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落青山》 第1章 长乡 大巴车行驶在环山公路上,空调年久失修,作物、呕吐物混着香水味。 林殊虚掩口鼻,手里拎着上车时售票员塞给他的呕吐袋,邻座的阿姨热情地要给他介绍对象,林殊实在没有多余的力气回答,只好有一搭没一搭敷衍着,阿姨看他实在难受,只好就此作罢。 不知驶过多少个弯道,大巴停在一个Y字路口,林殊如释重负,起身冲出车门。 想象中的清新空气并没有到来,林殊脚下一软,眼前是成堆的腐烂桃子。气味酸腐,林殊后背冷汗直冒,手心不停沁出汗。 为什么烂桃子堆在路边没人打扫? 他拉着行李箱,烈日当空,只感觉身体麻木,灵魂早已飞离。 短短几百米的路好像走了一个世纪。 “林助教” 林殊闷头走着,耳边传来若隐若现的呼喊声,抬头望见,远处不知是谁疯狂地挥着手。他抬手示意,对方火急火燎地启动身旁的农用三轮。 “陈亦安?”视线回笼,林殊终于看清眼前的人,没想到在这穷乡僻壤的地方遇见之前的“学生”。 “这还能拉人?我坐哪?” “后斗里。”陈亦安不太熟练地掉头,还没等车停稳,林殊连同行李闪现到三轮后斗里。 “姚叔说一起来支教的有一个人叫林殊的,我还以为是同名同姓,没想到真是你。” “该疑惑的是我,山中花计划不是只招在读大学生吗?” “风声太大了,听不清。” “到地方聊。”林殊折腾一路,没力气和他对唱山歌。 村里的小路没有想象中颠簸,红瓦青砖的小屋接连出现,一两座二层小洋房鹤立鸡群,想来屋主外出打拼多年,衣锦还乡。 陈亦安拐进一户一层小平房门前,一位老者背着手站在屋檐下,笑容和蔼。 “叔,我们回来了。”陈亦安趁林殊还在下车,帮忙搬好行李。 老者缓缓上前,“一路辛苦了,我是姚青昱,你们叫我姚叔就行,你们的衣食起居由我来负责,我就住在后边那户。”,他轻拍着林殊的后背。林殊礼貌地接住对方的手,微笑道:“多谢姚叔关照,给您添麻烦了。” “你们大学生来支教,我们感谢你们才对。”姚叔的声音不似外表沧桑,中气十足。 “社会实践,大家互利共赢嘛。”三人一边聊着,一边向里屋走去。 屋里很空,白色的墙面上,被雨水阴出几块霉斑,墙角处缩着一架煤炉。 穿过空荡荡的客厅,是卧室。陈亦安比他先到一天,行李箱正孤零零地待在床尾。 屋里闷热,好在还有空调,林殊很快便接受了未来几个月的生活环境。 姚叔简单交待完一些事,便离开了。 “助教,你为什么来这里?”陈亦安递来一瓶水,问道。 “我早就计划好了,你们出考场的时候,我还给你们说过。” 林殊一饮而尽,双腿一曲,扑倒在陈亦安的床上。“好累啊,屁股都坐麻了。”脸埋在被子里,他的声音有些含糊。 “被褥是姚叔新做的,你来之前我已经晒过了,你带床单被套了吗?” “带了” 林殊昏昏欲睡,陈亦安为了报答高考期间的辅导之恩,拉过行李箱,心甘情愿当起田螺姑娘。 “密码是多少?我帮你铺床。” “825,Iloveyou,亲爱的安安。”还不等林殊说完,一套睡衣甩在他的后脑上。 可能是村里电压跟不上,空调制冷效果并不好,林殊被热醒。 黄昏降至,山风吹走正午的热浪。林殊刚出门发现陈亦安正在灶台前忙碌,顿时不好意思,全都让陈亦安一个人忙活,显得他跟懒汉一样。 “我们要自己做饭吗?” “待会去姚叔家吃,我现在在烧水。” 林殊穿过院子,径直走进角落里的厕所。老式旱厕,场景可想而知。刚完事,林殊就被熏出去了,扶墙呕吐不止。 陈亦安没想到对方会有这么大反应,慌忙上前送上纸巾,等对方稍微缓过劲来问,“助教,你真的不是被强迫来的吗?” “面试三次…呕…好不容易才通过,光试讲…呕…我都准备了……半个月” 林殊涨得满脸通红,几滴生理泪水挂在脸上,狼狈不堪。接过纸巾,一时不知道要先擦哪里,“我去洗把脸。” 林殊拧开水龙头,除了几下空气流动的声音,什么也没有。 “水管冬天冻裂了,水缸里有水和水瓢。”陈亦安跟在他身后,抬手帮忙清理对方头上的蜘蛛网,“头上有蜘蛛网,别动。” 陈亦安想不通连机构环境都觉得艰苦的“大小姐”居然来支教。 陈亦安几个月前报名了一所成人高考机构,位于郊区,周围被废弃工厂环绕,唯一的娱乐是探险周围的“鬼屋”和去隔壁村上吃几碗面。 林殊是那家机构的数学助教,周末兼职,嘴上抱怨不停,但整个机构兼职的全职的没有人比他更认真负责,学生基础很差,他常常讲题到深夜。 陈亦安将锅中的水盛入保温壶,林殊打算帮忙,被他推开“小心烫,离远点。你收拾收拾,我们去吃饭。” “切,我还不乐意帮你呢?”林殊识趣离开,且不说他没见过烧水要用大铁锅,盛水要用大铁勺,就连土灶台都是第一次见。 等陈亦安忙完,林殊还在往他娇嫩的脸上涂抹他带的一堆瓶瓶罐罐,末了挤了两泵香水。 陈亦安注视着他,眼角有一丝无奈的笑,这位助教比他想象的还娇贵,与这片山村格格不入。 “你要来点吗?”林殊举着泵头就是几泵。陈亦安离他很近,来不及躲开,他不喜欢香水味,但对方品味不错,味道很清新,闻起来很舒服。 “我好了,咱们走吧。” “助教,你……”陈亦安还是担心,现在项目还没正式开始,还可以退出。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水中花面试周期很长,足够我查阅资料了解当地情况,临阵脱逃的事我可不干。”林殊一脸坚毅,倒显得陈亦安多虑了。 “我还没问你呢?他们不是只要在读大学生吗?你怎么进来了。” “我是从山里走出去的,要求放宽很多。”陈亦安低着头,林殊看不清他的表情,村里路很窄,他们并排走着,两侧的柴火垛让他们靠得很近。 “现成的榜样不就在这了。”林殊语气轻快,步伐也一蹦一跳的,刚刚的不愉快早已一扫而空。 “到了” “你帮我看看,发型乱不乱?”林殊转身和陈亦安面对面,视线交汇,陈亦安尴尬的别开。林殊太跳脱了,他应付不过来。 “不用这么细节,姚叔和我之前就认识。” “害,你不早说,下午岂不是装过头了。”林殊懊悔。 “姚叔夸你,说大学生就是不一样,”一分钟变幻八种情绪,陈亦安着实跟不上,“走了走了,菜都要凉了。” 村里的房子布局几乎一样,刚过入户玄关,姚叔热情的招呼两人落座。三菜一汤,都是些家常菜,除了一道不知名绿色食物炒鸡蛋。 “别愣着,快尝尝我的手艺。”姚叔满头银发,笑起来眉眼弯弯,见两人不动筷,拿着公筷给他们夹菜。 柴火灶做饭有种特殊的味道,林殊很是喜欢。 “姚叔,这是什么?好好吃。”林殊一手捧着碗,一手夹着不知名绿色食物。 “这是地木耳,雨天长在地里的,纯天然无公害,在城里可吃不到。” …… 饭桌上,姚叔毫不吝啬地分享村里的山水人文,毫不掩饰地欣赏,夸得两人都不好意思。 吃饱喝足,两人在屋檐洗碗,陈亦安发现蚊虫格外偏好林殊,这才一会,对方胳膊上满是红包。 “下次出门别喷香水了,喷花露水。”陈亦安说。 林殊皮肤很白,又注重防晒,几颗蚊子包在他身上又大又红。 “我没带。”林殊回答。 “夏天,山里,你不带花露水,带香水。”陈亦安怀疑对方是否真的认真查资料,不会是被姚叔骗过来的吧? “超市有卖花露水,但不卖香水。这不还有你吗?”林殊一本正经道。表情无辜,婴儿直睫毛,在灯光的照射下格外长。 从姚叔家离开后,林殊缠着陈亦安一起去散步。乡村空气粉尘少,月光映照,没有路灯也能看清脚下的路。 林殊指向路边草丛:“萤火虫吗?这里居然有萤火虫。” 陈亦安用手轻轻握住,将它放到林殊手中:“你没见过吗?” “我第一次见,我以为萤火虫灭绝了。”林殊好奇翻找起来。“那是不是也可以看到萤火虫幼虫?你见过吗?” “像狗屎一样,没什么好看的。” “那是你见过了,我又没见过。”林殊失落。 山里的蚊子确实厉害,蚊子包瘙痒难耐,陈亦安注意到林殊不停地抓挠着,说:“我们先回去吧,蚊子太多了,改天帮你找。” 