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书成虐文女主后》 第1章 第 1 章 痛。 像是有人拿了把钝锈的刀子,在她肚子里,慢吞吞地绞。绞一下,停一下,再更狠地绞进去。 冷汗早就浸透了里衣,黏腻地贴在皮肉上,又迅速被更汹涌的汗冲开,可肌肤下面,骨头缝里,却一阵阵地往外冒着寒气。 林晚意识浮浮沉沉,几次要彻底黑过去,又被那尖锐的痛拽回来一丝。身下是硬的,硌得慌,鼻尖里是冷的,混着尘土和铁锈似的腥气。 她费力地掀开一点眼皮。 视线先是模糊的,只看到头顶高高的、黑沉沉的房梁,积着灰,结着蛛网。然后慢慢清晰,对上旁边一双绣着缠枝莲纹的锦缎鞋面,往上是绯红的裙裾,再往上,是一张娇美却面露嫌恶的脸。 “姐姐,你可别怪王爷心狠。”那声音脆生生的,“谁让你心思歹毒,竟敢对侧妃妹妹我下药呢?王爷说了,你这等毒妇,不配生下他的子嗣。” 林晚脑子里嗡嗡的,不属于她的记忆撞进来,一个同样叫林晚的懦弱王妃,一个冷漠暴.戾的王爷夫君赵珩,一个得宠娇纵的侧妃柳如烟,一碗被指认下了毒的安胎药……然后就是赵珩暴怒的脸,一脚狠狠踹在她的小腹上。 那一脚的力度,隔着纷乱的记忆,似乎还能透过来。 不是梦。 她真的穿了,穿进那本她睡前随便翻了两页就被恶心得不行的古早虐文里,成了那个被虐身虐心、最后惨死井里的同名女主。 现在,剧情正卡在“虐身”的关键环节,被男主亲手踹到流产。 “柳侧妃跟你说话,你聋了?”一道冰冷的男声砸下来。 林晚艰难地转动眼珠,看向声音来处。 门槛外站着个男人,一身玄色亲王常服,身量挺拔,面容是极英俊的,只是那俊美此刻都凝成了冰。 这就是靖王赵珩,原身的夫君,本书的男主。 赵珩的视线在她煞白的脸和身下那滩逐渐洇开的暗色上停了停,没有丝毫波澜,只有更深的厌弃:“既然知道错了,就好好在这祠堂里跪着,向列祖列宗请罪。什么时候知错了,什么时候再说。” 说完,他转身,语气瞬间缓和,甚至带上了一丝温柔:“如烟,这里晦气,你身子弱,别过了病气,跟本王回去。” “王爷……”柳如烟柔弱无骨地靠过去,声音拖得长长的。 两人相携离去,一个挺拔,一个娇小,背影倒是登对。 祠堂厚重的木门“吱呀”一声关上了,最后一丝天光也被掐断,只有供桌上两盏长明灯,跳动着微弱昏黄的光。 彻底安静下来,静得能听见自己粗重断续的喘息,血一点点从身体里流出去的声音,还有骨头缝里那止不住的、咯咯作响的冷。 痛到极致,反而有点麻木了。林晚瘫在冰冷坚硬的青石板地上,连蜷缩的力气都没有。血大概流了很多,身下湿冷一片,体温跟着一点点流失。 这就是穿越?这就是女主角的待遇? 她扯了扯嘴角,想笑,却只吸进一口满是灰尘和霉味的冷气,呛得肺管子生疼。 脑子里依旧乱糟糟的,属于原主的记忆和她自己的意识搅在一起。 原主林晚,尚书府嫡女,嫁给靖王赵珩三年,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换来的只有日渐加深的冷漠和今日这致命的一脚。 而她,来自另一个世界,看过这本小说的读者,知道后面还有更多屈辱在等着这个可怜的女人:被诬陷偷人,被罚跪雪地,被送进军营…… 凭什么? 就凭她是女主?就活该被这样作践? 一股戾气冲上来,压过了身体的虚弱和剧痛。她不想死。至少不能像原书那样,死得无声无息,死得毫无价值。 她得活着。 这个念头一起,就像在即将熄灭的灰烬里投进一颗火星。求生的本能开始疯狂滋长。 她试着动了动手指,冰凉麻木。然后是小臂,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撑起一点上半身。就这一个动作,眼前立刻阵阵发黑,小腹处传来撕裂般的痛,温热的液体又是一股涌出。 不能停。停下来,就真的完了。 祠堂空荡荡,只有冰冷的祖宗牌位和跳跃的灯焰。她一寸一寸,朝着不远处一个看起来稍旧的蒲团挪去。石板粗糙,磨着身上单薄的衣裙和皮肉,身下拖出一道蜿蜒断续的暗红痕迹。 冷汗糊住了眼睛,她就用袖子胡乱抹一下。牙齿咬得咯咯响,不是为了忍痛,是为了提着一口气不散。 终于够到了那个蒲团。她把自己不断失温的身体挪上去,背靠着冰冷的供桌腿,急促地喘息起来。蒲团并不能隔绝多少地面的寒气,但好歹,算是暂时脱离了那滩血泊。 长明灯的光晕很小,很暗,只能照亮牌位下方一小块地方,她的影子在身后墙上晃动着,巨大而扭曲。 时间一点点流逝,每一秒都被疼痛和寒冷拉得无比漫长。 外面隐约传来更鼓声,一更,二更……她不知道自己昏过去几次,又醒过来几次。每次醒来,都感觉身体更冷,更沉,意识像浸在冰水里,越来越模糊。 喉咙干得像要裂开,嘴唇起了一层白皮,稍微一动就渗出血丝。饿,前胸贴后背的饿,但更多的是渴,渴到觉得自己的血液都要凝固了。 会死在这里吗?像一只被遗忘的、肮脏的野狗。 就在她意识又开始涣散的时候,祠堂侧面一扇常年不开、通往后面杂役小院的偏门,轻微地“吱呀”响了一声。 林晚悚然一惊,用尽力气掀起眼皮,看过去。 门被推开一条窄缝,一个瘦削的身影侧着挤了进来,又迅速反手将门掩上。来人穿着灰扑扑的下人粗布衣裳,低着头,手里似乎拿着什么东西。 是个男人?王府的下人?赵珩派来查看她死没死的?还是柳如烟的人,来给她“最后一击”? 她的心瞬间提到嗓子眼,身子僵直,连呼吸都屏住了。她死死盯着那人,指甲刺入掌心,用那一点刺痛强迫自己保持清醒。 那人动作很轻,慢慢朝她这边走过来。 昏黄的灯光渐渐照亮他的身形,很瘦,肩膀有些垮,低着头看不清面容。越走越近。 他在她面前几步远的地方停下,似乎犹豫了一下,然后蹲下身。 林晚终于看清了他的脸。很年轻,甚至可以说有些清秀,只是面色有些营养不良的苍白,眉眼低垂着,没什么存在感。 是那种扔进人堆里,瞬间就会消失的长相。他手里拿着半块看起来硬邦邦、颜色发暗的馍,还有一个小小的水囊。 他没有看她,或者说,不敢直视她。只是把那半块馍和水囊,轻轻地、快速地放在她触手可及的青石板上。放好后,立刻缩回手,头垂得更低。 然后,他伸出手指,在落满灰尘的地面上,慢慢地、一笔一划地写起字来。他的手指修长,却有些粗糙。 三个字。 活下去。 写完,他飞快地抬眼看了一下她。就那么一瞬,林晚撞进他的眼睛里。不是下人的麻木或畏惧,也不是怜悯,而是一种很清亮、很干净的光。 那眼里有一种力量,平静却坚定。 只看了一眼,他便迅速收回目光,立刻起身,依旧低着头,快步走向那扇偏门,悄无声息地闪了出去,门轻轻带上了,祠堂里恢复死寂。 活下去。 林晚怔怔地看着那三个字,又看看馍和水囊。喉咙里干灼的痛楚突然变得无比清晰。 她颤抖着伸出手,先抓过水囊,拔开塞子,一股清凉的水流入口中。她不敢喝太快,小口小口地吞咽,每一口都像甘霖,滋润着即将枯萎的脏腑。 喝了几口,她停下来,喘了口气,又拿起那半块馍。很硬,硌牙,带着粗粮特有的糙砺感,味道并不好。但她一点点,用牙齿磨碎,混着嘴里残存的水,艰难地咽下去。 