。” 宋大福咽了口唾沫:“可是...我们村适龄的姑娘倒是有几个,但不知道您要什么样的...” 女人这时插话了,声音尖细:“我们就要宋老栓家的闺女,叫宋松的那个。” 宋大福一愣。 宋老栓是宋家沟有名的浪荡子。 二十年前年,这人不知道从哪儿带回个不明来路的瘸腿女人。 原以为宋老栓能就此安分过日子,谁知他死性不改,每回喝醉了都往死里打那女人。 后来,女人实在受不了,找了个机会跑了——也有人说,兴许早被打死了,只留下两个孩子。 那些年,宋老栓一家过得凄风苦雨,直到大儿子长大成人,光景才稍微好转。 可天不遂人愿。大儿子和儿媳三年前出车祸死了,倒是赔了一大笔钱,但也被宋老栓败得差不多了。 如今家里就剩宋老栓、他十六岁的女儿宋松,还有个四岁的小孙女宋绒。 那一家子,穷得叮当响。 “宋松那丫头……”宋大福犹豫了,“脾气倔得很,怕是……” “倔点好,倔点说明有主见。”油头男人又推过来一个更厚的信封,“这是给村长的辛苦费。事成之后,村里修路的事,我们老板也能说上话。” 宋大福手一颤,接过了第二个信封。 当天下午,全村人都知道城里来了大人物,要招工,还要给村里修路。 唯独没人知道这场“招工”的真正目的。 除了一个人——宋大福的儿子,宋小福。 --- 宋小福今年十七,和宋松是青梅竹马。 两人从小一起长大,宋小福早就把宋松当成自己未来的媳妇,虽然这话他从来没敢说出口。 下午,他爹和那些城里人在堂屋谈事,宋小福趴在窗外偷听。 当他听到“宋松”、“童养媳”、“冲喜”、“十六岁正好”这些话时,脑子“嗡”的一声。 他爹送走客人后,宋小福冲进堂屋:“爹!你不能把松子卖了!” 宋大福正在数钱,被儿子吓了一跳,连忙把钱塞到怀里,骂道:“小兔崽子,胡说什么呢!那是给松子找的好人家!人家是城里的大老板,松子过去是享福的!” “什么享福!我都听见了!是当童养媳冲喜!他家儿子肯定有病!”宋小福急得眼睛都红了。 宋大福一巴掌扇过去:“你懂个屁!人家给这个数!” 他伸出三根手指,“三千块!定金!事成之后再给七千!整整一万块钱!咱家一辈子都挣不到这么多!” 宋小福捂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爹。 “再说了,”宋大福压低声音,“宋老栓那老赌鬼已经答应了,明天一早人家就来接人。你可别给我捣乱,要是坏了这事,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宋小福冲出家门,直奔宋老栓家。 可到了门口,他又犹豫了——宋老栓正在院子里喝酒,一边喝一边哼着小曲,显然是已经拿到了一部分钱。 宋小福咬了咬牙,转身跑了。 他得等,等到晚上,等宋老栓睡熟了,才能去报信。 --- 晚上十点,宋家沟陷入沉睡。月光很亮,照得土路一片银白。 宋老栓家是村里最破的几户之一,三间土坯房,墙皮剥落,屋顶的茅草稀稀拉拉。 堂屋里,宋老栓喝得烂醉,趴在桌上打呼噜。桌上散落着花生壳和空酒瓶,还有几张皱巴巴的钞票。 东屋里,宋松和宋绒挤在一张破木板床上。 宋松十六岁,但因长期营养不良,看上去只有十三四岁。 她有一双很亮的眼睛,即使在黑暗里,也像两颗星星。此刻,她睁着眼,盯着黑乎乎的屋顶,睡不着。 白天村里来了车队,她也去看了热闹。那些光鲜亮丽的人,那些她从没见过的车,都让她心里不安。 尤其是当她看到村长送那些人出来时,其中那个油头男人盯着她看了好久,那眼神让她浑身不舒服。 “姑姑,”四岁的宋绒翻了个身,小手抱住宋松的胳膊,“我饿。” 宋松摸摸侄女的小脸:“睡吧,睡着了就不饿了。明天姑姑去李婶家帮忙掰玉米,能挣两块钱,给你买糖吃。” 宋绒乖巧地点点头,闭上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宋松迷迷糊糊快睡着时,突然听到后窗传来轻轻的敲击声。 咚,咚咚,咚。 两短一长,是她和玩伴宋小福小时候约定偷偷出去玩的暗号。 可自从她哥和嫂子去世后,她每天不是忙着去打零工,就是在家里忙得团团转。宋小福知道她家的情况,已经很久没用暗号找过她了。 今天怎么会突然…… 宋松心里没来由地一阵发紧,但还是轻手轻脚地下床,走到窗边。 窗户是纸糊的,早就破了几个洞,她用破布塞着。她凑到一个破洞前往外看——月光下,宋小福焦急的脸正映在眼前。 “松子,快开窗!”