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婚哑嫁》 第1章 第 1 章 1960.9 秋 轮轨摩擦出“哐当、哐当”的闷响,像敲在人心上的鼓点,慢悠悠荡开在秋日的空气里。 夕阳的余晖透过蒙着薄尘的玻璃,斜斜铺在林卫东手头的信纸上,把信中潦草的字迹染成暖黄。微风穿过车厢缝隙钻进来,带着北方特有的干爽凉意,他下意识拢了拢脖子上的粗毛线围巾,这是他十七岁当兵时,母亲连夜织的,针脚有点歪,也带着岁月的痕迹,却裹得严实,线头还露在领口,蹭得脖颈有点痒。 他的指尖仍无意识地摩挲着信纸边缘,糙纸被反复折叠过,折痕处已经发毛,混着指尖沾的旅途尘垢,泛着淡淡的旧纸味。 父母辈的瓜葛,他早已知道一清二楚,可他是家里的老来子,怎么就轮到他了呢? 母亲在客厅里纳鞋底时,总爱念叨那段抗日往事。王宝儿的岳父,关地主,是辽省三县响当当的人物,当年二话不说捐出全部家产支持抗日,却在逃亡路上遭了日伪军的报复,他和唯一的儿子双双殒命。父亲林二得知消息时,一拍脑袋就定了主意:关家不能绝后,林家得送个人去入赘。 这事本来她就不答应,在闽省,十里八乡就没有一个入赘。没成想,管家的儿子王宝儿近水楼台先得月,早早娶了关家剩下的女儿,这桩“任务”,便顺理成章落到了小辈身上。 本来她想此事作罢,但是林父据理力争,没有关地主家产,当年林儿作为战地指挥官,也没办法坚持到战争结束,只能说没有关地址,就没有现在的林父,她也只好含泪答应。每每说起这件事,她总是些许难过。 最让他摸不着头脑的是,关桂英出生时,他还没降临人世,当年说得明明白白,该是大哥的儿子林耀东去。 闽省的规矩,父母在不分家。他家是本地的大家族,单他这一辈就有七个兄弟姐妹,十七岁那年他执意跑去当兵,多半也是受不了家里的鸡飞狗跳,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光是嫂子们、弟媳们凑到一起,就能把屋顶掀了,更别提还有那些七拐八绕的亲戚嚼舌根。如今因伤要退伍,他索性顺水推舟,答应了去辽省三县赴约,好歹能避开家里那摊乱糟糟的是非。 “哐当”一声闷响,车厢突然陷入一片漆黑,打断了林卫东的思绪。 “哇!好黑!”邻座的小女孩被突如其来的黑暗吓得哭起来,小小的身子紧紧缩在父亲怀里,肩膀微微发抖。 列车缓缓驶出隧道,金色的阳光猛地涌进车厢,晃得人下意识眯起眼。林卫东揉了揉眼,才看清身旁的父女俩:小女孩头上裹着一层薄薄的纱布,边缘沾着点泥渍,衬得小脸蜡黄,嘴唇干得起皮,眼神怯生生的;她父亲满脸胡茬,像是几天没打理,眼角堆着红血丝,眼底是掩不住的疲惫,却还是轻轻拍着女儿的背,声音放得极柔:“不怕不怕,亮了,没事了。” 林卫东往左边倾了倾身,手上摩挲着口袋里的油纸袋,轻声问:“大哥,孩子是不舒服吗?” 男人抬眼望过来,目光掠过他领口的围巾,喉结滚了滚,声音带着几分沙哑的沉闷:“嗯,秋收时在山里被野猪吓到,跑的时候磕伤了头。” “那孩子现在能吃东西不?”林卫东一边说,一边从怀里掏出油纸袋,指尖捏着袋口轻轻一开,露出里面切得方方正正的糖冬瓜,裹着一层薄糖霜,在阳光下泛着细闪,还带着点闽省特有的清甜气息。 看到那油光锃亮的糖霜,男人原本有些迷糊的双眼一下子激灵起来,连忙摆手:“这玩意金贵,孩子不能白吃。” “大哥别客气,是我们闽省的特产糖冬瓜,冬瓜多不值钱,一结一大个”林卫东笑了笑,指尖捏起一小块,递到小女孩面前。