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又捡男人》 第1章 第 1 章 烈日杲杲,岭南的夏天连一丝微风都是奢望。芭蕉叶被烤得蔫头耷脑,仿佛一捏就碎成渣,躲在树干上的蝉不知疲倦地叫着,吵得让人昏昏欲睡。 早已过午时,日头还是毒得狠。 宽大的蓑笠歪斜地撑着瘦弱的身躯,纤细的手指撑了撑蓑沿,一张白皙小巧不施粉黛的鹅蛋脸一下子露了出来,一双灵动如潺潺溪流,明艳如皎皎月华的眸子腾然出现,调皮地眨了眨。 春霜背着一箩筐的草药走在滚烫的石块上,欢快地踩着步伐,尽管炎热让人萎靡不振,但她像是一朵沾满露水的牡丹花那样娇艳朝气,没有一丝倦怠。 春霜扭头看父亲还攀在山崖上左顾右盼,希望寻摸更名贵的药材,其实他们父女俩都心知肚明这么炎热的天,即便是再名贵的草药也焉了吧唧,卖不出个好价钱。 可单靠春大福平日里给村民治些小毛小病,卖几剂草药是养不了家的,故而平日里他凭这识草断药的本事总是带着春霜上山采药,卖些名贵药材给城里的药铺贴补家用。 几滴晶莹剔透的汗珠顺着春霜的额头往下滴,越发让她那张鹅蛋脸显得娇嫩犹如夏日的水蜜桃那般香甜,左等右等还不见春大福,她倒也是个好脾气,不愿催促他,只道,“爹,我去清泉那处等你。” “小心脚下。” 春大福摆了摆手,连一个眼神也没给自己闺女。 春霜小声嘀咕了一句,他没听清,再抬头时那姑娘已奔奔跳跳跑了好远。 春霜的水葫芦早就见底,她急需一潭清泉浇在脸上,没走几步,潺潺流水声越发清晰,一呼一吸间好像已经嗅到的是泉水的清香,她闭上眼想象自己仿佛下一瞬便能一头扎进这冰凉清冽的泉水之中。 她下意识地咽了咽口水,想象清甜的泉水入喉间,忽地后背一凉,粘稠的微风刮在她身上,明明是热得快要昏倒的夏日,却有一股强烈的寒意爬上她全身。 是从未有过的感觉。 春霜停下脚步环顾四周,寒意顺着后背爬上四肢。不远处宁静阴凉的竹林里骤然扑腾出一群翅膀,群鸟惊起飞向空中,她本能地被那处吸引了目光,四下无人寂静万分之际一声惊天的雷响打破蝉鸣鸟叫,吓得她一缩脖子。 炙热的太阳瞬间没了气势,浓云如墨,翻涌堆叠,远处传来滚雷沉闷的咆哮,铜钱大的雨滴拍在芭蕉叶上,天河倾泻般倒灌下来。 被炙热烤干的石头上霎时浸润着雨水,热浪滚滚直冲脑门,闷热之气弥漫在周身,黏腻的空气,滚烫的雨水,春霜脚底一滑,仰面摔在石头上。 啊~ 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发生,她躺在柔软滚烫的东西上,定睛一看,是一个人。 一个男人,倒在河水之中,一身白衣上染着触目惊心的红,周身的河水都被染成了血水。 “啊!” 头顶的蓑笠被摔出几丈远,雨水顿时模糊春霜的视线,箩筐里的草药一股脑地掉在岩石上顺着雨水流向河里。 但她顾不得这些,揉了揉眼睛惊恐地望着那个横在河岸边的男人,恍惚间春霜心中一下便笃定刚才的寒意因这个男人而起,她双腿频频后蹬想要远离这个男人。 可雨水磅礴,让她无法无视眼前这个濒临死亡的男人,她硬着头皮又爬了过去,伸出两指探在男人鼻尖。 男人紧闭的眼皮陡然睁开,如同濒死的孤狼亮出最后的獠牙,一双深不见底的黑瞳仿佛要将春霜拉入深潭,薄唇努力张了张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春霜着实被这双黑眸吓坏了,猛然推开,男人闷哼一声又昏睡过去。 只是那一瞬春霜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丝念头,这个男人要杀她。可这又是不可能的,这男人面容白皙孱弱,手指修长细腻,并不像山野强盗,倒像是个落魄的秀才,只不过那双眸子…… “愣在这干什么?