食物和水进入身体,带来微弱的暖意和力气。那三个灰扑扑的字,像烙铁一样,烫进她心里。 活下去。 不是“要活下去”的决心,而是来自一个陌生人的、无声的“活下去”的嘱托和相信。 在这个所有人都要她死,连她自己都快要放弃的世界里,有人用这种方式告诉她,活下去。 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上来,大颗大颗滚落,混着脸上的灰和汗。她没有出声,一边死死咬着那硬馍,一边任由眼泪流淌。 哭完了,泪痕干了。她靠着供桌腿,手里拿着剩下的小半块馍,目光却不再涣散。 她看着祠堂高高的屋顶,看着那些沉默的牌位,看着跳跃的灯焰。 赵珩,柳如烟,这座吃人的王府,这个该死的世道。 她要活下去。 不仅仅是为了活着。 第2章 第 2 章 之后几天,那扇偏门每到夜深人静时,都会悄悄打开。 那个哑巴书生,林晚从原主残存的记忆角落里搜刮出一点印象,似乎是王府里一个负责洒扫后院藏书阁的哑仆,叫什么她不知道,下人们似乎叫他“阿默”,总会带来一点东西。 有时是半个窝头,有时是一碗能照见人影的稀粥,有时是一小包被仔细包起来的、治疗外伤的劣质草药粉末。 他每次都是匆匆放下东西,有时会快速看她一眼,那目光依旧是清亮的,带着询问和鼓励,然后便悄无声息地离开。偶尔,他会在离开前,用手指在灰尘上写一两个字,“药”、“吃”、“暖”。 林晚的身体在极其缓慢地恢复。流产后的血渐渐止住,小腹的剧痛转为绵长的隐痛。靠着那点可怜的食物和水,她吊住了命。 阿默带来的草药粉末,她小心地敷在身上被石板磨破的伤口上,虽然聊胜于无。 更多的变化发生在心里。最初的绝望沉淀下去,转化为一种极具韧性的东西。 她开始利用一切清醒的时间思考,思考这个王府的格局,思考赵珩和柳如烟的弱点,思考自己尚书府嫡女这个早已名存实亡的身份还能榨出多少价值,思考原书里那些一笔带过的、关于朝堂局势的边角料信息。 她知道,仅仅活着不够。要想不再次落入任人宰割的境地,她必须拥有力量。 被关祠堂的第七天夜里,阿默照常送来一碗薄粥。林晚接过粥碗时,因为虚弱,手晃了一下,几滴粥泼出来,溅在她破烂的衣袖和手腕上。 阿默本能地伸出手,似乎想帮她擦,又在即将碰到她时赶紧缩回,头垂得更低,耳根泛起一点红。 林晚没说话,慢慢喝着粥。粥很稀,但温热。喝完后,她将碗递还。阿默接过,转身欲走。 “等等。” 阿默背影一僵,停住了脚步,却没回头。 林晚看着他那瘦削却挺直的背脊,慢慢开口“你识字,会写,不是普通的杂役。为什么在这里?” 阿默的背脊似乎更僵硬了。 林晚不催他,只是靠着供桌,静静等待,长明灯的光将他沉默的影子投在了墙上。 过了许久,他缓缓转过身,依旧没有抬头看她,而是再次蹲下身,用手指在积灰的地面上书写。 指尖划过,灰尘让开,露出下面青黑的石板,字迹比往日任何一次都要工整,缓慢。 “家道中落,得罪权贵,为奴避祸。” 十二个字。 林晚看着那十二个字,又抬眼看他低垂的、苍白的侧脸。避祸?避到什么程度,需要在一个王府里装哑巴做最低等的杂役? “你想离开这里吗?”她问。 阿默的手指蜷缩了一下,抬头看向她。这一次,他的眼睛不再是清亮的平静,而是掀起了波澜,有惊愕,有一丝瞬间燃起又被他强行压下的渴望,还有深切的恐惧。 他飞快地摇头,又急急地在地上写:“危险,勿念。” 写完,他像是被什么追赶一样,仓促地站起身,几乎是踉跄着冲向那扇偏门,消失在外面浓重的夜色里。 林晚看着地上那急促的“危险,勿念”,再看看那扇紧闭的偏门,良久,扯了下嘴角。 危险?她经历的,难道不是危险? 勿念?他念了,不止一次。 这个哑巴书生,身上有秘密。但他眼底那瞬间的渴望,她看到了。 也许,在这座冰冷的王府里,她并不是完全孤身一人。 接下来的日子,她继续沉默地“养伤”,忍受着每日只有一顿馊饭的待遇,忍受着看守婆子不时的冷嘲热讽。 赵珩和柳如烟似乎彻底遗忘了祠堂里还有她这么个人。只有阿默,依旧在深夜送来一点微不足道的食物。 她不再问他什么,只是每次接过东西时,会低声说一句“谢谢”。阿默也依旧沉默,只是放下东西就走,偶尔写的字,变成了“小心”、“快了”。 快了?什么快了? 没等她想明白,转机悄然到来。 那是一个阴沉的下午,看守祠堂的婆子不知为何离开了片刻。 偏门再次被推开,进来的却不是阿默,而是一个面生的、穿着体面些的婆子,神色有些紧张,手里拎着一个小食盒。 “王妃,”那婆子压低声音,快速道,“老奴是尚书夫人暗中安排进来的。夫人知道了您的事,心急如焚,但王爷看管得紧,实在无法明着救您出去。夫人让老奴传话,让您千万忍耐,保重自身。这里有一些点心药材,您藏好,慢慢用。” 说着,快速将食盒塞到林晚身边。 尚书府?那个在原主记忆里,因为嫡女不得宠而日渐冷淡,甚至有些埋怨原主不争气的尚书夫人?那个在原书里,对女主遭遇不闻不问,最后甚至差点和女主划清界限的尚书府? 林晚心中冷笑,面上却适时地露出激动、委屈的神色,眼圈一红,哑声道:“母亲……母亲她终于……” 恰到好处地哽咽住。 那婆子见状,似乎松了口气,又叮嘱两句“千万小心”,便匆匆离去。 食盒里是几块点心和一小包上好的止血补气药材。点心林晚没动,只将药材仔细藏好。她看着那婆子消失的偏门方向,神情冰冷。 尚书府这时候递来橄榄枝,是知道了赵珩对她下死手,怕她真死了,最后一点维系王府关系的纽带也没了?还是朝堂上风向有变,赵珩处境微妙? 不管是什么,这都是一个信号。一个外面局势可能正在变动的信号,也是她可以利用的缝隙。 她想起阿默写的“快了”。 也许,是真的快了。 又过了几日,王府前院似乎隐约传来喧闹声,持续了小半日。祠堂这边偏僻,听不真切,但看守婆子们交头接耳时脸上那点微微的兴奋和紧张,林晚看在了眼里。 深夜,阿默再来时,带来的不是食物,而是一小卷油纸仔细包着的字纸。他依旧不说话,只是将纸卷塞进她手里,然后用手指,在地上写了四个字:“时机将至。” 写完,深深看了她一眼,那清亮的眼底,有光在跳动。 林晚握紧那卷纸,看着他消失在门后。祠堂里重新安静下来,只有她的心跳,在死寂中砰砰作响,越来越重,越来越急。 她慢慢展开油纸,里面是一张不大的纸笺,上面是略显潦草的字迹,写的是近日朝中发生的一件大事:北方边境突发战事,主帅不力,连失三城,龙颜震怒。 靖王赵珩,作为曾经在军中历练过、有过战功的皇子,被不少朝臣推举,欲请命前往督军。 而纸笺最下方,还有一行更小的字,墨迹很新:“王与侧妃,因举荐人选,午后争执。侧妃泣,王怒,摔盏。” 林晚盯着这行字,看了很久很久。 北方战事,赵珩可能离京。王府内部,因为这件事,赵珩和柳如烟之间,似乎也产生了裂痕? 她想起原书剧情里,赵珩确实在某个时间段离京办过差,但书中一笔带过,主要剧情仍集中在王府内宅对女主的折磨上。 而柳如烟,作为本书最大女配,除了陷害女主,似乎也一直在暗中为自己和家族谋取利益,甚至……隐约有插手赵珩政.事的迹象。 一个疯狂的念头,顶开她心底冻结的土壤。 或许,她等待的,不止是离开祠堂的时机。 