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雪》 第1章 第 1 章 白玉是六岁那年被卖进的嵇府，当时她的价格是多少来着？白夫人原本喊的是三十两，但站在门口的刘二家的撇嘴一笑，笑得白夫人身子一颤，最后定下了二十两。这二十两还需要掏出八两给介绍人，毕竟没有介绍人托关系，想要让自家女儿卖进嵇府当丫鬟是难于登天。 白夫人笑嘻嘻的弯着腰收下了钱，那介绍人也龇牙咧嘴的看着白夫人手中的银子。刘二家的关上偏门，那几个小厮笑眯眯的看着白夫人，想要乘机讨点好处，他们说道：“能进嵇府当下人，是多少大的福气。可接下来能不能继续待在嵇府，那就要看白夫人的女儿有没有这个造化了。”他们一边说话，一边瞧着那包白花花的银子。 白夫人啐了一口道：“我有没有造化也不是你们几个臭小子能知晓的，我这女儿如今进了嵇府的大门，那么她也就不再是我的女儿，你们几个想捞钱，去找你家的夫人跟老爷去，何苦来欺负苦命人！”那介绍人米铺老板娘赶紧在从中调节，“话糙理不糙，大家都是同命人，何苦拌嘴呢。来，这是二钱银子，你们两个自己分吧……白家的小姑娘麻烦多照料照料，这当娘的也是舍不得自己的女儿，所以话上多有莽撞了。”说完，赶紧拉着白夫人离开了此处。那两个小厮收下了银子也就把刚刚的受辱从身上弹走，毕竟在这个深宅大院中，下人的辱骂是比三餐都要寻常的事情，因此他们也不把恶言泼语放在心里。 那刘二家的原本是嵇府孔夫人的陪嫁，后跟管家刘二成亲，现主管府上杂碎之事，是孔夫人的心腹。这人长着一张长脸高颧骨，一双半闭半开的三角眼，厚嘴唇，招风耳，远看像一只狐狸，近看像一只秃鹫。她拖着白玉，叫来了两个丫鬟，“带这丫头去洗一个澡，好好的搓一搓，尤其是看看头发有没有虱子，如果有，赶紧用草木灰洗一洗，然后用篦子梳一梳，半个时辰后我来检查，要是不过关，有你俩好看！” 说完，就要把白玉递给两个丫鬟。可这刘二家的刚把手松开，白玉就抓准时机转身就跑，只听见那刘二家的破口大骂，吼着嗓子让人去追。白玉身子小，穿的又是让人行动自如的破烂衣服，因此那些穿着衣裙的丫鬟们都捉不住她，一时间，整个院子都急慌慌，吵闹的很。那刘二家的还气喘吁吁在后头指挥，就像捉老鼠一般手足无措了起来。 白玉不知不觉跑到了厨房里，厨房里没反应过来的厨娘们愣在了原地。白玉眼睛亮，马上就发现了放在台面上的一把剪刀，她拿起剪刀，对准了自己的脖颈处。几个丫鬟们吓得四处逃窜跟乱叫，那刘二家的纷纷扇了她们几个巴掌，厨房才安静了下来。 当众人都以为白玉这小丫头要自残时，只见到她拉直了自己的一处头发，狠心的剪了下去。心想，我娘卖了我，这头发是她给的，现在剪了，算是还给她了！她那黑色的一撮头发掉在了石砖上，犹如斩断了自己跟爹娘的联系。 那刘二家的立马上前夺过剪刀，啪啪的对着她的屁股打了两下，白玉也不反抗，瞪着她那黑黢黢的眼珠子似乎观望。 “好一个不要脸的小蹄子，这里可不是你那没有规矩的乡下家。”她叫来那两个丫鬟来，“你们两个，赶紧拉这个小妮子去换洗衣服……其他人都看什么看！干自己的活去！” 白玉被两个大姐姐拖着去了一个类似柴房的地方，她们拿出了一个木桶，让白玉脱光衣服坐进去。这两个大鬟拿着毛巾使劲的搓白玉的皮肤，白玉吃痛的反抗，下一秒却被扇了两个巴掌，其中一个胖一点的丫鬟骂道：“没教养的蹄子，弄得满地都是水，等管事的知道了，有顿好打。还不赶紧坐好，再敢乱动，竹鞭打到你跪地求饶。” 白玉一边脸颊火辣辣的痛，全身也火辣辣的痛，她的眼眶甚至也开始火辣辣的痛，她到这来的第一天就哭鼻子了，这是她最不愿意接受的事实，她把头转过一边，小小的她已经有了羞耻感。 