还不快救人!” 身后来自父亲的呵斥让春霜猛然清醒,可那双要弑人的黑瞳让她心有余悸,她按着自己心口不敢上前。 “爹……我……” 春大福三步并作两步又探了探男人的鼻息,“他尚有气息,快点扶他回去。” “可……”总不能说他眼睛会吃人,所以不能带回家吧。春霜说道,“阿爹,此人受的是刀伤,来路不明,岂能带回家?” “我教你医者仁心,你都忘到何处去了?” “仁心也要看人……”这是个大麻烦…… 雨越下越大,完全掩盖春霜嘀嘀咕咕的声音,这个男人腰侧伤口渗出的血已经由红转黑,春大福三指压住脉搏,眉头皱了皱,不由分说地将背上的箩筐交给春霜,自己背起这个男人就往山下走。 春家院子。 “把他衣服解开。”春大福抄起架上一条毛巾横在脖子上囫囵吞枣般擦了擦脸,顾不得浑身湿透,吩咐了一句便向后院灶台走去,父女俩背着淋湿的草药还拖着一个男人,“我去烧些水。” 男人伤口的血还咕咕往外冒,春霜不情不愿地解开这件洗得发白的靛蓝直裰,布料是廉价的麻布,肘部与肩头已磨得泛白起毛,却浆洗得干干净净,腰间系着一条灰色的布绦,同样陈旧却打得整齐规整,“倒有几分读书人的体面,会不会是个教书先生?” 长衫一件一件被解开,露出的是雪白的皮肤还有一道一道的伤痕,触目惊心,春霜倒吸一口凉气。 “怎么还没脱光?” “爹,他伤得这么严重,还是个男人。”春霜直摇头,心底的担忧越发浓烈,但宣之于口又不知从何说起,“我……” “男人怎么了?医者不问男女,况且要不是你耽搁不少时辰,他说不定这会已经止住血。” 是,父亲说得对,但春霜还是害怕那人的目光又忍不住朝床上看去。 春大福端着一盆热水走进屋内,拿出一把剪子将已经染红的布裤一剪到脚踝,比起上半身的刀伤,男人的长腿上更是有许多密密麻麻的小伤口。 “看来他一路走来吃了不少苦。” 春霜看着春大福专注擦拭伤口,好奇地坐在一旁看,“爹,你猜他是干什么的,为何会有如此重的伤?” “估摸着是个秀才,半路上遇上打劫的了。” “可他……”春霜低头看着那双破损的云头履,鞋底几乎磨平,沾满了干涸的泥泞,仿佛在诉说他曾经历过怎样的奔波与狼狈,“谁家好劫匪会打劫这样的人?” 随着脸上的血污被擦洗干净,一张如皑皑雪山洁净清冽的面容落在春霜眼里,眉骨线条清晰,平添几分料峭的锋锐,鼻梁高挺,薄唇绯色,长发仅用一根青玉簪松松挽住,几缕墨发垂落颈侧,即便是这般狼狈的躺着,也难掩清贵儒雅的皮相。 春霜的心怦怦直跳,隐隐又有些相信这落魄秀才是打劫的目标,或许是看上了他的色…… 春大福忙活到天黑才勉强止住伤口的血,春霜招呼他吃饭。 春家贫苦,只有这一方小院,院中有一方桃树一口水井,剩下的空地上安置了许多春大福自己做的晒药架,除此之外也只剩下四四方方的木桌供父女俩吃食。 春霜在后院忙活了半天,木桌上放着一叠咸菜,一叠腐乳,两碗白粥,“爹爹,吃饭了。” 春大福将手搁在盆中洗去血渍,端起碗放在嘴边轻轻吹了吹滚烫的白粥,眼睛一瞟桌上的竹笼,“只有两碗白粥?” 春霜解释道,“我刚才喂了小白与小灰。” 小白和小灰是春霜捡来的兔子与鸽子。 春大福摇了摇头虽嘴上嗔怪,但眼尾弯弯笑成一条缝,“你连饭也做不好,还能养活兔子?这兔子不让你饿死已是万幸。” “阿爹又瞎说,”春霜满脸不服气,打开竹笼抱着小白提溜到他面前,“你看小白是不是胖了许多?” 春大福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她不喜涂脂抹粉,对新衫也没什么感觉,只心地善良,喜欢往家捡一些柔软的活物。 “是比抓回来时胖了,何时做个麻辣兔肉给阿爹尝尝?” 明知是阿爹开玩笑,春霜还是没好气地瞪了老头一眼,将小白护在怀里,吐了吐舌头,“阿爹要吃麻辣兔肉怕是还得等一等,等我把阿爹采的野山参给小白吃了,也好让阿爹补补身子。” 