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壶天遗梦》 第1章 春色三分 春风携十里柔情,处处着意,化一池坚冰,融入滔滔江水,争流向东。 朝阳城内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色,迎合万物换新颜的春季。只是渡头杨柳青青,枝枝叶叶离情,任凭春意如何盎然,也不能完全遮掩城内繁华下的空洞,绮丽中的萎靡。 周柏龄病重的消息很快传遍大江南北,生老病死人之常情,贵为九五之尊的皇帝也无法避免。可惜周柏龄正值不惑年纪,壶天未来的蓝图和希冀都掌握在他手中。他可以生病,却不能死去。并不是他多么留恋千万人之上的权利,而是他还做着遥不可及的梦。 除了他自己,没有人知道他的梦。 很多人好奇他的位置,却没有人好奇他的梦。他更无法像平常人一样,把他的梦当平常事讲出来。因为梦只是梦,抓虚空泡影填现实缺陷,终是徒劳。 从太医口中得知自己时日无多时,周柏龄头一次摔了茶盏。御前太监怀玉悄悄拭泪,忙不迭又去收拾一地碎瓷。 “怀玉,把王溯叫来。”他自腥风血雨中登上皇位,以为见惯死亡,波澜不惊,可笑的是面对自己的死亡,他无法不心颤。 原来那些哀求着让他饶命的人竟是这般滋味。 王溯很快赶来永和殿,他已从怀玉那儿得知周柏龄的病情。作为禁卫军统领,他跟随周柏龄二十年有余,此刻虽心中悲恸,面上却是一点看不出来:“陛下。” 周柏龄背对他站着,历经风霜的脊背竟不如以往笔直。 “臣已将消息封锁。”一旦周柏龄时日无多的消息被传出,那些虎视眈眈觊觎皇位的势力必将暗中涌动,到时候宫内的形势会分外严峻。 皇帝病危,可想而知,篡位是多么好的机会。 周柏龄回头看向他的得力干将,突然感慨道:“朕先前从未注意过,你,也有白发了。” 王溯钢板一样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臣老了。陛下,怀玉公公的白发才是最多的,乍一看以为落了雪。” 周柏龄笑的爽朗:“他操的心比朕还杂,前段时间还在朕耳边吹风让朕给你谋一桩婚事,你说他白头白的冤不冤?” “属实不冤,”王溯在心里默默记了怀玉一笔,话锋一转,转回正事上,“陛下,臣认为宫里的守卫得加强。” 周柏龄看了他良久,叹了口气:“自朕成为皇帝后,你与朕鲜少聊过闲话,朕今日想轻松一下,你也不如朕的愿。也罢,你就把朕病重的消息传下去,传的越快越好。” 王溯抬头,面露不解:“陛下...这么做恐怕会生事端。” 周柏龄冷笑一声,眸中尽是狠色:“朕就是要让朝中见不得光的老鼠闹出点动静,朕才好对症下药。” 王溯摸不清圣心,只得应下:“臣即刻去办。陛下...您,臣愿意为您搜罗天下神医...” 不等王溯说完,周柏龄打断他的话:“朕的身体,朕自己有数。” 二十年间,壶天处处硝烟不断,近几年好不容易有了昌盛的苗头,他却油尽灯枯,实在令人哗然。 春色满园关不住,觊觎皇位的势力蠢蠢欲动。 栖月宫深处,西侧殿的暖阁里只点了一盏昏黄的灯。 奚妃穿着深紫色常服,端坐在檀木雕花椅上,指尖无意识敲打着扶手。她已在这坐了半个时辰,一动不动。 脚步声从廊外传来,不疾不徐,沉稳的令人心惊。奚妃听得这脚步声,不禁握紧了扶手。她泛白的嘴唇,泄露了心底的波涛。 门被推开,一道瘦高的身影闪入,带着一身潮湿的寒气。来人脱下墨色大氅,露出精瘦的面容。 “娘娘久等了。”沈伫微微躬身,礼数周全,眼神却锐利如鹰。 奚妃抬了抬眼,没有起身:“沈大人来的正好。”得知周柏龄病重不过半个月,沈伫就找上了她,同她密谋所谓的求生之道。荒诞的是,她竟然答应了。 “娘娘,明日酉时,便是定数,”沈伫不请自坐,目光在奚妃脸上流转片刻,“宫内守卫换班的间隙,只有那一刻。臣的死士会伴做内监与您随行,一旦事成,他会立即自尽,一切线索都将断的干干净净。” 暖阁内只他们二人,烛火摇曳,将他们的影子投在墙上,扭曲变形。 “本宫昨夜梦见皇上,”奚妃忽然说,声音有些飘忽,“梦见刚入宫那年,皇上手把手教本宫写字,他说本宫的字太过锋芒,不像女子。” 沈伫面无表情:“将死之人,不值得娘娘挂怀。” 奚妃猛的抬头,眸中闪过一丝厉色:“沈大人,那是天子,是本宫的夫君,是三皇子的父亲。” “也是皇后的夫君,太子的父亲,”沈伫冷冷道,“若是太子登基,娘娘以为,您和三皇子会是什么下场?以皇后的性子,您与三殿下,将来只怕是想求一个善终而不可得。” 这话像一把冰锥,刺穿了奚妃最后一丝犹豫。她想起皇后的笑里藏刀,想起朝中那些见风使舵的嘴脸。是了,她没有退路。 只有解决源头,才能解决问题。 “匕首呢?”她问,声音干涩。 沈伫从怀中取出一个细长的布包,放在桌上。解开布包,一把匕首显露出来。它比想象中小巧,刀鞘是暗色的乌木,上面嵌着稀碎的宝石,排列成北斗七星的图案。 “这是......”奚妃瞳孔微缩。 “陛下赐给太子的贴身匕首,臣略施小计便到手了,用它,再合适不过。” 好一招祸水东引。真相会跟随周柏龄一起埋入深深的陵墓,而周为赢会因此被怀疑,甚至被废黜太子的身份。 奚妃伸手,指尖在触到刀鞘时微微颤抖。她拔出匕首,刀刃在昏暗中泛着蓝光,显然淬了剧毒。 “见血封喉,”沈伫证实了她的猜测,“娘娘只需一击。” 奚妃想象着这把匕首刺入周柏令胸膛的场景,手抖的更加厉害。她突然将匕首扔回桌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为何一定要本宫亲自动手?” “因为只有这样,您才没有退路,”沈伫直视她的眼睛,“臣需要确保娘娘的决心。