他北上这一路,靠着这糖冬瓜,倒是和不少同行旅客搭过话。 小女孩怯生生地看了眼父亲,眼里满是渴望,小手悄悄攥住了父亲的衣角。男人摸了摸女儿的头,声音软了下来:“吃吧吃吧,记得谢谢哥哥。” “谢谢哥哥。”小女孩细声细气地说完,飞快接过糖冬瓜塞进嘴里,小脸上慢慢漾开一丝笑意。 “小兄弟,我听你口音不是北方人,也是来咱们辽省找营生的?”男人主动搭话,语气比刚才热络了些,“我叫赵平,这是我女儿兰兰,你咋称呼?” “赵哥好,我叫林卫东。”林卫东收回手,把油纸袋重新折好揣回怀里,指尖还留着糖霜的微凉。 赵平打量着他,林卫东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军装,袖口磨出了毛边,却收拾得整齐,说话时语气平和,没有城里人的傲气,反倒透着几分谦逊内敛。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闲聊,林卫东没多提家里的事,只说自己是来相看的,没想到竟和赵平同个站下车,他要去的下坎子屯,正是赵平家所在洪家屯的隔壁,只是没说清要和谁相看。 列车缓缓停靠在三县站台,车门打开的瞬间,一股带着林场草木气息的寒气扑面而来。林卫东打了个寒颤,下意识紧了紧围巾,目光扫过站台,光秃秃的水泥地,顶上只有四根柱子顶起来的遮雨棚,远处是连绵的山林,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风一吹,带着点刺骨的凉。 他提起脚边的帆布行李包,跟着赵平走下车厢,脚步刚站稳,便伸手解下脖子上的围巾,轻轻递到赵兰兰面前,指尖碰了碰她的纱布,声音放柔:“兰兰,拿着,把头围上,别着凉了。” 赵平的目光落在女儿头上的围巾上,粗粝的手指动了动,想推辞的话在嘴里兜了几圈,最终只化作一声闷笑,眼眶微微发热:“你这兄弟,太实在了。” “卫东,你今晚住哪儿?”走出站台,赵平问道,“不如去我家住一晚,好好歇一觉,也好为明天相看做准备。” 林卫东愣了愣,下意识道:“这不好吧,我打算找家招待所住。” “嗨,你准是头一回来三县!”赵平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实在,“咱们这三县站围着林场建的,你要是没专门介绍信你进不去招待所。你去别的老乡家借住也是住,来我家也是住,还能给你烧点热水洗个澡。” 林卫东早就听说东北人热情好客,赵平的热络让他有些受宠若惊。他已经连续赶路一周,怀里揣着家里给的彩礼钱和路上用的票证,生怕有闪失,一路上日夜兼程,连衣服都不敢换,贴身的衬衣粘在背上,混着汗味和火车煤烟味,一抬胳膊就能闻到股馊味,指尖都沾着旅途的尘垢。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行李包,又看了眼赵平真诚的眼神,沉思片刻,抬头笑了笑:“赵哥,那我就不和你客气了。” “这才对嘛!”赵平咧嘴一笑,伸手拎过他的行李包,林卫东微微侧身避开了赵平的手,含笑拒绝道:“赵哥,你手上已经抱着一个了,就别和我争了。” “哈哈哈,行!从站台到我们屯还有十几公里,趁着天没全黑,咱们赶紧赶路!” 