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高假少爷被抛弃之后》 1、落魄公子 宁臻玉被推搡着,从大门跌了出去,摔下台阶,滚了一身污水。 吴尚书府上的仆人面有不耐:“宁公子好走。”说完便啪地关了大门,惟余一阵兽首铜环的嗡然声响。 宁臻玉摔得不轻,好一会儿没起身,直到冷冰冰的雨水往衣领里淌,他才扶着石阶站起来,摇摇晃晃。 这条街上都是京师官宦人家,从前他走鸡斗狗时呼朋引伴,家家都是笑脸,仆从们殷勤替他牵马捧茶,哪怕府上公子歇了,也要回去叫醒,说宁公子来请。如今却是户户闭门,有从小门开了条缝的,悄悄窥视他的惨状。 他知道他们都在欣赏宁府少爷落魄的模样。 他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慢慢往外走去。 那些悄声偷觑他的门户,便立刻合紧了,生怕他缠上来。 长街漫长,宁臻玉无知无觉,不知走了多久,雨已停了,街道两侧屋檐下的灯火明亮,照出他狼狈形容,他忽然听到一阵马蹄声。 有人从街道另一头策马而来,蹄声愈发清晰,他回头望去,就见夜色中一匹骏马飞驰,马上之人风尘仆仆,面目在夜色中看不分明,灯火下只能望见锋利轮廓。 宁臻玉浑身一僵,下意识想躲,却来不及。 这匹快马停也不停,疾驰而过,四蹄溅起污水,啪一下扑上了他的衣襟,而主人恍然未觉,策马奔向长街。 宁臻玉愣在当场,见后面又有几名随从骑马而来,他赶忙避进了巷中。等这一行人纵马消失在长街尽头,蹄声远了,他终于伸手擦了脸颊上的几点污水。 他认识那个轻狂的人。 那是当今璟王座下红人,翊卫统领谢鹤岭。 同时也是宁家六年前犯了偷盗罪,被打断腿赶出去的奴仆。 宁臻玉一点也不想被对方看到自己如今的凄惨模样,但他确定谢鹤岭知道是他——策马而过的那一瞬,他分明看到了他高高在上的、讥诮的嘴角。 谢鹤岭一贯以温和之相示人,只有在面对他时,才会露出这等微妙的,难以觉察的讥色。 * 宁臻玉回到宁家,他没有从大门进去,大门贴了封条,宁府查抄,他只能绕过大半个宅子,敲响后面的小门,仆人张伯给他开了门。这里是宁家的后罩房,下人们住的地方。 他的父亲宁简身为吏部尚书兼翰林院学士,去年加封太子少师,风头正盛,年初却得罪了璟王,没几个月便被揭发曾包庇族亲贪墨之罪:说是宁家远亲中有个小官受贿被闹上州府,写信向尚书求情,宁简为保声名,训斥一番命他不得再犯,一面压下此事,万没料到还有被揭的一日。 如今父亲被弹劾,革职查办,进了大牢,大哥宁修礼在礼部的官职也停了,全家人挤在这小院子里,能有个容身之处,都算璟王没赶尽杀绝。 宁臻玉一进门,大嫂王氏便提着灯笼迎上前:“臻玉,吴大人肯帮忙么?” 她语气里抱着希冀,走近了才见宁臻玉颓丧神色,便知道无望了,叹了口气:“又是这样……只恨我母家那头也没什么能力,都不敢插手。” 宁臻玉通身疲惫,依旧劝慰道:“人之常情,我们这些时日还是大嫂家里接济的,也算雪中送炭。” 他转开话头:“大哥呢?” 王氏黯然道:“他变了个人似的,晚上喝了点酒,大吼大叫吓到了孩子,刚睡下。” 宁臻玉也不知该说什么,安慰了几句,打水回到房中洗漱。 屋里简陋,但还放了一张书桌,上面笔墨纸砚俱全——他从前在京中是出名的画师,最善画美人像,不少王公子弟吹捧,拜帖上门要为家中女儿求一幅画,他最风光的时候,还给宫中的贵妃娘娘画过像。 大约没人能想到,他家会跌到如今境地。 父亲刚出事时,他觉得若真有其罪,该认的认该罚的罚。按理此罪顶了天不过罢官,哪知道璟王睚眦必报,竟生生让御史台往大里折腾,好些闻所未闻捕风捉影的名目,真正是不死难休的架势,众臣都在猜测宁尚书几时会被流放。 事到临头宁臻玉才放下脸面,找从前的酒友同窗说情,以为凭宁家的人脉总能找到通融的法子。 刚开始他们还肯敷衍,借机讨要他的画,兴许是觉得宁家不至于摔得那么惨,尚有好脸色。后来人人都琢磨出味儿来,璟王是动了真手段,他们便翻脸无情,连脸面都不讲了。 这两个月来,他已数不清多少回被拒之门外。 他浑浑噩噩一晚上没睡着,外头打起鸡鸣时才睡去了,晌午过后被童声叫醒。 侄女宁秀秀站在床头,两手巴着床沿,一叠声地叫他小叔叔,娇声娇气的,叫得他睡眼惺忪醒来。 “娘亲说灶上热着饭呢,小叔叔不去吃吗?” 宁臻玉有心起身,竟一下没爬起来,宁秀秀推着他的背道:“小叔叔太懒啦,比秀秀还懒!” 他这会儿头痛欲裂,到底还是起来披了外衣裹上,脚步虚浮,牵着秀秀出门。 “你爹爹醒了吗?” 秀秀一向喜欢缠着她爹,此刻竟皱着脸道:“没呢,爹爹吓人,我不去他屋里。” 说话间,对面屋子门开了,大哥宁修礼赤红着眼睛,一副宿醉模样,正被张伯扶着出门来,秀秀立刻攥着宁臻玉的袖子往他身后藏。 宁臻玉心里叹了口气。 宁修礼素有才名,当年是新科探花登第,一路顺风顺水,自恃才高,当初父亲刚下狱,他亲自去跟璟王求情,却在大庭广众之下被轰了出去,颜面扫尽,从此一蹶不振。 他一眼看到弟弟,连忙道:“臻玉,吴尚书是怎么说的?” 宁臻玉摇摇头,“我被赶出来了。” 宁修礼登时脸色铁青,怒道:“当年那姓吴的没少沾着父亲的光,处处溜须拍马,如今翻脸不认人,真不怕丧了阴德!” 他骂得两眼泛出血丝,小屋里的姨娘们听了,都哀声哭起来,一时间整个院子都是啜泣声。 宁臻玉去厨房拿了两个馒头,端了碗汤出来,就见宁修礼正颓丧地坐在井沿,两眼发直。 他忽然道:“谢九是不是回京了?今早外面有人议论。” 谢九是谢鹤岭在宁家为奴时的贱名。 宁臻玉想起昨晚那道人影,只觉仿佛又有冷水扑过来,他半晌才答:“昨晚刚回。” 宁修礼眼中立刻泛起了光:“那……那你去同他说说?父亲已经被关两个月了……” “他现在是是谢鹤岭,”宁臻玉重重打断,“大哥忘了,他当初是被赶出去的。” 宁修礼语塞:“那不是他偷了夫人的东西在先么?宁家毕竟养了他十几年……我看他脾气比小时候好多了,应是不记仇的。” 不记仇? 宁臻玉本就头痛得厉害,这会儿便有些怒气:“那大哥亲自去求,想来他绝不会记恨当年的旧事。” 大哥脸上是什么表情,宁臻玉无心理会,他回到自己屋里坐了会儿,又打起精神,咬着馒头往桌上铺纸,秀秀还跟着他,他便支使侄女给他磨墨。 秀秀支着下巴,“画哪位仙女呀?” 宁臻玉叹了口气:“你不知道的好,否则大嫂又要怪我教坏了你。” 他提笔作画,画的果真是位杏眼樱唇的美人,再趁墨迹未干的工夫,调了石青石黄和朱砂,作美人的锦绣衣衫,面上胭脂。他描摹许久,正要搁笔,又端详一阵,添了几笔。 最后他放下笔时,外头夕阳已落,昏黄的暮色里这位美人神采非凡,眼角春色几许。 宁臻玉没吃晚饭,眼看时间不早,便梳发换了衣服,竭力体面些,收拾好了便出门。他去了相熟的画坊,求老板帮忙裱了画,匆匆卷好,赶往胜春居。 他早已打听好了,今晚郑小侯爷在胜春居摆宴,宴请他那群狐朋狗友。换在从前,他对这位闻名京城的小霸王绝无半分好感,哪怕被请上门,也要托词婉拒。 更何况他和郑乐行去年便结了仇。 去年郑乐行调戏翰林院修撰之女,被捅到了皇帝跟前,皇帝指着老侯爷的鼻子骂他教子无方,郑小侯爷挨了顿打。但他依旧不死心,在侯府中禁足时还着人去请宁臻玉,要他给这位小姐画一幅美人像,聊慰相思。 且不要端庄得体的,要衣衫半解,香肩微露。 宁臻玉大为不齿,当即回绝,就此结了梁子。 但他今日不比往昔,是不请自来。他抬头望着胜春居檐下的红灯笼,脸颊上挤了又挤,终于端出个笑脸,抱着画步上台阶。 侯府的壮仆拦下他:“贵人们在内,整座楼都被包了,还不快滚!” 宁臻玉只得低声下气道:“求见小侯爷。” 他没有报上姓名,这两个月谁听了宁家人的名字,都要避之不及暗道晦气。 壮汉这才打量他一眼,见他衣着简朴,脸容却秀丽标致,便问道:“过来助兴的?” 宁臻玉一愣,听到楼内传出的娇笑声和丝竹声,才反应过来——竟是将他当作了被郑乐行招来的小倌! 他几时受过这等屈辱,不由睁大眼,气得嘴唇微微颤动,没能说出半个字。 壮汉哪里知道这是宁家的小公子,曾经入宫的画师,见他没能答上来,还当是闻风过来自荐枕席的,便驱赶他:“什么人都敢来小侯爷面前现眼了!走走走!” 宁臻玉被推得踉跄,脸色难堪,真想掉头就走,偏又想起宁家的境遇,咬了牙还想再说几句,忽听身后有人悠悠道:“这样的佳人,为何要刁难?” 声音轻佻带笑,不是全然陌生,他回头望去,就见一辆鎏金嵌玉的马车驶了过来,说话的人坐在马车里,还未露面。 壮汉连忙堆起笑迎上前,宁臻玉趁此机会,抱紧了画轴快步进门,壮汉阻拦不及,便也没管,殷勤替贵人牵马。 一进大门,浓烈的脂粉香气混合着酒气扑面而来,宁臻玉病中有些反胃,强忍着奔上二楼,推门进了屋。辉煌灯火刺眼,他一时被晃得眼前发花,好一会儿才恢复,就见堂内歌舞已停,一众玩乐的贵族子弟都望向他,神色各异。 在座的当然都知道宁家的遭遇,甚至不少人曾被宁臻玉登门拜访求过情。 郑小侯爷抱着一位美娇娘,望着门口格格不入的宁臻玉,面有轻蔑,正要叫人来赶,偏偏有人发了话: “既有佳人不请自来,何必扫兴。” 宁臻玉忍不住回头,见到了今晚他最不想见到的人——谢鹤岭。 只见谢鹤岭轻裘缓带,踱步进了门,走过他身侧时还朝他颔首示意,郑小侯爷当即起身,笑脸相迎。 谢鹤岭在郑乐行右手边落座,朝宁臻玉露出微笑。《 》 2、受辱 宁臻玉浑身僵硬,立在大堂内。 所有人都朝谢鹤岭举杯敬酒,没理会他,有人故意喊道:“怎么还不奏乐?” 宁臻玉知道自己得拉下脸面,连忙捧着画上前,他刚要开口,郑乐行便伸手指着他,笑道:“谢统领,这位你可还认识?” 谢鹤岭方才一口一个“佳人”,语气轻佻,好似真的不识,只将目光转过来,瞧他一眼:“啊,想不起来了,这位是?” 又是这种讥诮的意味。宁臻玉牙关咬紧。 他们俩当然认识。且不提当年的谢九,便是去年也是见过的,他在宫中走动时,被郑乐行报复推进了水里,惊动贵妃娘娘。那时谢鹤岭还是左翊卫府的一名中郎将,分明就在不远处的亭子里坐着喝茶,偏偏无动于衷,好整以暇欣赏风景一般。 这也就罢了,他被仆人救上岸,和郑乐行在贵妃面前对质,要请谢鹤岭作证,谢鹤岭却说“不曾注意”,他毫无证据只得作罢。 所以后来他遇到这位文质彬彬的中郎将,便觉浑身不舒服,这人总是顶着一张温和有礼的面容,朝他投来微妙的恶意的目光,他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了对方。 若说是郑小侯爷的同党,似乎也不像。 很快,这种无来由的敌意便明晰了——他终于认出这是谢九。 那个含着恨憎,曾朝他爹吐口水的谢九。 见谢鹤岭似乎认不出,郑乐行喝了杯酒,笑道:“你为璟王在外办事半年,忘了也正常,这位……”他抬起下巴点点宁臻玉,“这位是宁尚书家的小公子,出了名的美人画行家!” 谢鹤岭恍然大悟:“原来是宁公子,久见了。” 下面的官家子弟趁机详细说起宁尚书所犯之罪,在刑部大牢里如何受难,谢鹤岭含笑在听,颇有同情。 宁臻玉被这些轻蔑怜悯的视线看得面容紧绷,垂头道:“听闻小侯爷重金求妙容姑娘的画像,宁某特意送上。” 妙容是京师内风头正盛的花魁娘子,郑小侯爷为之神魂颠倒,宁臻玉年初时见过一面。 郑乐行这才正眼瞧他,示意小厮献上来,他打开画卷一瞧,两眼发直道:“你倒真有些能耐……” 宁臻玉心头跳了起来,以为有了机会,小侯爷看够了,却又转变脸色,丢了画轴在地,冷笑道:“你这道貌岸然的,画的人也是一根不能脱的木头,跟活生生的美人比,实在没劲儿!” 他说着一捏怀里舞姬的小腰,惹出一阵娇笑。 宁臻玉垂头道:“那小侯爷,有何吩咐?” 郑乐行哈哈大笑,当即抱了舞姬在桌案上,扯下了她肩上披帛,“你不如今晚就留下来,画一画我们行的好事,仔细瞧着,也算给你这木头开开窍!” 在座的各个哄笑,宁臻玉被人当众羞辱,脸色骤然青白,发红的眼睛盯着摔在他脚下的画轴。刑部尚书之子闻少杰撇下怀里的娇娘,倒了杯酒过来,到他身侧,揽着他的肩膀,笑嘻嘻安慰道:“小侯爷喝多了,你莫生气。” 说着将酒杯凑近宁臻玉发抖的嘴唇,人也贴了过来,在他耳边道:“不瞒宁兄,闻某对兄思慕已久,今夜若肯作陪——” 带着酒气的粘腻声音拂在耳畔,宁臻玉几欲作呕,猛然推开对方,酒水瞬间洒上他的衣襟。闻少杰变了脸色,刚要发作,忽觉一道玩味的视线落在他身上。 谢鹤岭正把玩着酒杯望向他俩,他没敢造次,哼了一声“不识抬举”,拂袖回了座。 在场的谁还不知道方才那是什么意思,一个个交换着眼神,揶揄着笑起来,望向立在大堂正中的宁臻玉,看他一贯清高今日受辱的模样。 甚至有人嚷嚷:“跳舞的呢?傻愣着做什么?” 郑乐行嗤笑道:“他跟你们一样,今天是来讨爷欢心的,你们顾忌他干嘛!” 乐声再起,原本退在一边的舞姬们面面相觑,到底还是随乐声围拢上来,将宁臻玉围在中间。有几个从贵人们怀中起身过来的,格外大胆,她们嬉笑着转过他身旁,用纱袖拂他的面颊。 宁臻玉下意识偏过脸,正撞上了谢鹤岭的目光,好似毒蛇的眼睛,他忍不住退了一步,却被染着蔻丹的手伸过来,将外衣拽下了肩头,更有另外几只纤手去缠他的腰身。 以郑小侯爷为首的,立时鼓掌叫好,欣赏这新奇的戏码。 他难堪极了,带着病色的脸颊登时泛起绯红。看他落在胭脂堆里,狼狈拉起衣服的模样,谢鹤岭忽然笑出了声。 宁臻玉再不能忍受,转身踉跄着奔了出去。 * 他是怎么回到宁家院子里的,宁臻玉不记得了,他只知道自己的状况大约很吓人,否则也不会睡梦间还能听到秀秀的哭声。 他睡得很沉,整个脑袋像是被劈开般疼痛,醒来时还在发昏。秀秀坐在床头,看他醒了连忙捧了粥碗过来:“小叔叔吃这个,娘亲说你病了,吃了还要喝药。” 宁臻玉艰难坐起身,只觉手脚发软,堪堪倚在床头,“什么时辰了?” “太阳落山好久了!” 这是睡了一整天。他想。 他喝着粥,注意到院里没声息,问:“你爹娘呢?” 秀秀摇头:“娘跟奶奶在屋里说话呢,爹爹不在家,出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她想了想,又小声道:“我看见爷爷让人递信过来了,但我问爹爹写了什么,他不告诉我。” 宁臻玉担心是他爹在牢里受了苦,便让秀秀去找。秀秀在抽屉里找到一张纸条,跑回来递给他,纸条皱巴巴的,沾着污水,字也歪七扭八,显然宁尚书的日子并不好过。 纸条上只有几句话,让宁修礼想办法今晚去刑部看他,有要事相商。且特意嘱咐,别告诉宁臻玉,一个人悄悄过去。 宁臻玉不解其意,但他病得厉害,哪怕大哥告诉他了,他也没法拖着病体去牢中看望。这么想着,让秀秀塞回去,自己喝了药,便睡下了。 第二日他头昏脑涨醒来,还是身体发虚,正逢大哥要出门,隔着打开的窗户,能望见宁修礼居然特意打理了仪容,宽袍大袖。 宁臻玉怕他这是要出去说人情,但他刚在小侯爷那里闹了个没脸,同小侯爷交好的狐朋狗友只会见死不救,大哥去了也是跟他一样被羞辱的份。他急急起身唤道:“大哥……大哥!” 宁修礼今天一反常态,脸带笑容,腰背直了起来,仿佛又恢复了探花郎的意气。他听到声,转头见是他在屋里喊叫,面上笑容一僵。 他犹豫片刻,走到门口:“臻玉,你病了就先歇着。” 宁臻玉艰难道:“大哥这是……要去哪儿?” “去、去给父亲说说情。” “找谁说情?” 宁修礼脸上的神色一瞬间变得极其怪异,面对卧病的弟弟,竟像是有几分心虚,并有更多同情:“找谢九。” 宁臻玉即便有所预料,仍旧猛烈咳嗽起来:“你……” “父亲吩咐的,总要一试。”宁修礼不敢看他,匆匆安慰几句就走了。 宁臻玉又唤了几声,没有回应,应是已出了门,他嗓子嘶哑,咳得惊天动地,大嫂连忙替他倒了温水。 他不明白父亲和大哥为什么觉得谢鹤岭会救他们。 就算不提谢九当初被打断了腿赶出宁府,哪怕在谢家的那些年,大哥二哥也没少打骂谢九,他还记得谢九曾被砚台砸破过头。 谢鹤岭在西北时,据传是安北王手下,颇得赏识,璟王又是安北王的外甥,一条船上的人,他只会听命于璟王,没在旁边煽风点火便是幸事了,怎还能期望他来救? 难道要当面提起谢九在宁家当下人的往事?只怕会激怒这位记仇的翊卫统领。 一想到前天晚上谢鹤岭似笑非笑的神情,宁臻玉便觉一种被毒蛇缠上的窒息感。 他又急又气,脑袋烧得更是糊涂,没等到大哥回来就昏睡了过去,后来断断续续醒来几回,多是张伯守着,偶尔是秀秀在旁。他问情况如何了,秀秀一个小女孩也不明白,只说爹爹看着好像很高兴。 他一时怀疑,但病得厉害也无精力细想,偶尔半梦半醒,能听到院子里他爹的妾室们小声议论,没怎么哭了,都在猜测父亲何时放出来,语声中含着希望。 有时大嫂过来给他送粥,他又听见柳姨娘在外面拉住大嫂说话,指责她怎么还要管这个不中用的病秧子,该丢出去。柳姨娘是大哥的生母,把持后宅,惯是颐指气使的,大嫂只得说道:“臻玉生病了,没人照顾不好。” 随后柳姨娘又阴阳怪气说了什么,他听不清,大约也不是什么好话。 秀秀有一回来找他,刚到门口就被拉了回去,被柳姨娘训斥,之后也不敢过来了。 直到他病倒的第五天深夜,这个小院总算有了新的动静,他听到父亲似乎在说话,又听到姨娘们喜极而泣的哭声,秀秀叫着“爷爷”的撒娇声,院子里热闹非凡。 只有宁臻玉病倒在漆黑的小屋里,无人理会。 他竭力撑起身体,摸索着找到外衣披上,步履艰难去开了门,只见院子里打着灯笼,他爹须发蓬乱,瘦得只剩皮包骨头,被大哥和张伯搀扶着,正老泪纵横。 “刑部真不是人待的地方,当年的提携他们都忘光了!这种关头,还是要靠宁家人……” 他瞪着眼睛怒骂又诉苦,忽听一道气若游丝的声音:“爹……” 宁简抬头望去,是儿子扶着门框叫他,宁臻玉脸上有喜色,想走过来:“爹,您终于出——” 宁简却脸色一变,竟扬起手,狠狠一个耳光打在他脸上,啪地一声,打得宁臻玉摔在地下! 他还嫌不解气,不顾女眷们的惊呼,上前就是一脚。 “你这野种!”《 》 3、假少爷 这一下力道极重,宁臻玉一头撞在井沿,登时头破血流,倒地不起。 秀秀哇一声哭起来,被王氏抱起,赶忙回了屋。姨娘们也怕得直后退,有几个惊疑地上前来劝:“老爷何故发这么大的火,臻玉他这些天都累病了……” 宁修礼也劝道:“父亲才刚出来,别气着自己。” 地上的宁臻玉几乎没了意识,被张伯搀扶起来,还痛得浑身发抖,连连咳嗽。 宁简在牢里被折腾得没个人样,方才发怒便耗尽了力气,这会儿大口喘息着,两眼瞪出,还觉着不够,指着宁臻玉骂道:“脏了我宁家的地,给我把他丢出去,让他滚!” 宁臻玉因那一巴掌,耳际犹在嗡鸣,这话却格外清晰,他不能置信,颤声道:“爹,为什么……我做错了什么?” 在他印象里,他的生母过世后,父亲对他态度就逐渐变差了些,骂他声色犬马不学无术,比不得大哥才华高;又骂他为了作画流连烟花柳巷,坏了名声。但他在作画一途有了名气,受京中文人追捧后,父亲对他也算另眼相待,没再横加指责。 这是父亲头一回这样打骂他,还是用这种恨毒的语气。 宁简听他委屈发问,当即暴跳如雷:“你还有脸问?你合该去地底下问你的亲娘,她干了什么好事!” 宁臻玉张张口,迟疑道:“我娘……?” 宁修礼神色陡然怪异起来,欲言又止,似乎想劝他别问,宁简已大骂道:“别提敬淑,她不是你娘,你娘不过是宁家后厨里烧火的一个婆子!你不配姓宁,那谢鹤岭才是我的儿子!” 此话一出,不光宁臻玉愣在当场,姨娘们也吃了一惊,有个年纪大些的努力回忆片刻,低声道:“我记得,谢九的妈没死前便是在后厨干活的,是叫、叫顺娘来着……” 眼看宁尚书气得胸口疼,宁修礼长长叹了口气,解释道:“二十年前,谢顺娘起了贪念,把她的儿子同我们家幼弟换了襁褓,才让幼弟成了谢九,当做下人,又孤苦伶仃了这么久……好在她死前还有良心,跟谢九说了这事。” 众人忍不住瞥了一眼跌在地上的宁臻玉,只见脸色煞白,两眼失魂,额头血水流过脸颊。 宁尚书还在悔不当初,“谢九当年就跟我提过,只是我当他胡言乱语,还将他赶出了门……” 说到这里,他忽然反应过来,谢九的腿就是自己发话打断的,不免有些讪讪,又瞧见自己瞎了眼养的便宜儿子,在那儿喃喃自语什么“绝不可能”,他便更有火气,恨不得扭送进大牢——自己这出是无妄之灾,反倒这野种平白享了多年好处! 他骂道:“怎么不可能?若非我还记得我儿出生时左臂上有一点胎记,我早就在牢里冤死了!” 柳姨娘在旁看了好半晌的戏,这会儿便抢上前,推开张伯,一把提起了宁臻玉的左臂。 宁臻玉失魂落魄一般,由着她拉起衣袖,细长一段雪白胳膊,毫无瑕疵,哪里有什么胎记? 宁尚书见着就来气,猛地咳嗽几声,指着他的胳膊道:“我儿刚开始都是奶娘照顾,后来才发现没了胎记,我和敬淑只当是孩子长着长着便褪去了,这也不是什么稀奇事,有些胎记便是会消失的,故而没放在心上,怎知这孽畜根本不是我宁家的孩子!” 柳姨娘拿手绢拭泪,附和道:“唉,也是老爷心里有数,知道谢九回京,立刻要修礼上门相认去了,那孩子怕是自己也糊里糊涂不敢确定……这才说动他去跟璟王说情,否则这官司也不知要压到何时!” 宁尚书听了更是悔恨,他年少时师从东南大儒,在东南士林中地位极高,可算一呼百应,一路顺风顺水。可恨一朝得罪了璟王,东南那边天高地远,也是爱莫能助。 他在狱中遭罪两个月,走投无路才想到谢鹤岭,进而回忆起谢九当年试图认亲的往事,这么一想,忽觉谢九长大后眉目有两分肖似发妻的娘家人——他越想越有把握,找了大儿子过去确认,一看胎记果真如此! 父子团聚太晚,他恨得直拍大腿:“以他如今地位,我若早早认了他,哪里还会有这场牢狱之灾!” 这么一掰扯,这段旧事算是说清了,一院子的宁家人长吁短叹,颇有唏嘘。 唯有宁臻玉这个西贝货瘫坐着,血流到下巴,一点点滴上了衣襟,竟无人关心。柳姨娘方才拉扯他的手臂,怕他不从还用了十分力气,留下几道鲜红的指甲印,他也无知无觉。 他望着父亲被大哥扶起来,怒冲冲要回屋,他嘴唇动了动,终于艰难问道:“我不是宁家人,那我是什么人?” “你是什么人?”宁尚书冷笑起来,似乎将自己这些年替人白养儿子的窝火,和这次牢狱之灾的怒气,都一股脑发泄在了宁臻玉身上。 “你娘是后厨的谢婆子,至于你爹是谁——全府上下都知道你娘偷了汉子,不明不白生下个野种,宁家不赶你娘出去已是善心,怎知她狼心狗肺,反生了恶念!” 说罢他痛快了些,指着宁臻玉道:“把这野种丢出去!” 张伯迟疑着,到底还是过来扶他,小声劝说。 宁修礼被柳姨娘几番眼色示意,也犹豫着开口:“父亲刚受牢狱之苦,又遭……又遭多年蒙骗,气上头了也是没法子。你既不是宁家人,便早早离去,一刀两断,也不至于牵扯不清。” 