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朝》 第1章 萧瑞宁 阳春三月,桃花满园。 小姑娘揉着手帕,神色焦急,步履匆匆,漂亮小脸渗出汗珠,呼吸微喘。 “什么事如此慌张?” 少女款款走来,一袭浅金云纹罗裙,头戴金簪步摇,碎花流苏佩在发间,五官精致可爱,白皙额间缀着珍珠花钿,华美灵动。 “阿祥!”,沈玉珠越跑越快,阳光下,仿佛一只翩翩欲飞的蝴蝶,最后几乎是飞奔至前,扑进少女怀里,呜呜哭了起来,“你以后别去做那些事了,你知不知道好可怕。” 少女习以为常般,熟练地轻抚后背,笑道:“怎么?” “近日京城,鬼邪颇多,青云阁的大师已经接连死了好几位了,派去捉鬼的师傅,全都丢了魂,疯疯癫癫可怕极了!” 瑞宁“呀”了一声,神色惊诧:“竟有此事,若束手无策,那该如何是好。” “反正不是我们能管的事!” 小姑娘往后仰,仔细看了看少女,忽的嘴一撇,泪水如断了线的珍珠,“你又骗我,你分明早就知道了,恐怕心中已有了主意呢!” 嘿,真是不好骗了。 瑞宁佯装受伤:“玉珠,你,你怎能这么想我,我往日是爱逗你,但我何曾诓骗过你呀。” 小姑娘神色又犹豫起来,抽噎着,心里拿不定主意,只能一眨不眨盯着她看,试图找出破绽。 须臾,少女终是忍不住,与沈玉珠认真的神情两两相望,眉眼一弯,笑意泄出。 “阿祥!” 沈玉珠愤愤一跺脚,“亏我还担心你,你…你太过分了!” 说罢,将头一扭,风风火火地来,风风火火地走了。 若在平日里,瑞宁便追上去哄了,现下只笑吟吟目送沈玉珠走远了,便施施然返回屋内,往贵妃榻上斜斜一倚,唤来两个婢女。 “东西呢?” “殿下,都在这呢。” 浅花递上几本折子,皆是近日骇人听闻的鬼邪作乱案。 少女翻了翻,眉头紧锁,“师父可有说什么?” “回殿下,并无。” 瑞宁松了口气,“探青回来了吗?” 浅花愣了愣,担忧道:“还没呢,这都多少天了,怎的一点信儿也没有呢。” 话音刚落,就有一青衫姑娘从外踏入,步伐稳重,姿态端庄,唇角挂着笑。 “探青,你回来了!” 少女瞬间欢欣起来。 “殿下”,探青俯身行礼,“让殿下久等了。” “无碍,事情查的怎么样了?” “查清楚了。” 瑞宁眼眸一亮,侧耳作倾听状。 等了片刻,探青却没出声,在少女探究的目光里,沉声又道:“殿下,先别急,方才皇后娘娘差人召您过去,您先去罢。” “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瑞宁豁然起身,心里没来由的一慌,下意识就问出了这句话,有些焦灼起来。 探青摇头,“奴婢不知,只看那传唤的丫鬟,有些眼生。” 这话一出,瑞宁神色骤变,再也顾不得什么,提裙便往外跑。 风鸾宫。 绵绵香气混杂着淡淡的茶香,门窗紧闭,三十八盏琉璃宫灯悬放各处,明亮夺目。 一片寂静中,只有少女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母后。” 少女唤了声,桃花眼滴溜溜一转,细细察看起来。 “祥儿。” 女子静坐,身旁摆着一盘棋,微微一笑,凤眼红唇,肤若凝脂,人间绝色不过如是。 皇后抬手,柔声道:“过来。” “母后,找儿臣有何事?” 瑞宁坐在软垫上,神色半点未缓和,唇线紧绷,身子往皇后膝上软软一趴,姿态亲昵自然。 “这些日子的事儿,祥儿想必也知晓了,那些东西来势汹汹,万万不可小觑,你平日里玩玩也就罢了,这次你切不可插手。” “母后”,少女郑重道,“儿臣打小便跟着师父学习,历练,如今已小有所成了,青云阁的大师们损失惨重,如今正是缺少人手之时,京中人人自危,儿臣身为皇室子女,自然也想出一份力。” 顿了顿,熟练地撒娇道:“祥儿不会孤身行动的,有师父陪着我呢,不会有事的。” 皇后叹了口气,“你师父明日便要离京了,去玄灵山请高人相助,这段时日,你给我安分点,听话。” “什么?” 少女抬起头,这回是真惊讶了,“母后是说,焱阳派的捉鬼师?” 江湖专行捉鬼一道的宗门不计其数,但大多技术平平,远不如皇室设立的青云阁,在寥寥无几的能与之并肩的门派中,焱阳派是其中翘楚,自这个门派出来的捉鬼师,个个赫赫有名,不过这些捉鬼师,大多行踪不定,云游四海,不为任何组织效力。 那焱阳派高居于玄灵山之上,听说有层层阵法盘旋,外人根本无法寻到。 师父他老人家,究竟是何来头。 瑞宁摇摇头,暂且不想,紧张道:“母后,那些东西是不是到宫中来了,是不是已经出事了?” 皇后举棋的动作一顿,启唇不容置喙,“祥儿,母后会派人护你左右,旁的不必担心。 瑞宁紧抿着唇,缓缓垂头应下。 一出殿,碰上两位熟人。 “你们怎么来了?” 少女稍作怔愣,立马明白过来,言简意赅。 “护好母后。” 说罢,不待两人作答,又匆匆往外走。 明宸殿。 日头正盛,碧瓦朱檐泛着刺目的光,两侧白虎雕像怒张,百步玉阶守卫森严,个个玄铁面罩遮脸,眼如鹰隼,目不斜视。 瑞宁在一众行礼中微微颔首,略微扫了一眼,心下勉强有数。 “哎哟,九公主,您怎么来了?” 笑眼太监甩着拂尘,一脸喜色,神情滴水不漏。 “我要见父皇。” “这……” 太监犹豫起来,有些为难,“陛下方才歇下了,要不…” “丰公公。” 少女神色冰冷,“谁给你的胆子欺瞒本公主?让开!” “殿下!” 太监神色惊恐,“扑通”一声跪下,“奴才不敢啊,殿下明鉴,奴才所言句句属实!怎敢欺瞒殿下啊,实在是陛下近日公务繁忙,方才好不容易歇下,这……” 瑞宁看也不看他,直接推门而入。 