林殊不情不愿地离开,一路上林殊宝贝似的捧着萤火虫,生怕它不小心飞走。 “把它放了吧,他又活不长。” “他们可以永生就好了,我想要一盏萤火虫灯。”林殊松开手指,萤火虫翻身飞走。 第2章 第一晚 止痒的,驱蚊的,蚊虫叮咬的药膏。这都是陈母给他准备的,担心村里条件不便,买不到。 “给,洗完澡涂药。”陈亦安塞到对方怀里,林殊愣神,险些掉落一地。 “这也没有浴室,我们怎么洗澡?”林殊想来想去,这一亩三分地没有一处可以用来洗澡。 “我下午不是烧水了吗?你去水缸里兑点水。”陈亦安突然明白,为什么一定要找一个走出去的孩子。 “水缸浴?”林殊难以置信。 “想什么呢?拿水瓢淋在身上洗,水缸附近有个出水孔,你在那里洗。” “露天,被别人看见怎么办?”林殊更难以接受了。 “我把院子的灯关了,别人看不见。”陈亦安看着对方的表情有点想笑。 “黑灯瞎火?” “扑哧,你怎么这么多问题?你害羞吗,助教?”陈亦安没忍住,笑出声来。 “你给我打个样。”林殊脸微微泛起红晕,不知道想些什么。 “不要,哪有人看别人洗澡,我不好意思。”陈亦安拎着沐浴包,一脸戏谑。 “那你还说我,你不也害羞。”林殊被绕进去了。 “你承认自己害羞了。” 啊啊啊,林殊实在不能接受**,哪怕是在小院角落。屋檐的承重柱上还贴着一幅佛像,这不是亵渎神明吗? “你······之前问我题可不见你这样。”两人在机构就是室友,林殊虽不是天天住在你那里,他们的关系也比别人好很多。 “走吧走吧。我困了,洗完澡睡觉。”陈亦安推他,打着哈欠。 林殊是南方人,大澡堂都没进过,更别说漏天洗澡。 林殊站在水桶旁,水桶里是兑好的温水,陈亦安蹲坐在离他不足两米的台阶上。 “你盯着我干什么?” “我把脏衣服帮你带进去,没地方放脏衣服,放地上粘上泥洗不干净。” 林殊两眼一闭,三下五除二退掉外衣,两手停在平角裤上,怎么也狠不下心进行下一步动作,说“我穿着洗,你快进去。” “我去找姚叔拿几个盆洗衣服。” “刚刚你不拿,你是故意的吧。”林殊被盯得头脑发热,捧起水泼过去。 “我真忘了,我不看你了,你快点洗。”陈亦安把他的脏衣服搭在肩上,装模作样地挡住眼睛。 风微微凉,林殊飞快冲掉身上的泡沫,临末了,只好□□,裸奔回卧室。 两架军绿色铁架床,油漆斑驳,水泥地面增光瓦亮,灯泡瓦数过高,刺眼。山间信号不好,看10分钟视频要卡上8次。 这也太艰苦了。 六月农忙,家家户户早早休息,村里没有路灯,窗外一片漆黑。偶尔传来几声犬吠;屋后有几只野猫争抢地盘,叫声凄厉;还有若隐若现翅膀扇动的声音。 “我靠!!”一只巨大的虫子正撞击着灯泡,影子映在墙上,简直惊悚。 林殊一个鲤鱼打挺,百米冲刺般跑出房间,迎面和陈亦安撞个满怀。 “你可算回来了,屋里有虫子。超级大。”林殊胡乱比划一通,也顾不得什么形象,他是真的害怕。拉着陈亦安走出一副慷慨赴死的架势。 “仓库有杀虫剂,”陈亦安被对方搞的也紧张,“你在外面等着。” 支教还没开始,乱七八糟的小事先给他了个下马威。 “它死了。通会风再回去。”陈亦安抱着自己的干净衣服,将驱蚊水扔给对方,“客厅有蚊子,别再被咬了。” “太全面了。” 林殊庆幸在这里遇见他,要不然他要大战飞蛾三百回合了。 林殊坐在老旧沙发上,回复王岚女士的微信。林母因为他来支教,一气之下和他冷战数天,不过最后还是落了下风。 美丽的王岚女士:一早一晚容易着凉,记得穿厚一点。 条件还好吗?受不了咱就回来。 林殊:放心,一切都好,相信你们儿子。 信息转半天才发送成功。其他娱乐app更是想都不要想,林殊翻看起课件ppt。 这次计划主要是针对素质教育,他负责的部分是生理卫生和基础急救课。课件在面试期间就已经提交完成,内容早已烂熟于心,简单过一遍,只是等陈亦安洗完澡。 客厅没有空调,再待一会他的澡就白洗了。 