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吻过你的第七场雪》 第1章 盛夏飞雪 高考前三个月,陆见星对我说,林未雪,等毕业了,我们一起去看极光吧。 我笑着点头,心脏却像被冰锥刺穿一样疼。 因为昨晚的梦里,我分明看见,他一个人躺在无尽的纯白极光下,安静得像是睡着了。 六月的风裹挟着灼人的热浪,透过半开的窗,将讲台上数学老师激昂的讲课声吹得有些模糊。 黑板右上角的高考倒计时牌上,“92”这个数字红得刺眼。 林未雪强迫自己将视线从窗外晃动的香樟树叶上收回,落在摊开的习题册上,可那些复杂的公式像是游动的蝌蚪,一个字也钻不进脑子。 邻桌传来轻微的响动。 一股清冽的,带着点薄荷糖气息的味道靠近,随即,一罐冰凉的可乐贴上了她的脸颊,激得她猛地一颤。 “喂,好学生,发什么呆呢?”陆见星的声音带着他惯有的,懒洋洋的笑意,仿佛盛夏阳光里融化的蜜糖。 林未雪转过头,对上他那双总是亮得过分眼睛。 少年穿着洗得干净的校服,领口微微敞开,露出线条清晰的锁骨。 他嘴角上扬,带着点恶作剧得逞的狡黠,将那罐可乐又往她手里塞了塞。 “请你喝。”他说,手指修长,骨节分明,不经意间触到她的皮肤,带着可乐罐上冷凝的水汽,冰凉一片。 “哇哦——”前后桌传来几声心照不宣的起哄。 这本是高三(一)班司空见惯的场景。 学霸林未雪和校草陆见星是同桌,陆见星总喜欢用各种方式逗弄这个安静得过分的女孩,而大家的起哄,也早已是枯燥备考生活里一点心照不宣的调味剂。 甜蜜的,青春的,带着暧昧气泡的氛围。 然而此刻,林未雪的瞳孔却骤然收缩。 就在陆见星的手指触碰到她的瞬间,眼前的景象猛地晃动,重叠—— 不再是闷热的教室,而是……一片冰冷的,无边无际的纯白。 梦里那片死寂的极光,如同巨大的幽灵幕布,再次笼罩下来。 眼前的陆见星,笑容依旧灿烂,可在那虚幻的光影中,他的脸迅速失去血色,变得透明。 他递过来的不再是可乐,而是一只铝罐,罐身上……赫然沾染着刺目黏稠的鲜红! 是血! 他咳出的血,染红了冰冷的金属,那红色在他苍白的指尖下蔓延,触目惊心。 一股强烈的恶心和眩晕感猛地攫住了林未雪。 胃里翻江倒海,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几乎要撞碎她的肋骨。 “啪嚓——!” 一声脆响,拉回了所有人的思绪。 那罐可乐从她脱力的手中滑落,砸在水泥地上,褐色的液体混着气泡溅开,弄脏了她白色的帆布鞋鞋面,也溅到了陆见星干净的校服裤脚。 起哄声戛然而止。 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数学老师的粉笔停在半空,不满地看向这边。 “林未雪?”陆见星脸上的笑容僵住,转而化为错愕和清晰的担忧,“你怎么了,脸色这么白?”他下意识地伸手想去探她的额头。 “别碰我!”林未雪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挥开他的手,声音尖利得她自己都感到陌生。 她霍地站起身,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噪音。 她不敢再看陆见星一眼,不敢看他那双盛满关切和疑惑的眼睛,那会让她觉得自己刚才那个血腥的幻觉是一种残忍的亵渎。 “对、对不起……老师,我不太舒服……”她语无伦次地丢下这句话,甚至来不及等老师回应,便低着头,几乎是逃离般地冲出了教室后门。 走廊里空无一人,只有她急促的脚步声和剧烈的心跳在耳边轰鸣。 她一路跑到教学楼尽头的水房,拧开水龙头,用冰冷的水一遍遍扑在脸上,试图驱散那彻骨的寒意和那个挥之不去的血腥画面。 水珠顺着她的发梢脸颊滑落,分不清是自来水还是后怕的眼泪。 为什么? 为什么又会做那种梦? 从很小的时候起,她就偶尔会做一些模糊的,关于不幸的预知梦。 可能只是邻居家走失的小狗,或者是某个不熟悉的亲戚突如其来的病痛。 那些梦境大多混沌不清,应验了也只是让她觉得诡异。 可关于陆见星的梦,不一样。 如此清晰,如此具体,如此……绝望。 第一次梦见那片极光和他沉睡的身影,是在三个月前。 之后,类似的片段时不时就会闯入她的睡眠,一次比一次细节丰富,一次比一次让她心惊胆战。 而今天,那个幻觉竟然在白天,在他触碰她的瞬间,如此真实地降临了。 那不是梦,那几乎是一种……预告。 林未雪最终没有回教室。 