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布里蓝》 第1章 斑斓 乌云卷着暴雨将整座城市都冲洗个遍。 夏望真笔直地坐在黑色皮质沙发上,细细打量着对面的男人,是个胖大身材的黑发中年,前面头发稀稀朗朗显得额角很高,鼻梁上的黑框眼镜挡住眉眼五官的详情,也瞧不出所以然来。 视线慢慢往下滑,男人的粗颈项上挂着一个工牌上,上面赫然印着:造价成本部总监——朱柏荣。 男人把手上的简历搁在旁边,旁敲侧击:“专业不对口吧?” 到底是年轻气盛,她的脸上藏不住一点事,露出闷闷不乐的神色,但顾及人情世故,只能在心里吐槽一句:专业不对口怎么了?专业对口就是另外的价钱了。 “我这……比较难安排啊。”男人的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 她听了一怔,勉强地点了点头,脑子里却一头雾水:姑父说今天的面试就是走个过场,敢情是老板找个心腹来刁难自己一顿? “我的确是专业不对口,但我也不知道你们要招专业对口的啊。”她扯了扯口角,理直气壮地回道。 这时,门口遽然传来一阵轻笑,笑声跟玻璃珠似的叽哩咕噜地滚了进来。 朱柏荣肥胖的身躯猛然一颤,满脸堆笑地迎上去,“陈生,您怎么来了?” 夏望真转头望去。 怎么是他? 陈宥年不知道何时站在门口的,挺阔的雪白衬衫扎进黑色的西裤里,双手漫不经心地插在袴兜里,身段十分潇洒恣意。 他视线的毫无保留地落在她身上,像野兽盯着落单的猎物,那双眼睛闪烁着侵略。 尽管如此,她依旧神情自若地任由着他凝视,甚至毫不避讳地回视他,眼神里有种天不怕地不怕的坦荡。 两人就这么无声地对峙着。 其实仔细算下来,这不过是是他们俩第三次碰面,一种陌生又带着熟悉的感觉在空气中弥漫。 他慢悠悠地收回视线,随意拣了处位置坐下,流畅干净的下巴懒散一点,“继续。” 声音清亮冷冽,又稍带些磁性。 朱柏荣赶忙执起简历翻了几页,而后话锋一转:“虽然专业不对口,但一些杂事还是能做的。” 这老狐狸三言两语就把她心里的那团火挑起来,她不由自主地蹙了下眉头,夹枪带棒地反问:“杂事?您所指的杂事是什么?端茶倒水?给大家买下午茶?帮忙打印复印?这些事我也专业不对口啊!” 说完,她索性抽回简历,起身前还不忘怒气冲冲地瞪了对方一眼。 转身的霎那间,由于没刹住情绪刚才那愤愤的一眼波及到旁人,意识到瞪错人了,她心虚地别开视线,却被对方洞悉一切的目光扫过。 “安排她入职吧。” “陈生,这……这恐怕不符合规矩啊。” “是吗?”陈宥年不紧不慢地端起茶盏啜了口茶,语调还是一如既往的沉稳平和,却带着说不上来的压迫。 “好的陈生,我马上安排她入职。” 入职?入你个大头鬼? 这回轮到夏望真不乐意了,她从小娇生惯养哪里受得了这些气,直接掏出手机气呼呼地给家里人打电话。 “姑父,他们给我安排在造价成本部打杂,端茶倒水……” 电话那头沉默片刻,梁津暮才开口:“你在人家办公室呢?当人面儿就告状?” “我又不是非来不可。”她咕哝道。 爽朗的笑声从听筒里传出,“你先去办入职手续,我现在和客户在外面谈生意,等我忙完了再跟你说明原因。” 夏望真虽然不明所以,但出于对姑父的信任,还是照做了。 办完入职手续后,她跟着助理回到办公室。 “李小姐还在开会,让您先在办公室等她。” 一推开门,就瞧见陈生翘着二郎腿坐在她刚才坐过的位置上,腿上摊着一份文件。听见动静,他懒洋洋地递过来一眼,下巴轻轻抬了下,意思让她坐那儿。 