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肢与钛合金头骨》 第1章 钻石 “咚!” “啊!快来人!” “有人摔倒了!医生!医生!” 叶竞看见三两步外有人从轮椅上栽了下去,赶紧大步往那边走。 他想跑,腿脚不顺当,只得改成大迈步,左腿还稍微有点在地上拖行。 一个单薄瘦弱的女生侧身栽倒在草地上,还好没有明显外伤。 他右膝跪下,几乎没用力就把人抱起,重新放回轮椅。 女生脸色苍白,原本戴着的渔夫帽掉落在地上,头上套着白色网纱,护住颅顶的纱布上面沾了些泥。 她没有头发,却藏不住清秀。 外面阳光正好,女生左手中指的钻戒,在阳光照射下,刺了他一眼。 不算大的米钻,折射了阳光,光芒倒是挺足。 “怎么样?人没事吧?” “有没有磕到哪里?” “还好,还好,没流血。” 周围人三三两两凑过来,又渐渐让开,让出一条路。叶竞锁着眉,轻轻拂去她头上的泥灰,把人往急救室推。 无什么大碍,只是晕过去了。 医生仔细检查,又通知护士去找家属。 叶竞瞧见女生左手上的环带,张晋慈。 “散了,散了,别堵在门口!”护士走到门口劝探头围观的人群离开,他朝医生点点头,抬脚往门口走。 “晋慈!晋慈!”门外一对中年夫妻挤进来,急急往诊床上的人身上扑。叶竞听她哭喊:“乖乖啊,妈妈的心肝......” 他快速瞟了一眼站在一边抹泪的中年男人,偏身抬脚走出了急诊室。 “可怜,姑娘还不大,二十来岁,怎么得了这个病?” “什么病啊?” 有人压低声音回答:“脑瘤。” 出了急诊往门诊大楼走。 刚刚使了劲的左腿有些酸疼,叶竞深深吐出一口浊气,面上还是一如既往淡漠,不仔细盯着他的眉头看,看不出那一点微蹙。 上了二楼,往E区走。 诊室外的等待区坐了些候诊的患者和病人家属。没有外间那般喧闹,对比之下,这边的细声细语更显压抑。 叶竞寻了个角落的椅子坐下,无神地盯着候诊室墙上挂着的电子牌。 周一芳,骨肿瘤转移癌骨病,一级专家。 前面隔了一排,有位年轻的妈妈搂着半大的孩子,轻声安慰“不怕,不怕”,这一声声不知说给孩子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有人推门出来,哭得眼睛红肿,又不敢大声,那一声声咽在喉咙里,最终还是藏不住,满溢出来。 广播叫号,叫了三遍没人进去,护士开了门站在门口喊了一嗓子,还是没人应。下一个号的患者已经站在了门口等。 广播终于喊了下一个号,叶竞看见诊室门开了又关上。他低头瞧了瞧手上的纸片,32号,还早。 起身往卫生间去,生理上没有要解决的,他拧开水龙头,捧了两捧水往脸上浇。 四月里还有点冷,冰凉的水刺激着皮肤,把全身各处神经都调动起来。 他感觉好了些,沉下去的心慢慢又浮了上来。 回头还是在老位置坐下,刚巧诊室门开,于洋走了出来。 也刚巧看见他。 “叶哥!”于洋耷拉着的脸忽然就扬起笑,三两步走到他身边坐下。 “叶哥,你来复查?”他坐下随手把检查单放在一边,“怎么样?还好吗?” 叶竞摇摇头:“还没去见周主任。” 又问于洋。 “老样子。”于洋垂着头,声音不高。 叶竞抬手拍在他的肩膀:“没有进展就是好消息,药别停。” “嗯。”小伙子又对他笑。 广播叫了他的号,叶竞起身:“等我,一会儿一起吃个饭。” “谢谢哥,下次吧哥,我得赶回学校,下午有考试。” “行,你自己保重,有事给我打电话。” “好的哥,谢谢哥。”于洋也起身,送他到诊室门口,挥挥手离开。 他有点担忧,本来打算中午一起吃饭好好问问于洋情况,这孩子总怕麻烦到他,一概都说好。 于洋念高二的时候没了父母,勤工俭学读书,前年查出来骨肉瘤,好在学校和社区负责了大部分治疗费。 他从周主任那里得知于洋的情况,也给他送过钱,于洋不肯收,叶竞没办法,只得拾掇了好些自己新的、半旧的衣物用品,给他送去。 偶尔有空也去学校看看他。 这孩子除了逢年过节问候他,平常从不主动找他。 “小叶,怎么样?”周一芳从老花镜后面抬眼看他,脸上带着敦厚的笑。 叶竞心下一松,周老比他早看到检查单,看来是一切安好。 “谨遵您嘱咐,放平心态,营养均衡,适量运动。”他骗人,他心态并不好。 周老慈爱地点头,放下手里的笔:“腿给我看看。” 叶竞慢慢拉起裤脚,隐藏在裤管里的冰冷金属露出来。 又慢慢把假肢脱下。 残肢有些红肿,磨破了皮,一块有指甲盖那么大。 “新换的,接受腔还没完全磨合。”他指着腿解释。 周老点点头:“涂点红霉素软膏,注意清洁。” 又问他还有哪里疼。 他笑着说没有,他没说幻肢痛。 周一芳点着头手敲键盘不停,跟他说没有大碍,药继续吃,定时来复查。 叶竞松了口气,心里转了几转终于还是脱口问:“我还能打网球吗?” 周一芳手一顿,摘了老花镜看他:“我不想老看见你。” 他低头自嘲,属实是自己期望过高。 看他情绪不高,周一芳叹了口气:“再过过,过过再说。循序渐进,慢慢来。” 循序渐进,他适时调整心态,朝周一芳笑了笑:“我知道了,都听您的。” 又问:“我碰见于洋,他怎么样?” 按理说病人的**不该讲,医者仁心,周一芳也知道他跟于洋的关系。 他蹙了蹙眉:“打PD1结节消了不少,安罗继续吃。没办法,不能手术。” 叶竞心下一沉,没应声。 “唉。”周一芳又摇头:“这孩子心思重。” “您放心,我会去看他。”叶竞整理好起身,“不打扰您了,您先忙。” 他出了诊室,没向来之前那样搭手扶电梯,而是转身从安全通道走了楼梯。 一层一层下台阶,接受着接受腔和残肢结合处的摩擦,这种疼痛像钝刀子割肉,却也好过夜里的幻肢痛,那种灼热麻痛,甚至像被电击。 还好,冬天过去了。 出了门诊往地面停车场走,经过一段长廊。 在这个春天,廊柱上的紫藤花开得像瀑布。 余光瞥到一名中年女性坐在廊下的木条长椅上抹泪,他脚步顿住,想转身给别人留一丝空间。 别人也看到了他,胡乱擦了泪,脸上带笑迎了上来,是张晋慈的妈妈。 “你好,今天谢谢你啊,谢谢你把我女儿送到抢救室,谢谢你。”林秀凤边擦泪边不住弯腰跟他道谢。 她下意识伸出手跟叶竞握手,又硬生生停住缩回头,只不住地弯腰点头。 “阿姨不用谢,举手之劳。”叶竞展开右手,请她在长条椅坐下,从口袋里拿出面纸递给她擦泪,“你女儿好些了吗?” “没什么事,只是晕过去了,这会儿在病房躺着,还没醒。谢谢你啊,谢谢。” 她又千恩万谢,叶竞摆摆手:“阿姨,你不用客气,举手之劳。没事就好。” 他拿起袋子起身告别:“阿姨,我先走了。” “好。”林秀凤跟着起身,指着他手中的药,“你有哪里不舒服吗?” 他笑了笑:“腿上的毛病。” “走了阿姨。” 林秀凤朝他挥手,一直到看不见他背景,才叹了口,虚拍了两下衣服上的灰尘,往住院部走。 张元山不在,约莫是去问女儿情况了。 “妈。” “晋慈醒了?”林秀凤忙跑过去,扶着她起身,拿了枕头靠在她身后,细细问有哪里不舒服。 张晋慈摇头:“有点晕。” “妈,对不起。” 林秀凤一拧眉:“乱说,什么‘对不起’,你这孩子!” 张晋慈露了个笑,倾身握住林秀凤一双手,又喊了一声:“妈。” 林秀凤在她细瘦、布满了吊针眼的青紫手面上拍了拍:“快躺好。” 张晋慈点点头,听话地倚靠在枕头上。 一周前做的手术,今天才被批准下床。春末,外面花和阳光正好。 她站在窗前想,趁还活着,要好好感受感受春光。 妈妈不放心,最后她答应坐在轮椅上,由妈妈推出来。 四月里的天很奇怪,屋子里照不到光的地方还有点凉飕飕,户外却一片生机勃勃,太阳照得人犯懒。 刚住院时树枝还有些秃,短短半个月已是浓荫。 她努力吸鼻子,嗅到草木清香,夹着蔷薇的香气。 她仿佛回到家乡,旷野里有两棵粗壮的老槐树,淡淡香味扑鼻,香醇、清甜,沁人心脾。这个时候,该开花了吧。 “晋慈,你爸带了鸽子汤来,东西多,袋子断了,我去接他。你别乱走,有事喊护士或者请人帮忙。” 她的遐想被打断,笑着朝林秀凤点头:“快去吧,我不会乱走。” 林秀凤不放心她一个人,快去快回,赶紧小跑着离开。 “慢点,注意安全!”她大声叮嘱,直到看不见妈妈才收回视线。 被打断的遐思续不上,她无意识望着眼前的人群,活着真好。 砖头铺就的小径旁边斜斜长出一株金沸草,在微风中摇摆。 这株本不该出现在规整草地上的野花,指不定哪天就会被园丁拔去。 张晋慈转动轮椅,把自己驱驶到路边。她盯着金沸草,纵使它足够顽强,随处都能安家,还是不能安排自己的命运。 “这是一封离别信,写下我该离开的原因,我在你生命中扮演的角色,太模糊了......” 手机响,是妈妈。 “晋慈,你没乱跑吧?我还没接到你爸,他堵车。” “你别着急。放心,我不会乱跑。”她无奈打断,再三保证才挂了电话。 没有锁屏,她食指犹豫,顿住半晌才打开微信。 阳光下不太看得清,刘阳一直没有打电话来,信息也没有。 她定了定神,停留在刘阳昨晚八点四十发来的两个字:晚安。 张晋慈鼻头一酸,下意识抬头防止落泪。 太阳刺眼,突然头痛,眼前一黑,最后的感觉,自己栽了下去。 开新文啦,祝大家阅读愉快。 秋天了,我写个BE。 最后见缝插针推一下我的完结文和下一篇《谁像我爱你》青梅竹马小甜饼,谢谢大家,鞠躬。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钻石 第2章 网球 开门进屋,叶竞第一件事就是脱下假肢。 临近中午有些热,他出了汗,残肢更难受。本想着去街口吃碗面条,最终饥饿还是被疼痛打败。 清水冲洗干净残肢,涂了两遍凡士林,等稍稍干燥了,他又把那指甲盖大小的磨损处涂上红霉素软膏。 明明腹中鸣叫,他还是没有停下手中动作。 撑着拐走到阳台,仔仔细细清洗了硅胶套,清洁了接受腔。 这两天还是不出门了。 一切忙定,手腕上apple watch震动,提醒他该吃药了。 他愣了愣神,几秒后才关掉闹钟。 又撑着拐走进厨房,微微弯腰开了冰箱,随手从冷冻室拿出一个汉堡,放进微波炉,中火1分钟。 他囤了不少安格斯牛肉堡,来解决他必须的饮食需求。 温度刚刚好,三两口吞下,又喝了半瓶宝矿力。 转身倒了一杯温水,把三四五颗药一起送进嘴里。 这一杯温水他全数喝进肚子里,这会儿觉得胃都被撑满了。 瞬间想呕吐,他双手撑在料理台上,对着水槽弯了腰,却紧闭着嘴。 双眼也紧闭着。 约莫过了十来秒,压下去胃里的不适,他鼻腔里长长呼出一口气。 转身拄拐往客厅里去。 正值正午,日头还很高,不过屋子里却没有早晨那般光亮,有些阴凉。 叶竞把拐杖贴墙放好,扶着沙发扶手坐下。 窗外绿树浓荫,枝叶摇晃,光透进来,投下一片斑驳,间或有鸟叫声,叽喳清脆。 有风吹进来,阳台上那半幅拉起的纯白薄纱窗帘跟着掀了掀裙角。 就这样撕开了一道口子,阳光直直地照在五斗柜上的相框玻璃上,这样一反射,刺在了他的眼睛上。 双打冠军,单打冠军,巡回赛,公开赛,大师赛,邀请赛,精英赛...... 满墙蛮柜的奖杯奖牌是他过去健全人生的写照。 回不去了。 他手轻柔地抚在光滑的残肢上,一年多了,还是不能接受。 那块改变他命运的小腿骨上的包块,已经随着截掉的肢块消失。 一开始,只是运动后左腿有种说不出的痛以及无力,次数多了,他计划着,等比赛结束就去看医生。 后来,痛得走不了路。 他自然没参加得了比赛,薄薄两张纸拿在手中,影像学诊断:左侧胫骨下段病灶,考虑骨肉瘤可能性大。 MM2( ),p16( ),SATB2( )...... P53(50% ),Ki-67(5% )...... 每个字母都认识,但却不知道含义。 命运说翻覆就翻覆,来不及思考,来不及情绪化。 他开始化疗,身体承受巨大的伤害,恶心呕吐,指尖皮肤开裂,口腔长了好些水泡,以及尿血。 他来不及去沮丧去祭奠过去的时光,深深的折磨,或许,还是死了得好。 七十多的老父亲拄着拐来看他,坐在床边捉住他的手:“小竞瘦了,你妈让我关照你,你得吃东西才能好起来回家。” 他鼻头酸,母亲去世十多年,父亲三年前得了阿兹海默病,天天念叨的就是母亲。 他开始吃了吐吐了继续吃,他成了医生口中积极配合治疗的病人。 出了院,哥嫂不放心他一人,要带他回江宜,他拒绝了。 又要给他找个住家保姆,他再次拒绝。最后,哥嫂挑了最好的轮椅给他,又把他托付给袁铭,才回了家。 那辆轮椅一直在库房落灰。 而他,积极地去康复中心锻炼,去适配假肢。 源于那天夜里幻肢痛,痛醒后在床边枯坐良久,最后撑着墙壁挪到客厅,开了电视,停留在他常看的体育频道,回播的是残疾人网球赛。 他是不是也能“回到从前”? “真的好想精于某事情,好想好好的打拼,可惜得到只有劣评没有半粒星。真的不想早给你定型,笑我那么的拼命,几年来毫无成绩,地位未有跃升,高峰上不成唯盼爱情顺景......” 电话响,是袁铭。 “哥,复查怎么样?” “没什么问题。”长时间没出声,他的声音有点哑,叶竞清了清嗓子,“怎么这会儿给我打电话?” “发你微信一直没回。先恭喜你检查顺利。”袁铭又喊他,“我晚上到家,后天的网球赛来不来?” “不去。”他没做思考开口拒绝,“没什么事我先挂了。” 他右手支在膝盖上,左手捏着手机,闭着眼睛看不出情绪,只左手拇指微微使了劲,在黑亮的手机屏上印出泛白的边缘。 微信又响了两声。 猜到还是袁铭,叶竞过了好几分钟才打开。 “让你振作的话我说了不知道好几遍,你肯定耳朵也听出了老茧。” “今天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考虑考虑做网球教练,教教孩子?” 他没回,锁了屏把手机扔在一边。 去干嘛?去听好友谈论这一年多获得的成绩? 还是去窥探以前那些竞争对手对他怜悯之下的庆幸? 况且,他的残肢有破损,这两天尽量少出门。 不知道在沙发坐了多久,估摸日头偏西,屋子里更暗了些。 三点四十五,叶竞起身,拄着拐摸回房里整理杂物。 “妈,我睡了多久?”张晋慈再次醒来,有点犯懵。 跟隔壁床用帘子隔开,她病床上方的灯没有开,窗帘拉住了三分之二,透出去看,外面已是浅浅暮色。 “刚准备喊你起床,已经五点半了。”林秀凤忙从椅子上起身,三两步走到床边扶着她坐起来,又拿了枕头放在身后,好让她靠得舒服些。 “有哪里不舒服吗?”林秀凤替她拉了拉滑下来的背角,齐整整地拢在她腋下,“晚上凉,可别着凉。” “妈,我没事,你放心。” “我哪能放心,我魂都没了。都怪我,怪我,我怎么能放你一个人在外面。害你跌跟头。”她说着抬手擦泪,又怕晋慈跟着难受,硬忍着往回憋。 “妈,没事的。我真的没事,医生也说了没事,放心啊,别难过了。”张晋慈把人拉着在床边坐下,歪过身子拿了纸给林秀凤擦眼泪,安抚了一阵又转了话题,“爸呢?回去了?” “嗯。他下午工地上忙,你睡着他就走了。”林秀凤心情也平复下来,捉住张晋慈干瘦的手放在掌心里摩挲,长时间的输液让她两只手背布满针孔。 林秀凤吸了吸鼻子:“我把鸽子汤热一下,你再吃点肉喝点汤好不好?” “鸽子汤对你伤口好,长得快。黑鱼汤也是,你爸说了,明天给你送黑鱼汤来。” 张晋慈点点头:“别让爸这么累,明天不用来送汤了,要转车,太辛苦了。快出院了,等我回家再喝一样的。” “知道了,你别操心。躺好。”林秀凤笑着把她按回靠枕,起身端起床头柜上的玻璃碗往病房外走。 窗外染成了黛青色,她想下床拉开窗帘看看,又怕真正站在了地面上,万一再头晕目眩倒下去,那就更给父母添麻烦了。 她已经带给父母太多麻烦了。 张晋慈双手枕在脑后,两周前剃光了头发,现在微微冒出发根,扎得她手心冒痒。 她按下怀念过去那一头乌黑秀发的心思,闭上眼努力搜寻外边嘈杂的烟火声。 还好窗户留了两指宽的缝。 她能听见马路上汽车的鸣笛声,间或夹杂的说话声,还有隐隐的风声。 这会儿倒是把上午的遐思又续上了。 旷野里那两课老洋槐脚下是一条两米来宽的水沟,边上栽了一棵老龄的栀子树。去年三姨来还给她带了一小篮子。 她用针线把栀子花串成一串,挂在床头,清香沁进肺里。 还有田野里大片的紫云英,梗上伴着苘麻,嫩蓝的阿拉伯婆婆纳轻轻一碰花头就掉了下来。 类似鲁冰花的青葙,小时候她喜欢摘了插在玻璃瓶里,装饰自己的书桌。 好怀念。 她被困在病床上太久了,经历过一场生死,更加想念童年时候无忧无虑在田野里撒欢的样子,甚至赤着脚也不怕痛。 而现在,疼,真的很疼。 她最终还是起了身,人坐在床边,两只脚放在地面上。等出院了,等她好了,一定要回老家,尽情地丈量那片土地。 “晋慈,你怎么又下床了。快,躺回去。”林秀凤急忙放下手中的汤碗,两只手在衣角搓了搓,把手上的温烫散去才扶着张晋慈躺下。 她也配合听劝,依着枕头拉住林秀凤的手:“妈,我没事。咱们吃饭吧。” “好,你先喝汤,我再把米饭热一热。”林秀凤走到床尾抬起小桌板,推到她跟前。先拿了一只瓷白的小碗给她,又拿开水烫了筷子。 “哎哟,看我这脑子。”她懊恼刚刚只顾着搀扶女儿躺回去,忘了把碗盖先揭开,这会儿鸽子汤还冒着热气,她又怕烫着晋慈。 “不碍事妈。你先去热饭,一会儿咱们一起吃。”张晋慈朝着她笑,抬起手夹了块黄瓜送进嘴里,又放下筷子竖起大拇指,“拌得好,又香又脆。” “吃吧。”林秀凤弯着嘴角给她舀了一小碗汤放旁边凉,才捧着盛饭的碗往外走。 她不是故意夸奖妈妈,凉拌黄瓜确实好吃,汁水饱满,黄瓜新鲜带着脆劲,嚼起来咯嘣一下,干脆利落。 妈妈放了一些蒜泥,几滴醋,走了一圈小磨芝麻油,真的鲜脆。 她好久没吃到这么好吃的菜了。 “晋慈,多吃点肉,你瘦了好多。” 她点着头,却把汤碗里的鸽子肉往林秀凤碗里夹:“妈,我吃得太多了,爸变着花样给我炖汤,你吃,你多吃点。” 林秀凤又夹回头,重新放进她的碗里:“对你伤口好,多吃点好得快。” 她故意做出烦恼的样子,放下碗筷对林秀凤撒娇,一边掰指头:“我算算啊,一二三四五,妈,我已经吃了5只鸽子了,真的吃不下了,你帮帮我。” 她松开林秀凤的手臂,再次拿起筷子,把鸽子肉一股脑往林秀凤碗里夹:“快吃快吃,老爸辛苦炖的,可不能浪费。” “我喝汤,我喜欢喝汤。”她端起碗喝汤堵住林秀凤的嘴。 林秀凤没办法,笑着摇摇头,听她话开始吃饭。 等给她擦洗完也不早了。 双人病房,隔壁床住的是一位得了甲状腺癌的阿姨,五十来岁。这两天要出院了,这会儿人不在,估摸着还在楼下遛弯。 这阿姨话不多,张晋慈听她妈妈跟阿姨聊天,得知她是社区广场舞队主力队员。 住院也没懈怠,手术后好了点就坚持下楼遛弯,锻炼身体。 她看得羡慕。 “晋慈,吃药了,吃完药睡吧。” “好。”她接过温水,摊开手掌,林秀凤把准备好的药片胶囊一起倒在她手上。 她全部送进嘴里,仰头咽了下去。 林秀凤接过杯子,边调整她身后的枕头边说:“后天晚上你爸来陪你。下周咱们该出院了,我得回去一趟买点东西。” “妈。”张晋慈拦住她,“不用来陪我,这里有医生护士,很安全。你太累了,好好休息。” “妈不累。”林秀凤在床边坐下,把她手拢在掌心,一下一下轻轻摩挲。 “妈你听我的。不答应我生气了。”她又止住林秀凤的话,催着她去休息。 “行了,行了,听你的,睡吧。”林秀凤扶着她躺下,起身把靠在墙角的折叠椅展开,放在了床尾。 这次住的特需病房,双人房,空间比普通病房大很多。 折叠椅展开摊在病床和长条桌中间,还能有一丝余地过个人。 林秀凤躺在这,夜里醒来不用起身,抬手就能够到桌上的手机、纸巾。 夜里偷偷抹泪,擦个眼睛,晋慈也不知道。 帘子把她们跟外间隔开,母女俩都躺下了。 张晋慈看不见林秀凤,却也觉得安心。 下午昏睡了好几个小时,这会儿失眠。 她听见门开了,隔壁阿姨进了屋,又窸窸窣窣去卫生间洗漱,没一会儿也躺下了,一切归于平静。 病房里的窗帘质量没那么好,不能完全遮住光。 她悄悄摸到手机打开,才9点半。 下午刘阳发了信息来,问她感觉怎么样? 那会儿她睡着觉,醒来怕林秀凤担心,一直没回。 “今天从轮椅上栽了下去,晕了好久。” 这句话她打了删,删了打,踟蹰了两三趟,最终还是发过去了。 刘阳看见会说什么呢?会来看她吗? 她心里期盼,却没收到对方的回音。约莫过了五分钟,她又发了一条:“下午睡了好久,现在睡不着了。” 发完了长长叹了口气,平缓又很轻柔,怕吵醒林秀凤。 她从枕头下摸出耳机,决定不等刘阳的消息,把昨天没看完的《星际穿越》继续看完。 等电影也放完,快11点。 刘阳还是没有发信息过来。 他固定每日的浅浅关心,“今天感觉好些吗?”“今天舒服吗?”“早点休息,晚安。” 再无其他话。 是她每次都对不上他的聊天时间吗?还是他一如既往那么“忙”? 张晋慈盯着左手中指上的戒指发呆,小小的米钻,没那么大,却也璀璨。是三个月前两人一起挑的。 她呆看了半晌,心思飘得越来越远。 隔壁床阿姨翻身带出了动静,把她又拉回头。 把左手放进被子里,右手摸到手机熟练地解了锁,打开微博,手指点了一会儿。 “曾经有多喧嚣,现在就有多寂寞。” 然后锁屏,睡觉。 第3章 胶质瘤 两天没出门,在家里不穿假肢,残肢破损的地方涂了凡士林和红霉素软膏,一直透着气。出门前贴了胶布,这会儿走路也不疼了。 像自己原生的腿。 叶竞要去超市买洗发水。超市离家不远,散步过去十分钟。 上午也出了门,去看师父。 其实清明节刚来过,但是今天,他就是想去跟师父说说话。 他驱车往墓园去,天气预报今天有30度。他特意早些出门,拐上小路开了车窗,往山上开,两旁高树植了很多年,快要初夏,已是浓荫交错。 树叶有些密,阳光透过层叠的缝漏下来,光影倏而在他脸上刻上一道。 风吹进来,把浅浅的草木香送进鼻子里。 叶竞深深吸了几口气,肺腔好长时间没经过这样舒爽的洗礼,他不由地松了些油门,速度缓下来,想多感受感受这般惬意的晚春时光。 微信却不合时宜地响了两声,还是语音消息。 “哥,在哪呢?” “哥,你真不来啊?” 他听见袁铭声音就烦! 那通电话之后,袁铭又不遗余力地发信息,甚至要回来游说他。 叶竞以医生让他静养为由斩钉截铁拒绝。 他把手机放回副驾驶,油门踩深了一些,在山路上拐了几个弯,到了半山腰的墓园。 过了清明半个月,很多墓前还有半新鲜的花,不过大部分已经残败,跟失了水分萎缩的贡品水果一齐耷拉在碑前。 相比之下,野生的花草却越长越繁茂。 这片墓地在半山腰,很久之前是散坟,后来政府拆迁改造,把这里改成了公共墓园。 但是风水好,依山傍水,周围开发了风景区,楼盘也卖得不错。 叶竞停好车,提着鲜花水果拾级而上。 陈清瑜的墓在最上方,他边走边笑,师父也不心疼他,住那么高,也没个电梯。 玩笑是故意逗乐自己,陈清瑜独身一人,过世后,这块墓地还是他跟袁铭一起挑的。 “哥,会不会高了点?” “不会。”那会儿他指着平面图,“高点好,师父他就喜欢爬山看风景。” 他弯下腰,仔细扫走碑前的落灰,又掏出手帕把碑仔仔细细擦干净,最后拿走枯败的鲜花,把还沾着露水的康乃馨靠放在碑前。 清明才来过,没有那么脏。 他鞠了三个躬,在碑前坐下,右腿弯曲,左腿顺着台阶自然往下:“师父,我就不给你磕头了,实在跪不下来。” 他极目远眺,山下远处的海泛着碧蓝,日头升高,盈盈碧波反射着细碎光华。 耳边不断有鸟鸣声,叽喳清脆,空气也好。 叶竞抻了抻手臂,想来师父是很满意这里的。 “师父,恭喜我啊,又成功活过三个月。”他靠在碑上,歪头笑着跟墓碑说话,左手上的宝矿力跟墓前的那瓶碰了碰。 仰头喝了一大口,他又从双肩包里摸出两根能量棒,先撕开一根放在墓前,又撕开一根送进嘴里。 海盐黑巧混合香脆的巴旦木坚果,甜甜咸咸,清爽醇香。 以前练球练得晚,师父总会备一些给他和袁铭填肚子。 “师父,我已经快两年没挥拍了。” “袁铭时不时念叨我,让我振作,让我正视过去正视未来。说我颓废,不上进。” “我不怪他,那小子,从来就不会安慰人。”他说着笑出声,是不会安慰男人,那家伙,谈恋爱哄女朋友一套一套的。 “我不想去,你教我这么多年,也不希望我坐在看台上吧。” “家里的奖牌奖杯我舍不得收起来,甚至把收在柜子里的都拿了出来。师父你知道吗?我改了库房,重新做了柜子,所有的奖杯奖牌都整整齐齐摆着。” 他脑子里闪现库房的样子,除了满屋的荣耀,还有那辆被他刻意隐藏刻意忽略的已经落灰的轮椅。 那辆轮椅就面对着满墙的奖牌,过去和未来互相审视着对方。 “师父,我还能再打球吗?” 他问了这句话再也没出声,永远得不到答案。 叶竞靠在碑上坐了好久,无神望着虚空,远方的海上有船来来去去,千帆过尽,却无法带他到彼岸。 直到手腕上apple watch震动,该吃药了。 他拎过一旁的双肩包,掏出两个常温的安格斯牛肉堡,一个给陈清瑜,一个三两口下了肚。 随后翻出药盒,就着保温杯的温水把药全数吞服。 他撑着地面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师父,今天陪你喝了茶,吃了午饭,我知道你肯定很开心。走了,下回再来看你。” 他背起书包转身往下走,朝身后挥了挥手,没回头。 下了山在车里坐了会儿,袁铭又打电话来。 “哥,你在哪呢哥?我去你家敲门半天没人应声。” “在云塘山。” “你去看师傅了?怎么不叫我一起?” 他听袁铭急叫起来,低头笑了笑:“你不是去看比赛了吗?” “我更不放心你,比赛哪有你重要。” “行了。”他不听他耍花腔,“我现在回去,明晚一起吃饭。” “行,哥,那就先这样,你开慢点,注意安全。” 叶竞挂了电话,手指在方向盘点了点。明天中午去学校找于洋吃饭,晚上跟袁铭见一见,也挺好。 到家已经不早,他略眯了个午觉,起了身去健身房例行每天的锻炼。 一年多了,从复建开始,到现在,身体越来越灵活,一些丢掉的过去,也在慢慢被捡起,除了网球。 冲澡是坐在凳子上的,他胡思乱想之际摸到洗发水,挤出来只有浅浅一点,晚上去买。 超市里人不算多,他来得晚,又是工作日。 前面禽肉区有不少人,叶竞推车绕过去,往卖鱼虾的地方走。 买了生活用品,又囤了几样鱼虾,牛排,牛奶。没敢多拿,今天走路过来的。 出了超市门往回走,前面就是大的十字路口。 叶竞慢慢走过去等红灯,视线里前方有位阿姨买了不少东西,袋子放在地上,背微弯,两手扶着腰。 他走到了行人等待区,盯着前方的红灯看。 “哎呀,是你!这么巧!” 叶竞手臂被人轻轻碰了一下,一转头,面前的人有些熟悉,略回想,是张晋慈的妈妈。脑子里一下就闯入那个没了头发跌倒在地的姑娘。 “阿姨,你好。” “哎呀,不好意思,上回都没问你贵姓,太失礼了。” “没事阿姨,我姓叶。” “叶先生,你好,你好。你也来超市买东西?” “嗯。”他弯腰拿起地上的袋子,“走吧,绿灯了,我帮你拿。” “哎呦,不好意思,真是麻烦你了。” 林秀凤跟上他,一起过了马路。 “叶先生,我来吧,谢谢你。”她把手上的袋子放下,直起腰微微探身去拿叶竞帮忙提着的两包东西。 “不麻烦,阿姨你住哪里?”他没松手。 “我住金玺苑。” “那顺路,我住蓝山。走吧,我送你。”他又继续往前。 “真巧,谢谢你,又麻烦你了。” “不碍事。”他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笑容,走了两步,又问,“你女儿好些了吗?” “好些了,下周就能出院。本来今天我让她爸爸去陪,我回来买些东西,等晋慈出院要用。她也不让她爸爸陪。” “我也随她了,孩子嘛,是要有点自己的空间。” 挺开明的母亲,叶竞点点头继续听她说话。 林秀凤提了提手上的袋子:“过了八点,超市当天的肉会打折,我今天买了不少,给晋慈炖点筒子骨汤。” “扇子骨更好,可惜晚上买不到,得一大早来。” “对了,你腿怎么样?” 叶竞微微一滞,含糊开口:“挺好的。” “好就行,好就好。就盼着你们好。”林秀凤笑了笑又叹气,“我们家晋慈啊,我就盼着她能好起来。” 她打开了话闸。 “我家晋慈打小就很听话,读书也用功。大学毕业她堂姐考研究生,她就考了公务员。” “这孩子是舍不得我们继续花钱供她读书。” “但是她脑瓜子灵活,成绩好,考进了邗州体育局。” 叶竞看着她开心自豪的脸,也跟着夸赞:“挺好,她有主见。考公务员好,少走了不少弯路。很多人读了研究生回头还是要考公。” “唉,本来是挺好,到年前一直都很好。后来正月里走路摔了一跤,才告诉我们眼睛模糊看不清楚,那个月断断续续头疼,市里要办比赛,她经常加班,以为累着了,也没当回事。” “一开始在邗州查的,医生说不大好,推荐我们来南城。没想到是脑癌,胶质母细胞瘤。” 她顿了顿,哽了哽喉咙,抬手抹了下眼角:“四级。” 叶竞心中惊讶,就算不知道胶质母细胞瘤是什么性质,但是同为癌症患者,四级意味着什么,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他不知道怎么去安慰林秀凤,撇开目光抬头望着天上的寒月,安静地站在一边等她收拾好心情。 “我跟她爸在老家做些体力活,他爸在工地上,我就在厂里做做毛绒玩具,多劳多得。晋慈只有社保。有些药社保都报不了。” “好在她们单位领导同事都是好人,给我们捐了款。家里兄弟姐妹也帮衬,这才到了肿瘤医院做了手术。难为她们领导找人牵线,找的数一数二的专家,住了特需病房。” “阿姨,会好起来的。”他晓得自己的安慰贫乏枯燥,当下却也说不出更恰当的话。 “会好的,会好的。”林秀凤点着头嗫喏,前面就是单元门,她加快了脚步走在前面,“今天太感谢你了,进来喝杯水吧。” 房子在3楼,电梯关上很快又开启。 金玺苑不算新,老式的楼,去年在外面加装的电梯。 林秀凤拧开锁招呼他进门:“进来坐,晋慈他爸回家了。这不要出院了嘛,晋慈爱吃家里的糖烧饼和盐水鹅。今天不用陪护,我让她爸回家买。” “坐坐,我去给你倒杯水。” “不用客气阿姨。”叶竞随意打量了一圈,房子40平左右,小小的客厅靠墙一张双人沙发,旁边一张立柜,柜子上摆着一家三口的照片。 照片里的姑娘满头乌亮的秀发,一左一右搂着父母。 墙角堆了两三个蛇皮袋,里面放了些半成品毛绒玩具。这大概就是林秀凤拿回家做的活。 整个家小却整洁。 “来,叶先生,喝水。” “好,谢谢阿姨。” 林秀凤拖了张凳子在他三四步外坐下:“家里有些乱。” “没有没有,挺好的,挺温馨的。”他不擅于这样的社交,心里暗忖这些场面话应该没出错。 “在这边住了两个多月,先是化疗,后来手术。我有空的时候就做做这些活,补贴点家用。” “晋慈他爸,反正在工地干活,在哪做都是一样。” 叶竞点点头:“你们照顾女儿辛苦。” “谈不上辛苦,都是命。”林秀凤起身拿来柜子上的相框,指着照片给叶竞看,“晋慈工作了一年非要带我跟他爸去杭州旅游,这张照片是在西湖边拍的。” “我跟他爸第一次出远门,真的很开心。她说以后要带我们去好多地方旅游。” “谁想到,唉。”她又忍不住伤心,可能是面对帮助过她女儿的人有点收不住。 叶竞有些局促,刚想开口,林秀凤吸了吸鼻子,脸上挤出笑:“还好她工作好,领导说了不拘休息多久,等好了再回单位。” 叶竞轻轻舒了口气:“阿姨,你别难过,会好起来的。” 空气里有一丝沉默,林秀凤点着头,还盯着手中的照片。 叶竞快速喝完杯中的水,起身道别:“阿姨,我走了。你保重。” 林秀凤一直送他到楼下,又是再三的感谢。 他接收到她发自内心的感激,却不觉得自己值得承受这么多,只是举手之劳而已。 踏着月色往家走,进了门脱掉假肢,清理收拾好,时间也不早了。 他躺在床上准备入睡,黑暗里“胶质母细胞瘤”几个字闪过。 叶竞又起身拧开床头灯,重新拿起手机,打开了谷歌。 胶质母细胞瘤生长速度快,70%~80%患者病程在3~6个月,病程超过1年者仅10%...... 患者都有头痛、呕吐症状。视盘水肿有头痛、精神改变、肢体无力、呕吐、意识障碍与言语障碍...... 手术治疗是首选手段,肿瘤彻底切除与否与病人预后直接相关。放疗是主要辅助治疗,化疗是治疗的重要环节...... 胶质母细胞瘤4级生存期一般在一年至两年左右的时间,具体时间根据患者病情、治疗方式和预后效果等方面存在差异...... 他锁了屏,叹了口气,四级胶母,太难了。 在攒下一本的存稿,感情流写得我头秃,抚摸自己,还是这种剧情流写得顺手。 各位别急哟,两个人会慢慢遇见的。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胶质瘤 第4章 于洋 早上叶竞是被闹钟叫醒的。昨晚在手机上搜索胶质瘤的信息,看到最后只有长长叹息,为张晋慈,也是为自己。 如果他是一个正常人,可能对她有无尽的深深可惜,可是他自己也是前路迷茫。 那种对命运的无法把握,他太懂了。 还是祝她好吧。 他起身洗漱,穿戴好假肢。 煎了两片培根,一个鸡蛋,烤箱里复热的贝果也好了。对半切抹了两小刀黄油,又把昨晚买的蔬菜沙拉抓了一小把出来。 都包裹在一起,就着黑咖啡吃完了早饭。 随后是雷打不动的吃药时间。 喝光了一大杯温水,叶竞觉得胃里有些撑,从厨房到阳台走了几圈消消食,才进了健身房。 以前都是空腹有氧的,现在不行。 坡度16,速度4.5,每天早晨走1小时。 他出了汗,冲澡换了件干净衣服,又对着镜子,仔仔细细刮胡子。 镜子里的那张脸比以前清瘦,眉眼一如从前那般浓,鼻子却更高挺。 瘦了就更显棱角分明。 但是没办法,他截了肢,最好瘦些,保证体重在合理的范围内,才不会对假肢造成过大的负担。 重复的事情每天做,今天却是不一样的心情。 自从生病,他丢下了打了二十多年的网球,只机械地每天吃饭吃药锻炼,一个人活在空荡荡的屋子里,连话都不用说。 哥嫂在江宜,时不时的电话问候,他一律都说好。 还有袁铭,他人生大部分的喧闹是袁铭给的,只是袁铭也有自己的生活,到处飞,到处比赛。 但是只要在南城,必定要在他这赖几天。 叶竞期望他来,又不想他来。 