她在学校的小花园里坐完了最后一节自习课,直到放学铃声响起,人潮涌动,她才混在人群中,低着头匆匆走向校门。 她刻意避开了可能会遇到陆见星的路。 回到家,面对妈妈关切的询问,她只含糊地说有点中暑,便钻进了自己的房间。 夜幕降临,窗外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将这个夏夜点缀得繁华而喧嚣。 可林未雪只觉得那些光点像是一只只冷漠的眼睛,窥视着她内心的兵荒马乱。 她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毫无睡意。 白天陆见星错愕担忧的眼神,地上溅开的可乐,还有那个血腥的幻觉,如同走马灯般在脑海里反复播放。 就在这时,枕边的手机屏幕亮了起来,发出轻微的震动。 她迟疑地拿起来,屏幕上显示着一条新消息,来自——陆见星。 她的心跳漏了一拍,指尖有些发颤地点开。 【陆见星】:明天见,我的小同桌。 简简单单的几个字,后面甚至跟了一个他常用的,傻乎乎的兔子表情包。 仿佛白天那个尴尬又诡异的插曲从未发生。 他还是那个没心没肺,阳光开朗的陆见星,用最寻常的语气,约定着最寻常的明天。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猛地涌上林未雪的鼻腔。 她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很久,直到屏幕自动暗下去。 她想回复点什么,哪怕只是一个“嗯”字,可手指悬在键盘上,却重逾千斤,一个字也打不出来。 明天见。 这三个字,此刻听起来像一句奢侈的咒语。 城市的另一端,一间充斥着消毒水气味的安静房间里,却是另一番景象。 陆见星靠在床头,刚刚发完那条消息。 手机屏幕的光映亮了他年轻却过分苍白的脸,那双在白天总是盛满笑意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痛苦。 他静静坐了一会儿,似乎在积蓄某种力量。 然后,他弯下腰,动作有些迟缓地拿过放在地上的书包。 书包很沉,除了课本,还塞着一些别的东西。 他拉开最里层的拉链,没有去碰那些习题册,而是小心翼翼地取出了几个颜色形状各异的药瓶。 塑料瓶身碰撞,发出沉闷的轻响。 他拧开其中一个白色药瓶的盖子,倒出几颗小小的白色药片在手心。又打开一个棕色瓶子,抖出两粒胶囊,动作熟练得让人心疼。 接着,他拿起床头柜上那杯早已凉透的白开水,仰头,将那一把五颜六色的药片尽数吞下。 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整个过程,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抱怨,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 仿佛这只是一项每日必须完成的枯燥任务。 吃完药,他没有立刻躺下,而是重新拿起手机,屏幕的光再次亮起,映着他没有血色的嘴唇。他点开通讯录,置顶的联系人,备注是——【小雪人】。 他点开对话框,看着自己发出去的那条“明天见,我的小同桌”,和那个孤零零的在等待回复的兔子表情。 许久,他极轻地叹了口气,声音低得几乎只有自己能听见,带着无尽的倦意,却又有一丝固执的温柔。 “还好……”他喃喃自语,“没吓到她。” 窗外,真正的夏夜深沉,万籁俱寂。 而一场早已写下结局的倒计时,正在寂静中,滴答作响。 第2章 玻璃糖纸 自那天打翻可乐后,林未雪感觉自己的一部分感官被无限放大,另一部分则彻底关闭了。 她关闭了与陆见星正常说笑的能力,却放大了一切与他相关的细微末节。 她变成了一名沉默的侦探,一颗心悬在蛛丝上,在陆见星周围无声焦虑地观察着。 然后,她看到了更多让她手脚冰凉的证据。 周三的体育课,是自由活动。 男生们像脱缰的野马,抱着篮球冲向球场。 陆见星曾是其中的王者,他的三步上篮能引来全场欢呼。 可今天,他只是站在场边树荫下,笑着对朝他招手的队友摆手:“你们先玩,我系个鞋带。” 林未雪坐在不远处的看台上,目光穿过喧闹的人群,牢牢锁在他身上。 他蹲下去,手指在鞋带上摆弄了许久,久到不正常。 起身时,他的手下意识地撑了一下膝盖,那个动作极其短暂,快到几乎无法察觉,但林未雪看见了,那不是系鞋带后的随意动作,那是一种借力,掩饰短暂眩晕的支撑。 