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蒂尼》 第1章 小岛 “小老板,没醋了。”黝黑地晃晃手里的空瓶,男人朝着年轻的老板喊了声。陈雨莲应了声好,擦了擦覆着泡沫的手,给客人递去醋瓶。 男人朝他笑了笑,搅和搅和面条,说起工作上的事“前两天出海,海货没捞着多少,鞋倒是捞上了三只,刘哥骂骂咧咧说再这样下去得改行捞游客。”陈雨莲忍不住笑了笑。 男人继续说“柴油钱也是,涨得比海上的风浪潮都凶,挣得钢镚都塞不住船缝了。” “嗯,不过赚多赚少能吃饱饭就行。”陈雨莲沥干手上的布擦过桌沿,拖出一道发光的海岸线。 “小老板不愧是小老板,这么年轻,静的下来懂知足,比我们镇上那些留不住的孩子强。”男人语气带着怨怼,吐出的海腥气漫进潮湿空气。 陈雨莲知道他心里不舒服,他念着两年不着家的孩子。男人叫卢潮,是镇上的渔民。 镇上的人家大都姓卢。现在卢潮家里就他和老婆两人,他时常出海打渔,网里捞起的半数供到城里的海鲜市场,剩下的带鱼、鲳鱼、鱿鱼这些适合晒成干货的带回家里。 他们热心淳朴,常常会送来干货给这个只身一人到此生活的年轻人。 卢潮没吃多久,嗦了最后一口面汤,他老婆就打来电话,要他回来帮忙做鱼皮馄饨和鱼面,不久镇上要滚龙了。 卢潮说那是镇上传统活动,一溜的人手里举着龙头到龙尾的灯笼,敲锣打鼓的绕着镇子走,比平时热闹点,难得没那么死寂。临走前,拍拍他的肩膀让他一定要来。 镇上就那么些人,过了饭点就没人会来了。陈雨莲收拾了孤零零的碗筷,随手带上店门就出去了。 他刚到这里一个月,虽然是外地来的,但是长得端正,做事也沉稳,活不多却也时常带着浅笑,这样的人很难让人讨厌。 镇上都是原住民,交通不是很方便,没有工作机会,所以没什么青年人,剩下多是皱纹深的夫妇和眼睛亮得寂寞的孩子。没有车鸣很少喧闹,白天能听见阳光晒裂贝壳的细响,午夜的港口偶尔会传来船只到港的汽笛声。 镇上老夫妇的孩子大多顺着海潮流去外乡了,但这个平静的小岛像一双温厚的手抚顺岛上每个居民的心绪,他们平和友善,只是生活难免有些寂寥。 给陈雨莲租房子的老人已经过了六旬,头发仍是乌黑的,只是疏落地藏着几根银丝。带着无框的老花镜,平时穿的衣服褪色的褪色打卷的打卷,但总是干净得体,每次看到陈雨莲眼里都含着笑意。 陈雨莲来看房时,老人只收了很低的租金,解释说镇上都是本地人,没人会到这偏远地方租房,房子空着也是空着,缺些人气,陈雨莲愿意常住,他高兴还来不及。 当天他还招呼陈雨莲去家里吃饭,陈雨莲承了他的人情,主动包揽了晚饭。餐桌上他问一句,陈雨莲答一句,他也不嫌烦。 得知陈雨莲需要工作,老人便把一楼那间带老式开放厨房的空屋腾出来,让他开了这间小饭馆。 陈雨莲沿着凸起不平的老旧水泥路,一步一步走向小岛的海。 小码头,海面翻动着玻璃似的光,渔船亮蓝的船身被阴晴不定的恋人消磨成枯色,船舱满是腐锈的齿痕。今天的太阳挂得高,照得亮,翘起的船头被光针钉死在码头遗迹,溃烂的斑驳无所遁形。 盯久了,他感到眼球刺痛,于是偏头瞥向另一方。 原本的小路被算不上繁密的照叶林绞成一道缝。那边陈雨莲去过几次,一个偏僻的小海岸,树木长的错杂阴着陆面更加荒凉。 喧嚣里藏着对平静的渴望,循规蹈矩的灵魂幻想热闹与疯狂。对岛上的人来说一切已经够寂寞了,他们不会去那里,那些多余的安静只会伤害他们。 陈雨莲没有继续走,天亮得人头脑晕眩,身体也随之浮上热意。于是他恹恹地返回出租屋。 打开门的瞬间,浅浅的热气扑来,他住的楼层高越是夏季温度越是高。 打开空调,他靠在床头,分辨窗帘纹路的走向,沿着失色的黄钻入墙缝。他闭上眼,放任自己睡去。 敲门声伴着不大不小的喊话,“雨莲,雨莲?”是户主卢岩生。 阳光已经透不窗帘,陈雨莲摸着墙开了灯,打开房门。 又是那张和气的笑脸,老人提了提手里的红色塑料袋,“卢潮叔家做了点鱼皮馄饨送来说给你尝尝,你不在店里,我碰着他就拿来了,晚上别做饭了去我那吃啊。” “麻烦了,叔。我一会过去。”陈雨莲道谢,冲了冲脸清醒了神色才下楼去。 卢岩生端着热气腾腾的馄饨招呼陈雨莲坐下。 鱼腥气裹在蒸汽里,黏糊地扒上鼻腔。 “趁热吃,卢潮叔家做的馄饨,陷剁得细,我年年都盼这口。”他尝了口汤,又起身拿橱柜上的白酒,取了两个小杯。 “会喝不,配酒更香。” 见陈雨莲摇摇头,卢岩生笑笑,给自己斟满,给他铺了个杯底,“没事,喝一点,尝尝味”。 辛辣的酒跟小刺似的翻滚在舌苔,终于下了肚,很快又腾成气,混沌心绪。 陈雨莲只感受了前者,便搁置了杯子。 卢岩生却一口馄饨半杯酒,喝了小三杯。 “雨莲啊,你二十多出头的小子,一个人搬到咱们这个小镇上,叔也没问你从哪来,怎么到这来,平常也不见你和家里谁联系,总是一个人。你看着沉稳话也不多,心里总是有事似的。” 他顿了顿,“叔说这些你别往心里去,你愿意告诉叔,叔就陪你聊聊,你不想说,叔也不强问。” 他又抿了一口,等待陈雨莲的回答。 “没事,只是习惯一个人了。喜欢安静的地方,转了很多地方,这里最合适。”陈雨莲将停留在筷尖的眼神抬起,朝卢岩生道谢:“还得谢谢叔,房租也合适。” “应该的,你们年轻人出来不容易的。”卢岩生眨了眨被酒气熏红的眼。 好多人酒后的状态跟发烧一样,不自觉地借脆弱、委屈的借口,吐露心事。 “我有个女儿,比你大个七八岁,出去好多年了,也是像你这么大走出去的,一直没回来...应该的,我以前待她太严厉了,想她独立些闯出去。” 他摆动筷子去夹碗里的馄饨,酒精让他的手失力,几下都没夹住。他卸力的将手抵在桌上,“推远了,回不来了...回不来了。” 节能灯管在头顶嗡嗡震响,将两人的影子压成墙上的污渍。 卢岩生此刻迷茫地像失去毕生理想的人。他殷切塞给陈雨莲的吃食,故意少算的房租,待陈雨莲的好,含着期待的悔意。 他妄想弥补那个缩在记忆角落里的少女。 第2章 滚龙 陈雨莲在三天后的傍晚被卢潮叫去了镇上的庙里。 庙口黄鱼干印着昏黄日光,风铃般悬挂在竹架上,海风吹拂时发出咸腥的声响。 妇人蜷在戏台后的小楼将烹煮好的节前准备的馄饨馒头等面食,发给蓄势待发的男人们。 红黄相映、金丝埋伏的马甲短裤粗略地显示着龙鳞。男人们大口吃着,嘴里含糊着趣事,不时传出或低沉或清脆的笑声。 陈雨莲找了后排的坐下等待,几个小孩被老太太搂在怀里喂食,一会挣脱老人的手,相互嬉笑着吵嘴,一会又老实地回来填肚子。 佛像前的点香老太太反复蠕动干瘪的嘴唇,佛号经词坠入香灰堆,香炉长出无数根虔诚的愿望。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此刻人们一同淹没在闷厚的妙香里,和谐无害。 吃饱喝足的男人们装配鼓、锣、镲和古旧的乐器,走起圈子。精壮的年轻男人举起角须腾飞,红冠白须的含珠龙头。