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花尽落谁家》 第1章 后苑对峙 我坐在茶楼的窗台边,看着窗下萧瑟的长街,心想这大庆的天气秋天竟然比兰婼的秋天更要荒凉几分。 这是我嫁给杨昭的第二年,虽说是只有两年,但我觉得已经过了一辈子了。 杨昭不喜欢我,要是更具体些就是我这个太子妃的位置是从别的女人手中捡来的。虽说出去不算那么光荣,可杨昭的太子之位要是细细讲来又不见的是何其光荣。 我坐在窗前把玩着手中的茶盏,数着半天才出现的人影。若不是云潭的出现我又要不知在这个地方呆到何时。 “怎么?今日还是不愿回去?” 我摇摇头:“不要,杨昭那混蛋就该孤独终老。” 云潭轻笑:“你们俩啊如今已经成婚两年,怎么还如那小孩子一般整日打闹。” 我手掌啪的一声按在了桌子上,那端放在桌上的茶盏被这一声震的轻晃,云潭倒是习以为常,将那摇晃的茶盏扶正自顾自的端了一盏茶水喝了起来。 “若只是普通的打闹也就算了,这一次可是牵扯到原则的问题,除非他今日来给我低头认错,否则我绝不会再踏进那东宫大门半步。” “这次又所谓何事?” 所谓何事!若是别的事情我也就不与他这般计较,可□□荣之事却始终是他和我之间那心头上的一根拔不掉的刺。 “大不了姑奶奶我不要这太子妃的位置了,大不了姑奶奶我一封休书休了杨昭,我哪里来的还回哪里去便是,大不了我将杨昭让给他便是……” 云潭着急去捂上我的嘴巴,“这种话事关两国,此话若是让有心之人听了去又要搅弄事端,这样的话最好烂在肚子里才安心,更何况你当真愿意将太子殿下拱手让人?” 我长叹一口气,那怎么可能,我初见杨昭是在兰鄀,他是大庆质子,虽说只呆了三年,可是那三年也是我最开心的日子。 可是为什么两国社稷一定要绑在一个女子的婚姻上呢,长芳公主是,我也是。 长叹未落,茶室房门“哐当”一声被人从外踹开, “宁婉如,你可知荣荣的孩子没了?”他双目泛红,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声音里淬着冰冷的恨意,“三个月的胎儿,已经成了形……你午夜梦回,可会听到婴孩的哭声?” 我被突然的怒气声惊的站起身,他没等我反应过来手便掐在我的脖子上,我指尖冰凉,却仍挺直脊背:“我说过,我没有推她。木梯年久失修,她自己失足——” “够了!”他厉声打断,高大的阴影彻底笼罩住我,“阁楼的木梯我亲自查过,根本没有松动!倒是有人看见你曾在梯子旁停留良久——你还想狡辩?” “有人看见?是谁看见?”我仰头直视他灼人的目光,“叫出来与我对质。” 杨昭冷笑一声,将我甩开在地:“你以为我还会信你半句?你们兰鄀女子最擅的不就是一副柔弱皮囊下的蛇蝎心肠?当年你嫁来时带来的那些‘纯善’名声,如今看来,真是可笑至极!” “宁婉如,你好狠的心啊……”他喉间滚过一声喑哑的控诉,不等我反应,粗粝的手掌已攥住我手腕,猛地将我从坐垫上拽得踉跄站起,“兰鄀之人向来以心慈面软闻名,怎么到了你这,就成了这般心狠手辣的模样?” 因为力量的悬殊,我整个人就如同那小鸡崽一般被他拎了起来毫无反抗之力,云潭上前去掰扯他的手腕反被他一把推开,身体撞击在门框上只听到她的闷哼一声。 我气恼的的锤打着他,“杨昭,你混蛋,你发什么疯啊,你弄疼我了,快松手。” 