宋小福压低声音。 宋松轻轻推开窗户,窗棂发出“吱呀”一声轻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两人都吓了一跳,屏住呼吸听了一会儿,堂屋传来宋老栓打雷般的鼾声,这才松了口气。 “小福哥,这么晚了,你干啥?”宋松问。 宋小福半个身子探进窗户,抓住宋松的手腕:“松子,你听我说,你现在马上收拾东西,赶紧跑!跑得越远越好!” 宋松愣住了:“跑?为啥?” “我爹...我爹和你爹...” 宋小福急得语无伦次,“今天来那些人,是要买你当童养媳!给他们家有病的儿子冲喜!你爹已经收了钱,明天一早人家就来接人!” 宋松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那里。 四岁的宋绒不知什么时候醒了,坐起来,揉着眼睛看着窗户外的宋小福,又看看僵立的姑姑,小声问:“姑姑,怎么了?” 宋松回过神来,第一反应是不信:“不可能,我爹虽然...虽然不好,但不会卖我的...” “怎么不会!”宋小福急得满头大汗,“我亲耳听到的!定金三千,事成后再给七千,整整一万块钱!你爹今天是不是喝酒了?是不是特别高兴?那是因为他拿到钱了!” 宋松想起父亲今天反常的兴奋,想起他破天荒地买了酒和肉,想起他看着自己时那种奇怪的眼神... 她心里最后一点侥幸也破灭了。 宋老栓会的。为了钱,他什么都做得出来。 宋松转身,动作迅速果断。 她爬到床底下,掏出一个小布包——那是她所有的积蓄,零零散散的毛票和硬币,加起来三十块二毛五分。她又从墙角扯过一件打满补丁的外套,三两下套在身上。 “姑姑,你要去哪?”宋绒怯生生地问。 宋松动作一顿。 她看着床上瘦小的侄女,这个从一岁就跟着她,靠她一口饭一口水养大的孩子。如果她走了,宋绒会怎么样? 被卖掉?还是被扔在家里自生自灭? “松子,快啊!”宋小福催促道,“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宋松咬了咬嘴唇,只犹豫了两秒钟,便做出了决定。 第2章 引子2(出逃) 她转身回到床边,一把抱起宋绒,从床上抓起几件小衣服塞进布包,随即抱着孩子朝窗户走去。 “你带她干啥?”宋小福急了,“带着孩子怎么跑?” “我不可能丢下绒绒。”宋松声音很轻,却异常坚定,“她是我哥唯一的孩子。” 她哥在娘失踪之后,每当宋老栓喝醉了耍酒疯打人时,总是把她紧紧护在身后。 等到能赚钱了,她哥拿到的第一笔工资,就给她交了学费。 后来嫂子嫁进来,她又多了一个疼她的人。如果不是天意弄人…… 所以,她一定要带上宋绒——这是如今唯一值得她记挂的亲人了。 宋小福张了张嘴,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太了解宋松了,一旦决定的事,九头牛也拉不回来。 “我帮你。”宋小福伸手接过宋绒,又拉着宋松翻出窗户。 三人落地,宋小福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塞给宋松:“这是我攒的压岁钱,二十三块五,里面还有点吃的,你都拿着。” “不行,这钱...” “别废话!”宋小福打断她,“往北走,翻过后山,有个长途汽车站,每天早上六点有车去县城。到了县城,你再想办法去别的地方。记住,千万别去镇上,他们肯定会在镇上堵你。” 宋松眼眶一热:“小福哥,谢谢你。” “谢啥。”宋小福挠挠头,“你...你以后好好的。等风头过了,我...我去找你。” 宋松点点头,把宋绒背在背上,用床单做的背带绑紧。月光下,她的脸显得格外苍白,但眼神明亮而坚定。 “小福哥,你也保重。”说完,她转身,沿着屋后的小路,向北边跑去。 宋小福站在原地,看着她瘦小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不知怎的,心里突然变得空落落的。 --- 宋松背着宋绒,在月光下一路小跑。 夜晚树林里的山路不好走,坑坑洼洼,还有碎石。 她深一脚浅一脚,好几次差点摔倒。背上的宋绒很乖,不哭不闹,只是紧紧搂着她的脖子。 “姑姑,我们去哪?”宋绒小声问。 “去个好地方,有饭吃,有糖吃。”宋松喘着气说。 “爷爷不去吗?” “...爷爷不去。” “为什么?” “因为...”