身后迅速响起太监焦急的阻拦。 一进殿,入眼骤然黯淡,瑞宁视线扫过熟悉的陈设,迎着扑面而来的安神香,拐弯便猝不及防地吃了一个栗子,被那力道击得后退一步。 “啊!” 少女捂住额头,睁大眼,“父皇,你干嘛啊!” 年轻男子自屏风后缓缓走出,身着明黄丝绸寝衣,手中懒洋洋拿着一本奏章,五官深邃,一片昏暗中神色不明,嗓音没什么情绪。 “做什么?朕好得很。” 瑞宁撇撇嘴,“父皇又瞒着儿臣,自然心里不舒坦,你们不让儿臣出宫也就罢了,如今竟合起伙来把儿臣蒙在鼓里!” 皇帝将奏章往桌案上一扔,旋身坐下,抬手揉了揉眉心,“此事不能声张,莫说是你,满宫上下,亦无几人知晓。” 少女咬牙,“这些鬼邪,果然都到宫里来了,委实太过猖獗,父皇,您当真没事?” 皇帝眸光沉沉,“不必担心朕,祥儿若是乖些听话,好好待在宫中,朕便安心了。” 瑞宁没忍住,“可宫中如今亦不太平。” 闻言,皇帝竟露出几分笑意,“他们伤不了你”,顿了顿,又平静道:“宫中近日死了不少人,但这阵子不会有事,且等着罢。” 少女一怔。 ……… 直到回了瑶光殿,瑞宁还有些出神。 下一刻,一股森森寒意卷上肩头,尖尖细细的声音把瑞宁叫回了神。 “公主,是不是查到了?” 少女偏了偏头,一团黑漆漆的浓稠黑气栖在肩上,散发着阴冷的气息,仿佛一块冰。 “嗯”,瑞宁心不在焉道,“你等会好好听听,看能不能想起什么。” 探青将忙碌许久的成果细细讲来,大概便是这宫中二十年前却有一位,名唤柳南的掌事姑姑,亦是贤妃的陪嫁丫鬟,因贤妃宠冠六宫,这位陪嫁丫鬟的身份便也水涨船高,平日里便很是嚣张跋扈,当上掌事姑姑后更是不得了,不过没几年,贤妃失势,柳南便也没了踪迹。 有人说她是过惯了富贵日子,一朝沦落,怕被曾经得罪过的人寻仇,干脆一跑了之,也有人说早已被人报复,死了。 “总而言之”,探青总结道,“这人生前生后的名声都极差无比,若是她心有不甘,死后化作怨鬼继续作恶,倒也说得过去。” “嗯”,想起近期宫中发生的种种事端,死的皆是不起眼的小宫女,甚至还有刚入宫的孩子,何其无辜。 瑞宁便憋着一股气,冷声道:“好,耗了本公主这么长的时间,那便让本公主好生会会她。” 探青有些欲言又止,但又想起,这位九公主决定了的事,一向是谁也拦不住的,且九公主打小千娇万宠长大,无论做什么,都是无人舍得苛责的,哪怕是对那捉鬼驱邪一事极为感兴趣,为了让她高兴,圣上和皇后娘娘都由着她去了,还专门为她请来了高人教导。 其他的都不重要,这位九公主的心意才是最重要的,顺着她去便是了。 思及此,探青彻底放下心,叮嘱道:“殿下要小心些,仔细别受伤了。” “知道啦”,少女粲然一笑,“时辰不早了,我有些饿了。” 探青一惊,连忙道:“是奴婢疏忽了,这便去传膳来。” 第2章 渡曜生 探青走后,屋内便只剩瑞宁和肩上那只小鬼。 “如何,可想起了什么?” 寂静。 “冰冰?” 小鬼似乎有些呆滞,慢半拍才发出了声音,语气飘忽不定,仿佛陷入了某种回忆中。 “我…我想起来了,柳南,我认得她,是她…” 倏的,话音一转,骤然尖利起来,“是她!!她害了我!是她害了我!!” 瑞宁一时不设防,吓了一跳,随即恼道:“闭嘴!” 小鬼顿时哆嗦着安静了。 “哼”,少女给自己沏了杯茶,一口饮尽,重重一放,狠声道:“且放心,本公主必会给你报仇。” 五日后。 夜色浓稠,遮蔽月光,此时更深露重,宫人们都已歇息,四周静悄悄的,只闻窸窸窣窣的风声和细微的虫鸣,轻而浅的脚步掩在嘎吱嘎吱的罗盘转动声之下,最终停在了一座破败荒凉的宫殿前。 看着箭尖所指的方向,瑞宁疑惑地歪了歪头,顿了顿,还是运起功,身影如风,干净利落,眨眼间便到了院中。 瑞宁从腰间摸出一个葫芦来,扔进一枚铜钱,晃了晃,短暂的撞击闷响后,葫口窜起一团幽蓝火焰,映得少女眉眼骤然间清晰明亮,漆黑眼眸也浮现一点蓝光。 随后,瞳孔微动,简单打量了周遭景象。 这点亮光微弱,却范围极广,一眼望去,杂草丛生,远处隐隐有几棵垂柳,随风飘荡,然后渐渐模糊了。 不对。 少女眼神一凛,熄了火焰。 是雾。 可这深更半夜,拿儿来的雾?平白无故出现的,未免太过诡异。 瑞宁与那鬼交锋过几次,深知它的属性,干脆摸黑便迎着那弥漫的白雾而去,很快,一抹小小的金色身影就被吞噬不见。 少女闭上双眸,把别在后腰的桃木剑拿在手中,封闭了一感,其他感知正在敏锐探查着四周的风吹草动。 忽的,少女睁开了眼,不知何时,已有月光洒下,衬得眼前更是白茫茫一片,恰巧熟悉的寒意爬上肩头,瑞宁开口问它。 “你干嘛去了?” “公主,我探听到了一点消息。” “师父回来了?” “公主,你怎么知道!”冰冰震惊片刻,很快又急急忙忙开口了,显然这才是它此番要讲的重点。 听说焱阳派那位行踪神秘脾气奇差的首席捉鬼师竟一道来了。 据说他父母是焱阳掌门的好友,生下他便托付给掌门,从此不见踪迹,他由掌门带到十岁,就独自一人下山历练去了。 自下山以来,经他之手,鬼邪灰飞烟灭,无一例外。 四海八方,关于他的事迹如雷贯耳,比如西夏骇人听闻的人彘嫁衣案被他一语道破,传说中有去无回的黄泉岭他孤身闯入,并毫发无损地出来了,还有那万鬼横行的幽州,这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潜伏了三日,将幽州捅了个对穿。 自此,幽州阴霾尽散,天光大亮。 诸如此类事迹,数不胜数。 捉鬼师年轻一代天才中,他更是其中魁首,十二岁便成为了天级捉鬼师,天赋卓绝,世所罕见。 