龙尾戴“月”牌,映格纹,折叠繁复的布花又大又红,宣告神佛天地,此处喜福降临。 鼓闷锣锐震天地,绷琴击镲醒龙神。天光喷泄而出,却又加之十倍的浓厚,时至傍晚却似晨起乍亮。腾转挪移的步子扬起翻涌卷曲的龙身,金鳞撕裂一扇扇沉没的大地爆出嘶吼的金光。 霞光里的身影时快时慢时而定格时而纷飞。 一瞬焦燃的草叶味掠过,右肩忽得一沉,原是烧焦的经纸落到肩上。 陈雨莲顺着它的来处找去,树状的烛台围着错枝,枝头滴泪的红烛散了满地红霉。 红光溢至口鼻燃去空气,再是耳朵,再是剥落金痂的天地。 窒息的感受使他迫切想做些什么,身体还没反应过来,思绪已经先出走了。 陈雨莲出生的时候暴雨刚歇,檐角挂着雨水。几天后父亲带着他和供品去庙里求菩萨赐名。 到了那,被告知主事的高僧修行去了,只留下个扫寺的小僧。东西备好了人也到这里了,脚底粘着石板舍不得走。 小僧答了话不再理他,手里捏着经书,沉沉地诵读,“......太子初生,地涌金莲二...光明照...地狱,苦痛暂息...” 他读了几句,孩子突然哭闹起来。父亲立刻摇晃着哄了起来,他不好意思地朝小僧挤出两声干笑。一会又抬头探究地问他这句话说的什么意思。 小僧解释说佛陀降生,地冒金莲,莲光止痛,香气填饱饿鬼的肚子。 莲....莲好啊!父亲这么想。 他立刻抱着仍在哭闹的孩子回到家,告诉母亲菩萨赐了莲字。还差一个,他兜转想起生辰那日浇落的天水,朝她母亲笑:“就叫雨莲,陈雨莲!” 在他出生的村庄里,父母是两个老实普通的农耕人,偶尔父亲去城里做外包的工程。条件在村里也算中等,思想是一贯的传统,重面子。时常有亲戚朋友找来,以五花八门的借口借钱邻居也有杂七杂八的事儿要两个善人帮忙。两人从未拒绝,“留个好印象关系融洽了,日子也好过”。 太子初生,地涌金莲二茎。左足踏者,其华光明照十方地狱,苦痛暂息;右足踏者,华香熏诸饿鬼,皆得饱满。 陈雨莲不是太子。十多年后,父母为别人操劳半辈子重病缠身,亲友纷纷回避,借出去的钱也拿不回来。临终的病榻上交代他要待人友善,不要跟人家有矛盾,好好念完大学找个体面工作结婚生子,别让人家看不起。 他心里有恨意,可眼里是病痛缠身,被磋磨得皱褶蜡黄的两只纸人,他无端的笑了一下,气息卷起雾气舔舐眼睛。 纸人不再开口,陈雨莲肩胛吊着两根线牵着他们朝太阳走。纸人陷进刺眼的红,红光烧断了线,也烧去了他的一部分。 雨原是生疮的天幕,莲是菩萨脚下的一捧泥。 直到雨丝将太阳模糊开红晕,陈雨莲才往回走,带走他大学里跑腿兼职攒下的钱,离开这个村子。 两年过去,他没有念完大学,像颗纽扣辗转了许多件衣服,才落到这个小镇。 天像闭上的嘴唇,隔断红光,搅动的唇舌留下余韵,吹成夜风。 人们团聚着,拥着队伍走远了。陈雨莲无知觉地跟着走了一段,落在街道和连接海岸的砂砾上。 他顺着风力,走向沙滩,浪潮,夜色。这个时间,海水通常会漫上来,刮来叫不出名字的骨螺、蜗螺和蛤。 今天也许海神赴了海岛人的宴,潮水只涨了上一些。 第一次他在夜晚这么靠近海水。 海、渔船、天空显出不同程度的雪花片式的黑。不管看哪里,转着身晃着头,怎么看,都是默契的黑色。 除了小海岸的树杈里碎着纯粹的白。 想不起来到底是什么,今晚他烧的浑沌了。 于是他追着走,白色张开来,折成灯塔的样子。 离小海岸不远不近,没有杂色的灯塔,之前听店里的客人提到过。出海有别的技术保障了,灯塔的作用变得很小,来去还得开小船烧油钱,于是早早地被舍弃了。 从小海岸看去,只能看见灯塔的侧影,它立在一块隆起的小海山后,漏出圆攒的尖顶和窗口。 小窗口,像一枚卡在邮筒筒口信封上的邮票。陈雨莲像恰巧察觉的路人,站在火车轨道隔离的街上,松散着身体,眼神执拗地盯着它。 火车迟迟不来,街道却封锁着。也许天太黑了,眼睛只是一对普通的眼睛,今晚他看不出什么,幻想不出什么。 疲劳使他眨了眼。窗口里错觉般浅浅的亮了一瞬间。他重复开合双眼的动作,验证刚才只是一次理所应当的光幻视。 他的呼吸缓而轻,平静放大敏感,他习惯并保持这样的方式面对过去以及现在。 就像此刻眼前一切都静谧的印在原地,他却感觉到呼吸不自觉地加快。 空气变得潮湿,裹着凉意缠绕气管,他像处在雾林。林雾浮动扫过后颈,绒毛起了一阵涟漪。 小海岸聚起的浓雾抹去直勾的月光,雾最林深处是白色的碎影。掩在白雾中,迷迷蒙蒙比浪沫单薄飘摇的碎影。 第3章 「他」 「他」和灯塔一样,覆着白色的外衫,衣服在风里荡出水波,吹成透明的帆,头发却是纯黑的,凝着浓稠的夜。 白雾结成细小的水汽,仿佛在下一场最小型的雨。 「他」给陈雨莲一种熟悉感,他们不认识,不可能认识,没人会在毫无征兆的雾气里出现。 陈雨莲一边贴近,一边试图弄明白不知从何而来的奇异亲近感。 呼吸变成喘息,他像刚刚降生的婴孩不熟练的练习吸气,而那种窒息感仿佛更甚了。 很久很久没有到来过的激烈的情绪夺走他的身体,掀起他眼里的泪潮扑向它们的岸。 陈雨莲回神的时候脸上已经被雨泪搅和的一团糟,鼻腔堵着粘液,头一阵一阵的晕眩。清醒过来的意识从麻意手里夺回控制权,他缓慢地郑重地向那个随时都要消散的白色身影走去。 现在他们之间只有两米,陈雨莲细细地看着「他」,忍住没有再靠近。「他」的眼睛含着清晰的雾气,苍白、似乎透明的皮肤隐隐映出陈雨莲的脸,搅着沙粒的雨水蹭过他的轮廓,留不下一点痕迹。 说是神明似乎太圣洁正气,「他」像没有实体的游魂,带着某种阴郁。 陈雨莲用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的声音问:“你会留下来吗?” 这个问题像生锈的螺丝,把他钉在原地。无论「他」是鬼魂是人类,又或是妖精什么的,他怎么能对这个陌生的生物说出讨要类似承诺的话。在过去里他从没想过的话,从没想过要对任何人说的话。 冒犯的话震颤他的眼球,他忽然感到雾气覆上他的眼睛,原来是「他」雾蒙蒙的地看过来。 “一直都在的。” 「他」的声音像被海风削薄的冰层,悬浮在耳膜上,说的话也如此矛盾,确切、美好也迷蒙。 “我不太懂...我没有...我没有见过你....”眼睛又滚出泪来。 “你一直在这里...现在在…以后也在?永远?”跌跌撞撞的句子,他抛弃困惑矛盾理想,本能地挽留。 不管是什么,确认“留下来”“一直”“以后”“永永远远”,再开始了解咀嚼深入。他无法不这样自我保护。 「他」平静地开口:“永远。” 陈雨莲失控地抓向对方的衣角,扑进他的天堂。身前是柔软的绒,意识伴着体温正缓慢洇出,他迷恋着寻找已久的天堂。 睁开眼,大小不一的藤壶仰卧在礁石上。他辨认了几秒才反应过来,那是租房天花板的霉菌。 滚龙,过去,游魂,三个词语可以组合成一个有起承转合,**迭起的故事,更贴切一点,像戏剧,或梦境。 心里有理有据地否定,可潜意识又好像能感受到鼻息间残留了一丝湿漉漉的潮气。直到再怎么闻也闻不到了,他才起身,到浴室里冲澡。