屋檐的钨丝灯泡已经发黑,暖黄色的灯光颇具岁月感。 水哗哗响,牛仔裤很硬,林殊搓得手指通红。 两人合力拧干衣服,“没有挂烫机,你要用力甩一甩,不容易皱。”林殊取下陈亦安刚放到晾衣绳的衬衫。同一款式的衬衫,陈亦安也不知道买了多少件,从五月升温,林殊就没见过他的其他穿搭。 陈亦安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的站在一旁,可能累了。 深夜,林殊被“吱吱”声吵醒,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了。坐在床边沉思许久,也不知在琢磨什么坏事。许久之后,他打算起身透透气,脚趾刚碰到拖鞋,感觉碰到毛茸茸的生物,险些尖叫出声,一个踉跄,不小心碰到铁架床。 “哥你还没睡吗?” “我靠,有老鼠啊。我碰到老鼠了。”林殊开灯,灯光刺眼,两人眯着眼。陈亦安半坐着,手臂撑着身体,睡衣滑落,漏出半个肩膀,睡眼惺忪。 “我可不可以和你一起睡?”林殊整个坐在陈亦安的床上,抓着对方的手臂一脸祈求,“把床并起来。” 陈亦安犹豫起身,床并不重,两人很轻松就能搬动。 “这么害怕吗?”陈亦安背对他,侧躺着,恨不得离他十万八千里。 “对啊,还好遇到你了,要不然我一个人孤单寂寞冷,多可怜。”林殊语气黏腻,很是肉麻,扑向对方,整个人压在对方腰上。 有现成的温暖可以依靠,林殊又不傻,一个人在床上“瑟瑟发抖”。 “不要靠我这么近,你之前你不是挺正经,在机构你也不这样。”陈亦安抖了抖肩膀,示意对方下去。 他不喜欢和别人亲密接触。 “当老师,不严厉点压不住你们。” 记忆回溯,林殊第一次遇见陈亦安,脸色黝黑,留着圆寸,有一点外地口音,也不爱搭理别人,一整个生人勿近。 每次来找他问问题,都要带吃的报答林殊,像个小朋友。 不知何时,林殊对眼前的人充满探索欲。他们现在算朋友吗?可林殊除了知道他是陈亦安,其他一概不知。 哦对!高考志愿还没填报?他那么恋家,肯定会留在e市的。同校没什么可能,但e市大学离得很近,地铁几分钟…… “关灯睡觉。”陈亦安缩成一团,困急眼,语气不耐烦。 两人离得很近,甚至能清晰感知对方的体温,林殊思绪被打断,心想:“我靠我究竟在想什么。” “亦安,你大学报哪里?”林殊大字摊开,一只手不老实地戳弄陈亦安的肩膀。 “分数够的话,留在e市。”陈亦安被折腾得清醒了不少,“还有一个星期就出成绩了。” “你肯定没问题,到时候咱俩一起出去玩,我带你玩遍e市。”想法得到验证,林殊一兴奋得坐起来,又想起陈亦安是本地人,“不对,你是当地人,那你带我玩遍e市。” 滴答滴答,除了沉默还是沉默。 “我靠,你怎么这么冷漠,把我当工具人用完就丢。”林殊用力在陈亦安腰间一按,触感奇怪。 对方似乎慌乱,边起身边用被子将两人隔开,动作悉数落在林殊眼中。 “我小时候生活在亲戚家,去年刚回来,对e市不了解,我们出去玩还得靠你。”陈亦安总是一幅四大皆空的表情,难得有情绪振荡。 陈亦安说谎了,在e市的两年,林殊曾无数次在大街小巷看到陈亦安的寻人启事。养父养母对他不算好,不然不可能不让他读书,话也不怎说? “我回你,你又不说了?”陈亦安缓缓看着他。 “心疼你。”什么寓情于景、托物言志哪有直抒胸臆来的快。 “他们待我不薄。很多人的父母工作忙,寄宿在亲戚家。”陈亦安攥着被角,语气很轻很轻,“这没什么,” “认识你这么久,还不知道你多大?” “上个月刚满18,不出意外我开学应该上大三。” “不对啊,我20才开学大三。” “小时候没人管,很小就被送去上学了,村里查年龄查得不严。”陈亦安后悔搭理他了,他是好奇宝宝吗? 林殊张口又要发问,陈亦安眼疾手快熄灯躺下,丝毫不敢耽搁。 “睡觉睡觉,一下把话聊完,后面两个月怎么办?”