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乐美与锡兵》 第1章 01.同学聚会 这天是谈宁六十岁生日派对。下午阳光正好,宽敞的欧式庭院里花朵繁盛,灌木树篱挂满气球和彩带,宾客往来,十分热闹。 草坪上,小女孩抱着一串不知从哪摘下的淡粉色气球跑向远处。 某家太太说:“谈董真是好福气,家里那么多孩子陪着,别人羡慕都羡慕不来。而且还个个优秀,尤其令公子——就是不知道这么好的条件,怎么还没成家,是不是没遇到合适的?我认识不少千金……” “现在时代不一样了,”谈宁摆手打断,笑道,“孩子就愿意独个过,你也没法强求。再说感情的事看缘分,说不定四五十才遇得到呢,咱们当妈的可得看开点。” “也对,也对,还是谈董开明……” 小女孩停在树荫下的冷餐台前,扔了气球,吵着要吃甜点。 林均衡夹好两块蛋糕切角递过去:“今天只准吃一块。吃完要去刷牙,记住了吗?” 小女孩连话都没听完,咯咯笑着捧过瓷盘就跑走,明显没放心上。 谈一涟说:“哥哥,你要严厉一点。” “要怎么严厉?”林均衡问。 “像你对我那种严厉。” “哪种?” 谈一涟笑了笑。 “喝酒吗?” 林均衡点头。 谈一涟错身去拿桌上的鸡尾酒,递给他一杯。 冰凉的倒锥形杯身沾着水汽,透明的酒液,橄榄的绿影,朦朦胧胧。谈一涟微微仰头喝酒,林均衡摩挲了一下纤长的杯颈,没有动。 微风和畅,白色桌布飘飘荡荡。 无人看见的角落里,谈一涟碰了碰身边男人的手,圈住他的小指。 孩童嬉闹,宾客欢声笑语,热闹近在咫尺,却又越不过这窄窄的、藏着隐秘的一条长桌。 林均衡反手牵住她,十指紧扣。 * * * 高中同学聚会定在溪亭,一家开在宋式园林里的中餐厅。天色已暗,四处灯带辉映,沉沉的花树石池沾上微光,静谧幽美。 陆静在包间外站了好一会儿,深呼吸几次,推开雕花木门进去。 老同学们围坐圆桌热络聊天,主位的林均衡微微侧头,正专心听旁边的裴骁说话。裴骁先注意到门口,断了话题,低声示意:“陆静来了。” 林均衡抬眼看过去,轻淡点一下头就把视线收回去。陆静也点头回应,而后找了个不近不远的空位坐下,和身旁的人交谈。 “陆静,好久不见了,这次回A市在哪高就啊?” “海纳。” “周容澈的建筑设计事务所?”翟刚凑过来,挤眉弄眼问,“朝夕相处,是不是挺容易发展办公室恋情的?” “翟刚你怎么还是那么八卦!”旁人笑,“而且八卦得好落后。不知道吗,陆静和班长在一起了。” “你这消息也不灵通,”陆静笑笑,“我们早分了。” 两年前,林均衡毫无预兆地提分手,理由也不给,单方面和她断了联系,她正好要出国进修,也没纠缠,就那样算了。后来再没联系,别说联系,连他的消息都很少听到。 按道理来说,陆静该渐渐忘了这个人才对。尽管只谈了一年,还是相处寥寥的一年,可断得太突然,反而让她总是想念。后面她又谈了两次恋爱,都是或气质或性格像林均衡的人,也不知道是因为喜欢这类人才喜欢他,还是因为喜欢他才喜欢这类人。 但总之,对他还念念不忘是真的。 “你才回国还不知道吧,班长现在是他家谈氏拍卖行的副总,钻石单身汉呢,”翟刚揶揄陆静,“这两年也没听说他谈恋爱,是不是还对你余情未了?” “你真是……”陆静摇头笑,不置可否,心里想着怎么可能,眼睛又忍不住悄悄往那个方向看。 林均衡身穿白衬衫和烟灰色马甲,勾勒出适中的肌肉线条,同色西服外套闲散地挂在椅背上,听人说话总是微微侧头看向对方眼睛,谦谦君子的模样,不过跟两年前相比,更成熟,更英俊。 周正深邃的眉眼察觉到目光,似要看过来,陆静赶紧转过头和别人说话,心底浮动,半是怦怦半是酸涩。 高考后她和林均衡同在A大读书,一直没什么交集,到大四的一次学校活动才开始变熟。 林均衡从高中起就是那种模范生,成绩名列前茅,担任班干部,不抽烟不喝酒,无任何不良嗜好,英气正派的长相,就算放到帅哥堆里也出众,偏偏还生来一副温和脾气。 这种人很难不受欢迎,但他似乎无心男女之事,无数人告白,他都婉拒。也许陆静胜在热烈,追求了半年终于摘下这朵高岭之花。 她喜欢主动,现在也是,确定要回A市工作后,她就决定找机会问问林均衡当年为什么分手。 不过比起要到答案,陆静更想再续前缘。她也切实行动了,昨晚给林均衡发了条信息,表达她想复合的意愿,只是对面还没答复。 “乔知微会不会来啊,她最近怎么样,是不是还在国外念书呢?”旁人提起许久不见的老同学。 “不知道——哟,说曹操曹操到!看看谁来了。” “乔知微,好久不见啊,什么时候回国的?” 女人盘发,一身印着竹纹的新中式绿色长裙,外罩白纱开衫,慵懒又清冷。她笑:“就今年。我开了个心理诊所,有空来玩,看在老同学的份上,给友情价。” “去你的!” 那边相熟的人打趣,陆静无意中和乔知微对视一眼,很快被她身后跟着的人吸引去目光。 那人穿着白色碎花抽绳裙,海藻般的及腰黑发披在身后,天然的微卷,额前是松散的齐眉刘海,眼睛葡萄似的又黑又亮。她的轮廓因带钝感显得年纪小,安静而毫无攻击性,但嘴唇丰润,矛盾地有种风情。 陆静用了点时间才认出,那是林均衡的妹妹谈一涟。和印象中的青涩少女相比,完全长开了。 “贝贝!”翟刚招呼道,“好久不见,越来越漂亮了。” “谢谢翟刚哥。”谈一涟抿嘴笑。 八卦大王翟刚也不放过她:“贝贝现在做什么工作?有没有男朋友了?” “我现在是话剧演员……” “谁叫她来的。”林均衡突然开口。 从来温和的人一旦不带笑地说话,就显得严肃,气氛一下子有点冷。 “我叫的,”乔知微说,“贝贝当时经常跟我们一起玩,也算半个同学了。” 谈一涟说:“我不能来吗。” 兄妹俩没以前关系好,短短两句像要吵嘴,翟刚赶紧缓和气氛:“就是就是!贝贝可是咱班的编外人员,说好了啊,以后可得次次到场。” 