洗完澡换上了统一的衣服，又拉着她去了刘二家那边。 “三小姐房里缺一个丫鬟，你跟小姐的年龄差不多，因此夫人的意思是让你到那边去服侍小姐喂药，我需要提醒你——你只有三天的时间来熟悉这个宅子里的规矩，如有半分懈怠，或者笨手笨脚学不会，那就等着你娘亲重新把你卖给谁去当童养媳吧。但只要你好好学，认认真真学习府上的所有礼仪，好吃的好用的肯定够轮到你头上，没准夫人老爷一高兴，还会打赏你些小玩意之类的，那么你在府上也算是熬出头来了。”刘二家的拿着一根戒尺在手中拍打着，矮小的白玉听的一清二楚，她抬头眯着眼，怀疑自己把刘二家的当作一动不动的雕像了。 来到嵇府第一天，白玉端着托盘一动不动的站了一个时辰，她学会了请安、奉茶，只是学不会低头顺眼、不能抬眼直视主子这项规矩。每一次她把茶水端在桌上准备离开的时候，总是要盯着刘二家的看几眼，戒尺打在手臂上很痛，快到天黑的时候，白玉才改掉了乱盯人的坏毛病。 第二天，白玉从柴房中出来，她浑身酸痛，光是走路就累的不行，但好在昨天晚上她躺在床上的时候并没有很难受，她以为自己会哭的，可她一滴眼泪都没有流。一大清早，刘二家的又是拿着戒尺在院中等她，看着她端茶倒水学习的不错了，无意间的点了点头，只不过白玉的那双眼睛依旧让刘二家的不顺眼。白玉那双黑溜溜的眼珠子，看什么都透露着一股不服气，可夫人似乎是喜欢这个丫头，昨天路过院中，特地来观摩了一会儿。 刘二家的又是撇着嘴，又是大着嗓门拨动戒尺的说道：“脑子倒是不蠢，昨天学的没有忘记。只不过今天的内容能不能学会，就看你的造化了……我来到嵇府快十年了，从没有一个丫鬟能够在一天之内把府中主子的忌讳、各院落的禁区以及用餐跟回话的规矩都学会的。你要是能够在晚饭前一五一十的都记住了，今晚给你加餐一道肉食，如果学不会，明天要在鸡鸣前站在院中反思，胆敢晚一刻钟，我们这边的规矩就是不让吃饭！” 白玉才不在乎吃的是肉还是不吃肉，她只是觉得自己没有什么事情是做不到的。 她用心的记着刘二家的说的每一个字，在她停顿后，白玉一字不差的都背了出来。她的才能让刘二家的有些惊讶，甚至都皱起了眉头。这一天，白玉的身上没有任何戒尺的痕迹，她的过耳不忘在丫鬟群中很快就出名了，甚至有人偷偷问她会不会读书写字，白玉觉得这些丫鬟姐姐们都比刘二家的要好，所以性子也软下来了一些，问什么也就答什么。甚至有人在晚上的时候偷偷递给白玉笔跟纸，让她帮忙写一封寄给家里的信。 这个人就是比白玉大三岁的厨娘丫鬟，叫做小玲儿，她用一种近乎崇拜的眼神看着白玉，她为了能够接近白玉，甚至在夜间找机会偷偷给白玉塞了一个水煮蛋，她希望白玉有空的时候能够帮她写一封信给家里人。白玉收下水煮蛋，答应了小玲儿。 第三天，刘二家的对白玉的态度有所好转，她手中的戒尺已经不见踪影。刘二家的把手放下身后说道：“夫人听说你会读书写字，记性还很好，决定要亲自考察你。在带你去夫人那边前，我必须警告你不要多说一句话，多做一件事。夫人虽然性情好，但也是受不了下人过于乖张。我知晓你觉得自己特了不起，但再怎么了不起也不要忘记自己下人的身份。”说完，她迅速的大跨步上前，弯着腰用手指戳向了白玉的两只眼睛，“把眼睛低下去！”她加大了音量，近乎用一种怒吼喊道。 白玉的眼睛起初一眨不眨，可是看着管家婆那恶人的三角眼，白玉还是不情愿的低下了头。 两人走过了游廊，路过了园林，踏入了门槛，白玉低头站在了孔夫人的前面。 “长的倒是水灵，皮肤也白净，乍一看有些小妹的模样。” 刘二家的说道：“小孩子大抵长的都差不多，等过些年，三小姐的相貌定是数一数二，哪是一个粗笨丫鬟能够比得上的。” 夫人笑道：“叫什么名字来着，我记性不好又给忘了。”刘二家的道：“叫白玉。”