陈亦安偷瞄林殊一眼,他不想回答,又不好意思直说。 林殊只好心意犹未尽地躺好。他是个n人,爱想象,陈亦安的几句话让他开始拼凑对方的童年。 完蛋,更心疼了。 第3章 关系很好? 次日,天微微亮,大公鸡扯着嗓子鸣叫,林殊后半夜睡得安稳。 窗户被拇指粗的铁棍拦着,像是监狱。 不应该,陌生的环境,老鼠横行,他怎么可以睡得这么香? 林殊伸手打算去够手机,右手被陈亦安结结实实压着,他只好小心翼翼用左手艰难行动。陈亦安向后微微挪动,许是被硌得难受。 林殊的手自由了,但身体呈现一种极度扭曲的姿态;他抱着自己的衣服,轻手轻脚离开房间,跑到客厅换衣服,生怕吵醒陈亦安。 老房子墙体厚,天然的信号屏蔽室。院子里信号稍微好些,打开微信(未连接)……林殊反复刷新几次流量,家庭群里的消息还停留在昨日。 居然没回他,奇怪,不像王岚女士的风格。 他们住在村子的边缘,门前的梧桐树遮天蔽日,树干两人勉强才能环抱;许是布谷鸟栖息于此,林殊不认识什么鸟类,叫起来“布谷布谷”,应该就是传说中的布谷鸟,城市孩子没见过什么“世面”。 北方天干地燥,加之林殊昨天一整天,喝的水还没吐的多,口干舌燥,实在忍受不了。 保温壶里的热水已经用完,他只能学着昨天陈亦安的样子,打算自己烧水。 林殊之前上过野外生存课,钻木取火都难不倒他,更何况灶台引火。火苗刚刚被点燃,他蹲在灶门前卖力吹着。一阵风吹过,浓烟倒流,熏得林殊直咳嗽,脸上蹭了不少烟灰,眼泪挂在眼角。 陈亦安醒来发现对方不在,以为他好奇去村里闲逛,却从窗台望见这样一副光景,幸运的是火生起来了。 林殊过去20年的生活技巧与这段支教生活的匹配度并不高。在机构的时候,陈亦安总是麻烦对方,这段时间轮到他报恩了,可他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姚叔体谅年轻人爱睡懒觉,提前为他们准备了面包和牛奶,林殊九点多才勉勉强强把水烧开,热好牛奶,邀功般去喊对方起床。 陈亦安倚靠在床上,腿撑着电脑,敲击着什么,林殊凑近发现是历年e市各大学各专业的一分一段表。陈亦安的睡裤本就不长,膝盖拱起,裤腿滑落堆积在大腿根,甚至露出底裤边角,林殊紧张地移开视线。如果此时陈亦安看到,一定会被对方怪异的眼神吓到。 “你还没填志愿,时间这么紧张,为什么要来支教?”林殊递过早餐,e市的大学他并不是很了解,两人分差将近100分,文理有别,他更是门外汉。 “我答应别人了。”陈亦安停下手头动作,视线并未离开屏幕。 “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比较好。”林殊当年报志愿,全部亲力亲为,最后从临床滑档到动物医学,大一卷破天,降转至数学专业。报志愿这方面,纯纯前车之鉴。 还好陈亦安不了解他,不然害怕老鼠这么拙劣的借口,是谁都不会相信。 “志愿老师已经找好了,我自己选一下专业。”语气平淡,和昨日逗他洗澡的样子判若两人。 两张床并在一起两米多宽,林殊非要蜷缩在对方脚边,手指在ipad上滑动,欣赏他的热血漫画。 两人就这样窝在床上,不知过了多久。 “小林,亦安,你们的伙伴到了。”是姚叔的声音。 林殊有些心虚,快速起身,出门迎接。陈亦安倒是淡定,换好衣服悠悠出门。 另外的两位“同事”,一位是负责英语课程的英专生柴菲,另一位是负责体育课程的体育生张嘉豪。此外,陈亦安负责手工课,林殊负责生理卫生课。 由于村里没有路灯和监控,柴菲是女生,出于安全考虑,住在镇上的酒店,行动也和三人分开,暑假直接去学校授课,不参与六月份课程。虽然生活便利,但也会相对辛苦些,每日通勤近四个小时,负责人只能将英语课排在下午。 姚叔交待几人明天去学校,为学生讲解课程计划和清点教学用具。 “今天下午你们去超市采购生活用品,我们工作失误忘记给你们准备生活必需品。”