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网3]此心昭昭》 第1章 天牢 和政金红色的蔻丹扣在越王的伤口上,月季的香贴近了,飘近了,混着眼泪滴在越王的手上,烫得他心头发慌,李系甩开妹妹的手,他疑惑,他不解,这眼泪为什么怎么烫,烫得他心上灼出滚烫的洞,流血不止,他背过身去,叱斥这位高贵的公主,“和政公主,天牢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快回去!” 金红色裙摆混着血泥涟漪在越王脚边,脏乱腐臭的稻草混着积水踩在绣锦鲤的丛头履下,鞋面上的南海明珠刺得他眼眶发烫,脏得他难以忍受。成王败寇,被囚天牢,他认了,但李俶怎敢让公主来这牢狱,天家子弟之争为何要牵连公主。 和政的出现打破了越王的平静,他根本没办法假装已经完全臣服新皇的乖顺。都是天家子弟他不过是放手一争罢了,流淌在身体里的血液是得见天日的野心。他不该在这里见到妹妹的,不管是因为什么理由,李俶都不该让他的同胞妹妹到大唐监狱来。他不敢问和政是如何进来的,他也不敢去面对公主,但他被灼伤了,被这滚烫的眼泪,被妹妹灼伤了。 和政并不恼越王的冷待,她绕过越王,蹲下来与哥哥面对面,顺滑的发轻轻落在越王的臂弯上,柔软的脸颊贴上哥哥回避的手,落在手背,静静地看着他,注视他,眼中的一泓秋水欲要将面前这个人溺死,她不说话,又说了很多。 李系还是服软了,小心地将沾了血污的手擦干净挽过妹妹散落的发,让和政的青丝从身上剥离回到原点,他抬手遮住和政的眼,低声乞求,“三娘,回去吧,别再来了。” 他希望这位公主能给他留那么一丝体面,不管是作为越王,还是兄长。她不该来的,她本来就不该出现在这里。他的狼狈、无措、绝望不该在妹妹面前暴露,他的失意、落寞、伤害不该在妹妹面前出现。他是败者,不该被关切。 掌心的湿意让他意识到妹妹又哭了,从见面到现在,短短的时间内,他让妹妹哭了两次。他手足无措地将妹妹抱入怀里,眼泪浸湿了他的前襟。 “二哥……” 和政公主的眼泪那么烫,烫伤越王的心。她伏在兄长怀里哭泣,永安巷里柔软的花枝折在越王手里,沾了露水的花是那么楚楚可怜。 越王被妹妹的眼泪浇筑着妥协了,他没办法抵抗,将怀里的妹妹抱得更紧,“是我的过错。” 和政偏头咬下,有力地狠狠地,让李系感到了痛。轻柔的吻印在痛痕上似在安慰,在告诫,他不能忽略,不许忘。 公主勾住男人的脖子,将他低头压下。她的泪珠滚落,滴在越王的颈间,烫得他心尖一颤。她轻声呢喃:“二哥,你想出去吗?” 李系的心猛然一紧,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他深吸一口气,轻抚和政的背,“三娘,这非你所虑之事。” “二哥,你甘心吗?”和政的声音带着颤抖,似轻声呢喃,似蛊惑。 李系沉默,他知道,他不甘。他闭上眼,心中百感交集,最终轻叹:“三娘,天家的事,非你我所能左右。”他的手轻拍她的背,试图安抚。 和政紧握他的手,泪光中透出执着,“李系,但我不能看你受苦。” 李系心中一震,却仍摇头,“三娘,你的情义我铭记,但此局难破,勿再涉险。”他深知,皇权如渊,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和政公主轻咬红唇,吞下劝解的话语。 越王看着妹妹眼中的坚定,他知道她的心意已决。她的手紧握成拳,泪痕未干,却透出一股不容置疑的坚决。李系心中泛起一阵复杂的涟漪,既感动又担忧。他深知,皇权之争残酷无情,但面对妹妹的情意,他无法再说出拒绝之言。 沉默良久,他紧紧拥抱她,拥住这身欲离的妹妹,低语道:“三娘,记得保重自己。”他欲放开这枝长安的春意,他深知皇兄虽然将他压入天牢,仍存惜子之意,妹妹没必要为他这个庶人冒犯长兄,京华的花枝应当开在繁华春意里,而不是这潮湿阴冷的天牢中。 李系望着妹妹,心中感慨万千,他轻抚她的发,眼中闪过一丝温柔与无奈,“三娘,回去吧。”和政公主眼中泪光闪烁,她轻轻挣脱兄长的怀抱,转身离去,背影在昏暗的天牢中渐行渐远。李系目送着她,心中五味杂陈。 第2章 争吵 争吵 天牢外的春风吹拂着和政公主的衣袂,她回首望了一眼那阴暗的牢门,隐藏在阴影里的黑红护卫俯身拦住她去路。