乔知微拉着谈一涟坐下,对林均衡笑:“就叫你妹妹吃个饭而已,没什么问题吧?” 林均衡淡淡一句:“随你。” “还是人家说话管用。毕竟……”旁边有谁说了半句,被翟刚拿胳膊肘拐拐,止住让场面尴尬的话。 毕竟,高中时林均衡和乔知微可是他们班的金童玉女,要不是乔知微高中毕业后出国,说不定陆静还没机会和林均衡在一起。 陆静理了理耳边发丝,装作没听见。 最后一个到的是周容澈,他一进门就被裴骁调侃:“表哥,终于驾到了,大家可就等着你开饭呢。” “工作的事耽误了,”周容澈歉意笑笑,对林均衡说,“班长,给个机会将功赎罪,我来买单。” “求之不得,”林均衡笑,“快坐。” 剩下个空位在陆静身边,周容澈过去坐下,和同学们寒暄几句后,问陆静:“上周那个设计稿……” “老板,我拒绝在休息时间谈工作。”陆静面无表情说。 周容澈倒也好说话:“抱歉抱歉,那工作日再说。” 谈天说地,怀念青春,包间里气氛热络温馨。 饭局到半场,陆静注意到乔知微和林均衡前后脚出去,犹豫了会儿,也找理由暂离。 池塘里有幽微灯光,对面廊桥下,两个人站在那儿。 乔知微说:“有事问我?” 林均衡说:“你那个时候突然出国,是不是和贝贝有关。” 乔知微从手包里掏出烟盒,转了两圈,弹出一支烟,咬在嘴里,她似笑非笑:“你不是已经有答案了吗?” 林均衡面色淡漠,没说话。 细长的香烟点燃,火光一明一暗,乔知微语气含糊地问:“你怪我吗?” “都过去了。”他说。 隔着池塘,对面屋檐下,刚从包间出来的谈一涟和正要进门的裴骁撞上。裴骁高大,挡住了谈一涟,两人的神情都不得而知,但似乎说了好些话,才各自错身分开。 林均衡也正看向那边。 乔知微漫不经心地笑:“你妹妹有男朋友了。” 林均衡转头看她,目光带着些许审视。 “刚去洗手间的时候听到她打电话。”乔知微说完,又立刻笑:“开玩笑的,你真信了?” 林均衡意味不明地哼笑一声,似是觉得无聊,径自离开。 乔知微倾身靠在栏杆上,指间的烟冒着一缕白雾,蜿蜒着往上空浮去。 陆静在远处旁观,听不清他们说了什么,等男人离开后,她走上廊桥,来到乔知微身边:“你们这些年还联系吗?” “分手多少年了,还有什么可联系的。”乔知微观察陆静的表情,笑道:“听说你和他在一起过。看你这样子,是想再续前缘?” “不行吗?”陆静坦然说,“我不介意公平追求。” “我没兴趣,”乔知微说,“只想提醒你一句,别被男人骗了。” 陆静笑:“你是真没兴趣,还是找借口阻挠?” 指尖的红星暗暗,烟灰掉落一点,乔知微吸了一口,缓缓吐出。雾模糊了她的面孔,藏着让人看不懂的笑容:“你和他妹妹长得有点像。” 陆静不解。 乔知微掐了烟,挥手散散烟雾,离开前说了句:“不管怎么着,我们也是老同学,记得常联系。” 池塘里的飘灯动了动,水纹渐渐。 饭局后半场,陆静想着方才林均衡和乔知微站在廊桥上,看起来很登对的那一幕,有些心不在焉。 话题不知怎么落到大家的感情生活上,有人玩笑道:“班长啊,你真没女朋友吗?还是太多了,不知道带哪位出来?” 林均衡不动声色听着众人热聊,忽而被点到,眉头微动。 不过两三秒,他温和一笑:“谁说没有。” “哇——谁啊谁啊。” “陆静。我们复合了。” 起哄声轰然一片。 被点到的陆静一下子回神,心脏狂跳,她没想到林均衡居然回应了她昨晚发的信息,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表态。 大家纷纷举杯道贺,恍惚间竟有点喜宴的味道。陆静因喝了酒而酡红的脸更热,她举杯回应,有意无意带着宣誓主权一般的微笑去看乔知微。 乔知微却完全没注意到这边,侧着身去拿谈一涟手里的高脚杯,似乎在劝她别多喝。 晚上饭局结束,大家商量方便的互相送一送。 露天停车场空旷,风吹来有点凉,乔知微扶着谈一涟对裴骁说:“我还有事,不能送她了,交给你。” “我不,你带来的你弄回去。”裴骁果断拒绝。 乔知微却撒手不管,先行离开。裴骁只能赶紧扶住谈一涟。 翟刚坏笑:“裴骁,你跟班长和贝贝是发小,家又在一块,送回去怎么了?” “就是,小青梅呢,送一下怎么了。”周容澈跟腔。 “青梅个鬼!表哥你怎么也凑热闹!”裴骁皱眉,低头看谈一涟昏睡得毫无意识,他啧声:“行吧,我就发回善心。”说着,不情不愿把人塞进车里。 车门刚要关上,被有劲的力道一把按住。转头看,是林均衡。 林均衡把人从车后座拉起来:“我送吧,你不是还有下一场,别迟到了。”陆静也上前,帮忙扶住谈一涟。 “我还以为你已经走了,”裴骁意外,随即松了一口气,一副谢天谢地的样子,“你能送太好了,赶紧把她弄走。我赶场去了。” 林均衡注视着裴骁的车一溜烟离开,直到陆静问他去哪儿,才回过神来。 谈一涟大学时就搬出去自己住,位于城南繁华地带的江安苑,一套复式公寓。 林均衡按照导航开过去,驶入公寓地库,打着方向盘在里面转了半天才找到电梯入口。 陆静问:“你没来过你妹妹家吗?” 林均衡说:“第一次来。” “你和你妹妹……”话说到一半,看他眉头微微蹙起,想是有过什么不愉快的事才生疏至此,陆静赶紧打住,“没什么,我们快送她回去吧。” 谈一涟家在顶楼。电子锁,林均衡从她包里找出钥匙卡,入户门滴哩哩一声打开。 陆静和林均衡在一楼找到间客房,把谈一涟放到床上。 陆静说:“看她酒量不好,明天睡起来会头疼的,要不我去弄杯蜂蜜水?” 林均衡点头:“好,那麻烦你了。” 陆静去了厨房。林均衡给谈一涟盖上被子,关掉床头灯。 房间变黑,只有门口透进来些许暖光。里面很黑暗,什么事物的轮廓都很依稀。 陆静端着杯子转进走廊,见林均衡从房间出来,正掩上门。林均衡走过来,轻声说:“她睡了,走吧。” “那这水?” “放这就行,”林均衡接过杯子放在走廊的侧边柜上,“谢谢。” “我们之间不用这么客气的。”