宋松不知道怎么解释,“因为姑姑要带绒绒去玩,爷爷不喜欢玩。” 这个解释显然不能让四岁的孩子满意,但宋绒没再问,只是把小脸贴在姑姑汗湿的背上。 跑了大概两个小时,宋松累得不行,找了个大树下休息。 她从宋小福给的布包里掏出半块硬邦邦的窝窝头,掰下一小块递给宋绒,自己啃起了剩下的。 月光透过树叶洒落下来,在地上投出斑驳的光影。远处传来猫头鹰的叫声,凄厉而诡异。 宋绒忽然开口:“姑姑,有眼睛在看我们。” 宋松心里一紧,环顾四周:“别瞎说,是树影子。” “真的,”宋绒指向树林深处,“好多眼睛,红色的。” 宋松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果然看见几双血色的竖瞳在黑暗中隐隐闪烁。是狼?还是野狗? 她赶忙抱起宋绒,继续赶路。这回她不敢再走山路了,径直钻出树林,沿着旁边的国道往前走去。 不知走了多久,天边渐渐泛白。 宋松已经精疲力尽,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背上的宋绒早已睡熟了,小脑袋一点一点的。 终于,她看到了宋小福说的那个汽车站——其实就是个破旧的草棚子,旁边立着个牌子,上面用红漆写着“宋家沟站”四个字,漆已经剥落大半。 草棚下已经有几个人在等车,都是附近村子的村民,提着大包小包,看样子是去县城赶集。看到宋松背着孩子过来,都投来好奇的目光。 “小姑娘,这么早就带孩子出门啊?”一个老太太问。 宋松点点头,没说话,找了个角落坐下。她把宋绒放下来,让孩子靠在自己怀里休息。 天渐渐亮了。远处传来汽车的马达声,一辆破旧的中巴车摇摇晃晃地开过来,车身上满是泥点,挡风玻璃裂了一道缝,用透明胶带粘着。 “车来了!”有人喊道。 等车的人一窝蜂涌上去。宋松抱起还在睡的宋绒,也挤了上去。 车里已经坐了不少人,空气混浊,弥漫着烟味、汗味和鸡粪味——有人带了一笼鸡放在过道上。 宋松好不容易找到两个靠窗的座位,把宋绒放在里面,自己坐在外面。她掏出布包数了数钱——宋小福给的二十三块五,加上自己的三十块二毛五,一共五十三块七毛五。 去县城的车票是三块钱一张,孩子半价,一共四块五。还剩四十九块二毛五。 这些钱,能撑多久?宋松不知道。她从来没出过远门,最远只去过镇上,还是去年跟着宋小福去卖山货。 车开动了,颠簸得厉害。宋绒被颠醒了,揉着眼睛看着窗外飞逝的树木和田野,小脸上写满新奇。 “姑姑,我们要坐车去哪?” “去县城。” “县城有糖吗?” “...有。” “县城有爷爷吗?” “没有。” 宋绒似乎对这个答案很满意,咧开嘴笑了,露出两颗小虎牙。 宋松却笑不出来。她看着窗外,心里沉甸甸的。到了县城,然后呢?去哪?做什么?怎么活下去? 这些问题像一块块石头,压得她喘不过气。但她不能倒下,她得带着绒绒活下去,活得比在宋家沟好。 车开了大概三个小时,终于到了县城。宋松抱着宋绒下车,站在嘈杂的车站广场上,茫然四顾。 县城比镇上大多了,楼房更高,人也更多。到处都是叫卖声、喇叭声、自行车铃声,吵得她头晕。 “姑姑,我饿。”宋绒小声说。 宋松看到路边有个卖包子的摊子,热气腾腾。她走过去:“包子多少钱?” “肉包五毛,菜包三毛。”摊主是个胖大娘,上下打量着她,“要几个?” 宋松犹豫了一下:“两个菜包。” 她掏出六毛钱,接过两个包子。 包子不大,皮厚馅少,但宋绒吃得很香,小口小口地咬着,像只小仓鼠。 宋松自己也饿了,但她只掰了半个包子吃,剩下的半个小心包好,放回布包里。 接下来去哪? 她在车站附近转悠,看见墙上贴着各种招工广告:“饭店招服务员,包吃住,月薪200元”“工厂招女工,年龄16-25岁,待遇从优”…… 可这些都要身份证。她哪有身份证?她连户口都没有。 她娘当年就来路不明,瘸着腿,被她爹带到宋家沟时,听说只带了个黑不溜秋的木箱子。她娘和她爹没结婚,更没扯证,自然就没上户口,后来也一直没人管。 正发愁时,一个五十来岁的女人走过来,穿着花衬衫,烫着卷发,手里拿着一把瓜子,边嗑边打量宋松。 “小姑娘,找活干?”女人开口了,声音很尖。 宋松警惕地看着她,点点头。 “多大了?” “...十八。”宋松撒了个谎。 女人笑了,露出被烟熏黄的牙齿:“不像啊,顶多十六。不过没关系,年轻就好。我那儿缺个帮忙的,包吃住,一个月一百五,干不干?” “做什么的?”宋松问。 “饭店,端盘子洗碗。”