换上新的衣物,和往常一样,下楼去了店里。 此时的暑气顺季节更闷重了,来这吃饭客人除了为填饱肚子,也借门前塑料的帘隔开烈日。 这时的饭馆最像海港收容渔船,收容来往人的故事。 三个镇民坐成一桌,他们应该是一家人,在说小孩子的事。镇上没有学校,小孩子通常随父母去几十公里外的城里上学,或者一个人寄宿在学校,周末再回小镇。 “小正来,这个肉啊肝都给你,上学辛苦咯,补补身体。”卢阿嬷一边说一边往小正碗里拨肉。 似乎是小正父亲的人看了卢阿嬷一眼,放下碗筷,顺着小正接肉的手盯住他的脸:“补什么?我看你吃再多都补不到脑子上。初一诶,你们老师说了最简单的都学不好,说明根本没用心!” 小正扒饭的动作减速像机器人。他父亲还在念:“整天放学不回家,跟你那个...那个叫什么信的...” “吴信辉。”小正插嘴。 “噢!吴信辉,跟那个吴信辉到处跑,也不知道在干什么。” “就骑车,在玩啊。” “还插嘴!用得了你说,肯定是在不务正业!之前出去玩还晓得回来,你跑到你阿嬷这里过夜,电话也不打一个回来是什么意思?你妈在家担心一晚上。你还把我当你爸吗?”父亲说急眼了,嘴角的米被点着发射到小正脸上。 小正抬手抹掉来自父亲的火星,小声反驳:“我说了你会答应吗。” “我怎..” “好啦好啦小正在阿嬷这里没事的,阿文你别说他了,一家人不要吵架。小正啊,你回来看阿嬷,阿嬷很高兴哒。”卢阿嬷枯瘦的手拍玩打儿子手背,又给小正夹猪肝。 阿文蹙眉还要张口,却被掀开的门帘盖住声音。 又是那句熟悉的本地话。陈雨莲是不会说,也不会听本地话的。之所以说熟悉,是因为这个叫卢胜川的老人每次来都点同一个餐。他第一次来的时候卢岩生正好在,就给陈雨莲解释了一遍。后面几次发现卢胜川说的都是同一句话。 重复、不变会让人想到无聊,但他觉得这种无聊很怀旧。卢胜川专一地很怀旧。 卢胜川落座,眯着眼睛左右看看,发现他邻居的一家三口:“啊呀,这...文嘛...久...见...” 本地话,听不明白。 阿文笑着应和,应该是在欢迎他,卢胜川起身去填补阿文身边的空位,他们围成一个还不紧密的四角圆,开始用本地话砌补缝隙。 “吃饱了?在你阿嬷家别捣乱,周日下午我来接你,别出去乱跑。”阿文站起来,低头掐小正的脸。 小正没反抗,他看见阿嬷朝他眨眼,他们在五人的小屋里,偷偷建起了,只有别人知晓却不明白时,才更加快乐的秘密。 阿文正要掀开门帘,比门帘先触碰他的是一团热气。 两个男人对视的一瞬间就认出对方,阿文推着小正跟对方寒暄了几句,几人侧身而过。 第4章 收音机 来人是卢潮和刘哥。两人掀动色块分明的工服,走到桌前自顾自地倒水,直灌了两三杯,才喘粗气说话: “小老板,四碗白面加肉丝鸡蛋,来点凉菜,五瓶啤酒...” “诶,两瓶,下午还要做事我不喝,你也少喝点。”刘哥打断卢潮。 “刘哥你们城里人就是讲究,这才多少,不耽误事儿啊,别听他的小老板。” 刘哥一手把卢潮按到椅子上,一手朝陈雨莲比二。“行了行了,听刘哥的,就两瓶啊。 陈雨莲笑笑点头,感觉空气混进咸咸的海腥味。 他端菜上桌,听着两人说出海的事情。这次的收成不错,刘哥说要趁风小天气好,再出去几趟。 两个干了一上午拣货搬运活的男人早已饿得发昏,吸溜面条的声响盖过了吊扇的嗡鸣。卢潮扒了一碗,听到刘哥说天气,摸出卡在后腰的小收音机。 机壳镀的漆早已被磨得干净,但仔细查看,还能从凹陷的缝里看出复古的红色。里面银底被锈迹蚀成刺啦啦的花,摆上桌时,按钮一圈的凹槽里还掷出几颗沙粒。 卢潮点了点按钮,沙沙几声又没了声音。他又拨拨那根底部包着黑胶带的天线,于是收音机咳嗽了几声“沙沙....东风... 天...沙沙...因...注意..沙沙沙.....” “不行就算了别捣鼓了,看天气有电视手机,哪还用这些。”刘哥的指甲盖叩了叩油腻的桌面。 卢潮手上不停,为了防止天线跑出胶带,他转的很轻很慢,“我就乐意听这个,这个报的准。” “怎么就准了,奇了怪了。我说你这玩意也不老少年了,外边都这样了里面能好到哪去,你自己做工还得歇呢,就别叨扰它老人家了,让它也安生休息吧。 沙沙声并没有随着天线的转动减弱,像刘哥说的它从里到外的老了。 卢潮有些急了,手上动得快了些。天线脱出时候没有断裂的脆响。卢潮的手指像坐在跷跷板一头的小孩,缓缓地翘起另一头,天线滑稽的平衡在胶带和卢潮指尖。 “你看看,这下是真不行了,该进步了,潮啊”。刘哥煞有介事地叹声。 卢潮仍是不说话,眼神愣在录音机上,很快又回到酒菜上。 两人都没在再说话,顾自吃喝。直到卢潮说吃好了,掀起门帘就要走,刘哥才喊他“诶,你这东西没带呢!” “坏了,留着没用,你拿着吧!” “我拿着干嘛呀我,刚才还非要它报,说它报的准呢,现在倒是舍的干脆。” “哎,不要了不要了。”卢潮一头撞了出去。 “什么脾气。”刘哥看了看这个老古董,叹了口气,“小老板啊,这个就放你这吧,我带着没用,也不方便。他估计就是嘴上说说,平时去哪都带着这个玩意,到时候说不定回来取,你放着当个摆件也成。”说完就挥手出去了。 陈雨莲盯着锈得枯红的收音机,痕迹那么那么多,却只有巴掌大,像身体萎缩躬蜷的老人。 整个下午,收音机播报渔民淘螺蛤时,沙子和贝相互摩挲的声音。那些筛下的沙子一颗不落的倒进陈雨莲的耳朵,他想起昨夜的小海湾,沙子也是这样恣肆地亲近他。 雾,渲得沙滩一片白,「他」站在那,像等了陈雨莲几万个日夜。陈雨莲小心走近「他」,走进他的和平。 他闭眼决定永恒地进入这一刻,忽然某种耻辱感阻止了他。他发现他在一身**地跪在马路上,在寻找某个人,悄悄期盼来往的人能给他一点线索,或是一个眼神。 他感到处在完全透明和完全显现之间,因为即使没有任何人理会他,暴露在他人视线下的羞耻感仍让他身体发凉。 他一刻不停从大路走近街边的商店,总算有两个人看见他,他却绕过两个看不清脸的一男一女。 男人在背后感叹他脑子傻掉了,女人可怜他,说他愿意的话回应咱们的话,就给他一个休息的去处。 他的心轻飘一瞬,伴着一种酸软的感觉,但他没回头又走向大马路。他大声呼唤那个人,试图驱赶慌乱和迷茫。在墨黑的沉默中他又闭上眼睛。 人们终于骚动起来,他们砌成半堵墙,把陈雨莲镶在外头。 无名的不安摇晃心脏,他极力要脱出去,看看人墙俯视的是谁,是他要找人? 他伸手要扳开一片墙体,却怎么也办不到。 忽然墙里幽悠地荡来两个字“···雨莲”。 “雨莲”成了风眼,绕着它抽走陈雨莲肺里的气,卷起小型的台风。 眼泪一左一右的滑进耳朵的弯道,心里的台风吹到现实,吹得耳朵凉凉的,像含着两颗薄荷糖。 包含诡异元素的梦很多,被他认为是已经成为过去的梦也很多,几乎每晚都有什么来打扰他。 可当惊惧成为固定节目,战栗和抗拒都会消解在被称为习惯的循环里。 只是,像今天这样让他窒息醒来的梦,已经很久没有过了。 