姚树将三轮车钥匙递给在场唯一一位有经验的陈亦安。 张嘉豪自告奋勇:“我有驾照。” 林殊下意识询问:“D证?” “那算了,早忘记了。”张嘉豪不好意思地挠头。 陈亦安不喜欢和别人交流,等姚叔发表完“慰问演讲”,直接回房间了;林殊接过讲解大任,带他参观院落里的各个角落,绘声绘色描述起他这一天的所见所闻。 “挺不错。”张家豪似乎还挺满意。 “啊?”林殊简直怀疑自己耳朵。 “去年我去西藏支教,那才叫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张嘉豪露出他那标志性笑容。 “你们一起来的吗?感觉你们关系很好。” 林殊顺着张嘉豪的视线看去,正好是两张并起来的床,陈亦安蹲在床边,房间一览无余。 “我们刚认识。” ······刚认识就睡在一起,身上都串味了,这人说瞎话不眨眼。 超市在Y字路口,城乡大巴下车点对边,前两天没有营业,规格不大,大多是充满年代感的零食饮料,仔细查看甚至能发现,货架深处几瓶过期的饮料。 村子里年轻人几乎走空,三人并肩引来不少侧目,林殊简直臭屁坏了。三人绕了很多圈,也没什想吃的,三人都有带生活用品,最后只买了窗帘和电热水壶。 张嘉豪的卧室正对洗澡角落,林殊可不想被参观洗澡。回去后,林殊想要借助角落里的葡萄架,用窗帘搭个简易淋浴间。 墙体坚硬,林殊扶不稳钉子,陈亦安将手附在对方手上,举锤敲击,两人手忙脚乱。 张嘉豪一人负责安装窗帘,陈亦安和林殊房间香水味很重,两张床紧靠在一起,两人睡衣堆成一堆,不对劲,不对劲。远远看着两人干活,动作暧昧,活脱脱热恋中的情侣啊。 唐探里说:“房间整洁无异味,不是伪娘就是?”,果然有道理。 等一切弄完,几人总算重新拥有**权。 外出时,姚叔搬来一张茶几放在客厅,几人总算不用趴在床上备课。三人并排坐在沙发上休息,空调齐开,卧室敞开着,客厅才不似蒸笼般蒸人,恢复正常温度。 张嘉豪率先打破沉默对林殊说:“哥,你为什么来支教?为了加志愿时长吗?” “不是,想要了解世界的每一面。”林殊靠在陈亦安身上,转头看向他,“你呢?” “是也不全是,我答应过别人。”张嘉豪一脸惋惜。 这句话突然触动林殊,他揽过张嘉豪的肩膀,激动道:“你俩原因一样。”,说着另一只手指向陈亦安。 陈亦安突然被cue到,茫然,他不擅长交友,和张嘉豪还没有聊过天。“我们不一样。”陈亦安看向林殊,一瞬间又转向张嘉豪。 “我答应之前支教遇到的小朋友,一定会回去看他。今年有事来不及去西藏,只能以另一种方式见面了。”张嘉豪感觉场面有些尴尬,打圆场道。 “我上学的时候遇到过一位支教的学姐,她资助过我半学期的生活费,我答应她会以这种方式回报她。”两人都没以为陈亦安会接话,一时诧异,陈亦安表情淡然,没有理会两人的目光。 “原来是这样,我问你,你怎么不说。”林殊整个人撞向陈亦安,似是表达不满。 “你也没问?”陈亦安没想到,一下没坐稳,趴到沙发扶手上。而后,林殊又蓄力撞向另一边,两人默契地同时蓄力,撞在一起。 “哈哈哈……”张嘉豪莫名其妙被逗笑。 “算起来,你算我学长。我叫你哥才对。”林殊笑道,他不喜欢别人叫他哥。 …… 张嘉豪和林殊都自来熟,两人相见恨晚,谈天说地,没几分钟就有感而发相拥在一起;陈亦安在一旁耐心听着,偶尔提到他,才会回复一两句。 三人聊得忘乎所以,直到傍晚七点姚叔来叫他们去吃饭。 张嘉豪走在最后,愧疚错怪两人的关系。 第4章 落差 长乡小学只有一栋建筑,每个年级都只有一个班。这次支教不怎么涉及基础课程,是对素质教育的补充。在原本四点放学的基础上,增加一小时延时课程,很多家长认为没必要,还不如让孩子早些回家。 等期末考试后,每天三节课,他们轮流充当临时班主任,负责帮忙维系班级秩序,姚叔和另一位在校老师会协助他们授课。