陆静语气轻松地说:“对了,刚才在饭局上你说复合,不是在拿我开玩笑吧?” “不是。” 陆静仰头看他,男人神情平淡,但确实没有玩笑的意味。她心如擂鼓,说:“那我们算,重新在一起了?” “嗯。” 喜悦冲上头顶,陆静也顾不上问那些陈年旧事,只觉得像飘着的羽毛一样轻盈甜蜜。 她环腰抱住林均衡,他身上温沉的木质香有些醉人。 “去你那里,好不好?” 银灰色轿车驶出地库,汇进灯火辉煌的大街。 顶楼黑暗,其中一扇落地窗的白色纱帘后隐约立着一个人。露出的半边脸上,黑而深的瞳仁定定地望向下方越来越远的车影。 食用指南: ①双非处,有伪骨元素 ②微癫 ③感谢收藏、阅读、评论,请多多支持 会经常修文 “人们说爱情是有一股苦味儿的……可这又有什么要紧呢?”——奥斯卡·王尔德《莎乐美》(吴刚 译)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01.同学聚会 第2章 02.水晶耳环 林均衡住悦繁天地,中央商务区的大平层,离他公司近。陆静偶尔留宿,算是半同居。 房子冷灰色调,装饰简约。 陆静最初以为他这样的人,住处会温馨明亮,充满生活气息,不曾想这里意外地没什么人味儿,冰冰凉凉,仅有的一点暖意是客厅电视柜上放着的那张全家福。 不过这也让陆静很满意,因为除此之外,她没在这发现任何女人的痕迹。 陆静边用毛巾擦头发,边哼着歌坐到沙发上。电话响了,她看到屏幕上显示的联系人,笑了笑接起。 “喂,均衡。哎,你那边不顺路,不用来接我了,一会儿剧院见吧。嗯,拜拜。” 挂了电话,陆静拿起玻璃茶几上的宣传册随意翻了翻。 由谈一涟饰演女主角的爱情话剧《莎乐美》,知名导演冯玉山根据王尔德同名戏剧改编的作品,好像挺火的,陆静有听喜欢看话剧的同事说过。 林均衡还是跟以前一样,不擅长讨女人欢心,陆静抱怨了几句,他才主动邀约。这周是约她看话剧,陆静不怎么感兴趣,但乐得去捧个场,跟林均衡的家人搞好关系。 今晚还是这轮巡演的最后一场。想到这,陆静在手机上订购花束。 心情愉快地挑好给男友妹妹的收官礼后,她琢磨起晚上该穿什么衣服好。 谈家老宅的客厅里,夕阳斜照进来,水晶吊灯泛着暗彩。 “对不起啊宝贝,妈妈和爸爸都不能亲自去看你的收官场了。”谈宁摸摸谈一涟的脸,满是歉意地说。 谈宁要出差,今晚得赶飞机,只能和孩子们用顿下午茶。而林和正从半年前就去迪拜的工地看进度,也没空回来。 谈一涟哼道:“你们还一直说要来看这轮巡演,现在都收官了!我要不高兴了。” 谈宁宠溺地笑笑,早有预料般拿出个礼袋:“我和你爸爸给你准备了礼物,是上次你说想要的那条项链。收了礼物,可不能不高兴了哦。” 礼袋里是黑丝绒首饰盒,打开看,镶了一圈钻石的方形祖母绿项链光彩夺目。谈一涟之前在拍卖单上看到过觉得好看,谈宁便让人撤拍,自己买下来。 谈一涟得了礼物,露出甜甜的笑,搂住谈宁的胳膊,亲昵地吻了吻她的脸颊:“谢谢妈妈,你最好了。” 特助走进来,停在客厅门口,为难着要不要出声打扰。林均衡看见,轻声示意:“妈,时间不早,你该出发了。” 谈宁看了看表,惋惜地点点头,跟儿女贴了贴面:“贝贝,演出顺利。均衡啊,你可得替我们好好看演出,多照点照片。” “妈妈你也是,工作加油!” “知道了妈。” 谈宁的车从庭院驶离,消失在铁艺大门外的梧桐夹道上。 大道上树影摇曳,客厅的落地窗外也是。 兄妹二人在母亲面前展现的笑容立刻消失。半句话也没说,一个去楼上放首饰,一个去地库开车。 银灰色的轿车豪奢得很低调,稳稳停在别墅的入户大门外耐心等待。 过了会儿,谈一涟推门出来,大理石阶梯下来一阵轻快的脚步。 坐上副驾,她从包里拿出小镜子,一边照着一边涂口红。圆圆的镜面倒映出她嘴唇,叫不出名字的颜色,温润的浅红,沙沙的,却又很润泽。 林均衡刚要发动车子的手移开,搭在方向盘上,等待她完事。 修长的食指一下一下地点着,他看着她动作生疏地拿纸巾擦唇角多余的颜色,抿唇又张开,似在确认是否还有瑕疵。 “怎么突然开始化妆,”林均衡问,“谈恋爱了?” “没有啊。”谈一涟说。 她合起小镜子,笑着看他:“我只是想在你面前漂亮一点。不过……哥哥,你在意吗?我有没有男朋友这件事。” 林均衡眉头微蹙:“我只是作为家人关心一下,如果让你多想,当我没问。” “那你呢,”谈一涟冷下脸,“为什么和陆静复合?” “我的私生活没必要向你解释。”他淡漠回答。 谈一涟把口红往置物格里一扔,黑色金属外壳碰撞发出刺耳的响声。 林均衡眉头舒展,启动车子:“系好安全带,走了。” 这不愉快的情形似曾相识。 直到抵达剧院,二人都没再说话。 新城大剧院里的古典剧场是巴洛克风格,休息室也是。皮革沙发,古铜壁灯,还有花纹繁复的镜子与桌台,华美得让人恍惚年代。 陆静到的时候,林均衡正靠在窗边打电话,深红的丝绒窗帘束起一半,在他身上落下半边阴影。 见女友来了,他略点头示意。 谈一涟坐在镜前,造型师在给她梳头,旁边椅子上坐着的男人在和她聊演出细节。 陆静过去送花:“贝贝,祝贺收官。” “陆静姐。”谈一涟站起身,很意外的样子。百合花束散发着纯洁的清香,她微笑接过:“谢谢你。” 说完,她握着陆静的手凑近。 脸上突然传来的触感让陆静无所适从,反应过来是贴面礼,她赶紧回应。 旁边的男人起身笑道:“Layla,你吓到这位女士了。” 谈一涟微微歪头看陆静,像是观察过后还是疑惑:“有吗?” “不介绍一下?”男人说。 “这位是……”谈一涟松开陆静的手,看了一眼远处的林均衡,笑意盈盈朝男人说,“我嫂子。” “他呢,是我们剧的男主角,Allen,程烨。”谈一涟走到男人身边,一手搭在他肩上,笑着朝陆静介绍。 