心像刚刚搁浅的鱼,挣扎着甩动鱼尾,拍打胸肋,让他感觉危险、脆弱,这种时候他和所有身处险境的人一样,自然地想到安全、稳定、归处。 他的归处呢? 他携带的敏感孤寂抑郁情绪呢,要安置在哪里?他们的源头吗?将他们归致他曾经生活的家吗,给他取名雨莲的父母吗,现实的旧乡邻吗? 他只能视那些东西为灵魂的胎记、手臂、双腿、或是形状。 也许是因为他觉得无法审判那些人和事的对错,无法深究其中的因果,事事人人相随相印,那里面太过复杂。 若是把他塞进父亲的破布鞋,缝进母亲的旧衣衫,推到乡邻的账簿前,也说不清他会成为他们,还是再次成为陈雨莲。 思绪摇摇晃晃又至昨夜的白色身影,一想到「他」,陈雨莲就想到「巢」,随即就冲了出去。 而空荡的房间,早已由满室的淘沙声接管。 第5章 小正 陈雨莲拾起沿途的热气,热轰轰的烧至小码头。到了小树林前,又骤然坍成微弱的火苗。 心里升起一种不合时宜的近乡情怯心绪。他忽略掉自己把「他」的地界认做乡的想法,转而想起他的乡是否还在原地。 「他」真的存在吗? 「他」此刻还在那里吗? 我和「他」之间是万分之一的巧合吗? 树林里吹来不符暑气不甚燥热,徐徐的风,凝去汗水也熄灭了的火苗。 他迎着走进去,踩出一步一步的平静。好在恐慌、惘惘来自从有到无,好在他心里的无是虚无的无。 小海岸此时大致与平日无异,海面比昨夜低一些。 陈雨莲站在今天的浪头上,离灯塔近了一点,无可抑制地期望奇幻的发生。 他等到太阳完全离去,身上烙满滚烫,仍站在那,被迫充当另一个太阳。 他已经明白今天见不到「他」了。今天只有太阳留给他的一身热度,闭上眼时满眼的光斑和鼓动的烦躁。 陈雨莲的脚程和来时一样快,他从店里穿过时,薅起嘶叫一下午的怪异收音机,一气旋上四楼的浴室,将毒日的气息砸进下水道。 等他从浴室里出来的时候,收音机还在啃食所到之处的寂静。这勾出他莫名的笑意。 疲惫还未完全散去,他伏在桌前凝视这个倔强地证明自己还活着的东西,想着它真的坏了吗? 打开储物柜,翻出螺丝刀,螺丝刀尖悬在钉帽上动弹不得,钉和壳的齿早已融成了烂絮。 修理物件对独自生活多年的他来说,是已验证而有确解的数科题。 烧菜时的食用油润开倾角,常备的酒精蚀出辅助线,手掌着的螺丝刀和螺钉架成杠杆,螺钉打滑了,踉跄地答出来。 揭开机壳,电路元件和外观一样老化的不成样子了。循环的沙沙声更像要摆脱制造者限定的寿命。 电路元件这里没有,只能等到明天,去镇上找五金店。 晚上的时候,卢岩生又喊陈雨莲一起吃饭。每次叫他来都有一两个年轻人大都爱吃的好菜色。 但陈雨莲的沉默在卢岩生这里总会比平日厚一分。不确定卢岩生是否记得那天晚上的告白,但他自己却记得清楚,有的事不用经历只是浅浅地知晓,就足够梗在心上。更坏的是这样的事总会有个锚点。 比如他每次和卢岩生吃饭、谈到吃饭,就会想到巴耶斯特尔缺席主人公的画展,想到卢岩生的愧疚,想到被他用作代替什么。 不过今晚他的沉默淡了,他问出对小镇带有好奇心的问题。关于小海岸、灯塔,以及可能的传说。 “我们这儿本来就是偏远的海边小镇,地方偏,还没有政策扶持,大家看不到前景...先是渔船少了...再是炊烟断了......” 最后一个关于在问出口前,堵死在卢岩生歉意的回答里,于是传说转成五金店的位置。 “五金店喔,以前专门搞这些的熟人也搬走了...卢阿嬷你知道的,她有卖一点工具零件的东西,明天先去她那里看看吧,要是没有,我再替你问问。” “咚咚咚”叩击的闷声和问句同时挤进门缝。 “小老板,小老板在吗?雨莲——” 卢潮嘟囔自己来的太早,转身的动作伴着门开的吱呀声。 “刚起,潮叔有事吗?” 卢潮不好意思地笑笑:“没有,就昨天我那个老古董,听刘哥说你给我保管着,还在这吧?是坏得不成样子了...唉...这么多年了还有感情,昨天犯浑冲动了,让你看笑话了。 “不会。昨天它响了一下午,把老原件换了估计还能用,您同意的话,等我修好,再拿回去。” 卢潮脖颈钝钝地起伏,头跟着生涩地点动,过了几秒,身体终于拽动了意识:“噢..噢你会修啊...好好...那留你这吧,麻烦你了啊,好了再联系啊,再联系。” 陈雨莲看着他渐远的背影,好像还能看见他眼里的空茫。仿佛他在心里进行了一场隐秘的托孤。 下午陈雨莲带着收音机到卢阿嬷店里。卢阿嬷不在,小正趴在柜台上写东西。 横格作业簿的角落上的站着脑袋圆圆的火柴人,“7”竖着是待劈踢的左腿,躺着是挥掌的右臂。三根线刮成风,另一个火柴人脑袋在纸上擦出炭黑的拖痕。 小正画完最后一页,手指压住页脚用力往回收,在纸页掀动的气流里火柴人聚气出招,从拳脚到武器再到魔法,从有来有回到被压制再到觉醒,左边的火柴人完成了他的使命。 封底页上拉着胜利的横幅,“单字海岛客「正」完胜海盗人卢俊文!完!”大大的完和感叹号用小正的笃信加粗加深过。 小正满意地退出火柴人剧场,准备拿点零嘴慰劳编剧正本人。头抬到一半瞥见男人的轮廓,立刻用「正」拍卢俊文的掌,把尾页和自己拍到地上。 笔在空中翻跟头落到他脸上拽出斜斜的黑线。 “啊...嘶——吓死我了,你走路怎么没有声音啊,还以为是我老爸诶!” “不好意思,看你在忙不想打扰你。” 小正被“忙”字和陈雨莲平静又正式的语气震呆了。很快换上成熟大人之间回应摩擦的大方语气。 “喔,没事,不会啦”,音调又升了几度愉快,庆祝第一次被郑重对待,“你要买什么东西?跟我说,我都可以帮你找到,阿嬷的店我从小看到大。” “麻烦你了,电路元件有吗?” “嗯...教科书上是有见过啦,阿嬷店里没有。”小正把练习册压进圆形的铁饼干盒,钻出柜台,站在门外,右手可爱地朝他摇动光影,“没关系,我知道哪里有,跟我来吧!” 清阳曜灵,和风容与。陈雨莲在想,阳光照在小正身上才有股正确的美意。 第6章 小厂 小正领着他,拐进左边的巷子。巷子底下裸露着管道,撒了碎石,只比伸缩缝宽一点。 小正快乐地袭过属于他孩子身形的隧道,回过头,发现陈雨莲还侧着在里头一步一步地挪过来。 “我走习惯了,不好意思。”小正捋捋头发朝他龇牙。 陈雨莲走出来。不是电影里的魔法穿越,没有翻天覆地的变化,每一条街道都是一样的怀旧。 卢阿嬷在对面拉开三分之二的铝制卷帘门内,一眼就看到小正。 “小正啊,快过来,外面晒死了。”她在门框边招手。 “噢!我们过去吧。” 走进打开罐头似的四方小屋,两张矮竹椅上垫着酱紫的花坐垫,里面分别陷着卢阿嬷和卢胜川。 卢阿嬷一手勾出黑色橡胶圈,一手伸向灰扑扑的茶几,垒出弯弯绕绕的小山。 “干嘛来啦,是不是找不到东西啊?” “小店里有的东西我怎么可能不知道,这个哥哥他要的电子元件,我们那里没有。” “啊?什么垫子圆件?” “就那些电器的零件什么的,阿嬷你不懂,我是来问川阿公的啦。”小正扯了扯陈雨莲的衣服,“哥哥,你把东西拿出来,给阿公看看。” 陈雨莲从口袋拿出收音机,放到靠近卢胜川的桌面上。 