见他越发用力我便扑了上去在他手腕上一口咬了下去,直到嘴巴里出现一股血腥的味道我才松开了嘴。 他将我甩在地上,眼神中怒火未消,“你连一个怀胎刚满三月的孕妇,你都容不下吗?” 我从地上爬了起来,“杨昭,你话说清楚,我何时容不下□□荣。” “宁婉如你还要装到什么时候?”杨昭的声音像淬了冰,每一个字都扎在我心上。 “那日若非本宫赶的及时,今日便是一尸两命。” “我没有推她,是她自己摔下去的。”我的声音有些发颤,却努力维持着镇定。“木梯年久失修,是□□荣自己踩着裙摆跌下去的,我当时正在廊下教侍女折兰鄀的同心结,连阁楼的门都没碰过。” 我顿了顿接着说道:“更何况我有什么理由要去害她。” 杨昭却像是没听到我的话似的,继续将所有的罪名全归结在我头上,“你就是看不得我与她相爱,当年你一心想要嫁给本宫,本宫不知道你使用了手段才嫁给我,而今日你又因嫉妒之心作祟谋害荣荣。” 我胸口猛地一窒,当年年少之事涌上心头,可惜……我指尖攥得发白,连声音都带着颤:“杨昭!你竟到现在还信这些鬼话!三皇姐之死与我无关,我又何时求过要嫁你?这太子妃之位本就非我所愿。” “宁婉茹啊宁婉茹……,今日本宫给过你机会,若你肯认,本宫念在两国颜面,还能留你太子妃之位,给你三分体面。”他语气冷硬,眼底没半分温度,“没成想你嘴这么硬,巧舌如簧只会狡辩。” “不是我做的,凭什么要认?”我攥紧裙摆,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我又被杨昭关在东宫西苑的小后院子中,这个院子极为破漏,大庆的秋天本就阴雨绵绵这下好了屋漏偏逢连夜雨。我看着滴滴答答的雨水像线条似的流入木桶中,不自觉的在心中咒骂着杨昭那混蛋。 自从嫁给杨昭之后,我们两人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每次吵上头他都会让人把我关在这院子中,可我偏又是个不肯低头的人,那墙角的洞口我挖他堵,墙头上的石砖他更是垒了一层又一层,也是因为这样一来二去的认识了云潭。 大雨一连下了两天一夜,直到第二日申时过半,骤雨初歇,院中积水映着斜阳,雨后的天空格外好看。 小院的门被人从外打开,杨昭一身墨色长袍立在门外,“你到一个人在此乐的自在。”他说话的语气中颇为不善。 我收起把玩在手中的桃木发簪,撇了他一眼懒得细细打量他,“太子殿下今日怎么有空来瞧我了。” 他似乎被我这语气激怒,三步并做两步的走到我身边,一把抓起我的手腕,他力道极大,腕骨似要被捏碎一般疼。 ‘上次便是这个腕骨今日还是这个腕骨。’我咬唇忍住痛呼,心底却在哀嚎和咒骂。 可是脸上依旧是一脸倔犟:“杨昭,你又来发什么疯。” “荣荣哭晕过去三次,她此生都可能再无法做母亲,你到好在这里过的这般清闲自在——宁婉如,你欠她一条命。” 我心中苦笑,我自小便是兰婼最受宠的七公主,更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何时遭受过这般的委屈。 原本想着三年后我便如约回到兰婼,没成想我的一而再再而三的忍让倒成了他们这对小情人欺辱我的乐趣。 这次他没有用力攥着我的腕骨,我便用力的甩开他的手,还好没有伤到。我活动了一下手腕,接着一声清脆的巴掌声响彻在整个小院。