程烨的轮廓出奇深邃,似乎是混血儿,他头戴棕色鬈发,身上的无袖亚麻长袍自然垂褶,两侧露出手臂的肌肉线条。他长相俊美,即使身穿异时代的戏服,看起来也和谈一涟很登对。 陆静和他礼貌握手后,玩笑道:“俊男美女实在太养眼了,我一直很好奇,你们演员会不会因戏生情啊?” 程烨耸肩抬手,玩味笑笑,不置可否。 谈一涟说:“哪能呀,Allen可不喜欢我这个类型。倒是陆静姐,你这么有魅力,说不定能让他心动到去挖我哥的墙脚呢。” “谈一涟。”打完电话过来的林均衡听见这话,暗含警告地低唤一声。 “你看,才说一句就着急了。”谈一涟挽住陆静笑道。 陆静反被她这么一开玩笑,有些不好意思地摆摆手。 工作人员叫程烨,他道别先行离开。休息室的厚重木门才合上,又被推开,传来响亮的一声呼唤。 “贝贝!” 留着清爽短发的女人快步走过来和谈一涟拥抱。谈一涟惊喜,和裴韵贴面:“韵韵,你不是在国外休假吗?” “收官场我可得来。怎么样,惊喜吧?还有礼物——哥,快点。”裴韵示意身后的裴骁。 裴骁送上粉白的玫瑰花束,面无表情说:“祝你演出顺利。” 裴韵重重地拍了裴骁一下,语气不满:“怎么垮着张脸!” 裴骁吃痛地“啊”了一声,对裴韵翻白眼道:“你自己要送的,干嘛非让我给。我给了你还挑剔这挑剔那的。” “表哥!你看看他。”裴韵朝一旁的周容澈抱怨。 周容澈习惯了给这兄妹俩当和事佬,推着二人去沙发区:“好了好了,你们都歇会儿吧。” 谈一涟继续化妆,其余人坐在沙发上休息聊天。 林均衡很忙,一直在通电话,裴家兄妹则各自玩着手机,陆静为消磨时间也避免尴尬,索性和空闲的周容澈聊工作。 周容澈笑:“你不是拒绝在空闲时间谈工作?” “总不能和上司聊私生活吧。我们同事之间八卦一下就算了,问到你面前未免太奇怪。”陆静叹气:“还是聊工作好了。” “是吗,”周容澈挑眉,饶有兴味地问,“你们都八卦我什么?” “就那些事呗,八卦你感情生活,有没有女朋友。”陆静义正言辞地抬手说:“我可不是故意问的,别扣我工资啊。” “不扣,还要给你多发奖金。”他笑:“下次八卦的时候记得告诉他们,我有女朋友。” 细微的叮铃叮铃声靠近。 周容澈朝陆静身后看去。陆静也随他目光转身去看。 女人一身缀满水晶链条的银色绸缎裙,随着脚步,月光波纹般荡漾,微卷的黑发披在身后,刘海被额饰取代,向下是浓金色眼睑,华丽而神秘,真像角色从油画里走下来。 谈一涟问沙发上的众人:“好看吗?” “好看,好看。”裴韵惊艳站起,晃着大拇指。 谈一涟像个孩子似的,开心地拉着裴韵转圈圈。 林均衡挂了电话起身,想快点完成任务的语气:“赶紧站好,我拍了发给爸妈。” 谈一涟明显有些败兴,但还是乖乖站好,对着手机镜头露出笑容。 她笑的时候,嘴角勾起恰到好处的弧度,眼睛不会弯成月牙,只有卧蚕微微抬升,明亮而有神的黑眼珠完整露出。 甜美的笑,似乎有种迷人的魔力,让人没法不去看她。 林均衡突然放下手机。 右边的水晶耳环勾住了她的发丝,林均衡抬手用指尖拨开,顺着耳环捋了一下,才继续拍照。 一秒不到的动作,无端有温柔缠绵的味道。 陆静有种微妙的不舒服。 裴韵和裴骁不知为了什么又开始拌嘴,没注意到。身旁的周容澈,目光还驻留着,应该看见了。 陆静犹疑着说:“你不觉得有点奇怪吗?” 周容澈问:“什么奇怪?” “均衡和他妹妹……” “他们兄妹怎么了?” 陆静张了张嘴,没能说出什么。 再去看,谈一涟已经和工作人员走向门口,林均衡在和裴家兄妹说话。刚才那一瞬的异样氛围,似乎只是错觉。 “快开场了,我们也走吧。”看了看墙边的落地座钟,周容澈说。 “……嗯,走吧。” 第3章 03.莎乐美 剧院北角的古典剧场座无虚席。灯光暗下,深红的幕布缓缓拉开。 城堡外的地牢旁守着两个人。 红披风的军官抬头望天:“啊,多么晴朗的夜空,没有一颗星星,圆月高悬,圣洁又可爱。你刚才在宴会上看到了吗?莎乐美公主真美。” 士兵说:“长官,您不该看公主。这是我善意的警告。” 军官恍若未闻:“她真美。” 士兵重复:“您不该看公主。” 叮铃叮铃,清脆动听的响声传来。月光摇曳,银裙的莎乐美出现在廊柱下。 “葡萄香酒,华服宾客,宫廷里每天都是宴会,真是无聊透顶,还不如看一看月亮。”莎乐美走下台阶,注意到地牢外的人:“这里怎么有士兵把守?” 她快步走过去,朝地牢里的黑暗望了望,发问:“你们在看守谁?” 军官说:“先知约翰。” 莎乐美问:“他犯了什么罪?” 军官说:“他触怒了希律王。” 莎乐美问:“他做了什么?” 军官低头不言。 莎乐美又问:“他是老者吗?” 军官说:“不,他是个年轻人。” 莎乐美兴味盎然:“让我看看他。” 军官说:“不行,公主。希律王下令,谁都不能打开这扇门。” 莎乐美靠近军官,直视着他命令道:“打开门,让我看看罪人。” 军官侧过脸,躲避莎乐美的视线:“我不能,公主。” 莎乐美紧追不舍地盯着他,倏然笑了。 轻盈的脚步围着军官转了一圈,莎乐美说:“我的房间外有一片花园,那里有整个宫廷最繁盛、最美丽的玫瑰。如果你愿意,我会每天都亲手摘下带着晨露开放的花朵,在太阳和城堡还未从沉眠中苏醒时,送给你。” 军官看向莎乐美。 莎乐美扶着他的臂膀,轻轻靠在他肩头:“开门吧。我知道你会为我这样做的,对吗?” 军官默然半晌,最终下令:“打开地牢!” 沉重的大门打开,铛啷啷的锁链声响起。牢房中央,被囚具拷住双手的约翰站起身来。 莎乐美惊异地望向这个男人,无声而慢速地绕着他观察。 军官几步上前:“莎乐美公主,请您不要看他!” 约翰说:“你是希罗底的女儿?” 莎乐美说:“约翰,你就是约翰。” 约翰厉声抨击:“这是如何罪恶的宫廷?不义的希律王迎娶兄弟之妻希罗底,犯下通奸与□□的罪行。