宁臻玉没能说话,宁尚书看也不看他一眼,被大儿子和柳姨娘扶着,瘸着腿回了屋。 姨娘们窃窃私语一阵,兴许有怜悯,但也没说什么,叹息着陆续回去,只有宁臻玉一动不动,也不曾挣扎,就这么被张伯扶到了院门外。 门啪地一声合上,宁臻玉瘫坐台阶下。 此时是五更天,隔着湿冷的夜雾,街上远远传来梆子声,仿佛还混杂着方才院子里的斥骂叫喊,他耳畔声息混乱起伏,恍然竟觉身在梦中。 一个荒唐的噩梦。 宁臻玉独自坐着,忍不住笑起来,笑得额上的伤口崩开,复又流出血。 他不能置信,自己前些天还东奔西走,为宁家到处找人说情,他被多少人拒之门外嘲笑奚落,唾面自干,只求一点微末希望。 但今晚,他的父亲当面叱骂他是个来历不明的野种,是个卑鄙无耻抢夺别人命运,坐享荣华到今日的蛀虫。 他四处奔走,生生病倒,到头来竟落得个被父兄赶出家门的下场。 * 宁臻玉游魂一般在小巷中行走,他不知穿过几条街巷,见了多少行人,最后在一条小窄巷里倒下,被一个倒洗脸水的小丫头发现。 醒来时他在温软的红罗帐下,旁边坐着的小娘子他还认得,是京师一位颇有名气的歌伎,唤作红叶,善弹琵琶,从前他和官家子弟的酒宴上,请过这位娘子奏乐助兴。 宁臻玉又开始发烧,嘴唇皴裂,他仍然想起身道谢:“姑娘大恩,宁某……” 他顿了顿——他好像不是宁家人。 但若说他姓谢,他的生母顺娘想来也并不希望他姓谢。 红叶连忙扶他躺下:“哪里的话,宁公子从前对我多有照拂,一碗汤药的事罢了,你且歇着。” 宁臻玉想着要付些房钱,但他如今被赶出门,身无分文,哪还像从前那般一掷千金的豪气,便更为消沉。 他卧病在床,红叶刚开始会问他怎么忽然流落在外,但两天后就不再提了。倒是那年幼的小丫头说漏嘴,提起外面的消息:宁家那个贪墨的族亲被革职流放,宁简罚了两年俸禄,降为吏部侍郎。而太子少师的位子是皇帝亲自定的,皇帝如今重病,无人能动,头衔便暂时留着。 很快宁家就对外宣称,宁臻玉并非宁家子,是宁夫人心善收养的弃婴,又说宁臻玉德行败坏,从此逐出宁家,永不入族谱。 宁臻玉听了也只躺着发怔,眼珠停滞着,盯着帐顶,心想真是稀奇,他爹竟没有当众认了谢鹤岭,须知以谢鹤岭的身份,会是宁家将来的倚仗。 红叶发现小丫头嘴不牢,生气斥责,宁臻玉咳嗽着相劝:“迟早要知道的事,我也好清醒清醒,免得以为他们只是一时气话。” 红叶欲言又止,望着他虚弱的脸容,叹了口气。 宁臻玉心知自己不能拖累姑娘家,也希望能赶快好起来,然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他这两个月殚精竭虑,如今一朝病倒,又接连打击,怎么还能撑的起来,一日好一日坏的。 他在病榻间写了封信,拖红叶悄悄送往严家,给严二公子。 做完这些,他便沉沉睡下。 睡梦中糊里糊涂,全是宁家人的面容,扭曲着叱骂,有时又出现一个青年人背着身的模样,离自己很远。最后都拧在一起,变作谢鹤岭轻裘骏马,垂着眼睛看向自己时,脸上讥诮的微笑。 ——谢鹤岭俯下身,用许多人混杂的声音,轻声说道:“野种。” * 宁臻玉从噩梦中惊醒,出了一身汗。 朦胧的烛光在他眼前扩散成一圈圈光晕,还未及明晰,便有一道声音自屏风外传来。 “为什么不能在这里?” 这声音温和低沉,宁臻玉辨认了一会儿,才想起这不是梦中那浑浊的声线,是谢鹤岭本人的声音。 谢鹤岭竟然在外面! 屏风外,红叶为难道:“这里不方便,公子,我们换个房间……” “你不肯,莫非是这屋里有别人?” 红叶声音一抖:“我……” “那就是有了。”谢鹤岭笑道,“是觉得会惊动他么?正好,我偏觉得这样有趣。” 语气虽不冷厉,但红叶一下没了声,已不敢违抗。 宁臻玉听得心头一股子火气冒了上来。他本就含着不甘愤恨,听这衣冠禽兽竟在这里污言秽语,调戏他的恩人,即便他已病入膏肓,也凭着一股气撑起身,手脚发软冲到屏风外。 “谢——”他嘶哑喊道,却一下顿住。 屋内灯火旖旎,谢鹤岭确实在外间,正衣冠楚楚斜倚着喝酒,一派正人君子模样;而红叶抱着琵琶坐在对面,犹豫着正要拨弦,见他出来,连忙放下琵琶:“吵醒公子了?” 宁臻玉扶着屏风,乌发披散,额上包着圈白细布,脸色惨白。 谢鹤岭见到他,似乎并不意外,朝他微微举杯:“宁公子,别来无恙。”《 》 4、转折 宁臻玉僵住,面对谢鹤岭时,他总是如鲠在喉。 从前为那恶意的讥诮,如今是为两人倒置的身份。 谢鹤岭好像完全没察觉他的面色,笑道:“人都说宁公子风流,今日尚有红颜相惜,真是名不虚传。” 宁臻玉怕连累红叶,咬牙道:“这事跟红叶姑娘无关,你……” 谢鹤岭叹了口气,“我向来怜香惜玉,怎会针对一位善心的姑娘,宁公子莫要以己度人。” 宁臻玉冷冷道:“那你来这里做什么?” 他话语含着怒气,但因身在病中,质问也是气弱。 谢鹤岭只瞧了红叶一眼,红叶迟疑着坐下,拨起了琵琶。宁臻玉这才看到角落里还有位老乐师,许是因为发现屋里还藏着个男人,一直战战兢兢没敢出声,这会儿低头专心吹笛。 悠扬乐声中,谢鹤岭微笑道:“来找乐子的,莫非这还看不出?” 来找我的乐子?宁臻玉想。 他面色极为难看,又不肯让人看轻了,便强撑着披了外衣坐在外头,以免谢鹤岭又为难红叶。谢鹤岭倒真什么也没做,只喝酒听曲儿,嘴角依旧似笑非笑的。 不知在听琵琶笛声,还是在欣赏宁小公子强忍的咳声。 听了两盏茶工夫,宁臻玉已快支撑不住,谢鹤岭终于慢吞吞起了身,很有风度地朝他颔首,随即离开。 因这不速之客,他一时疑心会不会被报复,落到更凄惨的境地,晚上也没能睡好觉,噩梦连连,他连严二公子的回信都不想等了,只想着快些病愈,好远走高飞。 第二天他醒来脑袋昏沉,小丫头给他送药时他忽然想起,自己是被红叶偷偷养着的,那妈妈原就有几分意见,看他的画值钱才算允了,现在惹到谢鹤岭,他更怕红叶挨骂,便问了情况。 “说来奇怪,妈妈昨天居然没怪我们,”小丫头也有几分疑惑,“还说公子你若哪里不舒服,尽管同她提呢。” 宁臻玉有些吃惊,心里又是感动,想着今后定要报答。他还试图作画换钱,他除了美人画最出名,山水花鸟也能画得,然而手直抖,只能暂时作罢。 两天后他总算得到一个好消息,严二公子回了信给他,问他身体状况,言辞温厚,又约他次日京郊相见。 他精神一振,也无心细想对方为何拖了这么长的时间才回信。 他俩分别几年,音书互绝,原想着彼此再无瓜葛,他是走投无路才向严瑭写信,如今再看故人字迹,他竟眼眶一热,捏着信笺发怔。 许是想到世间还有人等着自己,他心里好受了点。到了当日,他早早换了衣裳,养了这些天,身子已能下地,只是脸容憔悴。他对着铜镜正准备束发,将自己收拾得体面些,楼下忽然一阵吵闹,妈妈尖叫道:“红叶不在,你们这是做什么!” 有个声音嚷嚷道:“找人来的,你别管!” 居然是宁家二公子宁彦君的声音,二少爷不是块读书的料子,家里给他谋了个武官的位子,远在肃州,之前宁家获罪,他也受了牵连,被扣在当地,这会儿竟回了京。 一串上楼的混乱脚步声过后,屋门猛地被撞开,宁臻玉还未反应过来,宁彦君已大步进屋,就见他愣在妆台前,乌发未束。 宁彦君脸色陡变,像是丢尽了脸面一般,喝道:“把他带走!” 几个仆人冲进来,二话不说捉了宁臻玉就走,宁臻玉病还没好,哪能挣得过,被拖下楼去,他刚要叫喊,宁彦君不耐地挥手,他便被封了嘴,塞进马车。 等马车骨碌碌驶出这条小巷,暮色中往宁府方向赶去,宁彦君才松口气,看向趴着的宁臻玉。他大口呼吸着,好不容易从眩晕中恢复意识。 “老二你疯了!”他惊魂未定,怒声道,“你绑我做什么!” 宁彦君瞪眼道:“难道任由你在外面丢宁家的脸?从前眠花宿柳,现在还准备一辈子睡在勾栏院了?” 宁臻玉冷笑:“我都被宁家赶出来了,又关你们什么事?管到我一个外人头上!” “外人?你先把宁家养你这些年的债还了再说。”宁彦君听了心烦,干脆示意老仆再封了他嘴,马车一路向宁家赶去,到时已是天黑。 宁家大门早已恢复往日光辉,两盏灯笼高悬,宁彦君却偷偷摸摸的,让车夫从小门进了院子。宁臻玉糊里糊涂,被揪了下来解绑,一抬头,院里宁简和宁修礼都在,脸色难看。 他方才在马车里那会儿,听着车轮辘辘赶向宁家,若说心里没生出一丝希望,那是自欺欺人,但眼下真到了宁家父子跟前,心也就凉透了——这样的鄙弃神色,看路边行乞的也不过如此了。 几天不见,宁老爷气色好多了,拄着一根拐杖,他看了眼宁臻玉,问道:“果真是巷子里带回来的?” “是啊,我进去的时候他还照镜子呢,”宁彦君道,他和宁臻玉关系差,便格外挖苦,“怕是马上要抹胭脂了。” 听得宁老爷面色青白,扬起拐杖,似乎想像从前管教儿子时那样揍他,不知怎的没真动手,只恨声骂道:“丢人现眼!宁家几代的声誉都要被你败光了!” 宁臻玉没明白自己倒霉被赶出家门,什么也没做,怎么又丢了宁家的脸?他隐约想起自己被赶出门那天,顶着被打破的脑袋走了好久,最后被红叶救起,大约被人瞧见了,传出什么不好听的话,才引得谢鹤岭上门来瞧,现在又闹得宁家兴师问罪。 但他沦落至此,哪还有闲心管什么名声,宁家的名声他更无心理会了。他平静道:“骂够了么,骂够了,我就先走了。” 这天色,再不去京郊,他和严瑭约定的时间就要过了。 宁老爷气得胡须直抖,拿手指指着他,竟也没说出什么话,好似有些顾忌,宁彦君干脆先出了头:“走什么?你在宁家白吃白喝这么多年,就当我们冤大头白得的?先给我还清了!”《 》 5、屈服 宁臻玉顿住,脸上隐约显出一种混合了失望和不可置信的神色,半晌点头道:“有理,怎么还?” 居然很平心静气。 宁彦君反倒闭了嘴,一旁的宁修礼踌躇片刻,朝他低声道:“臻玉,也不是我们为难你,实在是因为谢鹤岭。” “谢鹤岭?”宁臻玉琢磨了会儿他们的面色,忽有猜测,心里不免好笑,“你们没能认他回宁家,该不会是没说动他吧?” 宁老爷闻言脸色难看起来,宁修礼叹道:“他在宁家为奴十余载,必定心有不平,我们想弥补他,但也非一朝一夕之事。” 这么一说,宁臻玉就明白了,“所以要用我还?让我去给他当牛做马伏低做小,解他心里的怨气?” 他语气平静,只略带诧异,好似谈论的不是自己的命运,偶然提出一个疑问罢了。宁修礼却听得羞愧起来,讷讷不语,宁彦君插嘴道:“谢九府上又不缺人伺候,苦不了你,你委屈一下不就是了,想必不用多久,他就腻了!” 期间被老爹瞪了一眼,他也照说不误。 宁臻玉听了连气都生不起来,他想了想,问道:“当年谢九在府上做事,伺候的也不止我一人吧?我记得他给大哥和二哥烧茶送水跑腿,没少挨骂。” 他说到这里一顿,似乎有许多例子要举,好歹忍住了没提,接着道:“二少爷这么说,肯定也准备上门给他当几天下人出气了?” 宁彦君面色骤变:“你——” 宁臻玉幽幽道:“看起来你也没想好,那等想好了再说。我还有约,改日再聊。” 他也不管宁老爷和宁修礼是什么表情,转身往外走,府上仆人面面相觑,没拦,唯有宁彦君气急败坏大骂:“你娘欠宁家的都没还,你还赖账了?我上京兆府告你去!” 宁臻玉理也不理,撑着身体踏出门外,在昏暗的小巷中越走越快,转到外巷时才觉头重脚轻,急喘一口气。 他也不怕宁家告他——哪怕真闹上衙门,他也没什么可失去的了,京兆尹说什么就罚什么吧,他认了,现在他只想先去赴严瑭的约。 他辨认了方向,慢慢往京师西门走去,又因身体虚弱,走走停停。他想起头发还未打理,这番模样不好见严二公子,便从路边揪了根枯草梗,勉强绑了头发,垂在背后。 哪知没能走到半途,一队带刀的官兵追上他查问:“宁臻玉?” 刀光森然,宁臻玉迟疑道:“是我,怎么……” 话还未说完,便被领头的一声令下拿住:“奉令捉拿,跟我们走一趟!” 官兵们不由分说捉他去了京兆府收押,他一路上几番问自己犯了什么事,他们也跟没听到似的,撂到牢里锁了。 宁臻玉还以为真是宁家不顾名声告他来了,跌坐牢中发愣,却发现牢头看他的眼神怜悯怪异,对待一个将死之人一般。 他总觉得宁家不至于想让他死,小声试探道:“老丈,您可知道我为何被捉来?” 牢头哼了一声,没说话,摇摇头自顾自喝酒。 他更觉惴惴,牢内又湿又冷,到处是囚犯的哀吟呼喝声。他撑着一整晚没睡,第二天堂上要审他,好几个凶神恶煞的衙役带了木枷在外,揪起他衣领就要拖出去。 动作间,宁臻玉肩头撞上墙壁,脚腕一歪,痛得闷哼一声,他忍不住道:“敢问我犯了何事?” “上堂不就知道了!” 他眼角瞥见牢头同情的神色,心内惶然,却根本挣不过,正要被拖走,外面吵嚷,原是宁家两个少爷赶到,隐约传来宁修礼的声音:“几位且慢,府尹大人许我等探监,几位稍后再上堂不迟。” 宁臻玉松了口气。 这些衙役应是认得宁家人,语气缓和了几分:“大人吩咐要提人上堂,你们快些!”便和牢头一道退了出去。 宁臻玉暂时安全,更觉脚腕痛得厉害,只得坐下来靠在墙边,见宁家兄弟到了,也没力气跟他俩寒暄。 宁修礼欲言又止,看他面色冷漠,叹息道:“我知道你怀疑,但这真不是二弟闹的,我方才去问京兆府少尹,他言辞含糊,还有些畏惧……你是不是从前开罪什么人了?” 宁臻玉心想我能得罪什么人,转而又不太确定——郑小侯爷他是肯定得罪的了,平日里有龃龉的也不少,但这些人若真有心报复,也不至于前两月宁家失势时旁观取乐,现在才动手。 他顿了顿,冷冷道:“兴许是你们三公子谢鹤岭。” 宁修礼面露不赞同,还未说话,他已接着道:“你们还想着我给他当牛做马出气呢,他这会儿亲自动手搞我来了,也不需你们费心。” 这话说得冷嘲热讽,宁修礼被噎得说不出话,好一会儿才犹豫着道:“不瞒你说,父亲他们想把你送去谢府,并非是一时心血来潮……前些天父亲有意弥补谢鹤岭,问他可缺什么,谢鹤岭却说——却说——” 他似乎有些难以启齿,连一旁的宁彦君神色也变得微妙。 “却说他什么也不缺,只是府上少个会作画的奴仆。” 宁臻玉原就不太好看的脸色登时转青。 这话兴许只是谢鹤岭随口一说,戳宁家的痛脚,毕竟天底下会作画的那么多,但宁家上赶着讨好,竟真的打上了他的主意。 宁修礼想来也知道这事他们说有理是有理,说理亏也理亏,面上显出些愧疚:“所以我确定,这回捉你的不是他。” “不是他那就好办了,反正我也没犯什么事。”宁臻玉冷声道。 宁彦君方才一直憋着不说话,这会儿忍不住嗤笑:“你想得美,我们方才过来时正堂上刑具都摆全了,说是你从前在宫里手脚不干净,调戏宫中女官,当时惧你家世才忍气吞声——这名目,不给你折腾掉半条命才叫稀奇!” 宁臻玉一怔,脸色陡变:“我没有!” “谁说得清呢。”宁彦君撇嘴。 告你调戏都比我有可能。宁臻玉想反唇相讥,偏又说不出话来。 他心知这罪名的厉害,手心不由生出冷汗,手指蜷缩。竟能叫宫中女官诬告于他,他真不知自己何时得罪过这等大人物! 按前朝旧例,非礼女官的登徒子是什么下场来着?他望着自己的两条腿,想到府衙诸多刑具和手段,不由牙齿发冷。 宁修礼看他惧怕神色,低声道:“臻玉,快上堂了,这会儿我们也想救你,你忍了一时意气,寻个倚仗……” 他是拐弯抹角,宁彦君就直说了:“你就忍忍,侍奉谢鹤岭一阵,他的面子京兆尹还是会给的!” 外面衙役还在不耐烦地催促,耳边又是昔日兄弟好声好气劝解,宁臻玉恍恍惚惚,双手撑在地面,指甲都陷进了泥地里。 从宁家落难开始,到被宁家扫地出门,短短几月他经历得已足够多,然而直到今日,才真真切切感受到孤立无援的绝境是什么滋味。 他听着锁链声响,半晌才咬牙道:“好。”《 》 6、搭救 宁臻玉在牢里又呆坐了一天,滴水未进。 早上他被衙役押到了堂上,果真刑具一应俱全,他长这么大哪里见过这等血腥架势,又正在病中,一下狼狈跌坐地面。 宁修礼在上首低声说了些什么,他隐约听到京兆府少尹说道:“宁家不是赶他出去了么,便是做了家仆,你们也无资格保他!”后来又迟疑道:“送给……谢府了?” 许是碍于谢鹤岭,京兆府少尹之后便不再为难,让人押了他回牢。 宁臻玉现在还记得这位少尹听说他被送给谢鹤岭时,那种怪异的眼神,他心里隐约有不好的预感,只能告诉自己不过是当个下人,只是欠了宁家去还债的,总比冤死强。 到了晚上,谢鹤岭才纡尊降贵,亲自来提人。 牢房昏暗,只有外面墙壁上插着的火把映亮一圈光晕,宁臻玉病殃殃的,脑袋抵着墙,抱膝坐着,半张脸陷在昏暗里。 “那女官记岔了,胡言乱语殃及宁公子,府尹已判你无罪,”来人止步在牢门外,温和道,“府衙公务多,我现在才得空,宁公子受委屈了。” 宁臻玉不说话,垂着眼睫。 谢鹤岭看了他一会儿,示意一旁堆着笑的牢头开门,也不嫌脏,亲自进了牢房,目光含笑,打量他垂在肩上的凌乱乌发,和脏污衣袖。 他的视线在宁臻玉额头包着的的白布上停留了一会儿,很快移开,看向系着头发的草梗。他走近了,一截崭新的靴尖出现在宁臻玉视线里。 谢鹤岭道:“怎么成这样了,衣冠不整的。” 说着伸出手,宁臻玉原还冷淡,察觉到他靠近,面色一变,侧过脸要避开,谢鹤岭的手却轻轻落在他肩上。那枯草梗绑得结实,谢鹤岭也不嫌烦,耐心解了好一会儿,解下之后仿佛又觉得新奇,捏在手里摩挲。 宁臻玉照旧不吭声,谢鹤岭也不恼,许是看出他没力气,便微微俯身,朝他伸出手:“该走了。” 依旧是温和语气。然而那牢头都识趣退下了,无人在旁,宁臻玉不懂他还装什么好人。 眼前这只手,手掌宽大五指修长,瞧着平稳有力,他沉默半晌,终于犹豫着探手,哪知刚将手放到对方手心里,谢鹤岭便反手攥住他手腕,一把将他拉近,近到呼吸可闻。 谢鹤岭俯在他耳边,轻声道:“你若知道有这个下场,还会为宁家如此拼命么?” 宁臻玉整个人一滞,谢鹤岭已松了手起身:“既是宁大人相送,我没有不收的道理。” 他随手丢了草梗,瞥了宁臻玉一眼,“走吧。” 说罢独自走了出去,背影消失在甬道口。宁臻玉停顿许久,终是咬牙爬起来,一瘸一拐往外走去。 大门外一排人候着,今早审他的也在其中,领头的高官应是京兆尹,正朝谢鹤岭搭话,见他披头散发的模样,立刻转开视线,只当没瞧见。 “一场误会,宁家来领人就是了,谢统领怎还亲自过来!” 谢鹤岭笑道:“他吓坏了,我得来看看。” 两人寒暄几句,谢鹤岭便带着宁臻玉往马车行去。 他步履闲适,当先上了车,宁臻玉一番折腾,早上跟衙役推搡时还崴了脚,这会儿摇摇晃晃走不稳,格外艰难。 谢鹤岭不发话,谢府的车夫自然也不会来扶,宁臻玉甚至听到有人在后边叹了一声气,怜悯似的:“都病成这样了,真不懂怜香惜玉。” 谢府的马车依旧是前些天在胜春居见到的那辆,华丽非凡,连车头都比普通马车高些,宁臻玉伸手攀着车门,连试了几回,都没能上去。谢鹤岭就在车里倚坐着,他能感觉到对方的视线,好似在欣赏他狼狈模样,或是等着他求助。 他偏不服软,咬牙撑着,好一会儿才勉强上了车,一时不稳跌了进去,正撞在谢鹤岭怀里。 宁臻玉哪还来得及思考自己算不算投怀送抱,疼得额上沁出冷汗,却听到头顶传来一声细微的气声,是谢鹤岭在发笑——谢鹤岭似乎十分受用,抬手环住他,揽在怀中。 “看来宁公子对自己将来该做什么,已经心里有数了。” 语气轻佻,宁臻玉喘了口气,压下怒火,一把推开谢鹤岭,艰难地坐到边上,幸好这马车够奢华,铺了厚厚一层羊毛毯,否则这一跤摔的,他的腿要雪上加霜。 谢鹤岭也不恼,只看向眼前的茶几——谢统领文雅,马车里特意放了张小茶几,这一撞,茶水溅出来了些。 然而宁臻玉一动不动,谢鹤岭遗憾道:“啊,宁公子想来还不太习惯。” 宁臻玉忽然发觉自己坐在地毯上,而谢鹤岭坐在软座上,高了一截,这上下关系,好似他真正是一名仆从,侍奉主人来了。 他脸色铁青,双手攥着膝上衣物,越捏越紧,终于还是扯了衣袖,胡乱将茶几上的水渍擦去了。 谢鹤岭这才慢悠悠伸手倒了茶,饮下一杯,又倒满一杯,道:“宁公子请。” 宁臻玉一日一夜滴水未进,早已渴得嘴唇起了干皮,他顿了一顿,顶着谢鹤岭的目光,拿过水壶瓷杯便一阵牛饮。 茶水是凉的,想来是谢鹤岭出门时谢家仆从奉上一壶热茶,到这时已凉了。好茶要在适宜的温度饮用,宁臻玉向来嘴尖,这会儿也不管了,只觉甘霖也不过如此。 他喝够了,马车也逐渐慢下,应是谢府到了,似乎迎接的人不少,外面颇有些人声。宁臻玉还不及反应,车夫已恭恭敬敬掀了车帘,车外迎上来的几人便齐齐一怔,似乎没料到车里还有个人。 有个管事模样的,一瞧见宁臻玉便低下头,道:“大人,都置备妥当了。” 谢鹤岭点点头,拂袖起身出去。 他面色如常,还是好气度,只有衣襟微乱——是宁臻玉推他时弄乱的。有心人察觉了,便瞥了一眼跟下来的宁臻玉,只见披头散发,衣衫单薄,甚至下车时行动颇为艰难,竟是一瘸一拐的。 这一群心思活泛的,大约认出了他是谁,或是做了什么暧昧的猜想,隐隐露出了轻鄙的神色。《 》 7、谢家奴 宁臻玉穿过神色各异的一群人,跟着谢鹤岭进了垂花门,隔着院子就见宁修礼在屋内坐着,神色焦急,衣物穿的还是昨晚那身,应是在此等了一天。 宁修礼看他俩回来了,面露喜色连忙起身,看也不看宁臻玉,客客气气朝谢鹤岭搭话:“谢统领……” 谢鹤岭面露惊讶:“宁大人居然还在?难为等到这时辰……”又拍了拍宁臻玉的肩膀,“两位兄弟情深,定有话要说,谢某不打搅。” 说罢也不理会宁修礼僵硬的脸色,扬长而去。 屋内尴尬沉默片刻,宁臻玉自然知道宁修礼在此等候,定然不是为了自己的安危,怕是有意为宁家与谢鹤岭拉关系。 甚至把自己深陷牢狱的消息递给谢府,让谢鹤岭来救人,也只是拿他当人情,是讨好谢鹤岭的手段。可惜热脸贴了个冷屁股。 宁臻玉没力气嘲讽,嘴唇动了动,“宁大公子找我有何事?” 宁修礼方才被谢鹤岭一句“兄弟情深”臊得脸热,这会儿听他唤宁大公子,更是坐立不安,没话找话:“那衙役凶恶,现下看你无恙,我也就安心了……” 他说着频频望向外面,似乎还指望谢鹤岭回来,好半晌才歇了心思,起身要走。见院外美婢来往如云,他忽又瞧了瞧宁臻玉,犹豫着问道:“臻玉,你在歌姬那里养病时……谢九去过你那里么?” 宁臻玉不知道他为什么会问这个,无所谓地点点头。 谢鹤岭确实来过——来看他的笑话。 宁修礼的面色却猛然古怪起来,甚至有没来得及掩饰的不齿。 这点鄙夷不齿很快被压下去,他瞧了瞧宁臻玉单薄的身形,脸上转而显出几分亲近,低声嘱咐:“你不知得罪了谁,是谢九替你出面摆平此事。你在谢府侍奉他一段时日……只当是报答恩情。” 想起臻玉从前在家的性子,又叮嘱道:“今时不同往日,莫要骄纵。” 怎么说的好似他沦落至此,竟是自作自受,与宁家的所作所为全然无关了? 加上这长兄做派,听得宁臻玉面上似笑非笑。 宁修礼见他神情冷淡,也是讪讪,又安慰几句旁的,尽是些照顾好自己的废话,这才起身离开。 他一走,门口一直候着的管事这才进来,面无表情道:“宁公子请随我来。” 宁臻玉以为自己该去个下人屋里睡一觉,反正前几个月宁家蒙难,他也睡习惯了,不挑。 