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风骤降》 第1章 第 1 章 五月中旬,东源市的天气已趋近炎热。 颂明中学,主干道两旁的香樟和泡桐生长的郁郁葱葱,刚下过雨,空气中弥漫着树叶青草与泥土混合的湿润气息。 西侧国际部校舍的展览室内。 执行校长并几位老师已经带着此次咨询的家长和学生参观过了校园的大部分地方,稍作休息。 负责招生的教职依旧很有干劲,她指着墙上的过往荣誉,滔滔不绝地卖力介绍: “您看,我们学校办校多年,开设有AP、IB、AL多种课程体系,惯例除了课外和社团活动,我们对科研、活动、社会服务、比赛资源的投入也是非常丰富的,具体可以看这边,有我们的学生作品、活动成果以及荣誉展示......” 方锦薰垂眸,戴着口罩沉默地坐在轮椅上,左手微微僵硬地握住扶手,方宝呈推着他,二人似乎都在静静听着招生老师讲解。 他们是刻意避开了开放日,选择人少的时候来咨询的。 旁边的教研老师又对着一旁的孔豫补充道,“您家孩子既然已经在国外学完了igcse课程,日后去英联邦国家的话,那直接接着上我们的AL课程就很合适。” 孔豫神情严肃,流露出思索的表情,孔建华也有些欲言又止。 方锦薰察觉到母亲和外公的迟疑犹豫,拉了拉方宝呈的衣袖,说想先去楼下凉亭坐一坐。 孔豫素来凌厉的清瞳眨了眨,又光速柔和下来,她低下头带上几分笑意轻声询问,孔建华微微弯腰撑在轮椅上,握了握他的手腕,得知锦薰没有身体不适后欣然应允。 东源市的体制内教育水平整体很好,每年高考成绩只略微逊色于隔壁首府,然而国际教育水准就实在一般。 早年本市的几家国际学校就出过问题,经营的不太好,没有大集团做支柱,后面生源越来越差,评价不怎么样。 公立的国际部反倒稍好一点,但管理容易摇摆,受限于大环境,教师资源又参差不齐不稳定,搞得脱产机构倒是红火。 这几年每年的申校结果都一年不如一年,很多有实力卷的,都转去了外市甚至外省念书了。 不过孔豫本就不是为了谋求升学这种事而考虑这里的,她抬头看着锦薰渐渐远去的身影,打起精神来斟酌着措辞。 ...... “如果不喜欢这里”,将方锦薰推进电梯后,“还是跟孔姨直说吧”,方宝呈用清晰但有意放轻的声音说到。 “医生的建议从来不是唯一,你的意愿,才是大家考虑的最基本的要求。” ‘叮!——’ 一楼到了。 走出电梯几米远后,悄然的沉默被一阵细微的声音打破。 “很像.....” 方锦薰努力发出声音,但还是一顿一顿的,声量也小。 一般人听着会很不清晰,但是宝呈还是立刻捕捉到了。 他停下轮椅,跨步到方锦薰面前蹲下,微微仰视着,看向对方。 方锦薰当然有一副好相貌。 他继承了孔豫和方家恒的诸多优点,骨相清晰,五官醒目,尤其是一双大而长的眼睛,内眼角尖尖,比起普遍意义上的桃花眼,眼头部分线条要更利,容易显凶,但上眼睑中部弯曲的弧度又弱化了那种锐利感,反倒有种静谧的惑人。 睫毛扑闪,带着笑意时无比清新动人,总是充满感染力。 可惜现在,他整个人都无比消瘦憔悴,那双眼更是不似从前,琥珀色的眼珠只有忧郁尽显,难过进人心底了。 方宝呈低眉,抛开那些思绪,“你说,这里吗?和什么很像?”他稍作反应,抬起头,四处打量。 方锦薰转动轮椅,往教室那边的墙面靠近,颂明国际部的教学楼布局十分规律,这一层的教室和上面的基本一致,到了跟前,他一手撑着轮椅一手抓着窗台站起来,方宝呈连忙扶住他,顺着视线往里看。 