她将那纸笺凑到长明灯焰上,火苗迅速蔓延,纸笺化为灰烬,簌簌落下。 靖王府的祠堂,关不住她了。这吃人的牢笼,这尊卑的桎梏,这施加于她身上所有的痛苦和耻辱…… 她都要一一讨还。 从这座王府开始。 她抚过藏在袖中的那包药材,又想起那半块硬馍,那三个灰扑扑的字,那盏深夜准时出现的、温热的薄粥,和那双清亮的、沉默的眼睛。 活下去。 然后,把这个世界,捅个窟窿。 她开始更仔细地观察,观察每日来送饭的婆子换班的时辰,观察偏门外那条通往杂役院的狭窄甬道在哪些时段人迹罕至,甚至,观察长明灯灯油的消耗速度,推测大致的时间流逝。 她把尚书府偷偷送来的那包上好药材,分出一点,混在阿默带来的劣质药粉里,小心地内服外敷。身体的底子似乎被那致命一脚踹垮了,恢复得极慢,但那股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要命的虚冷,总算被压下去一些。 更多的时候,她靠在那冰冷的供桌腿上,在脑子里一遍遍推演。推演那纸笺上的信息:北境战事,赵珩可能离京,柳如烟的野望和随之而来的裂痕。推演这座王府里盘根错节的关系,哪些人是赵珩的铁杆,哪些人只是跟红顶白,哪些角落,可能有缝隙。 阿默依旧在深夜出现,不再只带食物,有时会多带一张小小的写着寥寥数字的纸条。 “库房张管事贪杯”,“侧妃贴身丫环与马厩刘二有旧”,“王妃旧仆陈嬷嬷,浣衣处”。信息零碎,不成体系,却像一点点的微光。 林晚从不问他如何得知这些,只是每次接过,低声说“多谢”,然后将那些纸条就着灯焰烧掉,灰烬捻碎,混入香炉。 阿默也依旧沉默,只是在她看纸条时,会静静站在阴影里,目光偶尔掠过她瘦削却挺直的脊背,那清亮的眼底,有什么东西在沉淀,越来越深。 时机,在半个月后的一个清晨,猝然而至。 送来的不是馊饭,而是一碗勉强还算温热的清粥,甚至配了一小碟咸菜。 送饭的婆子脸上带着一种古怪的怜悯的神色,干巴巴道:“王爷吩咐了,王妃身子既不好,便挪回西院将养吧。祠堂阴寒,不宜久留。” 挪回西院?那个她嫁进来后住了三年,却从未觉得那是“家”的冷清院落? 林晚垂下眼睫,由着两个粗使婆子半搀半架,将她从祠堂的青石板上弄起来。双腿软得如同面条,眼前阵阵发黑,她咬紧牙关,将全身重量都压在婆子们身上,一步一步,挪出那间困了她近月的阴森祠堂。 阳光刺眼,已是初夏,庭院里的草木葱茏,生机勃勃,与祠堂里的死寂霉烂恍如两个世界。 西院果然还是老样子,或者说,更冷清了。家具上蒙着灰,院里只有两个面目模糊的老婆子在洒扫,见她回来,也只是远远行个礼,便低头做自己的事,好像她是个不该出现的幽灵。 也好,清静。 林晚躺在那张冰冷的、属于“王妃”的雕花拔步床上,闭上眼。身体叫嚣着疲惫和疼痛,脑子却异常清醒。 赵珩为什么突然放她出来?是因为要离京,不想背上“虐杀正妃”的名声?还是尚书府那边使了力?或者,仅仅是因为柳如烟又吹了什么风,觉得把她关在偏僻西院,眼不见为净? 不管是什么,出来了,就是第一步。 她需要尽快恢复体力,更需要,抓住王府内部因赵珩即将离京而产生的权力空隙和人心浮动。 挪回西院的第三天,柳如烟带着丫环,浩浩荡荡地来了。 她穿着一身簇新的水红缕金百蝶穿花云缎裙,发髻上插着那支赵珩新赐的赤金点翠步摇,行走间环佩叮当,香风袭人。脸上是无可挑剔的娇美笑容,眼底却带着居高临下的傲慢。 “姐姐可大安了?”柳如烟在丫环搬来的锦凳上坐下,用帕子轻轻掩了掩鼻,“王爷心善,念着旧情,让姐姐回来将养。姐姐也该体谅王爷,前些日子……也是姐姐行事不妥,惹王爷动了大怒。如今北边不太平,王爷正为朝廷分忧,烦心得很,姐姐可要安分些,莫要再给王爷添乱了。” 句句是关怀,字字是敲打。 林晚靠在床头,脸色苍白,神情是恰到好处的柔弱与恭顺:“多谢妹妹关心。之前是我不懂事,惹王爷和妹妹生气。如今……如今我只想安心养病,不敢再有奢求。” 她说话间,气息微弱,偶尔咳嗽两声,将一个重病失势、心灰意冷的正妃演得入木三分。 柳如烟眼底掠过一丝满意,又假意劝慰几句,话锋一转:“说起来,王爷不日便要奉旨北上督军,这王府内务,少不得要有人操持。妹妹我年轻,怕是担不起这重任,姐姐到底是正妃,又病着……” 她拖长了调子,等着林晚的反应。 王府中馈?林晚心头冷笑。赵珩会让柳如烟完全掌家,但名义上,恐怕还得留点余地,以免吃相太难看。柳如烟这是来试探,也是来示威。 “妹妹说笑了,”林晚喘了口气,低眉顺眼,“我这般身子,哪里还能管什么事?一切但凭妹妹做主便是。只是……咳……王爷离京,府中诸事繁杂,妹妹辛苦。我虽无用,身边旧仆陈嬷嬷,倒是府里的老人了,还算稳当。若妹妹不嫌弃,让她在妹妹跟前跑跑腿,搭把手,也算我为妹妹分忧了?” 陈嬷嬷,浣衣处那个几乎被遗忘的原主从尚书府带来的陪嫁嬷嬷,她儿子嗜赌,欠了一屁股债,人却还算本分,对原主存着几分旧主情谊。 柳如烟挑了挑眉,显然没把什么陈嬷嬷放在眼里。一个无宠正妃身边的老奴,能掀起什么风浪?让她到自己跟前,说不定还能时刻盯着这病秧子。 她故作沉吟,随即笑道:“姐姐有心了。既如此,明日便让陈嬷嬷过来吧。姐姐好生歇着,缺什么,只管让人告诉我。” 目的达到,柳如烟又坐了不到一盏茶功夫,便施施然离去,留下一屋子浓郁的香气。 林晚缓缓躺平,望着帐顶,陈嬷嬷是一步闲棋,也是探路的石子。更重要的是,通过“推荐”陈嬷嬷,她向柳如烟,也向这王府里所有暗中观察的眼睛,传递了一个信号:她林晚,认命了,服软了,只想苟延残喘,不再争抢。 麻痹敌人,才能伺机而动。 陈嬷嬷第二日便到了柳如烟跟前听差,头几天,只是做些边缘杂事。柳如烟忙着接手库房钥匙、对牌,清点账目,安插自己人,春风得意,并未过多留意这个沉默寡言的老嬷嬷。 林晚在西院“静养”,她让仅剩的那个粗使婆子,每日去大厨房领份例时,多打听几句“闲话”。 婆子起初不情愿,林晚将腕上一只成色普通的玉镯褪下递过去,婆子眼睛一亮,态度立刻殷勤不少。 零零碎碎的消息汇拢来:王爷北上日期定了,就在五日后。柳侧妃掌家后,开始清查旧账,几个原先管事的老人被找了由头敲打。王爷离京前,似乎与侧妃又有过争执,书房里摔了东西,具体为何,下人们噤若寒蝉。 第四日深夜,阿默来了。 这一次,他没有走偏门小径,而是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西院她寝房的后窗下。轻轻叩响了窗棂。 林晚本就醒着,立刻起身,推开一条窗缝。 月光很淡,阿默站在窗外阴影里,只将一个小巧的、沉甸甸的布包递了进来。 林晚打开一看,里面是几块大小不一的碎银,还有几串铜钱。钱不多,但对一个装哑的杂役书生而言,恐怕是倾其所有。 “这……”林晚愕然。 阿默飞快地用手指在外面积灰的窗台上写:“防身。收买。必要时。” 林晚心头一紧,抓紧了那包带着他体温的银钱,“你……哪来的?” 