女人吐掉瓜子壳,“就在前面两条街,叫‘平安饭店’。你去看看,合适就留下。” 宋松心动了。 包吃住,还有工资,这简直是她现在最需要的。但她还是留了个心眼:“我能带孩子吗?这是我妹妹,父母都不在了,我得带着她。” 女人皱皱眉,看了看宋绒:“这么小...行吧,但只能带一个,多了可不行。孩子吃住也得从你工资里扣,一个月扣三十。” 宋松算了算,一百五扣三十,还剩一百二。虽然不多,但至少有个落脚的地方。 “我去。”她说。 女人笑了:“这才对嘛。我叫王霞凤,你叫我王姨就行。跟我来吧。” 宋松抱起宋绒,跟着王霞凤穿过两条街,果然看到一个饭店,门面不大,招牌上的“平安饭店”四个字已经褪色。门口蹲着两个男人在抽烟,看到王霞凤带人回来,都抬起头。 “新来的?”其中一个瘦高个问。 “嗯,后厨帮忙的。”王霞凤说,“小宋,这是李师傅,这是赵师傅。” 宋松怯生生地打招呼:“李师傅好,赵师傅好。” 两个男人对视一眼,没说话,继续抽烟。 王霞凤带宋松进了饭店。里面不大,摆了七八张桌子,地上油腻腻的,墙角堆着酒瓶子。现在不是饭点,没什么客人。 “住的地方在后面。” 王霞凤推开一扇门,后面是个小院,院里搭着两间矮房:“你和孩子住这间,另一间是李师傅他们住的。厕所在外头,公用的。” 房间很小,只有一张木板床,一张破桌子,墙上糊着旧报纸,已经发黄。但比起宋家沟那个漏雨透风的土坯房,已经好多了。 “今天先休息,明天开始干活。”王霞凤说,“早上五点起来,帮忙准备早点,中午和晚上端盘子洗碗。规矩不多,就一条:少说话,多干活。” 宋松点点头:“我知道了,王姨。” 王霞凤又看了她一眼,转身走了,顺手带上了门。 宋松把宋绒放在床上,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终于,暂时安全了。 …… 饭店外,刚才抽烟的瘦高个李师傅正压低声音对王霞凤说:“凤姐,这丫头靠谱吗?看着挺机灵,别惹出事来。” 王霞凤冷笑:“一个乡下丫头,带着个拖油瓶,能惹什么事?放心吧,我看人准得很。再说了...” 她顿了顿:“贵那边不是催得紧吗?先顶一阵子。” “那孩子...” “孩子更好了,”王霞凤眼里闪过一丝精光,“有些人,就喜欢小的。” 两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笑了。 而此时,房间里,宋松正从布包里掏出那半个包子,递给宋绒:“绒绒,再吃点。” 宋绒摇摇头:“姑姑吃。” “姑姑不饿。”宋松硬把包子塞到孩子手里,自己则走到窗边,看着外面陌生的院子。 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阳光照进这个小房间,灰尘在光柱里飞舞。 宋松握紧了拳头。不管前路有多难,她都要带着绒绒活下去。 一定。 第3章 引子3(诅咒?) 宋松在“和平饭店”的日子,像一块浸了水的抹布——拧不出什么好滋味,却也勉强能用。 清晨四点五十分,闹钟还没响,宋松就醒了。 不是她勤快,是隔壁李师傅和赵师傅的打鼾声,隔着薄薄的墙板,一唱一和,比村里的公鸡还准时。 她轻手轻脚下床,给睡得正香的宋绒掖好被角,套上那件已经洗得发白的蓝布衫,推开吱呀作响的房门。 院子里还黑着,东边天空只有一抹蟹壳青。公厕在院子最里头,路过时那股子味儿直冲脑门。 宋松屏着气解完手,快步走到前头的饭店厨房。 王霞凤已经在了,正蹲在灶口生火。煤球不太好点,冒出一股股呛人的青烟。 她一边扇着蒲扇一边咳嗽,看见宋松进来,抬了抬眼皮:“把昨晚泡的豆子磨了,今早卖豆浆。面发在盆里,等会儿蒸馒头。” “哎。”宋松应了一声,挽起袖子开始干活。 石磨很重,推起来咯吱咯吱响。豆子要磨得细,豆浆才香。 宋松人瘦,力气却不小,在村里干惯了农活,推个磨不算什么。只是这活计枯燥,一圈又一圈,像驴拉磨。 有时候推着推着,她会走神,想起宋家沟后山那片野柿子林,这个时节,柿子该青里透黄了。宋小福总会爬上树,挑最红的摘给她。 “发什么呆!”王霞凤的呵斥声打断她的思绪,“水开了,赶紧点卤!” 上午七点,第一批客人上门。 多是附近工厂的工人,赶着上班,匆匆喝碗豆浆,啃两个馒头,丢下几毛钱就走。 也有不着急的,比如对面五金店的胡老板,五十多岁,秃顶,总爱坐在靠窗的位置,一边慢吞吞地吃油条,一边眼睛往宋松身上瞟。 “小宋啊,今年多大了?”胡老板今天又搭话。 宋松低着头擦桌子:“十八。” “不像不像,”胡老板嘿嘿笑,“我看顶多十六。家里哪的呀?” “山里。”宋松端着脏碗往厨房走,脚步加快。 胡老板还在后面说:“山里好啊,山里的姑娘水灵...” 厨房里,李师傅正在切菜,菜刀剁在案板上咚咚响。他是个瘦高个,四十来岁,寡言少语,看人时眼睛总眯着,像在估量什么。 赵师傅正相反,矮胖,话多,一张油光光的脸,笑起来眼睛挤成两条缝。 “那老胡又逗小宋呢。”赵师傅对李师傅挤挤眼。 李师傅没接话,只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王霞凤掀开帘子进来,压低声音:“少嚼舌根。对了,昨天‘那边’又来电话催了,说中秋前一定要办好。” 赵师傅收起笑容:“那可得抓紧。这丫头精着呢,我看她晚上睡觉都把门闩得死死的。” “急什么,”王霞凤洗着手,水花四溅,“中秋不是还有十来天么。笼子里的鸟,还能飞了不成?” 宋松端着擦桌子的脏水进来倒,三人立刻住了口。王霞凤换上笑脸:“小宋啊,累了吧?等会儿客人少了,你歇歇。” “不累。”宋松说,心里却打了个突。 刚才他们的话,她听见了零星几个字——“中秋”、“抓紧”、“笼子里的鸟”。什么意思?是说中秋忙,要抓紧备货? 可饭店里储备的米面油,前几天才进过。 她想不明白,也就不想了。眼下最要紧的,是绒绒的咳嗽还没好利索,得攒点钱带她去看看。 --- 日子一天天过去,像钝刀子割肉,不痛快,但也习惯了。 宋松渐渐摸清了饭店的规律。 早上卖早点,中午和晚上炒菜,夜里有时候会有几桌打麻将的,吵吵嚷嚷到半夜。 王霞凤管钱管得紧,说好的一百五工资,七扣八扣,到手可能只有一百出头。 说是包吃住,可吃的都是客人剩的边角料,住的那间小屋,外面下大雨,里面下小雨,宋松用破盆接着,滴答滴答能响一夜。 宋绒倒是适应得快。 这孩子乖巧得让人心疼,宋松干活时,她就搬个小板凳坐在厨房门口,不哭不闹。 有时候赵师傅心情好,会丢给她一小块面团,她就捏成小鸡小鸭,宝贝似的捧在手里。 “绒绒,想不想家?”有天晚上,宋松搂着孩子躺在硬板床上,轻声问。 宋绒摇摇头,又点点头:“想姑姑做的红薯粥。” 宋松鼻子一酸。哪有什么红薯粥,在宋家沟时,能有口稀的就不错了。 “等姑姑发了工钱,给你买糖,买肉包子。”她许诺。 “不要,”宋绒钻进她怀里,声音闷闷的,“姑姑留着钱,买新衣服。姑姑的衣服破了。” 宋松低头看看自己的袖口,确实磨破了,露出里面的旧棉絮。 她摸摸宋绒的头发,没说话。 夜深了,月光从破窗户纸的洞里漏进来,在地上投下几个白晃晃的光斑。 宋松睡不着,心里像揣着个兔子,不安地跳。 这些天王霞凤看她的眼神越来越奇怪,像是打量一件货物。 李师傅和赵师傅也总凑在一起低声说话,见她过来就散开。 还有那个胡老板,来得更勤了,有时候晚上也来,点两个小菜,一坐就是半天,眼睛像黏在她身上。 不行,不能久留。宋松心里盘算着,再干个把月,等攒够两百块钱,就带着绒绒走。 去哪?不知道。但总比这里强。 这个念头让她稍微安心了些,迷迷糊糊正要睡着,突然觉得胳膊上一阵痒。她挠了挠,没在意。 秋天了,蚊子多。 --- 农历八月初一,离中秋还有十四天。 宋松早上起来,觉得浑身不得劲,头晕晕的,胳膊和背上痒得厉害。 她以为是夜里被虫子咬了,撩起袖子一看,吓了一跳。 胳膊上起了几个红点,中间有点发白,像是要起水泡。 “怎么了?”王霞凤端着粥进来,瞥见她胳膊,也怔了一下,“哟,这起的什么?痱子?” “可能...可能是蚊子咬的,我挠破了。”宋松赶紧放下袖子。 王霞凤没多说,只催她快吃饭干活。 到了中午,那红点不仅没消,反而多了起来,后背、脖子、腿上都有,奇痒无比。 宋松趁着上厕所的工夫,对着公厕那面破镜子照了照,脖子侧面也有一片,红红肿肿的,看着有点瘆人。 她心里慌,但不敢说。怕说了,王霞凤嫌她有病,把她赶出去。 硬撑着干完一天活,晚上回到小屋,宋松撩起衣服让宋绒看:“绒绒,帮姑姑看看,背上是不是有什么?” 宋绒凑过来,小手摸了摸,突然“哇”一声哭了:“姑姑...好多包包...像...像癞蛤蟆...” 宋松心里一沉。她强笑着哄孩子:“没事,就是过敏了,明天就好了。” 夜里,她痒得睡不着,又不敢使劲挠,怕挠破了更麻烦。