“和政公主殿下,圣人有请。” 和政公主心神一震,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淡淡扫了一眼那黑红护卫,血色的衣袍在风中猎猎作响,蒙住了她的眼眸她脚步未停,只冷声问道:“圣人在哪?” 黑红护卫躬身道:“在紫宸殿。” 和政公主脚步一顿,紫宸殿三字如重锤敲在心上。她深吸一口气,压制住翻涌的情绪,缓步随黑红护卫前行。沿途宫灯摇曳,映照出她神色沉静如水,唯紧攥的指尖泄露了内心的紧绷。 紫宸殿外,她略作停顿,抬眸望了一眼那巍峨殿门,脑海中浮现出适才李系的神色。 圣人近侍刘清潭在殿外门前低声唤她,“和政阿茶。”他的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惜。 “大家近日因朝堂上大人们的事,心绪不佳。” 她垂眸敛目,压下心头波澜,迈步踏入殿中。殿内寂静无声,唯有帝座之上的人影沉稳如山。 和政公主缓缓跪下,低声叩拜:“和政公主妾李伏见圣人。” 声音清冷,“免礼。” 帝座之上传来一声淡淡的声音,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 和政公主缓缓抬头,目光迎上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眸,皇帝负手而立,喜怒不辨的神色在烛光里愈发显得温润如玉,仿佛一泓静水,不起半点波澜。那一瞬,仿佛有万千思绪在两人之间流转。她看着皇帝兄长,那一瞬的对视仿佛撕开了过往种种。皇帝的目光并不咄咄逼人,却像最精细的刻刀,无声地剖开她层层设防的心扉。他惯于先听后断,先容后察,此刻亦如是——既不责问,也不宽恕,只以那双沉静的眼睛,将她的秘密一寸寸度量。 和政公主心头骤紧,却未曾避让。她迎向那道洞悉一切的目光,脊背挺得笔直,眸色清亮而坚定。 皇帝缓缓起身,步下龙座,每一步都仿佛踏在她心头。他停在她面前,声音低沉而冷冽:“你去看过他了?” 和政公主心头微颤,却依旧坦然回应:“是。” 皇帝目光微冷,语气中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怒意,“你可知他已非昔日之李系,而是一个罪臣。” 和政公主垂眸,声音平静却坚定,“臣妹知之,然血浓于水,二哥与妾骨肉相连,纵使他身陷囹圄,亦不能割断亲情。历经乱世,皇室凋零,血脉单薄,幸得天悯,得以残喘。二哥纵然有错,妾不过是想见兄长一面,怎得恼了圣人!” 一时语静,殿中沉水香袅袅,兄妹二人隔着短短几步,却仿佛隔着十余年的风雨与刀光,无声对峙。 皇帝凝视着她许久,忽而轻笑一声,“三娘,朕也是你兄长。” 这一句话,如春冰乍裂,震得和政公主心头一颤。“阿兄”二字刚出口,便被她生生咬住,喉间泛起涩意。 皇帝的目光微微闪动,似捕捉到了她那一瞬的动摇,却未逼迫,只静静望着。他伸出手,轻轻抚上她发顶,动作温柔得恍若回到年少时,那时他们还未被权力与命运撕扯得小心翼翼。他低声道:“你还是那个三娘,只是朕已不是从前的阿兄。” 话音落下,殿中烛火微晃,映得他眉眼深沉如夜,和政公主只觉胸口一滞,仿佛有什么东西正悄然裂开,无声无息。她缓缓闭上眼,睫毛在烛光下投下颤动的阴影,片刻后才睁开眼,眼中已有水光流转,却不曾落下。 皇帝神色微动,指尖微微收紧,似要说什么,却终究沉默。殿外风声骤起,卷动帘幕,夜色如墨,将两人身影笼得更深。皇帝垂眸,目光落在她微微颤动的睫毛上,忽而轻叹一声,语气里竟透出一丝疲惫与怅然,“三娘,朕何尝不知你心思。只是这天下,已容不得朕只做你的阿兄。你既念兄妹情分,便该明白朕之苦心。朕不能因私情而负天下,更不能因骨肉而弃社稷。李系之祸,不可不除。圣谕已下,这天牢,只有没有威胁的死人才能出去。你既念兄妹情分,便该明白朕之苦心。朕之位,非为私情所居,乃天下之重器。三娘,你我皆知,这江山从来不是你我兄妹所能掌控的私物。朕要你以社稷为重,莫再执着于兄妹私情。” “你既知朕是你兄长,便该知朕所思所虑,岂能容你任性妄为。”皇帝的目光渐趋柔和,却又带着不可违逆的威严,“你去看过他,朕不怪你一时情切,然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朕不能因亲情而废法度,你亦当以社稷为重。