她既不想坐他对面,也不想坐他旁边,于是找了个侧面角落的位置坐下,且非常自觉地挨着沙发的一端。 他转着手里的黑色签字笔,冷冷地斜乜一眼,“坐那么远干什么?我能吃了你?” 她略显讪讪地笑了笑,勉为其难地向沙发的中间移了一移,坐近了一点。 “手续办好了?” “嗯。” 话毕,两人都默不作声。 夏望真收缩着膝盖,矜持地坐在沙发上,百无聊赖地数着对面办公楼的窗户。 在无聊与局促之中,她煎熬地度过了一个上午。浪费点时间这倒也没什么,只是临近中午,隐隐感到肚子有一点饿。 在她昏昏欲睡的时候,一阵又冷又硬的高跟鞋声传来。 总算来了。 她一骨碌直起身来,翘首以待。 为首的女人穿着一件墨绿色丝绸衬衫,腰以下是黑色直筒长裤,利落又优雅。手腕上扣着一块价值不菲的绿手表,与衬衫的绿押韵。 一句话没说,气场却很足。 等办公室其他人离开,夏望真才抬起脚走过去,毕恭毕敬地打了声招呼。 李持盈不苟言笑地坐在电脑前回复邮件,虽然脸上的表情没什么波澜,但紧抿的嘴角和快速敲击键盘的手指,无一不显示着她的忙碌。即便如此,还不忘见缝插针地问了几个问题,活脱脱一个高速运转且毫无感情的工作机器。 “你学校的事情多吗?” “还好。” “那可以先来公司适应适应。” “嗯。” 而后,话题到此为止。 寂静的办公室里,只有键盘敲击声和鼠标点击声格外清晰。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夏望真听到旁边的人合上手中的文件夹,人往后仰了一仰,闲闲地问:“中午去吃什么?” 百忙之中,李持盈抽空回了一句:“随便呗。” 闻言,他的目光停在夏望真的脸上,“你想吃什么?” 这话使一直在发呆的她措手不及,大脑反应慢半拍,没来及说话,就听他继续说道:“公司楼下有家餐厅不错,等下去试试?” 刚收到一则讯息的李持盈,摁灭手机屏幕,话音里多少参杂了点一言难尽的歉意:“我中午要出去一趟,就不能和你们一起用餐了。” 于是,夏望真迷迷糊糊地跟着他来到公司楼下的餐厅。 这个点是饭点,餐厅里顾客济济一堂,好在两人运气不错,一进去就有位置腾出来。 夏望真装模作样地翻阅菜单,大刀阔斧地点了一堆菜。 对面的人慢条斯理地将筷子放入水杯里清洗。 两人保持了相当长一段时间的缄默。 终于,陈宥年率先打破了这种诡异的氛围,明知故问:“梁生是你什么人?” “姑父。”她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 清洗好筷子,他状似不经意地说:“我和他有生意往来。” 关我什么事? “谢谢,”她手上接过筷子,假眉三道地勾了勾嘴角,“真巧啊。” 菜上齐后,她大快朵颐,此刻心里只有一个想法,吃完赶紧走人。 她进食速度很快,陈宥年马上注意到了,狐疑地盯着她:“你等会儿是有事吗?” 听到这话,她很轻地“啊”了一声,含糊答道:“是的是的。” “去哪儿?我送你。” “不用,我想先到处去逛一逛。” “你想去逛什么?” 其实,她也没什么想逛的地方,干脆随口提了个人尽皆知的地名:“维港。” 他浮皮潦草地瞥她一眼,语气里带着不解,“大白天有什么好看的?” 见她没说话,又补充道:“维港的夜景比较美。我有私人游艇,如果你想去的话,我可以安排。” “多谢陈生的好意,不过不用麻烦您了。”她放下筷子,委婉地回拒道。 * 暮色苍茫,摩天大楼的玻璃窗里晃动着灯光,明亮亮的,璀璨且华丽。 刚下过雨,空气里水分过于浓郁,走廊上起壳的霉绿斑斓的墙皮上凝着小水珠,还渗着一股酸涩的霉味。 电话响了,夏望真伏在走廊的栏杆上,举着手机贴在耳边。 