是没有人上课的空教室,但能透过透明玻璃看到里面,各色教学用具依旧摆放到位,一侧墙面展示板上贴着密密麻麻的照片,另一面是摆放了各种书和小摆件的书架,中间课桌三面围起来是个U形,是很普通的教室啊。 突然,他瞳孔一震。 明白锦薰的意思了。 这边教室的大小、布局,居然和他们在约夏城时,方锦薰念书的地方几乎一模一样。 那,先前他们经过的礼厅和活动室,是不是也...... 方宝呈回头,果然见到方锦薰有些呼吸急促,手摸着心脏及前胸部位,似乎又开始闷痛,他快速扶着人退坐在轮椅上,调转方向朝廊外走去。 凉亭有台阶,又正被太阳晒到,他们最终只能暂时停在了两栋教学楼中间的连接处。 方宝呈安抚地轻拍他的脊背,静静等着他虚掩着眼睛的手停止了颤抖,拿出轮椅底下放着的置物包,撕开一颗巧克力递给他。 “太没用了......”,方锦薰取下口罩,将巧克力含进嘴里,左手紧紧握住对方,眼睛泛红。 “我.太没用了” 他现在不仅惧怕血红色,以及那种类似的突如其来的响声,甚至连近似的环境都难以忍受分毫了。 在意志强的时候,他一直很努力地想要配合治疗、适应,可更多时候仍会控制不住地后退,为什么人活下来,恐惧、胆怯、慌乱、痛苦却不会停止,为什么还是只能给周围的人制造更多的麻烦呢? 方家恒不在了,他应该更坚强才对,但他的人生仿佛永远陷入了某种微妙的无法自控的混乱,不由他自己做主了。 方宝呈狠狠握了一下拳,复松开,弯腰将锦薰侧身揽进怀里:“不,不是,你很厉害”。 “我们不急,我们,慢慢来”。 方宝呈比方锦薰大几个月,十岁时被方家恒捡回方家,一眨眼同锦薰相伴六七年。 他性格原本有些狠厉坚硬,常显急躁的,然而这几个月跟着锦薰遭逢大变,跨越几千公里离开久居的地方来到这里,再多的冲动都化作一夜长大的沉重,他知道,锦薰比他痛苦何止百倍。 “咳——” 方宝呈低头紧张的看着他。 “不是呛到,只是喉咙有点...咳,不舒服”,方锦薰立马解释道。 但咳嗽一直断断续续。 包里的水在上面的时候拆开了,没有拿下来,另外还有一瓶在孔豫包里,再就是车上会有水,但这里离校门还很远。 方宝呈记得过来的时候经过那排教室的一头有贩卖机,他想推着方锦薰过去,想到什么,又停下来。 他往那头望了望,并不远,那个位置能一直看到这边,周围没什么人。 于是道,“我去买瓶水”,他虚虚指了下,“很快,在这儿等我一下好吗?” 方锦薰点点头。 · 校园北侧的理学楼阶梯教室里,今天坐满了来参加指标生补试的学生。 何澍英也是其中之一。 颂明是东源市十分出色的名校高中,它的招生细则中指标生通常占据名额分配中的大多数,何澍英所在的初中今年刚好轮到颂明的招生体系下,可惜他离要求差一点点。 索性捞到一轮补试。 然而情况依旧不容乐观,题目明显有很多超出知识范畴的内容,何澍英并非天才,并不能无师自通。 不过他对颂明也没什么执念,故而答题答得倒很潇洒。 会的唰唰唰做,不会的唰唰唰翻篇,看上去一点都不纠结,不慌不忙不急不躁,身姿笔挺坐那儿,很是唬人,不知道的还以为什么学神炸鱼,就,给了身后满头大汗的同学莫大的压力。 他长得高,不过必要时也会带着一些笑意,打眼看上去并没有什么慑人的气势。 眉弓微挑,刘海长长了些没来及修剪,遮住眉毛一点点,几乎平行的双眼皮,随着下扫的长睫与眼尾一同稍稍压低了眼睛的走向,显露出某种不过分压迫的深邃。 像今天中午,和人一起吃饭说话也温柔礼貌,看上去是很好接近的样子。 但你若真的再尝试凑近一些,如其他同龄人一般,在陌生环境相同处境下一起吹水打屁半小时,就能混成天上有地上无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有缘好兄弟,又全然没那么容易。 