哪知这谢府实在太大,他又腿脚不便,只能咬牙忍着,拖着腿一路跟随,顺着弯弯绕绕的抄手游廊,又经过几处泉水潺潺的水榭亭台,终于停在一个小院子里。 打开屋门,屋里水汽氤氲熏香缭绕,屏风后放着个木桶,明摆着要让他洗漱沐浴。 伺候洗漱的两个下人极为年轻,白脸儿窄肩,身段纤细。他们用眼角瞥了宁臻玉一眼,放下水盆衣物,便哼声退了出去。 管事还是没什么表情:“宁公子刚从狱中出来,不好服侍大人,请尽快。” 哦,嫌他晦气。 宁臻玉知道是谢鹤岭故意折腾自己来了,他困得厉害,却也无法,自顾自沐浴一番,洗濯了长发,捏了捏脚腕,换上一身布衣。 他鼻尖嗅到衣物发间的香气,恬淡清润,谢府好气派,连下人洗漱竟也用得起这等薰香。 然而这个想法很快又被推翻。 他脚还瘸着,跟着管事一路前去主院的路上,碰见许多仆从婢女,他们身上或有脂粉腻香,或有清淡的皂角味,甚至他辨认出不少京中颇时兴的香料,却都与他身上的香气毫不相同。 擦肩而过时扫过来的打量的目光更是晦暗。 宁臻玉心里一阵古怪。 他跟随管事进了主院,管事恭敬通禀,推开屋门请他进去,这种叫人不安的古怪更重了一层——大半夜的,他两手空空过来,到底能伺候谢鹤岭什么? 宁臻玉犹豫一瞬,迈进门槛,终又嗅到了这股熟悉的熏香。里间影影绰绰,香几上供着一只绿釉博山炉,烟雾袅袅,缭绕的香气丝带一般,缠在珠帘上。 谢鹤岭已换了一身便服,与白日里衣冠楚楚的模样不同,夜色中显出几分懒得遮掩的冷漠。 他正靠在里间的软榻上看书,见他拖着腿进来,慢吞吞道:“宁公子叫人好等。” 两人的身世彼此早已心知肚明,谢鹤岭非要这般称呼他,宁臻玉很难不觉得是在阴阳怪气。宁小公子脾气一直不算太好,人在屋檐下,这会儿还忍了忍:“有何吩咐?” 谢鹤岭神色微妙,似乎有些意外他有此一问,目光落在他倚着隔扇才站稳的脚上,忽而道:“夜里风凉,劳烦宁公子合上窗。” 宁臻玉依言转过身,一瘸一拐地走过去关窗。 窗边列着一张宽大的条案,他用手撑着案几,倾身去够,裤沿下露出白皙的一截皮肉,左脚腕明显肿了一圈。 兴许是姿态过于勉强,宁臻玉听到谢鹤岭微微叹气。 “可惜不是断了,”谢鹤岭遗憾道,“若是断了,长痛不如短痛,在屋里躺着,倒省得今后几日走动折腾。” 语气温和,内容恶劣。 宁臻玉捏着窗牖的手猛然捏紧,想起多年前谢九就是被打断腿赶出了宁家,他甚至还记得当时谢九盯着他和父亲时恨毒的眼神。 谢鹤岭分明是在报复他。 他吸了口气,重重关上窗,转回身冷冷道:“还有么?” 他的脸色应是不太好看,谢鹤岭嘴角的笑意更深,“该就寝了。” 宁臻玉便又替他去铺床。 他虽是官宦人家出身,然而前些年在睢阳书院求学时,也曾独自过活,这些事倒也做得。他背对着谢鹤岭,跪坐在榻上,抖开锦被捋平,行动仿佛镇定,单薄的背脊却紧绷着。 他能感觉到谢鹤岭正冷冷睨着他。 同数日前谢鹤岭在红叶屋里听曲时,一样恶意玩味的目光。 他很快听到了谢鹤岭搁下书,起身踱过来的轻响,影子缓缓映在床帏上。 谢鹤岭垂着眼睛瞧他。湿润的乌发还未干,被布带松松系着,随着宁臻玉的动作滑下背部,上好的绸缎似的,覆在麻布衣裳上显得格外突兀,叫人惋惜辱没了他。 宁臻玉整个人愈发紧绷,盯着影子,忽觉这影子一动,他下意识往旁边避了一避,仍被谢鹤岭一把掐住下颚,抬了起来。 力道很重,谢鹤岭的语气却依旧温和:“你好像不太情愿?” 谢鹤岭相貌俊美,举止温文,旁人见了只会以为是哪位世家子弟,很难看出来曾在宁家为奴十余载。有时连宁臻玉自己都要恍惚,是否错认了谢九。 唯有这双手,指腹粗糙带着茧子,才能窥见从前的潦倒影子。 宁臻玉被掐得两颊生疼,试图偏过头挣开,半点力气也无,只得咬牙道:“你当初难道情愿?” 这话直白,谁愿意生来给人为奴为婢? 他重提旧事,已做好了激怒谢鹤岭的准备,谢鹤岭目光果然停顿一下,打量着他毫不畏惧,蹙眉朝他直视的双目,烛光下澄净的玉石一般。 这不该是落入这等处境的人该有的眼神。 谢鹤岭忽而露出微笑,松开了手,“你好像还不清楚你现在的处境。” 说着,手指摩挲过宁臻玉湿润的鬓发,宁臻玉顿觉被冒犯,面上涌起几分羞恼,猛然抬手挡开。 谢鹤岭也不动怒,仿佛又得了新的趣味——连碰一下都如此反感,将来可如何是好。 他实在很期待得知真相的那一刻,这张清高的脸上会是什么表情。他甚至还有闲心安慰:“罢了,想必下面人也误解了你的想法,才会带你过来。” 宁臻玉一怔,没明白他是何意,又听谢鹤岭道:“去熄了灯,就寝。” 他心底松了口气。 这一晚便就此不了了之,他在外间寻了张矮榻呆坐片刻,和衣躺下。半晌又觉得如芒在背,仿佛被谁的视线轻佻打量,只得皱眉背过身,勉强挡住。《 》 8、察觉 第二日谢鹤岭上值,早早起身要走,宁臻玉被仆从进门伺候的动静惊醒,懒懒坐起身,下意识要招人过来替自己更衣,随即想起如今的身份,一下顿住。 各种怪异的目光暗暗落在他身上,打量他的脖颈衣襟,有意无意停在他薄红的嘴唇上,见并无异状,又转了开去。 宁臻玉被这几道目光盯得莫名其妙。 他娇生惯养快二十年,眼里没活,看谢鹤岭被一圈人围着伺候,他便就照旧坐着,惹来一阵暗暗嗔怪的瞥视。谢鹤岭换了身官服,像是才想起他的存在,笑道:“老段,带宁公子回去歇下。” 管事应了声,请宁臻玉跟他出去。宁臻玉腿伤未好,一夜过去竟更疼了,拖着腿走了一段便忍不住直抽凉气,提起裤脚一看,已肿了一大圈。 院中走动的仆从看了他一眼,颇有些讥讽之色,老段见他实在不能走,朝廊下招手,“来个人,搀宁公子回去。” 这些谢家的下人,竟面露不情愿之色,撇撇嘴不肯动,唯有一个圆脸少年应了一声,颠颠地跑过来扶起宁臻玉。 宁臻玉被扶着回了昨晚的小院,幸好离主院不远,他没遭多大的罪,坐下后便跟那少年道谢。 搀扶他的少年名叫青雀,看着年纪很小,比他矮了一截,声音也脆生生的,“你吃云吞么?小厨房刚做的,兴许还有,我给你端一碗来。” 宁臻玉饿了一天,连忙点头,青雀便小跑出去,没多久便提了个食盒回来,还给他带了两块饼子。 他饿得厉害,吃饭时也依旧斯文,汤汤水水的居然也未洒出半点,青雀瞧着他捏着汤匙的修长手指,小声道:“你是……是吏部那位宁大人家的公子么?” 宁臻玉一顿,没有答话。 青雀也听说了近来闹得风风雨雨的那些事,知道眼前这位小公子已被宁家赶出门,他有几分同情,又自顾自接着道:“我是严家送来的。” 严家?宁臻玉猛然想起了严瑭。 他和严瑭的约定,到底还是没能去成。 又转而想到严瑭之父乃是当朝御史中丞,与谢鹤岭并无交情,怎会莫名其妙往谢家送仆人,而谢府显然也不缺人伺候。 “你既是严家的人,怎会被送来这谢府?” 青雀闻言有些吃惊:“你不知道么?” “前几日达官贵人的宴会上,有人巴结谢大人,请了花魁娘子去侍酒,席上宁二公子想是喝多了,跟人说了些私密之事……” 宁彦君?宁臻玉心想老二倒还真去谢鹤岭跟前献殷勤了,却不知谢鹤岭还记不记得小时候被砚台砸破脑袋的仇。 “宁二公子跟人取笑说‘谢大人兴许是不好女色,诸位大人白费心思’之类的,叫人听去了。” 宁臻玉还有些云里雾里,半晌听出其中意味,猛然怔住。 他心里顿时升起一种怪异的预感。 有些猜测昨晚便隐约萌出,只是不敢相信,惴惴压着,此刻终又忍不住再次浮现,“谢鹤岭难道……” 青雀接着道:“我也奇怪呢,这事从没有苗头。大家都还只当个玩笑,后来不知怎的,也许是打听到别的什么,便就一个个都起了心思,物色了不少年轻郎君。” 宁臻玉听到这里,忽而想起昨晚宁修礼问他谢九是否去红叶那里找过他时,那种不自然的神色——在宁家人眼中,难说谢鹤岭和他是什么关系。 宁家也许是打听到谢鹤岭当日的行踪,做了什么下流的猜想,嫌丢人现眼没吱声。偏偏宁彦君酒后失言传了出去,叫旁人知道了,所以才急匆匆将自己绑了回去要送给谢鹤岭,原来是生怕晚了旁人一步。 这件事有多少人知道,甚至在外传成了何种龌龊模样,他简直不敢再细想。 青雀还没意识到宁臻玉的面色不对,伤春悲秋道:“不瞒你说,我原是严家大公子身边伺候的,要陪公子一生一世,老夫人不待见我,硬是瞒着大公子将我送了过来。” 他说着,粉团似的脸皱了皱:“大公子说让我暂且忍忍,以后想法子接我回去……唉,也幸好谢大人没瞧上我。” “外面说谢大人至今未有妻妾,从前多少贵人们相赠的侍妾婢女都婉拒了,留了几个在这儿端茶送水。我们在谢府呆了两日,也从未被收房,还以为是正人君子呢!直到昨晚大人带了你回来,才知道原是个假正经——” 话还未说完,便听啪的一声,汤匙重重摔在地上。 宁臻玉已站了起来,面色铁青。 青雀吓了一跳,小声道:“怎么了?” 宁臻玉不说话,头也不回往外走去。他的腿还伤着,这会儿也不管了,径直出了门。昨晚来时弯弯绕绕,他大致还记得方向,只管往南走。 一路上与许多下人打了个照面,又在惊诧的目光中擦肩而过。 他在这府中一夜,多少发现了些异样——谢家的下人,除了老段面无表情,大多对他有几分敌意,一个个清秀纤细,不像是干粗活的仆从,他那时不敢往别处想,如今才了悟,是送来给谢鹤岭暖床的。 想到昨晚他沐浴换衣,被老段送进谢鹤岭的屋里,乃至于那些美貌奴仆的怪异目光,他便觉一阵火气上涌,隐隐作呕。 谢鹤岭昨晚怎么跟他说的来着? 什么“你不情愿”“你好像还不清楚你现在的处境”……宁家送他过来的用意是什么,这府里人恐怕全都知道,谢鹤岭也心知肚明,刻意捉弄,唯有他蒙在鼓里。 他又想起之前宁家父子躲躲闪闪仿佛羞愧的目光,也知道高门显贵做出这等事为人所不齿,不敢明说。 宁臻玉越走越快,出了这宅子的大门,门房仆从居然也不拦他,看他一眼便放行。 等他径直离开谢府,进了人来人往的街市,这股怒意稍歇,他才觉脚腕一阵钻心的疼痛,惨白着脸倚在巷子里喘息。 他忽然又失去了方向。 自从被赶出宁家,他承蒙红叶暂且收留,前日被宁家绑走又经历牢狱之灾,实在不知哪里还能落脚。红叶那里是决不能再去了,且不说自己和谢鹤岭的传闻,他如今处境定会给红叶添乱。 他咬了咬牙,又起身往附近的城门走去,打算先出了京师。 然而谢府坐落之地,原就是朱衣权贵聚集之处,他走过一条街,便能听见车马辘辘,一行轿辇被众多仆从簇拥经过,显然非富即贵,正呼喝着驱赶挡路的行人。轿中人掀了帘子不耐烦地探出头,正是郑小侯爷。 宁臻玉整个人一顿,迅速掉头避开。 若在上个月,哪怕是宁家最落魄最遭人鄙弃时,宁臻玉也不至于这样躲避,然而如今他和谢鹤岭出了这等腌臜传闻,郑乐行会是什么嘴脸他已能预料到。 郑乐行觑了一眼,正望见宁臻玉瘦削背影,一跛一跛的,着实狼狈。他眯起眼,仆从顺着一看,悄声道:“要叫他过来给您解闷么?” 郑乐行冷笑道:“罢了,给谢鹤岭一个面子。” 说着放下帘子,慢悠悠道:“他还是求神拜佛,求那谢鹤岭的新鲜劲儿别太早过去,否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惹了谁不好,惹了那位。”《 》 9、恶意 宁臻玉一路上避开了不少权贵人家的车马,却又遇见了京中的巡卫,长矛刀剑,一层层的铠甲在日光下格外冷肃。 他心里一沉。算起来这京中的禁军不是谢鹤岭的下属,便是谢鹤岭同僚的下属,难说是否互通有无,捉他简直轻而易举。 断断续续走了一个时辰,他已有意避开,路上竟还是碰上巡卫好几回。 他愈发惴惴,疑心自己是不是要被逮回去——他见到这些人高马大的官兵,便又想起京兆府牢狱中的刺鼻气味,和从墙缝里挤出来的哀吟,疼得有些麻木了的腿仿佛又在隐隐作痛。 直到他踉踉跄跄赶到城门,却又发现城门守卫极为森严,持刀官兵目光如炬,打量着来往行人,他不得不停下来,远远立在巷口。 一时的意气散尽,宁臻玉清醒了些,又想起自己的处境:前日下狱,昨日才被放出,当着一群高官的面,上了谢鹤岭的马车,大半夜众目睽睽之下被送进了谢鹤岭的屋门。 他已非权贵子弟,如今在所有人眼里都已经是谢府的下人,逃奴是什么罪? 便是那城门的官兵不认得他,他侥幸出去,又如何逃得过追捕?这辈子他就进过一次大牢,京兆府衙门的刑具还未加身,光是看一眼,便已足够让他屈服,他不想再进第二次。 他忽又想起了严瑭,也许…… 不,他又立刻否决。他不该想起严瑭,自己已经得罪了谢鹤岭,不能再拖严瑭下水。 他竭力将严瑭和微末的希冀从心头抹去,默然坐在街沿的台阶下。 他虽没了一层锦绣衣裳,却更显相貌出挑,布衣也难掩珠玉之貌。偶有不怀好意的地痞混混,拿眼睛瞄他,碍于官兵在附近不好动手,便朝他嬉笑着吹口哨。 换在往日,他便要面露厌恶,喊仆从过去教训了。 然而他没有反应,他的心里却因此更为焦虑,出了京师,这样的状况只会发生更多回,而他目前并无自保之力。 还有那不知身份的大人物,会不会再次置他于死地。 想得越多,便越觉前途无望。 他脸色惨白地坐在屋檐下,目光放空,直到太阳西斜,官兵们发现他的异状,握着刀要过来喝问时,他终于起身,回身往唯一的一条路走去。 回到谢府时正值黄昏,阴云笼盖,宁臻玉望着谢府高阔的大门,站住身,不知过了多久,忽听身后嗒嗒的马蹄声响起。谢鹤岭一身官服,骑着马慢悠悠越过他,谢府的门房等候了许久,听到动静立刻出来相迎,扯过缰绳。 谢鹤岭下了马,拂了拂衣袖,负手望向宁臻玉。 宁臻玉停顿良久,还是慢慢拖着腿走了过去。 回来的路上他衡量了很久,谢鹤岭至少目前看来还能装一装表面上的君子——倒不是觉得谢鹤岭有多正直,只是他认为即便好男色,谢府有比他更好的选择,他暂时能喘口气。 然而他很快就后悔了。 “我以为宁公子会宁死不从。”谢鹤岭道。 即便早已知道谢鹤岭是个怎样的人,宁臻玉心头的火气仍然一下涌了上来:“你……” 谢鹤岭道:“今早还有下属来问,是否要将你捉回来,我心想宁公子心气儿高,一时不忿也是常理,便就罢了。” 你会这般好心作罢? 宁臻玉甚至开始怀疑起谢鹤岭的险恶用心。他能如此轻易地离开谢府,连拦的人都没有,兴许是笃定了京师森严,他根本逃不出去,谢鹤岭好整以暇地作壁上观,猫捉老鼠似的趣味。 宁臻玉嘴角绷紧,就听谢鹤岭接着道:“我想着教宁公子在外几日,冷静下来了,再接回不迟。” 好宽容的说辞,不知情的还要以为是何等体贴的菩萨心肠! 宁臻玉忍不住讥讽道:“这么说来,我让大人失望了?” 谢鹤岭微笑:“怎会,宁公子愿意主动回来,谢某心中甚慰。” 话虽如此,语气仍有遗憾,仿佛没能瞧到他不堪受辱宁死不从,出逃又被捉回的热闹,期待落了空。 宁臻玉胸口起伏,到底忍了下去。论气死人,他永远比不上这道貌岸然的衣冠禽兽——还是个收了一屋子美貌奴仆伺候的衣冠禽兽。 “我还有一事不明,望大人解惑。”他慢吞吞道,“敢问我前日被捉去京兆府,到底是何原因?” 谢鹤岭忽而瞧了他一眼,仍是之前的说辞:“昨晚不是同你说了么,那女官记岔了。你只需知道这点就够了。” 宁臻玉听得明白,谢鹤岭是在装糊涂。然而也说明了他招惹的确实是个大人物,连谢鹤岭也讳莫如深。 得不到答案,他便没了和谢鹤岭拉扯的心思,颔首道:“谢大人若无事,我便先回去了。” 他这时正立在谢府大门的台阶下,勉强抬步上阶,姿态别扭极了。他察觉到谢鹤岭的目光正落在他的腿上,甚至候在不远处的门房眼神也颇有同情。 宁臻玉原本打算一声不吭回屋,这时忽而改了想法,谢鹤岭既然要装好人,那就装到底。 “劳烦谢大人替我找个大夫来,”宁臻玉说道,平静地指了指脚腕,“疼得没法走路。” 谢鹤岭果然笑道:“可以。” “宁公子这样的相貌,若是落了残疾,未免暴殄天物。”他目光含笑,轻佻道,“只是不知,你打算如何还我?” * 谢鹤岭说到做到,夜幕刚落下,小院里便来了位大夫替他诊治。 老丈衣着光鲜,明显不是寻常人家,宁臻玉瞧了他药箱一眼,便认出应是太医院的哪位名手。他长这么大,有个头疼脑热的,都还没到兴师动众请来太医的地步。 脚腕扭伤罢了,何至于这样大张旗鼓,他实在不知道谢鹤岭是怎么想的。 身为太医被强行拉来给一个仆人看病,大夫的脸色明显不大好看,给他上了药,又打量了他的面容,神色和缓了些,问道:“脉象有些虚,可有什么旁的不适?” 宁臻玉前阵子刚大病一场,便照实说了。大夫点点头,见他说完不再开口,不由瞧了瞧他的腰,欲言又止,似乎还想问别的。 宁臻玉努力劝自己不要想太多,大夫也不好探问谢大人的私事,总算作罢,留了几副药帖,叮嘱了用法便离开。 老段奉命去买了些跌打损伤的药酒,进来给他搁在桌上,宁臻玉客气道:“多谢。” 老段看了他一眼,“不必,大人说宁公子迟早要还的。” 还? 之前谢鹤岭问他时,他便说用月钱还。可如今居然请了太医过来,这诊金怕是要翻上几十倍、几百倍。 他总觉得落入了什么陷阱,“具体怎么还?” “此事由大人定夺,宁公子可去向大人请示。” 宁臻玉便不再问了。 这小院里冷清,屋里点着一盏昏暗的油灯,他一个人抱膝坐着,茫然的情绪随着夜色弥漫开来,像是回到了被宁家抛弃的那晚。 他想起了幼时的母亲,随即又不可避免地想起谢顺娘,这位诞下他血肉之躯,又为他偷龙转凤谋求荣华富贵的生母。他已记不清样貌,甚至记忆里都未说过几回话,隐约记得是个沉默的仆妇,与府中其他人并无不同。 在这场十余年的骗局里,他想他是唯一一个理应感激她的人,算来也只有他获利。可他想起顺娘时,心里只有一片茫然,他也不想要这样的人生和结局。 这些日子他发怔出神,顺娘这个遗忘多年的名字偶尔会涌入他脑海,沉重的情绪令他下意识转移注意力,试图去想些别的。 然而这里偏偏是谢府。 是顺娘偷换走的孩子,长成回来了。 隔了不过几道游廊便是谢鹤岭的主院,他隐约能听见许多莺莺燕燕的笑声,他不知道自己回到谢府,到底是不是正确的选择,却也别无他法。 谢鹤岭哪怕真是一条毒蛇,他也只能暂且与毒蛇为伴,躲过外面的洪水猛兽。 晚间淅淅沥沥下起了雨,到了深夜雷声滚动,宁臻玉睡不着,翻身时脚腕一动,又疼得他咝咝抽气,坐起身。 他忽然想起当年谢九被打断腿时,也是这样一个雷雨夜。宁老爷要将他赶出宁府,还不等牙人过来,谢九已从柴房逃出,不见踪迹。他至今不知道那晚的倾盆大雨,谢九是如何拖着断腿逃出去的。 宁臻玉想到这里,陡然意识到,谢鹤岭是真的在报复他。 若是今日他没回来,恐怕也要冒着大雨,踉跄着一瘸一拐走在街上,甚至凄惨地摔在地上爬——这原是当年谢九的处境。《 》 10、挤兑 意识到谢鹤岭是带着恶意的报复,宁臻玉心里居然并无愤怒。比起谢鹤岭温和宽容绵里藏针的讥诮,这些恩怨纠葛倒是其次了。 一是因为早有预料,二是因为……命运弄人,两人这样的身世经历,他和谢鹤岭之间确实说不清。 他至今还能想起当年发生的一切。他的母亲,不,是他的养母宁夫人过世当晚。 那时他十三岁,为了母亲的病哭了好些日子,下人们都议论夫人怕是要捱不过去了。他哭得半梦半醒,雷声中,听见外面有人叫喊夫人去了,夫人去了! 他惶然起身赶过去,母亲那双温柔的眼睛已然紧闭,再也不能用哀求的哭声唤醒。仆妇们一面劝哄他,一面给母亲整理仪容,忽而惊疑道:“夫人的发钗怎么没了?” 他泪眼朦胧,慌忙抬眼一看,母亲鬓边的珠钗果然不见了,散乱垂着头发。妆奁里乃至枕被床脚下,都寻不到。那是母亲近来常戴的一支,去岁母亲生辰他特意挑选的,得了高僧祝祷,母亲病中也用它挽着发髻。 前阵子家里刚遭过贼,他愤怒地揣测着是哪个贼人胆大包天,竟来打搅病逝的母亲! 他哭着跟父亲告状,父亲大怒,将仆从们喊到廊下一一喝问,最后发现那珠钗在谢九的手里。 谢九也是失魂落魄的模样,两眼通红,死死攥着珠钗,说是夫人送给他的。宁臻玉听了更为气愤,语无伦次哭喊道:“你说谎!这是我的……母亲给你?分明是你偷的!” 谢九忽然被这话激怒,似乎要朝他扑过来,却又被仆人们拧住胳膊。父亲一把将珠钗夺回,谢九便跪倒在父亲身前,仰头似乎急切地在说什么。 宁臻玉哀哀地捧着母亲的珠钗哭泣,却见外面父亲忽而勃然大怒,大骂胡言乱语,一脚将人踹倒。谢九被拖下去挨了打也不罢休,从一开始的急切呼喊,逐渐到后来恨毒的咒骂,声音嘶哑,听得人心惊。 他那时满心只有过世的母亲,扑在榻前哭得直打哆嗦,压根不曾注意谢九说了什么。下人们都说谢九疯了,敢和老爷乱攀亲戚,都被打断腿了竟还敢吐口水。 如今他却大约知道当晚谢九究竟为何那般行迹了:一个被谋夺了身份和父母的孩子,得了亲生母亲的遗物,却被一个西贝货指着鼻子骂小偷,挨了生父的打,那些关于身世的辩白无人肯信。 想到这里,宁臻玉积攒了一整日的火气像被一针挑破,迅速瘪了下去。一瞬间,他甚至觉得自己没有立场生气。 可他辗转反侧,终究不忿,只觉心里同样不甘,同样心气难平。 * 因脚伤的缘故,宁臻玉得了几日空闲,窝在小院里躲懒。青雀经常过来看他,混得熟了,便打量着这片院子,笑嘻嘻道:“你这地方不错,离大人近,多少人都求之不得,大人还是看重你。” 那是好就近看他的笑话。宁臻玉没精打采道:“不如让给你住,也让谢鹤岭看重看重你。” 青雀哎哎几声:“我过几日就要走了,不要害我!” 他说着,悄悄看了看宁臻玉怔怔出神的面容,犹豫道:“外面贵人们塞进府的伶人郎君眼看是一天比一天多,你还坐得住呀?” 宁臻玉哦了一声,嗤笑道:“那谢鹤岭要出大力气了,忙得过来么。” “还是没动静,谢大人平日召他们唱曲儿侍酒,没听说旁的。”青雀压低声音,取笑道,“若不是谢大人当日主动带了你回来,大家都疑心他有什么难言之隐呢。” 宁臻玉听得出青雀隐隐在提醒他殷勤些,他也知道自己这处境该向人低头,然而他一见谢鹤岭心里便难免起疙瘩。 在旁人眼里,谢鹤岭看着很好说话,身居高位且文质彬彬,甚至他曾听到不少仆从为谢鹤岭的正人君子模样暗暗倾倒。唯有他知道谢鹤岭的人皮下,脏腑中包裹了多少涌动的恶意。 然而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他还欠着大夫的诊金,脚伤好点儿便又寻了差事忙活。旁人都凑着要去主君跟前伺候,他给府中豢养的猫儿喂食,洒扫庭院。 幸而这阵子谢鹤岭忙,白日里遇不到,偶尔得令去主院那头奉茶碰上了,被谢鹤岭打量一番腿脚不便的姿态,便就罢了。 倒是府中那些美丽的郎君瞧他不顺眼,如同被豢养的一笼子漂亮鸟雀,在主人看不见时,扬着尖喙撕咬同类。 有人见他清闲,哼声道:“瘸子了不起啊,成日仗着大人好脾气在这儿偷懒。” “刚来那晚,他这守夜的竟比主君起身还晚,好大的架子。” 宁臻玉奇怪道:“他都没说什么,你倒摆起谱教训人来了?你若嫌伺候他累,去跟老段直说便是。” 他坐在廊下,挠了挠猫儿的后颈皮毛,懒懒晒着太阳,旁人还想刺他几句,反被他这模样气了个倒仰。 这些阴阳怪气的挤兑,宁臻玉还没领教几日,很快便又转移了——谢府又迎来了新的人物,听青雀说,是璟王特意赐给谢鹤岭的,名叫秋茗,生得雌雄莫辨艳丽动人,老段当时都看直了眼睛。 