卢胜川捧着收音机,像研究稀罕的古董那样,远远地眯着眼,把它在手里拈来转去地看。又用方言让小正去拿什么东西,小正哒哒地跑去墙角的柜子里翻起来。 卢胜川还没看出个所以然,卢阿嬷先开口:“吖,这东西怎么这么眼熟啊,跟阿潮那个好像。” “就是他的。”陈雨莲回她。 “我说嘛,天天看他别在裤子上,一摸一样的。诶,怎么啦,老东西坏了他让你拿去修啊?”卢阿嬷两只眼睛都在陈雨莲身上,手上的动作还是一样麻利。 “嗯,吃饭的时候忘在我店里,看它坏了就想修好再还给他。”陈雨莲想回避需要复杂解释的过程,也发现事实上自己理不清卢潮留下它的因果。 “噢,这样啊。落下也好...终于也能往前看了。”卢阿嬷点点头。 橡胶圈小山簌簌滑坡了一小段。 小正抱来一盒看不清原色的灰色工具盒。卢胜川揭开盖子,枯瘦的手拨弄琴弦那样,撩动胖瘦高矮不一的工具,于是箱子里叮当作响。 终于选出一把合适的工具,他熟练地旋开螺钉,掀开机盖,削出粘连的零件,再盖到手掌上。 每一根都手指筑起了厚厚的茧壁,将许多感知排除在外,他早已感受不到锈蚀刺粒粒的疼了,但他并未停下,一点一点地摩挲纹路,皮肤沿着锈迹无声地和记忆对话。 “诶,哥哥,你知道吗,川阿公都七十岁了,还是很会修东西噢,他以前是在那个,那个什么...” “福源机械厂啦。”阿嬷接上他的话。 “噢对对,福源厂。” “那时候在工人里面他也是顶好,当年厂里评八级技工时,全车间他第一个领到红本,”卢阿嬷扯紧橡胶圈的手忽然松了劲,“后来国家改制国营厂…叫什么‘抓大放小’,福源厂船小,说沉就沉了。” 山脚被山顶新拆的橡胶圈撵到地上了。 小正听着阿嬷忧愁的口气,不是很赞同:“回来不是挺好的吗?我在地图上看到我们这里,三面环海,空气好,海又漂亮,而且他回来,我、大家的东西坏了都能被修好。” 卢阿嬷的顶针在橡胶圈上磕出个顿点,“傻仔,你是光想着弄坏东西,有人给你兜着。” “嘿嘿”小正笑笑,手撑着两腿像直立的小青蛙,脸蛋贴着收音机往川阿公跟前凑:“我是给川阿公创造发挥余热的机会!” 川阿公用淋着黑油的食指拈了青蛙小正一下。 小正诶呦一下,退到墙上,脑袋磕到了什么东西,他转头。 一个叉。 海盗。 卢俊文! 完了,他背叛海岛客了。赶紧扯起衣服下摆,要擦掉笔和油搭成的叉。 三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卢阿嬷偶尔问两句陈雨莲的事,问他从哪里来,在这里一个人想不想家。得到的都是简单的回答,年龄使她了然一些相似人事的因絮,只告诉他,没事的时候也可以过来找阿嬷聊天,帮她拆橡皮圈,帮工有钱拿。 “滋滋,欢...收听21...电台五点十分栏目,我是主持人月月,我是...”收音机的声音年轻起来。 “好嘞。”川阿公把收音机摆到桌上 。 “至少听起来跟新的一样。”小正诚实地说。 “这就够啦。”阿嬷应他。 这就够了,陈雨莲看向每一个人的眼,说“谢谢。” 渐渐的时间流到傍晚。太阳变得不新鲜了,腐烂的汁水淌至脚下,鼻息飘过一瞬燃烧的焦叶味。 小正的眼皮跟着太阳沉下来,诚实可爱的眼睛也跟着不新鲜了。 因为海盗来了,卢俊文来了。 原来现在是周日的傍晚。 小正被卢俊文揽在怀里,脑袋像风停时的旗子,垂在桅杆上。陈雨莲看着他随着海盗船越飘越远,飘出厂子,飘进橘红的太平阳。 忽然岸边的阿嬷喊起来:“小正!下次再回来玩啊,阿嬷哦,一直在这里等你!” 阿嬷好像是在乡里,等待游子归来的人。 季风会在小正脚下的洋流里来来去去地流转,但阿嬷和小镇是锚定的礁石,从远没有他存在的过去永恒到小正的未来。 小正从父亲的臂弯里弹开,又变回了小青蛙,回头朝三人大大地挥手:“阿嬷——再见!要等我哦!” “一直等你!” 第7章 名字 夜晚他又来到小海岸。 海沉着一张黑脸,噤住涛声,无人的静夜,浪也懒得登台出演,只敷衍地推搡着几片碎沫。 陈雨莲望着整片黑沉的海,找不到眼睛的去处。 他又在等「他」。等的久了,脑子里的句子又开始不由自主地打架,关于「他」的存在,关于「他」是否会来,关于他们见面的一整天。 从房间到寺庙,从镇民到孤身一人,从烛台到名字......越荡越远。 某日走在老城旧街,他被一个支起桌椅就开张的算命人拽住。老一套的话术没有打动他,是推拒的麻烦使他留下。他对自己架起悲戚的得失观,无得也无失。而所谓要珍视的八字也算在里面。 那人掐指推演,说他命里金水浊滞,一生注定郁思缠身,越挣越深。 一金一水把他说完了。 雨水,金莲,金水,雨莲。 我从未那么恨过一切都那么凑巧的恰当。恨我来路精准,刀削斧凿,恨我去处不明,寒水漫道。 双眼热起来,蓄起浪沫,给黑海蒙上颤动的白纱。 雾在这时浮出海面,陈雨莲的体温被一寸一寸置换,将「他」的身影从雾间析出。 雾气轻轻收束织出银毯,裹住他的身体提离海岸。 他在灯塔落下,落在「他」的怀里,又飘上环梯,进到开着小窗口的房间。 陈雨莲陷在「他」的怀里,泪水消失在他虚无与恨的和平港。他们静静地拥抱,踏实感在他们接近时永动地循环。 不知过了多久,只知天还未亮,他们解开双手的结,系上彼此的左手和右手。 “你住这里吗?”陈雨莲打量小小的房间。 「他」摇头又点头,说话的声音让陈雨莲想到泠泠作响:“白天都呆在这里,如果留下的时间长能算住的话。” 视线从窗口、白墙、木板床路过,最终泊在单调统一的木桌子上。许多友人与它分手,留给它刻痕,漆斑和书册。 桌上摊开书的一页,开头写着,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 那你呢。“你有名字吗?” 沉默像浸湿的棉絮沉沉落下,「他」伸出手指,覆在那句「名可名」的旧墨上,句子流了出来:“现在要有了。” 「他」眼光雾蒙蒙地罩过来,问他要一个名,陈雨莲感到心智又要安心地融下去了。 可他忍住了,他想,名非非常名,名将他说得明白,之于他是刑范。 而「他」,「他」还在天地之始。 陈雨莲说,“我很像你。”可我不能把你变成我。 「他」将额头抵上陈雨莲的额头,贴着他摇头,“我少了很多东西,是我像你。” “给我一个名字吧。”让我们再相近,再互通一点。 要叫你什么好呢,如果我有机会选择,该叫什么好呢? 他们唇贴得好近,只隔一线月光。 “唯,叫唯好吗?”他们此吐彼纳只在彼此。 “好。”他们呼吸交织。 “唯。”我们不分彼此。 陈雨莲睁开眼,只染一角霉的白墙,拦不住阳光的窗帘,「他」、唯又将他带到这儿了。 昨夜雨雾相融时,收音机的钮像湿度计,在某一刻混乱的潮湿中升至最高处。夜间电台不通人情,兀自唱出俗套的情歌。 早已被打开播报许久的晨间栏目,是唯在示意陈雨莲,将它送走。陈雨莲笑起来,他能听见唯可爱的催促声。 陈雨莲抱着裹在报纸里的收音机,拐进镇东边那条晒着海货的窄巷。 梁玉凤正弓着腰在门口的水槽边洗碗。