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里送行舟》 第1章 第 1 章 大曲一百四十三年,寒冬。 不知是天象示警,抑或灾殃之兆,今岁寒冬尤早,朔风尤冽。朔风裹着雪片呼啸在苍茫的大地上,不仅卷过大曲的朱甍碧瓦,更将通往北方陌凉的驿路碾作银装素裹的荒寂长道。 而作为大曲最年幼的十七岁公主曲长缨,此刻正蜷坐于一乘透风漏雪的青帷小车中。 车身简陋,辘辘行于积雪之上,犹如一片枯叶漂于寒江。她仅着一件半旧的竹青棉衣,风夹雪粒自车壁镂花处扑入,在她交叠的双手上覆了薄霜。 从大曲的都城曲都出发后,她便坐在了这简陋马车内,始终垂着眸,似一尊失了魂灵的玉雕,任凭颠簸摇撼,也没有多言,仿佛此身已然沉入了茫茫雪幕之中,与天地同寂。 “公主,约莫再行三个时辰,便至边境了。” 马蹄声近,一道沉稳男声穿透风雪,在耳旁响起。 男子名唤做程寻。官虽不高,为“起居郎”,却也是清要之职,此刻,他勒缰并行于车侧,他身着玄色骑装,肩披霜雪,来到了曲长缨身侧。 他眉宇间凝着挥不散的郁结。见车内人毫无反应,他喉结微动,又提声重复一遍。 曲长缨缓缓抬眼,长睫上凝着的冰晶簌簌落下。“我弟弟怎样?”她的声音干涩,似久未启用的旧琴。 “殿下安好,一直在队伍前头。” 她略一颔首,目光又归于死寂。“那便好。” 见曲长缨面色始终惨白如纸,程寻一腔热血忽然涌上心头,不假思索,便将誓言脱口而出:“公主殿下!”他蓦地抱拳,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此去陌凉为质,虽前路艰险,然彼国必不敢怠慢天家骨血。请殿下务必珍重!不出三年……臣定当竭力迎还二位!” 曲长缨唇角牵起一抹极淡的弧度,那笑里尽显无奈和凄凉,她幽幽看向程寻:“方才誓言,君心可诚?” 程寻霎时语塞。诺言重若千钧,可他区区一个起居郎,如何能撼动朝堂博弈?归期渺茫,变数横生,他连护她姐弟周全都难如登天,又何谈践诺?满腔话语哽在喉间,最终化作一声长叹。“殿下……臣,臣……” “无妨。”曲长缨道:“程大人本是好意。长缨心明。” 程寻悲色难掩。他勒缓马速,默默落后半乘。 暮色四合时,雪驻云开。残阳如血,将层层积云染成凄艳的绛紫,远山轮廓在霞光中显出墨痕。曲长缨探身望去,只见天地交界处已现出蚁群般的营寨轮廓——边境,快到了。 “程大人,就送到此处罢。”曲长缨昂首,北风卷起她散落的青丝,“若长缨有幸生还……”她一字一顿,字字咬碎冰霜,“必当结草衔环,以报今日相送之义。恩仇之念,永志不忘!” 程寻凝视着她被霞光镀上金边的侧影,惊见她眼中竟燃起两簇幽火,那被极致恨意淬炼出的泪光,正将她眸底残存的稚嫩寸寸焚尽,化作初出寒潭的利刃。 “殿下……” 程寻怔住了。他记忆里那个害羞怯懦的小公主,在这一刻彻底消失。他的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酸楚难言。 * “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叫长缨……” “长缨?” 程寻第一次遇见曲长缨时,两人都还是不识愁滋味的年纪。那年他十四岁,她刚满十一。 那日的黄昏格外动人,天边铺展着如梦似幻的紫霞,将大曲皇宫内的亭台楼阁都染上一层朦胧的暖色。程寻就是在这样温柔的暮色里,在宫苑深处的果蔬园中,遇见了那个让他一生难忘的身影。 她穿着淡紫色的轻纱长衫,发间别着一对精致的白玉花卉簪。这身打扮既不像寻常官家小姐,更不可能是宫女——没有侍女随行,却手持一个格格不入的小木篮和细竹竿,正踮着脚试图勾取树上的酸枣。 “你是谁?怎么会在这里?”程寻忍不住上前询问。 女孩闻声抬头,见到陌生的少年,下意识后退了半步,绣鞋险些踩进泥洼。