被闺女一噎,春大福不太服气,“你这孩子,少打我那些药材的主意。” 春霜志得意满地将小白塞回笼子,“只许你动我的小白,不许我动你的野山参,阿爹好不公平。” “好,阿爹错了,我不动你的小白,你也不动我的山参。” 忽然屋里传来一声瓷碟碎地的响动,春霜离门近又跑得快,一个飞身跑进屋里。 裴知禹从黑暗中醒来,他像是在汪洋大海里漂浮了许久,汹涌的潮水像是无形的大手掐住他的咽喉,让他无法呼吸,他在一片混沌中失去神志。 眼皮重若千斤,他费力地掀开一道缝隙,视线模糊不清,只能勾勒出一个俯身靠近的窈窕轮廓。 娇柔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飘来,随之而来的是一双关切的眼睛,但那双眼睛不知是敌是友。 多半是出卖朋友的叛徒。裴知禹想。 一缕带着药香的发丝,正轻轻扫过他的下颌。他一把抓住那只纤细的手腕,“你是谁?” 又是狼一般的凶光。春霜被他这一瞪,吓得双腿打颤。 “我……” 那只大手一把拽过春霜,虎口掐在纤细的脖颈处,碰触到一片柔软滑腻之时大手跌落在床褥上,浑身使不上力气。 春大福压住裴知禹说道,“你别乱动,刀伤上有毒,你动怒只会越快毒发。” 裴知禹如同猛虎被困体力耗尽,只能由着春大福。他强提着最后一口气息虚弱地环顾四周,一望到底的屋子,粗糙木质的家具,角落却有一张经细细打磨的梳妆台,上面放着三三两两女儿家的用物,屋内只有一张床,就是他现在躺着的床。 裴知禹松了口气似地,在快要撑不住闭上眼睛时最后的目光落在床边那张清秀的鹅蛋脸上,朝她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是个温柔的笑,只是春霜还沉浸在刚才那双淬了毒的目光中,忽觉这个笑容很是嘲讽滑稽,有点像小孩子乱发脾气之后发现错的是自己,故而讨好一样陪着笑脸。 感谢各位小可爱收藏,上榜后会有不定期红包掉落哦,爱你们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 1 章 第2章 第 2 章 深夜,春家院子早早地熄了烛,父女俩都沉浸在梦香之中。 一双深眸像两簇幽冷的鬼火一般带着杀意,淬了毒似地钉在春霜脸上。那沙哑得几乎破碎却字字浸着寒气的音节,“我要杀了你!” 春霜猛然惊醒过来,喘着粗气从草席上坐起来,看着旁边的床铺上好不容易睡着的男人,男人面色平静安详,乍一看是个温柔又体面的读书人。 “亏得我把床让给他,他竟用如此可怕的眼神看我,害得我做恶梦,”春霜明知不能与病人置气,心中还是气不过,抬起脚踩在这穷酸秀才那双磨破了的鞋子上。 踩完之后春霜又心软下来,这人到底经历了何等可怕的事情才让他有这般嗜人的目光。春霜又看向躺在院中凉席上的春大福早就进入梦乡鼾声震天,心中更是生气,明明是阿爹担心男人晚上毒发这才与她约定轮流照看,现在倒好,只有她一人睁着眼,满头是汗。 这一夜她都睡得迷迷糊糊,总是无缘无故地想起那双眼睛,在硬邦邦的草席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踏实。 晨光初透,隔着白蒙蒙的雾气晕染开一片蛋黄般的光。昨日的暴雨化作极细的雨雾在空中弥漫,黏腻又灼热。 院里一棵老桃树沉甸甸地滴着昨夜的雨水,院墙上的青苔吸足了水分,油光锃亮得像一层墨绿的绒毯。春大福早早地起了身,推开木门提着井水洒扫门外的青石路。 棕帚唰唰唰一下一下扫过石子路,时不时又带过几声清脆的鸟叫,空气中弥漫着湿润的土腥味,宁静又安逸。 院外一个苍老且高亢的声音喊道,“乾坤倾覆,日月晦暝。大行皇帝于夜龙驭上宾,遽登遐天。今山陵崩摧,万民同悲……” 这个声音反反复复地喊着,似要喊遍岭南的每个角落。 