他或许还是,稍微有那么些冷淡的。 3点半,时间到,监考吹哨正式收卷。 何澍英背上包,和几位新认识的同学简单道别,没有跟他们一起从正门出校,而是朝着西门走去,那边其实更近,也可以通行。 不过一般人可能不知道,何澍英表哥以前念过颂明国际部,开放日带他来玩过,所以对这边并不是两眼一抹黑。 自行车同样是搁在西门边的,他妈妈今天非要送他过来考试,母爱如山,婉拒不能,他只好顺势塞上自己的自行车。 明天还要上学,他没跟母亲他们一起住,一向是住他爷爷家,等会儿也是骑车回那边。 天气热,何澍英穿过主校区与国际部中间的小操场,边走边掏出手机在家人小群里敲字: [风调雨顺]:“颂明没戏,题不会做。” [闯]:“好”,他爷回了个字。 [朝霞满天]没有动静,他妈妈这会儿估计正忙着搓牌。 [闯]又发来一条语音。 “澍英呐,等会儿路过阿顺的店,记得拎两条黄翅回来,今天刚到的新鲜做了好味。” 接着又打字@[朝霞满天]:“阿顺有黄翅早去”。 何澍英回了个“ok”,收起手机,掏出墨镜挂在领口上,将斜挎的胸包调到身后,随后大跨步绕进西侧教学楼。 将将进入有楼阴遮蔽的走廊没多久。 突然,侧前方出现一个坐着轮椅的男生,以极快的速度从过道连接庭院的台阶上面冲下来。 对方似乎有尝试阻止,但看上去并没有起任何作用,很快就要撞上正前方的花坛。 何澍英思考不到半秒,当机立断单手撑住栏杆一跃,手表的表扣随之磕出清脆响声,干脆利落地落地后,急速冲向对方。 “小心!”他忍不住叫出声。 在左手接触到轮椅那一刻,已经完全来不及止住惯性。 幸好轮椅还是被他带得发生了偏移,在侧轮重重撞上花坛边沿前,何澍英攥住了男生的左手腕,倾身接住了从轮椅上滑下来的人。 固有的冲力,撞得他揽着人一起后退了两步,然后止住。 【比预料的轻。】这是何澍英的第一感受。 然后就是一种隐约的柠檬海盐味道冲进鼻尖,像一阵风,扑进了他怀里。 第2章 第 2 章 刹那间的失神后,何澍英很快反应过来。 对方应该身体不便,不宜久站。 “还好吗?”他略平复了下快速运动后的紧促呼吸,左右看了看,尝试把人带到花坛边沿坐下。 颈边的呼吸声同样短促沉重,心跳急促,但暂时没有呼痛声。 何澍英直起身子,对方似乎想说什么,但没有听到声音,只能感受到摇头时发丝扫在脸颊上的触感。 有些痒。 他微微侧了下头,没再急着开口,扶着人坐下后把轮椅抬起来,快速检查了一下,所幸虽然经历了猛烈的撞击,轮椅看上去并没有损坏。 然后又看向被他救下的男生,这会儿他应该有缓过来一些。 对方坐在旁边低着头,戴着白色口罩,肩膀因大力呼吸而耸动,身形十分瘦削。 从这个角度看下去,都能看到长长的睫毛,头顶上发旋微微左偏,右手上戴了白色的护掌,此刻被他自己的左手用力握住,肉眼可见地颤抖着。 何澍英把胸包从背后转到前面,拿出早上母亲塞进去的一小瓶水,刚要给他,想了想,又稍稍用力把瓶盖拧松,才递给对方: “要喝点水吗?” “我没事,谢.谢谢你——” 二人的声音同时响起。 方锦薰的声音被口罩压得有些闷。 抬头,恰有一阵热风吹过,掀起了他的额发。 他条件反射般伸出左手遮挡,日光透过树荫和指间间隙铺在他的脸上,却几乎都被口罩挡住,一双眼红通通的,眼眸却似碎钻拨闪,何澍英看见他被攥过的手腕有些红。 尺骨处隐约还有一处印记,形状像星星。 轮椅的撞击声相对沉闷,但附近仍然有两三个抬着东西路过的身影驻足,何澍英抬头目测了下,刚才似乎,这个人也正是从那上边滑下来的。 “锦薰!” 突然,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大声的呼喊,紧接着一个人影冲到跟前,是方宝呈。 “你没事吧?啊?”他眼神急切,看到摆在一旁的轮椅,紧张地握住方锦薰的双肩上下打量。 “有没有哪里受伤?”一番检查,锦薰又摇头示意之后,才松了一口气。 方锦薰当时正处在走廊路中央,看到右侧有人抬着展示板经过,想要稍作避让,结果移动时地面太滑偏了向,直接从中间的台阶上冲了下来。 方宝呈心头猛跳一瞬,起身认真向帮忙的好心人道谢。 眼前的人比他和方锦薰都高,眉眼稍显深邃,有几分温柔和气,穿的是简单的正肩T恤,是并不健壮的少年身形,但看上去却已经有点大人似的可靠。 “没事。”何澍英道,又举着那瓶水轻声问了问,“水,还需要吗?” 方宝呈就是去买水的,方锦薰转头看了看他,宝呈略有些烦躁地拧眉:“贩卖机坏了,试了几次都不出来水。” 方锦薰接过递来的水,刚刚撞在人身上时,他闻到对方身上若有似无的橡木雪松般的味道。 嗯?是已经拧松的。 他顿了顿,喝了一口,心情渐渐平静下来。 然后又道了一次谢。 何澍英也跟着又摇摇头。 方锦薰的精神尚有些木,不知是否因为情绪起落过后带来了一丝空落落的舒畅,迟滞的社交模块这会儿反倒慢慢调动起来。 宝呈一向不怎么注重到这些,但受人帮助,至少应该询问下对方的名字,以礼貌称呼,他想。 正准备开口。 “需要帮忙上去吗?”他听到对方问。 滑下来的地方没有平滑的坡道,是台阶,何澍英在下面扶着方锦薰,方宝呈把轮椅抬上去后,又过来搀着人上去。 回到了走廊上,方锦薰抿了抿唇,抬头,眼睛快速眨了眨,认真对他说:“我是方锦薰,今天真的太感谢你了,你是这里的学生吗?请问应该怎么称呼?” 刚才听他道谢还不怎么明显,这会儿讲长句就听出来了,他说话有一点点奇怪,句子连起来时重读音节音调不明显,听起来有怪怪的软绵绵的口音。 何澍英本想说不必这么认真,看着对方的眼睛,又把话收了回去。 “何澍英,我叫何澍英,不是颂明的学生。” 一旁的方宝呈也反应过来,应该给对方郑重谢礼的。 何澍英一只手插在裤子口袋里,微微露出一个礼貌的浅笑,拒绝了,“不是什么大事,已经谢过很多次了。” 随后掏出手机看一下时间:“我还有事,就先走了。” 他对二人点头示意,无意识间又瞟了一眼锦薰左手上的星星印记,收回视线,转身快速走远了。 方宝呈很快联系了孔豫,她和孔建华急匆匆赶下楼,一通慌乱的询问后,就要立刻回去。 还是要找医生检查看看,孔豫实在不放心。 方锦薰试探着想伸手说没有必要,但还是放弃了,能让母亲安心一点也好。 只是颂明,应该是不会再来了。 · 方锦薰来到东源市后,就基本只住在半岛双子湾的一号院,这里地处南溪江中一近似心形的小岛,是早年方家恒在东源市购置的房产。 岛上最好的两栋小庄园分别位于左右两个心瓣上,方家恒当年买的正是其中之一,占地面积将近4000平米,环岛公路不绕庭院只经过门前,东侧朝向森林山水,寂静清幽,很适合休养。 方锦薰身体不便,从疗养院出来后,一直住在主楼一楼东侧,周围配备了健全的医诊疗复健室。 诊疗室里,这几个月专门负责治疗的李医生已经提前大致了解了情况,待他各项检查完,发现没什么问题后,方宝呈便陪锦薰先去休憩。 等二人走后,他才和两位家长沟通。 “最近这些天锦薰的状况有变好一些的迹象”,李医生在一旁跟孔豫和孔建华讲,“尤其是刚刚跟他说话,问答,反应都流利了不少。” “态度也似乎没有之前那么紧绷。”