况且,妃嫔与陛下独处时暗卫会回避,娘娘您近陛下的身要容易得多。” 奚妃冷笑:“沈大人好算计。” “彼此彼此,”沈伫微微勾唇,“三皇子登基后,沈氏辅佐朝政,各取所需。” 奚妃深吸一口气,重新拿起匕首。她的手稳住了:“本宫知道了。沈大人,宫外之事,就全权交托于你。事成之后,你沈氏便是从龙首功,本宫与皇儿,绝不相负。倘若你有二心...” “娘娘多虑了,”沈伫微微躬身,姿态恭敬却无卑微,“你我在同一条船上,一损俱损,一荣俱荣。” 两人对视片刻,各怀心思。 门开了又关,沈伫的身影消失在夜幕中。 奚妃独自坐在暖阁里,久久凝视着手中的匕首。烛火跳跃间,她仿佛在刀光中看见了多年前一个春日,皇帝执起她的手,在宣纸上写下: “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 那时的她,怎么也不会想到,有一天,她会亲手将利刃送进他的心脏。 奚妃握紧匕首,眼中恢复了一贯的倨傲,似说服自己一般喃喃自语道:“一切都是为了皇儿...” 深宫存活,本非易事,人心叵测,唯有自己是自己的靠山。 朝乾宫前殿。周柏龄揉按着太阳穴听几位要臣商议继任储君。他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壶天需要新的君王。 礼部尚书范去寒率先开口:“三皇子资质平庸,对江山社稷更不大上心,臣以为当立太子。” “范大人此话让人心寒,三皇子平日帮陛下分担奏折,在范大人眼中,三皇子是还不够努力啊。”丞相赵春阳反驳道,话中充斥着不满。 “切菜的刀工不足以证明厨艺好坏,替陛下分担可见三皇子勤政,可勤政不代表善政。” “爱卿的意思是太子善政?”周柏龄睨了眼范去寒。 “臣不敢妄言,相信陛下自有定夺。”范去寒平静的回答。 赵春阳不客气的冷笑了一声。 “欲治其国先修其身,太子的脾性实在不是君王之料,只怕暴政在其一念之间。陛下当任用贤明。”中书令说道。 范去寒朝他投去佩服的目光,这样的发言如果让太子知道了必定脑袋不保,何抒原顽固的性子一点都没变。 沉默许久的沈伫缓缓开口:“臣以为,立嫡不立贤。嫡子明确,而贤字难言,若以贤能为标准,容易引起主观判断,晦涩不明,难以服众。” “臣附议。”礼部尚书心下诧异,沈伫一向不站党立派,今日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竟然帮太子说话。他的思考还没有结束,就听到了更加不可思议的事。 “说来说去,都只提太子和老三。朕难道就只有这两个儿子吗?”周柏龄不疾不徐的说道,听不出语气,“灵妃之子难道不是朕的儿子?” 殿内一瞬间安静了下来。 众大臣面面相觑,脸色变得很难看,惊诧之余流露恐惧。 王溯眉心的皮肤拧成川字:“陛下...”他没料到,周柏龄竟然还记挂着那个远在天边,不知何处的二皇子。当年,亲手将年幼的二皇子逐出宫的,也是面前的陛下。 “你但说无妨。” “二皇子常年远离庙堂,远离陛下,不问世事,立他为储君...实在荒谬啊。” 周柏龄没有回答王溯的话,目光深远,似乎陷入了往事中。半晌才继续揉太阳穴的动作:“朕乏了,都退下吧,此事日后再议。” 走在回府的路上,范去寒百思不得其解,不禁询问何抒原:“陛下怎么会突然提起...二皇子。” “二皇子”三字像尘封的禁忌,任何人开口提起都略显拗口。 何抒原同样不解:“难不成八年了,陛下还是对灵妃之事耿耿于怀?” “陛下绝非念旧之人,其中自有道理,”赵春阳锐利的瞪了他二人一眼,“背后议论陛下是非,二位的胆子也是越来越大了。” 范去寒正欲怼回去,中书令拽了拽他的袖子,随后拱手作揖:“多谢丞相提醒。” 待赵春阳翘着胡子走远后,礼部尚书指着他的背影气的结巴:“何抒原你,你的官比他大!你,你那么客气干嘛?” “论礼法,他是我们的长辈。论资历,他更在我们之上。于情于理,我们都得尊敬他,”何承原缓声解释道,“我还有要事处理,范大人请便。” 礼部尚书范去寒在原地发愣:他是指责我不知礼法吗?那我是干什么吃的? 第2章 离人 傍晚的薄云被夕阳镶了一圈金边。 料理完政务,周柏龄实在支撑不住,昏昏沉沉的睡去。一睁眼,便见奚妃贴心的守在榻前。 “皇上你醒了。”一向清贵敛容的奚妃今日却略显疲惫之态。 周柏令瞧着她眼下淡淡的乌青关切的问道:“奚儿最近没休息好?” 一声“奚儿”喊得奚妃心口一疼,她强装镇定,用以往在皇帝面前一贯娇嗲的语气回答:“哪有。臣妾是担心陛下你的病情,反反复复,也没个好转。” 周柏令最喜欢她用傲慢的表情说出绵软的语气,拍了拍腿,让她坐到自己怀里来。 奚妃照做,暗暗慨叹是多么讽刺。 以往陛下总是这个姿势搂着她,一声声地唤她奚儿。可是今年花胜去年红,宫里一波又一波的新人涌入,她的位分虽然逐渐升高,得到陛下怜爱的机会却越来越少,她翻了翻脑海中的回忆,始终无法追忆起上次和陛下如此相处是在何时。 画面遥远,恍若隔世。 袖中匕首的冰冷如同毒蛇缠绕在她的手腕上,周柏令还在她耳边缓缓说着什么,她已经听不进去了。 她只记得沈伫让她速战速决。 “陛下,你说来世咱们做一对普通夫妻好不好,不要这深宫,不要这高堂...”说话间,匕首出鞘,直直刺向周柏令的胸口,一道寒光闪过。 一声惨叫响彻永和宫。 临行前沈伫告诫她,趁陛下睡着动手是最好时机,可她终究妇人之仁,迟迟狠不下心,一番耽搁,周柏龄醒了,她才开始惊慌。自己与皇儿的未来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不可以再拖。 