春霜睡得不好,天快亮时才糊里糊涂地睡过去,好不容易进入梦乡,又被这喊声吵醒,此刻歪着脑袋听了几遍才缓过神来。她扭头看向躺在床上的男人,他鸦羽似地睫毛颤颤地抖了几下,似乎也在听着门外的喊声。 春霜又一次捕捉到他晦涩不明的眼神,只有一瞬,当眼角余光与春霜一碰,他目光柔和地看向春霜。 裴知禹温和地朝她笑了笑,“是你救了我?” “是我阿爹。” “多谢姑娘。”裴知禹又问,“屋外是何声音?” 春霜打了个哈欠习以为常,“你不用怕,是打更的老齐,他每天都这么喊,已经喊几天了。” 裴知禹目光一闪,“他在喊什么?” “你听不明白吗?”春霜说道,“老齐在传皇帝的旨意。我们这里离京城遥远,消息严重滞后,皇帝驾崩,宋主簿命老齐得把这消息传遍整个岭南。” 春大福走进屋内,“你醒了?” 裴知禹无辜的大眼睛看向门口,挣扎地坐起身,“原是老先生救了某,某感激不经,还请老先生受某一拜。” 裴知禹本就长得白净俊朗,这副谦逊温和的模样更是瞬间捕获了平日里干粗活谋生的春大福。 “郎君不必如此,唤我大福即可。” 裴知禹侧过身子,艰难地向春大福行礼,挣扎间腰腹的伤口又裂了开来,“老先生对某有救命之恩,某岂敢如此称呼老先生,还是唤一声老先生吧。” 春大福扶他躺好,又是给他止血给他上药,“我看郎君像是读书人,可有功名在身?” 裴知禹缓缓道来,“老先生目光老辣,正如老先生所料,某名唤墨清,是属地秀才,进京赶考,没曾想途中遇上匪盗,幸得老先生救命。” 春大福三指轻轻搭在他的手腕处,“郎君既是秀才,进京赶考便是,为何会路过岭南?说句冒犯郎君的话,郎君也不像家境殷实之人,那些匪盗岂会无缘无故抢你?” 裴知禹心里一咯噔,默默点头,似破釜沉舟似心中坦荡,“果然瞒不过老先生。” 春大福目光炯炯看向裴知禹,一点也不给他逃避的机会,“你没说实话。” 裴知禹猛然抬头,温柔谦和的眸中闪出几分委屈来,“不,某说的是实话,只是……” “老先生是某的救命恩人,某实在不该隐瞒。”他思来想去,茫然地点点头,“未入夏时某便启程进京赶考,途径路上驿站,偶遇一书生名唤石靖,他与某彻夜畅谈甚是投缘,我俩便一同赶路。” “可行至岭南地界,一连几天大雨,我俩困于城外破庙中,一夜某因连日奔波又挑灯温书,困倦至极倒头便睡。刚过子时,某便听见窸窸窣窣的响动,原以为是硕鼠啃食干粮,没曾想是石靖趁着雨夜欲偷我盘缠。某与他厮打在一起,这才得知他并不是什么进京赶考的秀才,而是专偷过路秀才钱财的小偷。” “某仗着高大几分,稍占优势,可他为人歹毒,匕首上沾了毒,某受重伤之后气不过问他讨要解药,可他非但不给,还要拉我去报官。” 春霜听得入迷,手心里都是汗,“拉你去报官作甚?难道不应该是你拉他去报官?” “姑娘有所不知,”裴知禹被她喂下一口凉茶继续说道,“他抢了某的浮漂、户贴,届时反咬一口说某是小偷,他是进京赶考的秀才岂不正当合理?” “岂有此理!”春霜气不打一处来,拽紧的指关节微微泛白,“这人也太坏了。” “是,”裴知禹感激地望着春霜,“他是坏。可某也有不对的地方,某不该轻信他人,更不该失手……” 春大福说道,“你将人打死了?” “某下手不知轻重,等反应过来石靖已无气息,某吓得连夜赶路,却在山林河边毒发,本以为某就死在此处。”裴知禹垂下眼眸,“某本发誓若不东窗事发,此事烂在肚里决不与外人说,但偏偏遇到老先生。若老先生将某送将官府,某绝无怨言。” 春霜回忆起昨日情形,没想到此人经历了这般危险之事,自己还小心眼地踩他鞋子,“难怪你那时说要杀了我,原来如此。” “吓着姑娘了,真是抱歉。” 春大福沉默许久,春霜也不敢说话只看着阿爹,裴知禹的呼吸很轻,面上倒是看不出慌乱,指尖贴着粗糙的被褥慢慢摸索。 “我还不知郎君姓甚名谁?” 