程寻急忙伸手扶住她单薄的手臂:“当心!” “我只是……想打些酸枣。”她声若蚊蚋,怯生生地垂下眼帘。 这时程寻才看清,她虽身形纤弱,却生着一双极美的眼睛——如浸在清泉里的珍珠,又像受惊幼鹿般湿漉漉的,带着三分惊惶七分委屈。 “打酸枣不是这样打的。”他放柔声音,“是你家主子要的?我帮你可好?” 她轻轻摇头,正要拒绝,却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公主殿下!您怎么又跑到这里来了,让奴婢好找!” 程寻怔在原地。公主?眼前这个怯生生的小姑娘,难不成,竟是那位深居简出的公主——曲长缨? 他慌忙后退行礼,却被一双微凉的小手轻轻托住。 她仰起脸,颊边绽开浅浅的梨涡:“在这里,我不是什么公主……只是长缨。” 指尖相触的刹那,似有细微的电流掠过。程寻只觉得耳根发烫,连晚风都带上了说不清的暖意。 那片紫霞终究散去了,可那个暮色中的身影,却像一片轻盈的羽毛,悄悄落在他年少的心上。此后三年,每当黄昏降临,他总会不自觉地走到那片果蔬园,盼着能再见到那双珍珠般的眼睛。 可宫墙深深,那个打酸枣的小公主,再未出现在那片暮色里。 直到那年—— 关于本小说: ①第一次写架空历史,很多历史风俗官职等均参考的资料,欢迎大家捉虫,找出问题我一定尽全力改正。谢谢! ②全篇大概60万字,六部分内容。大家可以放心追读,我不会弃文或是断更,因为我已经存稿50万字,正在写结局了,所有逻辑都已经闭合,不会出现虎头蛇尾的现象(自信哈哈) ③一般日更2章节,如果遇到超过4000字的重要章节或是需要分卷等重要章节,则更新1章节。 ④初来晋江,很多规矩还不太懂,请大家见谅。也请大家多多支持,收藏,互动。[合十]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 1 章 第2章 第 2 章 那年,程寻十五岁。 刚及舞象之年的他,尚未经历多少世事,却已生就一副令人过目不忘的好样貌。肌肤是世家子弟养尊处优的莹白,衬得俊秀的五官格外鲜明生动,尤其是那双唇,色泽饱满如点染了上好的胭脂。但这般昳丽却无半分女气,眉宇间蕴着一股少年人独有的清朗英气,那双眼睛尤其出彩,明亮清澈,顾盼间透出与生俱来的聪慧与隐约的骄傲。 他通晓文墨,诗书俱佳,虽于武艺上不算顶尖,却也弓马娴熟,能骑善射。十五六岁的年纪,正是满腔热血、渴望在文武之道上崭露头角的时候。 然而,这般出众的容貌、显赫的家世与难得的才学,却未能解开他心底一个小小的结——为何自那次春日偶遇后,他就再也没能见到那个令他莫名牵挂的身影? 那年冬天,他随父亲程幕连入宫。趁着父亲与同僚叙话的间隙,他又一次悄然溜去了记忆中的那片果蔬园。 程幕连与同僚议事毕,遍寻他不着,回府后厉声询问随从,几经威吓,那跟随程寻多年的小厮受不住家法才地吐露了公子时常独自前往冷宫附近果蔬园的事。 程幕连闻之,勃然变色! 当晚,程府庭院。暴雨如注,豆大的雨点砸在青石板上,溅起冰冷的水花。 程寻被勒令褪去外袍,只着单薄中衣,直挺挺跪在院心。雨水瞬间将他浇透,湿发狼狈地贴在额前、颈侧,寒意顺着骨头缝往里钻。 “逆子!你可知自己错在何处!” 程幕连手持家传的乌金缠丝马鞭,立于廊檐之下,声音因震怒而微微发颤,穿透哗哗雨声,凌厉如刀。 程寻跪在冰冷刺骨的石板上,唇色冻得发紫,身体不受控制地微颤。初涉政坛的他,其实心里已然模糊地明白了父亲的怒意来自何方,但少年人那股执拗的劲头上来,加之对那双清澈眼眸的莫名维护,让他紧紧抿住了唇,倔强地不肯吐露半个字。 见他沉默以对,程幕连怒火更炽。他猛地扬手,一鞭抽在廊下的一张硬木矮几上,“咔嚓”一声脆响,木屑纷飞,矮几应声碎裂! 紧接着,鞭影如毒蛇吐信,划破雨幕,挟着厉风,“啪”地一声重重落在程寻左眼角下方! 剧痛袭来,程寻闷哼一声,偏过头去,温热的液体混着冰凉的雨水瞬间蜿蜒而下,在苍白脸颊上拖出一道刺目的红痕。 “我只是……去看望一位朋友!这又有何错!” 他猛地转回头,眼眶通红,声音带着压抑的颤抖和不服。 “你……你这孽障!” 程幕连见他仍不知悔改,气得眼前发黑,身形踉跄着向后倒去,幸得一旁老管家眼疾手快,慌忙搀扶住。“你给我好好想想你错在了哪里!” 一夜急雨,彻骨寒凉。 程寻在雨中跪了整整一夜,任凭雨水冲刷伤口,浸泡身躯,意识在冰冷与昏沉间浮沉,唯有那股少年意气支撑着他不肯倒下。 次日清晨,雨势稍歇,天色灰蒙。 程幕连在家人的劝慰下,终于缓过气来,只是面色依旧灰败。他命人搬来交椅,裹着厚厚的裘氅,坐在廊下,望着院中那个几乎冻僵却依旧挺直的身影,眼中交织着怒火、痛心与更深沉的忧虑。 良久,他看着儿子惨白脸上那道已经凝血的鞭痕,以及那双即便憔悴却依然倔强的眼睛,终是疲惫而沉重地开了口,声音沙哑,带着一夜未眠的苍老: “寻儿……你当真不知?那对姐弟……是何等身份?莫说陛下对他们心存芥蒂,便是中宫那位娘娘,也视他们为眼中之钉、肉中之刺。你可知私下与他们往来,稍有不慎,便会为整个程家招来何等祸事?我程家百年基业,多少代人的心血……你怎能……怎能如此轻率任性……!” 原来,十数年前,曲长缨与曲长霜的生母宋氏在艰难产下双生子后,未及见儿女一面,便被一纸诏书赐死,罪名是“贱婢惑主”,由皇后亲自监刑。此事震动宫闱,人人噤若寒蝉,这对襁褓中的姐弟后被指派给一位性情温婉的低位嫔妃抚养。 然而蹊跷的是,自收养他们后,那位嫔妃便缠绵病榻。三年后,她年满十岁的亲生皇子在御花园“意外”落水夭折,不出半月,嫔妃本人也在一个暴雪肆虐的冬夜咯血而亡。 自此,一个阴冷的流言如同瘟疫般在深宫蔓延——这对双生子,命带血煞,刑克至亲,乃不祥之人。 流言愈演愈烈,最终传到了那位缠绵病榻的皇帝耳中。这位刚年逾五旬便已精力衰颓、无力理政的君主,骨子里传统、耳根子软,听得多了,竟也将自己久治不愈的病体与朝中的不顺,隐隐归咎于这对几乎被他遗忘的子女。 “司天监早有谏言,我朝国运鼎盛在东南,西北方主凶煞。” 病弱的皇帝在某个昏沉的午后对心腹太监低语,眼中是深深的疑惧与厌弃,“偏这对姐弟生于西北角的寒香殿,其生母旧居亦朝向西北。他们降世后,北境旱涝不止,边关屡生事端,连抚养他们的妃嫔皇子都接连横死……莫非,真是灾星转世?双生更是双倍不祥……” 猜疑的种子一旦种下,迅速生根发芽。皇帝甚至动过“为社稷除患”的念头。最终,是在陆柄泽等几位尚有良知的老臣以“天家骨血、不可轻戕”为由的拼死苦谏下,才勉强作罢。 既然连九五之尊都厌弃至此,这对姐弟在宫中便彻底成了可以随意践踏的存在。除与不除,对权柄在握的皇后而言已无分别。她随意将二人打发到宫苑最偏僻荒凉的翠微轩,任其自生自灭。久而久之,红墙金瓦的深宫里,几乎再无人记得还有这样两位皇室血脉在角落里艰难求生。 转眼多年过去,皇帝病势沉疴,朝局暗流汹涌到了极点。皇后母族独揽大权,其子曲云政的太子之位更是稳如泰山。故而在皇帝几乎无法视事之际,皇后再不掩饰锋芒,大肆清除异己。 正是在这般风声鹤唳、人人自危的敏感时刻,程幕连骤然发现,自己寄予厚望的长子,竟私下与那对被视为“灾星”、且明显被当今最有权势者所厌弃的姐弟往来甚密!这叫他如何不惊怒交加!魂飞魄散! 程幕连站在滂沱大雨中,年迈的身躯因后怕与愤怒而剧烈颤抖,官袍下摆早已湿透粘腻。他望着雨中倔强的儿子,声音嘶哑,带着痛彻心扉的悲怆与前所未有的严厉: “寻儿!你睁眼看清楚!这朝堂之上,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你当真要为了那点少年意气,为了那对自身难保的姐弟,赌上程家列祖列宗留下的百年基业,赌上阖族上下百余口的性命吗?!” 冰凉的雨水如鞭子般抽打在脸上,却不及父亲话语中的寒意刺骨。程寻跪在泥泞中,浑身早已麻木。