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再虐我徒弟了》 第1章 乖乖 苍翠林间,惊鸟扑簌簌四散飞起。 “——云寄舟,你给我下来!” 沉雾这一声气发甘田震耳欲聋,树上那抹水蓝色一个鲤鱼打挺,差点直接栽下去。 大事不妙! 云寄舟丢了蒲扇,拔腿就跑:“师兄早上好!” “好什么好?!云寄舟你又想逃掉剑盟大会别以为我不知道!” 这抹水蓝色轻盈一跃,从一棵树跳到另一棵树上,沉雾脚下一刻不停地紧追不舍。 被猜中了心思,云寄舟脚底一滑,哀嚎道: “收徒真的不行!对不住了师兄——” 剑盟大会三年一度,修仙之人比武切磋大展身手,正是各门派招揽弟子的大好机会。 东南西北乱跑了一通,逃跑变成环山跑,云寄舟碰了四回壁,才意识到山门的结界是围着圈设的。 算你行! 云寄舟深深叹了口气,又寻了棵健壮的树,飞身上去躺着了。 看见这树,他不免又伤怀起来。 前先天有位仙子被徒弟气得面目狰狞,一掌劈弯了他家门前的老槐树。那棵祖宗树活了整整三百年!云寄舟抱着老树心疼了好久,想想就牙酸。 让他收徒,开什么玩笑? 云寄舟极目远眺,看群山看飞雁,权当欣赏大自然。 他目力极好,这树又高,无意一望竟看得见正在比试的武场。云寄舟眯了眯眼,瞧见了个颇眼熟的物件。 上届剑盟大会被他搪塞出的仙剑怀谷,正悬在场上那位少年的腰间。 说是搪塞,这剑却是举世无两,凝注了逍遥宗铸剑大师一生的心血。 三年前此剑一出,前往剑盟大会的人数一跃跳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峰值。 开玩笑,怀谷剑可是同虚尘仙人云寄舟齐名的仙剑,自其成名后几斩就降服了无数侠士的偾张之心,更有甚者视之为毕生所求。 思及此,他恍然觉着那把同他灵体相通的仙剑雀跃了几下。云寄舟再抬头,目光却有一瞬同场上那少年的眼神对上了,快得仿佛错觉。 沉雾的声音忽然在他耳边响起:“逍遥剑宗离羽化的日子不远了,老人家要亲眼看你收徒。云寄舟,你究竟在怕什么?” 云寄舟下意识想反驳,可张了张嘴,什么都说不出来。 飞镜山上纵然门派繁杂,但逍遥一宗是排在当头的门面,尤其是当年的逍遥剑宗只收了三个徒弟,可现如今好端端留下来的只剩一个云寄舟。 因此,逍遥剑一脉颇有些岌岌可危的意思。 云寄舟的思绪被拉回来,不由攥紧手指,把目光投向武场。 看来这一遭他是躲不过了。 和这少年对上的人一看便是练家子,莫说什么无名小卒,便是从飞镜山拎几个有门有脸的关门弟子出来都未必是她对手。 可他的招式看着有模有样,实则东拼西凑并无章法,打打前头山外的小鱼儿尚可,对上亲传弟子怕是要吃苦头。 又是挟风一掌袭去,周遭景物因这带着真气的一掌朦胧着波动起来,他回手对上这灌满力量的一掌,只闷哼一声,竟是生生受住了。 对面脚尖轻点地面,借力一跃,看似身轻如燕,可另一手却势如破竹,要去袭他握着剑柄的右臂。 几个动作的发生不过一瞬之间,他下意识抬腕格挡,不料怀谷竟一动不动地定在原处,云寄舟定睛一看,只见怀谷剑身有一层极其细微的古咒纹路,泛着淡淡的光晕——坤定咒,正是山内独传技法。 看来刚才那一掌伤他是假,防怀谷剑是真。 对方干净利落地结了一个阵法,双掌齐出,在众人来不及反应之际,打算迅速结束这场试炼。 云寄舟皱了皱眉,心道:还不松手? 即便实力悬殊,这小子八成躲不过去,可最多不过败试下场,剑盟大会又不以把人打残打死为目的。 可他若持剑不放执意不退,无论是咒文反噬或是这一击,轻则他后半生都别想修仙问道了,重则足以置他于死地。 场下已传来惊呼声。 千钧一发之际,那气吞山河的一记忽而调转方向往上空破去,随着沉闷的巨响,呈波状四散开来。 万千翠叶与花瓣悠悠飘落,似梦似幻,停在场上二人的肩上、发里。 一抹水蓝色的身影轻飘飘落了地,朝对面一抱拳,而后朝那个少年走去。 先前余波的威力把这少年震得够呛,他只觉脑袋发晕,耳鸣不止,一时缓不过劲来,也看不清东西,只听着那边有很多人说话的声音,却分辨不出内容。