他既已触犯律令,便当依律论处。朕岂不知骨肉之情?然身为帝王,肩上所负,乃天下苍生之福祉,非一人之悲欢可比。三娘,你且记住,朕可以允你一见,但不可再有下次。” 和政公主心头一震,眼底泛起一丝微不可察的波澜。她缓缓垂首,声音低而清晰:“谢圣人恩典。” 皇帝望着她半晌,目光中闪过一丝复杂之色,终究未再多言,转身缓步回座。言罢,他缓缓收回手,仿佛连那一丝温存也一并抽离。和政公主垂首,泪水终是隐忍不下,悄然滑落,滴在青砖之上,无声无息。皇帝望着她,眼中闪过一抹难以言说的情绪,终是转身离去,衣袂翻飞间,留她一人独守这残烛微光。 夜风穿廊而过,吹得她衣袂轻颤,烛火终于彻底熄灭,殿内陷入一片幽暗。和政公主伫立良久,仿佛连呼吸都被这无边的寂静吞噬。殿外秋风渐起,卷动朱红宫门上的铜铃,发出清脆却孤寂的声响。 和政公主静静立于殿中,良久未曾移步。她听着皇帝离去的脚步声,逐渐消逝在廊下,心中却如潮水翻涌。那句“朕是你兄长”如利刃般刺入心底,她忽然明白,兄长早已不再是昔日共倚阑干、笑谈家国的李俶。他是帝王,是执掌生杀予夺的天子,纵有血脉相连,也终须以君臣相待。 她缓缓闭上眼,压抑心中翻腾的万般情绪。她不愿也不得不接受这冷峻的现实,只因她深知,帝王之位容不得温情脉脉,而她作为皇室公主,更不能以私情动摇国法纲纪。 她曾以为,血浓于水,兄妹之情,纵使江山易改,也终究不会泯灭。可帝王无亲,亲情亦成权谋棋盘上的一枚弃子。凉意渗入骨髓,夜风裹挟着寒意穿透罗衣,她却觉不出冷。她静静站立,仿佛与这幽暗融为一体。 远处传来更鼓之声,夜已深沉。和政公主终于迈步,缓缓走向殿外。月光洒在宫墙上,斑驳清冷,似映她心头旧梦破碎的痕迹。她望向远方,低声道:“阿兄,不,圣人,这一局你赢了。” 第3章 茉香 窗外的雨声吵得人心里发慌,檐下铜铃在风中轻晃,和政公主驻足廊下,望着那被雨水打湿的宫灯,火光摇曳欲灭,鬓边微凉一缕茉香自袖间逸出,混着雨气氤氲,那缕茉香却似穿透雨幕,自紫宸殿一别,她被软禁在府邸一月有余,不得见天颜,亦不得闻朝事。 她指尖轻捻袖角,轻声呢喃,“茉莉花期近,应至初夏,别苑的雪玲珑可是开花了?” “已至花期,还是依往年旧制,已叫下人将第一树茉莉采摘入库。”嬷母恭敬回声,“只是今年的雪玲珑开得早,秋雨来得急些,怕谢得也快。” 雨声渐疏,她抬眸望向别苑方向,仿佛能穿透重重宫墙,看见那株曾与阿兄共植的雪玲珑。花期如约而至,洁白如雪,幽香似梦。 “不怕秋雨寒凉谢得早,夏初有一树香足以,叫底下人将茉莉送至膳房,今年的茉香就制成花饼吧。” “喏。”嬷母应声退下,脚步轻缓如落叶。 和政公主倚栏而立,雨丝斜拂帘栊,湿了青石阶前。她望着那株雪玲珑的方向,眼中微光闪动,她轻抚窗棂,指尖沾上微凉雨意,像织成夏季的信笺。“不知身在衡州的长源先生是否同赏这京城雨。” 雨落如织,檐角滴漏声声慢,她忽觉袖间茉香淡去,“给萧国公主递拜帖,备马车去长乐坊.” “公主,茉莉花饼已按旧例,分制十盒,鲜烤制五盒,乳酪制两盒,青梅制一盒,阿月浑子制一盒,抹茶制一盒。” “鲜烤二盒敬奉御前,抹茶并鲜烤送至公主院,荔枝酥并鲜烤一盒快马加鞭驿送衡山,乳酪制并毕思达备车随架,鲜烤一盒送至河东柳氏,余下分至宗亲” “喏。”侍女低应,捧盒退下。 雨帘深处,马蹄声碎,青绸车帷沾满水光。和政公主端坐车内,指尖轻抚漆盒边缘,“不知宁国阿姊可还愿食得京城一味雨花茉莉?”车行渐稳,她闭目凝神,指尖仍抵着漆盒温润的边角,雨声簌簌。 马蹄踏过水洼,溅起细碎涟漪,车帘微动,一缕湿风卷入,拂灭了盒中残存的茉香。她睫羽轻颤,未睁眼,只将漆盒往怀中拢了半分,雨声渐远。 长乐坊的朱门缓缓开启,门匾上“萧国公主府”五字已被苔痕浸染些许。侍卫通报声低沉入耳,她方才抬眸,指尖仍留着盒上的温痕,唇边浮起一痕浅笑:“终于到了。” 门扉轻启,迎出的婢子撑伞俯首,湿风卷着残香掠过阶前。罗裙拂过门槛,她步入庭中,足履轻踏青砖,伞影斜遮,却遮不住眉间凝思。 萧国公主自内室迎出,二人对视片刻,竟无一语,唯有檐下风铃轻撞,似叩心扉。她将漆盒递上,指尖微凉,却藏不尽一路风雨的颠簸与思念。 “这是今年第一茬雪玲珑制的花饼,依阿姊旧嗜,少糖而重香。”语罢,眸光微动,似有千言随雨沉浮,终化作一笑,“我想,有些味道,终究不该随人老。” “你我姊妹,何必说这些虚言,快快入室,长安雨大,路上又多有颠簸,可不能冷待我们小和政。” 她随步而入,暖阁内炉香袅袅,映着茜纱窗纸泛出淡淡橙光,宁国公主握着她的手轻颤了一下,却仍紧紧相执,仿佛要借此确认彼此尚在人间。火盆微响,炭星迸裂,映得她眼底忽明忽暗。 “你可知前日诏下,令我等还居南内?说是体恤,实为拘禁。陛下仁厚,不愿言多,但是三娘,南阳路远,你可是仍不愿放手。” 她凝视宁国公主眼底深藏的倦意,指尖微微收紧,“南内虽近,却如深井,天子之恩若霜露,朝降暮收,焉知不是削权之始?南阳纵远,尚有一线山河可凭。” 火光映照间,她轻声续道,“阿姊可知我为何冒雨而来?非为奉饼,不过是见一下姊妹,并无他意。” “今上虽孝,然权柄在握,昔日开元之盛已如烟云,我等宗室唯守本分而已。可三娘,你我血脉相连,纵隔千里,心岂能分?这一程风雨,不只是为了一盒花饼,更是为记住——我们曾共度**听雨,也曾并肩看尽长安落雪。如今局势未明,各自珍重方为大义。” 和政公主眸光微动,喉间一紧,终是低声道:“阿姊所言,我岂不知?可正因局势未明,才更要守住一线人情。若连骨肉之亲都畏于往来,那宫墙隔绝的,便不只是身躯,还有人心。”她望着宁国公主鬓边霜色,轻轻抚上那冰凉的手背,“我此来不为结党,不图谋,只为让阿姊知道,风雪之中,尚有一人肯冒寒而来。这世间纵然易变,但有些事,不应随势改。”雨声渐密,檐外天地模糊成一片,她仍端坐如初,衣襟染湿也浑然不觉。 宁国公主凝视漆盒上斑驳的水痕,忽而轻笑:“记得幼时偷藏花饼于袖,被阿娘责骂,你我躲在梅树下分食,笑得前仰后合。”语落,眼角微润,“如今一饼一伞,竟似千金难换。” 和政颔首不语,只将手覆于盒面看着宁国公主覆面面纱,眼中泪意渐起,却终究未落。这一面,见得太难了,隔着风雨,隔着宫墙,隔着岁月,隔着家国千里,隔着两京锦官,也隔着这半生浮沉。阴山吹不度的春风,落在夏雨打窗棂,如旧时更漏,一下一下敲在心上。 她终于开口,声音轻得像一片叶落:“阿姊,若他日长安再雪,我愿依旧为你踏雪寻梅。” 宁国公主身子一颤,面纱微动,终未言语,只将那只冰冷的手缓缓回握。暖阁寂静,唯有炉香袅袅,缠绕着两人之间未曾言尽的千言万语。 “先不说这些了,有个惊喜,你先看看,小升平,瞧瞧谁来了?” 升平公主掀帘而入,眉间一点朱砂如泪,橘色裙摆穿越雨帘,像是游曳在一簇京城雨波动池水的小锦鲤,裙裾轻旋,水珠四溅,仿佛真有一尾锦鲤自画中游出。飞燕入怀,投入和政公主的怀抱中,唤了声“和政姑姑”。声音清脆如铃,带着孩童独有的娇憨。 和政公主笑着将她揽入怀中,指尖拂去她发梢的雨珠,柔声道:“小金枝也敢冒雨跑来,不怕风寒?”升平仰起脸,眼中闪着光:“姑姑能来,我自然也能来。” 宁国公主望着这天真烂漫的一幕,面纱后的唇角微扬,低语:“像极了当年你我。” “姑姑是把小金枝忘了吗?怎不来公主院看我,若不是在宁国姑姑这,和政姑姑定是不来看我。呜呜”小升平呜呜假哭,在怀中撒娇闹腾。 和政轻点她鼻尖,笑嗔:“小刁钻,分明是你父皇拘你不得出,倒攀赖起我来。小馋猫,倒是学会告状了。”和政轻点她鼻尖,笑嗔:“这张嘴,比御前的伶官还巧。” 升平搂紧她颈项,嘟囔:“我才不说谎,夜里梦里都盼着姑姑来。” “怎会忘了姑姑最喜欢的小金枝,等你回宫,香香的茉莉花饼就在小金枝的公主院里。” 升平眼睛一亮,搂着和政不肯撒手:“姑姑说话算话!” 和政抚着她发间玉簪,轻笑应道:“自然算话。”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茉香 第4章 听政 宝真公主疾风似地闯入长乐坊,五月的晚风追不上公主车轮滚滚的香车,她的好奇心燃烧至和政公主府边的火烧云,绚丽的衣裙涌进来了,膨胀出她的恣意。 “向来节俭的三皇姊要翻修公主府了,建陵的昏光映在府门上吗?” 宝真笑得狡黠,手中金丝团扇轻点唇瓣,“我猜是长安的月太冷,照不见旧时庭阶,才要拆了重筑。”她眼波流转,望向廊下听雨的和政,“可你心事,并非砖瓦能载。三皇姊修府,修的是归路,还是心狱?” 和政不答,只将手中茶盏递向檐外雨线,任一滴雨水坠入清茶,漾开涟漪。