他又何尝不明白这其中的滔天利害?这些日子以来的刻意回避、深夜辗转,不过是在自欺欺人罢了。 “父亲……” 年轻的嗓音被雨水冲刷得支离破碎,混合着哽咽,“为何连最寻常的情谊,都要被卷入这般阴暗的权斗之中?我们……我们只是知己相交……” “与天家子弟谈寻常情谊?”程穆连痛心疾首地摇头,“痴儿!他们再如何落魄,身上流的也是皇室血脉!这本身就是最大的不寻常!” “可他们……他们不过是深宫中的两个可怜人……” “可怜?”老父亲的声音里带着历经沧桑的疲惫,“他们不是没有锋芒,只是尚未等到展露锋芒的时机。寻儿,你们注定要走不同的路。趁现在还来得及,放下吧!” 程寻沉默地跪在雨幕中,任由冰冷的雨水浸透衣衫,仿佛要将所有不甘与挣扎都化作这场雨中的忏悔。 第三日黄昏,残阳如血,映照着他摇摇欲坠的身影。当最后一丝力气耗尽之时,程寻终于…… 妥协了。 他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抬起了头。脸上混杂着泥水、干涸的血迹和雨水也冲刷不掉的深深疲惫。那双曾经盛满星光、聪慧骄傲的眼眸,此刻空洞地望着廊下须发皆白、同样憔悴不堪的父亲。 嘴唇翕动了许久,才吐出干涩嘶哑、却异常平静的语句,每个字都像是用尽全身力气从冻僵的胸腔里挤压而出: “父亲……放心。” 他顿了顿,目光垂落,盯着眼前一小洼浑浊的积水,仿佛在看自己沉寂下去的心湖。 “儿子……知道以后,该怎么做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那眼中最后一点属于少年人的鲜活光亮,彻底熄灭了。只剩下一片深不见底的、顺从的黯淡。 * 自那日后,程寻再未踏入过那片果蔬园。 光阴荏苒,转眼又是两年。 大曲一百四十三年。 皇帝驾崩。 太子曲云政顺利即位。 正如程幕连所料,一场无声的朝堂清洗,悄然展开了。新帝推行的"内清新政",如同利刃,斩断了大曲王朝最后的安稳。先帝驾崩后的半年间,每日都有两朝老臣被罗织罪名,连先帝的其他几位皇子也未能幸免。 程寻虽只是个小小的起居郎,却每日在朝堂上亲眼见证着"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的戏码。那些曾经德高望重的老臣,转眼间就成了阶下囚。他整日如履薄冰,在奏章的字里行间揣测着圣意,在同僚的只言片语中分辨着风向。 而在内心最隐秘的角落,他始终怀着一丝微弱的期盼——但愿新帝,但愿这满朝文武,早已遗忘那两个住在深宫角落里的身影。 可惜,天不遂人愿。 新帝继位七个月后,他的这可怜的、唯一的期望,也落空了。 他永远也忘不了那天 …… 第一卷女主前期会比较惨一点,但是不长,大家不要弃文哈哈,很快就该反击了,~另外,本文比报复更多的是权谋和家国~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第 2 章 第3章 第 3 章 “陛下。” 半个月前,十月刚过,晨光初透庆阳殿,一位身着绯色蜀锦官服的年轻官员便执玉笏出列,正是新晋御史中丞—— 陆忱州。 他不过年方二十一,身量却已颀长挺拔,立于朱紫队列中,如青松立雪,卓然不群。他眉峰似剑,斜飞入鬓,一双眸子沉静如古井寒潭,蕴着远超年龄的深邃与锐利。虽因年少而轮廓尚未完全褪去清俊,但那通身的气度,已是渊渟岳峙,沉稳得令人心折。 这份气度,加上他未及弱冠便连中三元、十七岁随父深入陌凉刺探军情立下奇功、被先帝破格擢入御史台参赞机要的传奇履历,让他即便身处群臣之中,也天然成为视线的焦点。 诚然,因其父陆柄泽在后党中地位显赫,他亦被不少秉持旧念的老臣暗斥为“乳臭未干的鹰犬”、“陆家送入朝堂的又一把刀”。然陆忱州对此类闲言碎语,素来两耳不闻。此刻,他便以这份与年龄极不相符的沉稳,坦然迎向御座上那位年轻新帝——曲云政审视的目光。 