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香樟树叶,在他身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点。 他脸上依旧挂着漫不经心的笑,和经过的同学打招呼,可就在某个光点晃过他眼睛的瞬间,林未雪清晰地捕捉到,那灿烂笑容背后,一丝被强行压下去的那股浓重的疲惫,那不是熬夜打游戏的困倦,而是一种从骨子里透出,精力被抽干后的虚弱。 她的心猛地一沉。 他似乎察觉到了她的注视,忽然转过头,精准地迎上了她的目光。 林未雪想躲闪,已经来不及。 陆见星眼底闪过一丝讶异,随即,那抹疲惫像被阳光蒸发的水汽,瞬间消失无踪。 他嘴角扬起一个更大,近乎夸张的弧度,甚至抬手,朝她用力地挥了挥,用口型说:“看球赛吗?” 林未雪仓皇地低下头,心跳如鼓。 他看到了,他一定看到了自己的窥探。 而这种被察觉,让她感到一种莫名的羞耻和恐慌。 更让她不安的是,陆见星开始变本加厉地表演。 他像是要彻底粉碎她的疑虑,比以前更加活跃,甚至到了刻意的地步。 下课铃响,他会抢先一步帮她收拾好散在桌上的文具,她去接水,他会无比自然地接过她的杯子:“顺路。” 他甚至会在午休时,大声和后排男生讨论最新款的游戏,声音洪亮,中气十足。 这一切看起来无懈可击,完美地诠释着一个健康,开朗,甚至有点过分热情的十八岁男生该有的样子。 可林未雪却觉得,这更像一层精心吹就的肥皂泡,绚丽夺目,却一触即碎。 每一个泡泡上都倒映着她惶恐不安的脸。 然后,在周五,这场表演达到了**。 午休铃声刚响,陆见星就神秘兮兮地凑过来,挡住她正要拿出的饭盒。“今天别吃这个了,跟我来。” 他不由分说地拉起她的手腕,力道温和却不容拒绝。 林未雪几乎是懵懂地被他拉着,穿过喧闹的走廊,爬上通往天台,楼梯平时紧锁但不知怎的今天虚掩着。 推开天台铁门的瞬间,灼热的空气和刺眼的阳光一同涌来。 林未雪下意识地眯起眼,然后,她愣住了。 天台的水塔阴影下,铺着一张干净的野餐垫,上面放着两个精致的便当盒,旁边甚至还有一个小保温袋,里面装着冰镇的果汁。 “你……”她惊讶地看向陆见星。 少年额角有细密的汗珠,不知是热的还是别的缘故,但他的笑容在烈日下耀眼得惊人,带着点小小的得意:“怎么样?林未雪同学,欢迎光临陆见星五星级天台餐厅。” 他拉着她坐下,献宝似的打开便当盒。 是寿司,摆盘漂亮得不像话,三文鱼腩泛着诱人的光泽。 “你……什么时候准备的?”林未雪感觉自己的声音有点干涩。 “秘密。”陆见星眨眨眼,将筷子递给她,“快尝尝,我排了好久的队才买到的。” 微风拂过天台,吹散些许暑气。 天空蓝得没有一丝杂质,像一块巨大的玻璃糖纸,包裹着这一刻看似无比甜蜜的时光。 陆见星兴致勃勃地讲着听来的趣事,努力营造着轻松愉快的氛围。 可林未雪食不知味。 她看着他因为说话而微微泛红的脸颊,看着他阳光下几乎有些透明的耳廓,看着他偶尔会因为一个大笑而引发轻微但被强行压抑住的咳嗽…… 每一个细节,都像一根细针,轻轻扎在她的心尖上。 他太完美了,完美得不像真的。 他正在用尽全身的力气,为她搭建一个名为一切正常的堡垒,温柔地,却也是固执地,将她的所有疑虑和不安,都堵死在这份过度的甜蜜里。 她低下头,用筷子戳着饭盒里的米粒,轻声说:“陆见星,你不用这样的。” 陆见星的声音顿住了。 几秒钟令人窒息的沉默后,他笑了起来,声音依旧轻松:“哪样啊?请你吃个饭而已,别想太多,快吃,要上课了。” 堡垒坚不可摧,她找不到任何突破口。 下午第一节是自习课,陆见星被班主任叫去办公室帮忙整理材料。 教室里很安静,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偶尔翻书页的声响。 林未雪做完一套物理卷,抬起头,下意识地看向旁边空着的座位。 陆见星的书包就随意地挂在椅子旁边,拉链没有完全拉上,露出里面塞得有些凌乱的课本和卷子。 她的目光无意间扫过,忽然定住了。 在几本练习册和试卷的夹缝里,露出一小角皱巴巴的,与周围格格不入的白色纸张。 那不是作业纸,更像是……医院里那种打印报告的单子。 她的心跳骤然停了一拍。 一股冰冷的预感顺着脊椎爬上来。 她几乎是屏住了呼吸,下意识地看了看四周。 同学们都在埋头学习,没有人注意她。 鬼使神差地,她伸出手,用指尖极其小心地,将那张纸从夹缝中慢慢抽了出来。 