良久,方道:“心狱何须修,我自步步走来。” 宝真敛笑,扇坠轻晃,忽见那新砌的阶前,竟埋着半截旧梅根,犹带当年雪痕。雨水顺着檐角滴落,正砸在那半截梅根上,溅起细碎的尘。宝真凝视良久,忽觉这院中翻新不过粉饰,旧根未去,往事如何埋尽?她收了扇,轻声道:“三皇姊不拆它,是还留着当年那一场雪。” 和政垂眸,指尖微颤,茶面涟漪未平,“雪冷茶亦温,人走情难断。这梅根若拔,心便无处扎根了。” 雨声渐密,茶烟袅袅散入帘栊,和政缓缓将茶盏搁在石案上,目光停驻于那截梅根。宝真静立不动,似也被这沉默浸透。 “大家近日终于愿意亲政,朝堂上的那些个老翁竟然真劝动了?”宝真公主拢着扇轻轻一叹,眉梢微挑,“三皇姊莫非也觉得,这朝局如这旧府,翻新容易,去朽难?” 她踱至石案旁,指尖轻抚茶盏边缘,“先帝留下的根,拔不掉,烧不净,如今新君亲政,怕也只是剪了枝头浮叶罢了。” 和政抬眼望她,眸光微动,“宝真,你我皆知,有些根,本就不该拔。譬如忠骨,譬如旧誓。” “若根已腐,留之何益?”宝真公主指着那些烂根笑道“腐根不除,终蚀新芽。三皇姊护这梅根如护旧梦,徒留残根不过自欺。朝中那些盘结的旧脉,何尝不是朽木深埋?若今上只剪浮叶,不掘其根,他日风雨再至,崩塌更甚今日,然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大家愿遵守周制,不忍权夺,苗公等更愿大家依遗制,今上方听政,改行乾元钱,是不是过于疾行?乾元钱法初行,市井已有私议。新钱轻薄,民多藏旧币,恐致物贵而钱贱。三皇姊修府易瓦,尚知择坚木良工,治国更当慎其根本。今上虽践遗制,然政出多门,将相未和,若不深掘积弊,徒更钱币,是犹以膏救火,岂能久安?”宝真凝视檐下雨线。 和政默然良久,忽将茶盏倾覆,茶汤倾泻,如黑血漫过石案,滴落尘埃。她凝视那被浸湿的梅根,轻道:“不过是些重棱小钱,八妹担心过甚了,然这钱法如雨,淋在百姓身上,轻重自知。市井藏币,非为民贪,实乃信失于上。” “就如这些开元重宝一样,不过是宝应年的旧物,新朝需要新的东西,正如新雨不润朽根。八妹这番前来可不是为了与吾争辩朝局的。” “自然不是,儿可是携礼而来,三皇姊修府,宝真猜公主邑司正是缺人少车之时,特带了几位能用之人为阿姊分忧。” 她将手中湘妃扇递与侍女,转眸一笑,“人已候于外,只待阿姊一句话。” 和政望她半晌,终轻叹一声:“八妹所谋,从来不止一府一宅。” 宝真敛袖跪坐,声低如语梦中,“三皇姊,今日之雨若止,明日未必无风。”风起于青萍之末,三皇姊若只闭门修府,恐他日波及更深。” 宝真低声续道,“阿姊可知苗公昨夜密见李仆射?政令未出中书,已传市井。今上欲行乾元钱,实为权宜,然根基未固,便急于更张,岂止民疑,连南衙诸将亦有怨言。我所遣之人,皆曾历先帝旧邸,忠可代役、慎能守密。阿姊收之,非止助工役,亦为耳目。” 和政垂眸不语,指尖轻抚案上湿痕,良久方道:“耳目亦是刀刃,用之当慎。” “阿姊素来明白,”宝真低声道,“非我多疑,今上虽承遗诏,然东宫旧属未得实权,北司渐侵南衙,苗公等挟遗制自重,乾元钱法不过其试水之举。若听之任之,他日税令徭役皆出内廷,三省徒具虚文。” 檐雨渐急,敲瓦如碎玉。和政望向庭中积水倒映的残梅,忽道:“既已带来,便留三日。我就收下八妹好意,恰录事提到了天宝御赐的八珍琉璃屏,就赠与宝真。” 宝真唇角微扬,袖中指尖轻叩膝骨——风已入室,何止三日。 宝真公主袖风带起一缕沉水香,起身欲离,庭外侍立之人已悄然散入廊下。 “天色已晚,雨势未歇,宫门将闭,宝真就先行离去了。等新府落成,宝真再来叨扰三姊。” 宝真缓步登辇,回首望和政公主府邸,檐下灯笼映水如血。她轻抚袖中密笺,其上八人姓名皆以朱圈定,皆曾随先帝巡边,通晓兵机。 车轮碾过青石,溅起泥浪,直趋兴道坊。车入坊门,夜禁鼓声遥遥传来,宝真掀帘回望,见和政府角楼隐于雨幕,忽有飞骑自朱雀街疾驰而至,传敕追停。她不动声色,命驭者缓行,暗令从人散入里巷。须臾,追骑折返,禀称“宝真公主已入宅”。 第5章 还朝 玉阶下的凌雪似藏在灯影里的影子,凌十三悄然随霜色漫入宣政殿。 帝执着一卷《贞观政要》,目光却落于帘外寒枝。良久,方问:“乾元钱法推行在即,民力可支否?” 十三不敢回话,凌雪阁只是刀刃,刀刃是不配言语。