几次想爬起来,也都无果。 须臾,一只修长素净的手伸过来,搀着他一条手臂,缓缓将人扶起来。 “没事吧?” 云寄舟低头时刚好碰上他的眼神。 分明是战败该有的失落,却又多了些复杂的情绪,叫他不忍多看。 他略不自在地移开视线,可那道目光仍牢牢黏在他身上,看得云寄舟浑身不得劲,干脆不躲了。 看他指尖深深陷入掌心,剜出几道血痕,云寄舟拍拍他的手:“松开些。不痛吗?”他柔声道,“胜负乃常事,别难过啦。” 云寄舟这样说,心里却想着,若今日非要他收徒不可,能有个这样的小徒弟倒也不错。 他微微俯下身,与少年平视,继而开口道,“只是不知,你可愿拜入逍遥道门下?” 这一句声音并不高,可周围一圈人全都能听到,沉雾刚赶过来就听见这么一句,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 他刚想说这不合规矩,又想起来云寄舟他老人家修的就是不因循守旧的道。 云寄舟无视从四面八方投过来的目光,只是安静地看着这个少年,等待他的答复。 人家答不答应,云寄舟心里也没谱。 虽说他已百岁有余,可容貌一直是青年模样,何况长得也忒像小白脸,形容举止极为不靠谱,怎么看也不像是一良师。 他第一次觉着时间流逝的速度也可以如此缓慢,少见的有点紧张。 扑通一声,少年端端正正地跪下,双手捧着怀谷递至云寄舟面前,朗声道:“弟子百里临川,拜见师尊!” 他一双眸灼灼看着师尊,云寄舟那双上挑的桃花眼摄人心魄,一眨不眨望进他的眼睛。 百里临川垂下了脑袋,似乎在竭力忍着激烈波动的情绪,垂在身侧握紧的双手微微颤栗着。若他抬头,云寄舟就能看见他在眼眶里打转的水光。 他做了十余年的梦,有朝一日竟能成真。 听见这声师尊,云寄舟只觉心里好像被什么甜津津的糖丝勾了一下,一时高兴得不知天地为何物,大摇大摆就要拉着人回住处。 沉雾压低声音问他:“只收一个?不再挑挑?” 他摆了摆手:“就一个。我云寄舟此生只收一个徒弟。” 一个也够他喝上一壶的了! 飞镜山上锣鼓喧闹着,不少人往比赛场地源源不断地涌来,云寄舟牵着小徒弟的手,逆着人群,步履稳而快。 “这是冉冉室,咱就住这儿。” “偏室才收拾出来,有什么短缺的物件儿,明日我同你一起采买。” 云寄舟在心里把基础心法默了一遍,然后化了一盆仙草出来:“每给它浇一次水,它就浮一段心法出来,得先把这段心法背熟了才能再浇水,不然它可会枯死的哦!” 百里临川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双手捧过那盆仙草,云寄舟实在忍不住,在他脑袋上呼噜了一把。 先前仓促,他现在才发现百里临川身上的衣料极为粗糙,发带也像是从粗布上裁的。 云寄舟想了想,又道:“今日先穿我的,明日再量了尺寸,定做几身衣服来。” 他不知道,几个时辰前他那一句“此生只收一个徒弟”险些砸晕百里临川,人到现在都没缓过劲儿来,走路还有些飘忽,现下一抬头看见整洁明亮的屋子,更若置身梦中。 不,做梦也不敢这么想。 他来时也没带什么铺盖,很是轻便,云寄舟粗略置办了些用具,又拉着人在小板凳上坐下:“刚刚伤到哪了?” 百里临川懵懵的任由他拉来拉去,觉得指尖相触的地方腾腾开始冒热气,他急忙道:“不碍事的师尊!” 话音未落,一道暖而轻柔的灵息顺着经脉游走于四肢百骸,方才跌跌打打的伤痛顿时减轻不少。 云寄舟的目光落在他脖颈间的黑色方巾上。刚刚灵息游走时就是在此处忽然滞涩,很不对劲。 但小徒弟啥也没说,万一有什么难言之隐,云寄舟也不好询问,只能暂且放下。 云寄舟把被子抛给他:“时候不早啦,早点休息吧。” 百里临川从被子里把脑袋露出来,抓着被褥的手指攥得紧紧的,闻言使劲点了点头。 “我就在你隔壁,有什么事儿直接来找我。”云寄舟替他掖了掖被子,笑着道:“晚安。” 他样貌本就俊美非凡,此刻一笑,一双桃花眼弯弯的,像勾人心的精怪。 