莎乐美,躺于荒淫温床的希罗底的女儿,我把不远的未来告诉你——这片国土的主人,还有你的母亲,必将遭受神罚!” 莎乐美恼怒,随后微笑:“难怪你被关进地牢。先知约翰,你能知道所有人的未来对吗?我的未来是什么样呢,告诉我吧。” 约翰后退一步,锁链骤然晃响。他紧闭双眼,紧抿嘴唇。 莎乐美嗓音甜蜜地说:“约翰,你的鬈发如深秋的叶子那样灿烂,你的皮肤如象牙的雕塑那样洁白,你的眼睛如恶龙的深渊那样漆黑,你的嘴唇如海底的珊瑚那样鲜红,连月光也爱着你,给你冰冷又神圣的光辉。” 她痴迷地向他伸手:“约翰——让我触碰你,吻你,得到你吧。” 约翰别过头:“罪恶的女儿,不要和我说话!” “不要再看他了,公主,我请求您!”军官挡在莎乐美面前,阻隔她的视线。 莎乐美绕过军官,继续说:“让我触碰你,吻你,得到你吧,约翰。” 约翰背过身去。 莎乐美依然盯着约翰,穷追不舍:“约翰,约翰。让我得到你吧。” 军官唰地拔出佩剑:“公主,公主,我无法承受这样的痛苦了,再也无法承受!” 佩剑直直朝着他脖颈而去。 莎乐美及时握住他的手,阻止他自刎:“不,为我活下去。我知道你愿意为了我做任何事,对吗?” 军官神色痛苦。 佩剑掉落在地,他像失去力气一般跪在莎乐美面前,颤抖着吻她的裙角:“是的,公主,是的……我愿意为了你做任何事。” 约翰低下头,沙哑地喃喃:“我看到那未来了。王宫将被黑暗的**笼罩,银色的月光之下,血色将至。我们谁都没法从罪恶和不幸中逃脱。” 喧哗传来。 希律王和一众宾客从宫殿里走出,正四处寻找莎乐美。 希律王问身边的妇人:“公主呢,你的女儿为什么消失了?” 王后希罗底说:“因为她厌倦日复一日的宴会。” 希律王自顾自地寻找。看到地牢里的人,他吃惊地说:“莎乐美,你怎么在那里!” 莎乐美不予理睬。 希律王说:“哦,莎乐美,他只是个罪人。回宴会去吧,我想看你跳舞。” 希罗底默不作声。莎乐美厌烦地别过头。 希律王说:“跳舞吧,为我跳舞吧莎乐美,你的美丽让人疯狂,我愿意用世界上最珍贵的宝物来换你的一舞。让我满足你的愿望吧,莎乐美,只要你肯为我跳舞。” “真的吗,什么愿望都可以吗?”莎乐美终于肯理会他。 希律王说:“没错。哪怕是要我一半的国土,我也会给你。” 莎乐美说:“你发誓。” 希律王抬手向天:“我向神明发誓。” 臣子们对国王荒谬而大方的承诺议论纷纷。希罗底依然沉默。 莎乐美跑进宫殿,裙摆水波似的荡漾,留下一串轻快的笑声。 不多时,廊柱下再次出现那道身影。 莎乐美身披七重纱衣,绚烂的彩色重叠到一起,显出暗哑的黑。 她轻盈地走到人群中心站定,一手伸向空中,从肩颈到指尖,形成优美的线条。 莎乐美以头顶的手为轴转起圈,快节奏的野性鼓点响起,伴随着高亢的女声吟唱,激昂而神秘。 她身上的纱衣随着不断推高的乐声一层层飞走,原本暗哑的黑终于亮出颜色。 最激烈的一阵鼓声落下,所有纱衣消失不见,露出最底下那身镶满宝石的银色鱼尾裙,比天上的圆月还要晶莹璀璨。 众宾客早已噤声。国王如痴如醉地鼓掌:“好!莎乐美,你的愿望是什么。” 所有人都注视着莎乐美,等待她的回答。 金色的眼睑闪着碎光,莎乐美说:“我再要三个愿望。” 希律王大怒:“贪婪的莎乐美,你怎能许这样的愿望!” 许久不言的希罗底此时微笑:“亲爱的陛下,您在神明面前发过誓,无论什么愿望,您都得应允。” 晴朗的月夜骤然传来一道雷声,希律王颤了颤,朝天空微微颔首。 希律王说:“是的,我无法违背神明见证的誓言,我自讨苦吃。说说看,莎乐美,你想用这三个愿望换来什么?” 地牢里,约翰发出叹息。 - 演出漫长,陆静坐不住,戏到半场就离开,找了个露台吹风。 ——“你和他妹妹长得有点像。” 陆静想起聚会那天乔知微说的话,心烦意乱。 她走到玻璃门前,仔细地看镜面里的自己。褐色齐肩卷发,知性的素色连衣裙,哪里都和谈一涟不像,尤其眼睛,别人常说她有一双让人看了就心生亲近的月牙笑眼。 像吗?好像额头和鼻子有一点。陆静往后退了一步,又看了看,觉得并没有很像。 或许是她多心了。而且如果她的猜想是真的,也太可怕、太荒唐了。 剧院外的花园里幽光弥漫。陆静踱步一会儿,犹豫了半天,还是打电话给乔知微。 那边很快接起,有些意外:“喂,陆静?” “乔知微,你那天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我那天说了好多话,你说的是哪句?” 陆静沉默几秒,索性直接问:“林均衡和他妹妹……” “是不是有点什么?”乔知微玩味地接了她没说出口的后半句。 陆静大骇:“什么?真的有吗?” “谁知道呢,”乔知微笑笑,“又不是亲兄妹。——哦,具体来说,林均衡不是,他是谈家领养的。” 乍然知道秘辛,陆静震惊不已,半是猜疑那兄妹俩真是有什么,半是怀疑乔知微故意如此说。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个?” “不是你来问我的吗。” “……谢了。”陆静挂断电话。 陆静没再回去看戏,去休息区等散场。 演出终于结束,观众们熙攘着往外涌出。 林均衡出来后看到陆静,问:“什么时候离场的,有急事?” 他未免看得太专注,都没注意到邻座的她离开。 陆静扯出个笑:“嗯,接个朋友的电话,没什么急事。” 林均衡点点头,没多问。 两人往停车场去。一路上陆静心里摇摆着要不要把事情问清楚,又担心得到不想听的答案难以收场。 等到上了车,林均衡发动车子前,陆静还是忍不住开口了。 她尽量用轻松的口吻说:“均衡,有人说我和贝贝长得像。” 林均衡仿佛听到了什么匪夷所思的话,眉头轻动:“像吗?” 他解开安全带,一手撑在副驾靠背上,探过半个身子来,轻轻抬起她下巴。