纸团被揉得很皱,展开时发出细微的脆响。 果然是一张医院化验单的一角,似乎是从一整张报告上撕下或不小心扯下来的。 上面印着模糊的表格和数据,大部分看不清楚。 然而,在纸张最下方,有一行打印的结论性文字,虽然被揉皱且残缺,但有两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进了她的眼睛里—— 【……晚期】 后面的字被撕掉了,但仅仅是晚期这两个字,已经足够将她所有的侥幸击得粉碎。 一瞬间,林未雪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耳鸣声尖锐地响起,盖过了教室里所有的声音。 她拿着那张纸片的手抖得厉害,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眼前阵阵发黑。 晚期…… 什么病的晚期,还能是什么? “找到什么宝贝了?看得这么出神。” 一个带笑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在头顶响起,轻松自然,却像一道惊雷,在她紧绷的神经上炸开。 林未雪猛地抬头,看见陆见星不知何时已经回来了,正站在桌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脸上是她熟悉的,带着点戏谑的笑容。 她的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脸色煞白,手一抖,那张皱巴巴的纸片飘落在地。 陆见星的目光随着纸片落下,眼神微不可察地闪烁了一下,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随即,他无比自然地弯下腰,捡起那张纸,看也没看,就随手揉成一团,塞进了自己的裤兜里。 “哎呀,这个啊,”他拍了拍口袋,语气轻松得仿佛在谈论天气,“我爸的体检报告,不小心塞我包里了,吓到你啦?” 他笑着,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动作亲昵又自然,就像过去无数次开玩笑那样,“脸色这么白,以为我得了什么绝症啊?” 林未雪呆呆地看着他。 他的笑容无懈可击,眼神清澈,找不到一丝撒谎的痕迹。 那句“我爸的体检报告”合情合理,将她所有的怀疑和恐惧都衬得像一场自作多情荒谬的臆想。 巨大的恐慌过后,是一种更深的无力感。 她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陆见星已经转过身,拿出下节课的课本,仿佛刚才那个插曲从未发生。 放学后,林未雪魂不守舍地回到家里。 晚饭时,妈妈似乎说了什么,她一句也没听进去。 脑海里反复播放着天台上午餐的笑容,体育课树荫下的疲惫,还有那张皱巴巴的纸片上,冰冷的“晚期”二字。 以及,陆见星那句轻飘飘的我爸的体检报告, 真的……是这样吗? 夜晚,她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窗外的月光惨白地照进来,在地板上拉出长长的影子。 白天发生的一切,像一团乱麻,缠绕着她,让她窒息。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迷迷糊糊地睡去。 然后,那个梦境,再次降临了。 这一次,不再是模糊的极光。 画面清晰得令人窒息,一条漫长空旷,苍白得反光的医院走廊,顶灯发出冰冷的光。 消毒水的味道浓烈得仿佛能透过梦境钻入她的鼻腔。 她看见陆见星了。 他穿着蓝白相间的病号服,显得异常消瘦单薄,安静地躺在一张移动病床上,被几个穿着绿色手术服,戴着口罩的医护人员推着,快速地走向走廊尽头那两扇紧闭的写着手术中的暗沉大门。 他的脸侧对着她,毫无血色,眼睛紧闭着,长睫毛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阴影。 他看起来那么安静,那么顺从,仿佛已经放弃了所有挣扎。 林未雪想喊,想冲过去,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身体也动弹不得,只能像一个透明的幽灵,眼睁睁地看着。 就在病床即将被推进手术室的前一秒,陆见星忽然毫无征兆地,睁开了眼睛。 