他一脸不可置信的看着我, “你疯了!!!” “杨昭你既认定了我恶毒,何必再来问我?直接替你那心尖上的人报仇便是。” “你以为我不敢?”他眼中闪过厉色,另一只手竟倏地扼上我的脖颈,脖颈处还有上次留下的淤青,这次他虽未用力,却满是威慑, 我嘴硬着继续与他争辩:“杨昭你还真是可怜你,当年你可怜巴巴的求着人家不要离开你,可人家还是头也不回的嫁给了你的亲哥哥前太子。若不是前台子突然暴毙,让你侥幸坐上了太子之位,不然,你觉得你这位青梅竹马还会回头看你一眼吗?。” 我戳了他的痛处,他将我摔在地上,后腰猝不及防撞上一块尖锐凸起的石头,那股钻心的疼瞬间顺着脊椎蔓延开来,像有把钝刀在骨缝里反复碾磨。我死死咬住下唇,眉头拧成一道深痕,冷汗顺着鬓角滑落,却依旧强撑着抬头,目光灼灼地盯着他,不肯露半分示弱的模样。 他弯下腰狠狠的捏住我的下颚:“宁婉如你又比本宫好的哪里?若楚轻云真的喜欢你他怎么舍得让你孤身一人嫁到大庆,承受三年的离别之苦。” 果然,我们还是太了解对方,知道对方的软肋在哪里。我苦笑道:“楚轻云待我如何,轮不到你来置喙。倒是你,杨昭,你口口声声要护着□□荣,可曾想过她会在你被困三日无人增援之时,转身嫁给你的亲大哥。” 他捏着我下颚的手猛地一松,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随即又被更深的戾气覆盖:“荣荣若不是为了救我,怎会以自己婚姻当筹码嫁给他。倒是你,若不是碍于两国盟约,你以为你能安稳坐这太子妃之位?” “她救你?”我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嘶哑,带着彻骨的寒意,“是啊,在你眼里,我做什么都是别有用心。我教宫中侍女种兰鄀的安神草,是为了用花草害人;我给你熬制润肺的汤药,是为了在药里下毒;就连我安安静静待在殿中看书,你都觉得我在暗中谋划——杨昭,你对我的偏见,从来就没藏过。” 我撑着地面,一点点从地上爬起,后腰的钝痛让我每动一下都像要散架,可我偏要站直了,迎着他的目光:“你总说我欠□□荣,抢夺了原本属于她的位置,那你告诉我,这一年来,我在你身边受的委屈、挨的猜忌,又该算谁的? 你明知□□荣已经嫁给你大皇兄你却丝毫不曾收敛三番五次在众人眼下将我难堪。只因她丢了一支发簪;你便惩治了我一院子的人,那这些,是不是也该算你欠我的?” 第2章 兰使来庆 雨又淅淅沥沥落了下来,冰凉的雨丝斜斜打在脸上,混着额角渗出的冷汗,竟分不清是雨的冷,还是浑身散不去的痛, 最终,我们还是落得个不欢而散的结局。他脸上带着几道新鲜的抓痕,转身将木门重重摔上,沉闷的响声在小院里回荡。临走前,还特意吩咐下人把这院子看严实些。听着他的话,我忍不住想笑——他终究是不放心我,怕我去找□□荣的麻烦。原来,他对她的在意,早已深到这般地步。 我强撑着动了动,浑身骨头像散了架似的疼。本想找云潭来给我上药,可先前偷偷挖好的墙洞,已被他派人堵得严严实实;以我如今这副模样,翻墙更是妄想。无奈之下,只能拖着满身伤痕,缓缓挪到床榻上躺下。好在他还算有几分良心,入夜时,竟把小桃送了过来。 小桃一见我,红肿的眼睛又泛起了水汽。我伸手替她拭去泪珠,打趣道:“哭什么?你家公主还好好活着呢。” “呸呸呸!”她急忙伸手敲了三下床梆,满脸认真地瞪着我。