新帝曲云政的那目光里,带着对新晋权臣惯常的探究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玩味,正看着他。 “陛下,”陆忱州无惧的正视着那视线,他的声音清越而平稳,回荡在寂静的大殿,“北方陌凉为表休战诚意,其国王愿送公主入我国为质,同时亦请求大曲遣宗室子弟前往陌凉,以示互盟。依臣愚见,此乃暂缓北境边患、换取喘息之机的良策。” 新帝曲云政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叩着光润的龙椅扶手,唇边泛起一抹似是而非的笑意,拖长了语调:“哦?陆卿既提此议,心中可有人选了?” 殿内霎时落针可闻,空气仿佛凝固。所有目光都聚焦在那年轻御史身上。只见他微垂眼帘,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剑眉微蹙,似在万千思绪中艰难权衡。片刻令人窒息的沉吟后,他终是再度躬身,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地凿入每个人耳中: “臣愚钝,反复思量……论身份相当、于国本无碍、又最能彰显我朝诚意者……唯有翠微轩那两位殿下,最为适宜。” “翠微轩”!“两位”! 这两个词如同淬了冰的毒针,猝然刺进程寻的耳膜!他只觉得浑身的血液在瞬间倒涌,直冲天灵盖,眼前一阵阵发黑,胸口闷痛得几乎无法呼吸。一股热血冲上头顶,他几乎要不顾一切地踏出朝班,喉间的怒斥几乎要冲口而出—— 就在此时,一只枯瘦却力量惊人的手从旁侧死死攥住了他的衣袖! ——是父亲程幕连。 老臣面沉似水,眼中翻涌着惊怒、警告与近乎哀求的严厉,攥住他衣袖的手指因用力而骨节泛白,指甲几乎要隔着官袍嵌进儿子的皮肉里,用无声的巨力将他钉在原地。 在程寻因极度愤怒与失望而微微颤抖的、近乎仇恨的注视下,御阶下,陆忱州的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极轻、极快地扫过他瞬间煞白的脸。那深潭般的眸子里,光影明灭,仿佛有什么极其复杂的情绪——歉意?无奈?抑或是更深沉的决绝?——如流星般急速掠过,快得让人疑心只是错觉,随即又恢复成一派深不可测的平静。 几名嗅觉灵敏的后党官员见状,立刻抓住时机,纷纷出列附和: “陆大人所言极是!那两位殿下身份尊贵,正堪此任!” “如今国库吃紧,北境用度浩繁,护送队伍理应精简,不可靡费!” “正是!既陌凉会派仪仗前来边境相接,我朝又何须劳师动众?轻车简从,方显休战诚意!” 新帝曲云政面上笑意渐深,显然对此议颇为满意,微微颔首,嘴唇微张,便要下旨—— “陛下!”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陆忱州却突然再度扬声,打断了皇帝即将出口的谕令! 满殿皆惊,连曲云政也蹙眉看向他,目光中已带上一丝被打断的不悦。 只见陆忱州撩袍,竟是更郑重地行了一礼,语气斩钉截铁:“陛下!质子出质,代表的是我大曲国体与皇室颜面,仪仗规制,绝不可因俭省而轻慢!此非靡费,乃立威于外邦之必须!” 他话锋陡然一转,目光竟直直投向班列中那正死死盯着他的程寻,清晰道,“程起居郎程寻,行事素来缜密周全,恪尽职守。臣举荐——由他全程主持护送事宜,务必使两位殿下安然抵达边境,仪仗不失国格!” 此言一出,满殿哗然! 新帝面色骤沉——这陆忱州先是献策遣送那对姐弟,转眼又坚持仪制周全,如今更指名要程家小子护送,究竟意欲何为?! 探究与怀疑的目光如冷电般射向殿中那身姿挺拔、却仿佛独自立于风暴中心的年轻御史。 陆忱州,你究竟……在盘算什么? 然而,此刻朝堂上的一切机锋算计、言语陷阱,程寻已无心、亦无力去分辨。 