但与那名声不相上下的,是他那阴晴不定古怪无比的脾气,所以世人对他皆是又敬又怕。 这样的人,我居然从未听说过,真是奇怪。 不过没容少女再细想,身旁的小鬼尖叫道:“来啦来啦!公主小心!” 电光火石间,瑞宁猛然回神,指尖下意识触上腰间的铜钱,手腕一挑,三枚铜钱“咻咻咻”飞射而去,眯眼看去,一片混沌中,骤然闪烁起火星点点,和“滋啦滋啦”的皮肉灼烧声。 呼吸时恶臭扑面而来,勾得人一阵反胃,瑞宁握着桃木剑,足尖轻点,倏忽之间,便与那鬼缠斗起来。 待到近前,瑞宁不由暗暗惊心,这鬼不着寸缕,浑身都被剥了皮,那皮黏在脚底,拖着地,血淋淋令人触目作呕。 那鬼的整张脸也是腐烂不堪,下半部分被粗线缝住,直到皮都没了,还死死绞着骨头,融进血肉。 瑞宁在空中一个利落的翻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脚踩树干,借力一跃,那鬼张牙舞爪扑了个空,还未反应过来,便重重跪倒,后背险些被砍了个对穿。 一击致命。 “噗嗤”,桃木剑扎进心口,劳劳将鬼钉在宫墙上,手腕翻转,还反复绞了几下,黏腻湿冷的阴气仿佛突然被破了个口子,泄了大半。 少女揉了揉泛酸的手腕,取出符纸,自天灵盖往下“唰唰唰”贴好,那鬼浑身抖如筛糠,尖长的指甲疯狂刮挠墙面,发出刺耳的声音。 吵死了。 少女不耐地“啧”了一声,盯住桃木剑,抬手拽下一根柳条,眼也不眨狠狠往前一抽,血肉横飞,污秽四溅。 这下安静了。 瑞宁便笑了笑,正待开口,左右却不见小鬼的身影,当即有种不详预感,警觉地四下张望。 少女心中暗暗惊叹,难道此处还有其他的鬼,可她竟丝毫没有察觉。 那只能证明一件事。 是她绝对,对付不了的恶鬼。 这可坏了。 雾气已散,周围一览无余,寂静无声。 捏着铜钱,冷汗刹那湿润衣襟,浑身紧绷,须臾,瑞宁抬起眸子,蓄力已久的铜钱脱手而出,与破空声同时响起的,是一道冷冷的嗤笑声。 月光温和,就在怨鬼的上方,懒懒散散坐着个高挑少年。 朱红锦衣,面如冠玉,眉心一点小痣,耳垂戴珠串流苏,腰间挂着玉石铜钱,一块沉甸甸的貔貅腰牌,头戴斗笠,乌发编成辫子垂在肩侧,而那乌发间,还缀着红绳铃铛,风过却不响。 少年骨节分明的指间夹着熟悉的铜钱,居高临下的目光落下来,透着股直白的讥讽之意。 瑞宁打量着他腕上的朱砂手串,质地圆润光滑,成色是罕见的血红,总感觉有些眼熟。 罢了罢了,一时也想不起来,少女脑中便又浮现出方才的传言,巧的是—— 现在本人就在眼前。 瑞宁歉意开口:“不好意思,我以为此地还有恶鬼,险些误伤了你,既然你无事,可否将我的东西还我?” 少年讥笑之色更深,嗓音清冽悦耳,语气却傲慢轻蔑。 “你未免也太高看你自己了,凭你,还碰不到我一分一毫,”少年答非所问,话音一转,怪声怪气吐出一句话。 “天生阴阳眼,用来养小鬼,你可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啊。 名不虚传。 既然如此,少女有些遗憾地看了看落入他手的铜钱,心思百转千回。 她长这么大,还没有谁敢这么跟她说话。 略微权衡一番,瑞宁莞尔笑笑,“大师好眼力,久闻大师盛名,如今一见,果真是不同凡响啊。” 少年淡淡收回视线,似是突然有些厌倦,连那挣扎不休的怨鬼都懒得施舍一丝眼神,姿态冷漠。 侧首一个漂亮的翻身,红色衣袂在宫墙上空短促扬起一抹潇洒肆意的弧度,转瞬即逝。 瑞宁顿时面无表情,气得牙痒痒,几步上前,“唰唰唰”又鞭了那怨鬼几下,将桃木剑狠狠抽出,先前黄灿灿的符纸已融成黑水。 这鬼终于没了力气挣扎,软成一团烂肉,在符水的作用下“滋滋滋”化成了滩浑浊血水。 连惨叫都发不出。 少女用葫芦火烧了个干净,松了口气。 “她,她死了?” 是冰冰,不知何时又偷摸着回到了熟悉的位置。 “早就死了”,瑞宁语气厌恶,“死了都不得安宁,为祸人间,真是恶心东西。” “哦”,冰冰奇异地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仿佛…… “可是,我还没见过她的模样,怎么就确定这便是柳南?” 少女沉默片刻,那副模样,还认得出个鬼。 早已不负人样,哪知生前名呐。 “我们查了这么久,不是她还能是谁,外面来的孤魂野鬼在宫里作恶?怎么可能。” 办完了事,瑞宁便不再久留,身轻如燕,步履生风,几息间已然回了宫。 躺下时,忽然“啧”了一声,若无其事问道:“对了,我刚刚见到那个天才捉鬼师了,他叫什么名字?” “啊!竟是他!传闻果然不虚,太可怕了!哦对了,叫什么,好像叫…” “——渡曜生!” 九公主: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渡曜生 第3章 宴席 翌日清晨。 瑞宁先去了趟储秀宫,探青和浅花跟在后头,笑道:“这种小事让奴婢跑一趟就是了,何须劳烦殿下亲自来。” “探青说的是,今早天气转凉了,到底还是有些冷,看这天色,不多时怕是要落雨。” “无妨”,瑞宁并不多言,很快便被提前得了信的管事嬷嬷迎了进去。 院中宫女跪了一片,瑞宁扫了一圈,大多面色苍白,精神恍惚,其实不难猜,这几日她们担惊受怕,战战兢兢,唯恐下一个死的就是自己,想必吃尽了苦头。 皇城外更不安稳,所以这事儿就抽不出人来管,情非得已,便求到了这位九公主身上。 若是再拖一段时日,这些宫女不是死于那怨鬼之手,也要被自己活活吓死。 瑞宁笑意盈盈,“本公主今日来,是来说好消息的,你们都起来吧。” “听见没!” 