见她这副迷信又焦急的模样,我刚扬起的笑意顿时收了回去。 “太子殿下怎能这般对你?他……他就半点不心疼您吗?”小桃的声音带着哭腔,满是委屈。 我低头望着手腕上因撑地而磨出的红痕,又轻轻按了按后腰,那股钝痛仍在隐隐作祟,却扯出一抹淡笑:“你没瞧见他脸上的抓痕吧?你看,我这指甲缝里,还留着他的皮屑呢。他临走时气鼓鼓的样子,现在想想都觉得好笑。” 小桃瘪着嘴,从随身包袱里翻出药瓶,倒出些乳白色药膏在掌心揉开,小心翼翼地往我后腰的伤处敷。药膏带着一丝清凉,稍稍缓解了痛感,可她敷着敷着,声音里的委屈更甚:“您还笑得出来!要是楚公子在,绝不会让您受这般委屈。” 我的手不自觉地抚上发间那支被摩挲得发亮的桃木簪。三年之约,还剩一年,忍一忍,总能过去的。 这是有史以来我与杨昭闹得最狠的一次。我心想经过这次杨昭恐怕对我心生厌烦,虽不能一怒之下休了我,但可以娶了□□荣为平妻,反正他那短命得大哥死得早,与其让这么一个青梅竹马得美人胚子守活寡,还不如娶回家解了那相思苦,正好把东宫各种大小事情也都交给□□荣,我到落下了清闲也挺好。没成想第三日他便又找上了门。 第三日,天终于放晴,晨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影。杨昭竟踏进了这小院——这实在是破天荒的事。只是他脸上依旧凝着化不开的阴沉,先前被我抓出的几道伤,已结了浅褐色的痂,横亘在他原本英挺的脸庞上,添了几分戾气。往日那份让人挪不开眼的俊朗,如今只剩“尚可入目”,再也勾不起人多看一眼的**。 “过两日是八月节,母后召你入宫。”他丢下这句话,便转身要走,行至院门口却又停下,补充道,“届时兰鄀会派人来,你这两日在府中好生休养……”顿了顿,他又道,“若不愿回府,本宫会让人把这里修缮一番,吃穿用度按东宫规制来,别让人瞧着,好似本宫亏待了你。” 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那扇被摔过的木门重归沉寂。我低头望着颈间、腕上交错的新旧伤痕,刺目得很。先前茶楼那场争执,早已像长了脚似的传遍京城街巷,成了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即便我一字不提,这满身的伤,也足以道尽我在东宫的日子有多难熬。他这般刻意“弥补”,说到底,不过是欲盖弥彰罢了。 不过,兰鄀来人的消息,倒让我连日阴霾的心情消散了些。只是不知,这次来的会是谁。 这时,小桃端着刚温好的汤药走进来,见我出神,轻声问道:“公主,太子殿下这话是什么意思?又是让您入宫,又是要修缮小院,莫不是……想对您好些了?”她将药碗递到我手中,眼里带着一丝希冀。 我舀起一勺药汁,熟悉的苦涩在舌尖蔓延,淡淡开口:“他若真有这份心便好了。不过是怕旁人说闲话罢了。你瞧他方才那阴沉的模样,若不是母后召见,若不是兰鄀来人,怕是这辈子都不会踏进这小院。” 第二日一早,修缮小院的人便到了。墙角的杂草被除得干干净净,旧损的门窗刷了新漆,连院中的老桂树都被修剪得整整齐齐。杨昭派来的人做事利落,不过一天工夫,小院便换了副模样。 临近傍晚时,杨昭竟又折了回来,身后跟着几个捧着礼盒的宫人。