两人并肩往屯子的方向走,晚风卷着落叶沙沙作响,远处山林的轮廓在暮色中渐渐模糊,林卫东裹了裹身上的单衣,心里想着,这辽省的秋,可比闽省冷多了。 第2章 第二章 1960.9 秋 第二天 天微微亮,院子里飘起柴火的浓烟,带着湿树枝的呛味,裹着露水的凉意在鼻尖绕。露水打湿了门槛,踩上去黏糊糊的,远处传来几声鸡叫,混着林场隐约的伐木声,把寂静的清晨撕开一道口子。 林卫东不敢多待,在那个粮食定量的年代,他多待一天,赵平家就少一口粮。他连早食都不想吃,想偷摸离开。没想到被赵嫂子发现,死活不依他饿着肚子走。赵嫂子着急忙慌从灶上端出两个烤得焦黑的番薯,外皮烫得能烫手,掰开来,金黄的瓤冒着热气,甜香钻鼻子:“路上垫垫,空肚子走不动道!” 他谢过赵嫂子,趁她转身添柴的功夫,从帆布行李包的侧袋里,小心翼翼掏出油纸,里面包裹着为数不多的几块冬瓜糖。他本来掏出了五角钱,看到赵平家里这么困难,还给他专门准备早餐,他又从衣兜里掏出了1角钱,一共六角钱连同油纸一同压在炕头的枕头底下,压得实实的。 按着信上的地址赶路,脚下的土路湿滑,野草刮着裤腿,裤脚沾了不少泥点。走了半个多小时,终于看到下坎子村的土坯围墙,墙头长着几丛野草。他擦了擦额头的薄汗,正准备找户人家打听关桂英的住处,刚到院门口,就听见院里传来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带着几分不耐烦,嗓门压得不算低,混着狗叫撞得响:“我说老侄女啊!你给我们家英子介绍的都是啥歪瓜裂枣?我答应,你舅妈也不答应呀。” “老舅啊!”院里传来女人带着几分绝望的应声,“英子是招赘又不是嫁人,哪来那么多条正盘亮的货色!这年头有点儿本事,都不会答应入赘啊!” 说话的是刘梅,十里八乡有名的媒人,凭着一张能说会道的嘴,人送外号“刘铁嘴”,促成的婚事没有上百也有几十桩,偏就在关桂英的婚事上屡屡碰壁,跑了三个月,硬是没一个能入关家的眼。 林卫东脚步一顿,下意识蹲在墙根,后背贴着冰凉的土坯墙。早晨的凉风刮在脸上,他嘴角悄悄抿了抿,估计就是这么巧,问路问到正主家了。 没过多久,“吱嘎”一声,院门被推开了。刘梅铁青着脸,噘着嘴,骂骂咧咧地往出走,嘴里还嘀咕:“男人又不是我想要就能找到,十里八乡哪来这么多……” 听到声音的林卫东赶忙从墙根站起来。刘梅抬头撞见墙根的林卫东,她眉头一拧,手往腰上一叉,嗓门亮得扎耳朵:“那小伙子,哪儿冒出来的?在这儿杵着干啥!” “大姐,我是来问路的,请问关桂英家是这户吗?我是过来寻亲。”林卫东赶忙走过去,语气平和,却不敢透露出自己的真实目的。 刘梅一听他软乎乎的南方口音,眼神立刻警惕起来,两眼一眯,上下打量他。洗得发白的旧军装,虽瘦却挺拔,长相白净周正,就是脸上带着点旅途的疲惫。她心里犯嘀咕,嘴上却不饶人:“瞧你这猫样,猫猫祟祟的,怕不是个盲流子?都站到人家门口了,还装问路!” 院里的关桂英也听见了动静,攥着把侵刀,侧身从门缝里探出头,肩膀微微绷紧,刀把在掌心磨出一道白印。一米八往上的个头,跟林卫东差不多高,头上的环形头箍绣着鹿纹,布面磨得发亮,胸前的辫套随着呼吸轻轻晃,攥刀的手腕上留着几道浅浅的刀痕,眼神里带着股野性的锐光,在部队里都少见这般飒利的姑娘。 “刘姐,咋回事?”她眉峰一挑,攥着侵刀的手指紧了紧,指节泛白,语气硬邦邦的。 刘梅眼睛一亮,伸手指着林卫东,嗓门比刚才还小声了一点:“英子,你可算出来了!这盲流子听说你招赘,找上门了!