裴知禹缓缓呼出一口气,这才抬头看这父女俩,“鄙人姓墨,单名清字。” “墨清,你无需多礼,既是读书人,暂且在我处住下养伤。” 裴知禹透亮的眸子闪了闪,沙哑地问道,“老先生不准备将我送官?” “我是个医者,不管这闲事。若旁人问起,你就说是我远方亲戚来投奔我,没人会怀疑你。” “多谢老先生救命之恩。” 春大福压住裴知禹激动的双肩,“先不忙谢,你身上刀伤还有余毒未清,我虽然在伤口处敷了草药,怕是疗效不佳,康复与否还得靠你自己” 裴知禹叹了口气,期期艾艾地说道,“能救回某一命,某感激不尽,剩下还得靠某自己造化,老先生无需多虑。” 春大福使了个眼色给春霜便走了出去。春霜跟在身后,春大福说道,“他的衣服都被剪坏了,你去拿我几件干净的衣服给他。” 春霜低头望着屋内床上投下的阴影,想起黑暗中的那双眸子,“他出门在外遭此变故也是可怜,身子又受了这么重的伤。” “昨日他冲你发脾气,你可不要记恨。” 春霜笑道,“我又不是孩童,岂会为了这点小事还这般记恨别人?” “这倒也是。”春大福也朝着屋内叹息道,“他中了毒,失了这么多血还能撑到现在已是万幸,可余毒未清,怕是也熬不过几日,若是这几日多食些荤腥,尚有转圜余地,只是岭南这荒郊野岭的哪里卖肉食。” “虽然此人是很可怜,但阿爹还是先关心一下自家院子,”春霜听了直摇头,“自己吃糠咽菜,还想着给别人买荤腥,还是想想我们下月米粮的出处吧。” 春大福又好气又好笑,“你这孩子。” 春霜将衣衫拿进屋时裴知禹又躺了下去,她轻声说道,“墨公子,这是阿爹的衣衫,你若是不嫌弃可以换上。” “姑娘说得……哪里话……老先生……的衣衫……”面色惨白的裴知禹微微蹙眉没有作声,一手按在伤口处,额头上是密密麻麻的汗珠, “多谢……姑娘……” 难忍疼痛的俊脸与想象中那凶骇的目光合成一张脸,春霜望而却步,可走到门边时又不忍折回,瞧着那张端正漂亮的五官几乎拧在一块,“公子很疼吗?” “是……不……”裴知禹的脸上蒙着一层骇人的死灰,眉眼渐渐舒展开,强提着一口气勉强地朝她笑了笑,“无碍,多谢姑娘关心。” “疼的时候别忍着,不然想着想着心里也会泛苦的。这是我阿爹说的。”春霜叹了口气提起剪刀,又害怕地朝裴知禹看了看,见他目色柔和毫无半分厉色才掀开被褥慢慢剪开纱布,替他重新敷上草药绑上纱布。 “这草药中有麻黄散,只能止疼片刻,但这药容易嗜睡。” “多谢姑娘,还真是好多了。”裴知禹脸色勉强恢复了几分颜色,褪成一种半透明的玉白。干裂失血的唇,也润开极淡的绯色,如同雪地上落下的一瓣寒梅。虽然 裴知禹朝着春霜微微扬起嘴角,眼睫依旧无力地垂着,在清瘦的脸颊上投下两道阴翳,但那份惊人的俊美,已从沉重的病气中挣脱出来,如同被拭去尘埃的明珠,显露出原本温润而耀眼的光华。 “你不舒服再叫我,”春霜避开他目光拿着换下的纱布与衣物去了院里。 待她端着一碗白粥再次踏入屋内时,裴知禹已换上春大福的衣衫,岭南常年炎热,男子大都着短袖短裤,高大的裴知禹穿上后愈发健硕结实,惊得春霜满脸通红。 裴知禹轻轻咳嗽了几声,并未察觉春霜的红脸,“姑娘,不知某睡了几日,今个是初几?” “昨个六月廿五,已入伏。” “难怪这般炎热,”裴知禹幽幽的目光查看身上的伤口,“也不知某的伤何时能好,此去京城还需多久。” “这里离京城路途遥远,公子是怕耽误进京赶考吧?”春霜将白粥递过去,“怕是不打紧,陛下刚驾崩不久,听我阿爹说科考时日得往后延,回头让阿爹去城里打听一下。” “那就先谢谢老先生了。”裴知禹微笑地接过白粥,白瓷勺子在稀薄的米汤里搅了又搅,“说来陛下驾崩的告示下来几日了?” “我想想……”春霜细细回忆,“大概在二十多天前。” 搅动的白瓷勺子一顿,裴知禹目色一沉又扬起眸子温柔地看向她,“平白无故家里多了我这么一口人,添了许多麻烦,某真是不好意思。” 