孔夫人说道：“你倒是替这个丫鬟操心，我问她呢，你忙着护小。”刘二家的讪讪一笑，看了一眼白玉。夫人又道：“听说你会读书写字？”白玉点头说是。 “毕竟你父亲是当地的一名秀才，你些许认得几个字也合理。只不过读过书没有？” “读过一些话本而已。”白玉刚一说完，刘二家的就啐了一口，“好不正经的爹娘，竟让姑娘家的读这种书。” 孔夫人摆手道：“话本和听戏也都大差不差，一个是写在书中的，一个是演在台上的。早些年我还小的时候，就总是拉着娘亲在家里搭建戏班子看戏，各户人家也喜欢串门来热闹热闹。原本大家热闹的说着话，可那台上的戏子一开嗓子，大家也都安静下来，我印象最深的是一出《赵氏孤儿》，那里有句台词叫做‘畅道是光阴过去的疾，冤仇报复的早’……这戏也是大学问啊。” 白玉不知何时就抬起了头看着夫人，夫人有些恍惚的看着白玉那双黑漆漆的眼珠子，她突然问道：“既然是读过一些书，可知道一些中医五行之道？” 白玉道：“五行配五脏。木属肝与胆，肝木不调则易躁；火属心与小肠，心火过旺则难安；土属脾与胃，脾土虚弱则少食；金属肺与大肠，肺金不足则多咳；水属肾与膀胱，肾水亏虚则腰膝酸软。” 孔夫人听完后抬了抬眉毛，“都说女子无才便是德，我看读书也有读书的好处。既然你是一个聪明人，那么今天就去三小姐那边适应适应……三小姐身体不好，那大夫说她是虚症，需每日服用人参、当归等温补药材。可她那屋子里只有两个木头，也不懂吃药的忌讳。刘二家的，带着丫鬟去琉璃阁熟悉熟悉环境。” 刘二家的道了声是，拉着白玉就走出了客堂。只不过她并不满意白玉的表现，认为这小姑娘太热衷于表现自己。两人走到游廊上时，她用力的扭了一下白玉手臂上的肉，“说了多少次了，不可直视主人的眼睛，今天是对上了夫人这个好脾气的，改日要是惹少爷老爷生气的，准能够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白玉咬牙不语，一味的跟上刘二家的快速步伐。两人再次穿过园林往右走，来到了一处静谧地方。这个院子不大，种的都是一些花草，一眼望过去是五彩斑斓的绿油油，白玉跟在了刘二家的身后，看着她敲了敲琉璃阁的木门：“三小姐，夫人给你选的新丫鬟来了。” 开门的是一个白胖的女生，她头上顶着两个圆圆的发团，脸部微红，嘴唇厚实，笑起来像一只猫，她说道：“三小姐正躺床上休息呢，昨天又是一夜睡不着。刘大娘请进，我让秋水给您倒杯茶喝喝。这是前几天大嫂子刚送来的碧螺春，您可一定要尝尝味道。” 刘二家的笑着走进了屋内，秋水连忙泡了两杯茶，只不过茶叶放的太少，刘二家的喝的皱眉头，如不是秋水是个众人皆知的大木头，这刘二家的一定认为她们不欢迎自己。 “三小姐还没满十岁呢，身子骨就这样的弱，倒是像她的娘，心里事太多。好在夫人把三小姐当亲女儿，又是请宫里的大夫，又是配上等的药，夫人那边整天心头不忘三小姐的身体。这不，如今还专门挑选了一个顶聪明的丫鬟来服侍她，你们别看她年龄小，她跟着他那秀才爹读过不少书，刚刚夫人还夸她连医术都懂一些，这小妮子说起那个五行之道来简直是了如指掌，让她来服侍三小姐的药膳，也算是能用。” 青柠又给管家婆倒满了茶水，“夫人待小姐好，府里上上下下的人都知晓。只是怪三小姐心病多，总是给大家添麻烦。秋水，去拿二钱银子谢过刘大娘……只不过这个小丫鬟叫什么名字？” “哎呦，看我糊涂，连名字都忘记说了，她叫白玉。”刘二家的笑嘻嘻的收下了二钱银子，茶水没多喝一口就离开了。白玉就站在青柠跟秋水面前，三人互相大眼瞪小眼。 第2章 第 2 章 刚送走刘二家的，此时里间就传出了声音，虚弱的叫着青柠，青柠。 胖乎乎的青柠连忙跑了进去，一不小心还撞到了一条凳子。