电话那头,梁津暮笼统地讲述了一遍李持盈和朱柏荣之间复杂的关系。 从他的三言两语中,她大概明白了:两人明面上是一路人,但私底下上暗流涌动。 “那人摆明着是在刁难你,一点都不给李持盈留面子。她现在不动这人,并代表以后不会动。你放心,这公司说到底还是她的,她要真想要你进去,谁也拦不住。” “无论如何,你最后肯定能进造价成本部,所以压根不用担心,就算要先去她身边当助理过渡一下,也没关系。” “你过渡的时间越久,李持盈心里的那根刺就越深。等到合适的时机,她一定会敲山震虎。到那个时候,那人一定会请你去造价成本部的。” 她若有所思地听着,时而答应一声,“姑父,你为什么会认为李小姐把我看成是自己人?” “你每次见她时都能见到陈生,但是公司里的人想要见到这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大股东,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再者就是你和她之间有点眼缘吧。” 湿热的风扑面而来,不得不说,港城真是座爱落雨的城市。 她来这儿快四年,有三分之一的时间都在下雨,空气比东北要潮湿很多,尤其最近还是港岛的雨季,喷在脸上的风,闷热、潮润、黏腻。 “对了姑父,您和陈生有生意往来吗?” “不算,”他耐心地同她解释,“我在深城有个项目,他一直想要跟我合作,目前只是在接洽的阶段。” “这样啊。” “还有,你不要接受这些人的示好。” “我明白。” 担心她做事没轻没重,梁津暮啰啰嗦嗦地交代道:“你去公司上班后,对老板亦师亦友就可以,不用刻意地讨好。咱们呢,要稍微带着点尊严去赚钱。要是在公司里别人欺负你了,别犯怵大胆还击就是了,剩下的事情我会帮你解决。” 交代完这些事情后,他又说:“其实,你以前是有见过陈生的。” 听到这话,她心里先是重重地惊了一下,接着绞尽脑汁地回想起来,“什么时候,我怎么没印象?” “你上高中那会儿吧,在港城的一场邮轮派对上,恰好他也在场,”梁津暮顿了一顿,又说,“他后来向我打听你的情况,不过我回绝了。” 那场邮轮派对夏望真可谓是印象深刻,因为下邮轮那天她得了急性肠胃炎,在医院打了一天的点滴。 不知怎么的,她无缘无故地好奇起来,那时候的他是什么样子的? 兜兜转转,没想到在港城又遇见了他。 第2章 玛瑙 周日下午,夏望真独自在商场逛街时,手机突然响了,是李持盈的电话,说有个紧急文件需要她送到陈生家,司机已经安排妥当了,让她先去公司取文件秘书室的Jessica会告诉她注意事项。 虽然很不情愿,但毕竟是老板安排的第一份工作,她还是答应下来了。 火急火燎地赶到公司时,Jessica双手环在胸前,从上到下慢吞吞地审视着她,眼神里带着一种说不清的意味,最后开口道:“你怎么穿成这样?” 穿成这个有什么问题吗? 夏望真在玻璃隔断前瞥见自己的身影,她穿着一条曳地修身吊带连衣裙,是最沉闷的低调的黑色,一寸一寸地黏在光滑紧致的皮肤上。 此刻,她只想尽快拿到文件,并未将这句突兀的话放在心上。 Jessica递过来一个密封的袋子,司空见惯地叮嘱:“里面的文件就是要送去给陈生的,文件交给保姆就行了,不用交到陈生本人手里,他可不像李小姐那么好说话。” “还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吗?”她伸手接过文件,疏离又不失礼貌地问道。 “没有了。” 