油腻的洗碗水顺着水泥槽壁往下淌,汇进墙根的水洼里,几只苍蝇嗡嗡地盘旋在残羹上。 陈雨莲在几步外站定:“梁姨。” 梁玉凤闻声直起腰,湿漉漉的手在围裙上蹭了蹭,脸上挤出惯常的、带着点疲惫的笑意:“雨莲啊,吃饭了没?没吃梁姨给你下碗面,很快的。” 陈雨莲像听外文那样,把她的话翻成你好。 “吃过了,梁姨。”他走近两步,把纸包往前递了递,“我来还潮叔上回让我修的东西。” 他揭开旧报纸,露出那台老旧的收音机。陈年划痕依旧清晰,但金属外壳被仔细擦拭过,显出一种努力恢复后的洁净。 梁姨脸上的笑意凝固了一刻,像被什么东西猛地蜇了一下。 陈雨莲见过类似的表情——就在几天前,卢潮来找他要这台收音机时,脸上也是这种混合着焦躁、不安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呆滞神情。区别是收音机的来去,以及此刻梁玉凤脸上多出来的回避。 时间仿佛停止了几秒,只有水龙头发出的流水声,冲打沉默。 “哦......”梁玉凤终于开口,音节同手一起伸进水槽里,捞起一个盘子用力擦洗,擦去干涩与污迹,“他去市场送货了,还没回呢。要不...你进屋坐坐吧。”她没看陈雨莲,只盯着手里的盘子。 陈雨莲抱着收音机,站在原地没动。他不太想进屋,感到低矮的平房弥漫着隐隐要膨大,此刻还尚浅的紧绷感。 “不了梁姨,我放这儿就先走了。”他刚想告辞。 “你拿走吧。”梁玉凤突然打断他,声音不大,却是一个突兀的决断。 她甩了甩手上的水,转过身,脸上显出麻木的疲惫,“拿回去吧。卢潮一时半会儿回不来。这破东西,”她下巴朝收音机点了点,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一块石头,“修好又能撑多久。你带走吧,或者...扔了也行,也省得占地方。” 她不是在赶陈雨莲,反而像在祈求,祈求他带走招惹她不安的坏东西。 陈雨莲感到为难,卢潮珍视的录音机,对梁玉凤来说是某种被厌恶的不详,他似乎无意中撞破了别人家关起门来的秘密。他人他物之间,他没有资格也无能判别决定,于是也不想参与。 他裹回报纸,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开。 第8章 小海 一个身影堵在了身前,携着熟悉的海腥味。 卢潮的目光精确地落在陈雨莲怀里裹得严严实实的包裹上,眼神像灰烬里跳出的火星猛得一闪。 “修好啦!小老板就是厉害啊,来,进去坐坐!”卢潮急切地从陈雨莲手里接过了那个包裹,动作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珍重。他一边往里走,一边就要去拆那层旧报纸。 这一幕被梁玉凤看在眼里。她有些冷漠地开口: “老卢,算了吧,别拿回来了。” 卢潮拆报纸的手顿住了。 谁都没再说话,时间又停滞了。此刻静默的质量立方增长,只几秒钟,就炸开在小小的三人之间。 梁玉凤语气终于有了变化,她声音发颤吐字却异常清晰:“坏都坏了的东西,怎么修的好啊?让雨莲带走吧。” 卢潮脸上的那点光亮熄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不甘。他紧紧攥着包裹,指节发白:“修好了,修好了就是好的!”他几乎是低吼出来,,“要是坏了,就再修!修不好,我也要留着!你也得留着!” “我不要!”梁玉凤猛地转过身,声音陡然拔高,“卢潮!过去那么久了,能别折腾了吗?!”她双手撑在水槽边缘,仿佛支撑不住身体又或是别的什么的重量, “这些年,这些日子...每天每天我都喘不过气,我不想再陷进去了,真的不想了,你知不知道我每天看着它,看着你拿着它,就像、就像...”她哽咽着,后面的话被泪水堵住,只剩下破碎的呜咽,“...小海...我的小海...都走了那么久了...你就让我...让我忘了...行不行?行不行啊!卢潮...” 卢潮僵在原地,像一尊瞬间古老地石像。攥着包裹的手无力地垂了下来,旧报纸发出轻微的窸窣声。他脸上的阴沉被一种巨大的、空洞的悲伤取代,眼神呆滞地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 沉默了很久,他才从旧事里活过来,没有看梁姨,也没有再看陈雨莲,只是抱着那个包裹,声音嘶哑地摩擦: “雨莲...陪叔去码头走走。” 推离粘稠的空气、压抑回荡的哭声,嗅着焦叶味,他走出了巷子。 午后的阳光照在停泊在码头的苍老渔船,和又变得古老的卢潮上。 他望着辽阔的蓝海,在布满沙粒贝壳的石头上坐下,小心地把包裹放在身边,却没有拆开。他只是伸出手,一遍又一遍地触摸,仿佛在触碰沉睡的魂灵。 “雨莲,我之前跟你说过,不知道你记不记得,我说我儿子去外省学习,留在那工作了...”,他哽咽了一下,“...不是那样的,他、唉......” “以前乡里传着一句话说,大海最无情,吞掉了多少东西,都还是蓝的.....那时候只听得明白,只看得明白海是蓝的...” 他的词句没有前后,没有逻辑 ,听着像泛滥开的回忆争先恐后地涌到嘴边。 “那时候,我跟玉凤要是没吵架,不为那点事计较...小海也用不着换地方听...那天放的是什么来着,《影子岛》...还是《海鱼的秘密,》记不清了...你肯定爱听,都不错过的...” 海风吹乱了他的头发,吹乱回忆,吹乱人称。 陈雨莲聆听着自遥远往昔,跋涉至今的遗迹残声,望进大海。 地以川为之脉。夫海者,百川所归。川海水自流精石,石自土地出。 土山石水相哺,吐纳之间得以成自然之气,而人的样貌性格又受不同地界的气影响。既然广大辽阔的自然可以循环,那人的生死,人与人的链联结,不是在等待消亡,就是在等待再生。 他当然可以说出来,安慰卢潮,不必介怀生死。他和小海之间,在为地之骨,之脉,之毛,之肉时还能再联结的。 可陈雨莲只是转过头静静地看他。 太阳下,卢潮酱色的皮肤,脸上层叠的皱纹,晒斑,尖锐向下的嘴角,细致真切,纤毫毕现。陈雨莲所看到的也是这样真切,就像曾经卢潮与小海的联结一样,深深地真切。 所以我讨厌太阳,它把一切都照得太明白,不愿告知的秘密、无能、恐慌,全都无所遁形。 宇宙天地广袤,开怀容纳一切有与无。可我和他一样是具体的当下人。看再多,读再多,又有什么用呢?我无能无力无解,我只好自私懦弱。 焦叶味又找来了。 唯,你在哪里? 不好意思,我边写边发,可能有错字,或者语病。要是有人愿意看并且愿意指出来,很感谢[蓝心]段落看着不舒服的也可以指出来的,谢谢。 后面那篇从灵魂纠缠开始改了两段,[化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小海 第9章 “好” 陈雨莲默默离开,卢潮不知道有没有察觉,他早已经不说话了。无言的两人共有了一段默契的无力感。 