嬷嬷立马喝道:“公主大驾光临,都皱着个脸给谁看呢!规矩都学狗肚子里去了?” 众宫女立马露出喜色来,倒不是因为那声斥责,而是公主殿下带来的好消息。 “那害人的鬼已经解决了,你们大可安心。” 话语刚落,已有不少年纪小的喜极而泣,齐齐磕头高呼“多谢公主殿下大恩!多谢公主殿下!” “好了,不必再跪了”,少女转过身,自腰间取下一荷包,“嬷嬷,那些被害的人皆是无妄之灾,你将这些银票分发给她们的家里人,或是亲朋好友,我会让探青请大师进行诵经超度,也算是告慰亡灵了。” “今生苦短”,少女垂眼轻叹,“来世便平安顺遂,长命百岁罢。” 院中顿时一静,有些宫女不由壮着胆子偷偷打量起这位公主,越看越觉得真是观音相菩萨心,一时又想起惨死的同伴,又悲从心来,低声啜泣。 “唉”,管事嬷嬷神色动容,眼角隐隐湿润,“殿下仁慈。” 返程时,果真下起了绵绵细雨,浅花早有准备,连忙撑起伞,几人走在宫道上,两边宫墙高耸,瑞宁微微抬头,看了眼。 须臾,迎面而来一行人,浩浩荡荡,为首的男子一身绛紫,锦衣华服,一手撑着伞,一手摇着折扇,瞧着分外违和。 走进时,那狭长的凤眼一挑,笑着看过来,语气颇为熟稔,“宁儿,好久不见。” “三皇叔”,少女讶道:“您什么时候回的京?” “方才”,男子从腰间摸出一个锦囊,“此番回京没给宁儿带什么礼物,只有一个小玩意,瞧着算是有趣。” 瑞宁惊喜地收过来,笑意盎然,“皇叔说的哪里话,皇叔给我的,便是这世间最为珍贵的。” “哈哈哈哈哈哈,宁儿说话还是那么好听,好了好了,皇叔还有事要忙,得空了一定好好陪你玩。” 瑞宁欣然应下。 ……… 一连几日,春雨绵绵不绝,宫中为渡曜生大设宴席,为表欢迎,亦显重视。 瑞宁并未前去,称病在宫内研究那几桩案子,如此没过几日,便有人前来探望。 “阿祥,你怎么生病了?” 许是跟着家中前来赴宴,沈玉珠装扮得格外精致,藕粉对襟襦裙,环佩叮当,水蓝渐浅色披帛飘飘欲垂,翠玉莲纹耳饰一晃一晃,杏眼桃腮,灵秀动人。 小姑娘脾性好,过了一些时日,已然忘记了那日瑞宁的逗弄,眼下关切之情溢于言表,轻轻牵着瑞宁的手。 这边,宴席摆在未央湖上,三层画舫,丝竹管弦之音空灵婉转,美酒佳肴纵横交错,艳丽桃花在风雨中纷纷扬扬飘落湖面,花香酒气沁人心脾,远远望去,倒是有几分“温柔乡”的味道。 但舫内气氛却是异常古怪。 这是宴席的最后一日,只剩下京中世家的公子小姐。 那位天才捉鬼师仅第一日露了个面,甚至宴席还没过半,晾着一众王公贵族便走了,此后几日,再不见人影,只剩下他的几位同门在应对宾客。 从开始到现在,议论他的人源源不断,皆是言辞怨愤,极为不岔,他们哪里受到过如此轻视,虽然早已听说过传闻,但亲身领会到,又是另一回事。 但偏偏他又是皇室奉为贵宾的存在,所以他们只能硬着头皮待在这里,可谓是如坐针毡,笑也笑不出来,各个脸色僵硬难看。 仍然选择上去与那些高人搭话寒暄者也有,无非是为那神乎其神冠绝天下的盛名和事迹,打听一二,也有人面露好奇探究之色,却放不下脸面,只状似不经意地竖起耳朵偷听。 还有甚者认为传言不过是夸大其词,这渡曜生除了一副好相貌,也不过如此,心中不屑轻蔑,但这场宴席办的是华丽无比,干脆不理会这事,也把上面的焱阳派高人们当空气,自顾自玩乐嬉笑,旁若无人。 焱阳派的人倒是神色如常,面不改色。 瑞宁是被沈玉珠强行拉来的。 其实她早已料到这场宴席是何种情形,但亲眼目睹,还是叹为观止。 瑞宁扬起嘴角,挽着沈玉珠步入其中,满堂寂静了一瞬,忙不迭行礼。 “本公主来的晚了?” 一群人哪敢称是,又是好一番慰问公主殿下身子如何了,公主殿下怎么来了,公主殿下来怎么也不提前支个信云云。 瑞宁一一应答,耐心十足,再与焱阳派的人交谈了片刻。 “殿下,快过来!” 几位与少女相熟的小郎君小娘子把她团团围住,杜绝了那些想要前来攀谈的人,也源源不断地抛出一个又一个的问题。 “殿下,你近日怎么不出宫了?我们都无聊得紧。” “殿下,现下京中来了这么多捉鬼师,你是不是要跟着他们一起去捉鬼啦?” “谢涯,你说的什么话,咱们殿下多厉害,以前没有他们的时候,殿下一人就足矣了!” “对呀,应该是他们跟着殿下一起去才是!” “有什么区别吗?” “这你都不懂,区别可大了去了!我问你,你平时做事的时候,跟在你后头的,都是什么人?” “这…是下人?” “呃,倒也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是跟班!” 是谢涯接的话,这位小郎君此刻眼眸发亮,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 周围的声音一哑,小郎君顿时觉得自己说对了,“对,就应该是这样,那个阳什么派的人,该是来给我们殿下当跟班的,但殿下神通广大,当殿下的跟班,这是多大的幸事!” “谢涯!” 方才反驳他的小娘子难以置信道:“下人和跟班有什么区别吗?你在说什么废话!” “白姝言!”,谢涯也有些恼了,气冲冲的,眼看就要吵起来,瑞宁终于出声及时制止了一场闹剧。 这里吵吵嚷嚷,动静不小,自然也被不少人听去了,不知是觉得他们说的甚有道理,还是因为对焱阳派颇为不满,竟然都露出了笑意,还一副深以为然的样子。 这些瑞宁的好友都出自名门,在家中极为受宠,被保护得很好,加之年纪尚小,很多事情并不清楚。 但沈玉珠是知道的,且一想到那些事情就吓得掉眼泪,离席时,她小声与瑞宁耳语。 “那个渡曜生做你的跟班就挺好的,听说他们门派那么多人,他是最厉害的,能保护你。” 