夏望真满腹狐疑地睨着那道离开的背影,等人一走远便立刻解锁手机发出一则消息。 【姑父,老板派我去给陈生送文件,我把文件直接给陈生家的保姆合适吗?】 半会儿,对面甩过来一串电话号码,让她自己去问。 她盯着手机屏幕上的那串数字,拧着眉纠结了好久,才按下拨通键。 电话很快接听,她主动说明来意,并询问文件能否直接交给保姆。 手机那头静默无声,没有一丝响动。 她疑惑地放下手机,点了点手机屏幕,上面显示通话还在继续,又覆在耳边,轻轻地喊了一声:“陈生?” “我派人领你进来,你去书房等我。”陈宥年的嗓音清冷又紧劲。 傍晚时分,瑰丽的霞光铺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海天浑然一色,将整座港城照得明灿灿的,强烈的色彩冲击造成了一种奇幻的境界。 一辆黑色的商务车驶过高大的棕榈树和人烟稀少的盘山公路,绯红的霞光透过森林的缝隙斑斑驳驳地落在车身周围,犹如飞旋着色彩艳丽的火花。 下车后,走上宽绰的石阶,到了草木茂盛的高台上,才看见再高一点的地方有一栋华丽且古典的建筑,建筑外就一片绿意盎然的花园,里面栽了一排修剪得齐齐整整的柏树。 花园的一角,栽了一颗粗壮结实的的蓝花楹,正在热烈地开着,满枝头的花朵儿蓝里略带些紫,是稠密的青石蓝,空气里无不呈现着春夏相互争斗的景象。 夏望真暗自吃惊,想不到港城这个弹丸之地,竟然有这么豪华的住所。 书房的门虚掩着,陈宥年正倚在椅子上闭目养神,听见脚步声,散漫地撩起眼皮,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微微挑了一下眉。 随后,他起身说有事要出去一趟,很快就回来,让她待在书房不要出去。 她中规中矩地坐在沙发上,好奇地环顾了一圈,藏书井井有条地摆放在书柜上,远处的整面墙被一个壁炉占据,上面镶着一幅古老油画,画中一位身着白裙的美丽女人坐在钢琴前弹奏,周身裹着白濛濛的光圈,神秘又优雅。 过了几分钟,保姆提着一个黑色的购物纸袋进来,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普通话说:“夏小姐,这是陈生让你换的衣服。” 她有些不解:“为什么要让我换衣服?” 保姆一边剪掉吊牌,一边解释道:“今天是老太太祈福念经的日子,你穿成这样,要被她瞧见会挨骂的。这是对佛祖的不敬,特别是你穿吊带,是万万不行的。” 换好衣服,她倏地想起下午那道不怀好意的目光和那句鄙夷的话语,才如梦初醒地反应过来。 秘书室的人经常轮流来陈生家送文件,所以不可能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转念又想,这又不是别人的义务,只能怪自己运气不好,穿成这样撞上这种日子。 这个时候天色已经暗了,出来一点月光照在书房里,夏望真不由自主地朝玻璃窗眺去,一钩干净晶亮的月亮悬在黑黝黝的空中。 她出神地望着望着窗外的月亮,直到书桌方向传来纸张翻动的轻微声响,她才猛地回过神,发现陈宥年不知何时坐在书桌前工作了半晌。 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眼神里装满了对下班的期待。 奈何,万恶的资本家对她枯苗望雨的眼神视若无睹,丝毫没有让她离开的意思。 对此,她不知该如何言语,只能认命地叹息了一声。 算了,再忍一下。 期间,她时不时抬起手腕瞟两眼时间,放下手腕又幽怨地剜一眼坐在对面的人。 又过了一忽儿。 