他所有的感知,都被胸腔里那团骤然爆燃的怒火与恨意吞噬。他死死盯着御阶前那个挺拔的绯袍身影,那双曾令他暗自钦羡的沉静眼眸,此刻只觉得冰冷刺骨,虚伪至极。无论事后护卫是多是寡,无论最终由谁押送,那对姐弟远赴陌凉、前途未卜的命运,都已在那个人的寥寥数语间,被冷酷地推上了既定轨道。 什么“仪制不可轻慢”,什么“举荐程寻护送”……不过是鳄鱼的眼泪,是事后欲盖弥彰的惺惺作态!他分明就是递刀的人,是亲手将人推下悬崖的刽子手! 无力感如同冰水,混着沸腾的恨意,浸透他的四肢百骸。他只能僵立在原地,眼睁睁看着御座上的新帝,在短暂的阴沉不悦后,最终嘴角勾起一抹难以捉摸的弧度,缓缓吐出了那个终结一切的—— “准”。 大局已定。 故而,当新帝正式遣送质子的旨意颁下,一切已无可转圜。这才有了,半个月后,曲长缨与曲长霜姐弟那支单薄得近乎悲凉的队伍。 只见他们在寥寥几名神情漠然的护卫“陪同”下,裹紧身上半旧的御寒衣物,沉默地踏上了那条通往北方苦寒之地、吉凶难料的漫漫长路。 * “哒、哒、哒……” 马蹄踏碎荒原的寂静,天地间唯余苍茫白雪。夕阳在雪光的折射下红得异常浓烈,似凝结在唇边的残血。不知是否因心境相似,程寻只觉得这暮色竟与初见曲长缨那日的晚霞如出一辙,令他恍惚坠入绵长的回忆—— 直到曲长缨的声音穿透寒雾,程寻才猛地从往事中惊醒。 “殿下有何吩咐?” 他转头望向已长成少女的曲长缨,却见她眼中再寻不见当年果蔬园里的莹亮光彩,只剩两潭深不见底的寂寥。 “程大人,就送到这里罢。”她干裂的唇瓣轻启。 这话语明明落在耳畔,她却仿佛并未在听。自始至终未曾看他一眼,连目光里那片悲怆与绝望,都凝固得纹丝不动。 “他们来了。” 程寻循着她示意的方向眯眼望去——在风雪弥漫的地平线上,赫然立着一排身形魁梧的陌凉士兵。貂皮裹着虬结的肌肉,络腮胡须结满冰霜,像一群从雪原深处走出的修罗。 他忽然懂得了边塞诗里那句“前日风雪中,故人从此去”是何等滋味。 原来生离死别,从不需要锣鼓喧天。 “殿下……”程寻下意识勒紧缰绳。 却见曲长缨忽然扬起一抹笑。在这荒芜天地间,那笑容竟比灼灼烈日更炽热,比天边残霞更浓艳,在他心间烙下永生难忘的印记。 “程大人,”她声音轻得像雪落,“有缘……再会。” 史上最美强惨男主出来了……哈哈哈 欢迎大家先收藏,稳定更新一定不让大家失望的~ (源自已经存稿50万字的、已经在写最终结束章节,全部坑都已经基本填好的自信哈哈)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第 3 章 第4章 第 4 章 暮色如血,浸染雪原。 曲长缨从未感到如此刺骨的恐惧。 程寻的身影刚消失在雪幕中,那群陌凉人便围拢了过来。为首那个身长八尺有余的貂皮汉子利落地翻身下马,厚重的皮靴碾碎积雪,径直走到马车前。 “下来。”他粗声命令,布满胡茬的脸上咧开一个毫不掩饰的讥笑。 透过车帘缝隙,曲长缨看见他粗犷的面容被风霜刻满沟壑,那双鹰隼般的眼睛里,满是轻蔑,正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她。 “这里是陌凉的地界。”他加重语气,“别让我说第三遍——” 而那汉子话未说完,一道清瘦身影倏然挡在车前。 “休得无礼!” 曲长霜虽与姐姐同年同日所生,却因自幼体弱,身形单薄得如同风雪中摇曳的竹枝。他过分苍白的脸上颧骨突出,一双与曲长缨极为相似的眼眸此刻正燃着倔强的火焰。这些年宫廷的冷遇,让他性格怯弱,时常如同受惊的鹿。 但即便如此,此刻——在只剩下姐弟两人相依为命的时刻,即使再害怕,他却仍挺身而出,用他消瘦的脊梁为姐姐筑起一道屏障。 “我们是质子,不是战俘!”他昂头直视那个编着粗辫的陌凉汉子。 那汉子像是听到什么笑话,围着曲长霜踱步两圈,突然用陌凉语朝同伴重复这句话,引得众人爆发出一阵哄笑。