公主们的交往过密和各怀心思在宽容的长兄面前不过是细沙过指,知而不察。兄长宽容平和地接受姊妹们的小打小闹,不愿过多分神。 他翻页极轻,仿佛怕惊动什么,又仿佛在等待什么。乾元钱法非止财经更易,实为权力重分之始。盛世的余晖照在他身上,他映出的却是深秋寒雨。废墟压在肩,新局未启,他只能耐心地等待风起。 “你在等什么,李俶?” 一只手落在他肩头,轻如落叶。李俶没有回头,只道:“等一场雨停,也等一个人。”指尖在书页上微微一顿,“天下棋局,从来不缺执子者,缺的是肯退一步的人。”那手悄然收紧,缠着血迹的绑带拍掉落在案上,染红了“贞观”二字,写着太宗功绩的书籍被拍落在地。 “不就是李辅国,碧霄军杀个阉党还是够用的”双锏交叠猛击地面,刹那间两道金色龙形气劲并行迸发。十三紧握链刃,指节发白,目光死锁持锏之人,豹子似的身姿等待一声令下撕咬目标。 “系儿,先帝和兄长向来倚你为臂膀,李辅国一事不必你出手,为兄自有安排。为掩人耳目压入天牢乃是一时之计,兄长心中有愧。今有一事需你相助。” “越王李系,即刻启程,赴范阳察明狼牙敌情,务得实状,速奏朕前。” “系领命。”越王系俯身叩首 雨声渐密,殿内烛火摇曳如醉。 “叶未晓去找你师父,吴钩台领命,三日之内将凌雪阁李泌召回,姬别情亲自去。” “传朕谕令,吏部侍郎杨绾诏临紫宸殿,礼部尚书萧华、礼部侍郎李揆、宰臣苗晋卿于太极宫待候。” 杨绾奉诏疾行,衣袖沾雨未及拭。紫宸殿外阶前,李揆与苗晋卿默立檐下,彼此无言,唯闻更漏沉响。 殿门启处,内侍低声道:“陛下已候多时。” 四人整袍入内,见帝仍坐于灯影之间,案前展着一幅河北道舆图,乾元钱样并狼牙军报并列其侧。帝目有倦色,却神光不散,徐言曰:“今夕之召,非独议钱法,亦为北疆危局。范阳动静,关乎国本,朕初临朝,朝事积弊,诸事纷扰,朕欲召回长源,将遣一人代朕往衡州,卿等以为何人可任?可堪托付?” 苗晋卿俯首奏曰:“长源智略深沉,实为国之柱石,然衡州要冲,亦不可轻授。臣举一人,或可任之。” 帝目微动,示意其言。苗宰臣乃徐徐道:“礼部侍郎李揆,才识明达,操守端谨。” 萧华闻言,眉间微蹙,未及启齿,李揆上前一步,袍角带风,却见帝目光如渊,忽觉脊背微寒。他垂首敛目,嗓音沉稳:“臣虽不才,愿效犬马之劳。” 帝未即应,指尖轻叩案沿,似在权衡天平两端的重量。窗外雨急,一道闪电劈开夜幕,照亮舆图上狼牙密布的轨迹。 须臾,帝缓缓道:“贼首安禄山之子安庆绪现于邺郡聚六万,欲复振贼军。贼巢不倾,终有复燃之势。诸卿皆国之肱股,承袭先帝遗志,当共戮力肃清。今逆裔跳梁,北地烽燧不绝,非止范阳之忧,实系天下安危。朕意已决,命李揆持节巡抚河北,督军储、察吏治、慰黎庶,与睢阳互为声援。萧华留辅朝廷,理钱谷盐铁之政。苗晋卿年高德劭,仍参帷幄,谋定而后动。诸道节度使各守疆土,不得擅兴兵戈,违者以国法从事。” “侍郎杨绾赍朕手诏,敦请长源,采缎赐紫袍,即临工部重修蓬莱殿重造书院待长源诏归。” 李揆、杨绾顿首受命,神色凝重。坚毅而肃然,袍袖拂过青砖,二人声如磬:“臣等必不负圣躬所托。” 帝颔首,目光移向舆图深处,指尖落于滏阳一线,低声道:“安庆绪结连史思明,势渐猖獗,若令其合兵,则河北难图。今遣使持节,不惟宣慰,亦当察其虚实,伺机离间。” 言罢抬眸,扫视群臣,“朕闻史思明虎踞范阳,然心疑禄山旧部,彼与庆绪外合内忌,此可乘之机也。李揆使团入境,须隐察动静,密报军情,勿使一隙漏算。” 雨声淅沥,殿内寂静如渊,唯烛火轻爆一声,映照君臣身影凝如铁铸。 帝声渐沉,如渊渟岳峙:“卿持节北行,如履薄冰,朕不求速功,但要稳局。河北人心未定,一着不慎,全局皆危。卿当以抚慰为先,隐察为用,联结忠义,分化贼党。若有紧急,可密奏直达,不必拘于常制。朕在朝中,亦布眼线呼应,内外合力,方成大事。此去千里,险夷难料,然社稷所系,不得不托重臣。紫袍金印,非为荣宠,实寄苍生之望。卿当怀忠贞之心,行权变之事,忍常人所不能忍,谋万全而动。前路霜雪载途,卿当慎之又慎,勿以诏命自矜,亦勿因艰险生怯。每念忠义所寄,当如履冰临渊,寸心不敢有失。待春雷动时,朕亲登太液楼望北归旌节,扫尽阴霾,与卿等共复太平。” 第6章 赤山 李泌在松间缓步而行,足下枯叶碎裂声如棋子落盘。