实在忍无可忍了,她的语气中带着一丝有气无力地笑:“陈生,文件送到了,我可以走了吗?” “不急,”他全神贯注地翻阅着文件,眼皮都没掀一下,“你饿了?” 废话,这都什么点了? 但她没说实话,只面无表情地回了一句:“还好。” 他抽空睐她一眼,然后点了点头,仿佛心知肚明,轻飘飘地说:“嗯,等会儿陪我奶奶一起吃点斋饭。” 说完,眼皮淡漠地垂下去,好整以暇地处理工作上的事情。 书房里的气氛压抑又沉闷,甚至还参杂着一丝丝的窒息。 这让夏望真浑身极其不自在,她想快点回学校,但又不敢开口。 这时,门口传来一阵敲门声。 “陈生,斋饭已经准备好了。” 陈宥年这才搁下手中的签字笔,拿眼不温不火地斜她一眼:“走吧,等下见到奶奶不用太拘束。” 一进餐厅,所有人齐刷刷地瞧过来,不知所谓地观察着这张陌生的面孔。 说实话,这瞬间夏望真是有点后悔的。 原以为只要应付老太太一个人,谁曾想是乌泱泱一大家子人,何况这里的每一个人都不是等闲之辈。 就在她茫然失措地僵在原地时,后背被人稳稳地托了一把,动作隐蔽得不易差距觉。那一刻,好像有电流从她身上流过。 耳旁响起一道沉稳且让人心安的语调:“别担心,有我在。” 一坐下,陈宥年便跟老太太介绍:“她是梁生家的女仔,目前在阿姐的公司上班,今天过来给我送文件。” 老太太身着素色旗袍,端坐在主位。虽然面含淹润的微笑,但眉眼间自带不怒自威的气场,她转头看了一眼来人,算是打了个招呼。 这顿饭夏望真吃得挺憋屈的,满桌的素菜让她毫无食欲,拿起筷子一声不响地低头扒了几口饭,抬头见大家都没怎么动筷子,自然而然也撂下筷子。 席间,桌上的人哈笑连天地摆龙门阵,她只能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起初顶着张无懈可击的笑脸配合着,到末了笑累了也不再装下去。 好不容易熬到用餐结束,大家陆陆续续地离场。 还没来得及缓口气,就听到老太太说话,是一种特殊的历经风雨剥蚀的声调,很苍沉厚重,听起来很不好惹。 “你和你姑姑长得可真像。” 这句话带有严重口音的粤语,她一时间没听懂,求助地眨了眨眼睛。 什么意思? 见状,陈宥年笑了一下,凑到她耳畔轻声翻译:“奶奶说,你和你姑姑长得可真像。” 尚未等她回复,他客气又疏离同老太太讲:“我还有工作要处理,改天再来陪您。” 于是,两人顺理成章地离开。 一进卧室,陈宥年单刀直入地问:“是不是没吃饱?” 她也不藏着掖着,忙不迭点头,“是啊。” “没事,我让人去买麦当劳了。”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让夏望真震惊地舌挢不下,眼里是始料未及的惊喜。 注意到她的错愕,他细心地解释道:“你们这个年纪的小朋友,不都爱吃麦当劳吗?” 她眼睛弯了一弯:“没错。” “等会儿吃完麦当劳,我送你回学校。” 话音刚落,一阵均匀、用力的敲门声响起。 他接过助理手中的外卖袋,特意锁上房门,跟她再三嘱咐:“千万不能被奶奶知道,今天是大日子,全家人都要吃斋,不能碰肉。” 她一点也不客气地拆开包装盒,忽然想到什么,仰着脸对上他那双冷静而锋利的眼睛,客套地问了一句:“你吃吗?” 眼神对上的刹那,那双晶莹如玛瑙的明眸犹如夏日的波光明晰地浮现在眼底,长长的睫毛轻盈地上下开合,就像蝴蝶在扑翅。 陈宥年的笑容滞了一下,随即笑得更加和煦,仿佛如沐春风:“好啊,我尝一下。” 