这个容易害臊的秋水让白玉喝茶，“这是上等的碧螺春，姑娘请喝。” 白玉说道：“茶叶放太少，喝不出什么味道，你应该多放些，不然这个刘二家的也不会只喝两口就走了。” 秋水听完马上脸红，“哎呦，我又忘了。三小姐提醒过我很多次，不要太小家子气的，但我总是想要节省一些，你要不再坐会儿，我重新给你泡一壶。” 白玉连忙阻止，“不用了，我爱喝淡的。” 此时三小姐搭着青柠的手走了出来，白玉起身看着眼前这个惨白容貌的小姐，她那房间的帘子一抬起，就有浓浓的药味流出来。三小姐叫做嵇玥，是姨太太生的，这也难怪她的房子是在一个这么僻静的地方。嵇玥跟白玉对视了两眼，见白玉不说话，于是问道：“刚才听见有刘二家的声音，所以没有第一时间出来见你，实在是有失礼貌。昨天就有下人们传，说府上来了一个女神童，才六岁就能够写得一手好字，想必就是你吧。” 白玉道：“爹爹教得早，所以学得多。”三小姐笑道：“那也是需要天生聪明，才能够学的这么早、这么快，要是换成我房里这两个二木头，别说十年，就连二十年也背不下四书五经……或者说看懂一部《烈女传》……你看看她，说了多少次了，还是舍不得多放一些茶叶，也难怪人家瞧不上我这个琉璃阁，原来是待客不周到。” 秋水嘟嘴道：“本来夫人拨给我们的俸禄就少，小姐您每个月才二两银子，隔壁二公子给的可是十两白银，还时不时的给点其他的呢，你呢？讨个人参吃吃都要看别人脸色。” 嵇玥骂道：“没有心的傻子，话也乱说。”随后转向白玉，“我这里有一个大木头跟小木头，你以后管这个瘦的叫大木头，因为她最笨！而这个胖的叫小木头，她算是不太笨……既然夫人把你送到我这，那么以后就是一家人了，我这里虽然寒酸简陋，可绝不会亏待你……我身子不好，也请你多多包涵。” 白玉安慰道：“我看出来了，你这是心病，只要心顺，准能活蹦乱跳。如果可以，给我找两本医书过来，我既然聪明，那么就要好好利用这个聪明。你称呼我为‘一家人’，而不是称呼我为下人，我定会好好对你。” 嵇玥咬嘴道：“不瞒你说，琉璃阁的月例本就微薄，除去药材和用度，早已所剩无几，连本像样的书都买不起。”她转头对秋水急道：“去把梳妆盒里那支银簪子拿出来，当了换几本医书来！” “小姐，那是都公子上个月刚送你的，你不是宝贝的很吗！”秋水说道，始终不肯离开半步。 青柠见三小姐要生气，于是连忙说道：“要不去二公子那边借借？他那边或许有。” 嵇玥说道：“二哥哥的正经书都是要带到学堂去的，怎么可以去借人家要用的东西呢？再说了，我平常就已经够麻烦二哥哥的了，再被夫人看见了不好，如今好不容易碰上老爷夫人对我这么关心，要是让他们知道自己这么没有眼力见，这琉璃阁还怎么管理？” 白玉看着三人窘迫的模样，心里了然，她总以为大家庭的生活总是衣食无忧的，可如今看这个毫无生气的屋子，除了外面的花花草草是有生气的，这里的人似乎都被人情规矩啃食成了一个个的骷髅，白玉不可怜眼前这个羸弱的三小姐，而是心疼的想起了从前家里养的两只猫——她们是多么的可爱，却成为了主人撒气的的对象，开心的时候摸两下，不高兴的时候踹两脚。 “是我考虑不周了，毕竟我再怎么得意，也没有办法胜过宫里的大夫，小姐就继续吃夫人提供的人参跟药膳吧，就当我是在空口说大话，不要介意。” 青柠对着白玉点了点头，嵇玥腼腆的笑了笑，她扶着白玉重新入座，想要听听白玉的从前。嵇玥对外面的世界特别好奇，可自她出生以来，就没有出过这个宅子，她对宅子外的所有见闻，都是从二公子那边听来，可二公子说的都是一些相同的事情，渐渐的嵇玥也没有了兴趣。 白玉皱了皱眉头说道：“外面其实也没有什么好，如果把嵇府当作一个鸟笼，那么外面就是一个猪笼。我对我娘是恨的，从小打骂居多；对我爹是感恩，谢他教我读书写字。