虽然听不懂言语,但那刺耳的嘲讽让姐弟二人不自觉地靠紧。 笑声戛然而止。 一道刺目的寒光骤然撕裂空气——那领头的辫子汉子脸上狞笑未消,手中的厚背弯刀却已毫无征兆地、带着恶风狠狠劈向拉车的两匹老马脖颈! “嘶聿聿——!!!” 凄厉绝望的马嘶与曲长缨脱口而出的惊叫几乎同时炸响!温热的马血喷溅在雪地上,触目惊心。失去牵引的马车在惯性下猛地向前一冲,随即失去平衡,车厢轰然倾覆! “阿姊!” 千钧一发之际,曲长霜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死死抓住姐姐的手臂,用身体撞开半扇碎裂的车门,两人狼狈不堪地翻滚着跌出车厢,重重摔进冰冷刺骨的积雪中。 “呸!” 辫子汉子甩了甩刀上的血珠,眼中闪动着草原狼玩弄垂死猎物般残忍而兴奋的光,声音粗嘎,“咱们陌凉的汉子,敬的是马背上真刀真枪拼杀出来的英雄!不是你们这种躲在华丽车轿里、细皮嫩肉的贵人!” 曲长霜胸口因撞击和愤怒剧烈起伏。他迅速爬起,将脸色惨白的曲长缨护在身后,一步步向后退去,直至背脊抵上一棵虬结枯死的矮树,退无可退,他才嘶声喝道:“你们敢如此!” 另一一直冷眼旁观的陌凉骑士忽然快步上前,一把攥住了辫子汉子持刀的手臂,附耳急速低语了几句。 直到这时,辫子汉子眉头紧锁,脸色变幻,最终才极为不满地重重啐了一口浓痰,几乎吐在姐弟俩脚边,这才“锵”地一声,将弯刀狠狠插回鞘中。 “算你们走运!”他阴鸷如秃鹫的目光在曲长缨和曲长霜脸上剐过,从牙缝里挤出冰冷的话语,“若不是上头严令要留你们‘完整’地回去复命……这冰天雪地,就是你们最好的坟场!” 他嘲弄地看着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狼狈不堪的两人,咧开嘴,露出被烟草熏黄的牙齿,对部下扬了扬下巴:“给他们弄匹马!别显得咱们陌凉不懂待客之道!” 然而,马车已毁,陌凉人牵来的是一匹尚未完全驯化的草原烈马。那马性情暴躁,鼻息如雷,根本不容陌生人近身。曲长霜试图上前驾驭,险些被一蹄子踢中胸口;曲长缨勉强靠近,也被它喷着响鼻连连逼退,马尾凶狠扫过,几乎将她带倒。姐弟俩几次尝试,皆被狠狠摔落雪地,引来周围陌凉骑士阵阵毫不掩饰的哄笑。 最终,在陌凉人猫戏老鼠般的“怜悯”与监视下,曲长缨与曲长霜只得放弃骑马,被迫在齐膝深的积雪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艰难前行。而那些陌凉骑士则悠闲地骑在马上,如同驱赶牲口般将两人围在中间。 他们开始纵声高歌,用的是陌凉古老的战歌调子,歌声粗犷嘹亮,在空旷的雪原上回荡,每一句高昂的尾音,都像鞭子一样抽打在姐弟俩摇摇欲坠的尊严上。马蹄不时溅起的雪泥,冰冷地扑打在他们的脸上、身上。 “阿姊……” 曲长霜的声音带着极力压抑的哽咽,他紧紧握住姐姐冰凉的手,那手和他的一样,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前所未有的屈辱和恐惧淹没了他,眼眶灼热通红,泪水却被他死死逼了回去。他不敢问出那个盘旋在脑海中最可怕的问题——我们会不会死在这里?因为从姐姐同样冰冷颤抖的指尖,他似乎已经触摸到了答案的边缘。 曲长缨没有回应弟弟的低唤,她只是更用力地回握了一下他的手。 她抬起头,望向天边那抹如凝固鲜血般凄艳的残霞,单薄绣鞋早已被雪水浸透,寒意如同活物,顺着脚底钻心刺骨地蔓延上来,几乎冻结了血液。她虽早已在心中预演过无数遍质子的艰难,却从未料到,这羞辱与践踏会来得如此**、如此迅疾、如此不容分说。 该何去何从? 这个念头,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终于彻底刺穿了她心底最后一丝自欺的侥幸,留下一个冰冷、空洞、不断灌入寒风的窟窿…… * 不知在齐膝深的积雪里跋涉了多久,时间仿佛被严寒冻结,只剩下无尽的苍白与机械的抬腿、落下。 