人也是个厉害的,一来便挤走了一个唱曲儿的伶人。谁也不敢得罪璟王,便就都避着走。 宁臻玉没碰见过秋茗,只遥遥看过一眼,胭脂堆就似的相貌,他心里还有几分侥幸,若谢鹤岭真好男色,从此之后便没他的事了。 没料到第二日,青雀便悄悄提醒:“秋茗在打听你呢,你注意些。” 果然入夜时便出了事端,他照旧端着鱼干去喂猫时,转角撞上了秋茗。秋茗怀里正抱着猫戏耍,哎呦一声跌在地上,猫儿受了惊,抓伤秋茗的手臂,又窜出院墙没了影子。 秋茗哭哭啼啼,非说他是故意的,拉着他要去跟谢大人告状。不巧谢鹤岭正要外出赴宴,老段对着梨花带雨的秋茗安慰道:“不是什么大事,大人说不见。” 秋茗脸上一僵,宁臻玉点点头刚要走,又被拉住,秋茗咬着嘴唇道:“那狸奴幼小,这会儿受了惊吓,不知跑去了何处。” “如今天凉了……它在外头怎么熬得过去!” 老段停顿了会儿,还是追上谢鹤岭禀报去了,很快又回来,带来隐隐不耐烦的一句:“请宁公子寻回便罢了。” 秋茗擦了擦一双通红的杏眼,泣声跟老段道了谢,转脸面露得色:“宁公子,还不快去?” 宁臻玉冷冷道:“你如此关心,怎不同我一道去找?” 秋茗哼了一声,凑近他道:“劝你还是趁早去,待会儿天黑了还寻不到,在街头挨冻的说不准是谁呢。” 他一靠近,宁臻玉便觉香风扑面,眨眨眼避开。 许是退避的动作太明显,秋茗顿觉被看轻,更靠近了些,咬牙道:“你也别摆什么贵公子的架势,拿乔装腔……外面都知道你是宁家赶出去的,兴许哪天谢大人腻烦了,你连这谢府也待不下去。” 他语气尖刻,似乎想激怒宁臻玉,然而预想中的恼羞成怒未出现,他忽被一把捉住手臂,正捏在被猫儿抓伤之处,疼得他痛呼一声,连退几步。 宁臻玉皱眉道:“贴在人耳边说话,哪里来的做派。” 说罢便不再理会,往大门走去。近来多雨,他看了看天色,肋下夹了把伞就往街上走。 到深夜果然又下起了雨,细细飘洒的一阵,宁臻玉撑着伞,在各条街巷中穿梭,小声唤着“阿宝”。 这时节天冷,一下雨更是凉得寒气往人骨头缝里钻,街上已没了人,偶有车马路过也是行色匆匆。宁臻玉找了许久,隐约觉得有人在看自己,也许是街道两边的住户,也许是过路的行人。 也许是谢鹤岭。 他方才无头苍蝇似的乱走,心里模模糊糊抓住了一个影子,想起从前的事来。 小时候他曾得了先生送的一只鹦鹉,十分上心,成日凑在鸟笼前,试图教会鹦鹉说话。然而没过几天,他开笼子换食时,失手将鹦鹉放跑了,他伤心极了,又哭又闹。 父亲差了仆人出去找,仆人们心里知道鸟儿飞走那八成是找不回来的,敷衍了事,过了不久便回去。因谢九当时年纪小,便被欺负,竟叫他在外继续找,第二日清晨才空手回来。 这还是后来哪个婢女瞧谢九可怜,悄悄同他说的。 谢鹤岭若是还记恨此事,也正空闲,现在兴许就在哪个地方坐着,悠然瞧着他四处找寻的焦急模样。 想到这里,他也不愿意在谢鹤岭面前显露狼狈之态,低头擦了擦泛红的眼眶,躲进了街边的屋檐下,坐下避雨。 街上又响起了车轱辘声,哪家的车马经过,宁臻玉没有抬头,照旧坐着。 直到忽然有人停在他身前,将伞遮在他头顶,试探道:“臻玉?”《 》 11、严瑭 宁臻玉原以为来的是那阴魂不散,专程来看他热闹的谢鹤岭,听到这一声“臻玉”,陡然一怔。 这样柔和温厚的嗓音,语含担忧,与谢鹤岭那似笑非笑的语气截然不同。它曾断断续续出现在宁臻玉近三年的梦里,他辗转反侧,梦中柔肠百转千种相思,尽是旧日少年模样,醒后却未敢回忆。 三年前他成日在脂粉堆里流连作画,旁人都笑他纨绔做派,没有人会知道他每一次提笔,最先想起的往往是另一个人的眉眼。 宁臻玉一时只觉得自己还未清醒,是哪日黄昏细雨迷蒙时的小憩,一场朦胧的不忍惊醒的梦。 他缓缓抬起头,果真望见伞下一双熟悉的眉眼——严瑭。 昏黄的灯笼映亮严瑭半张脸,还是三年前的模样,若说有何不同,便是瘦削了些。他平静地垂着眼帘,瞧着宁臻玉。 “天冷,你怎么坐在这里,当心着凉了。” 他说着,见宁臻玉怔怔的没有反应,不由伸手要探对方的额头,却见宁臻玉额上包着一圈白细布,看起来额头是受过伤。 他动作顿住,手却带着凉意,宁臻玉感觉一阵凉气靠近,人都清醒了些,当即往后仰了一仰。 “我没事,没事……” 严瑭看他片刻,皱起的眉头缓缓松开,“你怎会在这大街上?” 宁臻玉总不能说是被人争风吃醋逼出来寻一只猫儿,他不愿意在严瑭面前显露出如此窘迫的处境,想找个借口蒙混过去。然而时隔多年面对严瑭,他的嘴巴,他的脑子便好似失去了控制,下意识道:“府中狸奴跑了……我出来寻它。” 严瑭一顿。 他当然知道宁臻玉如今的境遇,也知道这个“府中”指的是谢府,外面早就传遍了。他是宁臻玉在睢阳书院的师兄,家族中也有人将这事当做谈资,说笑一般讲给他听。 看着宁臻玉躲闪的、颤动的眼睫,他便知道不仅如此。再加上额头上的伤,和有些踉跄的腿脚,想来被赶出宁家后经历并不好过。 然而自从璟王把持朝政,这京中又有谁过得好呢。 严瑭没有再说什么,面上安慰道:“你等等,我替你找。” 说着回身招招手,严家的车夫赶了过来,听说要找一只猫儿,笑道:“小人家中妻子也养了猫,我知道些习性,这事交给小人便好!” 说着,提着灯往暗巷里小跑过去,专门找巷角砖石堆积之处,口中“嘬嘬”作声,果真有狸奴应声,钻出几个胖胖的脑袋来。 然而都不是谢府的阿宝,宁臻玉刚有些惊喜的面容便转为失望。 那车夫掏了糕饼喂猫,口中笑道:“莫急,公子且近前来。” 宁臻玉上前两步,蹲下身,就见那狸奴凑近嗅了嗅他的衣袖,叫唤了两声,领着车夫转头跑了。他正茫然,严瑭又道:“歇会儿等着便是了。” 宁臻玉的脚腕没好全,走动多时,这会儿隐隐不适,他便又回到屋檐下坐着,还有些发怔。 严瑭也跟着坐下,隔了一段距离,他瞧着宁臻玉灯火下苍白的脸,忽而问道:“听闻谢统领在安北王手下时,手段狠烈,他有为难你么?” 宁臻玉极不愿意在严瑭面前提及谢鹤岭,一听到这个名字,他便疑心严瑭是否也听说了那些下流的传闻。旁人也就罢了,可他绝不希望严瑭知道这些事,甚至听信了这些流言。 一想到他在严瑭眼里或许已经变成了不堪之人,他便觉整颗心直往下沉。 严瑭一直注意着他的神态,见此便说道:“是我唐突。” 宁臻玉措辞许久,才艰难道:“他……他公务繁忙,府中人又多,我不过替他打扫院子,没见过几回。” 说出这些,他心里好受了些,觉得这算是相当直白的澄清,严瑭应能理解。严瑭沉默片刻,笑道:“那就好。” 宁臻玉那时满心窘迫,没有注意到严瑭移开的目光中,掺了几分失望。 细雨收尽,两人之间静了片刻,宁臻玉想起个话头,但两人分别三年,音书互绝,彼此之间全无了解,他实在不知该说什么。 也许回忆睢阳书院的往事叙叙旧,会更好些,偏偏他问心有愧,连面对严瑭都要心慌意乱,如何又能去想起、去提及当年两人的旧事。 有些事过去了,便没必要再戳破那层心照不宣阻隔数年的窗纸。 想了想,他和严瑭之间的联系,能提的居然是青雀——青雀是严家送来的。 “我在谢府结识了一人,名叫青雀,算起来也是严家的人。”他说着,忽而想起不对。 严瑭和严大公子,甚至和整个严家的关系都并不好,当初在书院,严瑭因为有人掰扯严家家风不正,跟人起了争执。他不该提这个。 出乎意料的是,严瑭点点头,道:“是我大哥的人。” 宁臻玉闻言,模糊地起了个念头,隐隐觉得严瑭变了很多。 严瑭停顿许久,不知在想什么,忽而转过脸来,却不看宁臻玉的眼睛,而是垂下视线望向宁臻玉单薄的肩头,犹豫道:“臻玉,谢大人他……” 话到半途,便听一阵脚步声传来,是车夫回来了。宁臻玉立刻站起来,车夫离得近了,便能瞧见怀里抱着一只猫儿。 “公子,是这只么?” 宁臻玉抱起一看,果然是阿宝,湿漉漉的淋了雨,皮毛一簇一簇的。他赶忙扯了衣袖去擦,口中连连道谢:“就是它,多谢,多谢!” 车夫拍了拍身上的水珠,笑道:“恰巧就在后边废弃的园子里,不远。” 事既已了,严瑭便起了身,就此作别:“趁雨停了,臻玉你也早些回去。” 宁臻玉顿了顿,只得点点头,“劳烦严二公子。” 说着往谢府方向走了一段,又忍不住回头,与许多回梦里一样,只望见严瑭的背影。严家马车行远了,他也不知自己在留恋什么,在空荡荡的街头怔怔立了许久。 他望着严瑭之时,另有人也在观察他。 道旁高高的阁楼上,谢鹤岭肩头披着氅衣,颇有兴致地瞧着这一切。 宁臻玉怀里抱着浑身湿透的猫,轻轻安抚,然而方才他独自坐在屋檐下避雨,甚至现在呆呆张望的模样,瞧着更像一只被舍弃的,可怜巴巴淋了雨的猫。 他瞥了眼越来越远的马车,信手敲敲栏杆,“那是谁?” 老段在他身后立着,答道:“严家的马车,方才宴会时出现过。想来应是严中丞哪个儿子。” 谢鹤岭想了想,“严家与宁家从前可有交情?” 若真有交情,宁简落难时未见伸手相帮,这会儿居然肯为了这点小事,三更半夜耽误在这里。 老段应声道:“属下这就去查。”《 》 12、扇面 宁臻玉与那秋茗就此结了梁子,更懒得去主院那头,省得见了彼此来气。秋茗也未再来找麻烦,似乎是察觉他并无争风吃醋使绊子的价值,就此作罢。 反倒是又有两位美人被欺负得受不住,忍气吞声含泪诉苦,被好心的谢大人送回了原主人府中。 然而不等宁臻玉躲懒多久,老段便遣人喊他去书房侍墨。他只得听命去了,心里还纳闷谢府莫非无人,磨个墨也要特意寻他。 谢鹤岭今日休沐,暗青色衫子外披了身白袍,正倚在书案前,懒洋洋的,手里捏着把折扇,空白扇面开开合合——这大冷天的拿着扇子,实在附庸风雅。 他见宁臻玉进来,打量一眼依旧不太自然的脚腕,关切道:“伤如何了?若是不见好,便叫大夫再过来瞧瞧。” 请一回脉的诊金就已难偿了,宁臻玉哪还愿意请两回。且前日他出府寻阿宝,折腾两个时辰,分明是谢鹤岭下的令,如今居然还好意思扮好人。 他冷冷道:“不必了,太医院繁忙。” 谢鹤岭道:“那些个太医整日在陛下榻前守着,战战兢兢一筹莫展,给你瞧病还松快些。” 宁臻玉听他议论皇帝病情时也语气平淡,想来是真正恢复无望。从前宁家得皇帝赏识,哪知陛下旧疾复发,朝政交给了政事堂,璟王只手遮天,宁尚书便整日忧心忡忡,他也跟着担忧。 此刻已与宁家无关,他仍觉璟王治下,整个京师风雨欲来,他不由问道:“陛下圣体如何了?” “昏昏沉沉,有时醒了也撑不了多久,”谢鹤岭语气微妙道,“朝中人人都知道,因而才对璟王万分巴结。” 怕是要不行了。宁臻玉听得出来。 谢鹤岭忽而提起正事:“你且过来,璟王下月生辰开宴,需你写几个字。” 宁臻玉没有动:“既是璟王殿下生辰大事,大人何不亲自动笔。” 他说着,目光往书案上一扫,便知为何要喊自己过来了——谢鹤岭的字很潦草,与他的光鲜外表截然不同,勉强能认的地步。 谢鹤岭瞥了他一眼,微笑道:“难道连璟王的大事,也劳动不了宁公子?” 璟王把持朝政,权势滔天,连赵相都巴结他,政事堂处理朝堂事务,蓝批奏折都要先过璟王的眼。璟王为人又刻薄挑剔,几月前礼部一名官员因奏折写得急,字下留了个墨点,便被斥是借皇帝病重之机怠惰不敬,最后治罪外放。 外面都传闻谢鹤岭是璟王座下,想来也不敢轻易得罪。 至于送来府中的下人,美则美矣,大多出身寒微,为逢迎达官贵人,识文断字的不少,寻个能入璟王眼的却难。而宁臻玉善画,画上也需题字,为了不破坏画的意境,他下功夫练过字,算得上潇洒明秀。 宁臻玉却道:“你若缺个替你秉笔的,宁修礼定然很愿意代劳,他曾登第探花,字也是陛下亲口夸赞的。” 他听青雀说宁修礼午后还上门拜访,被小憩未醒的理由拒之门外。 如此傲慢敷衍的借口,他难以想象宁修礼一贯好脸面的性子会露出什么表情。当初被璟王侍卫驱赶出门,闹出了大笑话,宁修礼便消沉多日,好歹能安慰自己璟王乃天潢贵胄,这谢九却是当年奴仆,又兼着亲生兄弟,竟也这般奚落。 谢鹤岭丝毫不考虑,用折扇点了点桌面,“到时宁家的贺词必定也需他提笔,我若同他一道字迹,未免跌份。” 说罢将手一抬,偏首道:“宁公子请。” 宁臻玉厌烦他这等貌似有礼的做派,想了想,还是走上前。 谢鹤岭手中的扇子,乌木扇骨描了金边,名贵非常。他以为是要在扇面上题字,伸手要接过,指尖刚触到,谢鹤岭却忽而将折扇一合,“啪”的一声,正合在宁臻玉指尖。 宁臻玉险些被夹到,惊得手一缩,眼睛不由张大了些。 谢鹤岭瞧得嘴角一挑,露出个笑容。 分明是他有求于人,宁臻玉却被他这般戏弄,恼羞成怒:“你这人……” 谢鹤岭悠悠道:“一把扇子哪里能过璟王的眼,你想岔了。” 说着指了指桌上的帖子,示意他写贺词,宁臻玉真想连笔带纸全给他掀了,吸了口气,忿忿地替他将贺词抄了,很快搁笔,道:“上次请太医,这便算还了。” 谢鹤岭倚在座椅上,闻言眉毛一挑,“难为你还记得要还。” 说着将贺词拿起看了看,叹道:“字是好,可若几个字就能换来太医请脉,那太医院的门缝里只怕要塞满纸了,给药炉添火倒是使得。” 宁臻玉虽知诊金定然不够,还是气得一噎,什么叫给药炉添火! 他嘴角绷紧道:“你待如何?” 话音刚落,他便觉谢鹤岭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似乎打量了片刻,充满了轻慢的意味,恍若实质令人不适。他忍住想偏开脸的冲动,只觉这视线游移过下巴,颈侧,又顺着肩头滑落在他的手背上。 “宁公子善画,便替我画一幅扇面。” 宁臻玉闻言一顿,他从不给反感之人作画。 谢鹤岭想来也知道他的脾性,只将折扇展开,笑道:“当然,全看宁公子的想法,谢某不强人所难。” 宁臻玉停顿片刻,想到自己之前都肯低头给郑乐行作画了,何必坚持这点脸面。他慢吞吞接了折扇,“想画什么?” 谢鹤岭随口道:“随你。” 他倒是准备妥当,旁边一个箱箧的瓶瓶罐罐,都是颜料。 宁臻玉想起今日园子里的拒霜花,正在花时,便提笔蘸了颜料,在扇面一侧斜斜画了一枝木芙蓉。这扇面已贴牢了扇骨,不好画太精细的,他便画得写意些,花叶萧疏,孤峭秀雅。 之后又在旁题了应景诗句,最后搁笔,习惯性地拿起吹了吹。 谢鹤岭的目光始终不看扇面,反而觉得他这副皱着眉不大情愿,又认真细致的模样有趣,格外看了会儿他的脸打量。 宁臻玉傲气,画完也不问主顾有何想法,便搁在桌上,双手拢回袖中。还劳得谢鹤岭亲自拿起扇子端详,片刻后又叹了口气。 听得宁臻玉蹙眉,他画花鸟草木也算好手,断不至于叫人看了摇头叹气,何况这人还是谢鹤岭——谢鹤岭懂画么就叹气! “你叹什么气?”他问道。 谢鹤岭叹道:“我叹自己亏了。” 还不等宁臻玉面露不满,他幽幽接道:“宁公子出名的是美人画,我却索要一幅扇面,买椟还珠,拿这个抵人情,亏了。” 宁臻玉忍不住道:“你倒斤斤计较。” 却也没有反驳。他这会儿落了难,给人画像的行情恐怕都要打个折扣,何况一幅简单的扇面。 谢鹤岭慢悠悠将折扇晃了晃,“这美人像么,我暂且不缺,只是好奇一事。” “听闻宁公子在睢阳书院求学,名声渐显,至今数年作画不少,入画的却都是女子,无一例外。” 他狭长的眼睛忽而一弯,望向宁臻玉僵住的脸,“谢某心中好奇,宁公子可画过男人?”《 》 13、旧事 “谢某心中好奇,宁公子可画过男人?” 宁臻玉道:“不曾画过。” 他似乎对这个问题感到不快,皱起了眉,“扇面已经画了,若是无事——” “你声名刚起时,不少人有意求画,听闻也有几位年迈的王公大臣求取画像,最终都婉言推拒。” 宁臻玉奇怪道:“我又非全人,不会画有什么稀奇的?” 他语气平静,谢鹤岭却像捕捉到什么,慢悠悠接着道:“这便更怪了。宁公子既是在睢阳书院求学,书院里那几位先生所擅长的并非仕女图,同窗也多是男人,平日互相画像学习,怎会至今只会画女子?” 宁臻玉脸色逐渐难看起来。 谢鹤岭是查过他了。 谢鹤岭查他,他并没有什么想法,然而非要提起睢阳书院,这便令他下意识地感到不快,仿佛记忆中一段只属于他的秘密净土被人染指,被人窥探。 他冷冷道:“自然是因为我喜好美人,见了美人才能萌生灵感。臻玉并非全才,对男人也提不起作画的兴致,叫大人失望了。” 如此抵触的情绪,便是端茶水进来的仆从也察觉了,颇为怪异地瞧了他一眼,不明白几句平常话,怎么把人惹急了,竟还仿佛暗暗讽刺谢大人好男色。 谢鹤岭见此,居然笑了笑,道:“罢了。” 他说着,轻轻摇了摇新得的折扇,对于宁臻玉这样此地无银的反应,仿佛满意,甚至得意。 “你既不愿意,哪能强求……这样罢,扇子我收下了,虽不能偿清,你欠的也可将来再算。” 宁臻玉心道这人打的一手好算盘,这不是白得了他一幅扇面么,也无具体数目,谁知道将来还要画几幅。 他看了眼谢鹤岭,这才发觉后边的书架上搁着几幅画卷,应是空白的,若自己方才不曾拒绝,怕是还真要被逼着画几幅。 至于谢鹤岭要求画的是谁,是他自己么? 宁臻玉心里更为不快,光是想到谢鹤岭此人出现在他笔下的可能性,自己竟要去描摹谢鹤岭的眉目神采,就足以让他心内反感,觉得被冒犯。这便点点头离开,连讨价还价的心思也没了。 他一走,美貌的仆从走近了,殷勤替主君捏肩,小声嘀咕道:“宁公子好大的脾气,顶撞大人,该收收性了。” 谢鹤岭却嘴角带笑,“是么。” 他语气不清不楚,仿佛愉快,下人便消了声,不再说话。 谢鹤岭闭着眼,手指摩挲着扇骨,想起老段带回来的消息。 严瑭是宁臻玉在睢阳书院的师兄,一墙之隔,最要好时能抵足而眠。听闻感情甚笃,平日温书作画,都在一处,算得上知己。 然而三年前宁臻玉离开睢阳书院,便再也没有回去过,甚至在严瑭回京后,宁臻玉也从不拜访严家,像是断了联系,与严瑭再无交集。 若不是前日深夜的一次碰面,两人简直像是仇家,老死不相往来。 宁臻玉的性子傲,自恃清高,容易与京中的纨袴膏粱结仇,若说是与严瑭生了龃龉,也能说得过去。 前阵子宁家落难,宁简入狱,宁臻玉为此求遍京中朱门高户,莫说有几分嫌隙的,连郑小侯爷这等有大仇的,也肯拉下脸面去求。 然而他从未去求过严瑭。 谢鹤岭看到这个消息时有些不可思议,又隐隐有了几分猜想。 严瑭其父身为御史中丞,监察百官,贸然求上门恐怕不妥,招惹嫌疑。严瑭与严中丞又关系不佳,所以宁臻玉求遍了京中相识的权贵,唯独没有求过严家——他怕拖累严瑭,也怕严瑭为难。 被宁家赶出去后,宁臻玉走投无路孤立无援,想到的却居然是严瑭,救命稻草一般差人送了一封信。 严瑭竟也肯应。 这般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再到雨夜无人的街道上,两人坐在屋檐下的静默氛围,宁臻玉怅然张望的身影,怎能不让人疑心。 谢鹤岭今日再一问,宁臻玉偏偏又是这样的反应。 若说两人之间清清白白,只是寻常的同窗知己情,谢鹤岭是不信的。 至于这其中,到底是谁对谁心思不清白,谢鹤岭想起严瑭至今未婚,和那晚宴会上严家和严中丞的表现,居然觉得不好断定。 谢鹤岭是如何想的,宁臻玉暂且不知,他脑袋里一团乱麻,一路走回自己的小院中,脸都还有些僵硬。 遇到和严瑭有关之事时,他总会整个人僵硬起来,麻麻木木不知所措,方才和谢鹤岭那一番话,他已觉得反应过度,语气有些太冲。 可他只要想到谢鹤岭在查睢阳书院,他便觉心里一阵惊惶,怕那些陈年旧事透露出什么,叫谢鹤岭察觉了。他如今声名尽毁,谢鹤岭如何揣测他,他是无所谓的,但他怕拖累严瑭。 严瑭那样的人不该…… 唯一能让他心里好受些的是,他和严瑭什么都未来得及开始,朦胧之初便被一刀斩断,从此分道扬镳。书院里的同窗都当他俩忽然交恶,还劝和过,无果作罢。 宁臻玉便又安慰自己,朝夕相伴的同窗都不曾细思,谢鹤岭不过问了几句,能得出什么? 这样想着,他心里安稳了些,回到屋里坐下,还有些发怔,不觉间才发现狸奴跟了进来。 阿宝最近很黏他,从他进院子开始,便一直竖着尾巴贴着他的腿蹭,见他始终毫无反应,委屈地叫了几声。 宁臻玉心不在焉地抱起它摸了摸,又听院子里传来脚步声。 青雀一阵小跑进来,小声呼道:“臻玉,你的信!你的信!” 宁臻玉一怔,下意识以为是宁家的信——宁修礼刚从谢鹤岭那儿吃了个闭门羹,也许会来问他。 他有些厌烦,独自困在谢家担惊受怕也就罢了,从前抛弃自己的家人还要来攀关系。他兴致缺缺,接过青雀递来的信。 青雀圆圆的脸上浮出一阵可爱的绯红,不知是跑的,还是高兴的,“大公子方才派人来找我了!” 他说话时依旧带着悄悄的气声,仿佛怕被人听去了——被旧主找上门,还是恩爱的旧情人,确实不好声张。 “大公子还给了这封信,说是有人要给你的。”青雀说着,疑惑道,“你跟大公子,还是严家的哪位认识么?” 宁臻玉已拆开了信,一眼望去一片秀拔的字迹,他心不在焉,还未细看,正觉得似乎不像宁修礼的字迹,听到青雀这话,倏然一顿。 这是—— 他盯着信纸,一笔一划果然是熟识的风格,是严瑭给他的信! 他的手下意识捏紧了信纸,皱起一角,他努力镇静才一字字看了下去。 信上没说别的,语气恳切,提到当初约定在京郊见面,他没等到宁臻玉,只得遗憾离开,后来才知始末,他为此羞愧。并叮嘱在谢府若有为难之处,可传消息与他,定然会替他想办法。 宁臻玉怔住了,全然未想到严瑭居然在这境况下,也肯帮他。 严瑭是个好人,他一直知道。 四年前他顽劣不堪,因母亲病逝已久,父亲漠视,他脾气愈发骄矜,不肯低头,与宁修礼还算客气,却时常和宁彦君起争执。宁尚书为此头疼不已,听了同僚劝说,将他送去千里之遥的睢阳书院。 睢阳书院到处是文绉绉的夫子学究,待他严苛。他不喜经史子集,反倒对旁人只作消遣的丹青有几分兴趣,书院里的的大儒夫子忙碌,实在教训不过来,后来点名让严瑭在闲暇时间教导他。 严瑭年长他三岁,正巧跟他住在一个院子,平日早出晚归,听闻极受夫子看重,有时会代夫子授课。 严瑭长得好看,人也学识渊博,宁臻玉年纪小,得他照拂,很快熟络起来,因此会给严瑭几分薄面,愿意在经史课上好好听。他甚至觉得严瑭讲的课,都比夫子动听。 然而他志不在此,难免会在繁重的课业中懈怠,严瑭也从不恼他。 有一回他实在熬不住,晚上写文章时睡过去了,第二天一大清早醒来,肩上披着外衣,想来是严瑭盖的,他暗叫糟糕,爬起来一翻纸张,却见文章竟已写完了,工工整整两大张纸。 宁臻玉喜出望外,急忙抱着书跑去上课,夫子检查功课时一翻他的文章,白眉毛都皱在了一起,瞪了他一眼。他到底心虚,脸上讪讪的,没料到夫子竟未再追究,搁下文章,便去看下一人的了。 宁臻玉晚上和严瑭抱怨:“你既替我写文章,也不改改字迹,夫子险些要发现了。” 严瑭却道:“怎会未发现?夫子已知道了,下次莫要再犯。” 宁臻玉一怔,才想起严瑭给书院夫子当了这几年的学生,可算得意门生,夫子们怎会不认得严瑭的字迹,当时轻轻放过,也许是—— 他怔怔的,忽而去捉严瑭的手,严瑭猝不及防没能挣过,被他捉住右手摊开,果然就见手心一片红紫,甚至破了皮。 