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孔建华补充到。 “对”,李医生推了推眼镜,“所以我还是相对坚持之前的看法,让他进入一个规律的大环境中,或许能带来好的改变。” “当然,具体场景、方式、时间,还需要多加谨慎斟酌。” 孔豫在一旁沉思,她不是不懂问题需要解决的道理,她是忍不住担心。 方宝呈已经把锦薰在那所学校的感受告诉了她,只是一间空旷的教室尚且如此不适,她又如何能不瞻前顾后呢。 方锦薰自己本是非常积极配合治疗和恢复的,这一点毋庸置疑。 家人的爱与关怀本是温暖的怀抱,对方锦薰而言却宛如烈火烧心般刺痛,过去几个月,他们辗转几千里,锦薰的症状是后知后觉慢慢显现的。 无数次梦回的那场漫天血色中,父亲挡在他身前的身影,常常模糊不清,又常常清晰得如现场重临,剥夺着他的呼吸,而他总是,什么都做不到。 走不出真实现场带来的官能过载,那些赋予他巨大创伤的瞬间完全化作了无能为力的自我崩溃。 他很排斥创伤后应激障碍以及衍生的官能失调,这样的直白的不留情面的定性论调。 偶尔,他能像旁观者一样,完全明白自己出了问题,并且清醒地感知到自身想法对身体、实际情况的无法调动,是有原因的,是可以被理解的,但更多的时候,他会被那种无力感击溃,持续催生出对自身的苛责,随着时间的推移,在焦躁的情绪中逐渐加重。 自我意识的存在与封闭,都无法带来一个稳定的落脚点,所以进退维谷。 孱弱的身体,脆弱的精神,甚至在他状况良好有所意识时,都可能带给他更多的痛苦,只是顺应他自己的想法去治疗,都有可能加重他的负面情绪,因为创伤导致他的意志不能完全自控,如果他处在相对稳定的状况时,那么接受、创造、恢复的过程会顺利,但一旦他崩溃,一切又都可能化为乌有,然后就是重复与循环。 很快,他们就又印证了这一点。 当天夜里,依旧是方宝呈陪着锦薰在同一个房间入睡,自他们离开约夏城后,基本都是如此。 今天在学校里有些受惊,但方锦薰的精神看着倒还好,腿部的复健完成的很顺利,入睡前,他甚至对方宝呈浅浅笑了一下,仿佛回到几个月前,那种健康完好的日常。 直至凌晨两点,方宝呈突然被一阵急促压抑的呜咽声惊醒。 就着昏黄的夜灯,他看见锦薰蜷缩在一起,手无意识地掐着自己,轻轻拨开他的肩膀一看,却又是一脸惊惧的泪流满面...... ...... 方锦薰已经不知自己是否在梦中,因为所见并不是常见的血色天空,而是一片暗无天日的灰,他坐在轮椅上沿着脚下唯一的路前进。 身后传来似潮水似鬼魅的咆哮声、嘶吼声,地上不断长出荆棘绞在他的腿、他的身体和手上。 疼痛仿佛在他身体扎根,熟悉又诡异。 他只能不断往前,往前转动轮椅,快,要再快一点! 不知多久后,前方天际线突然呈现出断崖式的黑色,他低头一看,脚底竟已是蔓延过来的无尽深渊,他整个人都向前倒去。 “小心!”,像是有一个人影凌空拉住了他,一股若有似无的淡淡雪松的味道撞进怀里。 但是下一秒,对方又如烟雾般消散掉,在下坠中,整个世界骤然变成了熟悉的样子,熟悉的教室,熟悉的天花板,熟悉的压抑感,熟悉的迸裂的血红色...... 直到,他被方宝呈焦急的呼唤声叫醒。 锦薰知道,他又迎来一次无疾而终的中途滑落。 变好什么的,果然只会是错觉吧。 耳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声,母亲,医生,陆续进来,他绝望地掀起被子盖住脸。 闭上眼,又一次不眠到天明。 