阿默摇摇头,抬眼看了看她,月光落进他眼里,他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表示,只是深深看了她一眼,然后像来时一样,迅速融入夜色,消失不见。 林晚拿着那包钱,站在窗前,久久未动。夜风吹来,带着初夏草木的气息,却吹不散她心口那团滚烫的火焰。 第五日,赵珩离京。 王府正门洞开,仪仗煊赫。赵珩一身玄甲,英武逼人,在亲兵簇拥下翻身上马。柳如烟领着阖府有头脸的仆役在门口相送,梨花带雨,依依不舍。 林晚没有出现,一个“病重”的正妃,不出现才是合情合理。 她站在西院最高那栋小楼的窗前,远远望着那一片喧嚣。赵珩的身影消失在长街尽头,她缓缓收回目光,落在脚下这座压抑的王府庭院。 笼门,开了。 第3章 第 3 章 接下来几日,柳如烟大刀阔斧地整顿,提拔心腹,克扣份例,怨声渐起。尤其是原先那些不得志、或被柳如烟打压的管事、仆役。 陈嬷嬷偶尔会趁夜偷偷回来一趟,给林晚带来一些消息:柳侧妃查账,发现外院采买一项有亏空,正在追查。侧妃想把小厨房的管事换成自己从娘家带来的人,原管事不服,闹了起来。王爷留下的两个长史,对侧妃的一些安排似乎颇有微词,只是碍于身份不好直言。 林晚静静听着,偶尔问一两句关键。她让陈嬷嬷留心,哪些人对柳如烟不满,哪些位置关键却换了不该换的人。 又拿出阿默给的那包钱,取出一小部分,让陈嬷嬷暗中接济两个被柳如烟寻衅扣了月钱、家里揭不开锅的婆子,话不必多说,只道是“王妃念旧,不忍见老人受苦”。 银子不多,却雪中送炭。 第七日,机会来了。 柳如烟为彰显自己主持中馈的才干,也是为讨好在京的某些宗亲命妇,决定在府中举办一场小型的赏荷宴。帖子发了出去,王府上下忙乱起来。 宴前两日,陈嬷嬷匆匆回来,脸色发白:“王妃,不好了!柳侧妃命人开库房取那套青玉缠枝莲纹的酒具宴客,可……可登记在册的是全套十二只酒觞,如今清点,竟少了一只!柳侧妃大怒,正在库房发火,说……说是看守库房的张管事监守自盗,要重重治罪!” 张管事?林晚眸光一闪。阿默最早的纸条上提过,“库房张管事贪杯”。柳如烟掌家后,这张管事因是府里老人,又有些油滑,未曾积极投靠,已被侧妃视为眼中钉。这次丢失贵重酒器,简直是送上门的把柄。 “张管事怎么说?”林晚问。 “张管事喊冤,说昨日侧妃身边的翡翠姑娘还来取过东西,他亲自陪着清点的,当时还在。今日就不见了。可翡翠姑娘一口咬定昨日只取了别物,未动酒具。侧妃根本不信,已让人拿了张管事,要动家法!”陈嬷嬷急道,“那张管事的婆娘哭喊着求情,说他们家管事绝不会做这种事,定是有人陷害……” 赏荷宴在即,出了这样“家贼”丑事,柳如烟必定要严惩立威。张管事若真被打个半死或撵出去,柳如烟既能铲除异己,又能震慑旁人,一举两得。 “王妃,咱们……要不要……”陈嬷嬷试探地问。 她得了林晚的接济,心中感激,又见林晚近日沉稳不同往日,便想来讨个主意。 林晚沉吟片刻,这事蹊跷,早不丢晚不丢,偏偏在柳如烟要用时丢,翡翠是柳如烟心腹,她的说辞是关键。张管事贪杯,或许有疏漏,但监守自盗珍贵的酒具,风险太大,不像他能做出来的事。 “嬷嬷,”林晚抬眼看她,“你去打听两件事。第一,昨日翡翠去库房,除了登记取走的东西,可还接触过别的?有无旁人看见?第二,张管事最近除了贪杯,可曾得罪过侧妃院里其他人?尤其是……与翡翠是否有过龃龉?” 陈嬷嬷一愣,旋即明白过来:“老奴这就去!” 库房那边的喧嚣隐约传来,林晚走到窗边,看着庭院里被日头晒得有些蔫的芭蕉。 这不是她计划中的环节,但变故,往往意味着机会。柳如烟想借题发挥,树立权威。但如果,这把火没烧到想烧的人,反而烧到了自己身上呢? 傍晚时分,陈嬷嬷带着一身汗气回来,眼睛发亮:“王妃,打听到了!有个在库房外头洒扫的小丫头说,昨日晌午看见翡翠姑娘从库房出来时,袖口鼓囊囊的,神色有些匆忙,差点撞到她。当时没在意,如今想来可疑!另外,张管事的婆娘偷偷跟老奴哭诉,说前些日子张管事吃醉了酒,背后抱怨侧妃掌家后赏罚不公,克扣他们这些老人的份例,这话不知怎的传到了翡翠耳朵里,翡翠当时就骂了张管事‘老货’,两人吵过几句!” 果然,林晚心中了然。柳如烟要立威,翡翠要报私怨,顺便帮主子铲除钉子。那丢失的一只青玉酒觞,恐怕早已不在库房,甚至可能已经被“处理”掉了。张管事这顿打,看来是逃不掉了,除非…… 除非有更有力的“证据”,或者,能让柳如烟投鼠忌器的理由。 “王爷离京前,与侧妃争执,是为了何事,嬷嬷可曾听到风声?”林晚忽然问。 陈嬷嬷怔了怔,压低声音:“隐约听长史院的小厮嚼舌根,似乎……是为了侧妃想安排一个娘家表兄,顶了王爷留在京中一处要紧产业的大管事职位。王爷没答应,嫌那人品行不佳,侧妃不依,闹了一场。” 林晚点点头。柳如烟的手,伸得比她想的还长。赵珩虽然宠她,但在涉及权力和根本利益的事情上,并不糊涂,甚至可能因此心生警惕和厌烦。 “嬷嬷,你附耳过来。”林晚招手。 陈嬷嬷连忙凑近。 林晚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陈嬷嬷先是惊讶,随即露出豁然又紧张的神色,连连点头。 “王妃放心,老奴晓得轻重,这就去办!” 当夜,库房失窃、张管事被拿的消息已经传开。柳如烟下令,明日一早,当众行家法,以儆效尤。 翌日清晨,荷风送爽,本该是赏心乐事的前奏,库房前的空地上却气氛肃杀。 柳如烟端坐在上首铺了锦垫的圈椅里,面罩寒霜。张管事被反绑着跪在中间,脸色灰败。四周围了不少被迫来“观礼”的仆役,个个屏息垂首。 柳如烟正要开口下令行刑,一个负责洒扫藏书阁后院的哑仆,却不知怎的,挤到了人群前面,一脸惶急,咿咿呀呀地比划着,手里紧紧抓着个东西。 柳如烟不悦蹙眉,旁边有婆子厉声呵斥:“哑巴,滚一边去!惊了侧妃,仔细你的皮!” 阿默却不退,反而噗通跪下,将手里抓着的东西高高举过头顶。那是一个沾了些泥土、但依然能看出质地晶莹的青玉物件,正是丢失的那只缠枝莲纹酒觞! 人群顿时哗然! 柳如烟脸色一变,翡翠更是失声惊叫:“这……这不可能!怎么会在你那里?” 阿默咿呀着,急切地指向藏书阁后院的方向,又比划着挖土的动作,然后拼命摇头,指着张管事,又指指自己胸口,再重重磕头。 意思很明显:这酒觞是他在藏书阁后院的偏僻花圃里挖到的,不是张管事偷的。 柳如烟的视线射向翡翠,翡翠脸色瞬间煞白,腿一软,跪倒在地:“侧妃明鉴!奴婢……奴婢昨日真的没拿!定是这哑巴胡说!或者……或者是张管事偷了藏在那里,被这哑巴偶然发现!” 张管事此刻却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大喊:“侧妃!小的冤枉啊!小的昨日当值,半步未离,如何能去藏书阁后院埋赃?定是有人陷害小的!这哑仆平日老实,从不说谎,他捡到此物,正好证明小的清白!” 场面一时混乱,柳如烟骑虎难下。她本意是借此严惩张管事,没想到半路杀出个哑巴,还拿出了“赃物”。若坚持行刑,未免显得自己处事不公,挟私报复。