春霜瞬间想起清晨与阿爹抱怨吃食不够,难道被他听了去?春霜心虚地避开裴知禹的目光,应该不会,当时他还在昏睡,或许只是书生客气罢了,“墨公子千万别这么说,家里都只有这点米汤,怕是你吃不饱。” “姑娘不必这么说,某能尚存一口气已是万幸了。” “别总姑娘姑娘的叫,我叫春霜,你跟着阿爹叫我霜儿如何?” “霜儿……” 裴知禹薄唇亲启,春霜的心尖仿佛被猫爪挠了一下似地,可麻黄散的药效渐起,他脑袋斜着倒下,眼皮慢慢合上。 春大福喊道,“霜儿,你快来看看你的小白好像……死了……” 春霜猛然看向窗台上那只小小的竹笼,里面那个窝成一个球的毛茸茸安安静静地没有任何响动,全然不像往常那般调皮捣蛋。 春霜绕过春大福冲到竹笼前,原本想打开笼门的手忽地一顿,又颤颤巍巍地打开,小白再也不会蹦蹦跳跳地钻进她怀里。 春霜纤细的手指伸进竹笼小心翼翼地将它抱出来,它的皮毛软得不像样子,像块厚实的绒布毫无知觉,脖子就像断了似地折着,无论春霜怎么晃动它,它都无动于衷。 “小白,小白,你怎么了?晌午还好好的,怎么就不动了?” 春霜眼泪一滴一滴滴在毛茸茸的白毛上,春大福指着竹笼栏杆间隙,“瞧,这里有血,想来是它自己调皮好动卡在这折断的竹子上。” “可这竹笼昨日还好好的,怎么会忽然折断?” “这竹笼本就不牢,当初我就让你不要养,”春大福见女儿哭得伤心,心里越发烦躁,“你的性子软和又重情,如今养出感情来反倒是伤了自己的心,对自己身子百害无一利。” 春霜哪里听得进这话,“它昨天胃口特别好,吃了许多菜,是我不好,我早就知道这竹笼不牢又危险,是我害了它。” 春大福长长叹出一口气,心疼地摸了摸女儿的脑袋,“别难过了,这是它的命,你与它有缘,不枉它来这世上一遭。” 春霜还是不肯撒手,春大福蹲在院里听着女儿窸窸窣窣的哭声长吁短叹,不知该如何安慰,小白藏在她怀里好像一块软糯的豆腐,软软绵绵,哭了许久春霜终于停了下来,深吸了口气,似乎勉强接受这个事实。 “我去把小白埋了。” “别埋,”春大福低声地对春霜说了什么,裴知禹听不清,只模糊地听见几句叫嚷,“什么!不行,不行!” “阿爹,小白是我养大的,你不能吃它。” “霜儿,小白已经死了,但人是活的,人还要活下去,救人一命,你把兔子拿过来。” “不。” “给我!” 感谢各位小可爱收藏,上榜后会有不定期红包掉落哦,爱你们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第 2 章 第3章 第 3 章 “今日这白粥怎地与昨日的不同?” 裴知禹抬头好奇地问春霜,“比昨日的更香。” 春霜扭过头去不看他,春大福憨憨地笑了笑,忙解释道,“这可不是白粥,昨日这丫头养的小白兔死了,我正好炖了一锅兔肉补补身子。” 闻言裴知禹大惊失色,立马放下碗,浓稠的肉汤险些溅了出来,“这怎么行?这兔是春霜养的兔子,是她的家人,既是死了就该早日安葬,岂能成为某的盘中餐?” 春霜吃惊地看向裴知禹,竟不知他和自己想一块去了。 “郎君不必客气,是自然死亡,请放心食用。” “不,老先生,正是因为是自然死亡,某才不能下咽,”裴知禹目光哀恸地也看向春霜,“还是请姑娘速速安葬。” 通过这几日的相处,裴知禹虽卧床躺着,但他谦逊有礼,每每说出口的话都甚合春大福的心思,春大福越发喜欢这读书人。 “墨公子倒是个菩萨心肠,只是你的刀伤尚有余毒未清干净,还是需补些肉食,这样能好得快些,你也想早些痊愈赶路上京吧。” 裴知禹微微摇头,“某虽心中极想即刻痊愈,但也知道那竹笼被春霜打扫得干干净净,也见得她日日喂食,与小白说话,想来春霜是真心待它,如今它命丧黄泉,尔等乃某的救命恩人,某不能因一己之私随意取用小白,”裴知禹看向春霜,“家中可有笔墨?某来给小白写一篇祭文,以表哀思。” 为兔子写祭文? 