距离很近,他深邃的目光从她额头落到下巴,仔细地观察。 观察完,他松开她坐好,不解地笑:“完全不像。” 陆静平复下因他举动而紊乱的心跳,又问:“那……你觉得谁更漂亮。” 林均衡哂笑,似是觉得这问题幼稚,没有回答。 他说:“谁跟你说那种话的?” “乔知微,”陆静略有些失落,但继续把话说开,“她还说你和贝贝不是亲兄妹……抱歉,我不是故意打听你身世。” 林均衡顿了顿,温和说:“没什么可抱歉的,她说的是事实。” 陆静直言:“我吃醋了。” “我和她早就没联系了,别吃醋。”他笑。 “我不是说乔知微,我是说贝贝。”陆静带着酸意说:“你们又没有血缘,从小一起长大不就是青梅竹马吗,多容易有点什么啊。” “你说的对,”林均衡轻轻点头,带着点捉摸不透的笑意,“她小时候不懂事,说喜欢我。” 陆静心下更酸,追问:“那你呢?就没点感情?” “当然了。”他说。 陆静心底一凉,却听他又说:“我们可是家人。” 当然有感情,家人的感情。 明白他的意思后,陆静安心不少,哼了一声说:“真的只是家人,没别的感情?” “嗯,”林均衡想到什么,又说,“不过这样说也不对。” 他笑了笑,轻压着眉,像一个无可奈何的兄长:“她有时候,挺让人讨厌的。” 第4章 04.天使 很多过去的记忆都模糊了,但很多还刻骨铭心。 林均衡七岁那一年的春天,花开得特别好,尤其是邻居家门口种的樱花树,从客厅的窗子看出去,娇嫩可爱,风轻轻吹过,就落下粉白的雪。 林佩回家见儿子趴在窗前看花,摸摸他的头,笑着说:“妈妈放长假啦,有没有想去玩的地方,妈妈和爸爸带你去。” 林佩是风景园林设计师,平时工作很忙,没什么时间陪伴孩子。因此林均衡很惊喜,又有点不确信:“真的吗?” “你妈妈什么时候骗过你呀。”正在沙发上看期刊的邱永逸扶了扶眼镜,温和地笑,然后放下书准备打电话:“我也跟学校请个假,咱们一家人好好去玩几天。” “太好啦!”林均衡高兴地跳起来,“那我要去看花!” “好,都听宝贝的。”林佩笑盈盈地搂着儿子,在他小脸上亲了一下。 一家人自驾出游,去C市,湖光山色,古寺碑林,还有各类博物馆。 最后一站是林均衡心心念念的樱花园,地上绿意盎然,树上春花盛开,坐在树下感受樱落如雨,美得醉人。 幸福的香气沾染在身上,久久不散。 回A市的路上林均衡还一直念叨,林佩喂他吃水果,边擦着他叽叽喳喳的小嘴,让他慢点说,邱永逸笑着点头,答应下次一家人再来玩。 幸福总是有所预感,不幸的降临却毫无预兆。 林均衡对事故的记忆停在他们一家三口在车上其乐融融交谈的瞬间。后面的,是一段空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他记不清了,也可能是大脑的保护机制作用,帮他永久地抹去了。 再有意识的时候,他闻到的不是花香,而是医院里那种冷冽又苦涩的味道。 然后他睁开眼,看到了将会深刻在他记忆里的那幕。 小女孩趴在床边揪着兔子玩偶,她穿着洁白的蕾丝公主裙,丸子头上系着同色的蝴蝶结,额前和耳边是微卷的碎发,像个天使一样。 注意到动静,她抬头,又黑又亮的眼睛直直看过来。 “爸爸!哥哥醒了。”谈一涟扭头对林和正说。 在沙发上小憩的林和正惊醒,连忙起身叫医生过来看。 林均衡在危急时刻被保护得很好,只是轻微脑震荡,还有身体上的一些擦伤,除此外并无大碍。确认没事后,林和正松了一口气,说:“均衡,要是有哪里不舒服,及时和叔叔说。” 林均衡认识这个温文尔雅的男人,是他父母的朋友。他默然许久,看着林和正试图轻松却还是沉重的表情,一颗心坠入谷底。 他已经猜到答案,却还是问:“叔叔,我爸妈呢?” 林和正动了动嘴,没能说出什么话。 他继续追问:“我的爸爸妈妈呢?叔叔,我的爸爸妈妈去哪了?” 极度悲痛的时候,根本意识不到身体的反应,他一遍又一遍地问,根本不知道自己从开始就已经在嚎啕大哭。 林和正叹气,拍着他的肩膀以示安慰。谈一涟像是被感染了,也跟着一起哭。 一时间病房里都是孩子的哭声。 过了会儿,谈宁忙完工作赶来医院。她总是穿搭时尚,轮廓又锐利,看上去有些冷峻不好相处。但她比寡言的丈夫善于安慰人,搂着两个孩子温声哄了几句,才止了他们的哭声。 两个孩子都哭累睡了,林和正叹气,凝重地和谈宁商议后面该怎么办。 林均衡还需住院观察几天,谈宁跟林和正都忙,只有谈家的几个佣人和谈一涟一直在病房陪着。 病房很大,像酒店似的,却只有一张病床,不像林均衡认知里的医院。他每天躺够了,就起来到处走,漫无目的地消耗体力,好让自己没力气去想那些横冲直撞的悲痛和迷茫。 他多数时候表情木然,但偶尔有情绪突袭。上一秒还在看电视,下一秒他可能就会大哭起来。 他哭的时候,谈一涟也跟着哭。起初他还没什么感觉,多哭了几次,就渐渐感到奇特,和一丝诡异的不好意思。 于是某次谈一涟又跟着哭的时候,林均衡生生停下了自己的泪水,半是羞恼半是好奇地问她:“你哭什么啊?” 谈一涟也停下,没哭了。 她没说觉得难过,或是可怜,而是说:“有人陪哥哥哭的话,哥哥就不会难受了。” 林均衡很难讲清听到这句话时的心情,但确实,不适时地产生了一点可以称之为开心的东西。 接下来几天,林均衡基本没再哭了。 他之前哭太多,眼泪流干,不容易哭出来了,而且让小妹妹陪哭真是很丢脸。还有,那么张可爱的脸每次都因为陪他哭变花,眼睛肿了鼻头也红了,他实在于心不忍。 没有哭的时候,林均衡要么就看电视,要么就观察谈一涟。 她不是陪着他看电视,就是摆弄那个兔子玩偶,他很少说话,她也不会吵闹着非要他说,很文静的小女孩。 她不算活泼,也不算内向,话不多,但很容易招人喜爱。护士来查房,她会甜甜地说“姐姐你好漂亮”,把人家哄得眉开眼笑,每次来都带糖果给她。 