瑞宁一个趔趄,迅速转头环顾四周,沈玉珠这番话是语不惊人死不休。 让渡曜生当她跟班,除非他疯了。 第4章 长顺街 “京城十二街,七富五常,其中长顺居次等,便是眼前这条道,亦是近日鬼邪来势汹汹的起源之地。” 雨势不减反增,噼里啪啦如雷响,但捉鬼一事拖不得,青云阁赔了好几位师傅,请来的捉鬼师来一个算一个,要么死要么疯。 繁荣华贵的长顺街成了一条鬼街,煞气冲天,临近的百姓全部搬空了,这等祸事的损失自是不必多说。 既援助已至,宴席过后的第二日,瑞宁便带着人前往此地。 宫中那两位为此难得发了怒,但这位九公主信誓旦旦地保证,只在外围观望,绝不以身涉险,好一通哭闹才得以被放出宫。 “相关卷宗,诸位想必也已了解,本公主就不再多说了。” 瑞宁望着满目疮痍,蹙眉,浑身鸡皮疙瘩不受控制的起了一片,冰冰在出宫的那一刻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地方,如今的确极为危险。 “诸位大师,请务必小心。” 来者一共三人,墨白道袍,腰挂拂尘,手握桃木剑,倒不见多少忧色,甚至还笑眯眯的,齐声道:“多谢殿下提醒。” 瑞宁神色有些愣愣的,心中油然升起一股敬佩之情,焱阳派的高人,果然不凡。 待她回到附近备好的客栈时,浅花和探青早已等候多时,瑞宁的衣裙湿了一片,浑身又冷又黏,回房便立马沐浴。 天色渐晚,瑞宁用了膳,挥手遣散了丫鬟,不急不缓地端坐铜镜前。 镜中人眉目如画,鹅蛋脸,桃花眼,额间那抹珍珠花钿泛着莹润柔光,瑞宁伸手,轻轻摘了下来,随即卸了妆面,未施粉黛,乌发用一根素青绸带随意绑着,换上了一袭墨色窄袖衫裙。 少女走至榻边,从袖中摸出一个木偶,巴掌大小,宛如缩小版的她。 在木偶后方掀开一块木料,小指插进去,微微用力,只听“咔擦”一声,机关滚动碰撞的声音响起,木偶开始鼓鼓囊囊的膨胀起来。 少女将它平躺在榻上,盖好被子,吹灭烛火,将桃木剑拿在手上,玄纱帷帽一戴,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浑身完美融合进了夜色中。 自她出宫门那一刻,便有暗卫神不知鬼不觉伴她左右,现下分别蹲守在四周屋顶暗处,呈密不透风的保护状。 少女摸向未关的窗,屏住呼吸,运起内力,从窗沿翻了出去,然后一刻未停滞,像是早已规划好了路线,在各种建筑物的遮挡下,如一只敏捷神秘的猫,来无影去无踪。 长顺街。 浓重墨色里,点点火光跳跃起伏,一路蜿蜒。 三人行在屋檐下,身上衣裳近乎湿透,却不是因为雨,空气凝滞挤压,湿臭的气息仿佛堵住了每一寸毛孔,呼吸都困难。 火光照耀下,烂砖朽木,牌匾砸进泥里,斑驳裂痕如蛛丝密布,仿佛荒废了许久,叫人丝毫瞧不出从前的繁华景象。 “师兄,到了。” 几日停在了一座宅子前,说话者先行上前去,宅门是用上等的金丝楠木打造,半掩着里头的漆黑诡谲,不详的气息丝丝弥漫开来。 “玄耳,过来。” 正准备推门的男子依言回过身,手上一片湿润,捻了捻,顿住。 另一人突然长叹一口气,只见两侧的石狮威风赫赫,昂首挺胸,倒是完好无损,只是那大张的嘴里含着个东西。 是两只白生生的手。 让雨水浇灌得干干净净,一看便是养尊处优的,不知过了多久,竟然没有尸斑,新鲜得仿佛是刚刚切下来的。 “创口光滑齐整,深度一致,呈一道直线。” 也就是说,这是被人一点一点切割下来的。 “按卷宗上所言,此地是鬼邪杀人的第一处,这宅子的主人是天下有名的富商,产业铺子遍布各朝,宅子租给了一对夫妻,夫妻俩皆是大夫,在京城也算是有些名望。” “师兄”,玄耳看了眼宅门,又将自己掌心的血擦干净,“门上有字。” 雨势稍减。 瑞宁打量着四周,侧耳细听,的确是有阵阵脚步声,这声音自她一进入长顺街便如影随形,深更半夜,除了她,哪还有活人。 骤然一道惊雷响彻云霄,瑞宁的心重重一跳,在这电光火石之间,周围大亮,白光乍现。 只短短片刻,又恢复如初。 瑞宁猛的停住步伐,在那一瞬间,浑身毛骨悚然,头皮发麻。 少女呼吸停滞,却还是将手中的葫芦火慢慢往墙上怼。 一团漆黑,却绝不是墙本身的颜色。 瑞宁闭了闭眼,方才所见又在脑中浮现。 地面,窗户,门板,房檐,都是密密麻麻的人影,瞧那姿势,皆是正面对着她,仿佛在一眨不眨把她“盯”着。 “殿下!!” 瑞宁手一抖。 老妇扯起嗓门,“您来啦!许久不见您了,劳烦殿下还想得起我这老婆子!” 不知何时,雨已慢慢停了,只有老妇嘹亮的嗓音划破静默,与从前无异。 是陈婶,瑞宁前几天亲眼见过她的尸体,极为骇人,是生生被人一刀腰斩的。 话音落下,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入耳,脚步声也急促起来。 瑞宁低头,吹灭火光,将葫芦挂回腰间。 形形色色的人影朝她聚集,七嘴八舌嚷起来。 “昨日来了两批新料子,都给殿下留着呢。” “殿下,今儿怎么只有您一个人哪?” “多谢殿下施救,殿下大恩大德,小民没齿难忘,小民还有个女儿,叫春……” 春丫,瑞宁想,可她却没活过这个春天。 又是一声闷雷,瑞宁眼前白光一闪,扭曲诡谲的人影开始尖叫,咆哮,机械的重复一句话。 “畜牲吃肉——血债血偿——” “畜牲吃肉——血债血偿——” “畜牲吃肉——血债血偿——” 众口齐呼,怨念滔天。 瑞宁当机立断从袖口摸出符纸,高高跃起,手腕一振,那符纸燃烧起来,被掷到地上时,以燎原之势扩大,惨叫不绝于耳,却在下一瞬,人影陡然开始拉长,如枝桠般极速生长,火光撑不过两息,骤然熄灭。 