他的目光,穿透了梦境的虚无,精准地,直直地,看向了她。 那眼神里,没有恐惧,没有痛苦,只有一种深不见底,令人心碎的……平静。 然后,手术室的大门,在她眼前,缓缓关闭。 “啊!” 林未雪猛地从梦中惊醒,坐起身,浑身已被冷汗浸透。 心脏在空寂的房间里,疯狂孤独地跳动着。 窗外,天还没亮,一片沉沉的墨蓝。 第3章 无声告白 时间像被拉扯的橡皮筋,在焦虑和伪装中既漫长又飞快地滑向了百日誓师大会。 这一天,天空阴沉,闷热得没有一丝风,厚重的云层低低地压着,仿佛随时都会承载不住重量,倾泻下一场暴雨。 操场上,黑压压地坐满了高三学子,红色的横幅在闷湿的空气里无精打采地垂着,“百日冲刺,决胜高考”的字样也失去了往日的激昂。 校领导激昂慷慨的演讲通过音响放大,在空旷的操场上回荡,却似乎很难穿透笼罩在每个学生心头的沉闷压力。 林未雪坐在班级队伍里,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目光不受控制地一次次瞟向斜前方的陆见星。 他坐得笔直,穿着统一的校服,后颈露出清晰利落的线条。 从背后看,他和周围所有为梦想做最后冲刺的少年并无不同。 但林未雪的心却一直悬在悬崖边,自从前天那个清晰得令人窒息的手术室梦境后,她看他的每一眼,都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告别。 演讲在进行,学生代表上台宣誓,声音嘹亮,却无法驱散林未雪心头的不安。 她看到陆见星的背脊似乎比以前更加单薄,校服外套松垮地罩在身上。 他甚至没有像往常一样,在这种场合偷偷在笔记本上画个小漫画,或者用笔轻轻戳一下前排同学的后背,他安静得反常。 就在集体起立,准备进行宣誓环节的骚动中,林未雪的目光死死锁在陆见星侧脸上。 他随着人群站起身,动作有些迟缓。 震耳欲聋的宣誓声浪般响起,周围的手臂如林般举起。 陆见星也举起了右手,嘴唇机械地翕动着,念着誓词。 可是,林未雪看得分明——他的拳头攥得死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细密的冷汗,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他额角鬓边渗出,迅速汇聚成汗珠,滑过他骤然失去所有血色的脸颊。 那是一种病态虚脱般的惨白,与他平时被阳光晒成的健康肤色截然不同。 他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像风中残烛。 “陆见星……”林未雪几乎要脱口而出,声音却卡在喉咙里。 他像是在用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对抗着什么巨大的痛苦,牙关紧咬,下颌线绷得像一块坚硬的石头。 那摇摇欲坠的身影,仿佛下一秒就要被这喧闹的人潮吞噬,击垮。 “同学们!未来属于你们!加油!”校长的声音通过麦克风达到顶峰,台下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和欢呼,气氛达到最**。 就在这片人声鼎沸,群情激昂的海洋里,陆见星这座勉强支撑的堤坝,终于彻底崩塌了。 他猛地晃了一下,膝盖一软,整个人如同断了线的木偶,朝着地面栽去! “陆见星!” 这一次,林未雪的声音冲破了所有的阻滞。 她像一只被惊飞的鸟儿,不顾一切地拨开身前的人,在周围同学错愕的目光中,猛地冲上前,用尽全身力气,在他彻底倒地之前,从侧面死死地抱住了他几乎脱力的身体。 好轻! 这是林未雪的第一个念头。 他靠在她身上的重量,轻得让她心惊,仿佛只剩下一把坚硬的骨头。 “喂!陆见星你怎么了?” “没事吧?” 周围响起一片关切的询问,班主任也焦急地挤了过来。 “老师!他可能中暑了!我送他去医务室!”林未雪来不及多想,用带着哭腔的声音喊道,然后几乎是半拖半抱地,搀扶着已经意识模糊,全靠本能倚靠着她的陆见星,跌跌撞撞地逃离了这片令人窒息的喧闹中心。 身后的誓言声,欢呼声渐渐模糊,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 林未雪搀扶着陆见星,逃也似的冲进了最近的教学楼,寻找着可以喘息的角落。 