他把自己跟过去隔绝,人在往前走,心却硬生生地被剥离,永远留在了以前。 今天行程已经安排好,先去南城理工找于洋吃个饭。 大学校园总是那么热火青春。 叶竞其实没怎么感受过大学氛围,他是体育特长生进的南城大学,大部分时间还是在国内外打比赛。 某种程度上,他觉得自己没有青春过。 临近11点,校园路上学生已经很多。 他没提前跟于洋打招呼,怕他又拒绝。 南城理工他来过几次,保安给他发了临时进出许可,叶竞把车停到了指定的地方。 手上提了两个袋子,顺着林荫道往宿舍楼走。 他还是不同于普通的大学男生,白衬衫塞进西裤里,西服放在了车上。天有点热,叶竞停下脚步,微微抬头,解开了衬衫领子下的两颗纽扣。 身旁有路过的学生抬眼打量他,他心下一笑,自己不像大学生,更不会是年轻的父母,算是于洋的哥哥。 他的穿衣打扮总是那么板正。 球场上的运动服,球场下都是挺括的衬衫西装。也就这大半年,户外散步有些多,才添置了一些休闲的衣服。 当然,刻在骨子里的习惯,在人前一直把自己置于严肃挺正的黑白里。 尤其是生病后,更甚。 仿佛严谨板正才能保持住以前那般的从容,遮挡住那部分残缺。 路上人多起来,看方向都是往食堂去。 叶竞加快脚步,怕去晚了逮不着人。往前行了几百米,望见梧桐树下站着个人,是于洋。 他刚想开口叫人,却发现于洋目不转睛盯着左前方的一对男女。 叶竞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对男女应该是情侣,女孩子一手挽住男孩子胳膊,一手提着两杯饮料。 他脑子里迅速过了一遍,得出于洋暗恋这个女生,但是人家已经名花有主的八卦。 心下一哂,开口喊人:“于洋。” 被叫了名字的于洋一惊,背陡然挺直,回头循声看见了他,一脸意外:“叶哥,你怎么来了?” 说完又低头摸鼻子掩饰,不知道刚刚的举动是否被叶竞察觉。 叶竞当没看见那一幕,走到他跟前:“我在附近办事,走,去吃饭。” “嗯好。” 他余光又瞄了瞄,那对情侣已经不在原处了。他拍了拍于洋肩膀:“喏,先把东西放回宿舍,我等你。” “哥,你还说不是特地来看我,又给我带东西。” “我是顺路,没骗你。知道办完事不会早,干脆找你吃饭。东西也是顺便带给你。”他又催促,“快去快回,我饿了。” “好,谢谢哥。”于洋提着袋子一溜烟小跑,拐进宿舍走廊才放慢脚步仔细看,一只袋子装了两瓶复合维生素,钙片,几罐坚果,还有一罐人参。 另一袋子是夏天的衣服,有些吊牌还在。 他速度也快,东西锁进柜子里,三两步下了楼。 两个人往停车场走,于洋喊他:“哥,我请你吃食堂。” “下次吧。”叶竞笑了笑,“今天带你去吃私房菜。我也沾你的光,一般不会过来这里,一个人随便对付。” 车子开到饭店,这里跟学校隔了两条街。 于洋下车,抬头看,简园。 他跟着叶竞走进去,在靠窗的位置坐下。 叶竞很快点好菜,又把菜单递给他:“看看,还想吃什么?” 港式烧味,香葱焗石斑鱼,酸汤牛腩,川贝炖雪梨,山菌葱爆雪花牛肉,虾酱生菜煲,海鲜烩饭。 “哥,太多了。” “不多。”他把菜单递给服务员,“再加三笼虾饺,一笼现上,两笼打包,谢谢。” “哥。”于洋还想说话,叶竞手表又震动起来,他从口袋里掏出药,就着茶水仰头吞下。 “哥,饭后吃。” “偶尔一次,没事,马上就吃饭了。” 说话间炖汤先送了过来,叶竞指着于洋对服务员道:“给他。” “润肺汤,多喝点。”他怕他难过,又笑着说,“我经常喝猪骨汤,以形补形。” 他胡诌,他几乎不吃猪肉。 于洋听话点头,也不扭捏,舀了一小碗拿勺子往嘴里送,点头说味道好。 喝了一碗汤放下勺子:“哥,谢谢你。你给我带的东西太多了,衣服就有一大袋子。哥,你别乱花钱,我有衣服穿。” 叶竞摆摆手:“我跟你不一样,得瘦一点。以前的一些衣服嫌大了,我挑了还能穿的带给你,没有浪费。” “那还有新的呢?是今年新款。哥,你给我买太多了。” 叶竞心下摇头,这孩子就是倔,眼睛却不看他,自顾自夹菜:“商场打折搞活动,拿你凑单。快吃吧,菜都凉了。” 他说完拿起手边的手机,装作有事,没再跟于洋说话。 饭后把人送回学校,于洋下车前他又叮嘱他注意身体,好好学习,有什么事要第一时间找他。 于洋点头应承,叶竞看他的样子一如往常,没什么心思,就没有提那对情侣。 这么大人了,心里该有数。况且孩子也有秘密,他不好问。 到了家脱下假肢,仔细清洗了残肢和硅胶套,一切都搞得清清爽爽,想休息一会儿,晚上还要跟袁铭见面。 却没想刚在沙发坐下,屁股还没焐热,就听见门铃响。 袁铭大嗓门:“哥,开门。” 叶竞急忙起身,右脚没站稳,一摇晃差点摔倒,堪堪扶住沙发扶手才稳住身形。 “等一会儿!” 洗完的硅胶套还在架子上晾着,他撑着拐杖急急往房间去,从衣柜的抽屉里拿出新的穿上,又急急回到客厅,套进接受腔。 一切做好,叶竞长吁一口气,他不想让人看见裤腿下的冰冷金属,袁铭也不行。 他整理好自己,虚拍了两下左胸衬衫的褶皱,才走到门口开了门。 “哥,惊喜吗?”门外袁铭一张帅脸上爬着玩世不恭的笑,两手举着袋子,就差怼到他的脸上。 “你怎么来了?”他侧身让袁铭进屋。 “知道你好久没见我,最馋我的手艺,弟弟还不赶紧过来下厨,聊表对你的关爱之情。” 油嘴滑舌,叶竞跟着笑,看着他把菜送进厨房。 “咦,简园的虾饺。知道我来,特地给我买的?你怎么跑那么远。”他倒是不客气,拿了两个送进微波炉叮了四十秒,边往嘴里送边往外走。 “想得美,还特地?顺路给你带的。” 袁铭呵呵傻笑,在靠阳台的摇椅上坐下,靠着椅背,一晃一晃,万般惬意。 “哥,我的提议你有没有听进去?你别老歇在家里啊,你还没到养老的时候。” 他倒是直接,说话不拐弯。叶竞心下无奈,怪不得老是来诉苦要哄女朋友,这张嘴说话就不能迂回一点? 叶竞朝他翻了个白眼:“怎么?要你养了?” 袁铭嘟囔:“我只是不想你废了一身武艺。” “昨儿没去看比赛,林指给我打电话,也问了你的情况。我知道你不想见那些旧人,可是大家都知道你恢复得很好,能跑能跳,你怎么就不能对自己有点信心呢?” “我都说了,你不想重返赛场,你可以去做教练啊。当初师父怎么把咱俩教出来的,你就怎么把别的孩子教出来。” “你出去当教练了,以你的名头,那不是被家长抢着要?” 叶竞看他一脸着急样,心下一暖:“再说吧,你总要让我安稳过了前三年吧。袁铭,我每三个月都要复查。” 当教练再说吧,他名头再响也是以前。现在这般,家长要是知道他是个穿假肢的教练,还会放心把孩子交给他? “哥,你不会有事的,周主任那可是国手。放心吧哥,你肯定好人一生平安。”袁铭也知道再说下去就不太好了,起身走过来拍了拍他肩膀,“哥,你歇会儿,我去做饭。” 他看着人进厨房,穿戴好围裙护袖,口哨也吹了起来。 他来真好! 他双手枕在脑后梳理袁铭的话,他是能跑能跳,跟那个张晋慈比起来,已经好太多了。 第5章 刘阳 张晋慈起得早,隔壁阿姨昨天出了院,今早没有起床窸窸窣窣的声音,她反而不习惯,醒得更早。 阿姨走之前开心地祝她早日康复,以后再也不见。昨晚上护士也告诉她今天就会有其他患者住进来。 明天周一,她也要出院了。 有想过要不要让刘阳来接她,心下却隐隐猜到他的回答,无非就是工作日,很抱歉不能来接你,实在走不开,不好请假。 她恢复得不错,林秀凤也放心,昨晚上没在这陪护,抓紧时间把活赶赶,给厂里送过去,好把家里清清,方便她回去养病。 她在卫生间洗漱,听见外边有人进来,伴随着说话声,两个女声。 张晋慈推门出来,瞧见外间的床上坐了个齐耳短发的女人,约莫三十来岁,床尾站着个二十多岁的姑娘,扎着长长的马尾辫,在理东西。 短发女人身形圆润,气色不错,不像生病的样子。 “你好,我叫江雪。”江雪从床上起身,伸出手跟她打招呼,又介绍,“这是我妹妹江芸。” 张晋慈笑着点头:“你们好。” 江芸也礼貌地朝她笑,但是眼睛却不自觉往她头上瞟。 她没戴帽子,只有下楼遛弯晒太阳才会戴上帽子。 “你们忙。”她往自己病床走,江芸微微侧身,给她让出一条道。 两张病床之间的帘子还拉着,挡住了大半窗外的光。 张晋慈坐在床边的折叠椅上刷手机,有点无聊,心里琢磨着一会儿吃了早饭再去楼下转转。 四楼是肿瘤科的儿童病房,那边的小孩子很可怜,却掩饰不住童真可爱。 她画过几幅画也做过手工送给那边的小朋友,跟几个孩子混熟了。 “哗!”帘子猛地被拉开,吓了她一跳。 “把帘子拉开,透点光进来,怪压抑的。”江雪站在两张床之前,又问她,“你是什么情况?” 这人有点自来熟。 张晋慈自嘲:“这里可能我最可怜。”她抬手指了指脑部:“脑癌,胶质瘤,四级。” “天呐!”隔着稍微远些的江芸惊呼,脸上藏不住的可怜可惜,盯着她一瞬又换成安慰,“你动完手术了?没事的,我看你状态不错,肯定会没事的。” “谢谢你。”她微微颔首,“我明天就出院了。” “恭喜你。”江雪坐在自己床边朝着她,“我明天一早手术。” 她又低下头:“我是肺癌。” 张晋慈没惊讶,住到这里来,就算是等结果,最后能是良性,虚惊一场又全身而退的也没几个。 她平声安慰:“会好的,能手术就好。” “我不行,我肯定治不好。”一说到病,江雪变了一个人,一直低着头,嘴里重复了两遍这种不吉利的话,开始讲述自己的情况。 “我肺不好有结节,好几年了。之前一直在金州看。每次要从临山到金州,太麻烦了。而且金州的医生说没什么事,后来我就没再去。” “恰好前年怀孕,复查我也没查。去年年底咳嗽得厉害,一直不好,后背还疼。没办法,又去金州看,医生检查下来说我是肺癌。” “这边的护士长是我家远房亲戚,多亏了她,我才能到这里来手术。我们条件也不好,这种特需病房,根本负担不起。” “我家里还有3个孩子。大儿子跟前夫生的,离婚了跟着我。跟现在的丈夫又生了两个孩子,还小呢。小的还没一周岁。” 张晋慈被迫听江雪倒竹筒把自己的情况毫无保留交代,以前她不懂,在这里住着,见得多了也明白,她是找到同病相怜的人,可以肆意宣泄心中的痛苦。 病友不会有怜悯和不解。 她心里微讶,江雪居然有三个孩子了。她老公呢?没来? 又听江雪继续:“我老公还比我小两岁,什么都指望不上。我这个病肯定是治不好了,还不知道能活多久。我孩子还小,三个孩子呢。” “我活不了了,治不好,治不好了......” 她又不停嗫喏,垂着头,陷入那种呆滞的循环。 江芸疾步过来搂住她的肩膀:“姐你别怕,别担心,肯定会好的。医生不是说只要做个微创手术吗?都不需要化疗。姐,你肯定会没事的。” 张晋慈无神盯着这姐妹俩,心下酸痛得厉害,江雪怕成这样,对她来说却是无望的奢求。多好啊,只要做个微创,也不必承受化疗的痛苦。 却也替她难过。 江雪短短几句话,道尽这些年的苦痛。她也才大她四五岁啊。 那些悲哀人生的背后是无法细究的曲折和麻木。 房间里一人低声呜咽,一人柔声安慰,她静默在一旁,背过身去看窗户外的景色。 医院永远那么繁忙,楼下的人走路都是匆匆,除了拄拐和坐着轮椅的,但他们却无比渴望脚踏实地。 “晋慈。” 蓦地听见有人叫她,她一转身,是刘阳。 突然有人闯入,江雪跟江芸也收了声,一齐转头看着刘阳。 刘阳微微颔首跟她们问好,径自往张晋慈那边走。 “你怎么来了?”张晋慈还倚靠在窗台边,指着椅子,“坐。” “好些了吗?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头还疼吗?” “好些了。”张晋慈摇摇头,“不疼。” 他把水果放在桌上,另一只手提着SKII的袋子,往张晋慈跟前一送:“喏,给你买的。神仙水。” 张晋慈懵懵接过,一下子愣住。他怎么给她买神仙水? “之前你不是说快用完了嘛,我一早等商场开门去买的。你还需要什么跟我说。” “谢谢。”她把袋子放在床上,心里一丝微妙,年前那会儿她还好好的时候,周末跟刘阳出去吃饭,她鼓捣手机跟朱贝贝海淘拼单,是在他跟前提过要买神仙水的。 拼单的那些护肤品包裹还没拆,她这个样子,哪还用得着护肤啊。 气氛有点沉默,刘阳剥了根香蕉给她:“吃点水果。” 她接过来也拽下一根递过去:“你也吃。” 两个人沉默地吃香蕉,因为帘子收起来全部拉到了一边,江雪跟江芸就大喇喇地坐在对面,张晋慈能感觉到她们探究的目光。 她刻意摒除别人的关注,仔细把刘阳看了一圈。 半个多月了,上次见还是她手术那天,他们送她进手术室。刘阳最后握了握她的手,她被推进去,打了麻药,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他还是如往常一般,没有清瘦也没有长胖,却是更沉默,以前那个爱缠着她的男生哪去了? “你还好吗?” “还行。”刘阳微微一顿,抬头看她,“工作太忙了,后天要出差。” 她心下一横:“我明早出院。” “明天出院啊。”刘阳搓了搓手指,“明天我要开会,还要整理出差的东西,不能来接你了。” “这样,我明天下午请假,回去看你,好吗?” “好。”她一口应承,答案她早就猜到。 “那我先回去了,下午去加个班,明天下午早点去看你。”刘阳起身跟她道别。 张晋慈点了点头,要跟着往外走,被刘阳拦住:“你坐下休息,不用送我,明天见。” 他拎起桌上的包往门外走,经过江雪江芸,再次颔了颔首。 人一走,江雪就凑过来八卦,好像之前害怕难过的不是她。 “妹妹,这是你什么人?” 张晋慈不说话,脸上也没带笑,眉头还微蹙。她仿佛没听见江雪的问话,满脑子都是刘阳说忙,说出差,说加班。 特地点出下午加班,不就是要让她知道,明天下午他来看她是勤勤恳恳用自己的休息时间换来的吗? 她该感恩戴德? “我猜猜啊,他是你老公?” 张晋慈心中一哂,她是乱猜还是瞎说? 江雪倒是像解谜寻宝一般勾起了兴趣。 她也倚着窗台,跟张晋慈并排站:“以我的经验,感情再浓烈的夫妻,只要女人碰上这个病,男人不管无意还是刻意,都会冷暴力。” 她又低声:“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张晋慈没说话,看着江雪脸色忽好忽坏,她也在遭受这些? 这位姐姐闭嘴了两分钟,又亲热地拉着她要加微信,嚷嚷着遇到一起也是缘分。 张晋慈也没推拒,江雪的头像是艺术照,她坐在椅子上,左右站着两个孩子,一男一女,看上去岁数约莫差了三四岁,她手上抱着那个小的。 这是她加的第一位癌友,这一瞬,她觉得微信好友里有个跟她一样的癌症患者,对比其他正常人的幸福,不会显得她那么惨烈。 起码有人跟她一样。 即使这个人的病要比她好很多。 目送江雪江芸出去吃饭,后知后觉的疲累一股脑窜上身。 张晋慈掀了被子躺下,以为自己又会忍不住哭,却在早起的昏沉中忍不住睡了过去。 眯的时间不算久,她醒来,林秀凤正坐在床边摆弄手机。 “妈。” “醒了?”林秀凤忙放下手机,起身拿了枕头垫在她身后,又走到床尾把床摇起来。 “喝点水。”她就着林秀凤的手喝温水,又听她说,“喝几口就行了,你缓缓,我去热饭,你爸炖了鱼汤。” “妈,怎么爸又炖汤了,不是说好了嘛,回家再喝,况且明天都出院了。” “行了,行了,你躺好。” 她乖乖地靠回去,嘴角挂着笑:“快点快点,我饿了。” 张元山早起去菜市场买的昂公鱼,还放了两块豆腐,汤炖的奶白鲜香,张晋慈喝了两碗,又吃了不少鱼肉。 林秀凤一边叮嘱她小心鱼刺,一边给她夹凉拌黄瓜。 等她饭吃完了,漱了口,重新下床坐在椅子上,林秀凤才开口:“谁来过了?” 她不出声。 林秀凤:“刘阳?” “妈。” 林秀凤看着她低眉,嘴角也往下弯,没再说话,只直直地叹了口气。 沉默半晌,房间里针落可闻。 张晋慈再次开口:“妈,你别难过。我都有数。” 林秀凤背过身快速擦了下眼角,最终把话全数咽下。 第6章 男人 第二天她是被隔壁江雪的哭声吵醒的。 细碎,压抑。 落在晦暗的房间里,释放着痛苦和无奈。 张晋慈没出声,尽管中间隔着帘子,她还是轻轻地转了身,背对着江雪。 昏暗里只有窗口透出的一丝光亮,她定睛看,越来越亮,要是她以后的人生路也能如此这般,能看见希望该多好。 她想了很多,昨天晚上单位同事发信息问她情况,领导得知她要出院,也替她开心,说了一箩筐吉利话,最后表示让她好好休息,他们会来看她,工作不着急,大家都等着她回来。 她又暗自庆幸当初没考研,想着要早早自立,帮衬父母,直接考了公。 还好,她有稳定工作,她还没完全被抛弃。 想到这件事心头一松,最后又迷糊着睡过去了。 再次醒来是护士来发药,顺便喊江雪做术前准备。 “妹妹,早。” “早。”江雪倒是跟没事人一样,对着她笑,好像凌晨那场自怜是她的错觉。 江雪要空腹,就靠在一旁看着她吃早饭。 她已经换上了手术服,衣服反穿在身上,房间里空调有些冷,张晋慈让她先多加一件,等护士再来喊人的时候再脱不迟。 江雪嘴上说不冷不冷,却也听话的套上了外套。 “谁来接你出院?” “我妈。” 看她吃完最后一口包子,江雪走过去拍了拍她肩膀:“妹妹,听姐姐一句劝。