他假模假样地咬了几口就放下了,掸了掸手上的碎屑,默默无言地凝着吃得津津有味的她,那目光深远幽沉,像是一汪深不见底的潭水,让她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垃圾先藏在房间里,不能被奶奶看见,不然她会唠叨我一年。” 也是这个时候,她蓦然发觉,他似乎还挺好说话的。 月夜清明,明亮的灯光从晶莹的玻璃窗里透出来,在繁茂树影的遮挡下隐隐绰绰,给人一种神秘而幽静的感觉。 夏望真拎着换下的那件衣服在门口等车,一辆黑色的SUV缓缓驶过来。 本以为是司机送她回去,没想到坐在驾驶座上的竟然是陈宥年。 她咽下心中的惊讶,拉开副驾车门上车,“陈生,我身上这套衣服,等我干洗完再还给您。” 他歪了一下脑袋,冲她笑了一笑:“你还给我干什么?我又穿不了。” 见她慢慢吞吞地顿了一下,似乎在思量,顷刻他又补了一句:“你穿吧,挺好看的。” 她也不扭扭捏捏,淡定礼貌地说了声谢谢。 “不客气,”他手指点了点车载导航的屏幕,眼神询问地瞥过去,“去哪里?” “港城大学。” 车子启动,车内一时陷入沉默,她偏过头,眼神涣散地望着窗外车水马龙的道路。 在等红绿灯的时候,陈宥年修长干净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方向盘,冷不防地报了几个斋日。 “这几个日子你过来的时候,一定要穿得正式一点,要是被奶奶看见了,她会很不高兴的。” 这会儿,夏望真有些困了,软绵绵地凭着椅背,那双锋利而清澈的眼睛这会儿看起来毫无攻击性,甚至可以说得上是乖顺。 “嗯,知道了。” 一进宿舍,夏望真像被人吸了精气似的仰面地摊在椅背上,给姑父打了个电话,说这套衣服的事情。 电话那头,梁津暮的声音听起来无波无澜:“你大大方方地收下,不用有心理负担,咱们家又不是还不起这份礼。” 第3章 海浪 次日,夏望真落落大方地穿着陈宥年送的那套衣服去公司报道。 负责对接的助理叫Daniel,个子不高,苍白清秀,黑眉乌眼,形似岛国电影里斯文败类的男主角。 “每周三和周五你需要和李小姐一起去总部,她要参加一些例行会议。在她身边当助理,一定要能察言观色,特别是陪她见一些重要客人的时候,更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她迷迷瞪瞪地交接完工作,还没来得及坐下憩息,工位上的内线电话便猝不及防地响起,是李持盈打过来的。 通话内容很简单,只有言简意骇的两个字。 “进来。” 踏入办公室,李持盈正端着杯咖啡,正容亢色地靠在椅子上,身上是件蔚蓝色衬衫,随着呼吸起伏浮沉,恍如一波又一波翻涌的海浪,第一颗扣子巧思地敞着,隐隐露出胸口挂的一条珍珠吊坠。 不慌不忙地喝完手上的咖啡,才示意她坐下,“周末给陈生送文件顺利吗?” “很顺利啊,怎么了?” “你怎么穿那么清凉去给他送文件?你难道不知道去他家的时候,要穿的正式一些吗?无论怎么说,陈生不仅是我们的大客户,还是我们的股东,穿成那样去送文件,会让别人感受不到你对客户的重视和尊重,也会被有心之人大做文章。” 这一大段话堵得她脑子错愕不已,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低头瞧了眼身上的着装,面不改色地试探道:“我去陈生家穿的就是我身上的这一套,您觉得我穿得很不得体吗?” 不明所以的李持盈愣了须臾,身子稍稍前倾双手交叠托着下巴,仔仔细细地观察着她,半天没作声。 “老板,这件事是谁跟你汇报的?” “Jessica跟我说,她提醒了你要换衣服,但你对她的态度很冷漠,根本听不进去她的话,直接上了司机的车。” 