如果不是我爹劝说我娘不要卖给隔壁村做童养媳，或许我已经跳河自尽。你们不要怕，死这件事情我是不担心的，我唯独怕的就是一辈子没尊严，活成人不是人，鬼不是鬼的样子。我是很赞同墨家言论的——人生而无贵贱，唯行兼爱、利天下者，方得真尊。每个人都是一样平等，只不过生活上有差异罢了。” 嵇玥听的一愣一愣的，她虽没有过人的头脑，但是在看《烈女传》的一些事迹时，也是看的心慌慌，她对这本书不赞同的地方居多，可总以为是自己心术不正。要知道，这本书还是孔夫人亲自递给她的，要她好好阅读。如今听着白玉讲了这些大道至简的话，嵇玥开始回忆起一些事情。 四人都坐了下来，喝着茶，嗑瓜子吃花生一起谈论大大小小的事情。 白玉从嵇玥的口中得知嵇珏这人。 嵇珏是孔夫人生的第二个儿子，他只比嵇玥大了三个月，只不过一个是嫡出，一个是庶出，所以两人从小的生活待遇就天差地别。嵇珏的上头虽然有一个哥哥，可哥哥于去年已经自立门户，在宫中当了一个员外郎的职位。如今这嵇府的老爷跟夫人就独宠她，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是嵇珏一人享用。然而嵇珏没有沉沦这样的温柔乡，他还是会拿出一部分的时间来读书，虽不是读什么正经书，要背着老爷夫人跟先生偷看，可这些书也算是人人都爱看，比如说《墙头马上》、《莺莺传》、《霍小玉传》等等。他能够得到这些书，还全亏了自己的好兄弟都清钟。 白玉好奇的问道：“你是怎么知道二公子有这些书的？” 嵇玥脸红的说道：“前段时间二哥哥有想要给我看的，但是我没有收下，于是他就还给了都公子。” 接下来，是青柠讲述自己通过跟其他丫鬟们的谈话得知的一些事情。 嵇珏跟都清钟这两兄弟在私塾一块上学，闲时就偷偷拿出淫词艳曲来开眼界，同学们仗着这两人父亲官职大，一个是嵇大户部尚书，一个是都大将军都不敢告状，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偶尔等这两少爷心情好了，偷瞄的看几页。要知道，嵇珏是一个爱搞恶作剧的人，他有时候会主动借给那些公子哥们瞧瞧，只不过没看多久，这人就大喊先生过来抓人，那些上了当的少爷们只能担下罪行，独自承受先生的打手板，引得嵇珏跟都清钟捧腹大笑。渐渐的，就不再有人敢近两少爷的身，都是躲得远远的。 “要说起这个二公子，也是一个好兄长。”秋水把瓜子壳吐了出来，“对外面尽是做一些纨绔子弟的事，可对着我们三小姐也是彬彬有礼，从没有讲过一句不适宜的话，我想如果不是二公子这么好的表现，那些丫鬟小厮们一定更加看不起我们琉璃阁。”说完，又补充了一句，“都公子也是好儿郎，对我们小姐同样毕恭毕敬的很。” 嵇玥让秋水不要乱说话，随后开始咳嗽了起来，青柠连忙扶着三小姐回房休息，白玉心想三小姐这个身子怕是活不了多久了，内心开始担忧了起来。她向来是最关心自己的人，所以看着三小姐的身体，她其实担忧的更是自己的处境。如今孔夫人把自己安置在琉璃阁，表面上是为了服侍三小姐，实际上是不让人留下对自己不好的话柄——虽然三小姐是庶出，但是她依旧把她当作亲生的女儿。 白玉摇头冷笑了一下，秋水以为是茶水凉了，于是又添了热水进去，这茶还真是越喝越淡，就像三小姐的生命一样。她愣了一下，瞬间想起了人走茶凉这四个字。只不过这茶水凉的比白玉想的要快。 四人嗑着瓜子闲谈的时光，一晃便是四年。这四年里，白玉果然没辜负自己的天资聪颖。她凭着嵇珏偷偷送来的医书，又得都清钟托人寻来的民间偏方，自学了针灸与药理，成日里为嵇玥调理身体，通过吃药跟针灸两大作用，嵇玥的身体有所好转。同时嵇珏与都清钟常来探望，或送些点心，或带来外界的新鲜事。