半梦半醒间,她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梦里雾气蒙蒙的,好像是在宋家沟的老屋里,又好像不是。一个女人背对着她,在灶前忙碌,哼着一支调子古怪的歌谣。那歌声很轻,断断续续,听不清词,却让宋松莫名的心安。 “娘...”她无意识地呢喃。 女人转过身来,脸模糊不清,但宋松知道那就是娘,那个在她很小很小的时候就消失了的娘。 娘走过来,冰凉的手抚过她发痒的胳膊,轻声说:“松儿,别怕。这不是病,是...是咱们的命。熬过去就好了,一年比一年容易些...” “娘,这是什么?是诅咒吗?”梦里的宋松问。 “不是诅咒,是祝福。”娘的声音越来越远,“记住,中秋月圆时最盛,月落后便消...别怕...” 梦醒了。 窗外月光惨白,屋里一片寂静。 宋松坐起来,摸了摸胳膊,那些红点似乎没那么痒了。 她呆呆地坐着,心里翻江倒海。 娘?她几乎不记得娘的样子了。 奶奶在世时曾经说过,娘是在她四岁时走的,跟一个货郎跑了。 爹恨得咬牙切齿,从此不许任何人提起娘。 这个梦如此真实,娘手上的温度,那支古怪的歌谣... 还有那些话——“不是诅咒”、“祝福、“中秋月圆时最盛”。 宋松心里乱糟糟的。 她低头看着胳膊上那片已经开始凸起、中心发白的疹子,一个荒诞的念头冒出来:难道...娘身上也长过这个? 她摇摇头,把这个念头压下去。肯定是自己想多了,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 接下来几天,疹子时好时坏,痒得厉害时,宋松偷偷去药店买了一管最便宜的药膏,抹上能稍微止痒。 她尽量穿长袖,把领子竖起来,遮住脖子。好在秋凉了,穿多点也不显眼。 王霞凤似乎没太注意,或者说,注意到了但没在意。 她最近更忙了,电话接得勤,有时候对着话筒嗯嗯啊啊,声音压得很低。 有两次,宋松隐约听见“货色”、“干净”、“价钱好说”之类的词。 八月十三,中秋前一天。 下午饭店没什么客人,王霞凤把宋松叫到后院,脸上堆着难得的笑容:“小宋啊,明天中秋,咱们饭庄歇半天。晚上呢,有个重要的客人要来吃饭,你好好拾掇拾掇,换身干净衣服,到时候帮着端菜倒酒。” 宋松心里咯噔一下:“王姨,我...我这衣服就挺好。” “好什么好!” 王霞凤从兜里掏出一件半新的碎花衬衫,“这是我闺女以前的,你试试,合身就穿着。对了,头发也洗洗,扎精神点。那客人可是大老板,伺候好了,有你的好处。” 宋松接过衬衫,布料滑溜溜的,带着一股樟脑丸味儿。 她手指收紧,指甲掐进掌心。 “还有,”王霞凤凑近些,声音压得更低,“那客人要是问你什么,你就照实说,家在哪儿,多大了,家里还有谁...别藏着掖着,听见没?” 宋松低着头:“听见了。” “乖。”王霞凤拍拍她的肩,力度有些重,“去吧,把厨房的碗刷了。” 宋松转身往厨房走,只觉得那件碎花衬衫像块烙铁,烫手得很。 晚上,疹子突然严重起来。 不仅原来的地方又红又肿,还蔓延到了脸上、手上。 那些红点中心的白头越来越大,像一个个小脓包,看着吓人。痒倒是不那么痒了,开始有点刺痛。 宋松用冷水洗了脸,看着镜子里自己脸颊上冒出的几颗白点,心一点点沉下去。这个样子,明天怎么干活? 第4章 引子4(诅咒?) 夜深了,宋绒睡得不安稳,翻来覆去,小脸通红。 宋松一摸,额头滚烫。 “绒绒?绒绒?”她轻声唤。 宋绒迷迷糊糊睁开眼,声音带着哭腔:“姑姑...我难受...” 宋松急了,给孩子喂了点水,用湿毛巾敷额头。可温度迟迟不退,宋绒的小身子越来越烫。 怎么办?这么晚了,去哪里找医生?王霞凤肯定不会管,说不定还要骂她事多。 宋松抱着烧得昏昏沉沉的孩子,坐在冰冷的床板上,看着窗外那轮越来越圆的月亮,第一次感到彻骨的绝望。 --- 八月十四,中秋节。 天还没亮,宋松就被一阵剧痒惊醒。她撩开袖子,倒吸一口冷气。 胳膊上,昨夜还只是红点的疹子,一夜之间竟然变成了大片大片凸起的疱疹,有些已经破了,渗出淡黄色的液体,在昏暗的晨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泽。 脸上、脖子上、手上...凡是露在外面的皮肤,几乎都布满了。 她颤抖着摸向脸颊,触手一片凹凸不平。 “啊——”一声短促的惊叫卡在喉咙里。 宋绒也被吵醒了,迷迷糊糊睁开眼,看到宋松的脸,吓得哇一声大哭起来:“姑姑...你的脸...好多泡泡...