四面八方,宛如牢笼拔地而起,密不透风,那人影顷刻间疯狂朝她袭来,瑞宁咬咬牙,紧握桃木剑,看准一个方向冲了上去。 少女剑法凌厉,身姿矫健,短短几个腾飞冲刺,已隐隐有势如破竹之势。 恰在此时,一阵阴风刮过,少女动作微不可察地一滞,眉头紧皱,仰腰避开飞扑而来的影子,手中桃木剑甩了出去,闪着金光在半空旋转。 “滋啦—”剑尖所触,迅速清出了一圈空地,但仍有影子如潮水般倾泻而来,甚至越来越多,到了遮天蔽日的地步。 只在刹那间,方才的突破口重新被吞噬,桃木剑重回手中,少女胸口剧烈起伏,汗水滴滴嗒嗒,浑身又冷又热。 阴气入体,没有时间了。 手臂猛的一痛,瑞宁闷哼一声,那些影子仿佛察觉到了什么,攻势愈发癫狂。 而环视一周,已无路可退。 千钧一发之际,瑞宁抬手,瞳孔急剧扩大。 下一瞬,错觉般,耳畔呼啸而过一道急促的风声。 “嗖”的一声,转瞬即逝。 紧接着耳边蓦地响起凄厉尖锐的长啸,震耳欲聋,瑞宁猝不及防捂着耳朵,惊愕之下,久久回不过神。 浓稠夜色散去,天将明。 那是一支箭,裹挟着千钧之力深深插进地里,四周石板破裂开,箭矢的尾部还发着颤,嗡嗡作响。 箭矢带来的肃杀之气霸道而狠厉,于无形中便将鬼邪绞杀殆尽,甚至毫无反抗之力,肉眼可见的便飞速湮灭于无痕。 而这一切不过短短几息,局势竟顷刻逆转。 瑞宁摘下帷帽,对上一双似笑非笑的眼。 少年身着梅红色劲装,发型未变,耳垂的珠串流苏换成了紫檀木葫芦,几颗菩提子用红绳串起来挂在胸前,银丝护腕绑在袖口,手上拿着弓,姿态潇洒随意。 “又见面了”,瑞宁颔首,“渡曜生。” 少年意味不明地嗤了声,缓声道:“你胆子倒是不小。” 瑞宁未置可否,反而笑了笑,“多谢你出手相救,算我欠你一次恩。” 渡曜生冷哼一声,遥遥仍了个东西过来,少女接住,惊讶地抬头。 是一块月白色的锦帕,和一瓶熟悉的丹药。 “脏死了”,渡曜生不耐道,“这不是你找死的地方,还要命的话就赶紧滚。” 瑞宁难以置信,忍住要把这东西摔在地上的冲动,正欲开口,不知从哪传来一道清脆激动的女声,那声音急切地吼道,带着股穿透耳膜,响彻云霄的架势。 “小师叔!我来助你!!” 第5章 三卦 未闻其人,先闻其剑。 只是那剑出师未捷便中道崩阻了。 “三卦。” 少年冷下脸,看起来很想把截在手上的剑直接掰断,“你很闲吗?” “哎呀!” 来人的身影终于显露出来,白衣飘飘,仙姿玉立,青丝用一根素簪挽起,明明那张脸还有几分青涩稚嫩,神态瞧着却是颇为淡漠出尘,端的是一派世外高人之范。 只不过一开口就无比突兀。 “小师叔!” 三卦无比懊悔,“看来是我来迟了,唉!” 渡曜生反手将剑丢回去,烦躁道:“别跟着我。” “好嘞”,三卦一脸认真,肃然目送。然而没等多久,就迫不及待地追着少年离开的方向迈开步伐,委实已经把方才的话抛之脑后,只是余光不经意一扫,顿时僵住了。 这儿怎么还有个人?! 她没有多管闲事的习惯,本该直接离开的,可看到少女的那一刻,心中升起一股莫名的熟悉感,仿佛她们从前见过,可她却毫无印象,脑中一片空白,无从追忆。 等她回过神时,已经鬼使神差地走到她身边了,耳边响起自己温和担忧的声音。 “你没事吧?” 实际上瑞宁方才已经服了丹药,手臂上的伤也包扎过了,现下好了不少,只是脸色看起来有点吓人。 “我没事,谢谢你,这位..” 瑞宁看着眼前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少女,一时不知该如何称呼。 “你方才想必已经听到了”,三卦淡淡一笑,“唤我三卦便可。” 瑞宁点头,想了想道:“我叫萧瑞宁,你唤我瑞宁就行。” 谁料她这番话惹得三卦反应出奇地大,且远不只是听说过那么简单。于是瑞宁疑惑地望着她,“我们见过吗?” “当然没有!” 三卦下意识大声反驳,反应过来立马有些不自然,脸颊浮现红晕,眼神也闪躲起来,而后又暗自懊恼。 “那便是我们有缘分”,瑞宁仿佛什么也没瞧见,理了理帷帽,“这或许就是一见如故吧,我看三卦,也很眼熟呢。” 她话音含笑,说的无比轻松自然,仿佛真是一次普通的故友再会,熟稔寒暄。 落在三卦的耳中却如同被一记重锤砸中,心跳都停了半拍。 “三卦?” 少女已将帷帽重新戴好,漂亮面容被掩盖,如流水一般的黑纱隔开了两人,“可以帮我一个忙吗?” “你...你说!” “不要让旁人知道我来过这里。” 三卦意识到什么,连忙问:“你要走了吗?” “啊”,瑞宁笑了笑,“不是,我还不能走。” 再说那宅门上的字,是,也不是。 与其说那是字,倒不如说是血溅的痕迹,狂乱无章,乱七八糟,完全看不出半个字的模样。 “是字。” 瑞宁笃定道,“只不过不是本朝的文字,三卦。” “欸!”,三卦收回观察那两只手的目光,弯唇笑出两个小小的梨涡。 我们一路走过来,可有在其他的地方看见过这些字?” 三卦很快摇头,她记忆力很好,基本过目不忘,所以她确定,只有这家宅门有这些东西。 “这便对了”,瑞宁若有所思,“看来这家人与那作恶的鬼,果然是有些关联,他是故意的。” 瑞宁皱眉,“这些东西,是刻意给你们看的。” “什么意思?” 瑞宁耐心给她解释起来,“长顺街出事的第一日,就是这宅子的人被杀害,从那以后,无一幸免,前来调查的人带出的线索,没有这些字,只有一种可能。” “他在等某些人的出现,这些字,是专门给他们看的。” “当然”,瑞宁语气轻松,“也许只是个巧合。” 京城作恶的鬼,如何会和大名鼎鼎的焱阳派有渊源。 