观察这个小东西,成了林均衡那几天的慰藉,久违的暖洋洋的感觉,都快让他忘了自己失去了什么。 出院那天,林和正对他说:“均衡啊,要不要跟着叔叔阿姨一起生活?” “我们保证,会把你当作亲儿子一样。”谈宁也郑重地说。 怎么会一样?林均衡心里明白。 可是……拒绝,就是形单影只地生活。接受,就会有新的家庭和家人。 谈一涟这时也拉住他的手,期盼地望着他。 孤独让人恐惧,而他向往这个家的温暖。 最终,林均衡点点头。 谈家的别墅和林家的完全不一样,四周根本看不到邻居的房子,与其说是别墅,不如说是个庄园。 黑色的铁艺大门进去,是修剪齐整的法式庭院,林佩设计的。林和正没有提,但他温和地再三叮嘱林均衡,一定要把这里当作自己的家。 林均衡刚到这里的那段时间,总是会被噩梦惊醒。 林佩和邱永逸葬礼那天也是。 谈家夫妇照顾孩子心情,没和林均衡说葬礼的事。林均衡隐约得知,不但不怪,还庆幸他们没强制要求他去。 温柔的母亲,和蔼的父亲,都成了黑白照片,他已经知道自己有多不幸,如果再亲眼目睹,该是多么残忍的折磨。 那天还下了暴雨,林均衡午睡的时候又做噩梦,还有阵阵雷声轰鸣。 他惊醒坐起,浑身发凉,空气也压抑得让人快要窒息。 房门轻轻推开,小女孩手里拎着兔子玩偶的耳朵。 她走过来,爬上床,把玩偶塞到他怀里,稚嫩的声音说:“兔子给你,哥哥不要害怕。” 雨噼噼啪啪打在窗玻璃上,雷声也一阵接着一阵,不愿意停下来似的。 她是觉得他怕打雷,还是怕什么?七岁的林均衡想不明白。但他却奇异地平静下来,摸摸她的脑袋说:“你不是最喜欢它了吗,真的给我?” 谈一涟打了个哈欠,靠在枕头上软软说:“我更喜欢哥哥。” 午觉的时间,她犯困,没两分钟就迷糊睡着了。 林均衡笨拙地帮她盖好被子,无奈而柔软,第一次有当哥哥的实感。 他抱着兔子玩偶躺下,静静地看了会儿天花板,然后闭眼继续午睡。 这次很宁静平和,没有噩梦。 谈家夫妇和林家夫妇从大学时就是好友,所以对林均衡很好,在物质上从不短缺。只是夫妇俩都忙,顾不上,两个孩子大多数时候都交给管家,于是林均衡和谈一涟互相作伴。 在裴家搬来附近前,林均衡唯一的朋友就是妹妹。妹妹很黏他,他也因妹妹的存在而感到治愈。 家里人都叫她贝贝,因为谈宁在怀她的时候很爱吃贝贝南瓜,所以给她取了这么个小名,也可想见,谈家的小公主是如何被父母珍之爱之。 偶尔谈宁和林和正抱着谈一涟亲热时,林均衡会恍惚失神,心底像针刺一般又疼又麻。但也会在下一秒他们朝他张开拥抱时,感到酸软的幸福。 这种时候,他对谈一涟那种复杂难言的感情就会简单许多。 她是他的妹妹,恩人的爱女,所以他也要喜欢她,疼爱她,虽然她本来就招人喜爱。为了表达那满溢的喜爱,他还总是亲昵地叫她小南瓜、小南瓜。 有关爱和陪伴,林均衡很快从伤痕里走出,不再阴郁沉默。谈家夫妇会带他出门,别人问起,都说大儿子从前身体不好在国外疗养,现在康复了就接回家来。 没有多少正常人会对别人家的**刨根问底,更何况是对谈家这种层级的。渐渐地,他真的成了谈家的亲儿子。别人看到他和谈一涟,都夸谈宁和林和正福气好,怎么会有这样一双粉雕玉琢的儿女。 他又有了父母,还多了一个妹妹,仿佛幸福从来没离开过他。 直到成为谈家少爷的两年后,发生了那件事。 第5章 05.两百元 那时林均衡上三年级,已经良好适应了新生活,还改口叫了养父母爸妈。家庭温馨,家人融洽,没有任何不好的地方。 唯一让他感到有些压力的是学习。谈家的教育很严格,在学校课程外,他还必须掌握外语、礼仪、演讲、马术等技能,因为没基础,所以刚开始同时上这么多门课的时候,他很吃力。不过谈宁跟林和正从来不吝啬鼓励,只要知道他获得好成绩、取得进步,就会夸奖他做得好,给他买礼物。 还有钢琴,从前父母送他去兴趣班是为了陶冶情操,随便学学而已,谈家却是希望钢琴成为他的特长,每周两次请知名钢琴家给他上课。 林均衡记得很清楚,那天是周六,下午钢琴老师像往常一样来给他上课。他下楼路过客厅的时候,看到茶几上有什么东西,过去看。 是两张鲜艳的百元钞,大喇喇地躺在木质桌面上。 远处传来老师的呼唤,他应了声“来了”就赶去琴房,没把这两百元放在心上。 晚上谈宁回家,发现她早上随手放茶几上的钱不见了,让管家问了佣人们,都说没见过、没拿过。于是问两个孩子有没有见过。 林均衡说:“我下午上课前看到过,那时候还在茶几上呢。” “你没有拿吧?”林和正温和地问。 谈宁拉了拉林和正的衣角,不太赞同他这么说,但看向林均衡的眼神,暗含一丝疑虑。 “哥哥才不会做这种事呢!”谈一涟大声维护道,仰着脸一副不高兴的样子,“爸爸怎么能这么说哥哥!” 谈宁跟林和正对视一眼,也觉得不太可能,毕竟这个男孩一直很有教养,懂事听话,他们给他的零花钱也足够多,不至于偷拿。 林和正蹲下身摸了摸林均衡的头,歉意地说:“是爸爸不对,不该这么说。” 林均衡体贴地露出笑容,用摇头表示没关系。 鉴于先前问得不妥当,林和正就没问谈一涟了。 两百元不多,夫妻俩也不想兴师动众把宅邸翻个底朝天,决定就此作罢。而且后面没再出现过东西失窃的情况,大家就渐渐忘了这事。 其实和第二个家有关的记忆,绝大多数都是温暖明亮的,仿佛带着奶油色的柔光滤镜,相比起来,这件事简直就只是滤镜阴影里微不足道的一粒尘埃。林均衡后来偶尔想起,会觉得养父母做得没有任何问题,至少会和孩子道歉的大人很珍稀,而他们也并非故意针对他。 但当时他只有九岁。 听到林和正疑问的那瞬间,他不可避免地感到委屈和难堪。对一个孩童来说,有关行为不端的怀疑简直如同把他扒光了衣服丢到大街上,刹那间会产生一种近似于被抛弃的冤枉和绝望。 谈宁跟林和正首先怀疑的,绝对不会是谈一涟。 他到底不是亲生的,寄人篱下。