第3章 第 3 章 第二天开始,方锦薰又回到了熟悉的疗养院,治疗团队详细检查他的身体伤势。 伤口恢复暂时正常,身体太瘦,饮食要持续调节,医生小心地调整用药,极为谨慎地改进认知疗法,专业治疗师重复之前的脱敏治疗,继续辅助行为激活。 音乐疗愈因有反作用早就被放弃,且方锦薰右手不便,之前只让他玩拼图积木这类的东西,现在另增加了手指毛毯编织。 这倒是个很好的打发时间的方法。 做手工的时候,方锦薰会喜欢一个人呆着,他学得很快,编得很好,坐在铺了厚厚地毯的地面,毛线穿过他的指尖,柔软的触感默默激活皮肤纤维,传递着某种镇定信号,编着编着有时他还会窝在毛线团中睡去,获得难得的安宁。 醒来后,他往往也不动,就那么安静地蜷缩着,怔怔地看着窗外。 仍旧在反复、恢复、反复中走向每个新的一天,然后情绪冲击起落的次数逐渐减少,看上去在慢慢变好,就像上次一样。 但他似乎更安静了,静得像一面镜子,你看向他的眼睛,倒映出来的只有你自己的情绪,孔豫已经不想、不敢再考虑任何可能会刺激到锦薰的尝试。 只要她的孩子能舒服一些,能感到安宁一些,她什么都能做,什么都不求。 转机发生在七月初的一天,方宝呈突然接到方家人的消息,锦薰的堂哥方锦骁醒了。 两天后,下午一点,本州岛神奈川地区的圣乔西私人医院内。 方锦骁尚不能大动,也不能坐起来,只稍微摇高了上身的位置,方便看到周围,从锦薰一行人进门开始,他的视线就跟随移动。 之后锦薰被宝呈从轮椅上扶起来侧坐在他床上,病房内只剩他们三人。 方锦骁也消瘦了太多太多,他同样遭逢折磨,不笑时会显出些狠厉的阴鸷,但看见锦薰,又尽力笑得和从前一样爽朗。 他伸出右手,锦薰默默握住,戴着护掌的手心手背都被轻轻按了按,又察觉到有轻微的力度往下拉了拉,方锦薰跟着身体自然凑近前倾,方锦骁松开手,搭着他的脖颈,让他倚在自己的肩侧,闭了闭眼,摸着他的后脑勺轻轻拍了拍。 “哥在,别怕。” 随后又朝方宝呈伸手,用力握了握,“Paul,你也辛苦了”。 方宝呈摇摇头,眼眶微微泛红。 锦薰无声的泪水决堤而出,全部埋进了病床的枕头里。 某种既空洞又充盈的矛盾感砸得他头脑发晕,暂时冰冻着的强烈的自尊心在这一刻被突然撕扯出来,大肆吞噬着他的软弱与混沌。 竟还要同样经受了巨大伤害的,现在还躺在病床上的,锦骁哥安慰自己,真是,太不像样了。 他很快抬起头,抽出病床柜上的纸巾擦干净眼泪,勉强挤出一个笑容道:“嗯”。 方锦骁的精神还没有太好,加之今天刻意等锦薰他们过来,午休时间都避过了,只是和方锦薰说了说自己的情况,又聊了聊他们在国内的生活,就有些精神不济。 二人连忙劝他先休息。 接下来几天,方锦薰每天都在病房内,边编手指毛毯边陪着方锦骁,当时方锦骁比锦薰先失去意识,一直昏迷不醒。 醒来时又已过了七个多月,人也来到了这里,只知道方家恒去世,凶手已伏法,锦薰状况很不好,不能受刺激。 所以他也从不提问关于那天的事。 方锦骁有时会叫方锦薰把拼图稍微竖起来,和他一起拼,有时也伸手添乱和他一起编毛毯,病房内冷气调得偏低,方锦骁叫他直接铺在自己身上织,方锦薰微微点头,第一个织好的已经送给了母亲,这个送给锦骁哥刚好。 方锦薰话少了很多,整个人呈现一种和从前截然不同的过于安静。 方锦骁原本想,如果锦薰愿意,他就一直把人带在身边,他父亲方家晟对此并不反对。 时至今天,方家晟都不能确定,究竟那场灾祸是冲着他,还是冲着方家恒来的,方家被卷入权力斗争是无奈之举,可这样的代价又何其惨烈,而他还只能继续走下去。 