他忽停于古松虬根盘结处,松樛枝下凌雪链刃的血迹滴在褐黄叶脉上,赤山山匪的尸体已冷透。血渍沿链刃纹路蜿蜒,李泌折枝轻拭刃上残血,递给凌霜降,凌霜降垂首接过,寒铁映着她苍白的脸。 李泌轻声道:“杀伐止于兵戈,心若染血,便再难见青山。”远处松涛如诉,似有马蹄声隐现林梢。他望向长安方向,烟雨苍茫,仿佛看见那道诏书在风中飘摇。 ”龙鳞枝,老夫曾赠先帝一枝,定下三代之约,今赠尔等一枝,以续前缘。你与苏陵可携此枝归京回禀圣上,长源不日将至太白山中。此枝为信,见枝如见长源。” 松风拂过,鳞枝轻颤,苏陵双手接过,与凌霜降对视一眼,目光中透出一丝凝重。策马疾驰破雾,蹄声碾碎山间晨露。 “身将客星隐,心与白云闲。李太白真是谪仙人,长源羡之。”李泌打发完京城来的“劫匪”密使,袖手望云,缓步往山径深处行去。祝融峰高,他独行云海间,往养和堂归去。 山风骤起,卷着山腰的夏麦田,守田童子摇头晃脑念着“彼黍离离,彼稷之苗,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长源先生怎么还没回来?” 李泌驻足,望向那童子瘦小的身影立在田埂上,风拂起他素色的隐士服衣角翻飞如云,似与山风共舞。他凝望片刻,忽而低笑,拾阶徐行,“今日可背得几篇诗?” “一篇未熟,先生,夏麦将熟,我们什么时候收麦子啊?” “待南风起,麦浪翻金,便是收期。”李泌轻抚童子头顶,目光越过翻涌的麦田。 “那还种吗?” “今年就不种了。麦熟一茬,人忙一时,天地自有节序。你且记住,若有人来叩柴门,你且说家中无人看门,先生已往左近山中。” “先生,要出门吗?” “寒树依微远天外,残阳明灭乱流中。南岳景美水奇,老夫自是去垂钓。童子记得待客。” 李泌进屋取出素笺笔墨置于案上,提笔濡墨,写下“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八字,吹干后封入竹筒。将竹筒交予童子,“若三日后未归,便将此筒送往祝融峰下茶寮,交给戴斗笠之人。”言罢负钓具徐步出户,青衫渐隐于斜阳衰草间,唯余柴门半掩,竹筒静卧案头。 右近山上雾霭渐散,露湿芒屦,李泌杖履踏过青苔石脊,山泉在崖下铮淙如佩环碎玉。他忽止步,袖中三枚铜钱坠地,旋即被溪流卷入幽潭深处,不见涟漪。岩壁间一尾赤鳞鱼跃出水面,“赤鳞一尾,足矣。”随即抛下鱼竿,闲坐溪头。 赤鳞入水,浮沉三度,终衔钩不动。李泌凝神静坐,不收亦不放,任其往来吞吐,如观世事浮沉。 吏部侍郎杨绾奉诏入相,行至衡州界,忽闻道旁小儿唱《麦谣》,声如清磬。驻马细听,乃“彼黍离离,彼稷之苗”,顺着指路终于来到赤云山中,东寻西觅一天,迷路于松风石径间,曲折盘旋的松径迷雾渐合,杨绾勒马凝望,问农夫路径,遥指云深处,问道:“客从何处来?” “客自长安来,前来寻隐士。” 农夫摇头道:“此处无隐士,唯有山鬼与樵夫作伴。还有一位带童子的先生,在东北峰山下居。他不似凡尘中人,倒像画里行云。”杨绾循农夫所指,上山沿路苍松夹道,石径蜿蜒入云。 杨绾沿路行去,松影渐疏,见一清泉曲折,水声渐响,石桥横涧,溪头有一山人闲坐垂钓,抬头望云。杨绾缓步过桥,未敢惊扰,只凝望那山人侧影。忽而云开,日光斜照溪面,竟不见钓丝入水,唯空钩悬于流波之上。 杨绾怔立良久,忽觉风动林梢,空钩轻颤,似有鱼咬。山人仍不回首,杨绾从山人面前行径,身后行从十余人过桥而去。杨绾行数十步,山人只抬头望天,眼中只见云影不见人。 杨绾遂止步回望,见山人袖袍微动,竹竿轻提,空钩离水,竟无丝线牵连。杨绾压下疑惑,往东北峰继续行去行至山腰,忽闻童子诵书声自松隙漏出:“道可道,非常道。”杨绾循声而往,茅庐半掩苔痕,柴扉虚扣。童子正对案前竹筒默坐,见人至,起身揖曰:“先生到左近山上垂钓未归。贵客若不嫌弃,可在此稍候。” 杨绾入内席地而坐,见案头茶烟未散,砚池微润,知主人未远。童子奉上松花茶,色如新酿。 茶烟袅袅,绕梁而上,似与山岚相接。杨绾默然啜茗,目光忽落于案头竹筒,见其刻痕细密,若记年月。 “劳烦童子引路,带我等面见先生。杨某此番入山,乃奉圣命诏先生回京。” 童子垂首道:“先生云游无定,惟风月为伴。若童子寻先生,家中无人看门。” 杨绾凝视童子清澈目光,“杨某可将行从留下。” 童子默然良久,忽抬头一笑:“先生若愿见,自当归来。