三卦听明白了,短暂的惊诧后,一声冷笑,阴阳怪气道:“好一招引蛇出洞。” 瑞宁动作一顿,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宅门被推了一半,恰逢风过,于是那宅子的全貌就蓦然展现在两人眼前。 “等等”,瑞宁突然想起什么,“焱阳派的大师们呢?” “你说玄耳师叔他们啊,这我倒是不清楚,我是追着小师叔来的。” 进了院,忽有一种别有洞天之感,这宅子外面看着普普通通,进去了方知其中绝妙,两人踩着鹅卵石小道,弯弯曲曲通向大堂,途中亭台林立,雨水将屋顶瓦片洗得干净透亮,雕栏玉砌,还有流水潺潺。 两人将整座宅子里里外外探查了一番,旁的人影没瞧见,多的线索也没有了。天明了,雨后初晴,空气中的腥臭都淡了些许,泥土的味道和雾需扑面而来。 “我得回去一趟。” 瑞宁从书房拿了纸墨,把门上的字描了下来,神色流露出淡淡的倦怠,“你能找到渡曜生吗?” “啊?” 三卦有些犹豫,“不确定,但可一试。”“好”,瑞宁拍了拍她的肩,莞尔,“那你在这等我片刻,可以吗?” “当然可以。” 半个时辰后。 三卦盘坐在屋顶,双手合十,慢慢展开,掌心安安静静躺着一块罗盘,指针“咔咔咔”旋转。 空气中飘来一股淡淡的甜香。三卦抬眼,眸子一亮。 瑞宁换了身宝蓝色半袖襦裙,白纱帷帽,手中拿着一包蜜饯,嗓音含笑。 “吃吗?” “啊,谢谢瑞宁。” 三卦嚼着蜜饯,将罗盘往上一抛,口中含糊不清念着什么,然后“啪”地用双掌接住,紧张兮兮地拜了拜,屏息打开。 指针再次转动,最后猛的停在了一处。 三卦猝然站起身,“东南,十里。” 百年前,江湖各大门派林立,为争名逐利,纷争不断,各类秘法古籍,尤为繁盛。 鼎盛时期,一本上古阵法残卷在拍卖会炒到了万两黄金的高价,其中最为出名的当属一种可凭空造物的“真幻”阵,有传言称,得此阵者,犹如造世主,可开天辟地,独创一方世界,乃天道眷顾之子,不死不灭,长生不老。 但此类言论过于离谱,所谓的“真幻”阵更是无法追根溯源,仿佛一夜之间无端出现,盛极一时,短短一年,便销声匿迹了,可谓是神出鬼没,来无影去无踪。 西南方向一路樱花林,景色唯美无边,花瓣洋洋洒洒落了两人一身,尽头是条波光潋滟的小河,尤为清透纯澈。 从上俯瞰,仿佛一缎长长的丝绸飘带,如波浪般弯弯曲曲,上下浮动,飘带两侧景色分明,一边是嫩粉的花林,一边是翠绿的草地。 不多时,一白一蓝两道人影过河而去,身姿轻盈,踏水无痕,倒是有花瓣被她们带过了河,悠悠飘在河面上,打着旋儿给草地添上了别样的色彩。 一瓣残缺的樱花陷入浅草丛,却在下一秒就被大颗大颗的雪花盖住。 天色晴朗,春光灿烂。 “瑞宁。” 少女停下步伐,视线扫过四周,“这里不对劲。” 瑞宁抬手接住一片雪花,心底泛起丝丝冷意,不多时,一道低沉戏谑的声音响起。 瑞宁咽下即将说出口的话。 “瞧,有人来了。” 如同咒语落地,眼前场景倏然一变。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大片大片的白,随即是狂风席卷着刺骨的寒潮扑天盖地而来。 瑞宁闭了闭眼,眯着眼勉强接受了这番平地起雪山的现象,一眼望去,四周风雪呼啸,冻得让人忍不住浑身发颤。 而风暴中心,显然就在那雪山之巅。 瑞宁刚迈了一步,耳边骤然传来三卦迫切的呼喊声。 “小师叔!” 第6章 诅咒 眼前是极致的白,往上才隐约瞧见一片乌黑盘旋,刹那间声势骤然浩大,极具雷霆压顶之势,冲击强烈,惊心动魄。 “那是,诅咒!!” 三卦又惊又怒,迎着狂风暴雪直冲而上,咬牙挤出的话语迅速被湮灭,微不可察。 “他怎么敢,怎么敢!” 雪山之巅,临近才知晓,密密麻麻的竟全是乌鸦,个个体型庞大,眼珠惨白,数量似潮水倾泻源源不断。其中一红色影子如鬼魅,时隐时现,剑气只见残影,金光破空乍现,带着股势不可挡的锐气,狠狠摔下的乌鸦一个接一个,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垒成尸山。 黑白颠倒。三卦踩着尸山而上,左手捏符,右手使剑,“小师叔,你没事吧?!” 凛冽寒风中,少年回首,发丝肆意狂舞,斗笠上尽是猩红的鲜血,滴滴嗒嗒如火花四溅,嗓音有些模糊,但三卦还是听清了。 “符。” “欸,好!” 少女“唰唰”甩去三张,剑尖对上这些乌鸦时,心中悚然一惊,暗骂一声。方才被渡曜生切瓜砍菜般轻松利落的架势误导了,这些乌鸦的级别起码在天级,诅咒之物,最棘手的便是迷惑人心,控其神志。 不多时,三卦的动作迟缓了下来,脑中慢慢蒙上了一层雾,神情恍惚,似有挣扎之色,身后“噗嗤”一声,三卦回头望去,就见一团燃烧的符纸如箭矢,一连扎穿了好几只乌鸦。 “三卦。” 少年蹙眉轻喝,“凝神,让开。” 话音刚落,少女浑身一激灵,下意识依言照做。离开了尸潮,三卦抖着手连忙摸出两颗丹药服下,呼吸急促,双手不自觉紧握,担忧地望着那抹红色身影。 形势愈发危险,三卦想再次上前去帮忙,可脚却不受控制的定在原地,心底无比焦灼,浑身每个神经都在疯狂地叫嚣着“快走”,可少女依旧偏执地一动不动,紧紧盯着前方。 下一瞬,远方钟声穿透呼啸寒风,起初沉闷雄厚,随着一声接一声,逐渐悠远,洪亮,清晰。 “咚——” 符纸震颤,渡曜生落完最后一笔,围绕的乌鸦发出了第一声惨叫,粗粝刺耳,一传十十传百,癫狂地四处逃窜。 “咚——” 天地为笼,他为中心,凡是活物,一个一个被生生挤压绞杀,血雨腥风,与红衣少年融为一体,构成了一副残忍震撼的画卷。 “咚——” 那惊天动地的符纸造成的冲击还在不断扩散,更令人惊悚的,是那诅咒之物依旧源源不断,不同的是,它们失去了攻击性,在绝对的力量下,只不断尖叫逃窜,可无形的牢笼已经生成。 这是一场轰轰烈烈的屠杀。他为刀俎它为鱼肉。 渡曜生走了出来,眉眼躁意已然压制不住,扯下颈间的菩提子,连带着剩下那一张符纸扔给三卦。 “去镇符。” 三卦手忙脚乱地接住,指腹触到菩提子,被烫得浑身一颤,火辣辣的疼,连忙捏住红绳,愣愣点了点头。 “殿下。” 瑞宁紧握桃木剑,回身一斩,疾退了两步,另一只手又捏上了铜钱,浑身如紧绷的弦,眼前的灰袍男子倒突然停了下来,嘴角噙着笑,又重复道:“殿下,劳烦您一件事儿。” 瑞宁冷眼看着他,方才一番缠斗,早已看出这人连三分力都未出,只避不出招,且将她牢牢困在这处,甚至故意逼迫着与他对战,目的不明,又似乎只是为了单纯的戏耍。 男子颔首,笑意渐浓,“带我向你师父问个好。” 瑞宁脸上流露出两分意外之色,随即眉头紧锁,“你做梦吧。” “哈哈”,男子笑了笑,未置一词,同时,上空由远及近响起一阵清脆的“咔擦”声。 “嗖——” 长箭撕破空间而至,箭羽熊熊燃烧的烈焰正如少年饱含怒气的嗓音。 “给我滚出来。” 猩红的火星擦过瑞宁脸侧,少女转身就跑,几乎在同一瞬,身后“砰”的一声巨响,如雷霆爆炸,火光冲天。 渡曜生缓缓走近,眉眼染血,戾气丛生,只扫了一眼,侧身抽箭挽弓,拉至满月,动作一气呵成。 少年脊背肌肉线条紧绷隆起,衣袖在风中乱飞,露出手臂根根凸起的青筋,神色冷得骇人。箭尖在空中划过半圈,再次射出。 又是“砰”的一声,灰影闪过,消失。渡曜生眯了眯眼,这次弦上搭了三根箭,还未有所动作,毫无征兆的,就见纷纷扬扬的雪花渐渐淡去了,伴随着一道遗憾的叹息。 “先不陪你们玩儿了,我们下次再见。” 话落,风停。 三卦的呼喊声远远传来,眼前场景消失殆尽,不禁让人怀疑方才那一切皆是幻觉。 “小师叔!”,三卦浑身狼狈,匆匆跑来目光触及瑞宁时一怔,不知想到了什么,有些愧疚起来,“瑞宁,你…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 瑞宁摇摇头,又道:“你怎么样?” 三卦松了口气,“我没事,那个,现在天色不早了,我们要不先回去吧。” 月明星稀,草地遍布银霜。骤然从冬入春,热意拂面,瑞宁一放松下来,疲惫感再也抑制不住,轻轻“嗯”了一声。 渡曜生不知何时已不在原地,三卦落后一步,默默注视着瑞宁的背影,几次欲言又止。 客栈的光熄灭后,瑞宁撑起最后一丝精神,缓缓摸进房间后,在黑暗中晃了晃身形,很快失去了意识。 这一夜格外漫长。 瑞宁醒来时,屋内亮堂堂的,阳光透过窗洒下大片,无限明媚。 好累。少女揉了揉脑袋,眼皮沉重,一根手指都不想动,昏昏沉沉间,肩侧似乎有人戳了戳,瑞宁闭着眼,“藏好,听话。” 屋檐铜铃叮当作响,廊下暗香涌动,各式各色的绫罗绸缎垂落,一行人拨开帘子,鱼贯而来。 “浅花。”为首的宫女声音压的很低,“这都末时了,殿下怎的还没有动静?” 另一人抿唇笑了笑,“大师们还未有消息,殿下许是忧思过度,昨夜未歇息好,你也不必担心,左右我再去瞧瞧就是了。” 房门打开的细微动静并没有惊醒沉睡中的人。 直到夜幕将至。一白衣少女停至楼外,甩了甩拂尘,径直上前去,言简意赅。 “我找公主殿下,麻烦通报一声。” 两边的玄衣侍卫面面相觑,最终走出了一人,抱剑行礼,“这位小娘子,您是?” 三卦颔首,淡淡道:“焱阳派的人。” “殿下,吃点东西吧。” 榻上的公主殿下脸色有些苍白,鬓边几缕碎发紧贴,白皙鼻尖都冒出了点点汗珠,屋中布膳的宫女眼观鼻鼻观心,很快便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嗯。”少女揉了揉眉心,嗓音微哑,手腕动了动,摸向腰间,一边道:“先伺候本公主沐浴吧,对了,宁儿呢?” 一旁的屏风后冒出一个脑袋,身形容貌与瑞宁一模一样,吐字僵硬,一字一顿,但硬是表现出了几分控诉。 “萧瑞宁,我在屏风后面蹲了一天,你太过分了。” 浅花忍俊不禁,瑞宁心虚地偏开头,起身下榻,“下次补偿你,备水吧。” 等到瑞宁沐浴结束后,有宫女前来禀报,“殿下,焱阳派的人来找您,已在外等候了。” 少女顿了顿,点头。浅花拿着锦帕擦拭她**的乌发,少女将榻边的“宁儿”木偶塞进袖中,抬眼便瞧见了熟悉的人。 “浅花,你先下去吧。” “殿下,您…” “无事。”瑞宁接过锦帕,“本公主自己来。” “是。”宫女垂下眼,“那奴婢去把膳食热一热。” 待房中安静下来后,三卦慢吞吞挪着步子到她跟前,“殿下,您怎么样啊?” 瑞宁笑容狡黠,“我还是喜欢你叫我瑞宁。” 闻言,三卦默默松了口气,“瑞宁,其实我,我想让你帮我个忙。” “但说无妨。” “那个…”三卦从袖中取出一个锦袋,“你能不能,帮我把这个,还给小师叔。” 瑞宁蹙眉,面上隐隐有些抗拒,“你为什么不自己去。” “我不敢去…”三卦撇嘴,“我是不是很没用,什么忙都帮不上,小师叔一定不想见到我。” 这番话奇怪,瑞宁静默片刻,最终什么都没说。三卦笑笑,“我来帮你吧。” 手中发丝触感冰凉顺滑。瑞宁望着窗外的绿枝,有些出神。 “瑞宁,”三卦轻轻的开口,“其实小师叔人挺好的,他没有传闻中那么…坏,唉,其实…” 未尽之言,最终还是没说出口,湮灭在一声叹息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