严瑭低声道:“也没什么,我自作主张替你写的,自然该罚我。” 宁臻玉听得低下头。 他知道夫子为什么不罚他反而罚严瑭,不只是因为严瑭擅作主张,更重要的是严瑭是他的师兄,又受夫子所托来教导他,他不学好,自然也是严瑭的责任。《 》 14、死灰 宁臻玉也不确定,自己是何时对严瑭起了不该有的心思。 书院里的学子那么多,哪怕一个院子里同他结伴游玩的,也不止严瑭,可令他日复一日越发在意亲近的,唯有严瑭一人。 他喜欢画丹青,需有人配合,相熟的同窗不如严瑭相貌好,也不像严瑭那般迁就他,于是他的画笔最熟悉的,便是严瑭的面容。 时日久了,他甚至能信手描摹出严瑭各个角度的轮廓,他还不觉有什么。直到有一日,丹青课上他画另一位同窗,心不在焉,想着严瑭回家探亲已有多日,竟还未回来,不知不觉间,笔下便走了样。 他猛然惊醒,当即将纸一团攥起,慌忙重画,却也频频出错,被先生批了一顿。 这时他才觉出异样,晚上他心神不宁,无论如何提笔构想,心头出现的,笔下出现的,竟全是严瑭。 他以为是朝夕相处,对严瑭太过熟稔才会如此,便又殷勤给一院子的同窗画像,试图用旁人的面容身形代替严瑭,然而越是尝试,越是神思不属。 他不敢想到底是为何会如此,寝食难安,竟生了场病。 病中起了高热,他模模糊糊地想,病就病吧,兴许病好了,一切都会好了。连严瑭回到书院时,他都还请着假,倒在床上发呆,朦胧间听到小厮在外跟人说:“公子之前病了。” “臻玉病了?” 听到熟悉声音的这一瞬间,宁臻玉只觉之前的慌乱俱都消散,抵不过此刻的喜悦半分。他想见见严瑭,努力支起身。 严瑭果然进来了,放轻了步子,却依旧急切,直直朝着床榻而来,正瞧见宁臻玉艰难坐起身,便赶上前搀扶。 宁臻玉病刚好,视线都还模糊着,大约是脸色太过苍白,严瑭叹息一声,坐下来,用手背触碰他的额头。 “病多久了?” 宁臻玉的心因为严瑭的回归而雀跃起来,心里有个声音小声说,看,能治愈你的不是大夫,是严瑭的出现。 他也不知心里为何会有这个声音,兴许是病得久了。雀跃之色却情难自禁地泄露在每一寸眉梢眼角。 烛火昏黄,两人许久未见,严瑭凝目瞧着他,不由抬起手,却莫名又停住了。 宁臻玉不明所以,还以为严瑭是要试试他是否还在发热——虽然方才已试过他的额头。 “大夫说养养就好了。”他说道。 严瑭似乎也觉得自己行为莫名,尴尬了一会儿,见他衣衫单薄,便起身去旁边的衣桁上替他取外袍。 回来时经过书案,忽然停了下来。 书案上散着宁臻玉病中胡乱作的画,乱七八糟涂涂抹抹。宁臻玉心头一紧,随即又庆幸,前几日他总是在尝试画别人,一张一名同窗好友。 他悄声道:“怎么了?” 严瑭停顿片刻,又轻轻走过来,将外袍披在他肩上,道:“你既然病了,何必还要强撑着画这许多,再这么下去,要变作张老先生了。” 张老先生是书院里著名的画痴,至今未娶。 虽不至于如此,宁臻玉也觉得自己前些天的举止实在怪异,他掩饰道:“也没……我说好了要画几位好友,总不能失约。” 话音刚落,他忽觉严瑭的呼吸顿住了。 气氛也在陡然间变化,严瑭一言不发地站起身。 宁臻玉尚且不知发生了什么,跟着抬起头:“严瑭?” 却只看到严瑭的背影。 严瑭已背过身,看不见神情,半晌才道:“你病好了,再去上课不迟。” 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僵硬,宁臻玉一下怔住。 严瑭分明就在几步之遥,却仿佛一瞬间与他远了。 丢下这句话,严瑭便径直离开,从始至终宁臻玉都不明白到底怎么了,也未来得及一问,严瑭很少有如此失礼的时候。 他坐在榻上发怔,恍惚间天光亮起,透过窗户照入,映亮了书案上的一沓宣纸。纸上反反复复,勾勾画画,竟全是严瑭。 他以为自己没日没夜地练习,早已掩饰好了,可天亮了一瞧,所有入画的人物,无论画的是谁,眉目俱是严瑭的影子,相熟之人一眼便能认出。 直到这一刻,他终于知道严瑭为何会是那样的反应,当时严瑭抬起又放下的手意味着什么。 过了几日,宁臻玉便收拾了行囊,向师长同窗告辞,离开了睢阳书院。 他不确定严瑭是心里是如何想法,也不曾去问。然而严瑭那晚走得如此决绝,无一字解释,他空等几日,多少也明白了什么。 就此默契地没了联系,了断前缘,各自安好。 一路上车马劳顿,他浑浑噩噩回到京师,父亲捏着胡须,不悦地问他可是学有所成,他想了想,答道:“会画几笔丹青。” 京中不缺画师,更不缺能卖弄几笔的权贵子弟。父亲皱起眉叫他画来瞧瞧,他却不肯。 他在书院里常常练习的那些,也再不肯去画了——他知道自己会在无数张作废的画里看见严瑭,他想这不应当。 天下美色何其之多,没道理他只念念不忘那一张脸。 于是他又钻研起了别的,成日拉着家中婢女,试着画几幅仕女图,每回提笔都要停顿半晌,婢女笑着道:“奴的模样入不得眼,小公子无从下手么?” 宁臻玉煞有介事叹道:“美人神韵,哪能一笔就入画呢。” 后来美人像画得多了,他声名鹊起,父亲只道是他有出息了,拍着他的肩老怀宽慰。 宁臻玉心里也长长地松出了口气,却不是为了父亲的期许和名利。 他只是庆幸,他总算将严瑭的脸遗忘在形形色色的一张张人面里。连严瑭这个名字,都不会再出现在深夜的梦中,偶尔昔日的同窗好友提起,也转瞬淹没在更多的觥筹交错里。 他想他的病终于能好了。 如此平静地过去三年,他都未再见过严瑭一面,京师熙攘,碰不见是常事。 甚至在宁家落难时,他也不打算去敲严家的门——父亲被御史台弹劾揭发丑事,璟王发难,严中丞就身在御史台,该奉命行事,他哪能去求严家。 他也不想让严瑭为难。 如今他被赶出宁家,声名狼藉,旁人取笑还来不及,他是真正未曾想过严瑭会愿意帮他。 当初送出的一封信,也不过是走投无路之举,未必要求回应。 然而拿着眼前这张信纸,他沉寂三年的心,一瞬间像埋在死灰中的亮光,又隐隐灼烧起来。《 》 15、美人捧刀 宁臻玉没有回信,青雀问了几回,他都说没什么别的,不需对方挂念。 严瑭心善,然而不过是一名小小的国子监主簿,他现在还能自保,总不能真让严瑭替他出头,得罪谢鹤岭。 青雀不知他是与严家的哪位有旧,也不知信上说的什么,见他神情黯然,便也不说了。 然而这多少给了宁臻玉些许安慰,原有些疲惫消极的心态也振作了些,深夜躺在榻上盘算自己的将来。 之前的牢狱之灾,他想过自己这几年出入秦楼楚馆,是否招惹了哪位美人的情郎,争风吃醋下此狠手。转而又觉得自己名声在外,一介画师,谁会将他看作正经的恩客。 他自问从未做过恶事,想来那位背后的大人物,也不过是因一些小事睚眦必报——京中权贵惯来如此,心眼小,一时兴起便能碾死蝼蚁。等这阵劲头过去了,或许转眼便忘了。 至于谢鹤岭……谢鹤岭再如何混账,难道真能拘着自己在谢家十三年? 他知道谢鹤岭将带回谢府,是为了报复捉弄,想看他忽然从云端跌落尘埃的窘迫之态,出一口恶气,然而他偏不顺谢鹤岭的意。 这些天他怠慢消极,对谢鹤岭的冷嘲热讽也无甚反应,他不觉得这种状态,谢鹤岭能从中得到什么报复的趣味。 谢鹤岭身边莺莺燕燕,群芳环绕,想必也没太多心思用在他身上,没多久就要厌倦。到时他便想法子离开,谢鹤岭若是要钱,他也能想法子还上,所幸他的画还值几个钱。 便是谢鹤岭有强留他的打算,他也不愿意,迟早要找机会跑的。 * 第二日一早,谢鹤岭起身洗漱,准备上值。皇帝病重不朝,然而京师庞大的官僚体系依旧在运行。 他换了身官服,秋茗柔软的手替他系上玉带,实在体贴周到极了,他随口道:“你从前在璟王身边服侍,也是伺候起居的?” 秋茗闻言脸色变了,低声道:“奴只是有幸见过王爷几面,便被王爷选中,送给大人您了。” 他似乎很怕谢鹤岭误会些什么,面上楚楚可怜。 谢鹤岭却没这个心思,只“哦”了一声,越过他去用早食,仆从们殷勤侍奉,末了便要出门。 门房已备好了车马,谢鹤岭刚走到大门前,忽而按了按腰侧,想起未带刀,老段瞧见了,当即道:“属下疏忽,这便去拿。” 谢鹤岭却环视了一眼身后,一张张清秀面容,独不见宁臻玉。他笑道:“他人呢?” 仆从们都还云里雾里,不知大人指的是谁,府中被送过来侍奉的,一向对主君殷勤,来得很勤。 老段却很快答道:“宁公子养伤,不能近身服侍大人。” 谢鹤岭倒还宽容,“他身子是弱,再不走动怕是要养废了。便唤他去拿我的刀来。” 跟在身后的一众仆从忽而面容微妙起来。 最边上的青雀当即应了声,只道是主君惦记宁臻玉,立刻跑回去喊他。 这会儿天才刚亮,宁臻玉正打着哈欠,坐在窗边梳头发,远远地能听见谢鹤岭起身上值的动静。 脚步声远了不久,便听青雀喜气满面,跑过来喊道:“大人的刀没拿,指名要你去拿过来呢!” 宁臻玉还有些莫名,怎么这种事也要独独喊他。他想了想,还是搁下梳子,起身去往主院,他隐约记得谢鹤岭存放刀剑的地方在东侧最里间,便一路进去了。 他是个文人,乍然瞧见里面立着一身森冷甲胄,和数十把新旧不一的刀剑,不免有几分僵硬。 这时他才意识到,谢鹤岭确实是个武官,还是在西北有些军功的武官。 他草草扫视一眼,想起从前在宫中见过的羽林军打扮,便选了两把崭新的,鎏金嵌银,华丽非凡。他忍不住摸了摸,一手试图拿起,重得他险些一歪。 他只得一路勉强抱着,跑到大门口,谢鹤岭已坐在马车上悠闲等着,好些仆从目光直直朝着他。 他赶上前,抬高双手捧着两把刀。谢鹤岭打量着,只见纤长的两只手在朦胧的天光下犹见雪白,被宝石镶嵌的刀鞘一映,更增美人捧刀的意韵。 只是这其中竟有一把长四尺有余的仪刀,伶仃的两只手腕抱着,未免吃力。 谢鹤岭瞥他一眼,道:“你倒爱俏,净挑些华美的来,这是大场合充场面用的。” 宁臻玉哪懂这些,听得蹙起眉。 话虽如此,谢鹤岭还是伸手拿了,在他手中竟轻飘飘的,好似没几两重。 不知有意还是无意,他接过时刀鞘末端一转,轻轻横过宁臻玉颔下,将他的下巴挑起。 宁臻玉只觉下颌一冷,不由怔住,随即撇过脸避开,张口就要骂:“谢鹤岭你——” 谢鹤岭却哼笑出声,放下帘子,随马车远去了。 宁臻玉有气没处发,也不顾仆从们怪异的眼神,自顾自回了院子去。 他不知道谢鹤岭来这一出是做什么,是想当众戏弄他,还是见不得他闲着。他只是隐隐不安,仿佛短暂的平静被打破,谢鹤岭又寻到了新的乐趣。 不等他惴惴多久,新来了两位不速之客。 青雀一大早又来喊他,说是外面有人寻他。 他心里并不意外,昨日宁修礼颜面扫尽没来,今日应是做好了打算来寻他了。 然而去了西边的小门打开一瞧,门外立着的并不是宁修礼,而是宁修礼的夫人王氏。 宁臻玉原是抱着一腔奚落而来,打算看宁修礼的笑话,此时不免顿住。 当初他病重,被宁家一院子的人抛弃在小屋里,无人理会,唯有大嫂王氏念着情分,时时给他煎药送粥,他对王氏确有感激。 王氏一见到他,忍不住细细瞧了他的面容身形,看着气色比当初宁家落难时好多了,应是没在谢府受罪,才松了口气。 只是面对宁臻玉,她还是有几分踌躇,轻声道:“臻玉,好些日子未见了。” 宁臻玉停顿了片刻,不知该如何称呼,半晌才道:“宁夫人。” 王氏听了也觉得尴尬,连忙道:“不必这样多礼……不瞒你说,我这回来是有事相求。” “下月璟王生辰宴,家中打算备上厚礼相贺,你也知道父亲的状况……指望着能打动璟王,冰释前嫌,只是苦于不合璟王心意。” 宁臻玉听明白了,宁家是有意巴结璟王,却不知璟王喜好,因此昨日宁修礼才会来求见谢鹤岭,可惜谢鹤岭闭门不见。 他错开视线,看向王氏的身后,便瞧见巷子外头停着一顶轿子,应是王氏所坐。旁边马蹄声躁动,只见宁彦君正坐在马上,面容不耐。 宁修礼想来是无颜见人,推给了宁彦君,宁彦君也拉不下面子,才商量着推了与家中弃子最有情面的王氏过来。 两个大男人,竟叫一个妇道人家来到这谢府小门与他说情,自己躲在后边。 宁臻玉心里直冷笑。 另一头,宁彦君等得有些不耐,往巷子里看了一眼,正与宁臻玉对上视线,见他目光讥诮,当即有些挂不住脸。 又心想这小子不过是仗着几分姿色,委身谢九,方才能在这京中立足,有何颜面嘲讽他? 还累得宁家坏了声名,若非宁家宽厚不计较,这西贝货早该在京兆府打断手脚,不知被哪条野狗拖去分食了,哪能在这里挑衅于人? 他越想越是恼火,哼声道:“你看什么?谢九难道没教过下人,见了别府的少爷要问安么?” 宁臻玉嗤笑道:“好尊贵的气派,上门求情也鼻孔朝天,莫非不知‘求人’二字怎么写?” 这话立时惹恼了宁彦君,他轻喝一声,策马冲进巷道,惊得王氏低呼一声,慌忙退开几步。 宁臻玉退也不退,冷笑道:“这儿不过一扇小门,经不起宁二少爷纵马。” 说着将手一指,“大门在那儿,你尽管去闯,门房定来替你拉缰绳。” 宁彦君哪里敢去招惹谢府的正门,却又被讽刺得脸上无光,气得指着他就要骂,王氏急道:“彦君,你莫要生事了!” 想起正事,宁彦君这才忿忿勒马,停在墙边,忍不住道:“照我说,送些贵重之物,再挑些美貌姬妾过去,总出不了差错,何必与他废话……” 王氏拿他没法,恳切道:“臻玉,你莫和他计较,他脾气急了些……我只望你看在往日情面上,透露一二。” 宁臻玉知道,他们都以为自己与谢鹤岭关系匪浅,能通过谢鹤岭打探到璟王喜好,可他和谢鹤岭当真是毫无关系。 他张了张口,不知该如何澄清,也明白这话说出去,恐怕也无人相信。 王氏也看出他有难处,叹道:“你若实在不知,便就罢了……” 宁臻玉见她面容憔悴,实在不忍为难大嫂,半晌道:“我只知道璟王喜好湘绣。” “湘绣?”宁彦君重复一遍,狐疑打量他两眼,“此话当真?” 璟王年少时身在苏州,因而早先便有不少官员送了苏绣,从未听闻他喜好什么湘绣。 “不信便罢了,你照旧送你的舞姬过去。”宁臻玉冷冷道。 他无视宁彦君难看的脸色,与王氏说了几句话,问了秀秀的近况,这才合上门。 隐约还能听到宁彦君在外哼道:“我说么,他既伺候了谢九,定然知道的。” 宁臻玉面无表情,忽而俯身,摸了摸跟随过来的阿宝,又指了指屋檐。 阿宝半懂不懂,只是照常跃上屋檐,追着屋檐上的杂草玩闹,一个不留心,松动的一处瓦片当啷坠落。 宁臻玉如愿听到宁彦君痛呼一声,叫骂的声音。《 》 16、风波 阿宝被叫骂声吓到,扒着墙,哧溜一下又钻回了宁臻玉怀里。 宁臻玉转过身,却见秋茗站在不远处,不知何时来的,笑容满面道:“外面的是谁?” 见宁臻玉不理他要走,他眼珠一转,接着道:“我可听见了,是个男人的声音。你别是背着主君,与外面哪个脏的相好吧?” 宁臻玉道:“你与谁相好过,见着个男人就要想这些有的没的?” 说罢也懒得纠缠,径直走了,秋茗居然没有生气,在他身后笑道:“你若真有相好的,不妨告诉谢大人,定会成全你俩。” 宁臻玉没把这事放心上,比起秋茗,还是心血来潮忽然记起他来的谢鹤岭更难缠。 第二日,宁臻玉被仆役们喊去,在前院帮忙换灯笼。谢府的灯笼悬得高,他攀在梯子上来来回回换了好几盏,头昏眼花险些摔下来,被另一名仆役一把捞住,才稳住身形。 换完了灯笼,他又去洒扫庭院,入夜时已是腰酸背痛,往自己院中走了一段,忽又撞上老段。老段面无表情看了他一眼,意味难明。 “大人吩咐,今晚你去微澜院守夜。” 若说初来乍到那会儿,宁臻玉还不知自己的处境,没往别处想,如今哪有什么不明白的。 谁知道谢鹤岭是真的只需要他守夜,还是打算做些别的。 他站在廊下发了会儿呆,慢慢回了院子,进门却见屋内狼藉,像是被人胡乱翻找过一通。 宁臻玉心头一跳,翻了翻床铺桌椅,并没少什么。他第一反应是庆幸,严瑭的那封信他随身带着,否则这会儿被人瞧了去,难免生事。 他摸了摸衣襟里的信,又奇怪自己身无分文,哪来的小贼跑来翻他的东西。 半晌,外面游廊里传来仆从喊他的声音,应是来催他去守夜的。宁臻玉手里攥着严瑭的信,无意识捏得死紧,最后将信塞到床榻的夹缝里,硬着头皮走出去。 他只能寄望于谢鹤岭能再装一段时间的君子。 谢鹤岭此时正倚在榻上,喝酒听曲儿,手里把玩着一枝木芙蓉。 屋里弹的曲目颇熟悉,宁臻玉从前常听,若不是此刻没闲心,他还能哼两句。 他一进来,弹曲儿的乔郎便抬头看了他一眼,目光有些同情。约莫知道夜深了,他悄悄将手指一转,不动声色跳过了中间一截,曲目转进尾声。 他很识趣,宁臻玉却宁愿他再拖久一些。 秋茗正替主君倒酒,眼角瞟见他,竟朝他翘了翘嘴角,仿佛得胜似的光景。转脸又朝谢鹤岭款款施礼:“奴告退。” 便与乔郎一道退下了。这下屋里只剩了宁臻玉和谢鹤岭。 宁臻玉原就沉重的一颗心,顿时突突直跳。 谢鹤岭手里捏着木芙蓉转了转,视线掠过宁臻玉僵硬的脸,道:“我还当你不打算来了。” 他随手搁下花,起身踱进里间,“过来替我更衣。” 宁臻玉依言跟了进去,僵手僵脚地去脱谢鹤岭的外衣。这也就罢了,解腰带才是难事,他须得靠近了,伸手环过谢鹤岭的腰后。 他刚将双手探过去,便又僵住——这简直像是投怀送抱。 宁臻玉只觉谢鹤岭正玩味地瞧着他,他进退不得,手指蜷缩着。 谢鹤岭似笑非笑道:“你今晚肯过来,我以为你已经做好准备了。” 做什么准备,被你欺辱的准备? 宁臻玉极其反感被这般语气,轻侮一般。他立刻抬起手要把人推开,然而他连两把刀都拿得吃力,怎能推动,反被一把掐住下颚抬起。 灯下露出一张蹙着眉的雪白面容,他额上的麻布早已拆下,撞破的额角留着浅粉的一道痕迹,被额发掩着,无碍姿容,只是蹙着眉,脸色难看。 他两颊被捏着,嘴唇翕动,艰难道:“你放开!” 胡乱推拒的双手又被谢鹤岭一下拧住,他不知道谢鹤岭怎会有这样大的手劲,两只腕子被拧着动弹不得。 谢鹤岭也懒得与他动作,一手将他推在墙边,他背抵着墙,仍挣动不休。 谢鹤岭竟像是被他的反抗取悦到了,将他偏过去的脸颊掰回来,笑道:“好不情愿,是为了何人?” 宁臻玉浑身一僵。 “你这两日见了谁,魂不守舍,叫人碰一下也不愿意?” 宁臻玉不能控制地想起那个雨夜,和塞在屋里的那封信,手细细颤抖起来,咬牙道:“你胡说什么?我整日都在府中。” 他竭力想掩饰过去,试图让自己的声音镇定些,却不知这副模样在谢鹤岭眼里,简直像是与人有私,被捉了现行。 谢鹤岭含笑反问:“是么。” 宁臻玉听他语气微妙,不知为何又想起被翻乱了的屋子,脸色瞬间惨白下去。理智告诉他那封信并未被翻到,哪怕被人瞧去了,两人也只能算是平常交情,做不得数。 然而谢鹤岭这似笑非笑的模样让他心里一凉。 他艰难张口:“我没有……” 这时外面忽然有了动静,一叠脚步声传进院子,人数不少,仿佛还夹杂着拖拽的动静,“唔唔”的塞了嘴的声音——这阵声响让他想起了京兆府的牢狱。 他忽而有了不好的预感,猛然往外看去,却只能看到一层蒙蒙的窗纸,和院中亮起的一点火把。 老段在门外禀报道:“大人,人已抓回来了。” 宁臻玉整颗心都提到嗓子眼,眼睫不自觉地抖动,忍不住胡乱猜测,难道是严瑭……不,谢鹤岭有什么理由抓严瑭? 谢鹤岭垂着目光瞧他,竟有几分怜惜,大发慈悲松开了他的下颚,他浑然不觉,手指攥紧了。 “捉到的是谁?”谢鹤岭慢悠悠问。 宁臻玉眼睛蓦然张大,就听老段答道:“是招来的花匠,今早来过。” 他呼吸顿住,整个人紧绷至极限时陡然一松,贴在墙上微微喘气,只觉背上一层冷汗。 谢鹤岭嘴角抬起,意有所指:“怎么,你很庆幸?” 宁臻玉心中腾起一阵被捉弄戏耍的怒气,“你到底要干什么?” 谢鹤岭目光在他抿紧的嘴唇上一停,慢条斯理道:“方才有人向我告状,说你与人私会,我总不能置之不理。” 什么与人私会?宁臻玉简直莫名其妙。 至于老段口中的花匠,更是素不相识,他不过是偶尔去过园子里找阿宝,碰见这名花匠。今早才搭话,问了句是否瞧见一只狸奴,很快便又离开,并无其他交集。 他隐约有种不可思议的猜想,是哪个争风吃醋的使了绊子,诬他与这花匠在园子里偷情有染。 谢鹤岭连这也信?? 宁臻玉冷声道:“我不认识他。” 或许是看出他气得不轻,谢鹤岭笑了一声,“老段,那花匠呢?” 门外随即传来一阵拖拽声和喘气声,不过片刻,便有道慌乱声音颤巍巍响起,夹着些被长久塞住嘴的不自然:“大人、大人饶命,是那郎君引诱与我,三番两次相邀,小的这才鬼迷心窍……大人饶命!” 紧接着便是一阵磕头求饶的砰砰声,叫人牙酸。 宁臻玉睁大眼睛,气得连声音都没了。私通高官宅中仆从,这罪名不小,他头一回遇见这样不要命的,便是被买通了,竟也敢为了钱豁出去。 老段倒还心思周全,逼问道:“你可有证据,不是诬人清白?” 那花匠嗫嚅道:“他与我、与我亲近几回,我瞧见他右耳后有一处红痕,今早在假山后碰面,弄得他腰边留了印子……大人们不信,可亲自查看!” 此话一出,院外登时响起一阵低低的呼声,和几声心照不宣的戏谑笑声,想来是阵仗太大,惊动了几个仆从过来张望。 老段皱起眉,示意身边的下属去驱赶,院中这才清净。 宁臻玉长这么大,只在秦楼楚馆里听过这等粗俗露骨之语,当即面颊红透,声音都颤了:“他……他胡言乱语!” 又听老段接着禀报道:“属下此前派人查了宁公子的屋内,枕边确实放着一枝木芙蓉。茎口平整,是拿剪子剪下的。已交给大人过目。” 今早的园子里几株木芙蓉开得正好。 宁臻玉怔住了,他总算明白当时老段的眼神是何意味。 平常人摘朵花哪会用剪子,花匠才会这般讲究——这花是花匠剪了送人的,至于送给谁,已有答案。 谢鹤岭方才拿在手中把玩的,应就是老段口中从他屋里找出的那枝木芙蓉。 宁臻玉是真正不可置信,张口要辩,却又想起那花匠所说,不由抬手摸了摸耳后。这是他在京兆府牢中与衙役推搡时撞的,一点破了皮的小伤。 连这细微之处都瞧见了,约莫是府中与他近距离接触之人,他脑中掠过好几个影子。 那花匠还在磕头哀求,老段请示道:“大人?” 谢鹤岭微妙地没有说话。 宁臻玉心里一沉,抬起头,就见谢鹤岭也正瞧着他,好整以暇,仿佛置身事外。 他陡然意识到,谢鹤岭未必相信这些鬼话,但同样也未必愿意帮他。 恐怕谢鹤岭是巴不得看一场好戏。 宁臻玉对上谢鹤岭的视线,冷冷道:“我没有。” 谢鹤岭道:“我自然愿意相信宁公子。” 他说着,忽而提起嘴角:“可有些事,谢某总需要查证,才能服众。” 宁臻玉道:“如何查证?” 刚问出这句话,他便想到了谢鹤岭的意图,一下顿住,就见谢鹤岭抬手拂开他右耳的发丝,指尖冰冷。 意思很明确。 宁臻玉停顿片刻,在谢鹤岭饶有兴致的目光里,只能顺从地低下头。 他整个人还被谢鹤岭抵在墙边,脸上每一丝变化都叫谢鹤岭看得清清楚楚,包括此时的羞恼和屈辱。 谢鹤岭冷眼瞧他一会儿,再度捏住他的下巴,这回并未受到反抗。将这尖俏的下颌稍稍往左一偏,柔顺的乌发被拂开,便露出右耳后的一小块白皙皮肉,往下延伸出一段修长的颈项。 宁臻玉闭着眼,只觉谢鹤岭正打量他,粗粝的指尖忽而蹭过他耳后的细小伤口,带来一阵细微的疼。