现在还是下午,唯在灯塔里。陈雨莲现在最好在家里等待夜晚来临。 可他此刻很想见到唯,想要自私地与他共享无力的空洞。在哪里都是等待,于是我想去离你最近的地方。 林间小径的落叶在鞋底沙沙作响,很意外地他发现唯等在那里。 “在等我吗?” “嗯。在等你。” 即使是暗处的树荫,也逃不过天光,唯在里面若隐若现。 “我们回去吧,这里太亮了我不喜欢。”陈雨莲对他说。 “嗯。我也不喜欢。”唯的手指蹭过他的后颈,缠上他的后腰,陈雨莲怀着唯的脸和眼睛,飘至他们的去处。 他们靠在一起坐在床沿。陈雨莲拨动又抚顺唯的头发:“为什么在等我?” “你需要我,我能感受到。”唯学他的样子,手指点在接壤后背的小毛发,游过发顶,睫毛,落到唇角上。 “我能感受到。”唯重复了一遍,嘴巴接替手指游向唇海。 他的唇溢出笑声,纵容地打开,包容唯的一切的有与无。 “我叫你小唯好不好?” “好。”你叫我什么都好。 “小唯是人类吗?”不是的,陈雨莲自我否定。重新问了一遍,“唯是灵魂吗?” “不是的。没有灵魂。”唯把手放在陈雨莲的心脏处,“你有。昨天开始,我也有了。” 陈雨莲抚上唯的脸,手掌像莲花瓣圣洁地盛着新生的孩童。“我把你的灵魂偷走了,对不起。” “不是偷走。那样说好像我们之间原本好生疏。”我们一见面就确定,不是彼此,而是“我们”。 “我们是亚当夏娃摘下的的苹果,逃亡的路上皮肉撕成两半,灵魂的核贴着皮肉多的那一半。” 陈雨莲笑起来,久违的,很开心,觉得唯说得贴切,又觉得他为了避免“生疏”说了好多话,很可爱。 “小唯怎么知道这个典故的?” 唯也跟着笑起来。是一个很生涩的笑,“雨莲怎么知道,地以川为之脉的?”我喜欢你问问题前,总会先叫我的名字。 “书上看到的。” “书上看到的。” 唯牙牙学语,陈雨莲不觉得幼稚,他的情绪和唯一起新生,他也跟着重新活起来。 “哪本书?” 唯略过桌上的小书丘,从抽屉里翻出《圣经》,把它翻开,找到准确的书页,“从这里。” 陈雨莲跟着唯移动的指,看完了整个故事。 这是一个,每个人都知道个大概的故事,对他来说也不例外。 他抬头看见,唯笑着注视他,他了然唯的意思:“唯说的好对,还好我们是果子。”我们讨厌选择,还好我们不用选择,我们之间也不是选择。 小书丘的最顶端是一本字典。九年前的字典,也意味着被淘汰了九年。 翻开字典,每一页纸上都定格着不同形态的波浪。马远的浪是画出来的,字典的纸浪是水雾淘出来的。 “小唯看了很多遍。”陈雨莲笃定地说。 唯点头,“其他书上读不懂的字,就在上面找。词典和其他书都是守塔人的。这里的白天和晚上一样安静,守塔人不看书,他们读书。有时候读的好大声,唯听见了,但听不懂。” 唯的眼睛朝字典的方向,看的好远,好像听到了遥远的声音,“听了好久...好久,看了好多这里的人和事,有一天,发现我已经听懂好多了。后来他们都走了,但是书还在这里,好久好久,我也能看懂。” 因为四个好久,陈雨莲感到一种莫名的愧疚:“对不起,我来的太晚了。” 他很少说“对不起”,几乎没有说过。他觉得这三个字好沉重,仿佛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犯了不可饶恕的错误,仿佛彻底地辜负了对方。可他和任何人都未到达那么深刻地关系,于是他都说,“不好意思”“抱歉”。 唯眨动眼睛,“我不要你总是跟我对不起,你忘了,我们是被撕开的一体。”他用睫毛扇动陈雨莲的睫毛,向他表达不满,可是看起来像单纯地撒娇。 “对不...我不会忘记了,和唯一直在一起就永远不会忘记。” 你好可爱。和你呆一起的时候,我变得好笨拙,我的言语跟着退化,我的思绪再也无法发散了。 “雨莲,”唯突然叫他的名字,“我喜欢这个名字。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在出神、发呆,浅浅的难过,浅浅的悲伤,那样好美,我好喜欢。这个名字用在你身上好正确。”一等于一的正确。 陈雨莲的眉叶压着眼枝垂下来,心里在想如果我只恨它,怎么会接近你呢?你像我悲伤抑郁的具象化,在你来之前,我就爱你了。只是那时这爱太孤单罕见,在无人经过的滩涂上,连我自己都回避、不愿承认。 “你说的对,好正确。” 凝在枝上的水落了下来,接着唯叫了好多声雨莲。好像雨莲一下是形容词、一下是名词、之后是动词,是描写、是叙述、是抒情...以他而言,他所需要的语言,好像只要雨莲就够了。 灵魂纠缠合一,大地自然亲近。先是摊开脸的书本害羞地躲进衣服,再是鞋子们不约而同地钻进桌底。 消退被栽入白茫茫的窗田,溪溉根进窗头脚,唯握着他天然的手镐,一下一下地凿进窗头岸。河道里不知是人们劳作流下的汗水还是雾气热凝的露水。 天色暗下,沉没地宣告劳作进入尾声。 唯把头搭在他的肩上,声音朦胧地飘进耳朵,“好可爱,雨莲。” 雨莲的脸上多了漂亮的粉红,在这里除了天色很少见的颜色,但唯说不上喜欢。于是他让词句在脑子里换了位置。 唯用脸颊贴近漂亮的雨莲,想要染上他的粉红色。 “唯也好可爱,”陈雨莲在他们全然的交织里愉快地喘息,愉快地挖掘他们此前未察觉的共同点,“我们都喜欢说'好'。” “说'好'的时候,嘴唇变得圆圆的,像小孩子,又像是发自内心的惊讶,好天真,好真实。”唯说一个好字,就嘴巴就圆成一个章,印到雨莲的脸上。 “说'很'好像在说'恨',说'太'的时候好像在叹息。”雨莲对唯说了两遍“恨”,抱歉地还了两个吻。 唯又可爱地笑起来,说话的时候脸又叹息下去,“说两字的'非常''特别''十分'太刻意,还是'好'最好,我喜欢'好'。” “我喜欢唯说'好'。” 雨莲好像在唯的脸上看见若隐若现的粉红,雨莲的粉红。 第10章 台风 陈雨莲总是呆在同一栋楼里,从三楼下到一楼,有时候会停在二楼,但始终会回到三楼。他的时间是专属他的司机,因为目的地在地图的同一点上,司机哪也不用去,渐渐地死了。 几个星期前,目的地终于找到了,时间从租房向着灯塔重新活起来。 最近几日的天空像一面倒吊的镜子,风把云絮擦得干净,偶尔有海鸟墨似的滴落上去,还未晕开就被一并擦去了。 本应是苍白的空旷,用余光感受时,却隐隐有种银灰的沉淀感。这种时候人可能会想到一些被压抑的忧愁,因而变得有些惆怅。 而陈雨莲心里却腾起一种辽阔的愉悦感,好像是他心里的情绪被反复摊开到最大,此刻正笼在天上。他天真地想到世界也有这么一刻是属于他的。 “这种时候不像要下雨,不是阴天,也不是常说的'好天气',那是什么天气呢。”陈雨莲不是在问问题、找答案。只是在唯面前“心声”的概念消失了,话语总是自顾自地流出来。 “是什么天气呢?”唯从窗口探出脸颊和手,风立刻亲密地贴上来。他闭上眼庄在窗框里,侧脸的起伏有着雕像般的冷感。 他忽然又开口:“台风要来了。” 台风要来,海水上涨。