暑假,稍微大点的孩子帮忙在家干活,三年级以下的学生报名居多,因为孩子太小帮不上忙,家长觉得免费帮忙看孩子,不去白不去。 这个项目从头到尾由一位匿名好心人资助。 八点上课,三人七点赶到,教学用具被寄存在门口保安室。学生并不多,共25人,这还是老师挨家挨户宣传后的结果。学校为几人单独整理出一间教室,教室已经被人提前清扫干净,老旧的木制桌椅,桌面坑坑洼洼。 两人站在顶楼,孩子们陆续走进校园,拎着印着广告的袋子、用化肥袋重新缝制的简易书包,偶尔几个像样的书包也已经变形磨损。 林殊想起第一次遇见陈亦安,对方说着带有浓烈口音的普通话,肤色和这些孩子相比,有过之而不及,身形似枯树。怜悯是人类的天性,林殊心头难免酸涩。 有学生注意到他们,交头接耳地开始讨论起来,林殊挥手打招呼,笑容肆意,孩子们也有模有样地回应。 “老师?”身后传来怯生生的童声。 两人回头,女孩穿着合身的条纹裙,慌慌张张从书包里掏出用塑料袋装着几个桃子,“老师,谢谢你们。” 陈亦安双手撑膝,与对方平视:“谢谢你的桃子,我们刚吃过饭,吃不下啦。”见陈亦安拒绝,女孩又转向林殊:“老师,你呢?”她撑开袋子,林殊蹲着恰好能看见,桃子已经洗好沥干水分,林殊微笑道:“你的心意老师已经知道了,桃子留着分享给你的小伙伴吧。”还没等林殊说完,女孩丢下桃子,转身跑走了。 两人起身要去追,又担心对方跑太快危险:“同学,小心台阶。谢谢你的水果。” 林殊拎起袋子:“和你一样,喜欢给老师送东西。” 上课铃响起,陈亦安接过袋子:“去器材室帮忙。” 器材室里,张嘉豪淹没在球堆里,一眼望去,少说几十个,为了方便快递,商家将球压缩到极致,还不给配电动打气筒。张嘉豪看见两人到来:“救星,快来救我。” “我靠,这么多。“林殊站在门口,一脸绝望。 “我要给商家差评,只给配一个打气筒。”学校没有空调,张嘉豪忙活半天,白色短袖被汗水溻湿:“幸亏对面有个修车铺,借给我两个打气筒。” 抱怨归抱怨,活还是要干。 上课铃响了又响,三人像流水线工人,在这汗蒸房里,也不知道忙了多久。林殊注意到陈亦安时不时扶腰,动作越来越缓慢,白色衬衣贴在身上,腰间几条红色的瘢痕若隐若现,伤口没有护理好,增生很严重,林殊有些失神,手里的动作也慢了很多。 张嘉豪是体育生,体力完全和两人不在一个等级,完全没有疲惫的意思。 “哥,我不行了。”林殊一脸痛苦,叉着腰深深喘息。 “没几个了,我把他们弄完。”张嘉豪双手合十道谢。陈亦安实在没力气,出门坐在石阶上,头埋在双腿之间。 “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林殊坐在陈亦安旁边,汗水蒸发裹挟着香水味,粘稠。 “你换香水了。”陈亦安接过桃子,凑近林殊嗅了嗅。 林殊撩起衣领,凑近鼻尖:“不好闻吗?” 陈亦安摇头:“太厚重了,不适合你。” “明天换回来,”林殊狠狠锤向陈亦安的胳膊,“不要转移话题,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陈亦安又不瞎,对方一直盯着自己的腰,不用想也知道要问什么。 “小时候和别人打架,划伤了。” “和谁打的这么狠,我做手术的疤也没你的这么严重。”林殊撩起自己的裤腿,露出自己之前骨折手术留的痕,一看就是精心护理过,很淡很淡,不仔细看几乎看不见。 “是啊,挺狠的,”陈亦安吃着手里的桃子。 旁边的乒乓球台下,林殊注意到一个小孩伸着脑袋好奇地打量着他们,偶尔有其他学生经过,窃窃私语议论着,嫌弃溢于言表,她吮吸着手指,破洞的老头衫松垮地挂在身上。 陈亦安沉默起身,林殊紧跟其后。他们虽然还是学生,但对小孩而言和老师无异。两人走来,大家好奇围成一圈。 林殊:“小朋友,你是哪个班的呀?” 小孩也不说话,只是痴痴望着两人。旁边不知是谁开口道:“老师,你离她远点,她手足口病。” 