《 》 17、木芙蓉 “是有一道红痕。”谢鹤岭道。 宁臻玉冷冷道:“在京兆府牢中擦破的。” 他以为这就该结束了,试图挣开桎梏,谢鹤岭的手却仍铁箍似的,掐住他下颌。 谢鹤岭微妙道:“看来那花匠没有说谎。” 宁臻玉闻言蹙起眉,又没法反驳,知道谢鹤岭是故意气他来了。 “你到底想怎样?”他没好气道。 “查证,这不是你需要的?”谢鹤岭总算松开手,奇怪道,“谢某并不关心一个下人的清白。” 宁臻玉面容愈发僵硬。 那花匠说他耳后有红痕,这是真的,又说他腰间留了厮混时的印子,这却是信口雌黄的捏造,他倒真能证明。然而腰身不比耳后,他总不能在谢鹤岭面前…… 若说找别人,这院中的下人各个对他怀有敌意,他不想闹大,更不能忍受被人用探究或恶意的目光审视,还是在如此不明不白的境况下。 唯有青雀与他交情深一些,然而青雀是严家的人。 若是青雀知道了此事,他全无心机,难免走漏。宁臻玉只要一想到这种苟且之事有可能传到严瑭耳朵里,便觉呼吸一窒。 谢鹤岭拂了拂衣袖,踱到榻边坐下,等着他选择。 他方才在谢鹤岭怀中一阵挣扎,衣领已松开了,寒夜里凉气刺骨,他只觉谢鹤岭的目光顺着他的脖颈往下滑,冰冷的蛇信一般,钻入他的衣领。 他紧抿着嘴唇,停顿许久,终于一言不发抬起手,扯下了腰侧的系带。 他手指还在发抖,几度摸不准衣带,抖抖索索好半晌,层层衣衫像剥脱的花叶,落在地上。 此时屋里屋外一片寂静,那花匠又被塞了嘴,老段正候在门外等着家主下令,一时间空气中只剩了衣物落地的声音。 宁臻玉身上最后只剩了一层薄薄的里衣,他这时竟还庆幸,自己未将严瑭的信带在身上。他的手刚摸上衣领,一鼓作气就要脱下,谢鹤岭忽然道:“看不清,近前来。” 他霎时一僵,在原地停顿半晌,谢鹤岭也不催,好整以暇等着,笃定了他会妥协一般。 宁臻玉嘴角紧绷,终还是缓缓上前,在谢鹤岭身前停下。他这时才瞧见谢鹤岭手中正把玩着一把折扇,正是他画了扇面的那把。 谢鹤岭漫不经心打量他片刻,还算君子,并未亲手碰他,而是用折扇挑开他衣襟。 可他更觉难堪,整个人都要僵住,狼狈地撇开视线。 谢鹤岭的手指抚在乌木扇骨上,他却觉得这只手正轻慢地摩挲他的身体。 分明是自证清白,他竟生出一种被玩赏的不适。 衣襟挑开,只见肤色洁白,腰身比平日所见更为纤细,阴影里的腰侧一段,隐约可见一片淤痕。 谢鹤岭一顿,笑着睨他:“果真有印子。” 宁臻玉立时伸手抚摸腰间,隐隐的疼痛。这一瞬间他简直有些恍惚,疑心自己是糊涂了。 谢鹤岭欣赏够了他的神色,抬高手掀开了些,甚至示意他转过去,细细打量一会儿,道:“是撞出来的痕迹。” 宁臻玉闻言,总算想起今日挂灯笼险些摔下木梯,被人一把拦住腰,当时便磕碰到了,应是那会儿留的的。 他刚松口气,又听谢鹤岭慢悠悠道:“且若是在假山后行事,背后该有大片痕迹。” 说着瞥了眼宁臻玉,单薄衣衫下,背上隐约仍是玉白。 宁臻玉听出他是何意,面色愈发难看,忍不住讥讽道:“你倒在行。” 他知道自己腰上这点淤青,来得如此凑巧,恐怕是进了别人的圈套。他呼吸平稳了些,解释道:“在前院挂灯笼时撞的,瞧见的人不少,可为我作证。” 谢鹤岭不置可否,放下手,宁臻玉当即揽上衣襟,却又觉衣角一紧——他散开的里衣,衣角正垂在谢鹤岭膝上,被谢鹤岭压住。 谢鹤岭道:“你打算如何还我?” 宁臻玉一顿,道:“我是被诬陷的。” 话音刚落,他瞧见谢鹤岭似笑非笑的嘴角,便知道自己是欠定了。 哪家主人会真正在乎家中下人是否清白,管事的出面处置,与人私通就都处理了,省得麻烦。谢鹤岭能耐着性子听他说这许多,已是破天荒。 谢鹤岭忽而一把攥过他的手腕,他站不稳,随即跌进谢鹤岭怀里,就听对方在耳边道:“要如何还,宁公子早该心里有数了。” 吐息温热,宁臻玉当即偏过脸颊,一言不发挣扎起来。 谢鹤岭也不拦,就见宁臻玉胡乱捡了衣裳穿上,脸色难看,快步出了门去。他这才起身,缓步踱到外间,看向桌案上遗落的一枝木芙蓉。 木芙蓉本是通体霜白,到了夜间,逐渐染上嫣红。谢鹤岭瞧了一眼,微妙觉得有几分像宁臻玉——平日面容惨白,神色冷淡,方才被迫自证清白时,羞恼已极,整个人都染上了绯色。 他袖手打量片刻。院子里老段一行人仍安静候着。 他们全是习武之人,耳目灵敏,屋内之前的一阵怪异声息,他们自然全听到了。宁臻玉出来时衣衫不整,这会儿家主也未着外袍,他们只当未瞧见,静候吩咐。 半晌,谢鹤岭终于转过视线,瞥了眼台阶下狼狈跪倒的花匠,地面已磕出一片血迹。 老段立刻请示道:“是否严加拷问,审出背后之人?” 花匠面露惧色,口中呜呜作响,朝阶上的贵人一个劲儿磕头。 谢鹤岭却浑不在意,像是已有猜测,吐出一句:“罢了,杖杀。” * 宁臻玉一路疾行,出了主院才冷静些,在晦暗夜色里缓缓整理了衣襟,这才慢慢顺着游廊走动。 路上迎面碰上几人,应都是在主院看过热闹的,见他完好无损出来,显然是被谢大人放了,一个个面露诧异。 秋茗正在转角处与人闲聊,瞧见他望过来,竟面色一僵,忍不住倒退几步,逃了开去。 宁臻玉看他这心虚模样,哪还有不明白的。他方才在屋里又惊又恼,出了一身冷汗,此刻身上难受,被冷风一吹,仿佛谢鹤岭的吐息拂过,着实难忍。 他再无心情与秋茗纠缠,径直回了自己院子,又去厨房打了热水,打算沐浴一番。 刚合上门,又有人敲响。 宁臻玉耐着性子问:“谁?” 婢女在外答道:“大人吩咐我来送一样东西。” 宁臻玉沉默片刻,实在怀疑谢鹤岭的险恶用心,却不好和姑娘家为难,便去开了门,婢女将一物递给他,便匆匆离去了。 他凝目一瞧,一枝木芙蓉绽放在他手心,颜色娇美。 想到这木芙蓉在那场腌臜事中起了何种作用,又如何被谢鹤岭拿在手中把玩,竟还特意送来…… 他胸口起伏,当即将这枝木芙蓉丢了出去。《 》 18、难自保 当晚,宁臻玉疲惫已极,正半梦半醒,忽觉衾被一动,一团热源缓缓钻进来,他立时没了睡意,一下睁开眼坐起身。 烛火还未灭,他翻开被子望去,竟是秋茗。 宁臻玉身量高挑,秋茗比他小巧许多,柔弱无依,此刻只着了一层衣裳,伏在榻上,全身发颤。 “你干什么?”宁臻玉震惊道。 他也是高门大户出身,知道些后宅里自荐枕席的私密事,甚至他从前也遇见过。然而他没想到自己沦落至此,竟还有人来钻他的被窝。 这个人还是秋茗。 秋茗脸上全无往日的妩媚之色,脸色煞白,竟是惊惧不已,颤声道:“宁公子,你行行好,救救我……” 说着,居然抱住宁臻玉的胳膊,贴上来求欢。 他心里本是一团怒气,这会儿也发不出来,立刻往旁边退去,冷冷道:“你不害我就不错了,还需要我救你?” 秋茗闻言,知道他是清楚内情了,小脸儿更白了一层。他跪在榻上,哀求道:“我诬陷你,是我黑了心肝,我知错了!你发发善心,救救我!” 秋茗哭得涕泪横流,宁臻玉却不为所动,盯着他问道:“你为什么要害我?” 他知道那花匠敢冒风险诬陷他,是惧怕秋茗身后的璟王府——谢府中的仆人再怕也只是敬而远之,到底都是下人。花匠却是新来的,不懂其中弯绕,若被拿到把柄,再被秋茗一通狐假虎威的恫吓,威逼利诱,不敢不从。 秋茗哆嗦道:“我只是想留下来,慢慢往上爬,我不想被赶回去……” 他平日爱美,脸上敷着薄薄的脂粉,这会儿哭得全花了,他见宁臻玉面色冷淡,又扑过来捉住宁臻玉的手,就要往自己松开的衣襟里塞。 “我还没被碰过,你若肯救我,要我怎么样都行!求求你。” 宁臻玉猝不及防,触着一片滑腻肌肤,浑身一震,立刻缩回手,道:“你好好说话……是谢鹤岭查出来了?” 秋茗一听到谢鹤岭的名字,打了个寒颤,泣声道:“那花匠被生生打死了,一团烂肉,我亲眼瞧见的……还有前院的两个,被打断了手……他俩好毒的心肠,居然把错全推在我头上!” “那花匠本就是个色鬼,被我拿到把柄,更没少收我的好处,他死了活该!” 他此时哭得厉害,颠三倒四,自言自语,竟还怨恨旁人指证他。 看他如此惧怕,若在往日,宁臻玉见到少年垂泪都要心软了,这回全无同情,冷声道:“他们是受你挑唆,你如今却还完好无缺,你怕什么。” “你是璟王府送来的人,谢鹤岭不会动你,顶多送你回去。” 秋茗听到这里,竟无一丝庆幸,脸色大变,尖声道:“我不回去!” 他又柔若无骨地去攀宁臻玉的脖颈,哀求道:“他们都说大人待你不同,你求求大人放过我,别送我回去……我以后一定当牛做马报答你,好不好?” 宁臻玉皱起眉:“你很怕回璟王府?” 秋茗没敢回答,比起谢鹤岭,他似乎更惧怕旧主,哭着道:“那王府就是个鬼窟……我好不容易出来的,我不想回去!” 璟王名声不佳,私下隐约有些性情暴虐苛待下人的传闻,宁臻玉听说过,从前未曾当真,竟还真有其事。 然而他如今自身难保,有何能力去救陌生人,这还是一只扬着尾针,蛰过自己的毒蝎。 若非谢鹤岭不算糊涂,这会儿被打断手,甚至打烂了血肉的人,会是他自己。 秋茗像抓着救命稻草一般紧紧贴着他,他正无法,外面忽而传来一阵脚步声,老段的声音在外响起:“宁公子,我等奉命来拿秋茗。” 话虽有礼,却只等了一息,便直接破门而入。 秋茗吓得立刻缩进被子里,仍被揪出,他死死攥着宁臻玉的衣摆,哭喊道:“你替我求情啊,救救我!” 衣角捉不住,他又抓着地面,仍被老段提了出去。另一名管事还立在屋内,客客气气地问道:“大人说宁公子若想处置秋茗,一句话便可。” 秋茗的哭声犹在耳边,宁臻玉对他并无深仇大恨,也不至于落井下石,“不必了。” 管事颔首应了,随即离开。 宁臻玉背过身,半晌人走远了,他起身去关门。隔着一段距离,能看到秋茗挣扎不断,扑倒在地上,又捉住老段的手贴在颊边胡乱亲吻,极尽手段乞求怜悯。 * 天光大亮,宁臻玉也全无睡意,他睁着眼躺了很久,直到青雀敲门来喊他。 青雀把门拍得嘎吱作响,一脸疑惑进来:“你这门怎么了,昨日还好好的。” 他说着,见宁臻玉面色青白,像是一宿没睡好,便悄声道:“你昨晚听见了么?好大的动静,秋茗被老段捉去了,哭得惊天动地,吵醒了好些人。” 他知道秋茗没少针对宁臻玉,落得这下场,有些畅快,啧啧道:“听说是他偷人,被捉了个现行,姘头已经叫人打死埋了。” 宁臻玉沉默片刻,“他呢?” 难道真的被谢鹤岭送回了璟王府? “他翻墙跑了,”青雀道,“似乎是前些天没少拿钱打点人,派上了用场,绳子没给他绑牢,他便就跑了。” 宁臻玉有些意外,点点头,也不再问了。 青雀接着八卦道:“他给谢大人戴了这么大一顶绿帽,我们都以为大人要派人去追呢,没想到他逃到城门,被璟王府的认出来,带回去了。” 宁臻玉一顿,不知想些什么,半晌又心道离开京城果真没有这么容易。 这一整日,整个谢府都对此事议论纷纷,昨晚在主院凑热闹知道些底细的,见了那几人的惨烈下场,也闭口不言。 到晚上,宁臻玉又被唤去守夜,路上碰见几人,应是昨晚的那几个,俱都神色怪异,讪讪朝他挤出个笑容,生怕他追究似的。 至于谢鹤岭,这位传闻中因为男妾偷人而大发雷霆的主君,此刻正倚在斜榻上听曲儿看书,心情仿佛颇佳。昨晚那几人或死或伤,喷涌而出的鲜血,似乎没有溅染到他的衣摆半分,依旧光鲜。《 》 19、忍耐 宁臻玉一时间心情复杂,在门口站了片刻,才迈进门去。乔郎见状,朝宁臻玉点头示意,照旧提前结束曲目,施礼退出。 宁臻玉经过昨晚那一遭,心里实在有疙瘩,院子里的地砖上影影绰绰,映着树影,他仿佛瞧见了那花匠拼命磕头求饶时,砸出的一小滩血迹。 他甚至记得昨晚他被谢鹤岭制住,隔着一堵墙都能听到的隐约的磕头声和拖拽声。 谢鹤岭见他几番欲言又止,道:“你可是想问秋茗是否真的跑了?” 宁臻玉点点头,谢鹤岭面露笑容:“他是跑了,我叫他跑的。” 宁臻玉虽然原就不太相信秋茗有能耐从谢鹤岭眼皮子底下逃跑,闻言还是一怔。 “他既然宁愿认了这烂摊子,也不想回璟王府,我便做这个顺水人情,他能跑得了,我自然不追究。可惜璟王的人难缠,他运气太差,还是被捉了回去。” 宁臻玉忍不住道:“他出逃被捉,岂不是下场更惨?” 谢鹤岭却冷笑一声:“怎会。他知道该说什么——璟王听到他给我送了个绿帽,只怕要大笑出声,赏赐他还来不及!” 言下之意,竟像是璟王对他有什么深仇大恨一般。 宁臻玉却想到,秋茗至今还是个雏,璟王又非好糊弄的,秋茗这般说辞,璟王真能相信?但凡有个经验丰富的,一检查就要露馅了。 除非秋茗已经……他心里猜测着,实在忍不住看了谢鹤岭一眼。 随即又转开视线,不打算再往深处想,谢鹤岭做了什么,和璟王府究竟如何,都与他无关。 对这些不在明面上的事敬而远之,将来脱身也能干脆利落些。且因昨晚秋茗声嘶力竭的哭声,他辗转难眠,对璟王府本能地想保持距离。 这一整日宁臻玉都隐隐有些反胃,他去里间焚了香炉,安宁的香气弥散,这才好受些。 谢鹤岭见他神态恹恹,笑道:“你若不解气,我向璟王要人,他理亏,不会不给。” 见宁臻玉照旧摇头,他遗憾道:“罢了。” 谢鹤岭起身,瞥他一眼:“今后由你替我更衣守夜,你应无意见。” 宁臻玉顿住,他即便想拒绝,也实在没有立场,还是在昨晚刚受了恩惠的情况下。 他沉默着跟随谢鹤岭进了里间,替谢鹤岭换衣。 这回他总算能忍受些,解谢鹤岭的衣袍时,哪怕人都要靠进怀里,被对方的呼吸吹拂,他也僵着手完成了。 他能感受到谢鹤岭正瞧着他,幸而从头到尾都还顺利,谢鹤岭居然没有为难。他又回到外间的矮榻上睡下。 然而他依然没有睡意。 脑海里浮浮沉沉,走马灯一般,从昨晚的闹剧,到枯萎的木芙蓉,再到台阶下早已干涸的血迹。 谢鹤岭大动干戈处置了这么多人,他自然不会认为谢鹤岭是善心大发替他出气,将来必有偿还的一日。 想到要如何“还”谢鹤岭,他便觉坐立不安。 他又想起守卫森严的京师城门,京兆府的衙役,最后兜兜转转,又想起严瑭撑着伞,关切望着他的脸。他甚至已经能将那封信的内容一字不差地背出。 他知道这样不应该,徒增执念,将来分别的那一日,会比当年更痛。然而只有想起严瑭时,他才能稍微生出点希望。 * 这几日谢府颇混乱了一番,因秋茗那件事,好几位郎君听闻了花匠的惨烈死状,被谢鹤岭的狠辣手段吓到,又或是同样心虚,满心惴惴。 有些门路的,便传了消息给旧主,哀求着要回去,怕一个不留心得罪谢大人,自己就要香消玉殒。至于理由,便是思念旧主心切,一病不起,盼君垂怜。 谢鹤岭又是有雅量的,自然客气送回,哪怕旧主没这个意思,也只得收了。一来二往,也算攀上关系。 青雀整个人也活泛起来,捧着脸笑道:“我求人跟大公子说了,我想他想得紧,过几日便要回去。” “老夫人每月初一都要去相国寺拜佛上香,我趁这天回严府,再哭一场,求大公子将我讨回去。大公子心软,定不会怪罪的。” 宁臻玉早先在睢阳书院时,便听闻严家长子是个膏粱纨袴,数不清的风流债,他不觉得青雀这般回去能得什么好。 青雀倒是浑然不在意,“公子心里有我,我便心满意足了。” 他又撺掇道:“臻玉,你不走么?” 青雀天真烂漫,对秋茗之事并不知内情,只觉谢大人竟不去跟璟王讨要秋茗追究一番,实在是好脾气好风度。 他劝说宁臻玉:“你不如早些请辞,大人雅量,定然可行。” 宁臻玉没说话,只得苦笑。 青雀倒是说到做到,一到初一,他便偷偷跑没了影子。第二日严大公子亲自上门赔罪,在堂屋说了些什么,听奉茶的仆从说,谢鹤岭爽快放人,言语也算客气。 然而严大公子出门时,整张脸却不太好看。 宁臻玉已无暇去探究严家的家事,他打算着趁年底京师繁华,来往商贩众多,想法子偷偷藏在客商中离开京城。 这个计划并不算天方夜谭。年底谢府定要添置些年货布匹,最近谢鹤岭明显和朝中官员联系密切了些,到时来往道贺的官员甚众,不是不能浑水摸鱼。他也摸清了谢府的守卫,溜出去并非难事,再收买些客商,藏在队伍中离京便好。 这法子只在他脑海里打了个雏形,还未来得及开始着手布置,璟王的生辰先一步到来。 生辰宴前一日,谢府收到了请帖,老段恭敬呈了请帖给谢鹤岭,谢鹤岭打开一瞧,忽而眼睛微眯。 他瞥了宁臻玉一眼,似笑非笑道:“璟王生辰宴,点名要你同去。” 宁臻玉陡然间心里一沉。《 》 20、圈套 宁臻玉也不知璟王为何忽然注意到了他。 是因为秋茗?可看秋茗之前的态度,显然没有重要到能让璟王为他出气,特意来找自己的麻烦。 因着此事,宁臻玉一整日都神思不属。晚上就寝时,他正替谢鹤岭宽衣,忍不住道:“璟王无缘无故,为何要我去赴宴?” 谢鹤岭道:“宁公子名声大,兴许璟王也想一睹风采。” 什么名声,被宁家赶出门又被谢鹤岭捡回去的名声? 宁臻玉此时正攥着谢鹤岭衣襟,一瞬间真想绞紧衣领勒死这人算了。谢鹤岭又瞥他一眼,道:“你明日若想全须全尾回来,宴上安分些。” 这话说得轻飘飘的,仿佛一句调侃,宁臻玉却不知怎的背上发寒。他听闻璟王喜怒无常,加上秋茗说起璟王府时那如见妖魔的恐惧神情,这愈发让他心内不安。 第二日时辰一到,宁臻玉一早便跟随谢鹤岭上了马车,前去璟王府,老段依旧随行,后面跟着一车的宝物,作为献给璟王的贺礼。 璟王府门庭若市,今日到场的文武百官之多,恐怕能比得上朝会。便是这般,谢府的马车一到,璟王府的管事便认出了,躬身拱手前来迎接,另有无数巴结的官员上前攀谈。 谢鹤岭本就相貌俊美,今日轻裘缓带,当真鹤立鸡群,旁人见了还以为是哪位王侯贵介。 谢鹤岭去年曾在皇帝围猎遇险时救驾有功,破格提拔为翊统领卫,后又授金紫光禄大夫,年纪轻轻扶摇直上。哪怕如今皇帝病倒了行将就木,亦是璟王座下的红人。加之太子年幼,说不准将来便是新朝的顶梁柱,前途不可估量。 宁臻玉立在谢鹤岭身后,飞快望了一眼,便瞧见刑部尚书之子闻少杰并几位酒友也在其中,平日一个个都是眼高于顶的纨绔,这会儿倒是各个好脸色好礼节,拉下了脸巴结。 几个年轻的自然也发现了宁臻玉,忍不住偷觑,见他一身朴素打扮,一个个俱都眼神复杂,意味难明。碍于谢鹤岭在旁,又很快掩饰了去。 宁臻玉反而神色泰然,跟随在谢鹤岭身后,若有不知情的见了,倒更像一位幕僚。 璟王府的管事引路在前,殷勤道:“谢统领来得早,酒宴还未开始,您不妨先入席,或是在府中游赏一番也好。” 璟王府碧瓦飞甍,远远瞧着已是极为气派,一入内更是楼阁高耸,假山湖石层叠拥翠。宁臻玉亦是高门中长大的少爷,也曾出入宫禁,见此依旧有些诧异。 谢鹤岭道,“怎么?” 宁臻玉叹息道:“比起皇宫也不遑多让了。” 谢鹤岭嘴角一挑,笑道:“陛下亲自挑选能工巧匠,修了几年的王府,自然非同凡响。” 两人转过一道水上的廊桥,忽而有人匆匆来请:“谢统领,王爷有要事相商。” 这也不是什么稀罕事,谢鹤岭点点头,吩咐老段:“开宴在即,带宁公子先去宴上。” 老段应了是,示意宁臻玉随他离开园子。两人原还走得近,然而今日实在人多,不提到场的官员官眷,连王府内的婢女仆从都数不胜数。 宁臻玉原还能瞧见老段的身影,经过游廊转了几个弯,几列捧着膳食的仆从行了过来,一下将人冲散,他停停走走眼花缭乱,便失去了老段的踪迹。 “段管事……” 宁臻玉张口欲呼,又想到这里是璟王府,不好在此处喧闹,只得踮着脚张望,实在找不着人,只好向婢女问路,得了方向,才匆匆独自去了。 哪知刚出了一道月门,便被捧酒的婢女迎面撞上,“啊呀”一声,溅了他一身酒水,浅青色袄子顿时浸了大片暗色。 宁臻玉还不及反应,这婢女便脸色一白,道:“抱歉,弄湿你衣裳了……且随我来,我给你换一身?” “不必了,小事。” 宁臻玉哪会和小姑娘计较,连连摇头,转身要走,那婢女却坚持道:“我方才瞧见你了,是谢大人带来的,亦是客人。若叫人知道我洒了客人一身酒水,管事的指不定要怎么罚我呢!” 另一个婢女又帮腔道:“宴会上湿了衣裳,旁人瞧见了,岂不是叫谢大人没了脸面。” 丢不丢谢鹤岭的脸,宁臻玉是不在意的,然而这是璟王府,谢鹤岭叮嘱过他莫要横生枝节,他实在不愿意在这关头惹出什么事,引了璟王注意。 他稍一犹豫,便被两人拉扯着,交给了几名仆从,带去后院换衣。 此时夜幕已落,璟王府逐渐悬上灯火,他心里焦急,只得跟了去了。弯弯绕绕到了一处昏暗屋子,里面还未掌灯,仆从替他打开屋门,跟里头说了几句,便催促他进去。 宁臻玉一时疑心,又见屋内嘈杂,人影幢幢,似乎人不少,心里安定了几分。这些人正忙着换衣,倒不嫌他麻烦,热情地拿了一身衣裳推到他胸口,道:“你穿这个!” 屋里昏暗,他瞧不真切,匆忙间摸了摸,似乎是好料子,只是薄了些。 高门大户的奴仆本就体面,宁家便是如此,方才所见的王府奴仆更是穿着不凡。这时节天冷,薄了些也比穿湿衣服强得多。宁臻玉不做他想,道了谢便匆匆换上, 又听外面传来几声锣鼓,似乎开了宴,屋里便有人叫道:“走啦,要迟了!” 众人似乎也急了起来,响起此起彼伏的埋怨声,听来个个年轻,脆生生的。 他们快步走过宁臻玉身侧,宁臻玉只觉一阵香气扑来,来不及细想,跟随着旁人出去。 直到出了屋门,他才发现方才换衣的屋子是一处耳房,几道回廊之隔便是开宴的厅院,光芒大盛,人声鼎沸,已有鼓乐声。他不知道谢鹤岭这会儿是否已经到了,挤在人群里急匆匆赶过去。 然而越往灯火辉煌处赶,他越觉不对,身侧的这一行人,朦胧能瞧见身形纤细,并非寻常奴仆。风中隐隐传来香气,他总觉得熟悉,方才在屋中他便察觉香气有些太腻了,这会儿风一吹,忽而清明。 是秋茗身上的香气。那晚秋茗只穿了一件衣服爬他的床,便是这样娇柔的香气。 宁臻玉忽觉古怪,脚下一停,忍不住低头扯了衣袖细看。 此时宴会上亮堂的灯火已朦胧映照到这里,他借着这点光,瞧见身上和其他人穿的一样,是一层浅红的绫罗。 极为轻佻的颜色。 若不是他未换去最里层的中衣,严实掩住颈项,这会儿应同旁人一般,肤色如玉透出衣衫。《 》 21、璟王 宁臻玉僵立着,身后几双柔软的手推他,吐气如兰:“快走呀,有人等着呢。” 宁臻玉知道,等着自己的恐怕是个陷阱。 他不由往后退了一步,然而大门口那头,已有眼尖的仆人发现了他,喊道:“谢府的那位找到了。” 老段正在阶下张望,脸色不太好看,闻声望过来,待看清他的打扮,面容陡变。不仅如此,屋内分坐的官员听到声音也投来视线,目光瞟过一色的美人,微妙停在他身上。 宁臻玉僵硬半晌,面容在昏暗的光线里变化几回,终于掩去了所有表情,慢慢走上前去,歉意道:“方才遇上意外,来迟了。” 老段眉毛皱着,似乎正纠结,到底还是转头带人进去。 一行蝴蝶一般的美人进了门,随乐声起舞,殿内众人自然目光流连,只是一个个的眼神怪异,俱都停留在宁臻玉脸上。 在座的没有一人不知道宁臻玉,也没有一人不曾听说过这位宁公子,之前被赶出宁家,又被送入谢府侍奉的奇特经历。 席间已有人嗤笑出声,暗暗私语。 宁家几人自然也在席间。 当初分明是他们亲手将宁臻玉送给谢鹤岭,这会儿摆到台面上来了,他们竟又懂得廉耻了,面色极为尴尬。宁简苍老的脸上更是花红柳绿,只恨不能抬起衣袖掩面。 