别的不说,长得是真俊俏,就是黑了点,比我之前给你介绍的那些强多了!” 林卫东没料到见面这么戏剧化,盯着关桂英的模样出了神。在那个年代,盯着姑娘看可是件失礼的事,搞不好要被说耍流氓。他猛地回神,耳尖发烫,连忙低下头,从怀里掏出介绍信,双手递了过去:“同志,我叫林卫东,我过来是为寻亲,我爹告诉我他有一个旧友叫做王宝儿,给了我地址。” 关桂英瞥了眼他手里的纸,没接,收回刀往院里走,声音冷冰冰的:“我不识字。”转头朝屋里喊:“爹!有个你南方兄弟的儿子,来探亲!” 刘梅眼珠骨碌碌一转,她一直都听说关桂英从小就定下婚约,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年年推迟,据说是想爽约了,去年老舅王宝儿还去发了电报,虽有回复说今年履行,但是这都一年没信儿,眼前这小伙子指定是正主。语气立马软了下来,上前一把拉住林卫东的胳膊,指腹带着粗糙的茧子,攥得挺实在:“小伙子呀,长这么板正,哪儿能是盲流子!你从哪儿来?多大了?娶媳妇没? 林卫东耳尖还热着,又想起刚才冒犯了关桂英,说话都有些磕巴:“从闽省来,二……二十二,还没娶媳妇。” “没娶媳妇好啊!”刘梅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嘴皮子飞快地说,“我跟你说,我们家英子可是十里八乡的好姑娘,打猎、种地、持家样样行!你瞧你长得高大,她也不矮,站一起多般配!都说女大三抱金砖,英子比你大三岁,正合适!” 关桂英在旁边听得直翻白眼,嘴角撇了撇,攥着侵刀的手紧了紧,语气里带着刺:“怎么?见个男人就替我做主?” “呸,我啥时候说你了!”刘梅瞪了她一眼,生怕她把这桩眼看有戏的婚事搅黄,赶紧朝屋里喊:“老舅!正主来了!快出来瞅瞅!” 这时王宝儿从屋里走出来,手里还拿着个烟袋锅。他本以为林大其貌不扬,儿子也该是个糙汉子,没想到这么周正,眼睛“腾”地亮了,脸上的褶子都舒展开,迈着小碎步迎上来,烟袋锅往腰上一别,手一伸就拍在了林卫东的肩膀上,力道不轻不重:“你就是林大那小子的儿子?可把你盼来了!快进屋歇歇!” 林卫东也在打量未来的岳父。王宝儿比关桂英矮一个头,身材微胖,脸上带着和气的笑,一双猫眼透着精光,跟关桂英眼里的野性锐光截然不同,倒看不出来他年轻时也是为爱入赘的人。 “叔,我叫林卫东。”他递上介绍信,指尖捏紧纸的边角,“路上耽误了些日子,来晚了。” 王宝儿摆摆手,拉着他往屋里走:“不晚不晚,来了就好!赶紧脱鞋上炕唠唠!”又转头朝关桂英喊:“英子,杀头大鹅,中午好好招待你卫东兄弟!” “舅舅,那我也留下蹭顿饭,帮你参谋参谋!”刘梅凑上来,笑得一脸促狭,心里打着算盘,这桩婚事要是成了,她“刘铁嘴”的名声可就保住了。 王宝儿乐呵呵应着:“那感情好,人多热闹!” 关桂英心里跟明镜似的,杀大鹅待客,指定是为了这门亲事。她心里憋着股气,从小就听说有这么个“未婚夫”,盼了又盼没消息,早就不抱希望了,如今人突然冒出来,她怎么也提不起兴致,语气不善:“这就是你失踪一年的拜把子兄弟的儿子?指不定是来退婚的,你瞎兴奋啥!” 屋里瞬间安静下来,气氛尴尬得很,连窗外的狗叫都停了。林卫东定了定神,抬眼望向关桂英,没了之前的慌乱,眼神坦诚。她也不躲闪,大大方方迎上他的目光。 刚才的惊艳是真实存在的,林卫东心里第一次升起一种不知名的情愫,悄悄蔓延开来。