终于,在二楼一个僻静堆放着清洁工具的楼梯转角,她再也支撑不住,两人顺着墙壁,缓缓滑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空间狭小而昏暗,只有安全出口的绿色指示牌散发着幽幽的光。 空气中弥漫着灰尘和消毒水的味道。 世界终于安静了。 只剩下两人粗重不均的喘息声,交织在这片狭小的阴影里。 陆见星几乎完全虚脱,头无力地靠在林未雪单薄的肩膀上。 他的呼吸急促而浅弱,灼热的气息喷在她的颈窝,烫得吓人。 冷汗已经彻底浸湿了他的头发和后背的衣衫,触手一片冰凉的潮湿。 林未雪紧紧地抱着他,手臂环住他瘦削的身体,仿佛一松手,他就会像一缕烟消散。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腔剧烈而不规则的震动,能听到他牙齿因为无法控制的寒冷而轻轻打颤的声音。 恐惧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 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顺着脸颊滑落,滴在陆见星的头发上,和他的冷汗混在一起。 “陆见星……陆见星你别吓我……”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所有的理智,所有的观察,所有的怀疑,在这一刻都化作了最原始,最纯粹的恐惧。 似乎是她的眼泪,或者是她带着哭腔的呼唤,唤回了他一丝游离的意识。 陆见星极其艰难地,微微动了一下。 他的眼皮沉重地抬起一条缝,露出的瞳孔有些涣散,却依旧努力地聚焦,想要看清她的脸。 他的嘴唇翕动着,发出微弱得如同气音的声音。 林未雪赶紧低下头,将耳朵凑近他毫无血色的唇边。 周围寂静无声,他每一个气若游丝的音节,都清晰地敲打在她的耳膜上,也狠狠地砸在她的心上。 他说: “林未雪……” “别怕……” “我……没事。” 一句话,断断续续,用尽了他仅存的全部力气。 说完,他仿佛彻底被抽空,眼睛重新闭上,头更深地埋进她的颈窝,像是寻求最后一点温暖和依靠的来源。 “我没事。” 这句话,像一把最锋利的匕首,精准地刺穿了林未雪所有的心理防线。 都这样了……他都虚弱得像随时要碎掉了……他还在安慰她,他还在说我没事! 这一刻,所有的猜测,所有的疑虑,所有自欺欺人的幻想,都被这残酷的现实砸得粉碎。 那张写着“晚期”的纸片,体育课上强撑的笑容,天台上过分的热情,还有那个不断重复的关于极光和医院的梦境……所有的碎片,终于在这一刻,拼凑出了血淋淋的,她最不愿看到的真相。 他不是中暑,绝对不是。 她的眼泪流得更凶了,如同决堤的洪水,无法止歇。 她不再说话,只是更紧更紧地抱住怀里这个冰冷而颤抖的身体,仿佛要将自己微薄的体温和生命力传递给他。 这是他们第一次如此亲密,近到能听到彼此失控的心跳,近到能感受到生命从他体内一点点流逝的绝望,却是在这样一种令人心碎的情境下。 无声的告白,在绝望的拥抱和滚烫的泪水中,完成了它的仪式。 不知过了多久,楼梯上传来急促杂乱的脚步声。 陆见星的父母和校医匆匆赶到,他们的脸上写满了林未雪从未见过,混合着巨大担忧和某种了然于心的沉重悲痛。 “星星!”陆见星的母亲声音带着哭腔,扑了过来。 林未雪像被烫到一样,下意识地松开了手。 陆见星被他的父母和校医小心翼翼地扶起,他父亲深深地看了林未雪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言,有感激,有疲惫,更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哀伤。 “同学,谢谢你。”他父亲的声音沙哑。 林未雪瘫坐在冰冷的地上,看着他们簇拥着几乎失去意识的陆见星,快速消失在楼梯转角。 周围重新恢复了死寂,只剩下她一个人,和空气中尚未散尽的,独属于陆见星的清冽气息,混合着消毒水的味道。 她在地上坐了很久,直到双腿麻木,直到眼泪流干。 窗外,酝酿了一上午的暴雨,终于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猛烈地敲打着窗户,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像是在为一场青春的葬礼奏响哀乐。 她失魂落魄地走回家,浑身上下早已被雨水淋透,却感觉不到丝毫寒冷,因为心已经先一步冻僵了。 机械地换下湿衣服,擦干头发,手机屏幕忽然亮了起来。 