只是嵇玥的身体依旧是众人心中的一块石头。 那是一个大雪天的凌晨，长安街极少下这么大的雪，仅一晚上的功夫，雪已经到了脚踝的位置。当所有府上大部分人都躺在被窝里暖和的时候，琉璃阁却忙的手脚不着地，秋水哭着趴在嵇玥的床边，不停的叫着三小姐的名字，青柠慌得在房间里乱翻，白玉问她做什么，她只说找人参给三小姐。这里面，只有白玉一人还清醒一些，她拉起哭啼啼的秋水，让她赶紧去找二公子，让二公子托人找大夫过来。接着又稳住青柠，让她别找人参，而是准备好针灸的物件，她打算用针灸稳住三小姐的状态。 秋水洗了一把脸，双眼通红的披上了大衣跑了出去，白玉则点起新的一盏油灯，又仔细的洗手，再从柜子上拿出了一本医书放在了床边，她轻声的呼喊着三小姐的名字，如往常一样，青柠帮她打下手，而她手稳心平的在三小姐额头上扎针。三小姐开始呼呼的喘气，白玉让秋水保持安静，接着又在三小姐的脖颈处扎了几针。 “哎呦！娘！娘！”嵇玥悲惨的哭喊着，扑哧一下，咳出了深红色的血块，白玉心里一沉，也忍不住红的眼眶。 等二公子带着大夫到的时候，三小姐再次沉睡了过去。 夫人跟老爷是一个时辰后过来的，他们让大夫这几天住在嵇府中，好好的照料三小姐，可但凡懂一些医学之道的人都能够看出三小姐怕是没多少时间了。 送走了夫人跟老爷后，刘二家的领着大夫去了住处。嵇珏看了一眼白玉，问要不要叫都清钟过来。白玉愣了一会儿，心想自己居然忘记这一茬了，于是点了点头，嵇珏喊他的贴身小厮崇瑚去请都公子过来，崇瑚应了一声下去。只是这三小姐虽眼睛闭着睡了过去，可嘴巴依旧是娘啊，娘啊的喊。 嵇珏拉着白玉来到了院中，让青柠跟秋水好好照料。 “三妹妹的身体怕是熬不了多久了？”嵇珏低着头，无聊的踢着令人白的心慌的雪，“你是怎么想的？” 白玉说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她能够跟亲娘团圆也是好结局。” 没一会儿，都清钟匆匆到来，他看了一眼白玉，询问是什么情况。 白玉向来实话实说，于是把嵇玥的病情如实告知了他，都清钟脸上的表情有些沉重，可这三人都有办法松开心里的那段小结，他们对待生死的想法没有其他人沉重，因为他们都认可对一些人来说，死亡未必是件坏事。 “倒也幸运，总有机会见上最后一面。”都清钟对嵇珏说道：“这几天能否让我住在你们府上？也让我尽一尽朋友的最后职责。” “嵇府别的没有，空置的屋子多的很，如果不介意，就住我到我的墨香园里，我那还有一个空着的内屋，我让人收拾一下，顺带叫人去通知你家老爷夫人，免得着急找不到你人报官去了！” 都清钟家里就他一个儿子，所以从小都老爷跟夫人都看管得严，而嵇珏最爱调侃都清钟像是一只刚出生的小奶狗，走出半里路，爹娘就要赶上来叼着他回家。都清钟一只手越过白玉的头顶，打了一下嵇珏的胸口，两人就这样肆无忌惮的在雪地里打闹了起来。 白玉则蹲在了地上，堆起了雪菩萨。只不过此时的雪花过于干燥，无论白玉怎么揉成一团都无法聚集，一松手就散开了。 嵇珏拉着白玉起来，护着她的双手呼气，略带宠溺的说道：“你也不怕冻伤了。” 都清钟低头落寞的离开这个氛围，转身默默走进屋里。 第3章 第 3 章 嵇玥还是没能熬过这个冬天，雪还没融化，她就停下了最后一口热气。 孔夫人提前就准备好了素色棺材。刘二家的也在孔夫人的吩咐下开始临时布置灵堂，就在琉璃阁闲置的西厢房里，落寞的，阴沉的，没有人气的。虽吩咐了几个仆妇打扫，可墙上的蜘蛛网依旧存在，最后是秋水跟青柠仔细的弄干净了。白玉同嵇珏、都清钟一块写了一篇诔文。诔文分为四部分，分别是嵇珏写妹妹的温婉恭顺、善待下人；白玉写嵇玥的知己之契，以及替秋水和青柠给主仆之间的善待；还有都清钟的挚友之憾。 