这门婚事,他一定要定下来。 “王同志,这事是我不对,但我跟你解释清楚。我十六岁去参军,今年退伍了。我今年二十二岁,三个月前负伤昏迷了近一个月,两个月前才收到家里来信告知我赴约。”他顿了顿,把话说得更明白,“现在我的粮食、户籍还有工作,都申请到了长虹公社。过去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现在是新社会,我尊重你的意愿。如果你愿意,咱们就一起建设新中国,互相有个照应。如果你不愿意,我认阿姨做干妈,保证尽到儿子的责任。” 关桂英垂着眼,攥着侵刀的手指松了松,刀把在掌心蹭了蹭,转头没看他,只淡淡道:“你们聊,我去杀大鹅。” 第3章 第 3 章 1960.9 秋 第二天 离开堂屋的关桂英,径直走回西屋。屋里陈设简单,靠墙摆着一张木板床,床头墙上钉着个木架,上面整齐码着她打猎的家什,她随手将侵刀搁在架上,顺势坐在炕边,手指捏起炕沿上的绑带。她先将绑带一端固定在脚踝,然后一圈压一圈斜着向上缠,每缠一圈就往内侧折一下,层层叠叠打成紧实的人字形,很快就把左腿的绑带系好,由于才听见刘姐的大嗓门,以为院里出了岔子,她只系好一条腿就攥着刀匆匆出门了。 这几年 “穿关东” 的人多,不少盲流子顺着林场的路往屯里钻,偷鸡摸狗的事不算少见。她爹王宝儿是屯长,有些地方也叫大队长,时常有外乡人找上门求助或打秋风,她怕院里出意外,才急着出来查看。 从西屋出来往后院走,后院用篱笆圈着,不算大却收拾得规整。墙角堆着晒干的柴火,柴火旁搭着三个大狗窝,是用黄土夯的墙,怕墙皮掉渣,里面还衬了木柴,跟人住的小房子似的,里头铺着干燥的芦苇草,暖乎乎的。墙根下开垦出一小块空地,种着点雪里蕻和大萝卜。 这年月讲究 “一大二公”,社员自家种菜、养家禽都有规矩:菜不能超两垄,家禽不能过五只,多了就会被说成 “资本主义尾巴”,要被批判的。王宝儿当屯长多年,性子宽厚,对上面的政策睁一眼闭一眼,只要不犯原则性问题就不多管,大家伙日子虽过得紧巴,倒也不至于 “拉饥荒”,比周边屯子强上不少。 后院里,三条狗正趴在菜田边晒太阳,见关桂英进来,腿上还系着绑腿,就猜到她要上山,都颠颠地凑过来,谄媚地蹭她的裤脚。关桂英没顾上逗狗,抬脚轻轻踢了踢:“去,去,去那边晒太阳。” 她径直走向圈着鹅的角落。这大白鹅是出了名的硬茬,见了谁都不怵,总伸长脖子 “嘎嘎” 叫着扑过来,还总暗地里琢磨咬狗,偏偏打不过三条狗,可它最怕的就是关桂英。许是她身上常年带着的血腥味,毕竟新中国成立前,家里为了避祸,她是在山里长大的,十岁就跟着干爹学打猎,山里的野兽见了她都得绕着走。 关桂英手腕一伸,左手快如闪电攥住鹅的脖颈,指节微微用力,原本凶悍的大鹅瞬间没了脾气,扑腾的翅膀慢慢停了下来,只能发出微弱的 “嘎嘎” 声,乖得像只鸡仔。她攥着鹅往灶房走,大鹅的脚在地上划拉着,却半点挣脱的力气都没有。 灶房是土坯砌的,连着两口铁锅。关桂英先把大鹅放在地上,抬脚踩住鹅翅膀,转身从灶台角落摸出个小酒壶,捏着鹅嘴灌了两口烧刀子。趁着大鹅慢慢醉晕的功夫,她从灶台边拿起菜刀,搁在磨刀石上 “霍霍” 磨起来,磨到刃口锃亮,才满意地停下。旁边早已备好一个大碗,里面盛着点盐水,是用来接鹅血的,她又往大锅里添了水,点火烧起来,很快就冒出袅袅热气。 等大鹅眼神发愣、没了挣扎力气,关桂英才一手按住鹅的翅膀和头部,另一手握刀,利落利落地在鹅喉咙上划了一刀。