他没进屋,只站在院门口,语气冰冷:“这些是给你的衣物首饰,八月节入宫,别再穿得素净,整日跟哭丧似的,难看。” 我低头打量着新裁的衣裙,竟是我从前最爱的白色。曾几何时,他还笑着说,这颜色衬得我温柔大气,如今却成了他口中的“难看,哭丧”。果然,男人的心,从来都是善变的。 八月节这日,天朗气清,晨光漫过修缮一新的院墙,将院中的桂树投下疏朗的影。小桃早早便来为我梳妆,指尖捏着那支莹白的玉簪,却迟迟不肯落下,小声嘟囔:“公主,真要穿这身吗?太子殿下前几日不是才说……” 我望着镜中映出的素白裙摆,笑了笑:“他说难看,我偏要穿。这是兰鄀的云锦,绣着我们那儿的‘缠枝莲’,本就该配这身干净颜色。倒是他送来的那些五颜六色的衣裙怎么比的过我们兰鄀的云锦白。” 小桃拗不过我,只得将玉簪轻轻绾在发间,又取了支银质流苏步摇缀在侧边,走动时便有细碎的响,添了几分灵动。 刚收拾妥当,东宫的马车已停在院外。掀帘上车时,却见杨昭竟坐在里头,一身玄色织金蟒袍,衬得他身姿愈发挺拔,只是脸上那几道浅褐色的痂还未褪尽,让他眉宇间的阴沉减了几分,多了些肉眼可见的疲惫。 见我上车,他目光在我身上扫过,落在那身白衣上时,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蹙,却终究没说什么。 车内安静得可怕,我转头望向车外。街道上早已张灯结彩,小贩推着装满月饼、桂花糕的摊子穿梭,孩童提着纸糊的灯笼追逐嬉闹,一派热闹景象。 到了皇宫,刚入长宁宫,便见皇后端坐在主位上,身旁站着的,正是□□荣。她穿着一身桃粉色宫装,裙摆绣着细密的缠枝莲纹,随着她与皇后说话间的动作微微晃动;鬓边斜插着一支赤金点翠步摇,流苏垂在颊边,添了几分娇俏。 只是她脸上敷了厚厚的脂粉,粉白得有些不自然,即便如此,也掩不住底下那层淡淡的苍白。她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温婉笑意,见我与杨昭进来,便柔柔屈膝行了一礼,声音娇软:“臣妾见过太子殿下,见过太子妃姐姐。” 那声“姐姐”喊得亲昵,仿佛真有几分姐妹情谊,可我瞧得清楚,她眼底深处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像极了偷食成功的猫儿。 若我没记错,她的生辰比我大上数月,且如今仍是杨烨的人——论身份,我该唤她一声“嫂嫂”才是。 杨昭见此情景,脚步不自觉顿了顿,身体微微前倾,竟下意识地要朝□□荣走去。 就在这时,我抬眸,声音不高不低,却清晰地传遍殿内:“宛如见过皇后表姑,见过嫂嫂。” 这一声“嫂嫂”,像一盆冷水,瞬间浇灭了殿内那丝若有似无的暧昧,也让杨昭与□□荣二人脸上那点不该有的神色,瞬间敛得干干净净,尽数藏进了心底。 皇后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却并未多言,只笑着朝我招手:“婉如过来,让哀家瞧瞧。这几日没见,倒是清减了些。”我走上前,规规矩矩地行了礼,皇后拉着我的手,指尖带着微凉的暖意,“听闻你前些日子身子不适,在别院休养,如今可好些了?” “劳母后挂心,已无大碍。”我轻声应道,目光却不经意间瞥见皇后身后的屏风旁,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楚曦文。 