百里临川叫他这一笑给晃了神,呆呆的忘了回声,反应过来时,师尊已经走远了。他懊恼地拍了拍自己的脑袋。 一轮圆月从云里探出身来,又是十五。小院时不时有几声鸟鸣传出,安逸静谧。 云寄舟前脚出了偏室,后脚就碰上了沉雾。 这人黑灯瞎火的也不说捏个火诀,就在那杵着,要不是他视力好都看不见人。 “怎么个事啊你?天这么黑也没你脸黑。” 沉雾看了看不远处留了盏小灯的偏室,鼻子里哼哼两声:“这么快就安顿好了?” 云寄舟奇道:“那不然呢?让人家睡大街?” 他完全不能理解沉雾这若有若无的看不惯是打哪来的。要他收徒弟的是沉雾,现在挑刺儿的还是他。 没有徒弟的时候罢了,他既收了徒,是断不能忍受在这些方面苛待徒弟的。 不过云寄舟素来好脾气,也不生气,好整以暇地揣着袖子看他到底想说啥。 “你究竟为什么收他,旁人不知道,难道我还不知道吗?” 云寄舟眼前立马浮现出白日百里临川那几招,虽落了下风,可还是漂亮得很。何况拿下怀谷剑,作为上一届剑盟大会的赢家,实力更不容小觑。 他以为沉雾要说的也是这个,结果冷不丁听见他问:“他那股死倔的劲儿,是不是很像你那小师弟?” 小师弟? 云寄舟愣住了。 他还真没往这一层想。收百里临川为徒,自是看重他肯下苦功夫,又贵他能自己摸索出一套门路,不愿明珠蒙尘罢了。 只是不得不承认,每每提起此事,云寄舟顿时没了刚才的兴致,连着好心情也叫吹散了。 他没脾气地摆了摆手:“不一样。” 约莫十年前,师门一场劫难后,逍遥剑宗无真子座下大弟子昆朗身死,小弟子祝祀再无踪迹,只有云寄舟还留在飞镜山上。 他那大师兄是如何死的,至今仍是个谜,就连尸首也同小师弟一起不翼而飞,下落不明。此事一出,各种阴谋论层出不穷,有心人都猜这是手足相残。 这是横在云寄舟心头的一根刺。 没人同他一样更深刻地明白当时他们师兄弟是如何要好,也就没人知道,这场变故压在他心上数十年是何等的折磨。 他赶回去,只看见大师兄的内丹被人挖出,血淋淋的,丢得东一块西一块,拾都拾不起来。 偏室那一点亮光忽然摇曳了一下,映在窗户上的人影似乎翻来覆去,虽然只有大概轮廓,可云寄舟也知道里头的人睡得极不踏实。 刚刚还好好的,现在是怎么回事? “师兄,天色不早了,你也早点休息!” 沉雾早习惯他师兄师弟乱叫一通,反正飞镜山上都是沾亲带故的,不过一听这个语气,就知道他是要溜。 “冉冉室是那个方向吗你就跑?” 云寄舟溜进偏室,蹑手蹑脚走过去,只见百里临川双颊泛着异常的红,紧蹙着眉,呼吸也重了些。 他第一次喊人家名字:“百里临川?” 没反应。 云寄舟又放轻声音:“临川?” 百里临川睁开眼睛,张嘴想喊师尊,却发不出音来。 这可坏了。云寄舟伸手探他额头,果然烫得很,连被褥都叫他烘得热乎乎的。 “怎么发烧了?” 云寄舟把水送到他唇边,润润嗓子,好歹能出声了。百里临川往里缩了缩,可高热让他浑身的肌肉都酸疼的厉害。 纵然如此,他还是坚持道:“师尊……我没事的,别将病气过给您。” 云寄舟心里啧了一声,有点生气。主要是气他就喜欢打碎牙往肚子里咽的习惯。 见他面色不虞,百里临川乖乖闭了嘴。 不知是不是让热气蒸的,他眼睛水汪汪的,就这么一眨不眨地看着云寄舟。 得。他本来就说不出什么重话,现在好了,连脸也拉不下来了。 云寄舟轻声细语的:“我没生气。你知道自己为什么生病吗?” “真的没事。每几天就要烧一次,一直如此,往前自己慢慢就退下去了,最近几次才有些严重。师尊不用管我,一会儿就能退烧了。” 这可不太正常。哪有人发烧是这么烧的。 云寄舟再次替他探查经脉,仍然感受到滞涩。他的目光落在百里临川脖子上的黑巾,百里临川也垂头看去。 半晌,云寄舟开口道:“你脖子上的黑巾,可以取下来吗?” 百里临川的面色果然不太好看。 “……很丑。” 话是这么说了,可他完全没有拒绝师尊的意思。 百里临川伸手把头发顺到前面,露出后颈,而后解开了黑巾。他的动作很干脆,只是全程都一言不发,指尖有些颤抖。 