在院中，刘二家低声呵斥道：“动作轻着点！夫人说了，三小姐素来喜静，丧事不必张扬，别惊了这边的规矩。”她捏了捏手中的纸，依次核对上面的内容。这是孔夫人亲笔写下的吩咐——停灵三日，不请鼓乐，只找三个僧人道士在厢房外做法事，超度亡灵即可；随葬品无需繁杂，简易的首饰跟衣服即可。刘二家的吩咐人一一照办，只不过一旁早已哭红了眼的秋水跟青柠，偷偷的把小姐生前最喜爱的那根银簪放了进去，也算是完成了最后的主仆情谊。 丧事开始前的一刻钟，老爷跟夫人姗姗来迟，他们象征性的上前插了几柱香，随后转身说了几句话，尤其是孔夫人，说到一半拿出手帕擦了擦眼泪，她再也说不下去了，就真如一个母亲失去了自己的女儿一般痛苦。 嵇珏扶着夫人坐下，他拿出了代表五人对嵇玥情感的诔文，开始诵读了起来，一些有情感的下人们偷偷的抹着泪。其中厨房丫鬟小玲儿走到了白玉的身边，安慰着她：“三小姐是好人，下辈子投胎转世一定可以健健康康、开心的做大户人家唯一的嫡女。” 白玉说道：“我倒希望她是仙子转世，这一回只是来人间历练，如今她能重新当回仙子是再好不过了。” “你放心吧，一定会的。”小玲儿直言道。 都清钟不知何时也来到了白玉的身边，嵇珏已经合上了嵇月的一生。白玉依旧是忍不住哭了起来，如果她真的认为嵇玥重回神仙，或许她就不会这么心疼这短暂的生命了。 一旁的都清钟拿出了一条手帕递给了白玉，白玉接过，两人相视无言，似乎都有心事。 五人是待在灵堂最久的，嵇珏说道：“我跟夫人求过，想让三妹停灵七日，可夫人说家规不许逾越，三妹的身份只能够停三日。” 夜晚的冷风吹进的灵堂，众人不觉得冷，只觉得全身麻木，这种麻木已经跟心里上的麻木混合不清了。 白玉没应声，青柠和秋水跪在一旁，哭得肩膀发抖，却不敢哭天抢地，只咬着唇，压抑着呜咽，怕惊了孔夫人以及她的人。 第三日清晨，是一个大晴天，雪化的快，但气温也降得快，出殡的队伍已经演不出悲痛的心情，而是各个缩着脑袋。前头引路的两个道士毫无情感的叫着一些口令，两旁的小厮们不是举着白幡，而是抱着白幡的杆子，生怕自己的手指头冻僵了。嵇珏走在走在棺木左侧，都清钟跟在后面，白玉、秋水、青柠则走在最后。因为这次的出殡是避开了人群的，所以一路上都冷冷清清，不久就来到了嵇家的祖坟。 下葬时，嵇珏亲自扶着棺木入穴。原本的大晴天突然又开始下起雪来了，众人纷纷抱怨这个鬼天气，甚至开始担心回程的路会不会有影响。孔夫人跟老爷年纪大了，受不了这寒冷的天气，于是坐着轿子回府了。 白玉站在最后，看着那小小土包渐渐堆起，恍惚间想起四年前初见嵇玥时，她虚弱的站在自己面前，笑着说‘以后是一家人’。原来这一方土包，就成为了她短暂的一生。 琉璃阁那灵堂的油灯还点着，没有人在意突如其来的呼啸——那是风的呼啸还是人死前留下的最后一口气？总之等白玉她们回来的时候，府上已经传来了走水的狂暴，所有人都拿着水桶在救火，这下的雪倒成了助燃剂，居然让火势越来越大。这场火足足烧了一个多时辰，把琉璃阁烧干、烧完了才停下。 孔夫人默默的端着铜炉看着这一切，她觉得一切都结束了。这是上天对她最好的结局，就是让这个人死亡，以及让这个琉璃阁消失。 白玉站在人群外，看着曾经盛满兰草、飘着药香的院子变成一片焦土，她突然想起嵇玥生前说过的话：“这琉璃阁，像个笼子，可至少有花有草，看起来也算是一个归宿。”白玉望向前方孔夫人的方向，不知这个女人又会怎么处理她跟青柠跟秋水。如果是单纯的赶出去，白玉倒求之不得，只不过青柠跟秋水在这府上待的时间长了，估计是不愿走出去，她们或许会跟孔夫人求情，让她们待在嵇府干些照顾花草的杂活。 只不过白玉千想万想，她也想不到孔夫人的绝情已经超过了她的理解范围。 