正迟疑要不要上前,倒是皇后先开了口:“你这孩子离家两载,今年八月节本宫特意写了封家书递给皇帝表哥,特意让曦文这孩子来瞧一瞧我们姑侄。” 话音落,楚曦文已经扑到了我身上,这丫头两年没见竟然长得越发水灵, “你何时到了大庆,竟不先去找我,实在该打。” 我伸出手,象征性地在她肩头拍了两下,动作轻得像拂过一片羽毛。她立刻撅起小嘴,脸上堆起满满的委屈,声音软乎乎的:“兰鄀的使臣前几日就到京城啦,我本想着先绕过来瞧瞧公主姐姐,可姑姑总念着我,这几日把我拘在宫中,天天给我做些甜糕点心,你瞧——”说着,她还俏皮地在我跟前转了个圈,裙摆轻轻扬起,“是不是胖了好多?” 我凝眸看了她片刻,指尖无意识地攥了攥衣袖,心里的念头像缠在一起的丝线,绕了一圈又一圈终究还是没忍住,轻声问道:“这次来的使臣,就只有你一个吗?” “还有大哥呀,”她语气轻快,像是在说件寻常事,“不过他这几日忙得脚不沾地,我到现在都没见着他的影子呢。”。 楚青衡都来了,那楚青云呢?又在何处?我咬了咬下唇,把到了舌尖的话又憋了回去。 第3章 旧友重逢 殿内因楚曦文这丫头在,连平日里少言寡语的皇后,今日话也多了起来。反倒是□□荣坐在一旁,显得有些局促不安——坐也不是,走也不是,只能强撑着尴尬的笑意,在旁默默陪着。 毕竟我们三人皆是兰鄀人,聊起天来自然毫无隔阂,话题多围绕着故土的山川风物与奇闻趣事,偶尔提及兰鄀特有的吃食,连殿内的空气里,都添了几分暖意。 曦文本就不是小家碧玉的性子,从不会乖乖待在闺中绣花,等着父母安排婚嫁。她天生大大咧咧,浑身带着股天不怕地不怕的闯劲,偏偏跟我最是臭味相投。 从前在兰鄀时,我们常趁半夜悄悄翻墙出去,溜去花楼听曲儿;路上遇见模样周正的男子,也敢凑上去调笑两句;瞧见仗势欺人的恶霸,更是忍不住上前教训;若是遇上蛮不讲理的,我俩撸起袖子就跟人理论,真要论不过,撒腿就跑,半点不含糊。 那时候,朝中那些爱挑刺的文臣,上的弹劾奏章里,十有**是说我和曦文“失了闺秀体统”。可我们俩能安稳活到现在,全靠楚家哥哥和太子哥哥在背后替我们收拾烂摊子——帮我们向陛下求情,替我们摆平惹下的麻烦,不然哪有这般自在日子。 “何事能让姑姑这般开怀?” 话音刚落,殿外便传来楚青衡温朗的声音。门帘被侍者轻轻掀起,他缓步走入——一身月白色锦袍衬得身姿愈发挺拔如松,腰间系着墨色祥云纹玉带,将身形勾勒得愈发利落,发间仅用一支羊脂玉簪束起,素净却难掩贵气。 他眉目间仍是旧时那副温润模样,只是比起三年前,眼底多了几分沉淀后的沉稳,少了几分少年意气。目光扫过殿内,瞧见我望他,便轻轻颔首致意,视线却在我颈间那道尚未完全消退的淡青色瘀痕上微顿——不过一瞬,便不动声色地移开,语气平和如常:“臣见过皇后娘娘,见过太子妃殿下,见过乾王妃。” 皇后放下手中的茶盏,指尖在描金瓷沿轻轻划过,笑意温和:“不过是与曦文和宛如我们姑侄三人,聊起兰鄀的旧景罢了,倒让你听了去。” 她话音刚落,楚曦文便凑上前,晃了晃楚青衡的衣袖,语气带着几分雀跃:“大哥!方才我还跟姑姑说,当年我们在西街巷口抢了张老的糖画,最后还是你与二哥一起,替我们挡着追来的掌柜呢!” 楚曦文提到“二哥楚青云”时,眼神悄悄瞟了我一眼,见我依旧满脸堆笑,才悄悄松了口气,继续往下说。 