方锦骁性格本来跳脱又无法无天,之前想的是,方家恒不在了,那以后就由他来做锦薰在方家的亲人,当初如果没有出事,他们都是要去塞因联邦留学的,现在他醒了,之后大概不会在本州久待,直接带锦薰去塞因就好。 但现在他明白,为什么锦薰的母亲当初要带他回东源市了...... 大概是,只有那里才是最安静的,最绝对安全的,最可能不触碰到锦薰伤处的地方吧。 又或许就留在本州岛呢?这里禁枪也严格,风土人情也和约夏城大相径庭...... 不,在这里语言是个问题,社会化没有合适的语言环境就是无稽之谈,他看了看正费力揪毛线的锦薰,试探性地问了问。 锦薰手一顿,方锦骁也才刚成年,正卧病在床虚弱得很,怎么能给他添上自己这个大麻烦,更何况,母亲已经为自己做了那么多,无论如何也不能中途放弃。 他还是会回东源市,好好治疗,好好复健,好起来,直到有一天,能不再恐惧。 送给方锦骁的手织毯总共花了七天织好,比第一张快了三天左右,是简单的白蓝配色,方锦骁当然很喜欢,直接就用上了。 这些天,方锦薰一步都没有出过医院,但状况好了很多。 孔豫和李医生特意找了这边的诊疗团队会诊咨询,但得出结论与国内团队都差不多。 是趁着这次机会再试试做出改变,还是什么都不做顺其自然呢? 直到有天早晨,孔豫在朋友圈刷到,前高中同学现母校副校长发的高考喜报,突然灵光一现。 · 一个月后,南溪中学办公楼二楼会议室。 窗外烈日灼灼,蝉鸣聒噪,暑气逼人,冷气吹拂中,屋内拥有一片舒爽的凉意。 校长史明纬、副校长闫勇军面带笑意微微俯身同面前的女士握手,宣办的镜头记录着这一刻,作为档案留存。 就在刚刚,敲定了一笔大额的校友捐款,出资人正是孔豫。 款项将一部分用作设立奖助学金,一部分用作校内设施如泳池、科创楼翻新,增设净水机、新风系统等设备,剩下的双方后续反馈后商定用途。 史明纬调任尚不满一年,就遇到这样一件好事,如何能不高兴。 自数年前南溪市改区并入东源市下,东源五所重点高中二大三小的格局定型,主城区颂明和一中神仙打架虹吸尽所有优质资源,其余三所郑圃、实验、南溪竞争力逐年下滑。 好在南溪中学近几年来依托新高考改革止住了颓势,高考成绩节节攀高。 孔豫每年都会为母校捐赠,但这般大手笔的还是第一次。 方锦薰即将在这里入学,宝呈也会陪着他一起。 当初跟医生、治疗师商讨完后,跟方锦薰商量时,他很快就答应了,孔豫虽然考虑时忍不住瞻前顾后,可锦薰一旦决定,她就不再犹豫,马不停蹄地开始筹办。 她将方锦薰和方宝呈的学籍都保留在塞因,一年时间,是作为国际交换生在南溪交换,但课程只会选上一部分。 两国体系不共通所以不会有学分,实际上就是gap,如果锦薰状况有所好转,就视情况而定出去复学,如果不能......他们就随时离开更改治疗方法,为教育捐款捐赠就当积福。 与校方签署保密协议完成匿名捐赠流程后,她同闫勇军寒暄了几句,就回了双子湾。 锦薰正在临江的大书房里读诗词,他坐在桌前捧着书,前面的墙上有一张超大显示屏。 他的华文阅读水平一般,在约夏城时小学阶段是上的全小,美其名曰全面多语言覆盖,实则只是在英文教学基础上增添了部分华文教学,而且五年级后就转到了纯英制体系。 但方家是几百年前就南下迁徙过去的老牌华人家族,不说英语、本土语时也常说华语。 当然,基本说的都是南部方言,但对普通话也是能听懂、能说的,只是有一点点轻重音调缺失,像是软化的口音。 但他挺喜欢诗词,自己不一定能看懂,但感谢这个互联网时代,总能找到非常优秀的名家解析供人欣赏品味,果然他就听得目不转睛,十分有趣。 