整块皮肤就这样毫不遮掩地呈在云寄舟面前,似乎不管提出什么要求,他都会照做不误。 云寄舟心中一动,如一瓣花轻飘飘落入他心湖中,无声息留下一片涟漪。 黑巾落下,就在喉结的位置,有一块似圆圈形的、狰狞的疤痕,像是曾经被什么尖锐的柱形利器伤过,长出的新肉并不平坦,又与周遭肤色不同,格外突兀。 可这道疤此刻,呈现着不正常的血红,红里又泛着奇怪的黑。 那黑色如同一汪深潭,粘稠浓郁,看不见底,好像能把人吸进去。 没了黑巾的束缚,这黑色竟渐渐凝成了黑雾,有溢出之势。 那黑巾上定是被百里临川留下了符文一类能暂时镇住它的东西,所以摘下黑巾用灵力再探时,云寄舟终于找到了症结所在。 “高热恐怕正是此处的异变引起的。”云寄舟下了定论,还不忘安抚人:“你别担心。我寻几副药来,先好好休息,再思对策。” 百里临川乖乖点了点头,眼睛还是盯着他看,然后一点点缩回了被子里,慢慢戴回了黑巾。 有云寄舟灵气的疗愈,这烧最终还是退了。守在床边,看着人沉沉睡去,云寄舟才放心离开。 他没有多问,是看百里临川憔悴得厉害,没忍心。这黑气有些像某种禁术,竟是连他暂时也找不到源头。 世间流传三大禁术,一为心想事成,二为太阴炼形,三为卜天。像飞镜山这样的名门正派,自然是严令禁止修习禁术的,可有个地方——无隅寺,却是专攻这些禁术的。 云寄舟对无隅寺的印象,仅存于几年前他们掌门的长子来飞镜山求学,想拜入他门下。 他那时既无心收徒,又常年在外,不是寻人就是游荡,根本不吃无隅寺这尊尊卑卑的一套。 可现在,他却不得不寻个机会前去看看了。 云寄舟走后,百里临川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望向那道门,却没能看到师尊的背影。 百里临川一时觉得,若师尊能如今日般眼睛里只有他,便是病一病也是极好的。 良久,他伸出手挡在眼睛上,耳朵红了个彻底。 ……真是疯了。 这一夜折腾得很晚,是以第二天云寄舟竟然没起来。 虽说收徒前他睡到日上三竿也不是一天两天,可有了徒弟就不一样了,当师尊的连早起都做不到,怎么给徒弟作表率! 偏室空空如也,被褥什么的都被整整齐齐地叠好,收拾的一尘不染。 早膳已经被放在桌子上,还加了层保温的术法,也是百里临川的手笔。 云寄舟心里这个暖啊,他洗漱后用过早膳,百里临川刚刚从院子里练剑回来。 见云寄舟已经起来,他三步并作两步地回到冉冉室 “早安,师尊。早膳的温度可合适?” “很好,有劳你了。去武场练剑了?” 百里临川脸蛋红扑扑的,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去。 “弟子应该做的。昨日受益颇深,想着赶紧把师尊教的实践一下。” 云寄舟瞧他这样,心里更过意不去了:“今日是为师的错,早课一定给你补上,往后不会这样了。” 百里临川急忙抬起头,慌张道:“不怪师尊的,昨夜是弟子让师尊受累了,早晨也是弟子没舍得叫师尊起来……” 平时沉默寡言一个孩子,一到这个话题上就面红耳赤的,话不仅多了,还颇有些语无伦次的意思,云寄舟没忍住,笑了出来。 可笑着笑着,他就笑不出来了。 他捉住百里临川的手,沉声道:“临川,你手腕上的伤哪来的?” 第2章 人善被人欺 他刚才行礼时,袖口闪过一抹鲜红,看着刺眼得很。 昨天才发了高热,脖子上那块疤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恶化,今天人在飞镜山都能受伤,云寄舟觉得自己快当不起那声“师尊”了。 他蹭一下站起来,也不管百里临川回不回答,径直往门外走,越过百里临川时只简单说了一句:“跟着。” 才来一天就叫人欺负,以后那还得了。 云寄舟在练武场挑了个角落不露面,就怕刚刚打伤百里临川的不敢出来,结果一回头看百里临川跟着他,脑袋垂得低低的,像犯了什么事似的。 挨打的是他,现在认错的也是他,云寄舟光看着就觉得委屈,他最见不得百里临川这样。 “疼不?” 百里临川摇头。 