如果她再狠一点就好了...奚妃双眼空洞,盯着自己被斩断的右臂,哆嗦着跪在冰冷的地板上。 昔日的荣耀,在此刻碎了一地。 她竟有些贪恋周柏龄怀里的温度。 出剑之人又快又准,她甚至没有感觉到一丝疼痛,只是觉得冷。 周柏龄依旧坐在龙榻上,姿势都没变。 他注视着满脸泪痕的奚妃,双眸黯淡,不知她是在哭她接下来的命运还是在哭伤口太疼:“朕怎么也想不到,最先要朕性命的,是你。” 深宫高墙里,人人都是戴着面具的鬼,他没想到,奚妃也是。 奚妃又是一哆嗦,断臂处的疼痛感渐渐涌了上来,她几乎跪不住:“陛下,臣妾不想再看你受苦了。” 这一句也是她提前准备好的台词,成功和失败的后果,她都考虑过。现在,她要尽最后的努力,撇清周辞言与刺杀的关系。 “你这是何意?”周柏龄半张脸隐藏在阴影中,奚妃看不清他的表情。一个她从未见过的暗卫持剑站立于周柏龄身边,不给她再握住匕首的机会。 奚妃突然开始笑,阴森森的笑声在宽阔的殿内回荡,令人毛骨悚然:“陛下,你看你这些日子憔悴了好多,你这么累,不如奚儿陪你共赴黄泉?” 周柏龄依旧一动不动,静静地看着她: “这把匕首是谁给你的?”躺在地上的北辰,细碎的宝石闪着幽暗的光,一晃一晃。 “臣妾有一日醒来,它就在臣妾的枕边,仿佛冥冥之中指引着臣妾。”奚妃明白自己不能拖出沈伫,周辞言的未来还在沈伫的手上。她已经不再寄希望于周柏龄,一根快燃尽的蜡烛,怎么照的亮整个房间。 天下不会再属于将死之人,活着的,必须谋出一条生路。 她悲哀地望向高高在上的帝王,嘴角溢出鲜血:“陛下,要变天了...不要告诉言儿,他的母亲,是罪人。” 奚妃脸上痛苦更甚,周柏龄立刻察觉到不对劲,他伸手紧紧掐住她的两颊,却发现她并没有咬舌。 “陛下,臣妾...当真是下了决心,要...和你一起死的。”鲜血从奚妃苍白的嘴唇中涌出,一股一股,混杂着泪水,落在地上,绽开朵朵梅花。 奚妃最喜梅,只为梅的暗香。 “你服了毒?”周柏龄不可思议地盯着她,猛然甩开手,“奚妃,你做了谁的死士,宁肯死,也不愿出卖你的主子。” 奚妃不堪重负的身体被周柏龄一甩,重重的倒在了血泊中,听着周柏龄充满嘲讽与恨意的语气,她眸中的光亮一点点黯淡,用最后的力气挤出最后一句话: “但令心似金钿坚,天上人间会相见...” 周柏龄负手而立,背对着逐渐冰冷的奚妃,沉默良久。 半晌,他一个趔趄,朝前倒去,宋欲立刻伸手搀扶住他。 周柏龄醒了醒神,任由宋欲扶他躺下。靠在床榻上,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疲惫。 “宋欲,朕要你帮朕办一件事。” “陛下请吩咐。” “到会平寺把二皇子接回来。”周柏龄递给宋欲一块玉牌,他和王溯是宫中唯二能配剑近他身边的人。王溯管制着宫中军队,眼下的任务交给密阁暗卫宋欲显然最为合适。 宋欲双手接过花纹繁琐,刻着年号“定安”的碧色玉牌。虽然他满腹疑窦,但是陛下不说的,没人敢问,他也亦然。而且他做惯了杀手,向来领命办事,不问因果。 “这块玉牌有储物的能力,里面放了一份遗诏,只能二皇子打开。若是你们回来后朕已...就由二皇子来继承朕的位置。” 宋欲脸上流露出转瞬即逝的怅然:“宋欲领命。” “朕希望你能平安将行简带回来,那孩子,是壶天未来的希望。” 百鸟山庄。 路埜无聊的抛着果子玩儿,就连听到周柏龄要接被废黜的皇子回宫时都波澜不惊,面不改色:“怎么未曾听说过这二皇子。既然是堂堂皇子,为什么待在寺庙里呢,难不成是个和尚?” “和尚能当皇上?”相比路埜的淡定,叶空庭对皇宫的八卦格外兴致盎然。 “怎么不能,花孔雀也能当皇上啊。”路埜瞥了眼叶空庭,拿他打趣。 叶空庭身为孔雀,有一身花花绿绿的羽毛,因此被路埜戏称为“花孔雀”。但是叶空庭本人不大喜欢这个诙谐别称,他觉得如此轻浮的名字,与他高贵的形象不匹配。 “滚一边去吃你的野果子,吃不烂你那张嘴。”叶空庭伸手作势要去扯路埜的脸皮,路埜灵活一个闪身,躲到宋欲身后。 “不过我挺好奇,他以后会纳妃吗?不纳妃皇室后继无人,纳妃又破了戒。” 宋欲解释:“三皇子只是在寺庙修行,”想了想觉得言辞有些不妥,补充道,“并未剃度出家。” “等他回宫,不敢想太子一党会被气成什么样子,”叶空庭一副看穿一切的模样,“等着瞧吧,有好戏看了。” 路埜附和:“实在精彩......话说宋欲,你去接人就接人,你回百鸟山庄来干嘛?难不成此行凶险异常,你回来搬救兵?我可告诉你,大爷我最近忙着呢。” “刚好路过,就来看看。” “......” 路埜咬牙切齿,半天没找着词语骂他,最后干脆一脚踹过去:“江湖上评价你‘冷玉琢的骨,修罗握的剑’。我看你果然是个修罗,一年就回来一回,这次还只是路过,我今儿把你揍回娘胎里去,让你知道回娘家也是不容易的,哪能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叶空庭连忙上去拉住愤怒的路埜:“好了好了,家以和为贵,家和万事兴。” “谁跟他是一家,我百鸟山庄不收白眼狼。” 宋欲不语,自知理亏,只静静地站着。 路埜拳头打在棉花上,忍着火气问他:“多久走?” “现在。” 路埜低声骂了句脏话,然后挥了挥手:“走吧走吧。” “我送你。”叶空庭有些放心不下宋欲。 两人并肩走出院子,走出路埜的视线。这时候路埜才瞧见一旁的木桌上放着自己和叶空庭去朝阳城时最爱吃的豌豆黄,不由地轻笑出声,哪里是顺路,分明是刻意回来。 “哎,宋欲这人就是死鸭子嘴硬,不知道以后哪位姑娘受得了。”