别把心放在男人身上,只有父母最好。” 张晋慈愣了愣,不知道该怎么回她。 江雪也没等她应声,又说:“你还年轻,你还有反悔的机会。我不行,我三个孩子,没了父母,身体又这样,我咬着牙也要过下去。” 张晋慈喃喃开口:“你别想那么多,治病要紧。等你好了,想做什么都行,你三个孩子都等着你呢。” “希望吧。”她又重重拍了拍张晋慈的肩膀,往卫生间去。 张晋慈望着她的背影,深深叹了口气。 反悔,放手。 她好难,她不甘心啊。 一直到江芸带着姐夫和孩子来了江雪才从卫生间出来。 看见女儿,她心情又好起来,抱着孩子往床上坐,指着张晋慈让孩子喊“姐姐。” 小姑娘很乖巧,奶声奶气喊人。 孩子又问妈妈疼不疼,要妈妈给她讲故事书,江雪把女儿圈在怀里,柔着声说话。 自始至终,她老公只在进来的时候喊了她一声,安慰了两句,就独自一人坐在旁边。 张晋慈躺回床上,拿了书在看,余光却瞄着江雪老公。 很瘦,染了一头黄毛,看上去年纪不大,肯定没有江雪大。这会儿在打游戏,手机里厮杀的声音跟江雪讲故事的声音形成强烈对比。 战局好像不如他意,嘴里开始骂骂咧咧。 张晋慈皱着眉,怎么是这样的人。 最终惨败,他啪的一声把手机惯在桌上,孩子被吓了一跳,张开嘴就要哭。 黄毛忙起身走过去抱起孩子,轻声哄了几下。 张晋慈心里一乐,到底是亲生的,他对孩子还不错? 孩子又高兴起来,说饿,要吃东西。 江芸从外边进来:“姐,姐夫。我问了护士长,说手术排在第三台,估计得11点左右。一会儿会来喊你做准备。” 江雪脸上没什么表情,转头喊黄毛:“你带孩子先去吃饭,别把孩子饿着。去吧。” 黄毛点头,孩子还是抱在手上,捉起孩子右手跟江雪挥了挥:“妞妞,跟妈妈再见,我们去吃好吃的。” 小姑娘什么都不懂,一听说吃好吃的,喜笑颜开跟妈妈挥手再见。 人出去房间里又静下来了。 江雪转过身看她,叹了口气:“让你看笑话了。” “没有。”张晋慈摇头,“你休息一会儿,估计很快护士就来叫你了。” 江雪应着,又自顾自说:“我以前性子刚烈,前夫出轨,二话不说离了婚,什么都没要,只要了孩子。” 她自嘲地笑笑:“真得很傻,当初就应该扒他一层皮。” “我父母走得早,没人帮衬。我在外打工,儿子一直带在身边。后来遇到了他,我在饭店做服务员,他是厨师,一来二去就在一起了。” “最终决定嫁给他,是因为他对我儿子好。凭良心说,他对几个孩子都不错。” 江雪苦笑:“他就是小孩子心性,才能跟孩子处得好。对我,不能算是个男人,不知道疼人,不会分担,整天嬉皮笑脸抽烟喝酒打游戏。” “我像养了4个孩子。” “那你来看病,家里孩子怎么办?”张晋慈没忍住问。 “他爸妈帮忙照看着。”她长长叹气,“就这样吧,也不知道我能活多久,希望能长一点。这样我走了,我儿子也大了,能照顾好自己。后面这两个小的,是他家嫡亲的孙子孙女,不会亏待的。” 她声音很轻:“我死了一了百了,谁知道他们过得是好是坏,跟我都没关系了。” 没人再出声,江芸一直低着头,沉默地缩在角落。 张晋慈微张嘴,有点干,她抿了抿,最终咽了咽喉咙,连那丝无助一起咽下。 她出院的时候,江雪已经进了手术室。 张晋慈背上小挎包,戴好渔夫帽,最后拿起手机,打开微信给江雪发了信息:“姐姐,祝你手术顺利。” 她也不擅于讲那些窝心的劝慰话,只能简单表达自己的真心祝福。 出租车司机很热心,把人一直送到单元门口,还驻了车,帮忙把东西送上楼。 “哟,晋慈回来了,怎么不喊我下去接?” “爸,我回来啦。”她走过去给张元山一个拥抱,张元山身上穿着围裙,下意识地让一让,又稳住身形,转而主动往前靠,双臂搂住她。 “劳烦司机给我们送上来的。”林秀凤一边整理东西一边催张晋慈坐下歇歇。 “快,听你妈妈话,歇会儿,我再炒个菜就吃饭了。”张元山把她赶进卧室,又折回厨房。 她在自己的小窝转了转,跟刚来南城一样,房子虽小却干净整洁。 被子晒过了,香香软软。 其实,她在这里住的还没有在医院多,但,这里也是家呀。 不是医院里的灰白蓝,没有消毒水味,没有痛苦的哀嚎和捶头撞墙。 她趴在床上细嗅温暖,不妨听见敲门声,忙起身出去。 林秀凤已经先她一步开了门。 “阿姨你好。”是刘阳。 张晋慈没想到他这么早来,心下有些开心,笑着对他开玩笑:“你算准时间来蹭饭的?” 刘阳也笑:“我早上去得早,事情做完了就过来。喏,你爱吃的榴莲。” 他把东西递给张晋慈,正好张元山端了菜出来:“刘阳来了,吃饭吧。” 林秀凤一直没出声,这会儿也说了句“吃饭”,跟着张元山进厨房端菜。 土豆牛腩,炒红苋菜,糖醋排骨,凉拌黄瓜,清蒸小公鸡,蒜泥茄子,都是她爱吃的菜。 “爸你今天没上班,忙活一上午没白忙活,都是我喜欢吃的,给你点赞。”她挨到父亲身边伸出大拇指。 张元山乐呵呵:“庆祝我们晋慈渡劫成功,往后平平安安。” 大家都笑起来,气氛融洽温馨。 刘阳夹了块牛腩放进她碗里,对着林秀凤说:“阿姨,今天天气不错,下午我带晋慈去公园散散步。” “好,带件衣服,别着凉。” 家门口的公园,依着运河建的,狭长型,栽种了各色的花草树木,晚春里色彩斑斓。 散步走了一段路,刘阳怕她累,寻了块草地坐下。 身前就是一大片月见草,粉白/粉白,引来不少蝴蝶。 她好久不见这般绚烂的春光,驱过去细细嗅了花香。靠着河边有微风,刘阳从袋子里拿了毯子给她披上,又裹了裹,伸手把人拢在了怀里。 这种感觉久违了。 她想到去年刘阳求婚,这个男人单膝跪地,深情诉说有多么爱她,要一辈子对她好。 她是准备好要跟他一生一世一辈子的,要生两个孩子,她小时候跟堂姐一起长大,也想让自己的孩子有个伴。 如果她能好起来,是不是还有机会?还能续上这根断了的弦? “晋慈,你后面要放疗,戒指先别戴了。” 蓦地听刘阳开口,她心中一惊,不让她戴戒指,他这是什么意思?他要跟她说分手了吗? 张晋慈心沉下去,从他怀里挣开,直直盯着他:“你要跟我分手吗?” “你别乱想,我是为你好。” 她看着他辩解,语气急切,眼睛却不敢看她。 她压下心里的酸楚,又问:“是不是我给了你很大压力?” “没有,别乱说。”刘阳否认,“我只是工作太忙了,要挣钱。” 又补充:“要给你看病。” 都没再出声,她还是不错眼盯着他,可是刘阳始终没有抬头看他。 又是一阵风,刮得更大,把她的渔夫帽吹落,滚了两滚,停在了几步外。 两人同时慌乱,张晋慈忙护住头。刘阳望了她一眼,嘴微张,又歪头避过去,起身去捡帽子。 她把帽子重新戴上,羞于见人的伤疤终于被遮住,嗓子里的酸痛却再也压不住,尽数换做眼泪,喷涌而出。 她无视刘阳的安慰,快步走在前面,说“回家”。 没让刘阳上楼,张元山去上班了,林秀凤在客厅做活计。看见她一人回来,忙问出了什么事。 “有点累,我回来睡一觉。”她含糊回应,进了房间把门锁上。 林秀凤在外边敲了几下,没得到应答。 张晋慈听见妈妈叹了口气,她拉住被子蒙住头,眼泪止不住流,流进耳朵,冰冰凉凉。 怎么就这样了呢? 直到眼睛发胀发疼,眼窝干涸,泪再也流不出来。 她掀开被子起身,脑袋嗡嗡响,抬手把床头柜上的神仙水扔进垃圾桶。 “啪”的一声,瓶身碎裂。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男人 第7章 过往 六月底天太热,叶竞便不大出门,出门一身汗,一天硅胶套要换好几次。 哥嫂知道他的情况,打了好几次电话来,喊他回家小住。 回去就回去吧,最晚八月头上又得去复查,正好回去避避暑,看看老父亲。 江宜多山,城外山环水绕,夏日里也是独一处的避暑胜地。 哥嫂在放云山有处别墅。 过了周末,哥嫂带着孩子回了城,只留下他跟父亲在这里。家里的阿姨也留下了,阿姨手艺好,时鲜的小菜做得拿手。 叶竞吃得多,健身房也跑得勤快。 他在山里过地忘了时间,远离尘世喧嚣,那些困扰他的事情也被隐藏。除了袁铭时不时的骚扰,但是他视而不见。 每天下午父亲午睡起,都要拉着他下象棋,下着下着忘了走的步数,又跟孩子似的反悔。 唯独对母亲不能忘怀,脑子糊涂的时候,望着他嘴里一直喊着母亲的名字。 他长得最像妈妈。 闹起来的时候,月上中天还赖在院子里不肯进屋,念叨着要等邱岚下班,她胆小,最怕走夜路。 阿姨哄了一会儿,最后拿着一根起皱泛黄的纸条递给他,骗他邱岚上大夜班,托我带个信,让你先回去。 叶竞看得鼻子发酸,那张纸条是大哥模仿母亲字迹写的,就这么哄着骗着,也哄了这么多年。 他在山里避了大半个月,叶勤打电话来说自己去意大利出差一周,要他留在江宜,等他回来。 叶竞只说到时候看,不保证能待到他回来。 上午他听见他大哥在电话里叹气,傍晚就迎来了一位意想不到的客人。 徐淑敏,他的前女友。 “我舅妈在附近搞了个民宿,我来帮帮忙。叶勤哥告诉我你也在这里。” “叶竞,好久不见了。” 难怪特意打电话让他留下! 叶竞心下好笑,面上一脸欢迎,伸出右手朝徐淑敏:“淑敏,好久不见了。” 两个人一个站在台阶上,一个站在台阶下,手握在一起,就这样对视。 徐淑敏比以前更添成熟妩媚,穿着碎花连衣裙,一头深棕波浪长发在夕阳下泛着光泽,耳垂上挂着玻璃耳坠。 她还戴着?是他送给她的,得有六七年了。 他自己呢,比以前精瘦,知道自己添了沧桑。 留了徐淑敏在家里吃饭,阿姨也是八卦的人,不住给人夹菜,一脸我懂,我都知道。 叶竞只做没看见,匆匆吃了饭,起身准备茶具。 晚间山里凉,两个人盖了薄毯坐在竹椅上喝茶。 “你还好吗?身体还好吗?”是徐淑敏先开口。 “挺好。”叶竞随口应,直起身子端起了瓷杯。 “有时候我想给你发消息,或者打个电话问问你的情况。可是每次拿起手机,我就胆怯。我也不知道究竟为什么。” “我听叶勤哥说你回来了,我想,还是来见见你。” “我挺好的。”他也不知道要往下说什么,分开好几年了,他没想过再见到她。 “你一个人吗?” “嗯?嗯,一个人。”他又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茶,他一个人,她会怜悯他一个人生活不便吧。 “叶竞,我们在一起吧,让我照顾你。” 徐淑敏陡然开口直奔主题,着实把他吓到。叶竞不敢看她的眼睛,撇过头咳了咳:“淑敏,我能照顾好自己,你不用这样的。” 他以为她可怜他。 “叶竞,你误会了。我不是可怜你。” 她鼻子轻哼,带上了自嘲:“是我一直放不下你。” 她读大学的时候认识叶竞,那会儿他是满身荣誉被人交口称赞的职业网球运动员,一边读书一边打比赛。 而她,刚刚搬到叶竞舅舅家楼下。 两个年轻人在小区的小径上相遇,她被骑车的小孩撞倒,书撒了一地。 叶竞过去帮忙,两个人一起走,发现走进了同一单元。 那时候的感情美好纯粹。 她在学校里有一班要好的同学,还有只要有空就过来看她的贴心男朋友。他去各个地方比赛,每次回来都不会忘记她的礼物。 他从维罗纳带回来一副耳坠送给她,她偷偷搜了搜,维罗纳,那个罗密欧与朱丽叶的爱情圣地。 直到大学毕业。 跟同学渐渐没了联系,她也成了在格子间里,每天疲累不堪的社畜。 她想他的时候得不到立刻回应,她发给他的那些对工作对生活的吐槽,也不知道他有没有看见。 彼时叶竞在美国,他要在那里待一年,要训练,要比赛。 他拿着手机盯着那些长串长串的字,那瞬间想明白,在他心里,网球排第一位,徐淑敏只能第二。 他跟她说了分手。 此后好多年不见,却没想再见面是他术后第一次复查。 叶勤接他下楼,下了楼,徐淑敏就站在车边看着他。 她喃喃喊他。 叶竞躲开她怜悯的目光,他坐在轮椅上,直觉徐淑敏俯视他的目光就在头顶上方,他盯着自己空荡荡的裤管,攥紧了手。 一路沉默,直到检查结束,叶勤去拿药。 徐淑敏推着他坐在角落。 “对不起叶竞,是我无意中听见你舅妈的话,是我找到叶勤哥,硬要跟来的。” “对不起叶竞。” 他还是没出声。 “叶竞,你会好起来的。刚刚叶勤哥跟医生也说了,等过段时间就可以装假肢了。” 假肢两个字刺痛他的心脏。 或许吧,他还能“健步如飞”,可是,车祸截肢的人还可以一直活着,而他呢,癌症随时可能复发。 “叶竞!”徐淑敏高声把他拽回现实,“当年的事不用再提了。我知道那时候你输了比赛,心情不好。” “叶竞,我希望我们都能向前看。” “淑敏,当年确实是我不对,我欠你一个道歉。对不起。” 叶竞望着她的眼睛,诚恳地说话:“我现在挺好的,不想去考虑这些事。” “淑敏,我希望你过得好,希望你早日找到疼爱你的男人。” 他都这样了,怎么能拖累别人,况且,他确实没骗她,感情的事,他真地不想去考虑。 把人送回一里外的民宿,他踏着月色散步回家。 本以为会失眠,却意外睡得很好。 睡前琢磨着,还是趁早回南城,在放云山,跟徐淑敏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总归是有一点尴尬。 没成想早上起床出了房门,就看见袁铭大喇喇地坐在客厅。 “你从哪来的?这才几点?”叶竞把碟子拉到自己跟前,一边问一边开始啃玉米。 “哥,你别管我打哪来的,我刚刚可瞧见前嫂子了。” 叶竞抬手给他一个爆栗,袁铭龇牙咧嘴:“我不说,不说了。” 他说不说,又凑上来:“哥,人家送了好多瓜果来,自家种的。” 叶竞又白了他一眼:“你打哪来的回哪里去。” 袁铭“嘿嘿”两声笑:“我打东京来,四点多一落地,就直奔你这来了。” “延误了?再去眯一会儿。” 袁铭点头:“飞机上睡了一觉,这会儿不困。” 他也陪着叶竞啃玉米,两个人靠一块坐。 等叶竞吃完了玉米,又吃了火腿鸡蛋沙拉,最后一口黑咖啡下肚,他才又开口。 “哥,下个月师父生忌,我打算找个算命的再算一算,看师父过得好不好,缺啥咱给他烧过去。” 叶竞斜头看他:“你还不放弃?上回算了,瞎子不是说师父让他带话没空见你,让你回去,他挺好。” 袁铭点头:“这次不一样,你跟我一块去,师父肯定想见你。” 他又胡诌,事实是他想把师父请上来,好好跟他哥说说话,劝劝他早日放下心结,走上正轨。 他哥最听师父的话了。 他倒是一直信这些,从不觉得自己迷信。 他每次比赛左脚都要戴一根金色的棉绳,是姐姐给他求的。他就觉得有神仙的法力加持,让他在球场上所向披靡。 叶竞笑了笑随他去,起身去倒果汁。 袁铭一把把他按住:“哥,你坐着,我来。” 他转身到餐边柜倒了两杯,自己也浅啜一口,脸上敛了玩笑,又喊叶竞:“哥,我觉得你已经休息够了。” 得了,没指望他迂回一点。 “哥,李指导想见你。” “前两天在大阪公开赛,他跟我说,希望你能回来。哥,李指导已经找过我两次了。” 叶竞没出声,抿唇低头看着手里的果汁。 李春标去年年底就找过他。 那会儿正值隆冬,他饱受幻肢痛的折磨。李春标上门表明来意,他想都没想就拒绝。 最后人走之前,李春标拍了拍他肩膀:“快了,熬过去就是春天了。” “师父生前跟李指导最要好,他不会是为了师父照顾你,他这人你还不清楚?急脾气,却最惜才。” “哥,到时间了。该走出来了。” “你怎么这么呱噪。”叶竞拂去袁铭拍在他肩膀上的手,喝完最后一口果汁,玻璃杯放在大理石桌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我考虑考虑。” “那我当你答应了啊。” 他看袁铭脸上又扬起笑,那种发自内心的高兴。叶竞用力拍了拍他的后背,自己也跟着笑。 他已经在山水间徜徉得够久了,期望土壤下的根,依旧纷繁。 等回家,等复查过了,该做的事就开始做吧。 袁铭终于当了回成功的说客,兴致高起来,要去放云山转转。 两个人轻装上阵,走到落云峡已是中午。 瀑布飞溅,气势磅礴。 耳旁水声轰鸣,远眺还能看见漂流的游客。 找了块还算平整的岩石吃午饭,袁铭给他竖大拇指,夸他体力一如既往,不减当年。 叶竞朗声大笑,照单全收。 嚼了面包,喝了两口宝矿力,背包里电话一直响。 南城的号码。 “喂,请问是叶竞吗?” “我是。” “叶先生你好,我是南城市公安局,南城理工大学生物系大三学生于洋你是否认识?” “认识,请问发生了什么事?” “叶先生,于洋已经去世,目前初步判定为自杀,他留了遗书给你,请你尽快过来一趟。” 第8章 遗书 屋子里冰冷,工作人员把于洋从柜子里拉出来,箱体的滚轮发出沉闷的声音,一直敲进叶竞的心里。 于洋就这样躺在里面,眉毛上沾染了一层霜,像睡着了。 他盯着那张脸看,扶在柜边的手关节凸起,指尖发白。 “哥。”袁铭叫了他一声,不忍再看,侧过身捂住眼睛。 他狠狠盯着于洋,他怎么不吭一声就走了,他不是跟他说“还好”吗?怎么就不声不响走了。 他有多少期盼啊,希望是诈骗电话恶作剧,希望他活蹦乱跳站在他面前:“哥,你怎么来了?不用特地来看我,我挺好。” 从江宜到南城,一个半小时的车程,他嫌袁铭开得慢,一路上不耐烦地催,离殡仪馆越来越近,又从暴躁转为沉默。 现在,于洋就躺在他面前,那张熟悉的脸再也不会对他笑。 “同志,请出来签收一下遗物。” “哥,走了,先出去吧。”