云寄舟道:“你且练着,刚才怎么练,现在就怎么练。”想了想他又补了一句:“你基础不差,只是缺些系统的框架。按为师早膳后教予你的,将从前那些重新捋一遍。” 说完这句,他了无声息地隐去身形。 百里临川抬头看人忽然消失了,还往前追了几步,眼里有一瞬的迷茫。最后只能乖乖拔出怀谷剑,走回自己原先待着的地方,认认真真练起来。 果不其然,两个身材高大的散修很快走过去,一只箭矢擦着百里临川的脸颊飞过,被他歪了歪头躲了过去。 “喂,刚才不是告诉过你了?你敢在这里拔怀谷剑,我就敢揍你一次!你真以为拜入云寄舟门下就飞上枝头变凤凰了?我告诉你,就是我把你弄死,他都不会在乎。十来年前逍遥门派死的死伤的伤他都没管,别提你的死活!” 这人看他独身一人,愈加得意:“何况,你算哪门哪派的野种?也配和我共用一个武场!”他又往前走了一步,讥声道:“你师尊去哪了?莫不是不待见你,让你自己滚出来丢人现眼了。” 为首这人虽是散修,穿的却挺华丽,腰间挂的玉佩成色也不错,云寄舟虽不懂行,也能看出来。 长得挺标致的,云寄舟越看越觉得他眼熟,就是素质奇差。 百里临川毫不犹豫地提剑迎击,眼神骤然冷若冰霜。 他握着剑的指尖用力到泛白,沉声道:“虚尘仙人不是你们能妄议的。” 另外一人劝道:“阿岳,刚才咱们已经收拾他了,算了吧。” 厉岳推了他一把,眉毛倒竖:“凭什么?那我说的话成什么了!” 话音未落,百里临川的剑刃掠过他面门,厉岳镫一声举剑阻挡,二人僵持不下。他盯着怀谷剑,此剑通体透亮,剑身轻薄,锐不可当,百里临川握着它,竟是不得不承认的配对。 他一时气红了眼,左手在身后悄悄捏决,却忽然被人捉住了手腕。 厉岳一愣,右手猛地发力,打退百里临川,接着毫不犹豫地转身刺向身后。 整套攻击在一瞬完成,动作狠辣干脆,只是对上的人太强悍,这一剑没刺出去,就被化去攻势。 那是一把水凝成的剑,薄如蝉翼,却挡得住精铁,竟在厉岳那把剑上豁出个缺口来。 此等术法,飞镜山上唯有一人。 哗啦一声,这把水剑迅速散开,万千水滴落下,给厉岳砸成了落汤鸡。 他狼狈地甩了甩脑袋,再一抬头,就看见云寄舟挡在百里临川面前,居高临下地看他。 “你是无隅寺的人?” 厉岳抹了把脸,冷笑一声:“仙尊不记得我?” 云寄舟丈二摸不着头脑,但仍然诚恳道:“抱歉。我应该记得你吗?” 厉岳顿时火冒三丈,大声道:“我可是掌门长子!” 云寄舟总算是有点印象。那这位就是他之前拒绝过的修士了,怪不得对百里临川敌意这么大。 “怎么,虚尘仙人来,是给你这徒弟撑腰的?” 刚刚的骚动已经引来不少人围观,云寄舟立在中央,把百里临川一整个都护在身后,面上是好整以暇的微笑。 他依旧穿着他常穿的水蓝袖衫,袖口宽大,随着微风一阵一阵地浮起来,好不俊逸潇洒。 云寄舟微微一笑,回道:“那是自然。” 他这一笑,又有不少人面颊生晕。百里临川呆呆看着他的背影,师尊与他贴得很近,他能闻到师尊发簪上的桃花香。 很淡,周围其他人肯定闻不到的。 “二位还有其他问题吗?若没有,大家就散了各自练各自的。我这徒弟不喜告状传小话,他没说什么,是以今日此事我就不计较了。倘若有下次,云某定然不会姑息。”云寄舟冲二人一抱拳:“诸位好自为之。” 语毕,他回头招呼百里临川:“走了!” 他今天把话放在这,谁再敢找百里临川的麻烦,那就是公然与他为敌了。云寄舟自认综合人缘和能力水平来看,这事儿再发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不行,我还是得问问是哪派的人,竟然招揽无隅寺的散修。” 云寄舟一边给百里临川的手腕上药,一边想着对策。 百里临川安安静静地听着,时不时点点头。云寄舟收起他的宝贝药瓶,正要起身,却被拽住了衣角。 他一回头,见百里临川仰着头,一双眼睛又乌黑又漂亮,一瞬不瞬望着他。 百里临川宝贝万分地把怀谷剑捧给他:“师尊,您的剑。” 云寄舟好笑道:“三年前你赢得了它,自然是你的。” 