路埜边念叨,边很不客气的捻了一块放入口中。 宋欲在百鸟山庄入口站定,再回头看。 苍劲的古松高耸,端庄的青冈栎挺拔,虬曲的枝干向四面八方舒展,仿佛撑开的翠绿穹顶。穹顶之下立着象征山庄的巨大牌匾。 左联:彩凤鸣朝阳 右联:玄鹤舞清商 横批:随心所欲 苔藓爬上支撑牌匾的石柱,留下时间的痕迹。几株铃兰垂下串串洁白的小钟,在初春开出淡雅的花,为这片深绿浅翠的背景添上一抹柔和。 宋欲自加入密阁成为杀手后就鲜少再回山庄,后来又加入周柏龄麾下,回来的次数更是屈指可数。所以他每次离开时都有一个习惯,久久的凝视这块牌坊,好像要将这一瞬的景色久久纳入眼底,封存在心。 走出这牌坊,走出这座山,就走出了宁静,踏入尘世喧嚣。 “保重。”叶空庭向宋欲作揖告别,目送他走远,不为人察觉地叹了口气。 等叶空庭回到茅草屋时刚好瞧见路埜往嘴里塞最后一块豌豆黄,不禁目呲欲裂,抡起最近的木棍朝路埜挥去: “你给我放下!” 路埜被他这一棍打的叫苦不迭,狼吞虎咽地把嘴里的豌豆黄送进胃里。两人在狭小的茅草屋内激情上演了一场追逐戏码。 终以路埜投降才落下帷幕。 杜鹃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看他二人跟耍宝似的,不由开怀大笑。杜鹃的声音素来清越,宛如细竹轻敲碧玉,可她的笑声就不一样了,明明是开心,却好似婉婉诉说凄怆。 “没事别呲个大牙乐呵。”路埜和叶空庭最怕听到杜鹃的笑声,每次听都会泛一层鸡皮疙瘩。“你们既然那么喜欢吃豌豆黄,为什么不自己做呢?抢来抢去,多丢面子呀。” “好主意,”路埜摸着下巴思索道,“可是我们没有食材啊。” “自己种呗,百鸟山庄有的是荒地不是么。”杜鹃一语点醒梦中人。 叶空庭拍案而起,连连夸赞杜鹃聪慧,更试图说服杜鹃帮他开垦良田。 “才不要,我还要照料受伤的鸟儿,最近不知怎么的,好些鸟儿回来身上都带着伤口。”杜鹃不吃叶空庭洗脑那一套。 “想必是在外面跟开春归来的鸟类起了冲突,”路埜潇洒地往床上一躺,“我明日得空出去转转,看谁敢欺负我路埜的孩儿们。花孔雀,你赶明儿把房门外那片地的野草拔一拔,土翻一翻,咱们自给自足,自产自销。” 叶空庭几乎是从鼻孔里冷哼了一声,没再理会路埜,转身对杜鹃说:“我同你一起去看看。” 第3章 归尘 杜鹃的简易医庐离路埜的茅草屋很近,里面果然七零八散的躺着很多未化成人形的鸟类。叶空庭大致看了一下他们的伤势--- 基本是擦伤或划伤,伤口不深,但数量甚多,有的伤口甚至高达十处。 叶空庭问了好几只,回答都和路埜猜测的相似---正值春季,鸟类数量增多,隶属百鸟山庄的鸟儿毕竟是少数,发生冲突也是很正常的事。 “出门在外,能忍则忍,海纳百川,有容乃大,我们让他们三尺又何妨。”叶空庭背着手,苦口婆心的劝说,颇像个老大爷,“我们百鸟山庄的孩儿们不能惹事,更不能怕事,受了什么委屈回来告诉庄主或者我,别自己冲动出头,听清楚没有?” 数声啼叫似回应叶空庭的苦口婆心。 杜鹃站在他身后,又发出让人起鸡皮疙瘩的笑声。 叶空庭捂住耳朵,嗔怒回头。 “你这副模样,像极了我外婆。”杜鹃边笑边解释。 ...... 次日,路埜当真开始寻找荒地。 百鸟山庄坐落在澡兰山上,俗话说“良禽择木而栖”,贺疯子最初创立山庄时,对环境的要求是颇高的。 而澡兰山的确是一座为飞羽生灵所钟爱的地方。 路埜走走停停,瞧着哪块地都极好,逛遍了整个山庄也没挑出个所以然。叶空庭劝他有这功夫不如去收拾开春作乱的鸟儿。 路埜似乎等他这句话已经等很久了,当即拍手叫好:“好!叶兄,开辟荒地之事就交与你了,我立刻出发,为百鸟除害。” 叶空庭气极反笑,反对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见路埜腾空而起,踩着树的枝干,几步便没了踪影,留下“除害”在林间回荡。叶空庭知道路埜双标,嘴上说喜静,其实还是更爱热闹。肩上扛着百鸟山庄这么大的担子,好不容易偷得浮生半日闲能去外面转转,这样的机会他自然不会放过。 此时的壶天皇城,因为奚妃刺杀之事,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王溯再次建议周柏龄增添暗卫和侍卫的数量,意外发现宋欲不在,周柏龄随口回答:“他惹朕不痛快。” “宋欲竟然会惹陛下不痛快?实在不像他的作风,”王溯环顾殿内一圈,“俗话说‘春捂秋冻’,陛下您身体抱恙,初春寒气未散,还是先别撤炭盆子为好,怀玉近来办事越发粗心了。”说着,侍女在他的眼色指使下,匆匆离殿。 “还是你想的周到,”周柏龄半卧在龙榻上,批阅奏折,“朕让你查的奚妃同党,你查的怎么样?” “正如陛下所言,奚妃的确有同伙。臣揪出一个来历不明的内监,不过他的口风相当紧,宁可一死,也不愿出卖他的主子。” 听闻此话,周柏龄愤怒地将奏折摔在桌上,狠狠地说:“给朕查!就算扒他三层皮,也必须让他开口。朕倒要瞧瞧,何人想要朕的性命。” 王溯趁机劝道:“陛下,宫里危机四伏,宋欲又被您调走,您还是再加一批侍卫吧。臣已经从密阁调了一批来,确保为陛下效忠。” 周柏龄默许。 等王溯离开后,怀玉忍了许久,没忍住,问道:“陛下,您该不会怀疑宋欲是奚妃娘娘的同伙吧?” 周柏龄瞥了他一眼,神色冷冷的:“朕有那么蠢?” 怀玉拍了拍胸脯,一副终于松了口气的模样:“那陛下为何要把他调走?” “你倒是很关心他,”周柏龄瞧着他的样子觉得好笑,纯心想逗逗他,“如果宋欲心怀不轨,有弑君之嫌,怀玉,你也脱不了干系啊。” 