这个事实刺痛了他,也让他坚定,只有行为端正到让任何人都无话可说才行。 从那一刻起,林均衡就决心要变成谁都无法怀疑的、品德优良的人。 他不仅在学习上加倍努力,品行上也严于律己。他更加谦虚,更加尊敬师长,更加友善地对待朋友、帮助同学,力求能拥有更多美德。他也做到了,年年都得到同学老师的一致投票,拿到三好学生、德育标兵和优秀班干部,让养父母引以为傲。 他证明了自己,也借此抚平了心底的那根刺。 到了初三那年的冬天,班上要为圣诞活动筹集班费,林均衡作为班长,负责收钱和登记造册。 他把钱和账册交给班主任,班主任清点后却发现对不上账,少了两百。 班主任问同学们各自交了多少,统计后和账册金额一致,但就是和现钱对不上。 而林均衡是最后经手班费的人,班主任理所当然地对他有些怀疑。 所有同学都不相信,你一言我一语地替他说话。 “肯定是别人偷了!” “要么就是谁多报了!” “就是就是,怎么可能是班长嘛!” 班主任课后还给林和正打了电话,林和正表示出绝对的信任和维护:“老师,均衡是什么样的孩子您也清楚,不可能是他干的。” 就连隔壁班的老师听说了,也都向着林均衡。班主任觉得偷窃行为发生在他身上确实很违和,于是向他表达了歉意。 不翼而飞的两百元,最后不了了之了。 几天后的傍晚,谈一涟来林均衡班上找他。 初一没有晚自习,早就放学了,她在门口露个脑袋,就有人大声通知:“班长,你家那位超级兄控又来找你啦!” 林均衡习以为常,在同学们善意的哄笑中走出去。他温声问:“怎么还没回家?” “哥哥,我发现了一家新开的咖啡馆,我们一起去好不好?”谈一涟和他说话总是黏糊糊的撒娇语气,“我请你吃蛋糕!” 她黑葡萄似的眼睛巴巴地望着他,睫毛扑闪着期盼,让人不忍拒绝。 林均衡无奈叹气,揪了揪她的脸颊说:“行吧,真拿你没办法。” 林均衡请了晚自习的假,陪谈一涟去咖啡馆。环境不错,美式复古风,绿植点缀,留声机播着慢拍的爵士乐,咖啡和甜点的香气交织在一起,舒适宜人。 林均衡先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谈一涟去吧台点单。过了会儿,她亲自端着个四寸的巧克力蛋糕过来。 切好一块摆到瓷盘里,谈一涟用银色小叉压了一个尖角,递到他嘴边:“尝尝怎么样?” 林均衡含过吃下,轻轻点头:“味道不错。” 兄妹俩都挺喜欢甜食,但家里营养师管控得严,很少能吃,所以两人会探索各类甜品店和咖啡馆,找到机会,就一起偷偷地犯戒。 谈一涟也尝了一口,鼓着腮帮子发出代表美味的哼声。 出门在外,一般没有让妹妹付钱的道理,林均衡吃着蛋糕问:“怎么突然想着请客了?” 谈一涟右手转着陷在蛋糕胚里的叉子,左手支在桌上托着下巴看他,笑盈盈说:“消灭罪证啊。” “罪证?” “哥哥,”她说,“蛋糕是用你藏在画后面的两百元买的。你拿就拿了,为什么不用掉,万一被别人发现可怎么办。” 巧克力味的奶油卡在半道,林均衡的喉咙被黏腻的感觉窒住。 家里有个常年无人问津的阁楼,墙边摆着一幅名叫《持天平的女人》的画,因落了很多灰显得颜色黯淡。画挪开后是一个壁龛,林均衡和谈一涟小时候和裴家兄妹玩躲猫猫总是躲那儿,从未被发现,后来就成了他们的秘密藏宝地,他们的交换日记、信件和珍爱的物品都放在那里。 班费少的那两百,是林均衡拿的。 他临时起意,带着古怪的恶作剧心理,想看看获得所有人信任的“好孩子”做坏事时,大家是什么反应。像是实验,像是对幼时被误会的小小报复,快意又讽刺。 确实该把钱花掉,毁尸灭迹才对。但不知什么心态,逃避或是掩盖,他把罪证放进了画后的壁龛里。 却被她发现。 威胁,嘲笑,鄙视,这些全都没有。她只是吃了一口蛋糕,甜甜地笑:“哥哥不用担心,秘密已经被我们吃进肚子里了。” 十四岁的谈一涟,刚上初一,孩童气散去,一点点青葱的少女味道,脸上仍是不知轻重的天真,和记忆里那个天使模样,却有什么不同。 但至少这个时候,林均衡还没有那么讨厌她。 * * “让人讨厌?”这个答案让陆静心安不少,兄妹不大多都像裴骁和裴韵那样么,欢喜冤家互相嫌。不过“讨厌”这个词从林均衡嘴里说出来,已经算重话了,她好奇问:“她到底做了什么事啊,能让你这样说?” 林均衡目光投向车子正前方的新城大剧院。淡淡的金色灯光包裹着椭圆的建筑体,光影相融,他眼底深沉翻涌,似乎想到了很多事。 他最后垂眼低笑,简短答道:“她很任性。” “真看不出来,”陆静感到新奇,“比如呢?” 林均衡想了想,挑了件事说:“有一年我们去卢瓦尔旅行,住在一座城堡里,贝贝看上一张橡木床非要带回家,但那是几百年的皇室古董,城堡主人没同意卖。” “后来呢?” “后来我爸妈买下城堡,把那张床运回家了。” “确实……够任性的。”陆静半天才说出话来。她震撼完,又因得知他家中趣事觉得更亲近了一点,拉住他的手说:“你都从来不跟我说这些有意思的事,以后多说点吧。” 林均衡淡笑:“以后时间还长,可以慢慢说。” “以后”这种代表着美好期待和可能性的词,让人心里暖和甜蜜,陆静问:“你有想过,我们的以后吗?” 林均衡说:“放弃所有,去一个很远的、没人找得到的小城定居,怎么样?” 没想到他还会说这种充满了浪漫和狂想的话,陆静觉得可爱。不过她没当真。他不可能放弃已有的地位和权力,她更不会放弃自己的梦想和事业。 陆静玩笑应和:“好啊,咱们开个小卖部怎么样,等做大做强就衣锦还乡。” 新城大剧院的光已经全部熄灭,建筑体的轮廓变得模糊。停车场没有灯,树影掩映的出口道路也暗着。 林均衡轻笑一声,没再说话。 他发动车子缓缓驶离黑暗的停车场。前方的道路,同样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