尤其王爷刚离京,那么多双眼睛看着…… 就在此时,陈嬷嬷从人群后挤出来,到柳如烟跟前福了福,小心翼翼道:“侧妃容禀,老奴……老奴昨日好像看见翡翠姑娘晌午从库房出来时,神色有些慌张,袖口似乎……呃,老奴眼拙,许是看错了。” 她这话说得吞吞吐吐,欲言又止,却比直接指证更让人浮想联翩。 翡翠尖声道:“陈嬷嬷!你血口喷人!” 柳如烟胸口剧烈起伏起来,盯着跪在眼前瑟瑟发抖的翡翠,又看看举着酒觞、一脸“憨直”的阿默,再扫过周围仆役们各异的神色,终于明白,今天这事,不能再按原计划走了。 她强压怒火,挤出一丝笑容:“看来是场误会。既然酒觞找到了,张管事,便起来吧。以后库房重地,还需更加谨慎。” 她又对阿默道,“你这哑仆,倒是个实诚的,回头去账房领五百钱赏。” 轻描淡写,就想把这事揭过。 张管事死里逃生,叩头谢恩,看向柳如烟的眼神却再无丝毫敬畏,只有冰冷的恨意。翡翠面无人色,瘫软在地。 阿默磕了个头,默默退下。 一场风波,看似平息,但有些东西,已经彻底改变了。 柳如烟想建立的权威,在这一场当众的“误判”中,出现了第一道极深的裂痕。张管事及其亲近之人,成了她坚定的反对者。陈嬷嬷看似笨拙的“多嘴”,却使更多人心里埋下了怀疑的种子。 而那个平时毫不起眼、甚至被许多人忽视的哑仆阿默,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进入了某些人的视野。 最重要的是,经过此事,柳如烟对王府的掌控,不再那么理所当然,无懈可击。暗中的不满在滋长,观望者在增多。 林晚在西院,听陈嬷嬷略带兴奋地讲完整个过程,脸色淡然,只轻轻拨弄着腕上剩下的另一只素银镯子。 阿默……他竟冒险亲自入局。那酒觞,真是他“捡”到的吗?还是他用了别的法子?她想起那包碎银铜钱,想起他在窗前清亮的眼底里深藏的决绝。 这个人情,她记下了。 赏荷宴还是如期举行了,只是柳如烟的笑容,多少有些勉强。宴后,有关侧妃处事不公、纵容心腹陷害老人的流言,悄悄在王府下人之间传播开来。 林晚的“病”,渐渐“好”了些。开始偶尔在黄昏时,于西院附近人少的小花园走走。 她不再刻意避着人,有时遇到面露同情或好奇的仆役,会微微颔首,偶尔问一句“近日可好?”“差事辛苦否?”语气平和,毫无架子。 她依旧很瘦,脸色苍白,但脊背挺得很直。那种沉静的、不同于往日懦弱或后来绝望的气垫,使一些老仆暗自纳罕。 银子像水一样悄无声息地流出去。通过陈嬷嬷,或通过其他一些看似偶然的途径,接济家中困难的,抚慰被柳如烟无故责罚的,奖励做事勤恳却被埋没的。 钱不多,却总能送到最需要、也最可能记住这点好的人手里。 阿默偶尔还是会深夜出现在后窗下,不再送钱,有时是一包街上买的、还温热的桂花糕,有时是一本薄薄的、看起来有些年头的市井游记。放下东西,有时写两个字,“安”、“阅”,有时只是静静站一会儿,听她说几句西院的琐事,或者王府新的动向,然后悄然离去。 他们之间形成了一种奇特的默契,他不问她的计划,她不探他的底细。只是在这座华丽牢笼的阴影里,彼此确认着对方的存在,汲取着那份无声的支持和温暖。 转眼,赵珩离京已一月有余。北境时有战报传回,似乎局势胶着,王爷归期未定。 王府里,柳如烟最初的锐气被那场“酒觞风波”挫掉不少,行事收敛了些,但根基仍在。只是底下暗涌的波澜,越来越明显。 这一日,林晚正在小花园慢慢走着,迎面碰上了柳如烟。 柳如烟似乎刚从外面回来,一身华服,脸色却不太好看,见到林晚,脚步顿住,上下打量她几眼,扯出一个笑:“姐姐气色倒是好了不少。” 林晚停下脚步,微微屈膝:“托妹妹的福,将养着罢了。” 柳如烟走近两步,目光落在林晚洗得发白的衣裙上,闪过一丝讥诮,随即又换上忧色:“姐姐到底是我靖王府的正妃,这般简素,传出去倒让人说王爷苛待。也是我疏忽了,明日就让人给姐姐送几匹新料子来。” “不必劳烦妹妹了,我如今清静惯了,这样就好。” 柳如烟碰了个软钉子,脸色沉了沉,“姐姐近来,似乎常在这园中走动?还听说,姐姐心善,常接济些不相干的下人?姐姐,不是妹妹多嘴,这王府有王府的规矩,有些人,心野了,可不是几文钱就能收买的。姐姐病体初愈,还是少操些心,安心静养才是正理。” 这是察觉到什么了?林晚抬眼,迎上柳如烟的目光,“妹妹说的是。我不过是见一些老人可怜,随手帮衬一把,全当积福了,并未想其他。这王府的规矩,自然是妹妹掌着,我明白。” 柳如烟盯着她看了片刻,似乎想从她脸上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虚伪或野心,但最终什么也没发现。眼前的女人,苍白,瘦弱,目光平静得近乎空洞,与记忆里那个懦弱哭泣、后来在祠堂里奄奄一息的形象重叠,并无不同。 也许,真是自己多心了?一个失宠无子、娘家也不甚给力的病秧子,还能翻了天不成? 她心下稍安,又敷衍两句,便带着丫环走了。 林晚站在原地,看着柳如烟远去的背影,直到消失在月亮门后。 风过树梢,沙沙作响。 她知道,柳如烟的试探不会停止。她暗中撒下的网,也需要慢慢收紧。 快了。 北境的战事,朝堂的风向,王府内的人心……都在悄然地变化。她需要等一个契机,一个能让所有暗流汇聚、喷涌而出的契机。 而在这之前,她需要更有力的“刀”,和更关键的“信息”。 她的目光,缓缓投向藏书阁的方向。 阿默,你究竟是谁?你身上,又藏着怎样的秘密和力量? 第4章 第 4 章 一个闷热的午后,陈嬷嬷几乎是跌进西院门的,额上汗珠混着尘土,也顾不上擦,嘴唇哆嗦着,凑到正在檐下慢慢捣药的林晚耳边,“王妃……打、打听清楚了!柳侧妃那表兄,顶了王爷京西皇庄大管事缺的那个,真出大事了!” 林晚手里捣药的石杵顿了顿,没抬头:“慢慢说。” “那混账东西,仗着侧妃的势,打着王府和王爷的旗号,强占民田不说,竟敢私加田租,逼死了两户庄农!尸首抬到庄子上,他竟叫人扔去乱葬岗!如今苦主家里剩下的老弱,捧着血书状纸,一路喊冤,闹到了京兆府衙门口!”陈嬷嬷越说越快,“京兆尹似乎不敢擅专,已经将状纸递进了宫!说是……说是惊动了御前!” 林晚放下石杵,抬起眼,眸子里静得像深潭,映着陈嬷嬷激动得发红的脸。 “王爷知道吗?” “北边战事正吃紧,消息许是还没那么快递过去。但宫里肯定知道了!王爷留京辅政的那位长史大人,午后就匆匆进了府,脸色难看得紧,现在还在前院书房没走呢!柳侧院那边,乱成一团了!” 强占民田,逼出人命,还闹到御前,打着靖王府和赵珩的旗号。林晚缓缓站起身,这把刀,比她预想的,还要锋利。 “嬷嬷,你去办两件事。第一,设法让咱们的人,把苦主一家在京兆府前喊冤、状告靖王府管事逼死人命的消息,在府里‘不经意’地传开,尤其是传到那些原本就对柳侧妃不满的管事、还有王爷留下的两位长史耳朵里。要快。” “第二,”她眼底寒光微闪,“去查清楚,柳侧妃这位表兄,当初顶缺的关节是怎么打通的,经了谁的手,许了什么好处。尤其是,王爷离京前,与侧妃争执此事时,侧妃是如何说项,王爷又为何最终‘默许’的。哪怕只是捕风捉影的闲话,也要。” 陈嬷嬷精神一振:“老奴明白!” 