经这么一说,昨天那些掠影浮光的场景清晰地在夏望真的脑海中一帧一帧闪现,她不卑不亢地回:“您要是不相信,可以去问陈生。” 半晌,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她又可怜巴巴地瞄了一眼,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的,眼神里流露出一种隐忍不发地委屈感,“老板,我应该没得罪过Jessica吧?她为什么要这么诋毁我?就因为我长得比她漂亮? 听到最后一句话,李持盈噗嗤乐了一下,眼角清清浅浅的纹路舒展开来,仿佛华丽绸缎上的折痕,每一道褶皱里都蕴蓄着独一无二的回忆。 “知道了,你去忙吧。” 但是,她刚一扶上办公室门把手,李持盈又叫住了她,善意地提醒:“陈生这人不是普通女孩能招惹的,别等到最后让自己受伤。” 她转过身,笑了笑,“放心吧老板,我明白的。” “那就好。” 夏望真坐在工位上整理资料,桌上的内线电话隔三差五地响起。 每次接听电话,她都觉得好麻烦,还不如直接喊她名字,省时又省力。 于是,趁放文件的间隙,她小声的直言不讳:“其实您直接叫我名字,我在工位上能听见。” 李持盈叹了口气,语气里夹杂着一丝无奈:“我这里不是菜市场,不需要那么原始的手段。” 夏望真:“……” 是我鲁莽了。 这天下午,夏望真在茶水间煮水,空气中渐渐飘来一股清新淡雅的合欢花香,那香气盖过了醇厚的咖啡味。下意识稍稍偏头,一抹的靓丽的身影映入眼底,但看清楚脸后,又迅速别过脸装作无事发生。 Jessica本来都打算走了,但注意旁边的人是谁后又停下脚步,肆无忌惮地窥视着,然后心生一计主动上前搭腔:“你就是新来的助理?” 夏望真又怎么会察觉不到这明晃晃又轻蔑的视线,不着四六地舀了一大勺茶叶装进杯子里,头也不抬地问:“你有什么事?” “李小姐让你去打扫一下楼上的那间办公室。” 说完,她也没急着走,反而观摩起这位新来的实习生简单粗暴又毫无章法的泡茶步骤。 察觉到一道强烈的视线,夏望真忍不住瞧了一眼,“还有其他事吗?” “李小姐喜欢喝淡一点的茶,茶叶要多清洗几次。”她煞有介事地提醒道。 “平时是你在帮她泡茶吗?” “那倒也不是,偶尔Daniel比较忙的时候我会帮下忙,所以知道她的喜好。” “谢谢你的提醒哈。” “应该的,咱们以后是同事,互相帮助是应该的。” 虚情假意地寒暄了一番,夏望真的茶也泡好了。 不出所料,茶叶沫子星星点点地漂浮在水面上,看着脏兮兮的。 Jessica嫌弃地瞟了几眼桌上的茶水,觉得有点奇异,“你不会泡茶吗?” 对于这种不安好心的人夏望真一贯是懒得搭理,揣着明白装糊涂,草率地把茶叶沫子往旁边拨了拨,什么都没说。 “泡茶不是这样的,要把茶水滤出来,才能给她送过去。” 话还没说完,她细白的手指已经在茶具上摆弄起来,那一系列驾轻就熟的动作,平时显然是没少练习。 泡完茶后,大约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又故作体贴地说:“我帮你送进去吧,你就不用跑进跑出了。” 不过,这话音里的暗示,看样子是全白费了。 旁边的人简直一点也不上道,低头意味深长地盯着桌上的那杯茶,笑得人畜无害:“你误会了,这茶不是给老大的。” 听了这话,她脸上浮现出一丝勉强的微笑,那微笑犹如闪烁的火焰,光丽、危险。 走出茶水间,夏望真当即叫上保洁员一起去了楼上。 