不是涛涛浪涌,是整片海平面在暗中抬升,无知无觉淹过沙滩,伸向堤坝。 在灯塔里,唯总是呆在他身边,因此即使是目之所及变得异常清晰,陈雨莲也并未察觉。 镇上大多是三四层的独栋楼房还算整齐得排列着。遥遥望去,房子原本的水泥色和白色穿插着摞在一起,整个小镇像一件二十世纪的苏格兰灰白格。 卢阿嬷用旧衣服把小店的门缝胶得严严实实之后,又去了卢胜川和邻居家帮忙。 卢潮家的玻璃窗和玻璃铝合门用防风胶画了四个胖瘦不一的米字。虽然他们家有抬高的地基,但风级大、水位高时雨水仍会从缝隙潜进去。 卢潮从上至下地忙活,在查看家门口的电箱时,梁玉凤从衣架上解下干毛巾,搭在他汗涔涔的后颈。 雨莲的小店也就是卢岩生的家在另一条街上。这条街在足够小的小镇上,也算得上是一条背街,好在离码头不远,来往的工人不少。 卢岩生在楼顶种了许多蔬菜。每一个四方的泡沫箱子里都装着沉甸甸的土壤,土泡在水里,压透了箱的一角,一挪还簌簌掉渣,混着泥水黏在大理石板上,拖出黄褐色的水痕。 他每拖半米就得直起身捶腰,拳头敲在腰椎的闷响,和远处轻闷的雷一应一和。 好不容易拖至门槛,卢岩生蹲下身子搂起箱的两脚要越过去,向上使力的一瞬背脊突然跌了下去。青红的小番茄跳进泥河,流回原地。 所有镇民都在准备迎接台风,大家忙碌的动作太满,太急,挤得人心里的悲伤,像台风来时的野草,不得不伏低矮小下去。 这一刻小镇像陈雨莲以前经过的城市,在那里,将时间用在伤感、发呆是奢侈,似乎没人能够紧紧抓住回忆不放,于是忘掉了很多事情。 好在台风只是小镇的夏日游客,不过一个星期,一切都会回到过去。 卢岩生折回手捶腰时,发现箱子上还落着一双手,心里陡得一颤。 “我来吧叔。” “噢,雨莲啊,诶好好”,他嘴里只弹出几个虚词,似乎还没松下劲来。 两人好一会都没再说话。陈雨莲在全然暴露的天台,搬着箱子一趟一趟地进出。他忽然想到唯就是这样,坦荡在天光下,在自然和镇民的视而未见下,将他送至三楼的窗。 镇民的过去,那些与唯一样被他视作秘密的东西,也是这样一页一页坦然地向他铺展开。他的心并不因窥见秘辛而快活,却因人们对创伤的坦荡,及这片土地对哀恸的无声包容得以获得一种温软的新生质地。 “现在手脚都不利索了,全身脆得跟塑料似的...诶,不说那些了。我这些菜红红绿绿的,可爱吧。”卢岩生突然走过来从他手里的箱子摘下一个面皮疙疙瘩瘩的黄果子,指头使力一掐,果子笑开了口,露出鲜红地口腔。 “漂亮不,叫金铃子,时间还早,你休息休息,尝尝味道。”卢岩生的手一颠一颠地期待着。 陈雨莲捧过笑脸,低头颗颗啄食,果肉进口前形似血细胞,吐出的后的籽微微蔫黄,样子与外皮无二致,他这才发现金铃子像一个两层的俄罗斯套娃。 “好吃吗?”他又挤出金铃子一口笑,将那些小娃娃闷进嘴里。 “好吃,也很漂亮。”雨莲回应。 “是好吃,你比我会吃。小时候看到这里头猩红的肉吓得直躲,偶尔我母亲从别人家拿来我碰都不碰,年纪大了才知道是什么味。”微微甘甜,丝丝粘连,和他儿时猜想的腥臭全然不同,隐隐像他现在回望过去的味道。 “一会再拿两个吃吧,还要什么都拿点去...我去给你找个袋子。”老一辈的人在客气的时候格外利索,卢岩生手沟成簸箕将小娃娃筛回裂成棺椁的皮肉,两手对扣,踢踢踏踏踩进楼里。 陈雨莲对他年轻起来的背影笑了笑,又俯身去搬箱子,他还没碰到边,黄黄绿绿的色块就自己漂去了门内。后面的箱子也跟着悬空,裹在雾气里左摇右晃,摆出某种得意洋洋的醉步。 “小唯” “雨莲”唯像小地精在楼顶边缘探出黑亮的眼睛,骨碌骨碌偷看人间。 卢岩生很快就上来了,他感叹年轻人身体真好,陈雨莲搬六七箱的工夫他顶多搬一箱。 唯的一小团气缠在雨莲的小指上快活地勾动,卢岩生问他要不要这个要不要那个,他听见唯说这个也要那个也要。 陈雨莲一边装菜果,一边在心里偷偷把唯的每一个动作风化装裱。 第11章 陈雨莲 唯从袋子里拿出最后一颗小番茄,同色的塑料袋恍若失去重力,悠悠上升,蜷蜷招招,自窗口逃逸,无限邈远。 两人四手比比安分在原地,惟一双眼,漫随天外,送之离去。 窗外的风早已鼓胀澎湃,此时正是时机。“它能趁现在,无限地升高、远去,掩人造伪自然,化一只蜂鸟鹰蛾至迢迢各地。不过,”唯站在靠近窗子的一方,回头看进陈雨莲。 风急了本应气薄,听唯说它的离去,胸间旷荡生气,却也只持衡内外。 “......”不过也许只是瞬息的自由,也许各地都不是好去处。陈雨莲没说出来,也不必说两人都了然的事。 ———————————————— 陈雨莲本就喜好随意懒散的生活,台风唬得人们休业在家,他用所有时间和唯一起捣乱生物钟。 他们把白日睡沉,坠入洞黑,风摇烛醒,阅看书文电影里的物与事,带着微微似有若无的无所畏惧,感知特殊天气独异的狂荡。 「幻觉无穷无尽。这正是我一直所拥有的:不再相信...」他们正读到这里,镇民房顶铁板震波又翻倒在水泥地上的声音炸响起,忽地让他们明白,台风已经来了。 雨莲半身趴出窗外,眼睛被尘土迷得睁不开,唯环在他身后,让他仔细听。 台风在领航,首先是让人声消失,自然不必再躲在人类文明下窃窃私语。树叶摩挲响镲,海浪痛击石壁,被囚禁的一切歇斯底里地宣泄咆哮。 时间被模糊掉了,一切回到远古,这一刻好像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他曾经无边际的幻想,书上提及而未证实的神话英灵、宇宙推论,以及他独自一人时惴惴揣测的——唯的存在,在此时有了不常规的佐证。 他本想,可能去寻索证实唯的来处,求心底全然的太平。此时却觉得他孤身揣度、求而不得时才是真的不太平。所以找不到也没关系,他不必焦惶,他与他共有未来,随他存亡而存亡。 什么东西收去了刮得面四分五裂的风刀,雨莲睁开眼。唯悬在他面前,定在窗外,与他结起双手,地面退去,他被牵至雨幕与风暴中,全身却无一滴水尘。 他仿佛是那条开了眼的塑料袋子,能看得奇异的远,奇异的多。 遥远的城市树木、道路横纵摆置规矩,通天的红白烟囱矮下去,楼房无限升上来。 他想到售楼处精细的沙盘模型。又想到刚读的诗。 人类夺回了一切。为了□□与灵魂的“临终圣餐”,我们有了医学与哲学,替代了老妇人的偏方与改编的民谣。 直到怎么也看不进去了,他躺倒在唯的怀里。 风渐消停,视线缓缓收拢,眼睛就要合起,蒙蒙见薄雾笼罩小镇,渔船隐匿待出港,灰白格荡荡,播撒闲散劳作的镇民。 最后蜷回唯的眼里。 此处自有新的神谕。 「完」 —————————————— 写给过去的家乡,和留在过去的自己。 取消不了攻受了,其实根本没必要分,不重要。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1章 陈雨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