楚青衡的目光也跟着朝我看了一眼,我朝他微微点头示意,他收回目光,无奈地笑了笑,伸手揉了揉楚曦文的发顶,动作间满是纵容:“都多大了,还提这些孩童时的荒唐事。” 许是在殿中坐得久了,皇后抬手掩住唇,连着打了几个轻浅的哈欠,眼角泛起淡淡的红。她放下手时,带着几分慵懒的笑意,语气温和:“本宫这身子,倒是越发不经熬了,才坐这一会儿便乏了,可比不得你们这些年轻人,精力这般旺盛。” 曦文立刻俯身在皇后身侧,声音软乎乎的:“姑姑若是累了,便去歇息会儿,等姑姑醒了,曦文再跟您说些爹爹的趣事。” “你呀,”皇后轻轻点了点曦文的额头,话语间满是宠溺,“你才是你爹爹那漏风的小棉袄。” 说罢,她目光轻轻扫过殿内众人,语气温和得像浸了温水:“本宫在这儿,倒像是碍着你们说话了。趁着本宫去歇息,你们兄妹三人正好好好叙叙旧,别拘束。” 皇后话音刚落,守在殿外的宫人便快步走了进来,垂首躬身,恭敬地候在一旁。她在宫人的轻扶下缓缓起身,朝寝殿走去。 □□荣倒是识趣,皇后前脚刚走,她后脚也起身告退,跟着往寝殿方向去了。大殿内顿时只剩下我们三人——明眼人都知道,这是皇后故意留下的独处时间。 楚青衡的目光再次落在我颈间,虽只是一瞬,却让我心头微紧。我下意识地拢了拢衣领,避开他的视线,慌忙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想以此掩饰内心的慌乱。 可他却忽略了我的小动作,一步上前,伸手便拉开了我的衣领。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一旁的楚曦文失声大叫:“大哥你有病啊!” “是他打的?”楚青衡的声音沉了下来,目光紧紧盯着我颈间的瘀痕。 我急忙挣脱他的手,重新整理好衣领,强作镇定地否认:“不是,是我自己不小心摔的。” 他轻笑两声,语气里满是不信:“你还真会摔——偏偏摔到脖颈处?你现在再摔一个给我看看。” 我朝他翻了个白眼,不愿再与他争辩。 他却不依不饶,语气里添了几分疼惜:“受了委屈也不知道开口说,不知道得还真以为你身后没有人了。” “我在这里没有受委屈。”我咬着唇,依旧嘴硬。 “还说没有受委屈?”楚青衡的声音高了些,眼神里满是怒意,“你这张小脸,现在还没我的巴掌大,脸色蜡黄得吓人!走,我带你去找他讨要说法!” 说着,他气愤地扯住我的手腕,就要往殿外走。可他抓着的地方,偏偏是前几日受伤还未养好的腕骨,我疼得“嘶哈”一声,忍不住皱紧了眉。 他听见痛呼,立刻停下脚步,也顾不得我抽回手腕,伸手便将我的衣袖往上翻——那腕骨处的淤青虽已淡了些,却仍清晰可见。 “这就是你说的‘没受委屈’?”他的语气带着质问,眼底的怒意更甚,“我答应过婉宁和青云要好好照顾你;来之前,你大哥更是千叮咛万嘱咐,让我务必看看你在这里是不是受了委屈。你看看你——脖颈处一圈淤青,腕骨上也是伤!走,我现在就带你找那个混蛋!什么三年之约,狗屁都不是!我们这就写封休书给他,回兰鄀!” 我被他这股急劲气笑了,轻轻拨开他拽着我的手,放缓了语气:“阿衡哥哥,我与杨昭的婚事,本就牵扯着两国邦交。若是因为这点小事闹得人尽皆知,反倒会让有心人抓住把柄,说我们兰鄀不懂礼数。到时候,吃亏的还是兰鄀的百姓啊。” 见他依旧气鼓鼓的,胸口还在微微起伏,我又补充道:“虽然杨昭那混蛋抓伤了我,可他也没好到哪里去。