果然,怀玉被吓出一头冷汗,“扑通”一声双膝跪地:“哎哟,借奴才一百个胆子奴才也不敢呐。奴才只是随口一问,陛下明鉴,奴才对陛下始终忠心耿耿啊。” 周柏龄哈哈大笑,挥挥手,让怀玉赶紧起来:“朕知道,所以朕想让你辞官回乡一段时间,你意下如何。” 怀玉刚直起一半的膝盖又“扑通”跪了下去:“陛下,您真是要了奴才的老命了,这...奴才最近是不是也惹陛下您不痛快了?哎哟,奴才该死...” “怀玉,你必须离宫,”周柏龄打断他,正色说道,“而且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你的去向。” 怀玉一惊,抬头看自己服侍了大半辈子的君主一副决然表情,心下了然,却更觉悲痛,不由得竟涕泗横流。 会平寺距离皇城有相当远的距离,宋欲离开百鸟山庄后又行了一日才到达。由于是秘密行动,周柏令连匹马都没给他准备。 这座寺庙没有朱红高墙,只有一堵绵延的素白色院墙,墙头覆盖着最普通的灰瓦。墙皮因年久失修而有些许剥落。唯一的标识,是一扇深赭色的木门,寻常得像是某户人家的后院入口。 门上有一块不加任何彩绘的木匾,用清瘦的楷体刻着寺名“会平”,若不细看,极易错过。 门虚掩着,不完全敞开,也不完全紧闭。 宋欲轻轻一推,这木门就发出年久失修的“嘎吱嘎吱”声。难以想象,堂堂昔日皇子会生活在这种地方。 不等宋欲进入,一位有些岁数的僧人捻着佛珠出现在门后:“阿弥陀佛,施主远道而来,贫僧有失远迎,请进请进。” 僧人面容和蔼,眼神中透着一种历经世事的宁静。他身着一件洗得有些发白的僧袍,脚蹬一双朴素的布鞋,双手合十,微微欠身,将宋欲迎进了寺内。 寺内的布置极为简单,一尊有些陈旧的佛像端坐在大殿中央,香炉中插着几根未燃尽的香,袅袅青烟缓缓升起,给这略显冷清的寺庙增添了一丝神秘的气息。地面由青石板铺就,有些地方已经出现了磨损,露出底下灰色的泥土。 “施主此番前来,可是为了行简公子?”僧人一边领着宋欲往内院走去,一边轻声问道。 宋欲点了点头,说道:“正是。”看来周柏令已经提前通知寺里了。 僧人微微叹了口气,说道:“陛下到底还记得这个孩子。” 见宋欲不语,僧人转移话题:“不知施主姓甚名谁?” “在下宋欲。” “贫僧居念。” 静谧的禅房里,十七岁的少年跪在蒲团上,向老僧行了最后一个大礼。窗外,居念和宋欲静静的候着。 老僧并没有立即扶他起身,只是轻捻佛珠,缓缓开口,声音像古井的水波:“殿下此去,是归位,亦是修行。” 周行简抬头,由于身份特殊,他并没有剃度出家,但是常年与青灯古佛相伴,他的眼里是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明澈:“师父,弟子忐忑。” 此时,这双明澈的眼里多了迷茫与无措。回宫的道路似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他抬脚不知迈向何处。 “你可知陛下为何此时招你回宫?” “因为父皇需要我去完成我的使命。” 老僧点点头,目光穿透窗棂,望向庭院中站的笔直的宋欲:“殿下,无所求,故无所惧;有所欲,必有所慌。想想你曾在佛前扫地时的那份心境,任何麻烦,也可视作尘土,扫尽了也就清净了。” 周行简似懂非懂,默默记下:“可是师父,如果我不得不做一些违背佛法的事呢?” 老僧露出浅淡的笑意:“佛法不在形式,在发心。帝王家需要的是明君,不是高僧,你若能以菩提心行帝王事,便是大乘。” “弟子还有一事不明。我的母亲...” “你母亲的事,”老僧罕见的打断,“宫里自会给你一个说法。但你要记住,无论你听到什么,你已经安然度过了这十七年的晨昏,过往之事如已覆之舟,沉没,沉默。” “弟子谨记师父教诲。” 周行简深吸一口气,像是要将寺里的清气永远留在肺腑。他再次跪拜,这次老僧扶住了他: “不必再拜了。从今往后,你该拜的是江山社稷,黎民百姓。” 周行简起身,向外走去。在门槛处,他回头,看见老僧背对着他,面对佛像,开始晚课的木鱼清脆响起,一声一声,敲响别离。 “师父,”周行简突然开口道,“我还会回来。” 木鱼声不停,老僧没有回头。 当周行简的身影消失在廊外,木鱼声微微一顿。老僧望着佛像慈悲的面容,轻声叹道: “只是下次归来,你便不是现在的你了。” 禅房外,古老的松针轻轻落下,仿佛寺院的叹息。而院门外,一个时代悄然来临。 王溯持剑立于清心殿门口,天气放晴,宫里的百花开得正艳。 周为赢与蔺冰夷在桌前对坐,两人只喝茶,不发一语,连棋盘都没让侍女摆上。 蔺冰夷率先打破宁静:“太子大老远把我从妖域叫来只是让我来品茶的么?”他呷了口茶,“可惜冰夷对茶简直一窍不通,枉费太子你的美意了。” 周为赢薄唇扬起向上的弧度,他的嘴角常常噙着笑意,偏偏笑意不达眼底:“是本王欠考虑了,没有想到蔺先生竟不擅长品茶,蔺先生可否告诉本王你的喜好,下次再请先生也避免出错。” 蔺冰夷佯装思索片刻后回答:“冰夷只是半吊子一个,没有特别擅长的,只是.......尤其喜爱江山美景。”他怎会不知周为赢在想什么,请自己来壶天,不过是想让自己帮他圆满野心。 周为赢听明白了他话里的弦音,身体前倾,期待的目光紧紧缠着蔺冰夷:“看来蔺先生与本王是知己啊,不知蔺先生最赏识哪一处的美景呢?” “自然是养育我的那一方水土。太子有机会真应该亲自去欣赏一番,保证比壶天更为绝色。” 周为赢端着茶杯的手一顿:“先生如此高赞,本王是非去不可了。只是可惜本王最近琐事缠身,实在抽不开功夫。这皇宫啊,仿佛有一把无形的锁链,锁住我的腿,不放我去到其它地方。” 