临近开学前,孔豫隐隐有些担忧,体制内普高教育说到底与锦薰从前接触的完全不同,同龄竞争压力感又强。 虽然方锦薰并不会去考试,但她怕锦薰在其中会觉得沮丧,甚至萌生了要不要给锦薰专门找老师提前预习的念头。 当然,方宝呈劝阻了她,他已经看到锦薰翻过孔豫提前准备的课本。 虽然教育体系不同,但锦薰到底不是真的只有五年级水准的小学生,学习能力不弱,数理有体系可转化不是完全归零,语文则相当于兴趣课,而且锦薰从前部分科目能拿A*,比他可强多了。 实话说,方宝呈比较担心的是,自己到时候因为会听不懂还需要锦薰教,毕竟从前都是这么过来的,他真的没有念书的天分。 就在这样的平静中,等来了南溪中学开学的日子。 高一十六班,今天是开学第一天。 南溪军训总共有一周多的时间,班上同学在一起晒得黢黑的同甘共苦中已逐渐熟悉起来。 军训时报道该弄的基本都弄完了,今天开学就比较松快,上午主要按分配座位入座、领书、整理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打扫卫生以及规整宿舍内务。 下午班主任才会开正式班会并竞选班干部。 今天中午还可以出校,何澍英回家吃了个饭又休息了会儿,进教室时班里正在发校服。 南溪的校服是多年没变的老款式,大面积的白色配非常深的藏蓝色调。 夏季校服上衣是深色领口正肩Polo衫,袖口带一道窄边藏蓝色封条,下装是罕见的侧边带大口袋的简易工装裤款式,轻巧不易皱又更有形,若忽视胸口和口袋上的校名标签,尺码合适的话做常服都ok。 高中生身高容易蹿得迅猛,尤其下装,一般都会推荐买大一码,何澍英身高差不多180,拿了185码的裤子却没见下边富裕多少,他又是肯定还会长高的,于是又换大了一码。 “我靠,何澍英你吃化肥了啥时候长这么高?”他军训时的同桌杨秉超一把薅过来他的衣服嚷嚷道,眼睛上上下下怀疑至极的打量他。 他俩初中做过同班同学,家住的又近,关系还不错。 杨秉超长着一双下垂眼,方圆脸下颌圆润,性格活宝,素来被人称做“二超”。 “没长高,腿长。”何澍英似笑非笑看了他一眼。 杨秉超不算腿短,但何澍英确实腿长。 他属于是坐着看比何澍英还高,但一旦站起来就比人家矮的那种,“嘿,何澍英你又,哪壶不开提哪壶是吧!” 二超咋咋呼呼,但他活跃得像个陀螺,很快又被别的人薅走了。 何澍英拿出秋冬季的校服外套也试了试,除了常接触课桌的衣袖内侧及侧面下摆的深色宽条,就是袖口和拉链带点深蓝色,除此之外整件上到下都是一水儿十分温暖的暖白。 下摆不是那种宽宽的弹簧带,是穿在衣服细缝线里可收束的弹簧猪鼻扣,材质有别于一般校服软趴趴的用料,版型难得地挺括。 不过可惜,每侧肩膀延伸至上臂上,都有像狗皮膏药似的三道炸眼的亮橙色条纹,果然校服必有的审丑必不可少。 索性这个大小宽松暂时不用换,确认登记好后,就把衣服收好了先放在后边储物柜里。 何澍英坐在最后一排倒数第二个靠窗的位置,这座位后边有俩空座位一直没人,但班主任不让搬走,说之后会有人来。 可能是给艺体生走班用的吧,他猜测。 南溪每一届都有至少一个艺体班,有自己的行政班主任单独管理,但上课会去自然班走班,体艺活动为了公平也都在自然班里参加,所以几乎每个班都有可能有,并不稀奇。 他刚这样想着,就看见身后的座位上坐下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正是方锦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