转身就要走。 “等等,”林晚叫住她,从袖中取出阿默给的那包银钱里最后剩下的一块碎银,递过去,“让传话的人喝杯茶。打听消息,找最贪杯、舌头最长的。” “哎!”陈嬷嬷接过银子,脚步生风地去了。 林晚重新坐下,拿起石杵,不紧不慢地继续捣着那早已成粉的药材。 午后阳光炽烈,透过稀疏的树叶,在她苍白的脸上投下了晃动的光斑。 消息像长了脚,当天傍晚就在王府各个角落窜开。下人们交头接耳,神色惊惶又带着一种兴奋。逼出人命,闹到御前,这可不是内宅妇人争风吃醋的小打小闹,这是要祸及全府的泼天大罪! 前院书房灯火亮到深夜。两位长史和几位有头脸的管事进进出出,脸色一个比一个凝重。柳如烟的院子早早落了锁,死寂一片,但偶尔有摔东西的声响隐约传出。 第二天,宫里来了旨意,申饬靖王府治家不严,纵仆行凶,严惩涉事家奴,妥善安抚苦主。虽未直接处罚柳如烟,但“治家不严”四字,如同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扇在了代掌中馈的侧妃脸上。 原先巴结柳如烟的人,开始躲闪回避。两位长史直接绕过侧妃,接手了对外交涉和安抚苦主的一应事宜。柳如烟称病不出,但谁都清楚,她是被变相禁足了。 林晚依旧“静养”。陈嬷嬷打听来的消息越来越详细:柳如烟那表兄,是花了重金买通王爷一位不甚得力的属官举荐,又借着柳如烟吹枕头风,赵珩当时正为北境战事烦心,又被柳如烟缠磨不过,便含糊应了,只说不许生事。谁知那混账竟如此胆大包天。 “王爷此刻,怕是肠子都悔青了。”陈嬷嬷小声说。 林晚不语。悔青了肠子又如何?他纵容柳如烟插手外事、安插私人时,就该想到可能有今日。 只是这把火,烧得比她预料的还旺了些。御前申饬,对赵珩的声望是沉重打击,尤其是在他督军北境的节骨眼上。 时机,似乎正在成熟。但还不够。柳如烟只是失势,并未伤筋动骨。赵珩的根基,也还未动摇。 她需要一阵更猛的风,或者,一把更精准的刀。 几天后的深夜,阿默来了。这一次,他没有带任何东西,只递进来一张折叠得很小的纸条。 林晚就着屋里微弱的烛光展开纸条,上面只有一句话,笔迹凌乱却锋芒毕露:“北境急报,王轻敌冒进,中伏,损兵三千,退守栾城。弹劾将至。” 北境败了!赵珩吃了败仗! 林晚抬眼看向窗外,阿默仍站在那片阴影里,对她缓缓地点了点头,确认了这个消息的真实性。 败仗,申饬,内外交困,赵珩的处境,急转直下。 “消息……确切?” 阿默再次点头,手指在窗棂上快速划过:“军中旧识,八百里加急。” 军中旧识?林晚深深看了他一眼。这个哑巴书生身上的谜团,越来越深了,但现在不是探究的时候。 “弹劾何时会到?” 阿默写下:“三日之内。首劾者,御史台程焕。” 程焕,以刚直不阿、不惧权贵闻名,且素来与几位对靖王有意的皇子走得不算近,他的弹劾,分量极重。 林晚将纸条凑近烛火,火焰腾起,吞噬了那行惊心动魄的字。 “阿默,”她忽然低声唤他名字,这是她第一次这样叫他,“你能帮我送一封信出府吗?送到一个……绝对可靠的人手里。” 阿默没有丝毫犹豫,点头。 林晚转身,快步走到简陋的书案前,铺开一张普通的信笺,研墨,提笔。 她没有写抬头,没有落款,只写了寥寥数语:“风急浪高,旧舟将覆。可觅新渡?闻程公清直,素慕之。” 写罢,吹干墨迹,折好,走出房门,递给窗外的阿默。 阿默接过,仔细收进怀里贴身之处,又看了她一眼,最终只是对她重重一点头,旋即转身,消失在浓重夜色里。 接下来的三天,王府像一口即将沸腾的锅。北境败绩的消息虽然被严密封锁,但宫中隐约透出的压抑,以及几位与王府关联密切的朝官匆匆来访又面色沉重离去的景象,所有人都嗅到了不祥。 柳如烟依旧“病”着,但她的院子已无人再刻意看守,府中仆役人心浮动,两位长史焦头烂额,既要应付宫中和京兆府对皇庄一案的质询,又要竭力稳住府内局面。 第三天下午,弹劾如约而至。御史程焕当庭上本,历数靖王赵珩三大罪:其一,治家无方,纵容侧妃及家奴横行不法,逼死人命,玷辱皇室声誉;其二,北境督军,刚愎轻敌,贪功冒进,致损兵折将,丧土辱国;其三,结交外臣,似有不轨。奏章言辞犀利,证据罗列,直指赵珩德不配位,不堪重任。 一石激起千层浪。 朝堂哗然,原本观望的势力纷纷下场,附和者有之,落井下石者有之。皇帝震怒,当庭摔了奏本,下旨严查,并急召赵珩回京述职。 靖王府,天塌了。 前院彻底乱了套。长史面如死灰,几位倚仗赵珩的属官如丧考妣。下人们更是惶惶不可终日,窃窃私语着王府是否将有大祸,各自琢磨起出路。 西院却异乎寻常地平静。 林晚换上了一身半新不旧、但浆洗得干干净净的藕荷色衣裙,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用一根简单的银簪绾住。她坐在窗前,慢慢喝着一盏陈嬷嬷新沏的、最普通的茶。 “王妃,前院……前院怕是……”陈嬷嬷又兴奋又害怕。 “慌什么。”林晚放下茶盏,“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咱们只管看戏就是了。” 她站起身:“嬷嬷,随我去看看柳侧妃吧。她‘病’了这些日子,也该去探探病了。” 陈嬷嬷一愣,随即领悟,赶紧跟上。 柳如烟的院落果然门庭冷落,守门的婆子不知躲到哪里去了,院门虚掩着,林晚径直推开,走了进去。 院子里一片狼藉,摔碎的花盆、散落的杂物随处可见,正房门窗紧闭。 林晚走到门前,抬手,叩了几下。里面死寂片刻,传来柳如烟嘶哑尖利的声音:“滚!都给我滚!” 林晚示意陈嬷嬷上前,陈嬷嬷用力一推,门开了。 屋内光线昏暗,柳如烟蜷缩在榻上,头发散乱,衣衫不整,往日娇美的面容憔悴蜡黄,眼窝深陷,布满血丝。 看到进来的是林晚,她像受惊的猫一样坐起:“是你?!你来干什么?看我的笑话吗?滚出去!” 林晚缓缓走进来,环视了一下这间曾经华丽、如今却凌乱不堪的屋子,目光最后落在柳如烟脸上,“妹妹病得这样重,我这做姐姐的,自然该来看看。” “少在这里假惺惺!”柳如烟的胸口剧烈起伏起来,“都是你!是你害我!是你在背后搞鬼!” 林晚轻轻笑了笑:“妹妹这话从何说起?强占民田、逼死人命的是你表兄,举荐这等人渣的是你,在王爷面前吹风、让他顶了缺的也是你,与我何干?” “你!你早就知道……你早就布好了局等着我!还有北境……北境的事,是不是也跟你有关?!” “北境战事,是王爷督军不力,与我一个深宅妇人何干?妹妹还是想想自己吧。御前申饬,逼出人命,如今王爷自身难保,你这位‘代掌中馈’、举荐凶徒的侧妃,该如何自处?” 柳如烟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眼中终于露出深切的恐惧。 她突然扑到榻边,抓住林晚的裙摆,涕泪横流:“姐姐!王妃!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你救救我!看在往日……看在我伺候王爷的份上,你帮我在王爷面前说句话!我不能……我不能就这么完了啊!” 