一石激起千层浪,大家七嘴八舌,“我妈妈说她身上有病毒。”“她是傻子,不会说话。”“她是小要饭的。”“老师你快离她远点。” 不知者无罪?小孩天真,只知道要听家长的话,一场隐形校园霸凌就出现了。 林殊握住沾满口水的手,还好只是口水疹而已。 陈亦安半跪着,轻抚对方的头发:“快上课了,快去上课吧。”他轻捏手背,小孩低着头,陈亦安只好将身体压得更低,注视着对方的眼睛:“你是几年级呀,我带你去教室好不好?” 她还是没有说话,身体紧贴乒乓球台。 预备铃响起,人群四散。有人大声喊道:她不上学。 陈亦安林殊四目相对,心底闪过不好的想法:难道真的和他们说的一样? 张嘉豪忙完跑向两人:“我靠,什么情况?” 林殊起身退至张嘉豪身旁:“不知道,就在这愣着也不说话。” “找人问问情况,该报警报警,该联系妇联联系妇联。”陈亦安牵起她的手,起身向安保室走去。 张嘉豪按住他的肩膀:“别管了,有用的话她就就不会在这了。” 陈亦安没有理会继续往前走:“不差这一次。” 林殊哪见过这阵仗,小孩衣不蔽体,居然没人管? 三人僵持在原地,保安叼着烟大腹便便走来:“诶诶,这是干什么?”挥手恐吓小孩,小孩害怕抱紧陈亦安双腿。 林殊挡在两人身前:“叔,您认识这小孩吗?” 保安见对方这么客气,居然说叫起来:“我劝你们别多管闲事,她天天来学校偷东西。姑娘家家脸都不要。”说着恶狠狠瞪着女孩。 女孩瑟缩一下,抱得更紧了,陈亦安险些被对方绊倒。 “叔,她爸妈不管吗?”张嘉豪突然出声。 “她爸妈?天天推个车要饭,也不让她上学,造业啊。” “义务教育又不收费。”林殊蹙眉,很是不解。 “两个大人有手有脚,哪能要到饭。全靠她养着,这事你们管不了?村委会劝过,没用。”说到这,保安也无奈摇摇头,毕竟孩子这么小,谁见了不可怜。 “就这么放着她不管?”林殊看向女孩。 女孩张开双手让陈亦安抱抱,她全身只有一件衣服,而且他们是男生,这样不合适。 “人家爹娘都不管,你们多管闲事,再惹人嫌。”保安突然拍向女孩脑袋,三人没拦住,“快回家去吧。” 女孩突然跑向门口,一个中年妇女坐在推车上,身侧是浸满油垢泥土的棉被,中年男人光脚推车,身上背着捡的塑料瓶。 “别管了,到时候惹一身骚。实在过意不去,给点吃的得了。”保安转身离开,轻笑道:“大学生心眼就是好。” 下课铃响起,学生叽叽喳喳排队回家,雪松的阴影笼罩三人。女孩艰难爬上车,衣衫褴褛的女人狠狠掐住她的脸,咒骂着。 “第一天,你们三感觉怎么样?”远远传来姚树爽朗的笑声。 陈亦安收神:“学生们很热情。” 姚叔瞧见大门外场景,又见三人兴致缺缺,猜个大概,“做好本职工作就够了,帮不过来的。” “别愣着了,带队回家了。”姚树张开双臂,将三人一同揽住,笑道:“你们中午想吃什么,我给你们做。” 村子不大,被一条泥路贯穿,学生排成长队,四人来回巡视,保证没有人掉队。 直到最后一位同学拐进小巷,几人依然沉默,心事万千。 少年意气用事,林殊偏不信,天底下还能有这种事,他要去会会这对父母。 此时,陈亦安眼前浮现当年的场景,高二那年,养父坚决不让他读书,不仅私自给他办理退学,还将他锁在地窖,任他苦苦哀求,还是在那暗无天日的地方,住了整整两个月。还好低年级支教的学姐,帮他拦下退学申请,垫付了学费,他才拿到高中毕业证,后来才有机会报名高考。 在场的三人,没人比他更清楚,这个小女孩的未来,他不忍心看着这幼小的灵魂,被囚禁在这片大山,生前耕种这片土地,死后葬于这片土地。亦或是早早步入社会,游走在各个工厂之间:工厂的辛苦,他深有体会。陈亦安已经计算好,他的零花钱足够资助女孩,如果女孩父母愿意,他想和陈父陈母商量帮助这个女孩完成学业,哪怕最后只是去职高学门手艺,能养活自己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