第4章 青平镇 蔺冰夷站起身,欣赏着清心殿内的壁画,突然问道:“太子平时爬山吗?” “只随父皇登高过一次。” “可还记得当时的滋味?” 周为赢当然记得,可他偏偏回答:“已然忘却。” 料到他会这样回答,蔺冰夷意味深长的笑了笑,指着面前的一幅壁画:“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太子日日面对如此豪言壮语也会忘记自己的志向吗,还是说太子不敢?” “蔺先生应当知晓,高处不胜寒的道理。”周为赢慵懒的斜靠在椅子上,双眼微眯,眼尖有一搭没一搭的敲着棋盘。 “高处不胜寒……”蔺冰夷重复道,“那太子今日请我来是何意?” 周为赢叹了口气,起身与蔺冰夷并肩站在壁画前:“本王怕冷,想多加件衣服。” 蔺冰夷沉默了,他感受到了周为赢炙热的目光。他在冰天雪地中蛰伏了多年,从未感受过如此炙热。看着壁画上的文字,鼻尖萦绕着淡淡茶香,蔺冰夷闭上了眼睛。 他终于等到了有用武之地的一天。 “殿下方才说被琐事缠身,不知是什么样的事困住了殿下?” 周为赢突然收起了无声无息的笑:“一只蝼蚁。本王想不到,千里之堤,原来真的可以溃于蚁穴。” “请殿下明示。” “蔺先生,听闻你妖力超群,瞬息便可取人性命,并且对冰雪的操控已经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你这么强,可否帮本王杀一个人?不对,是两个。” “殿下想杀谁?” “昔日二皇子周行简,以及密阁暗卫宋欲。” 清心殿再次回归宁静。 王溯仍立在门外,屋里的谈话一字不差尽数落入他耳中。晴空万里,结局已定。 “你说什么?”路埜离开百鸟山庄后,本意是想要替他的“孩儿们”讨一番公道,结果途中喝杯茶的功夫,听到了骇人听闻的故事。他凑到农夫跟前: “你刚才说,前面的镇上死了几个和尚和一个带刀侍卫?” 农夫讲的十分投入,根本不乐意搭理路埜,可当他看清问话的人时,再开口竟然结巴了:“是……是啊,公子……莫,莫不是认识他们?” 眼前这位公子生的一副清隽眉目,特别是那双眼睛,似秋水含情,俊朗之中带着几分雅致风流。 一袭绣着飞鸟绣纹的衣身以浅灰打底,饰以深绿镶边。繁花式样的饰品点缀额间,流苏银链随动作轻晃,与长发交缠,恍若从画卷中走出的一般。 乡下人哪见过这阵仗,心下顿时明了必然是哪家的氏家少爷出来云游。 然而这位氏家少爷此刻的心情看起来相当糟糕,农夫可不敢轻易得罪权贵,说话的语气都谄媚了许多。 “带路!”路埜不知农夫心里门路,急躁地揪起他的衣领。 接离宫修行的皇子回宫本来就是件危险的差事,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谁知道有没有皇亲国戚为了自己的利益半路截杀的呢,而且周柏龄还只派了宋欲一人,势单力薄。 路埜越想越慌。 农夫看他凶神恶煞的样子,既不敢拒绝又不敢答应,在原地“这这这....”这了半天也没这出个所以然。 路埜摸出一把银子放在桌上,又说了一次:“带路。” 农夫终于“这”出来了:“这...这是应该的嘛,走走走公子,事件就发生在前面的小镇上。我悄悄告诉你啊,那个小镇可不止死了人,还……” 农夫做了个吐舌头瞪眼睛的动作,继续说道“还闹鬼!这几年好了不少,公子你是不知道,前几年经常有人失踪,后来尸体面目全非的躺在大街上。只是啊,镇上的人为了赚外地商客的钱,把消息压下来不允许外传...” 路埜打断他的话:“既然消息被压下来了,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我大外甥在镇上做生意,他悄悄告诉我的。”农夫边说边左顾右盼,生怕有人听见。 “你大外甥还说了些什么?”路埜想从蛛丝马迹中获取更多的线索,他希望是自己杞人忧天。虽然他很清楚宋欲的剑术,世间少有与之争锋者,但一想到和尚和侍卫这些关键字眼他就无法冷静。 恍惚间,仿佛回到宋欲加入杀手组织,音讯全无的那段时间,他以为宋欲死在了做任务的途中,还很贴心为他立了一座衣冠冢,结果三个月后宋欲完完整整的出现在衣冠冢前,给他吓得不轻。 所以,不见尸体,不妄下定论。他这样安慰自己。 “我想想。他还说镇上有一座青楼,里面有十二个天仙一样的姑娘,那些人是去看姑娘才丧命的。要我说,什么天仙姑娘,怕是吸人血的妖怪。说不定啊,镇上闹鬼的传闻就是因她们而起的。” 路埜踏实了不少---宋欲不会去青楼看姑娘。等等,万一是那和尚皇子没开过荤,好不容易还俗,想着进宫前先尝尝市井味儿,然后用保护做借口让宋欲那傻子一道去了也说不准... 这么一想,路埜的心又紧起来:“我问你,你知不知道你说的带刀侍卫是怎么死的?” “害,死的那叫一个惨,明明才死了一夜,跟死了半个月似的,面目全非。可是奇怪的是,他们身上都没有致命伤。”农夫边说边叹气,等了半天没等到路埜回答,于是又自顾自地说道: “要说那镇子呀,也没啥特别之处,就是福气好,是官道和商道的必经之路。嘿!这小镇可富得流油,你是不知道,那青平居简直比皇帝的寝宫还漂亮,到处是拳头大的夜明珠,连酒杯都是白玉做的,简直是金子银子烧出来的海市蜃楼,你想,连青楼都这么奢侈……”农夫讲的绘声绘色,好像他亲眼见过一样, 路埜心事重重,对农夫关于小镇的描述并不关心,敷衍的回答:“你别种地了,去讲话本子吧,我看你骨骼实在惊奇。” 听路埜这样“夸”他,农夫的嘴叭叭儿得更起劲了,东扯一句西提一嘴,连家里的牛下了几个崽都向路埜汇报,直到看见一块竖着的石头,上面用红色液体刻着“青平镇”三个大字,农夫才收了话匣子。 “公子,到了。” 这次,无论路埜再拿出多少银子诱惑,农夫都坚决不再同往。没办法,路埜只能自己去寻找那座名叫青平居的青楼。 日暮西山。小镇的石板路上还响着清脆的马蹄声,道路如砥,五马并辔也不显得拥挤。路埜随意捉了个路人打听青平居的位置,那路人好似已习以为常,对他笑的颇为促狭。 “见到绣着‘千番味’的旗幡再往前走个几十步就到了。” 按照路人所说的方向,路埜转进镇西商巷。 长街喧哗,闹哄哄的气氛冲淡了路埜心头的紧张,他享受闹市的繁华,让他能感觉到自己存在。暮色浸透大街小巷,左邻右坊同时亮起灯火,仿若千家放晴。 偏偏在最急着赶路的时候,也最能感悟闹市车马喧。 忽然,他嗅到不一丝寻常的气息--有妖气。 路埜眉头微皱,心道:按这强度,应该不止一只,难不成农夫口中的十二位姑娘真的是妖,而且是吸食人阳气的祟妖。 早些年博览群书之时,他就在书中了解到,有些内力不强的妖在修炼成人的过程中,稍有不慎就会炼成不伦不类的半人半妖,需要靠吸食阳气才能勉强维持人形。 还有一种,是修炼来路不明的邪术,走火入魔没有及时封锁脉络,也会变成祟妖,这类祟妖会逐渐丧失自我意识,逐渐返祖,最为可怖。 妖气来自于路埜面前的废弃楼阁。 生锈的牌匾泛着幽光,檐角垂下的白纸灯笼被夜风吹得轻轻摇晃,将“青平居”三个清隽飘逸的大字映得忽明忽暗。不知这字出自哪位大师手笔,颇有几分超然出尘的意味,根本不像是青楼提笔,倒像是家道中落的书香门第。 …… 不是传言比皇帝寝宫还漂亮吗?怎么会是一座饱经风霜的旧楼... 路埜仰头望着这座与传闻中相差甚远的建筑,不禁嘴角一扯。满镇亭台楼阁,恐怕就数这里最寒碜。 楼外的砖墙上枯藤缠绕,爬满了爬山虎...哪里像是莺歌燕舞的风月场所?说好听点是旧楼,说难听点就纯粹一凶宅。这些祟妖也太没品了,选的据点如此差劲。 朱红的大门紧闭,像恶鬼的嘴。唯一的入口是旁边一扇低矮狭窄的侧门,仅容一人通过。门前也不见招揽生意的天仙姑娘,只有两名穿着半旧青色布衣的小厮,垂手静立在侧门阴影里。 难怪会有闹鬼的传闻。 路埜想不明白,谁吃饱了没事干会进这破楼看天仙姑娘,看冷面阎罗还差不多。 他深吸一口气,抬脚迈了进去,又退了出来。他眯着眼仔细将门口的两位小厮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确保他们还会眨眼睛才放心进了楼。 第5章 变动 天气本该回暖,赶路的周行简却突然觉得周身一阵寒意,他以为是自己心理作用,抬眼间猝不及防对上宋欲带着杀气拔出的残枭。 残枭谓之名“残”,源于它其上一道缺口。 黑色烟雾缠绕剑身,淡淡的血腥味在空气中散开。可是剑身只见符文,不见血迹,那血腥味从何而来?可想而知,这把剑曾沾染过多少人的鲜血,以至于无论如何洗濯,都不洗净血的气味。 看着剑身倒映出自己模糊的五官,周行简有些疑惑:“宋先生?” 宋欲背对着他,略微侧头解释道:“有埋伏。” 他们脚踩的地面骤然冒出冰锥般的尖刺,两人皆纵身一跃,不料又迎上数十把飞旋的冰刀。 宋欲一剑扫落,冷冷地看着面前仿佛凭空出现的蓝衣人影。 蔺冰夷很恭敬的行下一礼:“二殿下。” 周行简眉头微蹙,直觉告诉他这是个棘手的人物,且来意不善,他并未应答。 没有得到任何回应的蔺冰夷也不再废话,手中玉笛化作冰刺直直刺向周行简的脖颈,却在半道被残枭拦截。顿时,宋欲和蔺冰夷你来我往,冰光剑影中交战激烈。 “这把残枭还没断?看来它跟对了主人。”蔺冰夷抗下宋欲自上而下旳一击,迅速撤腿转身,一招一招尽数瞄准每个猎物相同的弱点--腰部。 “你也跟对了主人。”宋欲毫不客气的讽刺道,他闪身的速度极快,躲过蔺冰夷招招致命的攻击。 “你知道我是在为谁效力?”蔺冰夷深蓝的眸子闪过幽光,在他的内力催动下,宋欲身遭温度骤降,连头发上都结了层冰霜,可宋欲却好似没事人一样,手上挥剑的动作不受丝毫影响。 宋欲并不知道蔺冰夷为谁效力,但很明白,他此行的目的。 周行简静静地瞧着二人打斗,蔺冰夷释放的冰雪使他都受到了影响,他不禁为宋欲担心起来,不知父皇派来的这个密阁杀手究竟有多大的能耐,能否护得住自己。 残枭上的黑雾与星星点点的雪花纠缠,宋欲退后一步,左手食指与中指并拢拂过剑身,捏了个剑诀“孤羽凌风”,刹那间,成群的乱鸦自黑雾中飞出,只一瞬,留下满天似利刃的羽毛在一阵风起中袭向蔺冰夷。 蔺冰夷神色一凛,转动冰刺来抵挡这些凝聚了内力的羽毛。忽然,他好像看见了某样极为有趣的事物,勾唇一笑。 与此同时,周行简被五个和宋欲相同装扮的剑客包围,五支剑锋齐刷刷指向他。 剑气聚齐掀起他青灰的衣摆,晃晃荡荡。 …… 永和殿内烛火昏沉,药味混着陈旧的龙涎香,沉甸甸地压着。 周为赢站在龙榻前,影子被拉得很长,投在冰冷的金砖上。他手中端着一碗新煎的药,语气温和得如同寻常孝子:“父皇,该用药了。” 周柏龄躺在锦衾中,面色灰败,唯有一双眼,尚存属于帝王的锐利,他看着眼前自己亲立的太子,有些恍惚。这些年他一直忧思,周为赢不适合做皇帝,却又没人比周为赢更适合做皇帝。 他足够聪明,也足够狠。 “搁着吧。”周柏龄声音嘶哑,带着倦意。 周为赢却没有动,他用白玉汤匙轻轻搅动着乌黑的药汁,语气依旧平缓:“儿臣方才,去了一趟密阁。” 周柏龄浑浊的眼珠动了一下。密阁,专为皇室效力的杀手组织,明面上由王溯负责统领,实则听遣他的号令。由于任务的特殊,没有他的准许,任何人不得直接接触密阁。 周为赢触犯了禁令。 “您的暗卫宋欲,不在阁内,”周为赢抬眼,“儿臣派人查了好些功夫,才得知,他去了会平寺。” 