唯有宁臻玉尚算平静,忽略一道道视线,缓缓行至殿内。 此时此景,郑小侯爷忽而想到几月前,宁臻玉曾被他当众戏耍的往事,笑道:“宁公子怎这身打扮?我还当是王府的哪位郎君。” 一名雌雄莫辨的美人越过宁臻玉,到璟王身侧跪坐下来,替璟王倒酒。 璟王坐在上首,锦绣衣袍,乌黑的头发衬着雪白的脸,身边的美人也黯然失色。只是神态阴沉,今日分明是他生辰宴,也不见喜色。 他始终瞧着着宁臻玉,面上终于出现兴味,听郑乐行这般说,“哦”了一声,“你便是宁臻玉,谢鹤岭府里那个?” 宁臻玉拜倒在地,恭敬施礼,平静道:“是。小人方才衣裳为酒水所湿,幸得王府几位帮衬,换了衣裳赶来,打搅王爷雅兴,还望王爷恕罪。” 披了这么一件不得体的衣裳,他也无羞愧之色,依旧从容。 璟王仿佛有些意外,上下扫视他一番,忽而笑道:“宁公子好相貌,这身绫罗便送给你了。” 这话着实轻慢,宁臻玉袖中的手攥得发抖,面上还是恭敬道:“今日天寒,谢王爷体恤。” 他的语气不卑不亢,仿佛这番对话真的只是璟王的一番善意。 在场的不少人交换了眼神,大概猜出他是被人下了套子,故意叫他丢了颜面。然而这模样不像是遭人戏弄的奴仆,反倒像是一名教养良好的世家子,酒宴上一时兴起披了衣衫的风流客,落落大方,全然不见窘态。 在旁看热闹的便忍不住露出失望之色。 谢鹤岭倒是懒洋洋的,似乎也正看好戏。 璟王搁在座椅扶手上的手指敲了敲,“这样罢,你来得迟,总该告罪。” 他说着,目光移向下首的谢鹤岭,玩笑道:“谢统领,你的人来迟了,你罚。” 谢鹤岭笑道:“王爷也知道,谢某是武官出身,若有人失时又唐突王爷,罪过不小。若叫我定罪,可怜他这一身皮肉了。” 在场的贵人俱都一怔,没料到谢鹤岭这般心硬,半点不怜香惜玉,颇有几分不忍地望向宁臻玉。 宁臻玉却松了口气,心想挨一顿也不是多么难以忍受的事。 有的喝了几杯酒,眼见谢鹤岭似乎并不把宁臻玉当回事,便酒壮人胆,目光格外流连在宁臻玉面容上,玩笑道:“谢统领好煞风景。若是不弃,不如叫下官发落。” 宁臻玉听出是闻少杰的声音,心里一沉。他也曾混迹宴会,知道这些人拿人取乐的手段。 “若在别处,定教闻大人代劳,”谢鹤岭笑了笑,“只是璟王在上,哪有我们掺和的道理。” 不知怎的,闻少杰竟又不敢吭声了,谢鹤岭喝了杯酒,接着道:“今日乃是璟王生辰,下官不好煞风景,自然该听寿星公的意思。” 璟王眯起眼,目光在谢鹤岭和宁臻玉之间转了几个来回,终又嗤笑一声:“罢了,自罚三杯便是,血淋淋的倒人胃口。” 谢鹤岭笑道:“王爷雅量。” 宁臻玉暗自松了口气,拱手谢恩,吃了呈上来的三杯酒,这便起身,默不作声退到了谢鹤岭的坐席旁。 他整个人还紧绷着,只是面容依旧平静,坐在谢鹤岭身边侍酒。 正在这时,屋外传来一阵脚步声,管事的进门通禀:“王爷,江阳王派人送来贺礼。” 一名器宇轩昂的武官入内,约莫三十出头,风尘仆仆,他入门便行了拜礼:“参见璟王,江阳王路上耽搁,恐错过您的生辰,特命属下快马加鞭先行赶来。卑职还是来迟,请王爷恕罪。” 璟王瞧了他一眼,“你是安北王的部下。舅舅派了你送他来京?” 不等那武官答话,他哼道:“我那弟弟从边关赴京,几月了还未见人影,可是路上耽搁了?” 武官的声音小了下去:“江阳王旅途劳顿……” 璟王冷笑一声:“哦,劝他保重些身体,路途漫漫,别被掏空了。” 这话意味深长,不仅听得江阳王一行人尴尬,底下的官员也面面相觑。 江阳王乃是璟王的同母胞弟,这些年在边关有些军功,皇帝还身体康健时,传令他战事一了便进京受赏,这会儿将要到京,皇帝却已一病不起。 宁臻玉也听得古怪,亲弟弟要赴京团聚,璟王不欢喜也就罢了,然而说话这般阴阳怪气,仿佛江阳王是酒囊饭袋一般。兄弟阋墙惯有,宁家三个兄弟便是如此,却也是面和心不和,外人面前保持体面,这般绵里带刺的实在少有。 璟王也不觉有何不妥,竟还自顾自喝了杯酒,又转过目光,瞧了一眼谢鹤岭。 他指着谢鹤岭,朝武官道:“谢统领在西北也曾在江阳王手下效力,功劳不小,我弟弟派你过来,可有什么话带给谢统领?” 那武官猝不及防,面容一僵,“不、不曾……” 这下场面更是凝固,宁臻玉不由抬头一瞧,只见那武官神色局促,心想到底是粗人,场面话也不会讲,一句“江阳王曾和卑职提到谢统领”便能糊弄过去的事,眼下谁都尴尬。 谢鹤岭却只微微一笑,“璟王抬爱了,微末之功还劳您记得。” 说着朝那武官举杯示意,似乎是相识。 那武官顶着璟王冷笑的视线,也不敢多话,再拜首:“贺礼既已送到,卑职告退。”便退了出去。 刺了一通未到场的江阳王,又给谢鹤岭找了不痛快,璟王似乎舒坦了些。江阳王送来的贺礼正在外头廊下摆着,他也懒得瞧。 屋内歌舞声又起,没了乐子可看,璟王很快便觉无聊,啪一下丢了银箸在案上。声音不大不小,身旁的美人却一滞,又柔软地依偎过去,撒娇道:“王爷?” 美人在怀,璟王全无兴致,冷冷瞥了他一眼,吓得人又松开手。 屋内原本热闹的氛围陡然僵住,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哪里又惹着了璟王。 璟王倒没发火,兴致缺缺拂手道:“诸位请便。” 便起身离开。 一片安静中,璟王身影转入内堂,逐渐远了,才有人悄声道:“这是怎么了?” “王爷一贯喜怒无常,没触怒他便是幸事了,莫管。” 这么说着,璟王这位主人虽离席了,歌舞鼓乐照旧,在座的也不敢先走,便又互相攀谈着,过来向谢鹤岭敬酒。 谢鹤岭在外人面前还真是人模狗样,好脾气好风度,一一受了,觥筹交错间逐渐有了些酒意,往后一靠,倚着宁臻玉胳膊喝酒。 宁臻玉极不习惯被人近身,还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又是这般轻慢的倚靠,他忍了忍,终究还是垂下眼睛,替谢鹤岭斟酒。 有人调侃道:“谢统领酒量不佳呀?” 这话引得几名武将哄笑:“大人不知,谢统领一贯如此,喝多了便要回府歇息,从不留宿风月场——伺候他的美娇娘好不失望,辜负了多少投怀送抱的美人!” 原是这谢鹤岭去年平步青云,朝中颇多人有意结交,然而此人不好美色,也无格外的嗜好,试图拉拢也无从下手。 又有人暗暗笑道:“如今才知,原不是六根清净,是另有所好。” 在座的诸多高官贵人,哪个不是私下眠花宿柳荤素不忌,说话也口无遮拦,面露揶揄,瞟向宁臻玉。 谢鹤岭看够了屋内歌舞,也觉无趣,起身道:“各位请,谢某失陪了。” 宁臻玉也起身拱手施礼,随谢鹤岭离席。 两人正经过宁家父子座前,宁简眼见儿子和养子走过来,也顾不得宁臻玉刚丢了宁家的脸,当即扯出笑脸要起身,“谢统领——” 谢鹤岭却只朝他们点点头,与旁边几位并无不同,同僚客套一般:“几位大人尽兴。” 便停也不停,忽略瞬间僵直的两张脸,施施然迈出门去。《 》 22、再遇 屋内烧着地龙,暖如春日,穿着单薄点还不觉得冷,到了屋外,迎面便是寒夜里的一阵冷风,宁臻玉立时清醒了些。 外院尚有一群官员在此宴饮,或是桥边坐着赏月饮酒,听到脚步声,便都回头张望。 宁臻玉跟着谢鹤岭往外走去,神色如常。 只是身上披着的绫罗到底显眼,灯火下呈现暧昧的绯色,好些不知内情的,还以为是谢鹤岭看上了哪个郎君要带回去,近了瞧那神色又不像,不由窃窃私语悄声猜测。 宁臻玉忽略这些目光,只跟随在谢鹤岭身后,然而离王府大门越近,便能瞧见大门口人越多。 他原还不觉得有什么,直到走得近了,竟听外头声音愈发熟悉。 原是好些个朝中官员曾得罪过璟王,生辰宴连请帖也不曾送,他们依旧巴巴地赶来贺喜,许是为了求情告饶,却被拒之门外。 “我乃御史中丞之子,家父抱恙,我代替家父为璟王献上贺礼,劳烦通传一声。” 宁臻玉听得声音,陡然一顿。 王府的门房不耐道:“早先便开宴了,你来晚了不如不来,何苦纠缠!” 谢鹤岭察觉到宁臻玉停在后边,侧脸瞥了他一眼,只见脸色刷的一下惨白。 谢鹤岭眉头一抬,看了眼大门外瘦削的身影,哪还有不明白的。 宁臻玉忍不住攥住了衣袖,他原是故作平静,挺直了脊背,迫不及待离开这璟王府,眼下却已经想往后退,甚至下意识躲在了谢鹤岭身后。 其他时候也就罢了,他如今穿着这样的衣裳,有辱斯文,如何能叫严瑭看见。 谢鹤岭明知故问道:“怎么了?” 宁臻玉只得揪紧了谢鹤岭的氅衣,抿住嘴唇不说话。 谢鹤岭“哦”了一声,宽慰道:“冷么?” 说罢脱下大氅,披在宁臻玉肩头,掩去了那身轻佻的浅红衣衫。 宁臻玉知道自己披着谢鹤岭的衣物,这模样也好不到哪里去,身后已有人瞧到他们的动作,格外议论。 可他没有办法了。 不远处的游廊转角莺声燕语,那群美丽的蝴蝶一般的少年已经搀扶着醉酒的达官贵人出来了。谁都知道那些少年是什么人,只消瞧一眼,就能发现他们的衣服是一样的,他不能被严瑭看轻。 旁人目光也就罢了,今日的闹剧会不会传到严瑭耳朵里,他无法控制,可他至少不能当着严瑭的面,打扮成这模样。 门房听到动静,见是谢鹤岭一行人出来,殷勤道:“谢大人这便要走了?” 他一说话,门槛外的严瑭自然也投来了视线,宁臻玉浑身一僵,再不能后退,避无可避,只得垂下头勉强藏在谢鹤岭身后。 谢鹤岭道:“王爷已歇下了,我们自然不好打搅。” 说罢,见旁边的宁臻玉神情不安,便和声道:“好了,这便回府。” 两人这般说着,迈出王府大门,与严瑭擦肩而过。 宁臻玉一直低着头,攥紧了衣领,生怕露出了一丝鲜亮的绯色。 他知道严瑭已经注意到了他,也瞧见了他身上不合身的大氅,他只能一语不发,垂着头随谢鹤岭步下台阶。 严瑭却忽然道:“且慢。” 这两个字像一支利箭,将宁臻玉钉在当场。宁臻玉不敢回头,只觉后背要被盯出一个洞来。 谢鹤岭慢悠悠拂了拂衣袖,转过身道:“你是?” 严瑭走近了,近得一直僵硬低头的宁臻玉的视野里,出现了严瑭的衣摆。 “见过谢统领,在下御史中丞之子严瑭。” “哦,严公子。” 严瑭平稳道:“谢统领回京以来,在下还未登门拜会,没料到能在璟王府见到统领。” 谢鹤岭不冷不热道:“得璟王垂青,赴王爷的生辰宴罢了。” 严瑭沉默片刻,又接着道:“谢统领……” 谢鹤岭却已懒得与人寒暄,打断道:“璟王已离席歇下,严公子不如改日再来。” 宁臻玉察觉到严瑭的目光忽而扫过他身上,似乎还想说什么,心头一紧,生怕严瑭提起自己,幸而谢鹤岭说道:“天冷了,经不起更深露重,请便。” 说着便朝外边停着的谢府的马车而去,宁臻玉僵硬着,下意识还记得跟随谢鹤岭离开,浑浑噩噩上了马车。 他能感觉到严瑭一直望着他,他几乎羞愧到抬不起头。 马车里支着炭盆,宁臻玉进了车厢,却全然不觉温暖,整个人冷僵着。 老段恭敬合上车门,在外赶车,马车慢悠悠行进,他忽而想起方才谢鹤岭说的最后那句“天冷了,经不起更深露重,请便”。 谢鹤岭是一介武将,战场上拼杀出来的,怎会抵不得寒夜,这话朦朦胧胧,隐隐约约,暧昧地指向了宁臻玉。 这个垂着头站在他身侧,始终不敢抬头看严瑭一眼的宁臻玉。 尤其他此刻身上还披着谢鹤岭的外衣,毫不合身,上面的纹饰毛裘,绝非下人能穿的,哪怕不知情的见了,也能瞧出是谁的衣服。 宁臻玉已不能细想,严瑭看见他这样的穿着,甚至谢鹤岭这般对他嘘寒问暖,心里会怎么想。 谢鹤岭是故意的,他什么都知道。 宁臻玉后知后觉,羞愧令他的呼吸急促起来。 他缩在衣袖里的手指颤抖着,下意识抬起,想脱下这层叫他如坠冰窟的氅衣。 刚摸到领口,便听谢鹤岭道:“怎么,后悔了?” 桌案上点着灯火,在车厢的晃动里不断跳动,谢鹤岭闭着眼,语气带笑:“方才是你宁公子怕得要命,向我求救,怎么现在又要脱了?” 宁臻玉没有说话。 谢鹤岭这才睁开眼瞧他,只见宁臻玉脸色惨白,竟比方才刚见到严瑭时更为难看。 “方才示弱求情,谢某这才相救,怎的现在翻脸不认,仿佛我害了你?” 宁臻玉提不起一丝争辩的想法,抖着手指拉开衣领,他已顾不得上回自己也是这般在谢鹤岭面前宽衣解带,只是实在不愿意穿着了,便一言不发将氅衣脱下下。 谢鹤岭瞧着他脱去氅衣,露出里面一层绯红的衣衫,透出王府酒宴上的奢靡气息。 他忽而面露嫌弃之色,冷淡道:“脱了。” 宁臻玉一怔。 谢鹤岭看他一眼,皱眉道:“脂粉味太重。” 方才璟王府内空间广阔,加之本就熏香缭绕,香气还不显,此刻在这车厢里不免过腻了些。 宁臻玉攥紧了膝上的衣物,没有动作。 谢鹤岭倚在座上,好整以暇道:“莫非等会儿回到谢府,下了马车,你也要这般打扮?叫所有人都知道你在那些达官贵人眼里是什么身份?” 宁臻玉一瞬间想起之前殿内,那一道道轻慢的视线,强压许久的屈辱随即涌了上来。 “这与你有何干系?” 谢鹤岭道:“与我无关,又何故向我示弱求救?宁公子用完就丢,可见是好教养。” 宁臻玉实在说不过他,气得闭口不语。 却也毫无办法,他知道自己决不能这样穿着回道谢府,只得一把将这层绫罗扯下,丢在远些的角落。 幸而他还穿了一层里衣,掩去了身体,只是良好的教养依然叫他难堪。 他原还维持着外表的平静,然而车外传来马嘶和车轱辘声,不知是哪家大人的车马行过,离得很近。他下意识怕是严瑭,浑身紧绷,即便车门和车帘掩着,这般模样也怕被严瑭瞧了去。 谢鹤岭见他怕得肩头耸起,嗤笑一声。 一路回到谢府,谢鹤岭拂袖起身,也不理会身旁衣衫单薄,抿紧嘴唇的宁臻玉,独自下了马车。 那件氅衣和绫罗依旧丢在车内,宁臻玉听着外面谢府奴仆迎上来的声音,咬了咬,终究还是披上了那身氅衣。《 》 23、转机 谢府门口依旧聚集了不少下人相候,宁臻玉下马车时,他们隐晦的目光在他身上转了一转,自然瞧见了肩上披着的云纹氅衣,但每个人都默契地移开目光,只当做没瞧见,甚至有几人朝他示好地笑了下。 宁臻玉松了口气。 往府中走时,一向手脚麻利的老段却像是在走神,竟不慎将仆从的灯笼撞在地上,一下熄灭。谢鹤岭瞧了他一眼,“怎么,魂魄留在王府了?” 老段当即请罪:“是属下疏忽。” 旁边有人取笑道:“莫非是那璟王府里美人众多,段管事流连忘返了。” 这原是一句玩笑话,老段的脸色却仿佛僵住了,不吭声。 宁臻玉没心情听他们拉扯这些,拉紧了衣襟,顺着游廊快步回到自己的小院,换了衣裳才安心。他把氅衣叠好往主院走去,却见另一个年纪大些的林管事在屋外立着,和蔼道:“宁公子怎么过来了?” 宁臻玉正好也不打算进去,见了谢鹤岭这煞星他来气,便将衣服交给他,离开时隐约听见屋内谢鹤岭冷冷的声音:“玩忽职守,你什么心思自己心里清楚,别昏了头。自行去领军棍。” 之后便是老段领命的声音。 老段一向不苟言笑,各类琐事从不出错,宁臻玉很难想象到“玩忽职守”四字会用来评价老段,今日特别些的,也只有他和老段在王府走散这一事了。 但他也无暇细思,自己身上发生的事,足够令他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他到底得罪了谁,竟要这样给他下套。 之前被诬陷捉入京兆府,他还毫无头绪不能确定,然而今晚是在璟王府落入圈套,这已是明示了。 天底下能指使宫中女官的已是屈指可数,敢在璟王府这般明目张胆耍手段的还能有谁?只能是璟王。 可自己到底哪里得罪璟王了?他百思不得其解。在今日之前,他甚至只在宫里见过璟王两回,每次都回避跪倒在地,不敢直视,今日才真真切切瞧见璟王真容。 他一夜未眠,毫无头绪。第二日午后去主院送茶点时,遇到了老段。 老段侍立在门外,依旧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唯有毫无血色的嘴唇能看出伤得不轻。 对于老段受罚的原因,宁臻玉有些猜测,不由问道:“昨日之事,段管事可是受我牵连?” 老段还是没什么表情,“是我失职,累得谢府在外丢了颜面,与宁公子无关。” 他都这么说了,宁臻玉只得点点头,端着茶点进屋。谢鹤岭正倚在座上看兵书,小几上摊着一堆请柬或是拜帖,好些高官的落款名讳,约莫是不少官员巴结相邀。 宁臻玉将茶点放下,换了桌案上的茶,破天荒的没有掉头就走,反而看向了谢鹤岭。 谢鹤岭自然也察觉到了,放下书,笑道:“啊,谢某忘了,宁公子昨日的衣物还未带回去。你去问问老林,他应该叫人收拾了。” 宁臻玉反应过来说的是昨晚他穿的那身轻薄的绫罗,当即面色一青,道:“不必了,你喜欢你留着。” 他也不和谢鹤岭绕弯子,直接道:“我且问你,上月京兆府那事,和昨晚之事,是否是那位所为?” “那位”指的是谁,两人心知肚明。 谢鹤岭道:“是又如何,你难道还想报复回去?” 猜测成真,宁臻玉追问道:“我到底哪里得罪他了,值得他这样追着我不放?” 谢鹤岭一向话多,这会儿居然不说话了。 这便愈发显得可疑,宁臻玉怀疑道:“该不会是因为你罢?上回我被捉去京兆府,便是你来找我几天之后。” 在这之前,宁家走投无路之际也没见璟王为难他一个;且这段时日来看,璟王似乎和谢鹤岭有些龃龉。宁臻玉越想越觉得是这个理,谢鹤岭却笑了一笑,道:“不错,兴许是谢某拖累你了。” 这话实在敷衍,戏耍一般。 宁臻玉心底的火气又涌了上来,他厌烦谢鹤岭阴阳怪气戏弄人的姿态,转身要走。谢鹤岭翻了页兵书,漫不经心道:“兴许是因为璟王看着你,就像看到了他自己。” * 谢鹤岭在打什么哑谜,宁臻玉已不想再猜测,这些大人物心里的弯弯绕绕他无意探究。 他只知道璟王睚眦必报,恐怕不会轻易放过他。 谢鹤岭愿意将他从京兆府捞出,多半还是觉得他这个抢夺他人生的假少爷未能偿还业债,还未叫他折腾尽兴,因而庇护一二。然而这样的庇护维持不了多久。 谢鹤岭是一条毒蛇,他不能寄望于这个对他抱有恶意的衣冠禽兽。 原本年末打算实施的计划,便又显得太过遥远。他的心又开始不安。 许是他的运气不算糟糕透顶,两天后便迎来了新的机会:天冷了,谢府的下人们需添置新衣,他跟随林管事出门采买布匹,遇到了青雀。 林管事和善,许他和青雀叙叙旧。 不过半个月未见,青雀的小圆脸已消瘦了一圈,他回到心心念念的严家,神采却不如在谢府时生动了。他将宁臻玉拉到巷口坐下,望着他欲言又止。 宁臻玉知道璟王府发生之事定然已传了出去,成了贵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青雀恐怕也听说了。 他努力不去想严瑭的看法,转移话题,笑道:“难得碰到你,你这袖子里拿的什么,红红绿绿的。” 青雀忽而垂下头去,没有说话。 宁臻玉拿起一看,竟是几盒胭脂,他对女子喜好之物颇有研究,认得出是佳月坊所出,京中女子极为追捧。再看青雀黯然神色,随即猜到了大概。 严大公子并非良人,本就是花楼的常客,应是有了美貌的新欢,叫青雀出来买胭脂讨美人欢心。青雀再是甘愿陪伴严大公子,也难免伤心。 他心里一叹,又听青雀轻轻道:“你说的对,不能赌贵人们的真心。” 青雀说着想起什么,左右看了看,又瞧着他的眼睛,犹豫片刻,终于低声道:“臻玉,二公子想见你。” 宁臻玉怔住。 他的心忽而剧烈跳动起来。《 》 24、约定 从知道严瑭要见他的一刻起,宁臻玉的心便越跳越快。 他心底不可遏制地萌生出期盼,却又不敢置信,怕空欢喜一场。 青雀带着他绕过一条条小巷,到了一座酒楼的后门处,让他稍等,便上楼去寻严瑭,留下他一人,胸腔中的心跳声便在这无人之处越来越清晰。 宁臻玉还记得这座酒楼,一直是京中高官子弟的聚会享乐之处,歌舞一绝,只是如今上面已没了他的位置。 他等了一会儿,便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又停留下在小门另一头。 静默片刻,小门缓缓打开,露出一张温文尔雅的脸,身材颀长,果真是严瑭。 宁臻玉怔愣半晌,面对这张时常在梦里出现的面容,竟不知该说什么。 严瑭应是从酒宴上匆匆赶来,走近时身上带着一丝酒气。可是严瑭从前在睢阳书院时是滴酒不沾,也懒得参与应酬的。宁臻玉想。 严瑭先开了口:“你还好么?” 这样平淡的开头,宁臻玉却听得眼眶泛酸。 两人心知肚明璟王府那一次碰面,彼此都已认出,严瑭却没有提起,低声道:“我一直想见一见你,今日才得机会。” “宁家之事闹得满城风雨,我是有心无力,望你莫要责怪我。” 宁臻玉怎会怪他,沉默着摇摇头,心里却响起一个声音:若我当初走投无路求上门去,你会帮我么? 他知道时过境迁,这个问题没有丝毫意义,严家也撼动不了璟王的决定。但也许是最近他夜不能寐,处境艰难,这个声音竟不断盘旋在他的心头,涌到他的嘴边。 “后来得知你去了谢府,谢大人待人宽宏,我不知他待你如何……” 严瑭说到这里,停顿片刻,没有提那日璟王府外,宁臻玉身上披着的氅衣。他接着道:“谢统领刚回京,我与他实在没有交情,不好贸然上门,这些时日,我才知你过得艰难。” 宁臻玉仍是低头,不言不语,不知是否在听。 严瑭望着他,声音愈发轻了,“……对不起。” 宁臻玉忽然道:“你会帮我么?” 严瑭一顿。 宁臻玉抬起头,紧紧捉住他的衣袖,像抓着救命稻草,“你能带我走么?” 他终于问出口,对上了严瑭的眼睛,似乎想从中找出多年前的影子,这双眼睛如从前那样温和沉静,但一触到目光,他却随即从剧烈的心跳中清醒过来,缓缓松开手。 “抱歉,是我唐突了。” 到底是痴心妄想,严家哪怕真有助他脱离谢家,离开京师的能力,又凭什么为他冒这个险。 一片静默中,宁臻玉低下头,轻声道:“多谢严二公子关心,我该回去了。” 严瑭没有说话。 他正要转身走开,严瑭的声音忽而从身后传来:“好,我带你走。” * 五日之后,谢鹤岭应京兆府尹之邀,会去灵松山赏枫。 这是严瑭告诉他的信息。 灵松山路途遥远,加上红枫夕照之胜景闻名遐迩,谢鹤岭既然去了,定会留宿,第二日才能折返。 宁臻玉的心又跳动了起来,不止是为了脱逃的希望,更是为了严瑭——严瑭居然真的愿意帮他。 或许是他面上的神情太喜悦,回去的路上,一个卖花灯的童子拦住了他,嬉笑道:“哥哥,买一个花灯吧,提着见心上人正好呢!” 因快到年底,京中花灯盛行,沿街叫卖的颇多。宁臻玉凝目一瞧,自一堆花花绿绿的灯笼里望见了一盏小小的莲花形状的,格外瞧了一会儿。他实在心喜,抵不过这童子软磨硬泡,拿了几个铜钱买下。 这灯也没什么特别的,但他不知怎的,却怕被谢府的仆人察觉,小心翼翼收在袖中,这才往回赶去。 到谢府门口时,谢鹤岭正下值回府,宁臻玉一见到他,下意识捏紧了衣袖。 谢鹤岭笑道:“宁公子哪里回来?” 宁臻玉抿紧了嘴角,道:“跟随林管事出去采买。” 谢鹤岭“哦”了一声,没有再追问,径直入了大门。 宁臻玉停留片刻,很快也进了门去,一路快走,越走越快。等回到院中,他从袖子里拿出那莲灯,已然被他压得有些皱巴巴的,他小心捋平了,又拿火折子点了灯芯,幽幽亮起。 