贵客若来,何须人引?” “若贵客不愿等这一两时,那就随小童沿溪寻去。” 溪水清冽,沿石涧蜿蜒而下,童子赤足踏石前行,步履如风。杨绾随其后,不觉深入幽谷,松涛渐远,唯闻水声应和。行至三岔口,童子忽驻足,指左道:“先生常坐彼处观云。”右径藤蔓垂锁,似无人迹。正欲问,忽见云隙漏光,照溪面如镜,竟映出山人倒影——而身畔空无一人。 正是那山人倒影独坐石上,垂钓如初。杨绾屏息凝视,水影分明,岸上却空无一物。正是那溪头望云空钓的垂钓客。杨绾心头一震,恍然若有所悟。连忙躬身拜见,“吏部侍郎杨绾拜见李泌先生。” 水影中人亦举竿而起,空钩映日,微颤如语。杨绾再拜,但见涟漪忽动,倒影散作流光,唯余清溪自若。童子立于石上,笑指天边云气:“先生已归。” 杨绾默然良久,随着童子沿溪而返,不觉日影西斜。行至桥畔,见方才随从已列候多时,皆默然无言。杨绾举目遥望峰顶,云气翻涌如初,恍若未有人迹至此。忽有清风拂面,似闻竹简轻响,仿佛童子诵读之声又起于松间:“天下有道,圣人成焉。”杨绾整衣肃容,再进养和堂。 李泌坐于案前,目光澄明如秋水,案上无书无卷,唯置一棋盘,黑白子分布未定。杨绾躬身再拜,奉诏书于案前。李泌轻抚棋子,微笑道:“陛下欲召我何为?”声如空谷回音,不疾不徐。窗外松风骤起,檐下茶烟旋绕成纹,似与山中云气相应。杨绾正欲陈辞,忽见棋盘上白子自行移位,落定成势,竟若天成。 杨绾方取出圣旨宣读,李泌起身拜谢圣恩。 李泌复坐,指尖轻点黑子,落于天元,微笑不语。杨绾凝神观局,忽觉此境似曾相识——开元年间,紫宸殿内,天子与张九龄对弈论政,李泌侍侧执棋,天子落子问策,意在天下。今局未终,而世事已迁,唯棋道如初,进退存亡之道尽在不言中。 李泌目视杨绾,徐曰:“昔以少年奉诏入宫,今鬓发俱霜,岂堪再涉纷华?泌隐居多年,山野性成,恐难以再融于世。”然语毕,即拂袖执白,自补一子,势连幽京,若有云起飞龙在天之象。 杨绾见状,心中一凛,知其虽言退隐,然心未忘天下。“圣上眷念甚深,不可违旨,望先生即刻返京。” 棋局渐深,黑白交错如风云际会,幽京之势既连,则中原可望安定。 李泌轻叹曰:“非欲避世,实恐负初心。”指尖微动,又落一子于边隅,静中藏机,柔中带刚,恍若当年东宫夜对,智启圣听。 杨绾默识其意,不敢复劝。棋局将终,暮色浸阶,一鹤自西南来,止于庭前松枝,长唳清越。李泌仰首凝视,忽推枰而起,谓杨绾曰:“天下安危,自有天道承负,然一念不忍,便是入局之时。” 杨绾肃然起敬,收诏入袖,不敢再言去就。李泌步出庭外,仰观鹤影盘空,暮云归岫,良久乃返,取笔墨书数语授杨绾:“臣山野之人,蒙圣眷不弃,敢不效犬马之劳?唯有辞谢一封至圣上,然泌已老矣,紫袍已去,难佩双鱼。”语毕,复归棋枰前静坐,闭目如入定。 杨绾捧书将退,忽闻身后琴声起,乃李泌以指叩棋枰为节,清越如松风拂涧,初缓后急,似千军暗渡,又若春雷破云。一曲既终,余音绕梁不散,庭前鹤振翅而起,直上青冥。杨绾立阶下,衣袂微动,恍然若有所得,遂敛容疾行出山。及至谷口回望,但见云雾重封,养和堂杳然不见,唯闻樵歌自林深处传来,与昔日入山时路景无异,然心已非前。樵歌渐远,山径如故,然杨绾心已澄明。 “圣上征还,先生可不应召?”童子看着李泌疑惑问道,抽出竹筒中的书信递上,李泌接过轻展,凝视良久,指尖抚过纸背,似触旧梦。忽而一笑,将信纳入炉中,焰起青灰,随风散作点点星。童子惊问其故,李泌但指天边残月:“昔年执子入局,今已还棋归山,诏书虽重,不如一念清净。”语罢拂袖入堂,门扉轻掩,琴声再起,如诉如止,竟与松涛合韵,不复闻人语。 月光浸地,棋枰若雪。童子伫立庭中,仰见北辰璀璨,忽有所悟:方才琴音非止辞世之志。 内室烛影摇红,药炉微温,李泌倚案假寐,眉间隐有倦色。案头残卷半开,墨迹犹润,书“天下如棋局,一子动而全盘活”数字,未及写完。窗外风起,竹影拂帘,忽见壁间黑影乍现,红色长巾打落一道暗影疾掠而入,直扑案前。 李泌不睁眼,“吴钩台台首也来了,泌真是荣幸。” “阁主急令,凌雪阁李泌归阁。” “天下大势,不在庙堂,在人心。然既承圣问,某当归矣。劳烦台首帮某收一下夏麦。” “你们读书人就是婆婆妈妈,神神叨叨,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