袁铭吸了吸鼻子,哽声把他往外拉。 他一直沉默,最后又望了于洋一眼,弯腰伸手抚上他的脸颊,冰冰凉凉,再也没有温度了。 “同志,这边是死者的手机和遗书。发现死者的时候,就放在身边,所以被一起带来。其余的东西后续你们可以去学校处理。”警察指着桌上的敞口篮筐,“中午11点08分,我局接到报案,称南城理工大学有学生身亡。” “报案人是死者的室友,称早上出门时死者还在床上,中午回宿舍发现死者还没起床,于是就喊他,发现没有应答。报案人自述探了鼻息和脉搏,确认死者已经死亡。” 警察同志一口一个“死者”。 叶竞心里酸涩,那一口气堵着,怎么都排解不了郁结。 篮筐里一个很旧的iPhone6,旁边躺着一个白色信封,上面写了两个字——叶竞。 他拿在手里轻轻摩挲,没打开。 “经过复检,证实死者服食过量安眠药身亡,躯体无打斗受伤痕迹,死亡时间在凌晨4点到5点之间。” “由于死者无父无母,独身一人,后续事宜由民政局跟进。如果没有问题,请在这里签个字。” “不用了,他的身后事我来吧。”叶竞终于抬头。 “好,后续你们跟民政局联系。” 外面日头还很烈,他坐在台阶上,左腿直直伸出去,右臂搁在膝头,把脸埋进胳膊,心坠到了谷底。 他老在他面前说“挺好”,他知道他心思深,却放任他一个人。 是他错了。 远处的哀乐朦胧传进耳朵里,让他有不真实的感觉。叶竞眯起眼茫茫然望了一圈,视线定格在灵车前挂着的白花上。 黑白的色调刺得人眼睛疼,偶尔的一阵风,把黑纱吹得飘起了纱角。 他收回视线,拿起身边的信封。 盯着看了半晌才打开,一把小巧的钥匙先掉了出来。 叶竞弯腰捡起,握在掌心,展开了那张薄薄的纸。 『叶哥, 你看见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不在了。 哥,不要难过。 感谢你一直以来对我的照顾,你对我的恩情,我只能下辈子来还了。 哥,你有喜欢的人吗? 我喜欢一个姑娘,起初是她先向我表白的,可是我拒绝了。我这个样子,怎么能拖累人家呢? 可是我放不下。 多少次远远看着她,我连跟她说句话的勇气都没有。 我走了就解脱了。不用再想她,不用再受病痛的折磨。 哥,我好疼啊,太痛了。 最近体会到弱不禁风的概念,受一点风就会吐到胃出血,舌头胖到满是齿痕和瘀斑。 安罗的副作用让我生不如死,手脚开裂,一直抽抽麻麻,浑身肌肉骨骼痛。 恶心腹泻和时不时的发烧,让我感觉自己是个废人。 牙龈出血厉害,血沫怎么也吐不完,满口的血腥味。 我看不到熬下去的希望。 难,太难了。 哥,银行卡被我锁在了柜子里,密码是147258。 你给我打的钱,没用完的都在里面。辅导员每个月打给我的钱,说是学校和社区的一点心意,其实我知道,都是你的钱。 哥,谢谢你。 哥,我走了,你保重啊。 于洋。』 叶竞擦去眼泪,把信纸折好,握在手心里的钥匙,扎得他肉疼,却没有松开。 于洋说的那些痛苦他太懂了,他感同身受。可是他连治疗骨癌时的化疗都挺过去了,怎么现在就撑不住了呢? “哥,都办好了,走吧。” 他被袁铭叫起来,侧过头使劲挤了挤眼睛,又用手掌根摁了摁,好像这样袁铭就不会看出来他流过泪。 他眉头一直拧着,回望袁铭:“走,去学校。” 南城理工因为死了一名学生,校园里气氛有点严肃微妙。 暑假里人不是很多。 于洋的班主任跟辅导员也被叫回来,扼住学生的喉舌,禁止谈论。 两个人驱车到了学校,出了这等大事,保安收到指令,对外来车辆看得很紧。 他们说明了来意,却还是被堵在门口,等了约莫一刻钟,辅导员才来接人。 是怕他们乱走乱打听。 “发生这样的事情我真得很难过很抱歉,也请您两位节哀。”辅导员杨燕陪着他们到了于洋的寝室。 寝室里没有学生,叶竞不作声,翻看桌上的书。笔记本上一开始字迹还很端正,到了后面,有些扭曲,下笔也越来越轻。 他心下一叹,合起来放在了一边。 旁边辅导员一直在说话。 说于洋成绩好,为人温和友爱,没想到会出这样的事。说没听说他跟谁有矛盾,在同学里口碑也好,可能是受疾病影响,一时想不开。 总之话里话外不是学校的责任。 袁铭打住她的话:“于洋生病这事有几个人知道?” 杨燕被打断,愣了愣:“只有我跟他班主任还有学校后勤保障科几位老师知道。至于学生里有谁知道,这我就不清楚了,不清楚于洋自己有没有对别人讲过。” 说话间有人进来,看见寝室里有人,立马顿住脚步站在门口:“老师好。”又朝袁铭跟叶竞点头。 “周宇,你回来了?” 周宇轻轻点了点头:“嗯,我回来拿衣服。” 他声音低,大家都明白他的意思。发生了这种事,不敢在宿舍过夜也正常。 “杨老师,我想请你带我去见一见班主任。”袁铭突然开口,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又迈步先往门口走。 经过周宇身边侧身看了他一眼。 寝室里只剩叶竞和周宇。 男生走了两步到他身边:“哥你好,你就是叶竞哥吧。” 叶竞放下手中的书,转身看着他:“你好,是你发现于洋不在了,是你报的警?” “嗯。”周宇低着头,“哥,你节哀。” 寝室里一阵沉默,两个人都杵在原地没动。 过了片刻,叶竞又喊他:“能跟我说说于洋的情况吗?在寝室里,在班级里跟同学的关系。” “于洋他很好,话不多。” 周宇又继续:“我们寝室一直四个人,除了我跟于洋,还有张磊和吴文飞。放暑假张磊回家了,我跟于洋要考研就一直住在宿舍。吴文飞出国了,所以这个月隔壁班的刘飞龙就搬来了我们寝室。” “我们跟他刚住一块,他平常都跟要好的朋友一起活动,大部分时间我跟于洋一起吃饭,去图书馆。” “今天早上我起床去晨跑,天热,我5点半起的床,那会儿还早,他们都在床上睡觉。我跑完步吃了早饭就直接去杨柳街的便利店兼职了。中午回来发现于洋还在睡,我就喊他起床,发现......” “发现他已经死了。” “哥,我还给他带了午饭。” 他声音难受,努力忍住泪意指着桌上的便当。 咖喱猪排饭,还封着口,好好的放在桌上。 叶竞叹了口气:“你走了之后只有他跟那个刘飞龙在寝室?” “嗯。”周宇点头,“警察问过他,他说自己七点半左右起的床,洗漱后就找朋友上街去了。他有人证,警察也核实过。” 他声音又低下来:“而且,于洋是吃安眠药自杀的,应该不关他的事。” “不过,他们吵过架。” “吵架?为什么吵架?” 周宇摇摇头:“严格来说也不算吵架。上上周晚上我跟于洋在寝室,刘飞龙从外面回来,于洋跟他说让他不要乱碰他的东西。” “刘飞龙说是于洋自己柜子不上锁,他没乱翻他的东西。还说于洋骗骗别人可以,别哪天把自己也骗了。” “于洋一直没吭声,后来刘飞龙又走了,那晚没回寝室。” “所以我说也不算吵架。” “那这个刘飞龙现在人在哪里?” 周宇摇头:“不清楚,警察走了之后他就走了。” 叶竞心下有了想法,得赶紧找到这个刘飞龙。 “哥,我先走了,我女朋友还在楼下等我。”他很小声,“哥,你保重。” 周宇出了门,寝室里又剩下他一个人。 没有开灯,黄昏的夕阳照进来,印在他悲伤的脸上,身后是无尽的黑渊。 他从信封里拿出钥匙,轻轻打开了柜子的锁,就着窗外的光亮整理于洋的遗物。 东西不多。 他有了赴死的打算,把自己的痕迹都整整齐齐的码在了箱子里。 他给他买的衣服,有些吊牌还没拆。安罗替尼的外盒扔了,剩下的两颗药还包在铝板里。 铝板不能丢,要拿着去领药。 还有善存,VB2,炉甘石,百多邦,对乙酰氨基酚,优甲乐。 都是治疗副作用的药物,他看着那些瓶瓶罐罐,鼻头发酸。 那罐人参,才泡了几根,还好好的放在柜子里。 叶竞心里难受地要呕出来,仿佛有一只手揪着他的心脏不放,拼命地绞动,把他往虚空里拖。 他放下东西坐在于洋的床上,手轻轻在床单上拂动,抓不到一点他的痕迹。枕头还是他带给于洋的乳胶枕,叶竞轻轻拿起来,下面露出了一张照片。 是上回那个女生,是于洋喜欢的那个女生。 照片被剪过,原本应该有三四个人,现在,只有于洋跟女孩子在上面。 他心里越发狐疑,从裤兜里掏出于洋的手机,想看看微信里是否有有价值的消息。 开机打开微信,却发现账号已经注销,什么都没有了。 时间也不早,叶竞等不及,刚准备给袁铭打电话,他人就回来了。 就他一个人。 “怎么样?” 袁铭擦了把汗:“没什么问题,成绩好人也好,班主任替他争取,有给他保研的计划,不过他本人并不知道。你这里呢?有没有问出什么?” “有。”他把周宇说的话一五一十告诉袁铭,“得赶快找到这个刘飞龙。” “这名字我刚刚在班主任翻的奖学金名单上看见,不知道是不是同一个人。” “哥,找人的事交给我,民政局那边你跑一趟。” 第9章 我会盯着你一辈子 社区的人陪着他一块过来,叶竞坐在凳子上跟工作人员讲话。把手里的死亡证明还有派出所开具的调查和检验鉴定结果一并递过去。 社区的阿姨坐在一边抹着泪讲于洋的悲惨,无父无母,患了癌症到底还是没熬得过去。 民政局办事的姑娘听得也跟着落泪。 “叶先生,冒昧问一句,你打算什么时候将于洋火化?” “再等两天,还有事没做完。” 社区阿姨又夸他人好,于洋活着的时候,叶竞在背后悄默默帮衬他这么多,现在人走了,又把身后事全部包揽下来。 他低着头没说话,如果可以,他宁愿帮着他一辈子。 出了大厅袁铭已经在车里等着他了。 瞧见他出来,忙下车迎了过来:“哥,找到那小子了,不敢回宿舍,住在校外朋友家呢。走。” 车里冷气开得足,袁铭递了保温杯给他:“后座有面包,你先垫垫肚子,不能耽误吃药。” 叶竞“嗯”了一声,转身从后座拿东西。 等他吃了面包又吃了药,袁铭才开口:“这小子肯定心里有鬼,从于洋出了事一直没回去过。” “我注册了账号去学校贴吧发了个祭奠的贴子,跟的人挺多,但是没多久就被管理员删了,还给我禁言。” “还好我私下加了几个学生问了问,这不就打听到了。” 叶竞一直不说话,袁铭又叹气:“哥,昨天夜里你起来至少有四趟,后面我睡着了就不知道了。” “哥,你别这样,不是你的错,别往自己身上揽。” 叶竞摇头:“我只是无力,心里难受。” 车子拐进老小区,袁铭找地方停好,四处打量了一番,指着楼房:“就这栋,3楼,喏,4楼在装修的那个单元。” 这里是南城最好的小学学区房之一,房子老破小,却一点不耽误买卖。 袁铭走在前面,到了302门口,转头跟叶竞示意了一下,抬手叩门。 敲了五六下才有人来开门,袁铭一瞧,就是刘飞龙。 “哎你好,我是楼上的,家里这两天做防水,我来看看有没有漏的地方。”他说着就把门推开,跨步往里进。 刘飞龙像是被敲门声吵醒的,人还有点懵,揉了揉眼睛往里面让了让。 叶竞也跟进来,顺手把门带上,拧了锁,就站在门口,一个人把门堵上了。 “你是刘飞龙吗?”袁铭也不往里去,卸下脸上的笑,直直盯着他。 “你们是谁?”刚还睡眼惺忪,突然被人叫了名字,刘飞龙惊在当场,右手握了拳,防备地看着二人。 “我问你,于洋去世跟你有没有关系?” “你为什么要住到他们宿舍去?” “你跟他都说过些什么?” “你们到底是谁?”刘飞龙不回答问题,往后退了两步,想往卧室跑。 “你别管我们是谁,你老实回答问题。哎?哥!” 叶竞突然上前,一把扼住刘飞龙的喉咙,把人往墙上一推,肉.体撞上墙发出沉闷的声响。 刘飞龙痛地拧起眉毛,但是喉咙发不出声音。 叶竞还是不发一言,只恶狠狠地盯着人。 “哥,你别把他弄伤了。”袁铭嘴上说,却没有上前阻拦。 他走到刘飞龙身边,仿佛没看见他惊恐的眼神,抬手在他脸颊上拍了拍,嘲笑地哼了一声:“我劝你老实一点,我们能找到你,就证明你对于洋做的事我们多少知道一点。” “你还是一五一十说清楚,否则散些风言风语出去,我看你还要不要做人。什么研究生,奖学金就更别想了。” “指不定哪天晚上就有路见不平的人替于洋报个仇。” 袁铭话音刚落,刘飞龙就举起双手投降。叶竞手一松,他弯下腰大声咳嗽。 咳了一会儿他突然拔腿往外冲,袁铭一个扫堂腿把人带倒在地,又恨恨地踢了几脚,踢得刘飞龙蜷缩着求饶。 袁铭蹲在地上,用力拍打他的脸,咬牙骂到:“你倒是不信邪啊,再跑试试?” “跟我玩心眼子,也不怕把自己玩死。” 他真地没了耐心,一把揪住刘飞龙的衣领,把人拽起来又大力往沙发上一惯,掏出手机拨了出去:“喂莫永成,给我带几个人到新城花园2栋302,把门看住,不许人靠近,现在就来。” 他收起电话,满意地看刘飞龙的眼神由愤恨变成害怕。 叶竞不知道从哪找的绳子,递给袁铭,袁铭三下五除二把人绑了个结实。 “说吧。”他虚拍了两下手掌,把灰掸掉,又拖了张椅子先给叶竞坐下,然后自己才坐下。 “说,说,说什么?” “砰!”袁铭重重拍了一下桌子,震得桌上的玻璃杯晃了晃倾倒下来。 刘飞龙吓得身子一抖。 “乓!”玻璃杯滚落在地,玻璃渣四溅。 袁铭弯腰捡起一片,拿在面前,直勾勾盯着锋利的碎片:“你跟于洋之间的事,一五一十说出来!” “我,我,我跟他同一个系,不在一个班。暑假,他,他们宿舍有人出国了,就,就空了一张床。” “辅,辅导员说,说便于管理,就,就让我搬过去了。” 他略微停顿,胸口起伏。 袁铭不耐烦,再次拍桌子:“继续说。” 刘飞龙又被吓得一惊,身子一挺不安地扭动了两下。他心中的愤恨好像也被激发,一股脑说出了那些藏在背后无人知的事情。 “他成绩也并不是一直都比我好,可是每次一等奖学金都是他,凭什么?就凭他是贫困生吗?” “有一回我看见他拿人参泡茶喝,就问了两句。他肯定是诈骗,作假欺骗学校,哪个贫困生能买那么好的人参泡茶?” “我就跟其他人说了这件事。” 叶竞捂住眼睛,他给于洋送过好些东西,人参黄芪西洋参甚至冬虫夏草,于洋吃了这么久,也没见哪个室友嚼舌根,怎么刘飞龙一住进来于洋就把命送了? 肯定不止这些事! “我承认我有些嫉妒,可是他就是**裸地欺骗啊!” “还有他有病,他得了癌症,肯定是学校里可怜他偏袒他,才会给他特殊照顾,给他那么多好处!” “啪!啪!”袁铭上去甩了他两巴掌:“你怎么知道他生病?你还跟谁说过?” 刘飞龙眼里怒火要喷出来,死命咬牙瞪着袁铭。 “啪!”袁铭又是一巴掌,抽得他倒在沙发上,好久才缓过来。 刘飞龙脑袋发懵,低头吐了一口血。 “说!” 袁铭又是一声喝,吓得他大叫:“不怪我,是他自己柜子忘了锁,是柜门半开着,我才看见那个药。” “那个药是治癌症的!他有癌症!” “我不是故意要散播出去,我是怕被传染!我只是问问其他同学拿主意。我跟他住在一起,我也害怕!” 叶竞疾步上去再次扼住他的喉咙,手指关节不自觉发紧,眼里的怒火要把刘飞龙灼化。他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少他妈给我装!” “你学生物的跟我说癌症会传染?” 袁铭怕他把人弄死,赶紧上来扯下他的膀子。 他力气还是那般大,袁铭用力拽才把人拽回头。 他冷眼看着刘飞龙弯腰痛苦的咳嗽,等人稍微缓了缓,袁铭蹲在地上仰视他,他音量不大,却字字戳心:“你怎么就这么贱呢?你还是不是个男人?你做的这些事,在正常人眼里就是傻逼,就是演,还自以为自己装得好。” “我要是那些听见你散播谣言的人,只会庆幸你这种垃圾自我暴露得早,幸好跟我没交集。” 刘飞龙不敢看他,用力歪过头。 袁铭手钳住他的下巴,强迫他跟自己对视。看见他眼里的害怕,心中有报复的痛快。 “还有呢?”叶竞冷声逼问。 “柜子里还有他跟辛欣的照片。可是辛欣有男朋友啊,人家如胶似漆,我发现他经常跟着人家,我怕他做出不好的事。我就,我就告诉了杨家明。” “后来,杨家明去找了他。我看见辛欣跟他吵了一架。” “他做过什么不好的事?他伤害过谁?”叶竞怒吼出声,拽着刘飞龙的衣领,恶狠狠盯着他,要把人生吃了。 他一字一句:“你他妈知不知道,是辛欣先跟于洋表白,是于洋不忍拖累她才把人拒绝。” “你他妈都知道什么!” “你他妈怎么不去死!” 他重重把人推开,一脚踢开腿边的木凳,大步跨出门。 才下午两点多,楼下太阳正烈。叶竞站在空地上,心里空了一个洞。 悔恨和痛苦交织在一起。如果上回能跟他谈谈就好了。 一条人命啊,一条人命就这么没了。 汗珠从额头滴落,他没有抬手去擦,太阳穴突突地跳。 知道了这些前因,他更心痛。 于洋是被流言逼死的。 癌痛和副作用带来的身体伤害都远不如别人的有色眼镜。何况,还有他心心念念放在心里的那个她。 他不敢去见于洋了,他在遗书里没有写任何事,是不想让他知道他遭受的一切吗?不想让他知道他喜欢的那个姑娘已经忘了他,跟他翻了脸。 “哥,走,去学校。这小子,不能放过他。”他在太阳下站了好久,脸色有些发白,袁铭又紧张,“哥,你没事吧?” 叶竞摇摇头,刘飞龙还被绑着,袁铭把车钥匙给他,架着刘飞龙一起坐在了后座。 他给班主任校长打了电话。 到学校的时候,校长班主任和辅导员已经在会议室等着了。 袁铭干净利落把事情讲了一遍,痛心疾首南城理工有这样人渣的学生,以后会是社会的败类,学校的耻辱,必须要学校给个说法。 