她迅速放下刀,抓起大鹅的双脚拎起来,鹅血顺着刀口汩汩流进碗里,染红了碗底的盐水。 血放尽时,锅里的水也烧开了。她把大鹅放进沸腾的锅里烫毛,热水漫过鹅身,她伸手在羽毛间来回揉搓,力道均匀,没一会儿,雪白的鹅毛就一撮撮往下掉,露出底下黄白的鹅皮。她动作又快又稳,褪毛、开膛、掏内脏、冲洗,一连串动作一气呵成,最后把处理干净的鹅剁成块,放进一个大瓷盆里用清水泡着 —— 这会儿才刚过八点,离午饭还早,不急着下锅。 处理完大鹅,她从墙角的麻袋里舀了半碗麦麸,用热水烫了烫,分别倒进三个狗碗里。今天要上山收套子,狗子们只能喂个半饱,因为喂饱容易泛懒,或者在山里跑起来容易吐。狗子立刻围上来,大口大口吃着,生怕吃慢点就被其他狗抢了。 关桂英靠在门框上看着狗儿们,手腕上几道深浅不一的疤痕在晨光下清晰可见,那是打猎时被树枝刮伤、被猎物挣扎时抓伤的印记,心里暗自琢磨着婚事要怎么办。 屋里,王宝儿正陪着林卫东说话,刘梅却没在。原来刚才王宝儿趁着关桂英去后院的功夫,悄悄拉了刘梅一把,低声让她去地里叫关母回来:“你婶子还在地里挣工分呢,快跑去叫她回来,就说家里来了贵客,让她早收工。” 刘梅心里门儿清,这是要让关母回来相看林卫东,立马笑着应了,颠颠地往村外的田地跑去。 林卫东坐在炕边,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屋里的陈设,心里暗暗打量。墙面是用报纸糊的,比光秃秃的土墙整洁不少,墙上还挂着两个漂亮的大鹿角,旁边竟还有一个巨大的野猪头,獠牙外露,看着格外威武。 顺着林卫东打量的目光,王宝儿略感纳闷,转着手里的烟袋锅,开口试探道:“东子呀,这头炮卵子威武不?这可是一头千来斤的猪神!英子出师那一年,在娘子沟蹲了一周才猎到的。十年来就没人比英子猎到更好的炮卵子了” “确实威武。” 林卫东顿了顿,突然苦笑起来,心里暗自嘀咕:这信写得也太不清不楚了,这么剽悍的媳妇,要是两人不合,一天不得打个好几架?他抬头问道:“叔,关同志不是屯里大队的社员吗?还是咱们屯里专门打猎的?” 王宝儿看林卫东毫不知情的样子,眼里精光一闪,眼珠子转了转:“东子,让叔看看你的介绍信。” 打开介绍信一看,王宝儿心里咯噔一下。坏了,入赘的人来错了!这是林二媳妇王莲的小儿子林卫东,听说可是王莲的眼珠子心肝肉,他们家不分家的大部分原因就是林卫东未婚,怕是林卫东分家吃亏,不是之前谈好的林耀东! 他心里清楚得很,自己和林二通信多年,一年一封,就为了这门亲事。林二的大儿媳迟迟不同意儿子林耀东入赘,关桂英的婚事才一拖再拖。去年他实在等不下去,寄信催促,林二回信说让林耀东过来,还答应调动林耀东到林场工作。可今年却杳无音讯,他上周还寄信怒骂林二出尔反尔,不想入赘就直说,他闺女这么好的条件,不愁找不到人,大不了一拍两散。 没想到人是来了,却不是约好的那个。王宝儿有点不好意思提起上个月寄的那封怒气冲冲的信,原本还打算明天上市里去看看,能不能把人拦下来,没成想林卫东已经站在这儿了。 “东子呀,你的介绍信没什么问题。” 王宝儿把信递回去,话锋一转,“叔能问下,你啥时候知道要过来入赘的?” “两个月前。” 林卫东如实回答。 “那你知道,之前约好的人不是你吗?” “知道,是我侄子林耀东。” 