谢府忙碌依旧,夜色已落,那些和他一样年轻美丽的郎君们,正忙着前去主院,侍奉主君用饭。而他心里却装着另一个人,满心期待着未来。 这一晚他难得做了美梦。 他梦见了多年前在睢阳书院的往事,城中热热闹闹开了灯会,他们这群束缚在书本堆里的学生不安分,频频往外张望。最后夫子叹了口气,允许他们早些下课。 同窗们一哄而散,下山去城中赏灯。 而他那时被夫子责罚,独自留下抄书。夫子又指了严瑭监督他,以免他偷偷跑了。 于是严瑭在旁边认认真真写文章,而他唉声叹气,托着腮感叹夫子不公。 直到同窗们三三两两尽兴而归了,他还未抄完。这会儿日头西斜,书院关门的时间不远了,眼看来不及赏灯,他气得丢下笔不肯写了。 严瑭起初劝他莫要耍小性子,明日交不上功课又要挨罚,又看他实在难捱,终于松口道:“你先写,我去下山替你提一盏灯回来,好教你安心。” 宁臻玉吃惊道:“你现在去?等会儿回来迟了你要挨骂的。” 严瑭笑道:“放心,定给你带回来,说到做到。” 这一晚他等了许久,始终不见人影,书院已落了锁,许多人都睡去了。他疑心严瑭是压根没去,只是诓他安心抄书,找了别的师兄借宿去了。直到他等得昏昏欲睡,熄灭了烛火要就寝时,忽而听得一阵极为轻微的脚步声。 他起身去开门,就见一点光亮自漆黑夜色中缓缓而来。 他愣愣望着,这点绯红色的烛光越来越近,直到近处,才映出严瑭那张温文尔雅的脸来。 光晕洒在他脸上,仿佛一层脉脉的水波。 严瑭肩上还带着几片草叶,不同于平时的文雅风度,颇为狼狈,显然是从后山偷偷溜回来的。 宁臻玉有些不能置信,一向循规蹈矩的严瑭会去爬后山,“大半夜的,你在外留宿便是了,明早书院开了再回来,不是更好?” 严瑭拍了拍衣袖,笑着将那盏小莲灯搁在桌上,幽幽光晕映照两个人的脸。 宁臻玉至今还记得严瑭当时说的话。 他笑着道:“答应了你会来,我自然要来了。”《 》 25、识破 次日宁臻玉醒来时,与梦里那盏被他宝贝似的挂了好些天的莲灯不同,桌上的小莲灯已烧毁了。原就是纸做的灯笼,自然熬不住火光。 从前那盏莲灯,后来被同院的师兄拿去玩了,没能找回来。 他想到这里,怔怔叹了口气。 等待离开的这五天,并不好过。 谢鹤岭位高权重,上门邀请宴饮的数不胜数,宁臻玉生怕他一时兴起改了时间,以至于错过五日后的灵松山之约——谢鹤岭赴宴从不留宿,其他邀约,未必能让他连续两日停留在外。 他需要足够的时间,跑得越远越好。 幸而还算顺利,这般平稳地到了第四天,一切照旧。 夜色已落,宁臻玉松了口气,明日他就能趁夜离开,在严瑭的安排下逃离谢鹤岭,离开京师。 他悄悄在屋里收拾东西。其实也没什么可带的,他是孑然一身从京兆府牢里被带来的谢府,身无长物,如今要走,他只打算带几件衣服。 他翻翻找找,又翻出了严瑭当初给他的信,摩挲了一会儿。这封信被他当做救命稻草一般,放在枕下一个多月,才能在如此处境中稍稍安慰自己。 他捏着信发了会儿怔,终又将这封信整齐叠起,塞在包袱里。他枕着包袱正要睡下,门外忽而有人来敲门:“宁公子,段管事请你去前院侍酒。” 什么时候了,非要他过去侍酒? 自己对谢鹤岭从无好脸色,他不懂谢鹤岭怎么就非要来找他,喝酒也要寻不开心么,还是说谢鹤岭就乐意看他不痛快的模样? 这几天他很少在谢鹤岭面前走动,偶尔碰上几次,也忍了对方阴阳怪气的调侃,怕引了谢鹤岭的注意,最后一天竟还是想起他了。 宁臻玉只得坐起身,“来了。” 他穿好衣服,将包袱藏杂床榻下,确认无误,这才出门去了。 一进院子,他便听到谢鹤岭屋中传来袅袅乐声,只见乔郎和一名婢女在旁奏乐,而谢鹤岭披着衣裳,斜坐在榻上,对着棋盘下棋,修长的手指捏着一枚棋子,一下下敲动,声声脆响。 棋盘为玉所做,隐隐泛着浅青色,棋子更是莹润,烛光下恍若透出光晕。 宁臻玉一眼便瞧出这棋盘不是俗物,价值连城,约摸是哪位官员送来巴结的。这朝中风雨欲来,皇帝病重,璟王残暴,谁不想换来一个在新朝站稳脚跟的机会呢。宁臻玉心里叹了口气。 他将酒壶放在案几上,斟了一杯酒,送去谢鹤岭手边,“大人请。” 谢鹤岭望着棋盘,似乎觉得一个人无聊,漫不经心道:“宁公子会下棋么?” 宁臻玉在睢阳书院时,闲来经常和同窗对弈,棋艺尚佳,只输过严瑭。但他此刻没有显摆棋艺的意思,不愿节外生枝,答道:“不懂。” 他不想在这里留太久。谢鹤岭敏锐,在谢鹤岭身边太长时间,他怕自己露出端倪。 谢鹤岭不知信了没有,捻了一颗棋子,点在棋盘上,啪的一声。 “此物,是严大公子所赠。” 宁臻玉背上一僵,很快又放松下来。 严大公子此前便送了青雀来谢府,且听闻有意在禁卫军中谋个位子,有巴结之意也是常理。他不该听到一个“严”字便战战兢兢。 “严大公子棋艺如何?”谢鹤岭又问。 一旁吹笛的婢女芙湘是乐伎出身,对严大公子有些印象,扑哧笑道:“听说是个臭棋篓子,讨好花魁娘子时技不如人输了棋,叫人笑话了好几天。” 谢鹤岭“哦”了一声,笑道:“那么送我也不算白费了。” 宁臻玉不知道他今日为何有闲工夫说这许多,便轻声告退:"若是无事,我先退下了,不打搅大人雅兴。" “啪”地一声,又是一子落下。 谢鹤岭笑道:“急什么。” 他不顾宁臻玉隐约僵住的神色,抬手示意隔着珠帘的里间,意思很明显,替他整理床榻。 近来谢府的下人之中都达成了某种共识,知道宁臻玉恐怕已是谢鹤岭的枕边人,乔郎和芙湘察言观色,很快起身道:“奴告退。” 屋里又只剩了两人,宁臻玉总觉得谢鹤岭话里有话,抬头望去,谢鹤岭却仿佛又将注意力转回了棋盘上。他犹豫片刻,终又转身去往里间。 刚一进去,突觉屋内光芒璀璨,不像往常一般灯火昏黄。他四面看了一圈才发现,屋内的烛台上亮着的竟不是烛火,反倒供着两颗夜明珠,粲然相映。 好大的手笔,不知是哪位大人献上这般宝物,还不是一颗,竟是成对的,大小绝无一丝不同。 不知为何,这样明亮的光芒下,宁臻玉却觉出一种怪异的不安。他沉默地铺了床,拂了珠帘出来,就见谢鹤岭正望向他,目光里有一种微妙的玩味。 宁臻玉心头愈发不安。 谢鹤岭一手支颐,点点案几示意他过去倒酒。 “明日我便要启程去灵松山赏枫,”他忽而道,“你可要同去?” 宁臻玉心跳漏了一拍,脸上却不动声色:“不了,天冷。” 谢鹤岭道:“那灵松山的枫叶颇负盛名,听闻你也曾去画过,今日怎么没有兴致了?” 他慢条斯理说到这里,忽而露出个微笑:“莫非是明日有约?” 宁臻玉倒酒的手猛地一顿。 屋内毫无生声息,他只觉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停止了流动。 “若是故人有约,倒是我扫兴了。” 宁臻玉强笑道:“大人说笑,我如今不过是你谢府的下人……” 谢鹤岭道:“所以才更想借此机会离开。” 这话平心静气,宁臻玉却脸色一白,手指颤抖着,酒壶当啷落地:“你——” 谢鹤岭敲敲棋子,瞧着洒出的酒水“啧”了一声,抬眼看他,“严二公子曾是你的师兄,听闻情意甚笃,他约你见面,你应该开心才是,怎么这般面色?”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宁臻玉哪还有不明白的,谢鹤岭分明已经知道了一切。 他抿紧了嘴唇,半晌道:“你想怎么样?” 谢鹤岭像是被他难看的脸色取悦到了,笑了一笑:“我也非不近人情之人,严二公子与你有旧,你直说便是。” “谢大人肯轻易放我走?” “放,自然能放。” 谢鹤岭此时又像是旁人口中那个宽容斯文的“谢大人”了,对着即将与人私奔的家奴,居然语气温和。 他信手将案几上的酒水拭去,看着宁臻玉骤然望向他的眼睛,慢悠悠补充:“然而宁公子欠我的,还未还上。” 宁臻玉刚缓和些的面色顿时灰败下去。 他欠谢鹤岭的实在太多,那十几年的富贵生活,以及这段时日的庇护,且不说他身无分文,便是有钱财在身,恐怕也不能让谢鹤岭满意。 他知道对方想要什么。 在谢鹤岭的目光下,宁臻玉整个人僵住,不由往后退去,谢鹤岭却忽而将手一压,正压住了他的衣袖。他便整个人一停,不能再动分毫。 他知道这是警告。这里是谢府,谢鹤岭想做什么都天经地义,甚至只要他想,以他的身手,他毫无反击之力。 宁臻玉不想惊动门外的仆从,陷入更难堪的境地,他只能停住。 谢鹤岭好整以暇,还有闲心捻子落棋,缓声道:“你真的要去?” 宁臻玉咬了咬牙,“是。” “我倒低估你们这对苦命鸳鸯的情意了,”谢鹤岭说道,“但你真正确定,严二公子会接受你么?” 宁臻玉一顿,“你想说什么?” 谢鹤岭看他一眼,忽而抬手去碰他的脸颊,被一下避开,他也不恼,和声细气的。 “你对他满心欢喜,满腔情意,他对你的想法,你能确定么?” 宁臻玉张了张口,想说严瑭愿意救他,愿意冒险,足以见真心。可一种微妙的预感让他猜出了谢鹤岭想说什么,一时间竟无法说出口。 谢鹤岭微笑着,嘴角春风拂过似的,说出的话却冰冷刺骨:“你在我府中侍奉一个多月,人尽皆知,风言风语,他还会要你么?” 宁臻玉面色霎时一变。 “姑且算他真心救你,将来与你在一处,行事之时,会不会想到你早就被我收用过?” 这话下流至极,宁臻玉面颊涨得通红,抽出衣袖就要走,被谢鹤岭一把攥住手腕,腕子按在冰凉的棋盘上。 他挣扎不得,顾不得门外,高声道:“我没有!我和你什么都没有!” 许是他的挣扎在旁人眼里太过弱小,谢鹤岭一笑,像是喜欢极了他的怒色,嘴上却还在咄咄逼人:“是么?你确定他会相信么?” 严瑭怎会是这种人!宁臻玉怒道:“你这小人以己度人,别把人想得和你一样下流!” 谢鹤岭居然点点头,并不生气:“是了,严二公子是君子,他当然不会对你说什么难听话。” 他笑吟吟的,忽而将脸凑近了,盯着宁臻玉通红的眼睛,一字字接着道:“他嘴上自是说不介意,只是夜深人静之时,心里恐怕要翻来覆去地想象你在我床榻上的模样。” 宁臻玉浑身一震,难以言喻的屈辱感涌上心头,他再也难以忍受,扬起左手就要打一个耳光过去。 谢鹤岭却再次牢牢捏住了他的手腕,轻声笑道:“怎么,这就受不了了?”《 》 26、赌约 “怎么,这就受不了了?” 宁臻玉被桎梏着,听到这嘲讽语气,已是浑身颤抖,恨不能手脚并用打上去。 谢鹤岭偏要接着说:“璟王府那会儿你能忍下去,我还当你早就不在意了,难道是事关严二公子,叫你格外不能忍受?” “住口!”宁臻玉怒道。 他挣了一挣,却忽地被往前一带,倒在谢鹤岭怀里,撞得大片棋子当即哗啦一声倾倒在榻上。他试图起身,却被谢鹤岭的手臂牢牢压着,头枕着案几,狼狈极了。 谢鹤岭嘴角带着玩味的冷笑,挑动一般:“他兴许早就后悔了,明天若是他不来,你要如何?” “跟你有什么关系!” 宁臻玉听他这般恶意言语,脸色都变了,扬手要打。谢鹤岭轻描淡写地将这两只手腕拧在一处抬起,倒是伶仃细巧,手心堪堪掌住。肤色更是霜白,按在棋盘上,玉色更胜一筹。 到这样的境地了,宁臻玉犹在挣扎,谢鹤岭的拇指正抵细嫩的腕子上摩挲,只觉脉搏在他的桎梏下脆弱又不甘地跳动——欺负一个清高的、心有所属的痴情人的趣味。 他不无怜惜,“你这样的痴心,被他辜负了岂不是要伤心万分。” 宁臻玉恨声道:“装模作样,你松开!” 谢鹤岭仿佛真正怜香惜玉,也不恼,随手拂开宁臻玉的外衣,往里探到细韧的腰身,轻而易举解开了腰带。 宁臻玉整个人一僵:“你做什么?” 谢鹤岭还有空解释:“要债。” 宁臻玉方才一番无谓争执,已是失去理智的后果,脑际嗡鸣,这会儿知觉恢复,他清晰地感受到衣带被解开,谢鹤岭的手掌探入了衣裳,动作慢条斯理,仿佛在拆开一个存放许久的礼物。 这种感觉令他难堪,可他真是毫无办法。他本就是弱质文人,这些时日更是消瘦荏弱,哪里挣得过谢鹤岭,勉力推拒也是无用,一阵踢踢打打,他的发带都松散下来,狼狈不堪。 他气糊涂了,骂道:“谢九!你将人说得一文不名,自己却行这下流事,卑鄙小人——” “谢九”二字一出,谢鹤岭动作一顿,忽而露出笑来。 谢鹤岭犬齿较常人尖利,这般露出笑容时,像一条文质彬彬立着身子,披着人皮戴着衣冠的毒蟒,朝人露出白森森的尖牙,再和气再文雅,也叫人脖子根冒寒气。 他只将手掌一拧,宁臻玉双腕当即吃痛,低呼一声:“你——” 谢鹤岭手劲大,他又娇生惯养细皮嫩肉,疼得没了知觉,额上出了一层薄汗。 谢鹤岭慢慢地道:“你都骂了这么久了,我若不做些相称的事,不是平白挨你这顿骂了。” 他似乎失去了耐心,反手将宁臻玉拖近了,直接解了层层衣襟,右手往里探到腰身,正触到温热肌肤,指尖复又下滑。 宁臻玉只觉一阵冰凉触感,仿佛身受毒蛇缠绕。他虽见惯风月,自己却哪里经历过这种事,不由浑身一僵,下意识挣动起来,试图逃过对方的碰触。这又牵扯到被拧住的手腕,顿时一阵疼,他心急如焚,又羞又恼,怕得厉害,竟是话都说不出了。 直到感受到被谢鹤岭冰冷的手挽住膝弯,如此不显眼又私密之处,叫人碰一下都要蜷缩,屈辱和恐惧终于再难压抑,他嘶声道:“谢鹤岭!” 这一声强压镇定,颤抖的声线却难以掩饰,带着不自觉的哀求意味。 谢鹤岭漫不经心的声音离得很近:“怎么?” 宁臻玉急喘一口气,颤声道:“你口口声声说他不会来,敢不敢和我赌一把。” 谢鹤岭“哦”了一声,看向他肩上绸缎一般的乌发,不置可否:“怎么个赌法?” 宁臻玉道:“他若真心待我,明天来救我远走,你便输了……你放过我们,放过我和严塘。” 他原是声音颤颤,两肩止不住地发抖,然而说完这句话,他竟奇妙地镇定下来——他笃定,严瑭一定会来的,他确信。 谢鹤岭没有说话,目光有些意味难明,像是对他信任严瑭到这个地步有些意外。 宁臻玉生怕他不肯,仰起脸望向他,连自己衣衫不整的模样都顾不上了。他额角的红痕还未完全褪去,整张脸却是煞白的,乌发散乱下一双饱含急切和希望的眼睛,居然很亮。 谢鹤岭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一会儿,终于道:“要是他辜负了你呢?” 见他肯应,宁臻玉松了口气,低声道:“我若输了,愿赌服输……” 说到这里,他停顿片刻,顶着谢鹤岭兴味盎然的视线,咬牙道:“任凭处置,绝无二话。” 他一无所有,能作为赌注的只有自己。 谢鹤岭居高临下看了他许久,久到宁臻玉失望地垂下眼帘,他忽然笑了起来,带着微妙的怜悯。 “你好相信他。”他叹息道,“若是明日见不到人,你会伤心的。” * 怎么会见不到人?宁臻玉想。 谢鹤岭太自负了,他根本不了解严瑭。 第二日,谢鹤岭照常休沐,午后出发,赴灵松山之约。 这一整晚宁臻玉都没睡着,生怕谢鹤岭只是一时兴起很快就会反悔,时刻战战兢兢。幸而一切如常,谢府所有人都只知主君要离开两日,为此忙碌,没有人知道宁臻玉也将逃离。 京兆府尹的马车已在外侯着,等谢鹤岭同去。宁臻玉看着谢鹤岭施施然出了门,与那京兆尹寒暄,很快就要出发,他心里松了口气。 谢鹤岭却忽然道:“过来。” 宁臻玉心里猛地一沉,下意识抬头,就见谢鹤岭正看着自己。 他以为谢鹤岭要出尔反尔了,谢鹤岭却只是一拂衣袖,含笑示意他去掀车帘——放着身边的老段不使唤,非要唤他,戏耍一般。 他只得过去替谢鹤岭挽起帘布,那京兆尹在另一辆马车上坐着,透过车窗打量宁臻玉,见此拈须笑道:“谢统领若有意,不如携佳人同游。” 谢鹤岭居然也顺势问道:“去么?” 宁臻玉僵硬着低下头没说话,谢鹤岭遗憾地叹了口气:“罢了,他兴许还累着。” 京兆尹闻言,从中琢磨出些风月意味,目光闪动着连望了几眼宁臻玉,调侃道:“谢统领当真爱重。” 宁臻玉自然也听得明白,咬牙忍了,见谢鹤岭上了马车,他正要松手退下,谢鹤岭瞧他身形单薄,体贴道:“天冷,多穿些衣裳。” 不知情的,听到这话恐怕要以为他有多么爱重宁臻玉。 他绷着脸没应,谢鹤岭俯身凑近了。 “别被抓住了。”他假惺惺道。 宁臻玉低下头:“只望大人信守承诺。” 只要谢鹤岭守信不捉他,也不阻挠,他便能逃出生天。 谢鹤岭瞧着他垂下的眼睫,哼笑一声,车帘落下:“走吧。”《 》 27、大雨 宁臻玉等到太阳落山,便借口府中的狸奴翻墙跑出去了,从小门离开了谢府。为了不引起怀疑,他连收拾好的包袱都没带。 其实他知道,哪怕他今日从大门口大摇大摆地出去,谢府的守卫多半也不会拦他,但他怕节外生枝,还是一个人悄悄地跑了。 他和严瑭约定好,在京师西城门附近的巷子里碰面,那里离谢府很远,在另一个方向。 他赶到中途,天上忽而落了阵小雨,他匆忙间没带伞,只得冒着雨赶路。一路上大街小巷的商贩陆陆续续跑没了影,最后只剩了他一人在城门附近的巷子里坐着,屋檐下躲雨。 上回他便是为了找阿宝在外避雨时,遇到了严瑭。这回他心里抱着希望,屏息听巷子外的车马动静。 然而附近时有马车嗒嗒驶过的声音,全都不是严瑭。他一直等到亥时将过,雨都停了,外面辘辘经过许多车马,驶近了巷口,又掠了过去,来来往往,依旧不见严瑭踪影。 约定的时间已经过去许久。 他身上还半湿着,一开始还在打寒颤,这会儿身上不觉了,心却一点点冷了下去。 “若是明日见不到他,你会伤心的。” 谢鹤岭的声音复又在耳边响起。 不知为何,他忽然想起多年前在睢阳书院,严瑭发现他的心思,离他而去时的背影。 严瑭这回也会放弃他么? 他站起又坐下,屋檐残存的雨点落在他肩上,渗进衣裳,冷到人心里。他抱着膝盖发怔,脑海不断回忆着睢阳书院的旧事,一会儿又是谢鹤岭微妙挑起的嘴角。 就在他脑中愈发混乱时,巷子外终于有了动静。 一辆马车停在巷口,马蹄在原地嗒嗒踏着,同时一道脚步声进了巷子。 宁臻玉猛然起身,枯坐太久的双腿已经发麻,他甚至踉跄了一下才站稳,张望着就见一个戴着斗笠的矮壮身影提着灯过来了。 这不是严瑭。 他刚跳动起来的心停了一下,失望至极之时,这人小心翼翼开口:“是宁公子吗?” 宁臻玉一顿,凭着昏暗的灯光,终于认出这是严瑭的车夫,当时见过一面,替他找到了阿宝。 “公子,我家主人在车上等你。” 宁臻玉有些怔怔的,跟随车夫出了巷子,直到上了马车,看到车厢内严瑭熟悉的脸,他那颗忐忑的心才终于落下。 不知是否夜晚昏暗的缘故,严瑭看起来比上一回见面时憔悴了些,半张脸被烛光映着,有些萧索的倦色。 严瑭听到车帘响动,抬头正与宁臻玉四目相对,不知怎的,目光相触之时,严瑭竟一下垂下眼帘,很快又抬起,凝视着他柔声道:“抱歉,我来迟了。” 他说着,轻轻拂起窗口的布帘,从这角度能望见远远的城楼上人影闪动。 “子时将到,正好是城门守卫换防的时间。” 宁臻玉听出严瑭这是在同他解释,可他哪里会责怪严瑭,他甚至为自己方才有一瞬间怀疑过严瑭不会来而感到惭愧。 “我知道你会来的。”他轻声道。 严瑭闻言,竟忽然沉默下去,他似乎不知该说什么,移开目光看向城门。只见宵禁时间,竟陆陆续续有不少车马行经,朝那城门的守卫说了些什么,便顺利放行。 严瑭低声道:“如今京中局势不明,不少官员都悄悄安排家眷离京。” 宁臻玉听明白了,这样的时机,最适合他们浑水摸鱼,趁夜出京。他跟着张望一眼,只见那车马队伍长得很,除了官眷,一同离开的只怕还有万贯家财。他心里叹了口气。 马车辘辘前行,很快被城门守卫呼喝着拦下,车夫在外说了好一会儿的话,塞了个鼓鼓囊囊的钱袋,那守卫便嘀咕几声,让人放行了。 宁臻玉一直屏息敛声,生怕又叫人拦住查看,直到马车走出很远,他悄悄把车帘撩开一条缝,望见城楼已远远抛在身后,他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他肩膀松懈下来,靠着车壁,朝严瑭感激道:“多谢你。” “书院那时,你便照拂我良多,我真心感谢你。” 严瑭却仿佛在出神,低头看着桌上的烛火,听他语声感激,神情竟有些僵硬,半晌才道:“不必如此。” 宁臻玉擦了擦额上的冷汗,如今真正离开京师,他的心又轻快起来,这时才觉身上发冷,原是他淋了一阵细雨,身上多少有些湿冷之意。幸而车内支了炭盆,还算暖和,他微微倾身过去烤火。 严瑭见此,便提了桌案上的茶壶倒了杯茶,递给他。 宁臻玉接过抿了一口,发觉是冷茶,动作一顿——这说明路上耽搁了很久。 他侍奉谢鹤岭久了,知道茶水在这样温暖的马车里经过多长时间才会彻底冷却。从严家到这里的时间,不会冷得这样快。 严瑭似乎没有察觉,宁臻玉便什么也没说,照常将这杯茶喝了下去。 即便严瑭来迟的一个时辰里,是曾经后悔过,犹豫过,如今真正赴约,便什么都不重要了。 他感激严瑭的心意。 他还试图宽慰一下严瑭,低声说道:“此事过后,谢鹤岭不会追究。” 严瑭没有说话。 他又问严瑭:“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严瑭停顿片刻,终于道:“先送你一段路。” 宁臻玉迟疑了一会儿,道:“既然已经出了京,我可以自己走。” 这是违心话,分别在即,他自然希望多和严瑭待一会儿,然而如今的状况不允许。 严瑭扯动嘴角,朝他笑了一下,“京畿也未必太平,我送送你,天亮后再回去。” 宁臻玉听得心里感动,垂下眼睫。其实他想问以后还会再见面么,他心里知道一定会的,可他还是没有问出口,严瑭愿意救他,便是幸事了,何必再问以后。 两人沉默着,耳边只剩了马车奔驶之声,不过片刻,外面又淅淅沥沥下起雨来,天际隐约有雷声。 初时还不显,然而下得愈发大了,车夫在外道:“公子,雨太大了,没法走,不如先找个地方……” 严瑭一顿,打断道:“不能久留,先赶路。” 车夫只得听命,然而拉车的马儿无法在大雨中奔走,马车很快就不得不再次停下。严瑭掀了帘子,看着外面密密麻麻被雨线覆盖的夜色,脸上神色已有些焦虑。 车夫下了马,在外瞧探查一圈,跑回来道:“公子,前边有个破庙,我们暂且歇脚,这雨来得急,兴许很快就停了。” 宁臻玉见严瑭焦急,也劝道:“现在不好走,先落脚吧。” 严瑭听他这样说,只得点了点头。 马车慢吞吞朝前面的破庙行去,这破庙宁臻玉还隐约有些印象,从前出京游玩时也曾经来过。 两人下了车,冒雨跑进了破庙的屋檐下。宁臻玉原本身上就半湿的衣服,这回彻底淋了个湿透,他抱着手臂在屋檐下打寒颤。 严瑭这时才察觉宁臻玉身上早就湿了,便吩咐车夫生火,车夫手脚麻利,很快在地上燃起了火堆取暖。严瑭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肩上外衣湿了一片,车夫见此,便道:“车上还留着公子上回出门备的旧衣,小的这便给两位取来。” 宁臻玉打了个喷嚏,笑道:“从前在书院,我们出门踏青,有一回也像这样淋成个落汤鸡。” 严瑭没有说话。 在宁臻玉提到从前的旧事时,严瑭总会陷入沉默,似乎不敢回答,似乎心里有愧。 然而宁臻玉没有发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