输入初始密码进去,屋内冷冷清清的,毫无使用的痕迹,但的奢华的装饰让尘埃都散发着一种成功的气味。 走在前面的保洁员打开窗户,把沾满尘土的双手伸到外面拍了拍,戴上手套和口罩熟练地忙活起来。 她大约五十,头发干练地盘起来,一小茬不听话的白发从鬓角的位置跑出来,身上的制服已经洗得发硬,卷起的袖管下是一截骨瘦如柴的手腕。 在夏望真看来,保洁员虽然看起来瘦怯怯的,但言行举止间透着一种榕树般茂盛的生命力。那稀朗朗的眉毛和睫毛下是一双如孩童般纯粹的眼睛。 她没想到,来公司第一个跟自己聊天的居然是保洁员,更没想到聊得还挺投机,两人一下子熟络起来。 以至,保洁员光明正大地问:“妹妹,你是不是通过关系进来的?” 她想了想,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我就是来过渡过渡的。” 担心她误会,保洁员解释道:“你别多想啊妹妹。一般新来的助理或者秘书,都不会直接安排在李小姐身边,起码要到秘书部去锻炼半年才会分给她。” 工作第一天可以说得上是一波三折,好在夏望真糟糕的情绪跟太阳雨似的来得快去得也快,没一会儿便烟消云散了。 走出公司,一两分钟之间,骤雨沛然而降,水泥马路湿漉漉的,天空昏暗不明,一切都是阴沉沉的。 港城的雨季是漫长而沉闷的,而梅雨时节的雨比别的时候略略多了一股腥气。但雨在这片土地上有一种催眠般的魅力,它的节奏引导着这片土地上人们的时间。 尽管存在许多不稳定性,但人们依旧愿意在这片狭小且潮湿的天地间安家。 急遽的雨点在路面上四处飞溅,大雨下了很久很久,整个天空几乎凝固住了,还是的蒙蒙的灰色,可是已经是早晨。 为了避免早高峰堵车,夏望真早早就到了公司,拎在手里的包包还没来得及放下,就听到隔壁办公室传来一阵响动,留心一听还有点耳熟。 “按照您昨天的吩咐,我已经把陈生办公室打扫好了。” 听得一清二楚的夏望真:“…………” 里面的人添油加醋说一些有的没的,一开始她倒是十分平静,把这些夸夸其谈的话当成茶余饭后的八卦,想不到越听越气。 等人离开后,她坐在工位上越想越气,不管不顾地闯进办公室,一本正经地陈述:“老板,昨天是我带着保洁员去给陈生打扫的办公室,可我刚才听见Jessica说是她打扫的。” 看见贸然闯入的身影,李持盈先是一怔,随即反应过来,轻轻淡淡地盯着她,“为什么会直接找我说这件事?” “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这件事是你让Jessica去做的,她转手扔给了我,我做完她又直接抹掉我的功劳,说成是她自己的。要是你,你忍的了吗?” “忍的了。” 轻飘飘的三个字把她想说的话不上不下地堵在喉咙里,鸦羽似的眼睫毛向下倾斜,遮住了眼底的不甘。 李持盈眼神里没带什么情绪,口气却逐渐冷下来:“你刚来公司,还没有看清楚形势就贸然得罪人,这是件非常危险的事情。你知道她是什么背景吗?知道她为什么敢这么明目张胆地坑你吗?” 接二连三的几个问题让她整个人呛住,一时接不上话。 “如果我是你的话,我会先去查清楚这两件事,再来想想看怎么对付她,而不是这么冒冒失失地跑到上司这里来告状。这些事,难道梁生从来没教过你吗?” 夏望真很不服,不高兴地嘟囔道:“他只跟我说过,不要被人欺负了。其他的事,他会搞定。” 听完,李持盈的脸边掠过一丝微笑,没再说话。 与此同时,一道清朗的笑声从办公室门口荡进来。 “别生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