林卫东点点头,语气诚恳地自我推荐,“不过今年家里来信说,耀东在队里结婚了,结婚报告都打上去了,同辈里单身的就剩我了。叔,我不比侄子差,退伍前立过一等功,已经升职上尉。这次申请过来咱们公社,最差也能当个供销社主任或者林场保卫科主任。” 王宝儿突然笑了起来,红旗公社流传着一句话:不怕王宝儿生气,就怕王宝儿笑。他这一笑,心里的算盘已经打得噼啪响。林卫东这孩子,有军功、有本事,还这么坦诚,比林耀东强多了,这样的男人才配得上他闺女。 “王莲知道你入赘这事?” 王宝儿眯着眼笑,“我听说市里能发电报,电报快,说不定能通知上他们来喝喜酒。” 林卫东迟疑片刻,总觉得这话里有话,却也没多想:“不用了,明年有空,我和英子回趟闽省就行了。我爹给我来信了,他和我娘感情好,没理由不知道这事。” 这话越他心里越有底气。 王宝儿笑眯了眼,早已看穿其中弯弯绕绕的他没有点破,转而回答林卫东之前的问题:“英子是咱们十里八乡出了名的猎手。我们这儿和你们闽省不一样,靠近长白山,不光有农民,还能因地制宜靠打猎过日子,英子的手艺,在猎手里面都是数一数二的。” 第4章 第 4 章 1960.9 秋 第二天 屋里王宝儿和林卫东聊得热络,一个盼着他入赘,一个正想入赘,你一言我一语,话说得投缘。 王宝儿抽了口烟,眯眼扫了林卫东两圈,目光落在他脚边,就一个洗得发白的帆布挎包,外加一个半旧的柳条箱,别的啥也没有。他把烟枪往炕沿上一磕,烟锅里的灰簌簌落在炕席缝里:“东子,你从闽省大老远来,就带这点东西?衣服被褥呢?放招待所了?” 林卫东摸了摸鼻子,脸上带了点尴尬,解释道:“叔,我从海岛过来,跨了大半个中国,身上就带了介绍信和几件衣服。其他东西,像被褥提前半个月寄去红旗公社了,估摸着还没到。” 他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抠了抠挎包的铜搭扣,心里打了个转:王宝儿这话明着问行李,实则是担心他住哪儿。干脆主动说:“昨儿我住洪家屯老乡家,在结婚前,我想在附近找户老乡借住。到时候就麻烦叔帮我问问有没有愿意的。钱粮你放心,我都备足了。” 没成亲就住女方家,不光不合规矩,万一婚事谈崩了,抽身也麻烦,这是他早就盘算好的退路。 王宝儿一听就乐了,大手一挥,嗓门亮堂得能传到院外:“费那劲干啥!这都不算事儿,直接在这儿住!” 林卫东吓了一跳,立马站起来,手摆得跟拨浪鼓似的:“叔,这不行!没成亲就住家里,太不合适了!” “瘪犊子想啥呢!”王宝儿拍了他肩膀一下,力道不轻不重,带着几分的豪爽,“咱家东厢房空着呢,收拾收拾就能住,又不是让你跟英子挤一屋!” 林卫东这才松了口气,脸上露出点腼腆的笑,心里暗忖:这王宝儿倒是个痛快人,比家里那些弯弯绕绕省心多了。 正说着,院门口传来沉稳的脚步声,关桂英背着一把□□径直走进来。那枪身擦得锃亮,木托被摩挲得泛着温润的光,一看就知道是天天保养的。林卫东心里暗惊:这枪可不是随便能弄到的,瞧着比部队里的家伙还顺手,想来她打猎的本事真不是吹的。 王宝儿看到关桂英这副整装待发的样子,瞪了她一眼,语气里带着点无奈:“英子,今天家里来且了,你得在家陪着,要不然我跟你娘说这事。” “哼,有本事你就说。”关桂英下巴微抬,嗤笑地顶了回去,“你下发的副业队任务,秋收只剩下一周了,我凑不够肉,难道让你去公社买?” “收套子这事让你徒弟去收。”王宝儿不肯松口。 “他今年出师了,他们生产队也有秋翻任务,脱不开身。”