他俯身,将药碗凑近,声音压低,带着一种亲昵的残忍:“父皇为何不光明正大的接二弟回宫,反而只派了一个暗卫?仅仅一个暗卫怎么保护二弟的安危呢。” 他刻意加重了“安危”二字。 周柏龄胸膛剧烈起伏,想斥责,不知为何却感觉一口气堵着下不去。 周为赢看着他挣扎,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笑意:“您立我为太子,不过是为了堵住悠悠众口,您需要我这个嫡长子坐在这个位置上,稳住那些氏家大族。我,只是您给二弟准备的挡箭牌,一块用完了就可以丢弃的垫脚石。” 他顿了顿,每个字都清晰无比:“您甚至……已经拟好了密诏,只等您龙驭上宾,他便可继承皇位,是么?” “逆……子!”周柏龄终于挤出两个字,枯瘦的手抓住床沿,青筋暴起。他知道自己这个儿子和她母亲一样心思缜密,却不曾想,周为赢居然猜对了很多他不应该知道的事。 “逆子?”周为赢轻笑出声,那笑声在空旷的寝殿里显得格外刺耳,“父皇,是您先把我逼成逆子的。您给了我太子的名分,却不给我太子的权力;您让我站在万众瞩目的高处,又要亲手把我推下万丈深渊。您一边用储君之位吊着我,一边为您的另一个爱子铺路,您可曾想过我的感受?我的以后?” 他的声音依旧平稳,但眼底翻涌的恨意几乎要溢出来:“凭什么?您宁可将皇位传给一个废妃的儿子,也不传给我,凭什么?儿臣难道做的不够好吗,三弟要和我争也就罢了,凭什么他一个被废的皇子也配和我争!” “所以你要杀了行简?” “他该死!他早就该死了不是吗父皇,没关系,坏人让儿臣来做。您依旧是为人称道的,仁慈的明君。” 周柏龄喃喃重复周为赢的话:“他该死......他是你的弟弟!” 周为赢佯装酸涩:“弟弟?您太关心他了,唉,儿臣在您心里当真是一点分量都没有啊。” 周柏龄闭了闭眼,沉重地叹了口气,不等他开口,周为赢带着冷笑的声音再度响起:“父皇,您应该比我更清楚吧,皇位之上,从来没有手足情深一说。” “那么下一步,是不是轮到朕了。” 周为赢意味深长地摇摇头,凑得更近,几乎贴着周柏龄的耳朵,犹如毒蛇吐信:“您知道您为何会突然得绝症吗?” 周柏龄猛地瞪大双眼,难以置信地盯着面前这个看似温润的儿子,他想挣扎,想呼喊,却发现浑身力气正飞速流逝,周行简在药里放的东西已然发作:“你......给我下药......不可能。”不可能,他是天子,他身边的随从怎么可能会没有丝毫察觉。 “儿臣哪有这个胆子,儿臣只是在您近一年的饮食中掺入了少量的金属,今日再给您的身子添把火而已。噢,对了,您的碳盆里也动了些手脚。” 周柏龄握紧床沿的手不住颤抖,平日里不怒自威的双眼此刻布满了鲜红的血丝:“来人......朕的暗卫呢?王溯!” “臣在。”王溯自殿前的帷幕后缓步走出,拱手躬身,向榻上的人行礼。 无需再多言,周柏龄已经明白了二人狼狈为奸,比失望更可怖的绝望萦绕在他心头。他低估了周为赢的本事,高估了王溯的忠心: “是你......” 他眼前恍然出现一幅画面,一幅二十年前,王溯跟在他身后,为他的皇位杀出一条血路的画面。现在,王溯要为周为赢,杀他。 实在讽刺。 “父皇,儿臣做的好不好?您的心腹现在为儿臣效力,您的军队现在受儿臣遣使,您不觉得儿臣就是未来的储君吗?儿臣是太子,是人心所向!” 似佛光反照般,他突然有力气撑起了半边身子,虽然只一瞬,但足够他对着周为赢的脸重重甩出一巴掌:“你哪里来的脸!” 周为赢被打的侧头,他轻轻摸了摸被打的脸侧,继续说:“前些日子,儿臣将北辰借给了奚妃,现在北辰应该在您这里吧,不知父皇可否能还给儿臣?” 那一巴掌已经耗尽了周柏龄的力气,他几乎用气音毫无威慑力地骂道:“孽障!”养虎为患这个词劈头盖脸朝他落下,他真该早点解决了周为赢这条毒蛇。事到如今,一切都太迟了,他只能寄最后的希望于宋欲。 希望他能顺利接回行简。 周为赢直起身,冷漠地看着生命从那双曾经睥睨天下的眼中一点点流逝。他端起那碗药,用汤匙舀起一勺,稳稳地递到皇帝唇边:“父皇不说就算了,儿臣自己找。您累了,该歇息了。” 周柏龄嘴唇颤动,终究还是被迫咽下了几口,空荡荡的大殿里又响起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沙哑干涩。他最后看了眼周为赢,涣散的眼神里有愤怒,有痛心,甚至还有悔意。他对这个儿子,有悔: “养不教,父之过......” 周为赢静静站着,直到那胸膛不再起伏,他才缓缓跪下行了大礼,额头触地,久久未起。 再抬头时,他脸上已无半分波澜。他起身,走到御案前,铺开明黄绢帛,研墨,提笔。 他的动作不疾不徐,笔尖落下,字迹竟与周柏龄有八分相似。 “朕承天命,统御万邦……皇太子为赢,仁孝聪慧,克己复礼,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统……著继朕登基,即皇帝位……” 积年恨意终于得到宣泄,可他的嘴角始终扬不起来,心里莫名的沉闷让他写得很慢,每一笔都带着千斤重量。 遗诏写成。 他转身,面向紧闭的殿门,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下一刻,悲恸欲绝的哭声响彻寝宫,穿透沉重的宫门: “陛下——驾崩了!” 声音哀戚,闻者落泪。 殿内烛火摇曳,映着他的背影,微微颤动,分不清是真是假。新写的遗诏,静静躺在龙案上--假也成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