往日?林晚垂下眼,看着柳如烟抓着自己裙摆的手,想起祠堂冰冷的地面,身下漫开的血,还有那锥心刺骨的痛。 她慢慢地,一根一根,掰开柳如烟的手指。 “往日?”她重复了一遍,“妹妹还是,自求多福吧。” 说完,她不再看瘫软在地、失魂落魄的柳如烟,转身,带着陈嬷嬷,一步一步走出了这间弥漫着死亡气息的屋子。 阳光刺眼,身后的哭嚎和诅咒渐渐模糊。 回到西院,林晚屏退了陈嬷嬷,独自站在院中那棵有些年头的桂花树下。 她知道,与柳如烟的恩怨,至此已了。那个女人,完了。等待她的,绝不会是什么好下场。 但她的路,还没走完。 赵珩即将回京,带着败军之将的耻辱和滔天怒火。他会查,会清算。第一个要撕碎的,可能就是她这个“不祥”的正妃。 她不能坐以待毙。 傍晚,阿默再次出现在后窗下。这一次,他脸上带着明显的疲惫,眼底却有松快之色,他递给林晚一张新的纸条。 林晚展开:“程公已动。旧舟将覆之言,甚合其意。彼处已有回音:‘新渡可觅,待风平浪静,自有舟楫相迎。’” 程焕那里有回应了!虽然隐晦,但态度明确。这意味着,朝中已有势力,愿意在她扳倒赵珩之后,接纳她,或者至少,利用她尚书府嫡女和靖王正妃的身份,做些什么。 “另外,”阿默继续在地上写,“王爷明日午时抵京。直接入宫。归府时辰未知。府中长史已得密令,暗中清查‘不稳’之人。” 果然,赵珩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清理门户。她这个正妃,恐怕首当其冲。 林晚看着阿默,月光下,他清秀的面容带着倦色。 “阿默,”她轻声问,“如果……我要做一件很大胆、很危险的事,需要有人帮我稳住这王府后院一时片刻,你能做到吗?” 阿默抬眼,毫不犹豫地点头。他抬手,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地面,然后握紧拳头,缓缓放在心口。 意思很明白:交给我,我会守住这里。 林晚心中那根绷了许久的弦,微微松了一瞬。她点点头:“多谢。” 阿默摇头,指了指她,又指了指天空,做了一个展翅的动作。 你该飞了。 林晚看懂了他的意思,强行压下那股酸涩,用力点了点头。 当夜,西院早早熄了灯。林晚却未睡,她在黑暗中静坐,将整个计划在脑中最后过了一遍。 次日,靖王赵珩回京。 没有凯旋的仪仗,没有煊赫的排场,只有一队沉默疲惫的亲兵,护卫着一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在午后悄无声息地驶入靖王府侧门。 赵珩甚至没有换下那身沾染了污渍的铠甲,便阴沉着脸,大步走进了前院书房。两位长史和几位核心属官早已战战兢兢地候在那里。 门一关上,里面便传出咆哮声,许久,赵珩冰冷的声音传出:“那个贱人呢?带她来见我!” 指的自然是柳如烟。 柳如烟被人从院子里拖出来时,早已没了人形,涕泪横流,语无伦次地求饶。赵珩看她的目光,像看一堆作呕的垃圾。 “拖下去,关进柴房!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见她!” 处理完柳如烟,赵珩的怒火并未平息,反而更旺。他想起那个同样不省心的正妃,那个据说在他离京后“安静养病”,却又似乎隐隐有些不同了的女人。 “林晚呢?”他问。 长史之一硬着头皮回道:“王妃一直在西院静养,未曾外出。” “静养?”赵珩冷笑,“她倒是会躲清静!带她过来!” 此刻,西院内,林晚已经得到了赵珩回府、并要见她的消息。陈嬷嬷吓得脸色发白:“王妃,王爷他……他正在气头上,您……” 林晚却异常平静,她对着那面模糊的铜镜,最后整理了一下鬓发和衣襟。镜中的女子,依旧苍白瘦弱,但目光沉静,脊背挺直,再无半分往日的怯懦。 “该来的,总会来。”她淡淡道,“嬷嬷,你留在院里,无论听到什么动静,都不要出去,记住我之前交代你的话。” 陈嬷嬷含泪点头。 林晚深吸一口气,推开房门,走了出去。午后阳光刺目,她微微眯了眯眼,然后朝着前院书房的方向,一步一步,稳稳地走去。 书房外守着如狼似虎的亲兵,看向她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林晚恍若未见,径直走到门前。 “王爷,王妃带到。” “让她滚进来!”里面传来赵珩不耐的怒吼。 林晚推门而入。 书房内一片狼藉,赵珩背对着门,站在窗前,玄色铠甲未卸,周身散发着浓重的戾气。 听到脚步声,他转过身。 那张曾经英俊、如今却略显扭曲的脸,撞进林晚眼中。 “见到本王,还不跪下?” 林晚没有动,她平静地迎上赵珩暴怒的视线,缓缓开口:“王爷要问罪,妾身无话可说。只是,在问罪之前,妾身有一事不明,想请教王爷。” 赵珩没想到她竟是这般反应,怔了一下,随即怒火更炽:“你还有脸问?柳氏那贱人所作所为,你敢说你毫不知情?本王离京不过两月,府中便乌烟瘴气,闹出如此丑事,你这正妃,是死了吗?!” 林晚似乎没听见他的斥骂,依旧平静地说:“妾身想问,王爷北境督军,轻敌冒进,致损兵折将,丧师辱国,此事,王爷该如何向朝廷、向皇上、向那些战死的将士家眷交代?” 此言一出,满室皆惊!门外隐约传来抽气声。 赵珩瞳孔骤缩,脸上血色瞬间褪尽,取而代之的是难以置信的暴怒:“放肆!谁给你的胆子妄议朝政、指责本王?!你这贱人,果然包藏祸心!” 他一步踏前,扬起手,就要朝着林晚的脸掴下! 林晚抬起下巴,“王爷今日便是打死妾身,也堵不住天下悠悠之口!王爷可知,如今满朝文武,都在弹劾王爷三大罪!治家不严,纵奴行凶,此其一。督军不力,丧土辱国,此其二。结交外臣,图谋不轨,此其三!皇上已然震怒!王爷此刻回京,不是凯旋,是待罪之身!” 她每说一句,赵珩的脸色就难看一分,扬起的巴掌僵在半空。 “你……你……”赵珩指着林晚,一时竟说不出完整的话。 “妾身如何?”林晚毫不畏惧地逼视着他,“妾身入府三年,谨守妇道,可换来的是什么?是王爷的冷漠厌弃,是侧妃的屡屡陷害,是寒冬祠堂的一碗堕胎药和王爷您亲自踹来的一脚!妾身的孩子,还未出世,就死在了他亲生父亲的脚下!” 她的声音哽咽起来:“王爷如今自身难保,不思己过,却还要拿妾身这早已心死之人问罪?王爷,您的刀,砍向更弱者时,可曾想过,会有今日?!” 门外的亲兵和闻讯赶来的仆役,听得鸦雀无声,不少人面露骇然和复杂之色。原来……王妃竟曾有过身孕?是被王爷…… 赵珩被这一连串的质问打得措手不及,尤其是“堕胎药”和“那一脚”,那是他盛怒之下的举动,事后并非毫无悔意,但骄傲如他,绝不可能承认。 “反了!反了!”他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那是暴怒到极致的嘶吼,“来人!把这疯妇给我拿下!关进地牢!” 门外的亲兵犹豫了一下,还是冲了进来。 林晚没有挣扎,任由两个亲兵反剪住她的双臂。她只是死死盯着赵珩,那目光中的恨意,赵珩竟有些不敢直视。 “王爷,”她被押着向外走,最后回头,留下一句话,“您说,那些弹劾您的折子里,若再加上一条‘宠妾灭妻,戕害子嗣’,皇上和百官,会如何看您?靖王府,还有明日吗?” 赵珩如遭雷击,僵在原地,看着林晚被拖出去的背影,一股寒意,从脚底窜起。 地牢阴冷潮湿,林晚被粗暴地推入一间狭窄的石室,铁门在身后哐当一声锁上,隔绝了最后一丝光线。 她没有呼喊,没有哭泣,只是摸索着,在冰冷的石墙边慢慢坐下。地牢的寒意侵肌蚀骨,小腹处那早已愈合的旧伤,似乎又开始隐隐作痛。 但她心里,却是一片冰封般的冷静,甚至有一丝轻松。 该说的,都说了。该撕破的脸,都撕破了。种子已经埋下,就在那些亲兵和仆役的耳朵里、心里。赵珩的暴虐、凉薄、无能,被她亲手撕开,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现在,只等风来。 地牢里不知日夜。只有送饭的狱卒,每日两次,从铁门下方的小窗递进来一碗馊臭的粥水。 林晚安静地吃着,保持着体力。她在等。 第三日,或许第四日,她分不清,地牢入口处传来杂乱的脚步声,似乎有不少人涌了进来。然后,她所在石室的铁门,哗啦一声打开了。 刺目的火把光芒照了进来,林晚眯起眼。 站在门口的,不是狱卒,也不是赵珩的亲兵,而是一队穿着宫中内侍服饰的人,为首一个面白无须。 他身后,还跟着两名身着官服、神色肃穆的官员,其中一人,林晚在模糊的光线下辨认出,正是那位刚直的御史,程焕! “靖王妃林氏?”那内侍尖细的声音响起。 林晚站起身,尽管衣衫狼狈,面色苍白,却挺直了脊背,微微颔首:“妾身在。” 内侍展开一卷明黄绢帛,朗声道:“奉圣上口谕:靖王赵珩,治家无方,纵仆行凶;督军北境,丧师辱国;行为失检,有负圣恩。着即削去王爵,圈禁宗人府,听候发落。靖王府一应人等,由宗人府与刑部会同审理。靖王妃林氏,即刻接入宫中,由皇后娘娘安置。钦此。” 王爵削了!圈禁宗人府! 纵然早有预料,亲耳听到这旨意,林晚心头仍是巨震。 赵珩,真的完了。 那内宣读完口谕,对林晚态度客气了些:“王妃,请随咱家走吧。皇后娘娘懿旨,请您暂居凤仪宫偏殿。” 林晚定了定神,对着皇宫的方向,躬身一礼:“妾身领旨,谢皇上、皇后娘娘恩典。” 然后,她转向程焕和另一位官员,也屈膝行了一礼。 程焕微微颔首,并未多言。 林晚跟着内侍走出地牢,久违的阳光刺得她几乎流泪。 地牢外,王府已然一片混乱,到处都是抄查、盘问的官吏和兵丁,仆役们惊惶失措,哭喊声隐约可闻。 她目不斜视,跟着宫人,穿过这片熟悉的、却已天翻地覆的庭院,走向王府大门。 脚步踏出门槛的那一刻,她微微顿住,没有回头。这座承载了原主和她太多痛苦与屈辱的府邸,终于,被她抛在了身后。 凤仪宫偏殿,陈设清雅,熏着淡淡的宁神香。皇后并未立刻召见,只派了妥帖的宫人伺候她沐浴更衣,送上清淡适宜的饮食。 林晚知道,这是观察,也是保护。她现在是一枚重要的棋子,一枚可以用来彻底钉死赵珩、也可能被其他势力利用的棋子。 她异常配合,安静地待在偏殿里,不言不语,除了必要的应对,几乎像个隐形人。 宫人们私下议论,这位靖王妃真是沉静得可怕,经历了那样的大起大落,竟看不出太多情绪。 只有林晚自己知道,她心里那根弦,从未松过。她在等,等宫里的态度,等朝堂的博弈结果,也在等……一个消息。 五日后,皇后终于召见了她。 皇后年约四旬,容貌端庄,气度雍容。她问了几句林晚的身体,又叹息了几句赵珩的“不争气”和柳如烟的“祸乱”。 然后,她话锋一转,道:“你父亲林尚书,前日递了折子,言及你以往在王府种种委屈,恳请陛下和本宫为你做主,你……受苦了。” 林晚垂下眼帘:“多谢皇后娘娘关怀,多谢父亲记挂。妾身以往愚钝,未能早日禀明实情,酿成后祸,亦有罪责。” 皇后看着她低眉顺眼、却无半分惶恐瑟缩的模样,眼中闪过一丝欣赏。 “如今赵珩已罪有应得。你既是受害者,又是明事理的,日后有何打算?” 林晚沉默片刻,抬眼看皇后,“回娘娘,妾身蒙冤受辱,九死一生,幸得皇上、娘娘圣明,沉冤得雪。妾身别无他求,只愿此后能得一安身立命之所,平淡度日。若……若蒙不弃,妾身愿将所知王府旧事、赵珩悖逆之言行之证据,悉数呈报,以供朝廷查证,肃清朝纲。” 她主动交出了“投名状”,表明了自己无意再卷入权力纷争中心,只求一个安稳结局的态度,这无疑让皇后和皇帝更放心。 皇后神色果然更缓和了些,温言道:“你能如此想,甚好。陛下与本宫,自然不会亏待于你。你且安心在此住着,待诸事了结,自有恩旨。” 又过了半月,赵珩的案子基本审定。数罪并罚,最终旨意下:废为庶人,终身圈禁。柳如烟杖八十,流放三千里,其表兄及一干涉案人等,斩立决,靖王府查抄。 而林晚,因“秉性柔嘉,横遭迫害,深明大义”,特旨褒奖,赐还尚书府居住,并赏赐金银布帛若干,以作抚恤。同时,皇帝下旨,令有司详查以往因赵珩之故蒙冤受屈之人,酌情平反抚慰。 尘埃,看似落定。 出宫那日,天高云淡。 林晚穿着皇后赏赐的一身素净宫装,坐上了回尚书府的马车。掀起车帘一角,看着巍峨宫墙渐渐远去,她脸上并无多少欣喜。 回到尚书府,父亲林尚书神色复杂,母亲抱着她垂泪,兄嫂们态度客气中带着疏离,府中下人看她眼神也怪怪的。 她知道,自己虽然“沉冤得雪”,但在世人眼中,终究是嫁过人、又经历了如此骇人听闻之事的女子,且与废王赵珩牵扯太深。尚书府接纳她,更多是出于圣旨和名声的考量。 她安之若素,住进了府中一个清净的小院,深居简出。 仿佛一切都结束了。 直到有一天,京城里忽然传开消息:萧家当年的冤案平反了,所有没收财产全部归还。那个叫阿默的哑奴,本名萧逸,是忠良之后,并非哑巴,他说他拒绝做官。 消息传来时,林晚正发呆,手里的茶杯顿了一下,水晃出来几滴。 没过两天,萧逸上门了。 林尚书在前厅见了他,没说多久话,再出来时,脸上那点为难全没了,换成了一副“赶紧办妥”的轻松。 林晚被叫到花厅,母亲拉着她手,话说得又快又直:“晚儿,萧公子来提亲了,不计较从前那些事。,你爹答应了,这可是好事。” 哥嫂也在旁边帮腔,笑得比往日真切不少。 林晚安静地听着,抬眼望出去,萧逸站在廊下,也正看着她。两人目光对上,他眼里依旧亮堂堂的。 婚事办得简单。 成亲那天,尚书府热热闹闹地摆了酒,她又穿上嫁衣,坐上离开家的轿子,这回心里是踏实的。 晚上,红烛烧得正亮,萧逸握着她的手,第一次开口说话了。 “京城这地方,高门大院的,我待腻了。我想找处有山有水的地方,过普通日子,你……愿意跟我走吗?” 烛光跳在林晚眼睛里,她回握住他的手,点了点头:“嗯。” 三天后,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出了京城。车里,林晚靠着萧逸的肩膀,看着窗外田地、远山一样样退过去,又一样样迎上来。 那些宫墙、那些规矩、那些指指点点的目光,都远远抛在了后面。前面等着他们的,是长长的路,和自由自在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