你是没瞧见他那张脸,如今被我抓得乱七八糟的,比我惨多了。” 楚青衡本还紧绷着下颌线,听到这话,眉头先是几不可察地蹙了蹙,随即像是没忍住,喉间溢出一声低笑。原本满是戾气的眼神,也软了几分。他伸手想去碰我的手腕,指尖悬在半空,却又轻轻收回,语气里仍带着些余怒,却多了点无奈:“你啊……都这时候了,还想着这些。我们宛如自小就是被我们捧在手心里的好妹妹,何时受过这种罪?他抓你一下,你就算抓他十下,也值不回你受的疼,若是青云知道了他该多心疼啊。” 殿内突然安静了下来,楚青衡也意时到了自己说错了话,曦文连忙转移话题道:“如姐姐,曦文来之前便常听闻说大庆的秋日,京郊的香山会漫山红透,像燃了半片天似的;还有城外的芦花荡,风一吹便起雪似的白浪,连空气里都飘着芦苇的清香,不知道是不是与咱们兰鄀城外的枫树林相比还要好看。” 我接过话茬道:“确实不同。兰鄀的秋偏清寂,枫叶落时像铺了层碎金,静得能听见叶响;大庆的秋却热闹些,香山的红、芦花的白、还有御花园里迟开的菊,颜色凑在一处,倒像把全年的鲜活都攒在了这时候。若你想去,等过几日便陪你去京郊走走。” 楚青衡见气氛缓和,紧绷的肩线也松了些。 宴席之上,皇上体谅皇后远嫁思乡,特意下旨让曦文与楚青衡坐在离皇后最近的席位,好让姑侄几人多些亲近。 我这边却另有心思——实在不愿与杨昭有过多牵扯,便趁着众人落座的间隙,悄悄往皇家贵女们的席位挪去,选了个角落坐下。心里暗自盘算:这席位满是女眷,杨昭便是脸皮再厚,总不至于硬挤到女人堆里来,如此一来,倒能落个清净。 席间,杨昭好几次用眼神示意我过去他身边,可我偏不遂他意——每次与他的目光刚对上,便立刻慌乱地移开,故意装作未曾看见。 正僵持着,兰鄀使臣周炳大人借着敬酒的由头,缓步走到我身侧,压低声音道:“公主,陛下托臣带话,兰鄀与大庆的边境通商事宜,还需公主从中斡旋,促成此事。” 话音刚落,我便觉一道目光落在身上——不知何时,杨昭又看向了这边,正目光沉沉地盯着我与周大人,眼底情绪复杂难辨,有几分探究的疑惑,更藏着丝不易察觉的恼怒,像在揣测我们方才私语的内容。 我定了定神,面上装作无事,抬手与周大人轻轻碰了碰杯,将杯中桂花酿一饮而尽。酒液初入口时满是清甜的桂香,可入喉的瞬间却翻涌出几分辛辣,呛得我喉咙发紧,忍不住轻咳了两声。 宴席过半,皇后让人端上一盘精致的月饼,笑着打破了席间的微妙气氛:“今日是团圆节,你们夫妻俩总隔着这么远,也该好好说说话。昭儿,你带婉如去御花园走走,赏赏这中秋月色。” 她这话一出,席间众人都默契地沉默了片刻——想来谁都清楚,大庆太子与太子妃不过是面和心不和,这般“劝和”,更像一场心照不宣的体面。 我虽满脸不情愿,却也不敢违逆皇后的意思,他起身朝我递了个冷淡的眼色。我不情不愿地跟上,刻意与他保持着三步远的距离,一路沉默地跟着他往御花园走。谁知他走着走着,竟突然停在了原地,我一时没反应过来,脚步没收住,径直撞在了他的后背之上,鼻尖瞬间泛了酸。 我眼角泛泪大骂他有病,他今日心情不知怎么却出奇的好,不怒反笑。 “明明是你自己的不看路撞到本宫身上。” 我懒得与他计较那么多,撇开他朝御花园内继续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