春大福心中想着,这果然是个书呆子。 手上却将那碗肉食硬塞进裴知禹手里笑道,“吃不下也得吃,郎君为了自己也得咽下去。” “某自身难保,不想连累你们父女俩,也不想连累这白兔。” 春霜一双秋水眸,瞳仁是清凌凌的茶褐色,眼中含着一层薄薄水光,眼尾天然带着一抹微红,她咬了咬下嘴唇,“墨公子就吃下去吧。阿爹说得对,它已经死了,可你还活着,若是它泉下有知对公子恢复身子有益,我想它也是愿意的。” 春大福嘿嘿一乐,凑近自家闺女,讨好地挠了挠头,“昨日是阿爹不对,阿爹不该发脾气,可阿爹见你为了只兔子哭成那样心里也难过。” “哼~” 春大福打趣道,“昨日我怎么劝你你也不听,怎么墨公子才说了几句,你就想通了?” 春霜一跺脚,愤愤地说道,“墨公子心地善良,阿爹却是不讲道理,我不和你说了,我去给墨公子洗衣去。” “春霜……” 春大福制止裴知禹,“这丫头嘴硬心软,百般不情愿,可心中是愿意拿来救你的。” 一碗肉汤很快见底,裴知禹摸了摸腰上的纱布,深眸之下藏着心事重重,他并不在意身上的伤,待回去之后便能痊愈,他在意的是京城的局势,他慢慢爬起床走到门口,但见一抹纤细的身影端来一大盆衣物。 “怎地好劳烦姑娘?还是某自己来吧。” “你身子还没好,快进屋躺着。” 岭南的日头太毒,春霜为了避开阳光坐在桃树下,斑驳的阳光铺撒在她身上,她的那双白手随意地拎起一件薄衫放在清水之中晃了晃,修长雪白的鹅颈跟着前倾,几缕发丝散落下来,一滴调皮的汗珠顺着额头划到侧脸,又顺着鹅蛋脸划进她的脖颈,随后便不知所踪。 裴知禹忽然问道,“先帝驾崩,按大成律法不得明火,这几日饭食你是如何做的?” 春霜笑吟吟地说道,“墨公子不必担心,岭南地处偏远又穷苦,我们这的吃食都不太用明火,若是实在要烧明火便去后山,衙门里的人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某实在内疚,住在此处叨扰不少,还因伙食让你触犯律法,真是不该。” “不麻烦,反正我要上山采药。” “我是担心你。”裴知禹的那副眸子像是会说话,盈盈透着深情的水色,仿佛在娓娓道来心中的温柔,“像我这样的人还是莫要招惹官府中人,往后你不要为了某再去后山煮吃食,以免连累你和老先生。往后你们吃什么,某也跟着吃。” 那件青色直裰在水中缓缓漾开,衣料上还残留着他身上清冽的气息,听了这话春霜心跳慢了半拍,低垂美颜,洗得格外仔细。 “墨公子不必担心,悄悄告诉你,”水珠不小心溅在春霜脸上,像是沾了露水的花骨朵清纯可人,她调皮地笑了笑,“我阿爹与主簿大人是表亲关系,宋主簿会袒护我的。” 裴知禹眼皮微垂,不知在想些什么,又问,“老先生既是和主簿是表亲,想必知道一些消息。” “墨公子想要打听何消息?” 裴知禹微抬嘴角,藏起眼中锋芒,温柔地笑道,“某一个穷书生,哪有事需要打听,只不过是担忧。” “担忧?” “先帝驾崩,太子年幼,正是朝廷用人之际,某却在此处,都不知哪一日才能进京赶考,若是耽误科考,某真是对不起父亲母亲悉心栽培,更辜负朝廷。” 见裴知禹如此忧愁,春霜说道,“我听主簿大人说如今京城到处戒严,四王爷想要辅政之权,太子的娘……贵妃不同意,不对,如今应唤一声太后……撺掇老臣们斗得不可开交,科考之事还不知牛年马月呢。” “是吗?” “当然是真的,宋叔的消息多半是从知县老爷那里听来的。” 裴知禹双眸明亮如星辰,说出口的话却像是市井闲聊一般,“四王爷广贤纳士,谦逊有礼,是一代贤王,如何能与当朝老臣斗起来,春霜,你怕不是听岔了。” “我岂会,昨个我去宋叔那送草药,他亲口对我说的,”那件直裰拧干丢进干净的木盆中,春霜压低声音,“京城在传四王爷不如六王爷,京中人都说六王爷聪慧雅善,礼贤下士,颇有明君风范,听说老皇帝驾崩时原本意属六王爷继承大统,可不知换成当今陛下,如今陛下仙逝,自然得六王爷进京辅政。” 