众人都在清扫琉璃阁的残余后，孔夫人把嵇玥的三个丫鬟叫到了自己的屋子里。她依旧是面目和善，可白玉听出她是在哄人。 孔夫人说道：“你们三个待三小姐的这几年，好坏我都看在了眼里。如今三小姐早逝，也是无人料到的发生。我作为她的娘亲，责任属实最重，因为也就不怪罪你们了。可你们是丫鬟，总要重新安排一些事情，否则不就成了白吃干饭的吗？”说完，叫了门外刘二家的进来，问她道：“你是我的心腹，管理着府上大大小小的事务，你赶紧想一想，有没有地方缺人的，安排这三人进去……最好的适合的。” 刘二家的思索了一番后说道：“回夫人的话，最近府上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有条理，还真找不出什么缺失的地方……如果真要说的话，前几日跟大少奶奶聊起，说她府上缺几个手脚麻利的丫鬟管理花花草草。” “你这么一说我可就想起来了。”孔夫人说道：“我那儿媳妇别的爱好没有，就是喜欢种些花草树木。你倒是问问她，好心收了三妹的这两个丫鬟，秋水跟青柠在伺候人这方面虽说是差了些，可植物跟人不一样，每天浇水施肥足以，这种活估计是谁都能干。” 刘二家的应了一声，秋水跟青柠轻言谢过孔夫人，然后就打发出去了。只留下了白玉一人大眼瞪小眼的互相看着。 孔夫人换了一个眼神，这种眼神带着一些的挑衅，“呵，四年前我第一次见到你这丫头的时候，就知道你不是一般人。不仅小小年纪就知道读书，而且也没有下人的恐惧跟羞耻感。你今年多少岁了，才十岁，是吗？十岁……是啊，想当初我也是在这个年纪明白了很多妇人的道理。什么相夫教子，什么三从四德，可我都觉得是滑稽之谈！”孔夫人冷笑了一声，对上了白玉那漆黑的瞳孔，“你这双眼睛像你父亲，好在是像你父亲，但凡你身上有点你母亲的味道，我就不会留下你。” 白玉气的双眼通红，双手紧紧握住了拳头，可是那孔夫人依旧高高在上，她摸着自己身上这件狐皮披肩，“你跟阿珏的小动小静我也都看在眼里。阿珏这个年纪了，难免对男女之情有些憧憬，这孩子，性子跳脱，却偏疼你，时常在我面前提起你，我这个做母亲的总不能让儿子伤心……你就去墨香园里陪她，让我满意了，妻做不成，妾还是可以的。只不过你要好好的恳求阿珏不要取了一个像娘亲的夫人了。” 四年了，白玉第一次在这个府中受到了屈辱。她明晃晃的拉低了她的身份，不停的强调白玉是一个下人。白玉冲动的说道：“孔夫人不用担心我跟嵇珏的事情，您只需要一句话，我就可以立马从嵇府滚出去。” “哦？你不想待在嵇府？”孔夫人站了起来。 白玉没有因为孔夫人的起身就弯下了腰，她抿嘴笑道：“嵇府是一个吃人的地方，我愚笨，实在是怕逃不开张牙舞爪的人。请求孔夫人把我赶出嵇府，也算是给您减少了一个麻烦人。” 孔夫人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又轻轻的咬了咬自己的手指，她抬了抬眉毛，大声发笑了起来，那一声声的笑容听起来更像是金属摩擦的声音，令人无法忍受。 她赶了白玉出去，但却是把白玉赶到了嵇珏的屋里，而不是赶出了府外。 嵇珏当然是高兴夫人这个决定，他想护着白玉，也想让她离自己近一些，却没察觉白玉眼底的抗拒。只是都清钟知晓后，指尖攥得发白，他看着白玉跟嵇珏的柔情对视，终究没说什么，只以‘家中父母催促’为由告辞。 白玉走进了墨香园里，这里没有花花草草，而是一片竹林跟安置在院中的石桌。 白玉对嵇珏说道：“我不可能给你做妾，如果要娶我，必须明媒正娶，如果你答应不下来，今天晚上我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