校长安抚了半天,最后开口:“两位别着急,我能理解两位的心情。处分一定会给,但是也不好大张旗鼓,毕竟于洋同学是自尽的。” 班主任和辅导员也跟着劝说。 二人心下了然,袁铭应了声,要求处分尽快出,并且取消刘飞龙以后一些奖学金和其他奖项的评选资格。 校长一口答应,送他们走之前表示能不能把人放了,袁铭冷哼:“你放心,我们可不会逼死人。还有件事没做,事情结束自然会把人放了。” 杨燕追问了一声:“什么事?” “带他去给于洋磕三个头不过分吧?” 三个人都没吱声,片刻辅导员又开口:“等于洋办追悼会那天,请通知我们,我跟朱老师去送他一程。” 叶竞冷声:“不用了。” 袁铭把刘飞龙按在于洋遗体前磕了三个头,又跪了半小时。 最后叶竞把人拉起来,刘飞龙站不稳,一个踉跄要摔倒,叶竞手一捞,揪住他的衣领,又把人抵到墙上。 他寒寒地盯着刘飞龙,一字一句:“我不会放过你,我会盯着你一辈子!” 随后跟袁铭扬长而去,把人抛在了傍晚6点半的殡仪馆。 他们一直等到刘飞龙处分出来第二天才把于洋火化。 早晨旭日东升,袅袅青烟扶风而上,越飘越高越飘越远,最后于洋永远躺在了那只小小的盒子里。 “一路走好,弟弟。”袁铭拍了拍骨灰盒,“哥俩也算给你报了仇。” 他把手机拿出来,里面好多张截图。 刘飞龙处分一出,学校贴吧里一则帖子就被顶得好高。 没指名道姓,只说某位不幸离世的同学之所以不在了是因为新室友。 这个新室友做了什么什么事,知情人讲得有板有眼,新室友是谁答案显而易见。 帖子被刷爆,但是很快就被封了。校长打了袁铭的电话,委婉地让他们收收手。 不过,随后又有几段录音被学生在私底下相传。 那些自曝令人咋舌,声音听起来就是大家在帖子里传的那位同学。 叶竞把于洋埋在了陈清瑜附近,他给于洋挑了个中间的位置,好让陈清瑜能时时看着他。 阴天,也没有风,云层压得低,好像暴风雨顷刻要来。 叶竞站在坟前,他替于洋报了仇,却换不回他的生命。 他心中钝痛,从自己生病就看透了生死,人生无常。却还是赶不走自责,遗憾自己对于洋关心太少。 他这辈子过得太辛苦,走就走了吧。或许,他真地解脱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我会盯着你一辈子 第10章 又见面了 立了秋,起先还是那样燥热,随着台风扎堆来,给南城降温不少。 昨天半夜落下的雨到现在也没停歇,隐隐还有变大的趋势。伴着呼呼的风,把那股潮意吹进屋子里。 “真的好想精于某事情,好想好好的打拼,可惜得到只有劣评没有半粒星。真的不想早给你定型,笑我那么的拼命,几年来毫无成绩,地位未有跃升......” “喂。” “喂你好叶先生,我是周一芳教授的助理,你已经过了复查时间,请尽快安排时间来院复查。” “我知道了。谢谢。” “请问你最近身体感觉如何?有不舒服的地方吗?” “没有,谢谢,就这样,我会去复查。” 叶竞掐断电话扔在沙发。 这两周,他时常陷入那种悲哀无力的情绪里。 他不出门,大部分时间坐在家里发呆。周围的安静把他拖入死寂的旋涡,他好像爬不出来了。 人活着有什么意思呢? 他会复发吗?什么时候会复发?一年?两年?会比上一次痛吗?还能有新药吗? 那些他努力撬动,热忱艰难地面对的梦想,好像被风轻易卷走了。 于洋突然离世,他们好像都怕他受到影响,一样会想不开。 哥嫂一天会问候他好几遍,在外比赛的袁铭同样不放心,每天都要抽空跟他说说话。 他疲于应付,浑噩地躺在黑暗的房间里, “真的好想精于某事情,好想好好的打拼,可惜得到只有劣评没有半粒星。真的......” “我说了会去复查!” “你还没去复查?你骗我们?” “大嫂。”他忽然泄了气。 “叶竞!你怎么这么不爱惜自己?你怎么敢骗我们?” 那头越说越气愤,音量更大:“下午我跟叶勤去南城。” “大嫂,别来,有台风路上不安全。”他声音低下来,“大嫂,我后天就去复查。” 何蓉听他认错,也缓了声:“我知道你心里难过,叶竞,再难过也不能拿自己身体开玩笑。你再这样我们要强制把你带回来了。” 他“嗯”了一声,说知道。 “沈万明今早回去了,我托他给你带了些菱角,你跟他联系一下,他给你送来或者你去拿都行。” 他下意识想拒绝,还没开口又听何蓉喊他:“叶竞,别老一个人。” 他又坐了良久,才扶着沙发起身,去洗了脸,刮了胡子,吃了点东西,吞下一把保健药品。又换上白衬衫,套上西服,假肢藏在板正挺括的西裤里。 从地下车库拐出来,雨越下越大。 他驻在路口等红灯,雨花噼里啪啦打在车顶上,敲进他心里。 他身处繁华喧闹的市中心,被拽回了魂。 大嫂用了心了。 八月里鲜甜的菱角,是师父的最爱。 明天,是师父的生忌。 红灯变绿,他排车头,略微让了让上个绿灯末尾还没走完的行人,缓缓驶入车流。 右拐进江源路,这条道比较窄,属于两个小区之间的内部道路,他很少开到这里,今天穿近路却合适。 却看见两个单薄的身影撑着伞站在小区门口,还带着行李箱。风吹得猛,吹得伞都变了形,往一边弯曲。 狂风暴雨,几乎没人在外边。 叶竞不由多看了两眼,是林秀凤和张晋慈。 “嘀嘀。”他按了两下喇叭,慢慢靠近停在她们身前。 叶竞落下车窗:“阿姨,去哪里?” 林秀凤隔着雨雾倾身探头,看见来人,脸上立刻挂上惊喜的笑:“叶先生是你啊。真巧,我们去医院。” 他解了锁:“上车,我送你们。” 林秀凤忙推却:“不麻烦了,晋慈打了车,估计有点堵,应该一会儿要到了。” “没事,取消掉吧,我送你们。雨太大,再等都淋湿了。”他边说边撑伞下车,先开了车门让她们上车,又拿过行李往后备箱放。 林秀凤先给张晋慈擦干了衣服头发,才快速地掸了两下自己的衣角。 待叶竞重新系好安全带准备出发,林秀凤又谢了几句。 车里有丝丝雨水和潮意。 叶竞转身:“阿姨不用客气。”又朝张晋慈点点头。 她还是戴着那顶渔夫帽,好像更瘦了些,但是右边脸有点浮肿。 “叶先生,真是麻烦你了。你这是去哪?不耽误你时间吧?” “不麻烦阿姨,我出来买东西,不耽误。” 林秀凤微微点头,又抓住张晋慈的手:“晋慈,这位就是叶先生,上回你晕倒,就是他把你送到急诊室的。” “谢谢你。”她音量不高,有点轻柔。 叶竞没回头,只点了点头:“不用客气,举手之劳。” 他声音清冷温润,像洗尽尘埃的泉水。 时隔三个月,张晋慈第一次见到这位好心人,上回,她接受了他的帮助。这回,还是一样。 他应该很高,穿着白衬衫。 他两次的回头,张晋慈瞧得不是很仔细,只记得那张挺翘的鼻子。现在从后侧瞄他的脸,似乎能断定眉毛也英挺。 车子拐上主路,行得有些慢。 当着张晋慈的面,他不好问她身体怎么样?怎么又去医院了? 同为病患,他了解那种病耻感。不愿在人前提,不愿别人提。 却不防林秀凤问他腿怎么样。 叶竞愣了愣,低咳了一声:“没事,挺好的。” 林秀凤笑着点头,又主动说:“我们去做放疗。” “之前手术后第5周开始化疗,吃了安罗替尼和替莫咗安。有点腹胀,食欲不振。放疗医院资源又紧张,做模型定位也要时间,就耽误了一周。” “同步时,又低钾、转氨酶偏高。” “后来晋慈有点水肿,头晕头疼,输了甘露醇加地塞米松。” “好些了我就跟医生说回来休养一周,所以我们今天又回去住院,还有6次放疗没做完。” 他安静地听,听见林秀凤蹦出一串专业的药名,心下感叹真是一片慈母心。 短短几句话,说得轻描淡写,叶竞还是能想到张晋慈经历的痛苦。 他太懂了。 刚刚第一眼看见她,就觉得人比之前更单薄。 是个坚强的女孩子。 想到安罗替尼,内心又黯了黯,同样患癌,张晋慈吃安罗替尼的副作用就远远没有于洋严重。 不同的命啊! “积极配合治疗,营养均衡,保持良好心态,会好的。”他说这些信口拈来,当初自己也没太做的到,但是不妨碍他现在安慰别人。 “阿姨,可以吃点参一胶囊,脾氨肽,补气血,提高免疫力。再炖点牛尾骨汤,五红汤。” “哎,我记下了。那两个药回头你再跟我说一遍,我怕记不住。” “行。” 张晋慈窝在后座,眼睛看着外面的雨幕,耳朵却一直竖着听。 妈妈居然把她的情况全部告诉别人,就算是她的“救命恩人”,也挺让她难受的。好像自己被剥光了暴露在人前,一点**都没有。 她要是没得病该多好。 还有这个叶先生,倒是挺在行,他也照顾过得了癌症的病人? 她心里探究着这些,却不好问,暂且先按下,回头问问妈妈。 到了医院,雨还是下得很大。 医院永远是世界上最繁忙的地方之一。 车堵在门口,前面还排着长龙。 “叶先生,不劳烦你了,我跟晋慈就在这下车,我们走进去。” “不麻烦。”叶竞转头看着林秀凤,英挺的眉舒展着,他微笑着开口,“如果你们不急,就在这排队吧,等会儿我下地下停车场,省得淋雨。感冒就不好了。” 感冒就不好了。 这倒是提醒了林秀凤,她急急点头:“我们不急,就是怕耽误你时间,太不好意思了。” “不耽误,阿姨你不用客气。” 还好没排多久,保安指挥得合理,很快车子分成两道进了停车场。 叶竞陪着办理住院,一直把人送到病房安定下来才离开。 走之前,只说过一句话的张晋慈再次开了口:“谢谢你。” 这回声音比之前大。 她看着叶竞朝她点了点头,又跟妈妈打了招呼,才走出病房。 身后林秀凤没停下念叨,说着这个叶竞哪里好哪里好,帮了她好几次忙。 张晋慈没出声,心下一阵难过,这几个月她放化疗,刘阳只来过两三回。 她回家休息了一礼拜,刘阳也没来看她,说出差了。 她疲于应付治疗,很多时候身体的痛苦让她没精力细想她跟刘阳之间的问题。 那些痛苦的诉说都藏在了微博里。 她没加任何病友群,却常常去搜索那些胶质瘤的奇迹,期待自己也能好起来。 今天的事,明明是未婚夫该做的,却由一个点头之交的人主动代替了。 她不知道自己在坚持什么。还爱着他?或者只是咽不下这口气? 即使自己命不久矣,也不甘愿放手,他那样的态度,她恨起来的时候,也有一丝拉他下水的痛快。 可是受折磨的只有她自己。 她握起拳头,用了些劲,左手上的戒指硌得掌心微疼。 刘阳劝她别戴了,但是每次放疗结束,她还是会套在手上。 这是明晃晃的最好的证明不是吗?只要她还没死,他就不会离开她。 “晋慈,来吃药。” 林秀凤一声喊,打断她的思绪。 张晋慈仰头把药全数吞下,放下水杯,抬手按了按头上的帽子。 “你家也有癫痫的情况?”隔壁床陪护的大姐指着床头柜上的开浦兰,“我妈吃这个药好像没用,还是犯病。” 张晋慈没说话,林秀凤忙走过来:“你最好找神经内科医生看看,抽个血看看血药浓度。” “我们术后有过两次,第二次给医生看了,医生说是抗癫痫药的血药浓度不够,加了药量,一天吃四片。” 对方大姐眼睛一亮:“谢谢啊,我妈可能量不够,一天吃两片。要不是你说我还真不知道。” 张晋慈低着头坐在床边,幸亏之前在车上妈妈没说癫痫的事。 毕竟眼角发青,眼神发直,肢体颤抖,嘴角发紫并流口水,实在是太丑了。 叶竞拿到了菱角就回了家。 第二天起大早往墓园去。 下了一天一夜的雨终于停歇,但天没放晴,还是阴沉着。 山上风朔朔。 他穿得比平常多,短袖外边是软壳防风衣,自己不能感冒,不能发烧,他比谁都清楚。 大风大雨刮落不少残枝落叶在墓碑前,叶竞弯腰捡走了树枝,又把碑上沾的落叶细细清理掉。 然后摆上了鲜花,摆上了那一筐新鲜的菱角。 “师父,你又长一岁了。” “师父,生日快乐。” 他拧开宝矿力,跟碑前的那瓶碰了碰,液体滑入喉咙,在这个天气有点凉。 “师父,我跟你提过的于洋走了。” “活不下去,自杀了。” “这段时间我常常想,如果当初我能再上点心,他是不是就不会走极端,就会继续跟命运抗争。” “他说难,太难了。” “我不知道自己能否坚持下去。” “我也活在恐惧里,今天不知明日。我已经过了复查的时间,但是不敢面对,我怕复发,怕自己没多少日子。” “本来我已经决定去见李指导,可是我反悔了。” “我真的怕。” 半晌的沉默,寂静的空气里只有清脆的鸟鸣。 他问过自己,如果复发,还能如之前那般坚毅吗? 答案是否定。 他不能燃烧着爬出灰烬,他只会落在尘埃里。 他不知道站了多久,没得到任何答案,就这样麻木地站着。 直到袁铭来找他。 “哥,跟师父说完心里话了?” 叶竞转身,袁铭笑着踏着台阶上来,手上捧着一束花,一盒坚果棒。 “我贴心吧,让你跟师父说说话。”他跪下来磕了三个头,也不管地上的潮湿,又把花和坚果棒贡在碑前,撕了一根摆上,“师父,你最喜欢的零食,给了带了一盒,吃个够。” 然后立刻就抓了一把菱角,边剥边笑:“哥又给你带了好东西,我也爱吃,我吃两个你不会怪我吧。” 他没个正行,吃完了手上的菱角,又跟叶竞嘀咕:“那家人就没来看过师父?” 叶竞叹了口气,摇头:“应该没有。” 袁铭立刻不高兴,眉毛竖起来:“太不像话!是谁为了救他家孩子连命都搭上了!” “要不是师父,被撞死的就是那个孩子!” 惨痛的画面倏地闯进脑海。 他跟袁铭约好给师父庆祝生日,路上接到警察电话,陈清瑜出车祸,为了救一个突然跑到马路上的小孩。 他们到的时候,只看见白布之下的隐隐人形,警察说太惨烈了,不要看。 叶竞不管不顾跪在地上,抖着手轻轻掀起一角,他的师父,已经看不出原本的样子了。 那鲜红模糊的一团永远刻在他的脑子里,那种周身发凉心脏破胸而出的感觉,他一辈子也忘不掉。 他说不出话,一只手扼住喉咙,痛苦的悲鸣尽数化成撕心的呜咽。 陈清瑜只是跟弟兄俩说,说他过生日,难得放纵一下饮食,但是还是要保持身材,所以就不开车了,跑步去餐厅。 因为他没开车,所以在路上随手救了个孩子。 因为他救了个孩子,所以搭上了自己的性命。 叶竞跟袁铭花了好长时间才从那场惨痛的灾难里走出来。 两个人都拼命说服自己,师父是救人,他从来都这样,不会冷眼旁观的。 可是,那家人怎么就不来看看呢。 袁铭还在骂。 叶竞拍了拍他肩膀:“算了,师父救人前也不会想这么多。他那么好的一个人,那是他的本能。” 袁铭低头不说话。 “师父,帮我照顾于洋,喏,就住在你下面,上回已经给你指过路了。” “师父,哥武力值不减当年,一手摁住那小子,直接动弹不了。”袁铭又乐起来,“我们走了师父,下回再来看你。” 转身拽了拽叶竞:“走,哥。” “我接你回家。” 夜里倒是做了梦。 一次没梦见的于洋和好久没入梦的师父一起来了。 师父先告诉他收到了他的委托,会把那小子照顾好。 叶竞刚想再问两句,陈清瑜就挥手走了,只说要他心思别那么深,放过自己。 他还没回嘴,转了个画面又是于洋。 他脱口而出:“对不起。” 于洋坐在高高的河堤上,笑着回他:“哥,对不起。” 怕引起不适,尽量少写一些癌症治疗情况。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章 又见面了 第11章 放疗 早起抻了抻筋骨,吃了药,护士来通知去放疗。 张晋慈起身往外走,经过隔壁床,床上的老太太还在昏睡,陪护的大姐看着她欲言又止。 她知道别人眼里是同情,自从生病,这种目光她感受过太多次了。 医院冷气开得足,快到治疗室,门上方挂着TOMO机房几个字,绿底黑字。 照应这么昂贵的机器,这里的空调开得更低。 她两只手心冒了一层冷汗。 往里走,房间里堆满了放疗定位模具。 张晋慈熟练地躺上去,却还是紧张,躺下就感觉呼吸快心跳快,人要昏过去了。 其实她感觉不到放射线,只是压脸的模具让她有些难受,感觉自己像案板上只剩嘴巴还能动的鱼,孤独可怜。 好在时间短。 她从治疗室出来,林秀凤已经在外边等着了。 妈妈没送她来,拿着化验单去找医生的时候她就被护士叫来放疗了。 这会儿林秀凤背对着她,跟别人聊天。 “血小板暴涨50,哟,您这挺有效果,都吃了什么?” 面前的大叔指着林秀凤手上的单子,她脸上的笑发自肺腑:“喝的生血宝,还吃了一段时间花生衣。你也可以试试。” 大叔点点头,林秀凤又砸了下嘴:“就是白细胞还有点低,是不是得买点海参补补。” 她声音低下来自语,大叔也没接话。 张晋慈走过去搀住她胳膊:“回去了妈。” “晋慈出来啦,走,快回去躺着。” 娘俩往病房走,之前手术出了院,开始放化疗的时候,黄教授为了减轻她们的经济负担,就让住普通病房。 这里条件比不得特需病房,也是双人间,但设施要陈旧得多。 张晋慈不想躺着,剩余几次放疗一做,等真正回了家告别了这里,她再也不想来了。 祈求老天保佑。 她想好起来,想快点回去上班。 家里为了她,欠了好多债。 爸妈贴光了积蓄,什么药对她好,什么保健品她能吃,都给她买。 进口的替莫唑胺,她同步放化疗不能停。她的身高体重,每天要吃260mg,2粒100mg,3粒20mg。 100mg剂量的一盒药只有5粒,自费要2600左右,还好有医保。 她一开始就要求,这些都不许瞒着她。怎么治疗用什么药都不能瞒着她。 但是放疗全是自费。 爸妈听医生说TOMO刀更精准,伤害更小,当下就决定做这个。 她在一旁问价格,医生说3600一次,20次价格封顶,不过不能报销。 