百里临川摇了摇头:“我那时……只想着这是师尊的剑,不愿它旁落他人之手。” 这话说得真挚,云寄舟一时愣了神。 他这个前主人都没在乎这些,当时为了逃掉剑盟大会,说给人就给人了,他这小徒弟心思却细腻得很。 云寄舟剑式初成时,师父才将此剑赐给他。只不过如今得道,剑法已在心里,天地万物金木水火皆可为剑,自然不需外化的剑体承载,有与没有也没什么区别。 他刚想这么告诉百里临川,又见他虽朝着自己笑,兴致还是缺缺,像还有什么话想说,又难以开口。 云寄舟无奈道:“在我这里,你永远不用有任何顾虑,好吗?” 百里临川深吸一口气:“师尊……他们说的,您的那位师弟,和我很像么?” 这句话被他从肚子里放到嘴巴里,又塞回肚子里无数次,现在说出来又觉得不妥。 即便是像,也是自己像那位小师叔。他有什么资格这样问? 就算师尊真的是因为旁的人才收他为徒,那也是他的福气,他应该感激,而不是质问,不是吗? 云寄舟当然没想那么多。风言风语传得还真快,昨日只是沉雾同他提了一嘴,今天就传到了百里临川的耳朵里。 师弟。云寄舟也不知道自己到底什么时候听到这两个字,能不再这样紧张,这样难过。 那一日的悲剧,让他不得不好好思考这个问题。 云寄舟伸手刮了刮他的鼻尖,温声道:“那日在剑盟大会上,你让我想起师尊的师尊曾教过我的。他说,修习逍遥道之人,无论何时都要记着誓不弃剑。只是这剑非是传统的利剑,初学时这‘剑’是剑诀,待到学有所成时,这世间万事万物都能化为你的剑。就像这样。” 他食中二指并拢,手腕翻转,冉冉室外头那片园子里的泥土顺着那道真气,渐渐凝成了剑的形状,云寄舟双目定定望着一处启唇:“削。”这泥剑瞬间削下数片叶子,从空中飘落下来。 百里临川眼睛一眨不眨,好像看呆了似的。 云寄舟收了攻势,转头问他:“来参赛前,一定下了不少辛苦吧?” 百里临川回过神,听到这句话,脸颊嘭一下变红了:“不不不……弟子先前捣鼓的那些不过皮毛,虽然仰望师尊许久,可仍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招式……” 云寄舟看他这模样,又怕伤他自尊,憋笑憋得难过。 掩面笑了一阵,知道他是不好意思,就拍了拍他的肩:“不要轻视自己的努力呀。我说这些只是想告诉你,若非他们提起,我并没有将你同祝祀放在一起想过,也没发觉有什么相像。当年确实发生了一些事情,可是孰对孰错,我也弄不明白更说不清。” 说着他又像想起了什么,有意逗逗百里临川:“何况,祝祀性子倔,几头牛都拉不回来,你这么乖,哪里像他啦?” 百里临川顿时把今天那些流言蜚语统统抛到了脑后,只恨不得躲到地缝里去,一下也不敢抬头,羞成什么似的,猛得站起身来:“师尊待会要出门吗?弟子这就准备!” 云寄舟哈哈笑着放他逃走了。 涂在手腕处的伤药分明凉凉的,可百里临川觉得那一块皮肤的温度烫得吓人,连带着他的脸一起烧了起来。 可师尊指尖的温度分明很凉,凉得像玉。 冉冉室的檀香和师尊身上的一样,和他身上校服的气味也一样,分明是叫人心静的香,他却觉得这样萦绕着他的气味,总给他一种被拥在师尊怀里的错觉。 一如十年前,他濒死之际躺在那个怀抱里,他当时想,虽然自己一辈子活得都像个爬虫,到快死时更是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可若能死在虚尘仙人怀里,他就觉得自己这一辈子活得值。 与他一起流浪的人嫌弃他,和他一样苟延残喘的村民厌恶他,他原以为自己是尘土都不如的什么脏东西。 直到那个从山上来的仙人,把他从桃木钉上救下来。 他抱住他一点点冷下去的身体,更捧起了他一文不值的魂魄。 第3章 眼 飞镜山作为一块风水宝地自然不用多说,山上的人都知道后山有不少奇珍异草。 只是其中功效越是强的,长的地势就越是险峻,有的奇珍异草甚至还有天然屏障保护,一般修士根本取不到。 这地方也没什么人常来,是以看见玉青和她那小徒弟也出现在这儿时,云寄舟颇有些惊讶。 