呜呜呜...” 孩子的哭声在寂静的清晨格外刺耳。 很快,外面传来王霞凤不耐烦的拍门声:“大清早的嚎什么嚎!还让不让人睡了!” 门被猛地推开。 王霞凤披着外套站在门口,正要骂,目光落到宋松脸上,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后退一步,眼睛瞪得老大。 “你...你脸上是什么?!”她的声音尖利。 李师傅和赵师傅也闻声过来,挤在门口往里看。两人一见宋松的模样,脸色都变了。 “这...这不会是传染病吧?”赵师傅失声道。 李师傅眯着眼,仔细打量那些疱疹,眉头越皱越紧:“看着像...像脓疱疮?还是天花?” “天花?!”王霞凤声音都变了调,“现在哪还有天花!” “不管是什么,反正不像好东西!”赵师傅又退后一步,捂住口鼻,“这要传染开,咱们饭店还开不开了!” 宋松抱着瑟瑟发抖的宋绒,缩在床角,脑子里一片空白。 她想解释,想说这不传染,想说娘在梦里说过这不是病...可这话说出来,谁会信? 王霞凤的脸色青白交加,眼神复杂——有惊恐,有厌恶,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懊恼? 她盯着宋松看了足足半分钟,突然转身,对李师傅和赵师傅吼道:“还愣着干什么!赶紧把她...把她们弄出去!” “王姨,”宋松终于找回了声音,嘶哑着,“绒绒发烧了,烧得很厉害,得看医生...” “看什么医生!”王霞凤像被踩了尾巴,“你们俩赶紧给我滚!现在!立刻!别把晦气带给我这儿!” 宋松抱着孩子站起来,腿有些软:“可是...我这个月的工钱...” “工钱?”王霞凤气笑了,“你把病带到店里,耽误了我的买卖,我没让你赔钱就不错了!还想要工钱?赶紧滚!” 耽误了买卖?耽误了什么买卖? 宋松没动。 她看着王霞凤,又看看门口的赵师傅和李师傅,突然明白了什么。 这些天的古怪,那些低语,那件碎花衬衫,今晚要来的“重要客人”...原来如此。 一股血气冲上头顶。她不是傻子,只是不愿意往最坏处想。可现在,由不得她不想。 “王姨,”宋松的声音出奇地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没察觉的冷笑,“你不是说,今晚有重要客人来,让我好好打扮伺候么?我现在这个样子,怎么伺候?” 王霞凤脸色一变:“你胡说什么!” “我是不是胡说,你心里清楚。”宋松抱着宋绒,一步步往前走。 她脸上那些疱疹在晨光中显得愈发狰狞,王霞凤和两个男人下意识地后退。 “我宋松虽然穷,虽然没爹没娘,但我不傻。”宋松站定在门口,目光扫过三人,“你们想干什么,我大概猜到了。现在我得了‘传染病’,你们的‘好买卖’做不成了,是吧?” 李师傅和赵师傅对视一眼,都没说话。王霞凤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咬牙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赶紧给我滚!” “工钱。”宋松重复,声音不大,但异常坚决,“我干了二十三天活,说好的一百五,扣掉三十饭钱,还剩一百二。零头我不要,给我一百,我立刻走。” “你做梦!” “那我就坐在这儿等。”宋松抱着宋绒,直接在门槛上坐下,“等今晚你那‘重要客人’来了,我亲自问问他,是不是专门来买脸上长疱的姑娘。” 这句话像一根针,扎破了王霞凤最后一点伪装。她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宋松:“你...你敢!” “我有什么不敢的?”宋松抬起头,脸上那些疱疹因为激动显得更加可怖,“我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大不了,咱们一块儿完蛋。” 院子里陷入死寂。只有宋绒细微的啜泣声。 王霞凤胸口剧烈起伏,死死瞪着宋松。 李师傅凑到她耳边,低声道:“凤姐,要不...给点钱打发了算了。这事闹大了,对谁都不好。那‘客人’那边...就说货出了意外。” 赵师傅也劝:“是啊,这丫头看着不对劲,万一真是传染病...” 王霞凤盯着宋松看了足足一分钟,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等着!” 