那一刻她脑子里想的是已经住了特需病房,有好些不能报销,再做TOMO刀,对本不富裕的家庭更是雪上加霜。 她踟躇在原地,爸爸已经开口:“主任,我们就做这个。孩子少受罪,也能恢复得更快更好。” 她想着这些事,心中有些烦闷,在床上翻了两个身,又坐起来:“妈,我出去走走,躺着无聊。” 林秀凤戴着老花镜不知跟谁在发信息,闻言抬头:“别走太远,一会儿你爸该送饭来了。” “知道了,放心吧。”她戴好帽子往病房外走,隔壁床老太太在打点滴,还在昏睡,喉咙里发出浑浊的声音,像有口痰卡着。 陪护的大姐不在。 张晋慈出了大门往8号楼走,8号楼的12层是特需病房。 她在那里住了将近一个月。 出了电梯厅,左拐就是护士站,大家都在忙着。 她在这也算混成了熟脸,张晋慈趴在护士台上,对着正在填表格的崔园园笑:“园园。” 崔园园闻声抬头,看见她来,惊喜地叫出声又立马捂住嘴,从座位上走出来拉着她的手:“你怎么来了?身体还好吗?” 张晋慈点头:“来做放疗。” 她又张开五指:“还剩五次。” “看你状态不错,真替你开心。” 说话间有其他护士过来,三三两两打招呼,问问她情况,又拿零食给她吃,倒水给她喝。 “多抹比亚芬还有喷剂,皮肤红肿很快就会好。” 她把大家的恭喜和关心照单全收,不敢过多打扰别人工作,略微说了两句就散了。 张晋慈又轻脚走到旁边的办公室,微微探头,黄教授不在。转身到了隔壁,他的学生陆主任在见病人家属。 瞧见她,陆永峰笑着抬手跟她挥了挥,算是打招呼。 她眼睛亮晶晶,脸上带着笑,也朝对方挥手,坐了个回去了的动作,再次点了点头转身往回头走。 倒是在电梯口碰见了刘晓芳,之前的病友,也在这里住了大半个月。 “张晋慈,你怎么在这里?” 刘晓芳自来熟,拉着人在靠墙的长条凳上坐下。 “我在前面放疗,过来看看。你呢?来复查?还好吧?” 刘晓芳点头:“对复查,挺好,暂时没进展,希望保持。” 又拍拍她的手背:“你也是,祝你一切都好。” “谢谢。” 刘晓芳又问她:“你跟江雪还有联系吗?” “怎么了?”她倒是没想到刘晓芳问起江雪,她有江雪的微信,但从来没有说过话,也没见江雪发过朋友圈。 不了解她的近况。 “看见你就想起她,那会儿她跟你一个病房。” 刘晓芳脸上带着羡慕:“她做的微创,3天就出院了,也不需要辅助化疗。” 又往张晋慈身边靠了靠,贴着她耳朵:“她跟护士长是亲戚,护士长给她找了黄教授看病,又是罗教授执刀,手术肯定做得好。” 她听出刘晓芳话里的艳羡,又听她感慨总结:“都挺好,除了丈夫不太行,跟个孩子似的。” 她脑子里一下子就出现那个只顾打游戏的黄毛的身影。 浅浅笑了两声,她告别刘晓芳往病房去。 她想了想,掏出手机给江雪发了条信息。 电梯里人多,她站在最里面,透过观光电梯的玻璃看见下面小小的人影越来越大。电梯开了又停,一直到一楼,也没有收到江雪的回复。 台风天过后又迎来高温。 临近中午,日头晒得花草蔫了身子,全都无精打采耷拉着。 外边人不多,她加快脚步,走到住院部和门诊大楼的回廊处,瞧见一抹身影,好像有点熟悉。 白衬衫,板正的西裤,好像那个叶竞。 他来医院做什么? 叶竞来复查。 那天从墓园回来,夜里十一点多收到了周一芳的消息。 老头不容易,这个点估计才忙完,就发了一句话来:“下周门诊我要看见你。” 就冲着周老对他的关心,他也不能再把自己关进小黑屋。 况且还有哥嫂袁铭每天的嘘寒问暖。 走了的人已经走了,他还活着,不为自己,也要为哥嫂,为袁铭,为所有那些关心他的人。 空腹抽了血,他坐在外间的椅子上休息。 叶竞拉开双肩包,掏出了一瓶宝矿力,又拿出一个三明治,快速撕开包装纸,三两口吃完了早饭。 浅喝了两口水,把东西收好,起身往MRI影像室走。 他的号还在后面。 寻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再次打开包,拧开保温杯散了散热,浅啜了一口,水温刚好,又打开小药盒,把一把药全部塞进嘴里,仰头一口吞了下去。 他收好东西,低着头发呆。 好像没有了来之前的惶恐,所有的担忧在这一刻都化作得过且过的逐流。 最近的日子让他有一种过一天是一天的丧感,他还没有赶走心底的无力。复查,吃饭,吃药,锻炼,机械地做着这些事。 不是为自己,是为了他们。 暂且,就先这样吧。 最后拍完了CT,他搭地铁回家。 今天没开车,靠中午,太阳烈得不像话。 叶竞迈步往大门走,这副假肢已经磨合得很舒适了,但是这天气又回到盛夏,烈日当空,他很快出汗,隐隐觉得硅胶套里也沁出了汗液。 好在地铁口离医院大门只有三百来米。 进了站冷气开得跟不要钱似的,呼呼的冷风往身上刮,跟外边一对比,冰火两重天。 叶竞怕自己着凉感冒,把包从肩膀上拿下,抱在胸前,紧紧贴着。 下回还是自己开车得好。 进了屋先脱下假肢,仔细清理了残肢,又把硅胶套清洗好放在架子上晾。 他靠在沙发上,眼睛无神地望着柜子上的奖杯和照片。 那是他职业生涯里第一座奖杯,全国U14冠军。 年少的时候,一门心思在挚爱上,练不完的球,做不完的体能训练。泰拳、踢拳,拳击步伐,练不好上了场就会挨打。 他从不觉得那些日子苦,反而甘之如饴。那是他一生最珍重的回忆。 叶竞拄着拐走过去,拿起柜子上的相框。 照片里他跟袁铭一左一右,陈清瑜在中间搂着兄弟俩。 他把辉煌尘封,那间装满了他过去荣耀的房间已经上了锁,连带着柜子上的奖杯奖章,唯一不舍得收起来的就是这座奖杯和陈清瑜的照片。 他沉浸在往事里,心里是这半个月以来挥之不去的低落。 “你好,顺丰。”门铃蓦地响起,把他拽回现实。 “稍等,来了。”叶竞回过神,想去卧室拿干净的硅胶套已经来不及,终于拄着拐走到门前。 他手搭在门把上却没打开,最终还是对着门外:“请把东西放在门口吧。” 快递员说“好”。 他站在门口等了一会儿,听见门外的电梯门打开又关上,才慢慢推开门。 门外地上有一个纸箱,他把拐杖放下,右腿慢慢蹲下,一手扶住门框,一手把纸箱拽了进来。 大门关上,带起一阵风,吹起左边的裤管荡了荡。 第12章 当年情 满满一箱的吃食,从乌鲁木齐寄过来。 趁着暑假还没结束,哥嫂带孩子去了新疆旅游。 叶竞坐在矮凳上挑拣,巴旦木,开心果,腰果,纸皮核桃,葡萄干,小白杏,还有几袋大枣。 他把东西归拢好,撕开一袋巴旦木,拈了一颗送进嘴里,颗粒饱满,又酥又脆。 嚼了几颗倒是激起了馋意,顺手把杏干也倒出来。 库车的小白杏,个头将将好,尝了尝,酸甜在口中溢出,好像身处那片封神般的草甸田园。 倒是有些后悔没跟着一块去了。 他都没察觉自己又产生了这样的想法,骨子里还是向往坐在大草原上,抬头看蓝天白云,低头数满地牛羊。 门铃又响了两声,随后门被打开,先探进来的是袁铭的头。 “哥,干什么呢?吃什么好东西?” 叶竞一哂:“你倒是闻着味来了。” 这人憨笑,把手上东西放下,立刻拈了一颗杏干送进嘴,手又开始剥纸皮核桃。 边吃边夸:“你哪买的?跟咱那年在新疆吃的一个味。” “大嫂寄来的。” 袁铭不住点头:“好吃。” 他站着剥核桃剥开心果,叶竞就坐一旁看他,余光瞥到他放在桌上的东西,心下了然,又故意问他:“这个点来,你吃饭了没?” 袁铭摇头:“知道你今天去复查,我早上炖的山药排骨汤,还做了红烧牛尾骨。” “喏,鲈鱼也洗干净了,一会儿清蒸。”他把坚果收好,虚拍了两下手上的灰,“你歇着,我来做饭。” 叶竞心里暖意烘烘,嘴上故意说:“你给我补的是不是有点晚?要是结果不好怎么办?” 袁铭回头瞪他:“别瞎说,今天抽了不少血,你还是躺一会儿。” 他听话地起身,坐回沙发看书。 有袁铭在,真好。 袁铭在他这呆了几天,给他做了几天饭,一直到他检查结果出来那天才回去。 倒是要陪着他去见周一芳,叶竞拒绝了。 他不习惯别人陪,结果好不好都在那里,万一不好,何必让人看见他情绪失控。 要是好,不管大家多早晚知道,都会替他高兴。 出门前开冰箱拿酸奶,一眼看见昨晚上袁铭炖的一大锅五红汤。 那家伙说大嫂寄来的枣子特别好,大晚上搜罗出家里的枸杞花生,煮了一锅五红汤。 念叨着给他补补气血。 那会儿他就倚在厨房的门框上,看着袁铭忙碌。 他生病这么久,虽说独自一人生活,其实只要袁铭有时间,都在这里照顾他,变着花样给他做饭。 觍着脸赖在这,赶也赶不走。 这五红汤,就是他手术后回家,袁铭在网上搜罗的方子。 叶竞想了一会儿,弯腰从柜子里拿出保温壶,把冰箱里的汤倒进去,装满了一壶。 把东西拿到客厅桌上,又折回房间。 柜子里还有5盒脾氨肽,他都拿了出来。 自从自己恢复锻炼,这些提高免疫力的补剂他再也没吃过。 放着也是放着。 天气晴朗,温度较之前两天回了不少,隐隐有初秋的感觉。 前面红灯,叶竞驻了车。 微信有消息蹦出来,叶竞解了锁。 袁铭:“哥,我要登机了。过几天回来给你庆祝复查顺利。” 他低笑一声,发了个“好”过去。退回主页面,手机握在手里没动,医院的APP醒目地印在他的眼睛里。 他深吸一口气,按下心里突如其来的焦躁,认命一点,打开了查询界面。 把验血报告,B超,MRI报告和CT报告粗略扫了一遍,没看见占位,异常等字眼,心下松了一口气。 又回到验血单,除了红细胞和红细胞分布宽度SD数值有点超出范围,其他一切正常。好在数值超出的也不多。 后面有车按喇叭,他心下一惊,赶紧松手刹上路。 过了红绿灯拐到了小路上,在路边找了个停车位,又打开手机,仔仔细细地把各项检查报告看了一遍。 没有复发,没有进展,跟上回一样。 心落回肚子里,最后硬撑着的那口气泄出去,他整个人瘫坐在椅子上。 只剩胸腔里的心脏有力地跳动,劫后余生,真好。 等叫号的时候,他还是坐在老位置。 身边熙熙攘攘的人,叶竞鼻子一酸,四个月前,就在这里,于洋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现在已经往生了。 那种无法言说的悲戚涌上心疼,他双手支在膝盖上抱住头,两只眼睛紧闭,努力把要泛出来的泪意憋回去。 “请56号叶竞到1诊室就诊。” 广播里叫了两遍,护士推开门准备喊人,瞧见他起身往这边走,对着他笑了笑。 “哟,还算听话。”他进去坐了两分钟,周老没理他,一直埋头写字,这会儿抬了头,从老花镜后面露出一双眼睛,戏谑望着他。 脸上没带笑。 “您的话我不敢不听。” 周一芳手在桌面敲了两下:“你最好是。” 又问:“报告自己都看过了?” 叶竞乖巧点头。 周一芳叹了口气,缓了语气:“下次别这样,别耽误检查,好好爱惜自己。” “我......” 周一芳摆手止住他的话头:“我知道你替小于伤心。叶竞,各人有各人的命,在这里,每天多少病人,最终的结果,偶尔治愈,常常安慰。” 他低头垂眸不说话。 周一芳又喊他:“好好生活,好好吃药锻炼。下回不许推迟复查,到时间就来。” 他点头应承。 周一芳摆摆手:“去吧,不留你了,我这边忙。” 出了门诊大楼,他走到廊下坐了一会儿。 来来往往的人行色匆匆。 偶尔治愈,常常安慰。 要有多强大的心理才能坦然面对这一切。褪去慈悲,只留下最透骨的理智。 十点半,探望病人的最佳时间。 上回把林秀凤母女俩送俩,他陪着办理了住院把人安顿好才走,这次熟门熟路,很快到了病房。 里面有人在说话,叶竞听到“刘阳不好”,“我劝劝晋慈”这些字眼,还有林秀凤哽咽的声音。 他一时踟躇,犹豫着要不要进去。 “你好,请问你要找谁?”旁边有护士经过,好心问他。 叶竞回过神,咳了一声:“到了,找张晋慈。” 他踏步进入病房,里面林秀凤看见他来愣了愣,立刻又回过神迎上来:“叶先生,你怎么来了?” “阿姨你好,我来医院有事,顺便来看看。”他说着把手上的东西递过去,“这壶是五红汤,昨晚刚煮的。袋子里是脾氨肽,你收好。” “哎哟,这这么好意思。叶先生你太客气了。我们已经麻烦你好几次了,真不能收你的东西。你能来看看,我们就很高兴了。” “阿姨你别客气,我顺手带来,你收下。”他不晓得该怎么说服林秀凤,又不想自曝其短,说自己用不上了,放着也是浪费。 他又说了句“收下”,赶紧转头跟旁边的人点头打招呼。 好在林秀凤没有再推却,把东西放在床头柜,请他坐下:“叶先生,真是太感谢了。” 又介绍:“这是李丹,晋慈的好朋友,也是过来看她的。” “你好。”他再次跟对面的年轻女生打招呼,对方也向他问好。 林秀凤又跟李丹介绍了一遍,说他人多么好,住得比较近,帮了她们不少忙。 叶竞听得赧然,他没有林秀凤说得这么好,他每次都是顺手而已。 等她们说完话,他问道:“张晋慈呢?” “哦,晋慈去做放疗,顺便做出院检查。我们今天最后一次放疗,下午要出院回家了。” 他脑子里蓦地闯入来的那天刮风下雨,她们等不到车的场景。 略一思忖开口:“下午我送你们回去吧。” 林秀凤忙连连摆手:“不用了不用了,怎么好意思再麻烦你。晋慈她表哥下午会来看她,顺便接我们出院。” “叶先生,谢谢你啊。” “阿姨,你太客气了。”他起身准备走,“那我就不打扰了,阿姨我先走了。” “好,你慢走,谢谢你,谢谢。” 他要走,李丹看时间不早,也起身告辞。 两人一起往门外走,电梯里人多,一直到了楼下才说话。 李丹喊住他:“叶先生,谢谢你对晋慈的照顾。” 他摆摆手:“客气了,只是顺便。” 他想说再见,李丹又开口:“我不知道你跟晋慈的关系,但是我希望你能对她好,她太可怜了。” 她误会了! “不好意思李小姐,我想你误会了。”他礼貌地摆摆手,“我只是碰巧遇上,顺手一帮,其实也没帮上什么忙。” 李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这个插曲倒是拉近了距离,她打开话闸:“那我还是真心地谢谢你。” 她叹了口气:“晋慈她很可怜。我跟她一起长大,她成绩很好,人又漂亮,说话温温柔柔,很讨人喜欢。” “她考上公务员我真替她开心,幸福的日子才刚开始,哪知道会得这个病。” 她皱着眉头:“她男朋友刘阳,我不知道阿姨有没有跟你提过。他们谈了快三年了,去年十月份刘阳向她求婚,那天我也在。一晚上,晋慈脸上都是幸福的笑容,刘阳一直对她很好。” 李丹略停了停,转而脸色严肃,语气变冷:“当然,这都是之前的话了。” “过了年晋慈查出脑癌,刘阳就像变了一个人。总是说加班,出差。很少来探病。这不是冷暴力是什么?” “他不主动跟晋慈说分手,硬是这样耗着,想让晋慈开口。” “癌症病人最忌讳忧思过重,他这不是加速晋慈恶化吗?” “晋慈都这样了,谁都不知道她能撑多久,刘阳却连亲密爱人都懒得扮!” 李丹说得激动,拧眉咬牙:“我劝过晋慈,她总是默不作声,我再说下去就是让我不要管,她有数。” “我看她那个样子,还怎么敢劝?” “她总是在我面前粉饰太平,也不许我找刘阳。” 她说完话低头沉默,叶竞听得心惊,张晋慈背后还有这事?他没见过刘阳,却不妨碍他对此人感观不好。 李丹三言两语讲述一段感情的变质,那个刘阳求婚的时候肯定也承诺过,说过不少贴心蜜语。 可是人心易变,只因为张晋慈得了癌症。 叶竞心中唏嘘又悲哀,身处同样的境地,他太明白被抛弃的彻痛。 对张晋慈不由得同情几分。 他不好多置喙,想了想问道:“那张晋慈父母怎么说?” 李丹摇头:“晋慈也不许她父母插手,所以今天阿姨跟我说起这件事,又偷偷抹泪。” “她呀,一直都这么倔。” “凭着这股倔脾气年年考前三,一次就考公上岸。” “我希望她这样倔下去,赢了病魔。” 他听李丹说这些,话里由衷地替好友担心,又为好友骄傲。 心下又替张晋慈庆幸,还是有不少人关心她,爱护她。 他上车回家,张晋慈才回到病房。 做了检查,有些疲惫。 往床上躺,头一歪看见柜子上的保温壶。 “妈,这是什么?” “哦,叶先生来过了。送的五红汤。”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2章 当年情 第13章 水滴筹 叶竞来过了? 送了五红汤和脾氨肽给她? 他怎么会做这些?他怎么会有这个药? 张晋慈心下纳罕,这是家里也有患癌的亲属,否则怎么这么清楚呢? 她突然八卦起来,半起了身,拿了枕头垫在身后。 “妈,你了解他的情况吗?他怎么会做这些?他家里?” 她话没说全,林秀凤懂她的意思。 宠溺地看着她笑,摇了摇头:“说这些你就来劲。” “不太清楚叶先生的事情。我也就碰见他两三回。人家的好心好意咱们收下,好好记在心里就行。以后有机会报答,没机会也要时刻念着人家一声好。” 妈妈也不知道?算了。 张晋慈点点头,收回了八卦的心。 手机适时响起,把她从无聊中拽回。 是江雪。 “妹妹,你怎么样?还好吗?” “我没大碍,已经工作了,找了个饭店洗盘子。” 这才多久,她都工作了? 张晋慈一急,忙坐正身体,手上不停:“你怎么这么快就工作了?好好照顾自己啊,先把身体养好。” 那头很快回过来。 “没事,我有数。不工作不行,家里三个孩子要养。” 她又问:“那你不用化疗吗?吃靶向药吗?” 