裴知禹平静地听着春霜诉说,像是在听旁人的故事一般,“那六王爷人呢?” “这我倒是不知道,表叔没说。” 裴知禹轻轻笑了一声,“说不定这六王爷正在某处躲懒听雨呢。” 木盆中的衣物洗得干干净净,飘着皂角的花香,春霜提起木盆一角,清水哗啦啦地四散开来铺撒在干涩的地上,一股凉意沁人心脾,裴知禹看着这水花没过自己的鞋子,不知在想些什么? “大福,大福在吗?” 院外的喊叫声打破了此刻的宁静,春霜闻声辨人,“是宋叔。” 裴知禹捂着嘴轻轻咳嗽几声,春霜拉着他胳膊凑近压低声音说道,“你如今户贴浮漂遗失,很难说清楚,先进屋躲一躲。” 裴知禹感激地点点头。 “宋叔,你怎么来了?” “霜姐儿,怎么就你一人在家,你爹呢?” “他上山采药去了。”春霜的目光落在宋主簿身后的几位官爷身上,“叔,你进屋坐,今日怎么有空来家?” “都这个时辰了,我等还得去下一家,就不进屋坐了。”宋主簿说道,“这几位是从京城来的官爷,来调查些公务。” “官爷好。” 宋主簿压低声音对官爷说道,“这是我表弟家的闺女,家里平时就父女俩,生活简单。” 那位官爷微微点头,脸上并没有过多的笑容,但听见是主簿的亲戚,自然也不会太为难,“姑娘,可曾发现可疑的陌生人路过此处?” 春霜想了想摇摇头,不明白这位官爷为何有此一问,春家所在的村庄坐落在山脚下,离城说远不远说近不近,却鲜少有陌生人路过,“我与阿爹这几日都没进城,只在山上采药,没见得什么可疑之人。” 官爷点了点头,“若是发现可疑人等让你阿爹立马通知宋主簿。” 春霜猜测可能是那书生的事发了,试探地问道,“官爷是在捉拿什么坏人吗?可有那人的样貌特征,我和阿爹也好帮忙留意?” 宋主簿轻轻地推了一把那官爷,小声说道,“大人,您这般问怕不是个办法,还是需大人告知歹人姓名年龄,最好是画影图形方可辨认。” 那官爷横眉一竖刚想发脾气,但见春霜一楚楚可怜的姑娘在场,强压住怒火说道,“上头办差你怎么这么多话?要是某知道姓名岂会藏着掖着?听着,这是四王爷的差,办好了,尔等都有赏,办砸了,可不是丢官回家这么简单。” 四王爷?春霜紧张的心绪一松,不是墨清的事。 “是,大人说的是。” 送走了主簿一行,春霜推门而入只见裴知禹站在门后,像是被定住似地直愣愣地站着。 “你怎么站在这里?” 裴知禹像是被雷劈中似地猛然看向春霜,那两道目光像是藏在暗处伺机窥伺的猛虎,正巧撞上春霜,吓得她心中一惊,这就是他昏迷前的目光。 “放心,不是你的事,是什么四王爷追捕人犯。” 裴知禹幽暗的瞳孔微缩,“伤口犯疼。” 春霜松了一口气,“去床上躺好,我再给你换一次药。” 虚弱的人微微点头,阴鸷的目光荡然无存,只剩下温柔的笑。裴知禹自小便知自己神采非凡像美艳的母亲,只消对姑娘稍加温柔,便能蛊惑她的心。 “春霜,你瞧瞧你,怎地这般就出去见人了?” 霎时裴知禹的目光又如同初春的微风和煦温暖,高大的身躯慢慢靠近,那一瞬春霜有一个荒谬的想法,他想亲自己,她像是双腿生了根似地,心跳得砰砰如鼓锤,可他只是伸出修长的手指捻去她发丝上的桃花。 “还真是人面桃花相映红,桃花不及美人妆。” 裴知禹将一小片桃花叶放在鼻尖闻了闻,一缕桃花香绕着发丝弥漫在他俩之间,春霜低下头,小声说道,“知道了,下回你告诉我,我自己来。” “你又看不见,如何能取下来?” 门外又传来几声重重的敲门声,春霜转身,“今个是怎么回事,怎地这般热闹,该不会是那官老爷又折回来?” 裴知禹问,“方才官老爷有几个人?” “几个?四五个吧。” 她转身之际没有看见裴知禹阴沉着一双眸子,目光落在桌上那把刚磨好的剪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