她转身冲进自己屋,很快又出来,手里捏着一沓钱,狠狠摔在宋松面前的地上:“一百块!拿了钱赶紧滚!别再让我看见你!” 钞票散落一地,有几张飘到宋松脚边。 她没去捡,只是看着王霞凤:“还有绒绒看病的钱。她烧成这样,是你耽误的。” “你别得寸进尺!” “五十。”宋松说,“不给,我就不走。” 王霞凤气得几乎要晕过去,但看着宋松那张布满疱疹、却异常平静的脸,她突然感到一阵寒意。 这丫头,和刚来的时候不一样了。那时候她怯生生的,现在...现在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小兽,眼里有豁出一切的决绝。 “...给你!”王霞凤又掏出五十,连同地上的一百,胡乱抓起来,塞进一个塑料袋,扔给宋松,“滚!立刻滚!” 宋松这才慢慢站起身,捡起塑料袋,又回屋迅速收拾了自己和宋绒那点可怜的行李——还是来时的那个布包。 她给宋绒裹上外套,抱着孩子,一步一步走出院子。 走到饭店门口时,她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 王霞凤站在院里,脸色铁青。李师傅和赵师傅站在她身后,表情复杂。 宋松什么也没说,转身,融入了清晨县城的街道。 --- 上午八点,县医院刚开门。 医生是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看到宋松的脸时也吓了一跳,让她去传染病科。 检查了一圈,抽了血,医生皱着眉头看化验单:“奇怪...这疱疹看着吓人,但血象没什么异常,不像是典型的病毒感染...” “医生,这不传染吧?”宋松问。 “目前看...不像传染性的。”医生也拿不准,“你以前长过吗?” 宋松犹豫了一下,摇摇头。 医生给她开了点外用药膏和口服的抗过敏药,又给宋绒看了病——就是普通感冒发烧,开了退烧药。 从医院出来,已经快中午了。 宋松脸上的疱疹似乎没那么红肿了,但依然吓人。路上行人纷纷侧目,避之不及。 她抱着吃了药昏昏欲睡的宋绒,站在医院门口,看着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一时间不知该往哪去。 回宋家沟?不可能。 留在县城?太危险。 她摸了摸怀里的塑料袋,里面有一百五十块钱,加上这些天攒的,总共两百出头。 这是一笔“巨款”,也是她和绒绒全部的家当。 去市里。一个念头冒出来。 县里不安全,市里大,人多,好躲。 她不再犹豫,抱着宋绒直奔汽车站。去市里的车票要十五块一张,孩子半价,花了二十二块五。下午一点的车,还有半小时开。 候车室里,宋松找了个角落坐下,给宋绒喂了点水。孩子烧退了些,但还是没精神,蔫蔫地靠在她怀里。 “姑姑,我们还坐车吗?”宋绒小声问。 “嗯,去更大的地方。” “那里有医生吗?” “有。” “那里...还有人赶我们走吗?” 宋松抱紧孩子,下巴轻轻蹭了蹭她柔软的头发:“不会了。以后...谁也不能赶我们走。” 车来了。 是一辆比来时更破旧的中巴,油漆斑驳,车身上贴着褪色的广告画。宋松抱着孩子上了车,找了个靠后的位置。 引擎轰鸣,车子缓缓驶出车站,驶离这个只待了二十三天、却像待了一辈子那么长的县城。 窗外,秋日的阳光明晃晃的,刺得人眼睛发酸。远处田野里,稻子黄了,一片连着一片,像金色的海洋。 宋松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景色,手轻轻抚过脸颊。那些疱疹,在中午的阳光下,似乎又消退了一些,痒和痛都减轻了。 她想起那个梦,想起娘说的话:“中秋月圆时最盛,月落后便消...” 今天就是中秋。今晚月圆。 她低头看看怀里睡着的宋绒,又抬头看看车窗外辽阔的天空,心里那个荒诞的念头再次浮现——也许,娘说的不是胡话。也许,这真的不是病。 是什么?她不知道。 但她知道,她和绒绒活下来了。 从宋家沟逃出来,从“和平饭店”逃出来,像两棵石头缝里钻出来的草,歪歪扭扭,但还活着。 车颠簸着向前。前路未知,但至少,她们在向前。 宋松闭上眼,把脸轻轻贴在宋绒滚烫的额头上,在心里轻轻说:娘,如果你在天有灵,保佑我们吧。 窗外,秋风掠过原野,吹起一路尘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