江雪:“不用,也不吃药,我2A,只切了一角肺叶。” 2A。 她看得鼻头发酸,心中止不住地羡慕。 侧身靠在床头不说话。 林秀凤收拾好洗漱用品从卫生间出来,就看见她孤零零地靠躺在那,也不出声。 心下一黯,也不知道刘阳又说了什么话。 她以为刚刚张晋慈在跟刘阳聊天。 这个傻闺女,那种人留着干什么? 她心里恨恨,却不好表现出来,只装作不知,轻声喊了声:“晋慈,吃饭了好不好?我现在去食堂买。” “好。”张晋慈回过头,脸上表情还算平静,林秀凤心中一松,笑着过来拿碗。 “中午简单吃点,晚上你爸做饭。吃完饭休息一会儿,林涛下午来接我们。” 她说着又笑起来:“叶先生真是好人,知道你今天出院,还说送我们回去。” 叶竞? 张晋慈心中升起一股难以言说的感觉。 她只跟他见过一面,现在脑子里都画不出他的样子。但是他在她的心里,是温文尔雅,彬彬有礼,心善的君子模样。 又不可遏制想到刘阳。 眉头微蹙了蹙。刘阳知道她今天结疗出院,他出差了,没法来接她,说有时间来看她。 有时间又是什么时候呢? 林秀凤不知道她心里又转了几转,拿着碗往外走迎面跟进来的人碰上。 脸生,没见过。 “你找谁?” “阿姨你好。”来人是个年轻小伙子,又对着张晋慈点点头,“是这样的阿姨,我是水滴筹的工作人员。” “阿姨水滴筹您知道吧。咱们就是帮助一些没有商业保险没有社保的重病困难家庭去获得社会上好心人的帮助。” “不用了。”张晋慈冷声打断,“不需要,谢谢你。” 她说完就躺下,拉上被子蒙住头。 她突然出声又用身体语言直白表示抗拒,场面一时有些尴尬。 林秀凤对着小伙子给了个“不好意思”的眼神,又侧过身对张晋慈说:“不用就不用,听你的。你躺着,我去买饭。” 她拽了拽小伙子的衣袖,手指往外一指。两个人悄默默出了病房。 张晋慈躲在被子里流泪。 她不想被别人可怜,被窥探。 那些人什么都不懂,以为她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遭了报应,否则怎么就她得了癌症呢? 她没有给别人给社会带来麻烦,为什么要戴着有色眼镜看她? 当初刚生病时,除了同事亲戚只有几个好友知道。 不知道谁说漏了嘴,好多年没联系过的初中同学加了她的微信,上来就问她怎么生病了,怎么得了癌症。 这种自私丑陋的窥探欲,凭什么这样肆无忌惮地打听别人**! 还有人在背后说她太闲了,端上了铁饭碗,天天喝茶看报纸,闲出病来了。 她痛苦不解愤怒,想冲过去吵架,身体却不听使唤。 她无力地躺在病床上,妈妈劝她别放在心上,那些人就是嫉妒,嫉妒她考上了公务员。 她流泪委屈,一开始,明明是以为加班太累了,熬出来的头疼。 治疗时间越久,钱哗哗地往医院送。 “我是个负担。” “要是我不熬夜,好好休息好好吃饭就不会得这个病了。” “刘阳他就是拖着我,等着我死。” 她不可避免地陷入自责情绪。 不知道活着的意义,在烦躁和抑郁的边缘行走。 后来,每次陆永峰查房说的那些话给她莫大的鼓舞。 她恢复得很好,切得很干净,对化疗药敏感,所有数值都不错。 她终于可以站起来,她很快可以回去上班,她会像正常人一样,家里欠的债会很快还清的。 她要让刘阳知道她不会死,她会健康地活着。 她不要搞水滴筹。 朋友圈里的水滴筹她看过几个,躺在床上的人浑身插满管子,毫无尊严,那些照片拍得越惨越好。 越惨别人才会越同情,才会愿意伸出援助之手。 可是,她不想这样啊。 她坚决不能让自己的事情被更多的人知道。 得到别人帮助的前提是把自己的**暴露在阳光下,被人传阅,被人探讨,她宁愿多打几份工还债,就是把自己熬死,也不想别人对她指指点点。 “晋慈,吃饭了。”听见妈妈喊她,她拽着被头使劲掖了掖眼角。 眼眶还是红,林秀凤当没看见,笑着把桌板放好推到她跟前:“别下来了,你就坐在床上吃。” “今天食堂有蒸鸡蛋,我看挺嫩的,买了一份,来尝尝。” “妈,对不起。”她话一出口鼻子酸痛抑制不住,眼泪流了出来。 “这孩子,怎么又哭了。”林秀凤慌不迭拿纸给她擦眼泪,“你恢复得这么好,好好吃饭,增加营养,很快就能回去上班。咱们一家三口齐心协力,用不上那个,很快就能把债还清。” “傻孩子,别想那么多,快吃饭,吃饭。” 她看着晋慈使劲点头,端起碗把饭往嘴里送,心中酸楚要泛出来。晓得自己控制不住了,赶紧找借口去厕所。 林秀凤关上门,拧开水龙头,哗哗的水声掩盖了她的低泣。 又怕晋慈担心,硬是劝自己打住。 仔仔细细洗了把脸,回到病床旁边吃饭。 她骗她了。 她加了那个小伙子微信。 晋慈的病,凶险万分,万一以后再复发,家里实在拿不出钱。 让孩子宽心,安慰她会回去上班,但是最起码也要先观察一年。 那个小伙子讲的话她都记在了心里。 他陪着她往食堂走。 “阿姨,我不是骗子,给你看我的工作证啊。”小伙子把藏在西服里的工作牌拿给她看。 林秀凤看了一眼,蓝色带子上的挂牌,水滴筹,小伙子的照片姓名,水滴筹-线下服务。 “阿姨,我不知道您之前有没有关注过,截止到目前,我们平台已经帮助近200万的大病患者筹集了医疗资金。” “我们是大平台,用户多,筹钱快。” “取现也快,审核通过后就能申请提现。” “专业筹款顾问24小时为您服务。” 林秀凤打断他:“我听别人说过这个,真有人捐款吗?能筹多少钱?” “阿姨您别担心,一开始您多多请亲戚朋友转发,这一传十十传百看见的人不就多了嘛。众人拾柴火焰高。” “您放心,筹款文案也是我们包写的。” “那一般能筹多少钱?” 小伙子笑了笑,真诚地看着她的眼睛:“阿姨,这个没有大体数字。得看转发的效果。所以要好好写文案,多请别人转发。看见的人多了自然捐款的人也多。” 林秀凤点点头没出声,心里暗自琢磨,真要搞这个了,还得跟家里说说,扩大宣传。 小伙子看她没出声,又低声道:“阿姨,照片也很重要,其实最好是躺在病床上,身上插了管子的那种照片。” “阿姨,从开始到现在的诊断书和检查单您都有好好留着吧?” 林秀凤机械点头,心里琢磨着晋慈都要出院了,上哪去拍那些照片。要不就算了,债一家三口慢慢还,总能还清。 只要晋慈好好的,比什么都强。 “不好意思,耽误你时间了。我们今天就出院了,也用不上了。谢谢了啊。”她抬脚又往前走,得赶紧去食堂,也不早了,好菜都卖光就不好了。 “阿姨,您等一下。”小伙子三两步追上,“阿姨我能加你个微信吗?” “不好意思阿姨。我不是说您女儿还有再住院的可能。我希望您一家身体健康,平平安安。” “我想加您一个微信,这样我回公司也好交代,今天没白跑。” “您放心,我们不会主动打扰您,可能平常朋友圈发得勤快,您也可以屏蔽掉。” “您把我名字改一改,别让你女儿看见,防止她不开心。” 林秀凤止住脚步,眼前的小伙子看上去跟晋慈一般大,语气诚恳,一双眼睛期盼地看着她。 她心中一叹:“行,加一加吧。” 又说:“大中午的,天又热,你也别在外边跑了,赶紧回去吃饭歇会儿。” “好勒阿姨,谢谢阿姨,您慢走。祝您一家健康平安。” 第14章 假慈悲 张晋慈出院足足一礼拜,刘阳才第一次来看她。 出院那天,她午睡醒来看见手机上未接电话,是刘阳打来的。 拨过去被掐掉。 片刻刘阳回她:“在开会,回头说。” 回头也没说什么,恭喜她出院,太忙了,无法来接她,让她好好休息,他会来看她。 这些话她能倒背如流。 这会儿两个人在房间里,一个坐在桌前画画,一个趴在懒人沙发上打游戏。 刘阳一局结束,起身走到桌边拿水喝。 刚刚趴着的姿势不对,腿脚一麻,人往前跌,赶紧手一伸,抓住了张晋慈的椅背。 两个人贴在一块。 刘阳的嘴唇离她的耳廓几厘米。 张晋慈手上一顿,鼻腔里是他身上浅浅的味道。 她鼻子一酸,脸微微一侧,刘阳的唇瓣贴在了她的脸颊上。 两个人都没有让开。 房间里一时静谧,约莫过了半分钟,刘阳站直了身体,问道:“在画什么?” 好像刚刚什么都没发生,好像他不知道刚刚的状况。 张晋慈盯着他的眼睛,喉咙一哽:“你有好久没有说过爱我了。” 他避了过去,视线落在她左手的钻戒上,嘴角牵出笑又快速消失,微微张口:“傻瓜。” 抬起的手好像是要落在她头上的,中途转了向,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背。 下午的这个插曲又让她晚上失眠。 揣测刘阳的做法,想法,揣测他对自己的感情。 又想到生病这么久以来他的作为,又憎恨自己犯贱。 可是她会好起来呀,连黄教授都说她恢复得好,她会跟以前一样的。 她跟刘阳还有机会吗? 如果说那天两人的亲密接触让她燃起希望又游移不定,那此刻的刘阳真地再次让她决定抓牢这段感情。 她在家休养,不能多用眼用脑,天也热,只在早晚硬被林秀凤拖出门散散步,大部分时间躺着或者画画。 身体恢复得好,时间多了,她的心思都在这段感情上。 愈加患得患失。 她期待聊天时能立刻收到回应。 既希望刘阳能来看她,又觉得他最好是真出差,真地在加班,没有找借口欺骗她,敷衍她。 她跟刘阳说在家无聊。 还好,刘阳说国庆假期带她出门散心。 放云山山林茂密,空气清新。 这里开发得很成熟,但依着山,商业色彩并没有那么浓密,旨在打造原生态的山林风光。 他们定了山脚的民宿。 天气挺好,十月份的银杏树如期变黄,阳光洒下来,印了些影子在地砖上,一阵风,落叶簌簌。 深吸一口早秋山里的空气,五脏六腑都被清爽浸润。 张晋慈戴着帽子,头发长出来了一些,动手术的地方发茬有些短,顶着帽子,蹭一蹭有点痒。 他们坐在院子里吃早饭。 这片山脚错落座着别墅,都隔了一些距离,风景好,私密性也好。 他们住的这栋,旁边又搭建了一栋小屋。 原木风的咖啡馆,她去尝过,味道不错。 有个姑娘经常在这里,是民宿老板的外甥女。这块地租给别人开咖啡馆,她常在这里盘桓。 她有一头浅棕色的波浪长发,光泽秀丽。张晋慈第一回见她,失了神。 一来二去,两人就熟了起来。 夜晚刘阳在房间里加班,她出来随便走走,那个姑娘坐在台阶上朝她招手。 “怎么还没睡?” 张晋慈摇摇头:“我男朋友在加班,他做销售的,没有节假日这一说。” 徐淑敏朝她笑笑,抬头望星空:“别光顾着工作,谈恋爱就该好好谈,珍惜在一起的时间。” 有故事的人? 张晋慈看着她没出声。 “我以前的男朋友很出色,可惜分手了。” “你话里还喜欢他,那就再去追啊!”大体女生聊这些都很八卦。 徐淑敏摇头:“又表白过了,没成功。” “为什么?” “我们好多年前就分开了,一直没联系。我都是从他哥哥,从新闻上看到他的消息。”徐淑敏顿了顿,声音很低,“去年他得了癌症。” 张晋慈心下一凛,半晌才开口:“他是怕拖累你吧。” 徐淑敏头低着:“也许吧,但是我知道,他不爱我。” “其实我是打算照顾他下半辈子的,但是他那个人,冷静自持,说一不二。” 好长时间的沉默,各自想着心思。 她跟刘阳这样对吗?可是他们不仅仅是男女朋友,他是向她求过婚的。 如果他后悔了,为什么要拖着她,为什么不能直白开口。 她想得头痛,徐淑敏拍了怕她肩膀。 张晋慈懵懵转头。 “所以我说要珍惜在一起的时间。” 告别徐淑敏,她回到房间,刘阳还在电脑前工作。 瞧见她进来,停下手中的事,问她累不累。 “不累,你还没好吗?” “快了,你先睡吧。” 她背对着刘阳躺在床上,毫无睡意,心里弯弯绕绕都是她跟他之间的羁绊。 最后下定决心,再给彼此半年时间,她身体要是一直都好,就鼓起勇气问问他,什么时候娶她。 去年今日,他向她求婚。 幸福的婚礼,她在心底里畅想过好几回。 枕头下的手机微微震动,张晋慈掏出来解了锁。 是妈妈。 “晋慈睡了吗?” “准备睡,妈,你跟爸呢?” “我们也准备休息。你照顾好自己,注意安全。” “好。晚安。” 林秀凤收起手机,抬手揩了一把鼻涕,眼睛还红肿着。 趁刘阳带晋慈出去旅游,她回邗城去了一趟刘家。 曹英见她来一脸惊讶,站在门口愣神了半晌才招呼她进门。 “晋慈妈妈,你怎么有空来了?快坐快坐。” 林秀凤心中一寒,以前都喊她“老姐姐”,现在成了“晋慈妈妈”。 两家隔得不远,两个孩子在同学聚会上碰见,刘阳追晋慈,一来二往就谈起了恋爱。 一直到刘阳跟晋慈求婚,她心里都有些不太满意,她女儿聪明漂亮,打小成绩好,又考上了公务员,值得嫁进更好的家庭。 但是一切都抵不过孩子喜欢。 那会儿刘家夫妻俩对晋慈满意得不行,婚房也早早买了装修好,一副怕儿媳妇跑掉的样子。 林秀凤知道,也是因为晋慈自己争气,有个铁饭碗。 刘阳在民企单位做销售,赚也能赚,总归没有那么稳当。 “来,喝口茶。”曹英端了杯热茶放在她跟前,自己也在桌边坐下。 林秀凤朝她点头笑了笑,端起杯子浅啜了两口。 客厅里针落可闻。 林秀凤放下手中的杯子,清咳了两声:“刘大哥不在家吗?” “哦,他上南边钓鱼去了。” “哎。”林秀凤虚整了两下衣服前襟,又开口,“我今天来呢,主要还是为孩子的事情。” “晋慈身体怎么样?还好吗?” 她才一开口,曹英就打断她。林秀凤心里不舒服,平常从没见她主动问过,这会儿才张口。 脸上没表现出不满,反而扬起笑脸:“很好,恢复得很好。精神也好,吃饭睡觉都香。昨儿个她们单位领导还来问候,让她好好休养等她回去上班。” 她随口乱说,假日里哪有领导有空来问情况。 但是她得往好了说,她家晋慈得领导重视。 “那就好,那就好。就希望孩子好。”曹英也跟着笑,场面上来了两句。 林秀凤不想跟她你来我往说些没用的,转口直奔主题:“嫂子,晋慈现在情况好。两个孩子订婚都有一年了。你看是不是尽快挑个日子给两个孩子把婚礼办了?” 她话一出口,曹英脸上的笑倏地消失,转而面露难色。 “晋慈妈妈,你突然说这个,我们都没准备。这结婚也是大事,我们也不好贸贸然替孩子做决定。” 林秀凤皱起眉头:“嫂子,你这话什么意思?刘阳不愿意?” “不是不是,你误会了。”曹英叹气,“刘阳工作忙,经常出差,我跟他爸也很少见着他人,跟他交流少。” “晋慈得病,他回来得更少,之前还说要多挣点钱,给晋慈看病。” 她说得好听,林秀凤心里一冷,挣钱给晋慈看病,家里花进去三四十万,刘阳统共掏了四万多。 就这,她跟张元山都不想占他便宜,打算有了钱就还给他。 孩子结婚和给晋慈看病,一码归一码,不能混淆! 林秀凤叹了口气,放软了声音:“嫂子,你就当做做善事,跟刘阳谈谈,劝劝他。” “晋慈一门心思在他身上。” “要是结了婚,晋慈心情好,身体也会更好。以后要是晋慈不在了,我们绝不拦着刘阳再找。” 她说到最后开始抬手擦泪。 曹英还是一言不发。 林秀凤一咬牙:“嫂子,医生讲晋慈这个情况恢复得再好也不可能有大寿过。我求求你们,求你们成全,让晋慈最后几年能有个好日子,舒坦一点。” “刘阳不亏,能落个好名声,十里八乡都知道有这么个情深义重的小伙子,以后说亲不会难的。” 哪有直说自己女儿短寿的! 她泪流了满面,剜心的痛,捉住曹英的手“扑通”跪在她跟前:“嫂子,我求求你们了。我保证,给晋慈看病不会花你们一分钱。” “你快起来,快起来。这样子做什么,快起来。”曹英赶紧把人拉起,林秀凤比她壮实些,她拽不动,泄了气跺脚,任由林秀凤瘫在地上哭。 她听林秀凤哭得悲痛,毕竟是做母亲的人,触景也跟着落泪。 客厅里只余二人的悲鸣。 痛苦又压抑。 约莫过了十分钟,林秀凤才渐渐收住。 曹英把人搀扶起来,重新在椅子上坐下,又拧了条热毛巾递给她,换了杯热茶。 “老姐姐,我也舍不得晋慈,晓得她得这个病,夜里难受,哭了好几场。唉!”她重重叹了口气,“但是不瞒你说,我们刘家就刘阳这一个孩子。他爷爷奶奶千关照万关照不能跟你家做亲。” “老姐姐,你恨我也好骂我也好,今天话我是讲明白了。” “我真地没办法,我做不了主。” “只能让刘阳多陪陪晋慈。” 曹英的话像重锤砸在她心上。她眼泪流光了,眼窝子胀痛,眼前模糊一片。 她早料到是这个结果,还是不死心要来走一趟。 什么舍不得,什么多陪陪晋慈,假慈悲,都是托词,都是借口! 第15章 复发 本章节蜘蛛未爬行,请右下角报错。报错越多蜘蛛越快。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 第16章 他要救她 本章节蜘蛛未爬行,请右下角报错。报错越多蜘蛛越快。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 第17章 问鬼神 本章节蜘蛛未爬行,请右下角报错。报错越多蜘蛛越快。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 第18章 微博里的秘密 本章节蜘蛛未爬行,请右下角报错。报错越多蜘蛛越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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