更惊讶的是,那日同百里临川对上的少女,竟是玉青仙子的亲传弟子。那招坤定咒,他还真是从未见玉青使过。 玉青把他扯过来,和他说悄悄话:“你也来帮你那小徒弟做事?” 云寄舟听着想笑,问她:“怎么,你徒弟生病了?” “没,我不是来采药的。挽潭这几天总研究什么……溯流时间的术法,这么久还没进展,我才想来后山找找线索。” 云寄舟露出的惊讶的表情,这还能来后山找?得,一个两个都把后山当乾坤袋了。 玉青仙子扭头都要走了,云寄舟想起什么,赶紧把人叫住了:“等一下!冉冉室门口那棵槐树咋样了?” “没给你劈折,好着呢。”玉青白了他一眼,“知道你宝贝你那树了。” “到底是什么事儿能给你气成这样?” 玉青顶着一张冷冰冰的脸,面无表情地吐出两个字:“早恋。” 云寄舟:…… 后山虽无人常来,环境却别有一番清幽。少了旁人踏足留下的痕迹,这里的草木长得都格外茂盛。何况仙草们以日月精华为养分,没了人的干预长得更好,几乎看不见什么枯黄干瘪的植被,放眼望去尽是苍绿,偶有几点黄粉的花做点缀。 “这山上按说是安全的,可深处一些地方至今未有人涉足,有的通过时还需自封灵脉,免扰了它们生长的灵场。我且寻几株药草,暂时能缓解你脖颈处的异变。”云寄舟一边往前走,一边不忘安顿百里临川,“一会儿我设个结界,旁人进不来。前路危险,在此处等我就好。” 百里临川抱着怀谷剑,担忧道:“师尊,弟子跟着您,可以帮您护法的。” 云寄舟不好意思说,他这个阶段还没到能给他护法的境界呢。 他反问道:“不相信师尊吗?” 百里临川使劲点了点头:“信!” 拍了拍他的脑袋,云寄舟又安顿他小心林子里的瘴气,然后才放心地离开。 太阳慢慢爬到西边,然后一点点落下去,橙黄色的光芒给整座山镀了一层火烧云般的晚霞。百里临川乖乖呆在结界里,看着日暮降临。 真漂亮,他想,如果日后能天天和师尊一起欣赏这样的景色,一起伴着太阳升起又落下,让他做什么他都愿意。 百里临川觉得自己现在简直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 他等了约摸一个时辰,还不见人回来。 方才心中的喜悦和期待一点点被时间带走,席卷而来的担忧压得百里临川有些喘不过气来。 他已经坐不住了,站起身绕着树桩一圈圈走,可烦闷非但没被缓解,反而越来越严重了。 应该早些问师尊要一个能通讯的法宝的。 就在百里临川打算向师尊离开的方向走一走,寻寻人时,一抹水蓝色从山坡的尽头渐渐靠近了。 他视力很好,能望到很远,是以云寄舟距离结界还有数百米距离时,他就看见师尊原来一尘不染的水蓝色衣衫,布上了大片大片的血渍,腰腹处一道裂口划开衣服,直直撕开那片血肉。 云寄舟几乎是踉跄着往前几步,脚下被什么杂草树根一绊,只此一下就耗尽了他所有力气,不能控制地向前倒去。 他跌进了一个怀抱。 百里临川几乎找不到未被血迹浸染过的布料,入目尽是刺眼的红,生生刺着他的双眼,直到模糊。 他拥着师尊的双手发着抖,喃喃问:“师尊……怎么会这样?” 鲜血流到他掌心,百里临川咬着牙:“究竟是什么东西,伤师尊至此!” 云寄舟虚弱地缓了口气,慢慢抬起眼看他,眼中闪过一丝狠戾。 他轻声道:“你还是太嫩了。” 下一秒,他一手成爪状,直直抓向百里临川的眼睛! 一滴,两滴,液体滴落的声音,在日暮里的山间回响。 云寄舟的背篓里满当当装了不少植物,这仙草多长在山洞里的泉水附近,山里的钟乳石倒挂在石壁上,清泠泠的山水顺着形态各异的石锥落到水潭里,清脆动听。 结界没有受到攻击,可云寄舟心中那点不安愈发浓郁了。 直到他冲到结界旁,幻想的不安变成了血淋淋的现实。 结界是完好无损,可百里临川倒在结界外的血泊里,没有意识。 鲜血从他紧闭的双眸里流出,流了满脸,而在他眼皮的位置,原来长着眼球的地方突兀地塌了下去。 云寄舟想喊他的名字,张了张嘴,才发现自己发不出音来。 他又吸了一口气,因为用劲儿,甚至有些颤抖:“……临川,临川。” 还有呼吸。 