她颤抖着拿起来,屏幕上显示着一条新消息,来自那个她此刻最想联系又最害怕联系的人。 【陆见星】:对不起,吓到你了。 停顿了几秒,又一条消息跳了出来。 【陆见星】:还有……我的极光,可能等不到了。 窗外雷声轰鸣,闪电划破阴沉的天幕,瞬间照亮了林未雪泪痕交错,惨白如纸的脸。 她看着那行字,仿佛看到了所有伪装彻底卸下后露出的,残酷而又真实的命运底色。 伪装的舞台,崩塌了。 戏,演不下去了。 第4章 雨夜秘密 “那条等不到极光的短信,是什么意思?” 窗外的暴雨没有停歇的意思,疯狂地敲打着玻璃窗,仿佛要淹没整个世界。 林未雪蜷缩在房间的椅子上,手机屏幕的光映亮她通红的眼眶,她最终还是没能忍住,在情绪稍微平复后,发出了这条消息。 她没指望陆见星会立刻回复,甚至不确定他此刻是否清醒。 然而,几乎是在消息显示“已读”的瞬间,聊天框顶部的“对方正在输入…”就闪烁起来。 一下,又一下,断断续续,仿佛那头的人正在耗尽极大的力气。 林未雪的心揪紧了。 几分钟后,回复跳了出来。 【陆见星】:就是字面意思呀,开玩笑的,看不出来吗?今天吓到你了吧,真的只是有点中暑,现在已经好多了。 依旧是故作轻松的语气,后面甚至跟了一个吐舌头的搞笑表情包。 可这一次,林未雪没有再被这层脆弱的糖纸迷惑。 白日里他惨白的脸,冰冷的汗水,栽倒时几乎毫无重量的触感,像电影镜头一样在她脑海里反复播放。 她深吸一口气,指尖在屏幕上快速敲打,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回避的力道。 “陆见星,看着我的眼睛回答我,天台上的寿司,体育课上系不完的鞋带,还有你书包里那张写着晚期的纸,也都是玩笑吗?” “……” 聊天框顶部,“对方正在输入…”的提示反复出现又消失,却迟迟没有新的消息传来,那漫长的沉默,本身就是一种答案。 压抑了一整天的情绪,混合着恐惧,心疼和一种被排除在外的愤怒,终于冲破了临界点。 林未雪直接按下了视频通话的请求。 铃声尖锐地响起,一声,两声……在寂静的雨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就在她以为对方会拒绝时,通话被接起了。 屏幕先是晃动了一下,然后稳定下来。 画面里出现的,不是陆见星的脸,而是天花板—— 一片单调的,医院特有的惨白色。 镜头角度很低,像是手机被随意放在了枕边。 然后,她听到了声音。 先是压抑沉闷的咳嗽声,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胸腔里碎裂。 接着是沉重的拉风箱一般的喘息声,每一个呼吸都显得无比艰难。 “看……看到了?”陆见星的声音终于响起,带着剧烈喘息后的沙哑和虚弱,通过电流传来,轻得像一阵烟,“都说了……是……是开玩笑的……” 他的声音里,甚至还在试图维持那点可怜的笑意。 “陆见星!”林未雪的眼泪瞬间涌了出来,“你转过来!我要看着你说话!” 镜头沉默地对着天花板,几秒后,才开始缓慢地移动。 画面掠过挂着点滴瓶的金属杆,掠过盖在他身上那蓝白条纹的被子边缘,最后,终于定格在他的脸上。 就这短短一天,他好像又瘦了一圈。 脸颊凹陷下去,眼下的乌青浓得化不开,嘴唇是干裂的灰白色。 只有那双眼睛,在极度疲惫的底色下,还残存着一丝微弱的光,此刻正透过屏幕,安静且带着点无奈地看着她。 任何言语在此刻都显得苍白。 这张脸,胜过千言万语的辩解,也坐实了最坏的猜想。 两人隔着屏幕,久久地对视着。 听筒里只有他压抑的呼吸声,和她这边窗外无尽的雨声。 “是什么病?”林未雪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却异常坚定。 陆见星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里面那点强撑的光似乎也黯淡了下去。 他知道,所有的伪装在这一刻都已彻底失效。 “……胶质母细胞瘤。” 他轻声吐出一个林未雪从未听过,却散发着冰冷死亡气息的名词,“四级,就在……这里。”他极其轻微地抬了抬没打点滴的那只手,用手指点了点自己右侧太阳穴上方一点的位置。 林未雪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脑癌……晚期。 “什么时候……的事?”她的声音抖得厉害。 “去年冬天。”陆见星扯了扯嘴角,像一个做错事被抓包的孩子,“体检的时候偶然发现的,本来以为……就是偶尔头疼……没什么大不了……” 去年冬天……那已经是半年前了。 这半年来,他是怎么装作若无其事,每天带着笑容来上学,在她身边插科打诨的? “为什么……”林未雪的声音哽咽了,“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要瞒着我?” 陆见星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屏幕里女孩哭得通红的眼睛和鼻子,眼神里翻涌着复杂至极的情绪,有心疼,有不舍,有愧疚,最后都化为一种深不见底的温柔。 他极其缓慢,一字一顿地,用气声回答: “因为……告诉你……” “除了多一个人……陪我一起痛苦……一起害怕……” “还有什么用呢?”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林未雪的心上。 是啊,告诉他有什么用?她不是医生,救不了他。 知道真相,除了让她从此刻开始就活在倒计时的恐惧和绝望中,还能改变什么? 他选择一个人扛下所有,用精心编织的谎言,为她筑起一个看似正常的象牙塔,想把所有的风雨都挡在外面。 哪怕他自己,早已千疮百孔。 “林未雪。”他又唤了她一声,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恳求的意味,“别哭……也别……可怜我。” “就当我……只是要去一个……比较远的地方……旅行了。” “在剩下的时间里……我们就还像以前一样……好不好?” “像以前一样……”林未雪重复着这句话,泪水模糊了屏幕里他虚弱的面容。 一样?怎么可能还一样?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从死神手里偷来的,都带着玻璃碎屑般的残忍。 可是,看着他眼中那点微弱,近乎祈求的光,她所有拒绝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她明白了。 这是他最后的坚持,也是他能为她做的,最后的保护。 就在这时,视频那头传来轻微的开门声,和一个温和的女声:“星星,该吃药了。” 是陆见星的母亲。 “妈……等一下……”陆见星匆忙地应了一声,然后转向镜头,飞快地低声说,“我没事,真的,你早点休息……别想了。” 他的眼神里带着匆忙的安抚,然后,屏幕一黑,视频被挂断了。 聊天界面,最后停留在他那条苍白的我没事上。 林未雪握着手机,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久久没有动弹。 窗外的雨声似乎小了一些,但她的内心却掀起了更大的风暴。 真相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一扇名为绝望的大门。 但在这片绝望的废墟之上,另一种情绪正在破土而出,一种不甘,愤怒,想要做点什么的强烈冲动。 她打开手机浏览器,在搜索框里,一字一字地,输入了那个令人心悸的名词: 【胶质母细胞瘤,四级。】 她要知道,她必须要知道,她爱的人,正在面对的是什么。 而屏幕另一端,医院病房里。 陆见星吞下那一大把五颜六色的药片,疲惫地靠在枕头上。 窗外城市的灯火,在雨水中晕染成一片模糊的光斑。 他点开手机里一个加密的相册,需要输入密码。 他的指尖悬停片刻,然后,郑重地输入了六个数字——林未雪的生日。 相册里,没有他自己的病历,没有痛苦的治疗记录。 里面存着的,是这半年来,他偷偷拍下的,关于林未雪的无数个瞬间。 她低头写作业时认真的侧脸,阳光下微微蹙起的眉头,被他逗笑时眼角弯起的弧度,还有今天在天台上,她看着他时,那双盛满担忧和难过的眼睛…… 每一张照片,他都小心翼翼地珍藏着。 他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这些照片,和他正在秘密准备的另一样东西,将是他能留给她的,最后的,也是唯一的礼物。 雨还在下,仿佛要洗净世间所有的秘密与悲伤。 但这个夜晚,两个年轻的心,因为残酷的真相而被迫紧紧相连,又因为深沉的爱意,而各自走上了布满荆棘的未来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