暮色四合,天地间唯余风雪嘶鸣。姐弟二人早已力竭,曲长缨却将所有的脆弱都封存在挺直的脊背里。她搀扶着几乎虚脱的弟弟,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他破旧的衣襟。 终于,在又一阵猛烈的风雪扑来时,曲长霜脚下一软,彻底脱力,整个人向前扑倒,深深陷进雪堆里,再没能立刻爬起来。 队伍这才不情不愿地停下。 领头的辫子汉子粗声吆喝着,指着附近一片背风的枯树林,宣布今夜就在此扎营,明日再行。 当一堆堆篝火被费力点燃,橘红色的火光终于刺破林间浓稠的黑暗时,那跃动的光芒也照亮了曲长缨的脸。 她的脸上没有泪痕,泪水仿佛早已在这极寒与屈辱的跋涉中流干、冻凝,只剩下一片被风刀霜剑刻画过的、近乎冰冷的平静。唯有那双映着火光的眼眸深处,残留着劫后余生般的空洞与更深的、凝固的痛楚。 “是阿姊错了……” 她望着跳跃的火焰,声音轻得如同最细的雪末飘落,仿佛一出口就会被风吹散。她将冻得失去知觉的手伸向火堆,明明近在咫尺,指尖乃至全身却感受不到半分应有的暖意,只有一种从骨髓里透出来的、驱不散的寒。 “错把那精心布置、用来蒙蔽人的毒烟,当作了可以取暖、可以依靠的……火光。” 她忽然低低笑出声来,笑声在风雪中破碎成呜咽。原来,最痛的不是陌凉刺骨的寒风,而是曾最信任的人,亲手把你推入这片万丈冰渊。 曲长霜见姐姐这般痛苦,急忙握住她冰凉的手:“不怪阿姊!是‘那人’太会作戏!”少年嗓音嘶哑,每个字都淬着恨火,仿佛缘起之时,最早的那个“为他求医”的源头,早已经被他遗忘撕碎,丢进了无情的陌凉的北风里。 “我早说过‘那人’已投靠了后党!阿姊还总为他辩解!如今阿姊总该信了。” 曲长霜眼底掠过一丝幽暗的流光,那神色里竟带着某种近乎快意的怨毒。 “十年才看清一个人,这个教训,够刻骨,够昂贵。我会永远记住。” 曲长缨悲凉的笑着。一阵寒风吹过,篝火忽然噼啪炸响,迸溅的火星如血色的萤虫,在夜色里明明灭灭。那窜动的火舌仿佛在应和着她心口的灼痛,也在她的眼前焚烧那鲜明的、曾经的过往。 远处,陌凉士兵们的粗犷的笑声响起。肉香和酒香在无人雪境分外诱人,却全然无人理会角落里的姐弟。 听见弟弟腹中饥鸣,曲长缨将人往怀里带了带,轻柔拂去他眉睫上的冰雪。 "长霜,从今往后,就剩我们相依为命了。我们必须学会长大。”她声音很轻,却字字沉如铁石,“要学会挨饿,看人眼色,学会忍辱负重,学会不再轻信任何温情。要学会在权谋算计里求生。像那些''大人''一样。” “我不怕,有阿姊在,我不怕!”他迎上曲长缨的盈盈的目光。 曲长缨欣慰的望向怀中仍的弟弟:“长霜,只有决心,还不行。你知道,在狼群里求生,最好的方法是什么吗?” “是……什么?” “就是让自己也变成一只狼。”她的声音冷得像陌凉永冻的寒冰,望向那些远处的陌凉人:“忘记我们学过的那些礼仪教养,收起所有软弱和善良。唯有变得比他们更冷血,更凶狠,更能忍,我们才能活下去。” “阿姊……” 她将弟弟冻得发紫的手攥得更紧,望向雪原尽头模糊的地平线。唇角缓缓勾起一抹冰锋般的弧度。再抬眼时,她的眸中已是一片冻土般的死寂。 “一切的苦难,才刚刚开始。” 她默念道,仿佛在对怀里的弟弟说,又仿佛是在对自己说:“我们彼此,都记住此刻的冷,要永远记住。” 刚开始连载,很多不太想剧透,所以就先不说什么剧情方面的了。但是有一首纯音乐,是我听到的非常喜欢的,也感觉很适合这个故事的背景。叫《春禾》,大家可以听听~ (单纯的听就很好听的)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第 4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