云寄舟竭尽全力保持着最后的冷静,灵息迅速散开,不放过任何一处角落,尽管如此,仍然没能探到除百里临川之外的人的力量波动。 无论是谁,都是有备而来。 而他,作为师尊,非但没有发觉,甚至找不到凶手。 云寄舟俯身抱起百里临川,站起身时眼前一阵阵发黑,险些站不稳。 玉青在后山出口碰见云寄舟时,就是这样一副场景。 这血流了特别多,有些沾到了云寄舟身上,她吓了一大跳,以为是云寄舟受了伤。 她惊道:“这是怎么回事?” 云寄舟脚下不停,似乎是没听见她的话,她又问了第二遍,云寄舟才有了反应。 这么多年来,她从未见过云寄舟这副模样。 从前就是天塌下来,他也能乐呵呵的挂着笑容,天大的难事也没能唬住他的,真要说起修这逍遥道,有时候他比无真子都上道。 可现在,他怀里紧紧抱着人,眼睛红得吓死人,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活像地府里爬出来的,要不是还有气,玉青简直要怀疑站在她面前的是不是云寄舟的尸体。 纵然相识多年,玉青知他重情,也不免意外。 云寄舟闭了闭眼,稳住声线问:“今日可有其他人到过后山?” 玉青想了想回道:“后山这么大,怎么能都知道?我回来时路上遇见不少修士,叫不上名字……对了,我倒是碰见了沉雾,走得很急。” 云寄舟抱着百里临川的双臂紧了紧,颔首道:“多谢。” 下一刻,他就捏了一个传送诀,瞬间在玉青面前消失了。 江挽潭转身问玉青:“师尊,那是‘卜天’么?” “像是这种禁术。可云寄舟这小徒儿怎么会惹上无隅寺的人?” 卜天乃三大禁术之一,施术者以活人的双眼为引,得以窥见过去与未来。 妄图勘破命运,本就是逆天而为,注定不得善终。 百里临川醒来时,眼前一片漆黑,他睁了睁眼,努力去看,可入目还是无边的黑暗。 屋子里怎么没点灯? 四周的静谧和眼前无尽的黑暗然他分不清噩梦和现实。百里临川手心渗出了薄汗,脑子里全都是水蓝衣衫上浓郁的红。 这是地狱,还是人间? 一只干燥温凉的手覆了上来,轻轻握住了他。 百里临川蜷了蜷手指,哑声道:“师尊?” 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急切问:“师尊,你身上的伤要紧吗,可好些了?有没有大碍……” 抓着他的手更紧了些,他听见一道低沉的声音:“为师没事,没受伤。” 百里临川的声音竟然染上了几分喜色:“太好了,受伤的不是师尊。” 云寄舟觉得有一把钝刀在一点点剜下他心口的肉,疼得他几乎有些愤怒了。 气百里临川现在还担心他的安危。 他甚至不知道从何说起,告诉百里临川这样连他都无法接受的噩耗。 可百里临川已经想起来了。 因为他亲眼看着,少年人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苍白里竟然还想扯出一个笑容,安慰他自己没事。 百里临川将后山发生的种种告诉云寄舟。 “这不是师尊的错,师尊不必伤怀。” 云寄舟攥紧了手指,压抑着种种复杂的情绪:“……你怎么相信,那个人一定不是我?因为我…不可能要你的眼睛吗?”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格外艰难。 百里临川摇了摇头。 “是我相信,就算师尊要我的眼睛,也不会让我那么疼的,”他朝着云寄舟的方向歪了歪头,“不是吗?” 良久的沉默。 直到百里临川在这沉默里觉得有些窒息。双目失明后,其余感官更加敏感。这种极度的安静里,他几乎产生了一种被全世界抛弃的错觉。 他吞咽了一下,指尖开始颤抖。 可当他忍无可忍地从纱布里睁开双眼时,竟然窥见了一点极其微弱的亮光。 百里临川以为这是幻觉,复而又去看,可这亮光竟然逐渐扩大了,有刺破黑暗之势。 可恐惧如毒蛇般缠上来,他觉得浑身发冷。 “师尊……你在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