关桂英的手指攥紧了枪带,指节微微泛白。 王宝儿端起烟枪又抽了一口,烟雾从嘴角飘出来,转头看向林卫东,朝他使了个眼色。 林卫东愣了愣,立马明白过来,往前凑了半步,笑着应声:“关同志,抬猎物是个力气活,多个人多份力。不如我跟你走一趟,也好认认山路,往后家里进山的活,我也能搭把手。” 关桂英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枪带的纹路,心里犯嘀咕:老爷子这是明着撮合,看来对这好兄弟儿子是真满意。她偏头看向林卫东,见他笑得坦诚,眼神里没什么虚浮的东西,想起老爹看人向来准,终是没再拒绝,点头开口:“走吧,先在院里等我,我去牵狗拿东西。” 王宝儿见状笑出声,拍了拍林卫东的肩膀:“就这么定了!英子带你去山里收套子,遇到什么事,都听英子的。” 林卫东连忙点头:“知道了,叔,我一定听关同志的。” 关桂英没去后院牵狗,反倒先回了自己的房间。片刻后她出来,手里拎着一捆绑腿带,肩上还多了一把老洋炮,走到院里递给林卫东:“系好绑腿,我去牵狗。” 那绑腿带是粗帆布做的,带着点草木灰的味道,摸起来糙糙的。林卫东捏着绑带,心里犯了琢磨:绑腿可不是随便缠缠就行的,得叠成人字形才结实,她这是真糊涂,还是故意为难? 他心里冒出个试探的念头,故意装作不会,一圈一圈平着往腿上缠,眼角却悄悄瞟着关桂英的反应。 关桂英牵着三条狗出来时,正好撞见这一幕。她皱眉盯了两秒,见林卫东从膝盖往下缠,缠得松松散散,一看就知道是外行。等他缠到小腿肚,关桂英瞥了眼院门口的日头,不耐烦地叹口气:“停了!牵好狗。” 她把狗绳递到林卫东手里,没等他反应过来,竟径直蹲下身,一把夺过他手里的绑带,重新按在他的脚踝上。 关桂英的手指很有力,绑带一圈压一圈斜着往上缠,每缠一圈就往内侧折一下,层层叠叠打成紧实的人字形,既紧又不勒腿。额前的碎发垂下来,扫过林卫东的膝盖,带着点淡淡的皂角香。 “我就系这一次。”她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随口道,“下次不会系,就不用上山了。家里不用上山也有很多活能干。” 冬瓜、西瓜、黄瓜三条狗见终于能出门,兴奋地摇着尾巴,用头轻轻拱着关桂英的胳膊,喉咙里发出“呜呜”的撒娇声。关桂英下盘再稳,也架不住三只大狗轮番“讨好”,反手推开它们,低喝道:“一边去!再拱,都把我拱趴下了。” 林卫东见状赶紧抓紧狗绳,三条狗立马安静下来,尾巴却还摇得不停,舌头吐出来,呼哧呼哧地喘着气。他低头看了看腿上整齐的绑带,又抬头看向关桂英的背影,心里那点试探忽然淡了,涌上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暖意。 绑腿主要用于保护腿部,减轻疲劳,一般上山需要系绑腿,感觉像爬山那压力袜。 枪的话,我也外行,查来查去,本来想说汉阳造,最后还是让英子有两把枪,老洋炮和□□,老洋炮已经彻底淘汰,那玩意填弹很复杂,而且冬天灌了雪很容易炸膛。 俺本来想每周更新一到两章的,可惜沦落到一个杂种手里,不得不加班两周。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第 4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