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偏要青云直上》 第1章 第一章 代笔惊雷 夜色渐浓,相府内却灯火通明,笙歌悠扬。 今日是中秋佳节,相府设宴,京城中的达官显贵、文人墨客齐聚一堂。后园临水的敞轩里,正是今晚雅集的中心。而与前面的热闹截然不同,紧邻敞轩的一间小小耳房内,只点着一盏昏暗的油灯。 花姑蜷坐在窗下的矮凳上,耳边是敞轩里公子们或高或低的吟诵声。她是相府二少爷房里伺候笔墨的丫鬟,但她识文断字、笔下颇有章法的根底,却非源自二少爷,而是来自已故的老夫人。 花姑是家生奴才,因模样伶俐,自幼便在老夫人房里做些轻省活计。老夫人出身书香门第,晚年喜静,惟爱礼佛看书,见小花姑机敏,便常让她在书房伺候笔墨,偶尔也准她翻看些浅显的书籍。日子久了,花姑竟无师自通地认了不少字,更临得一手好簪花小楷,颇得老夫人欢心。老夫人念其向学之心,有时兴致来了,还会与她讲解几句诗书道理。那段时光,是花姑灰扑扑的丫鬟生涯里唯一镀着暖光的记忆。 可惜好景不长,去年冬日,老夫人一场大病去了。花姑失了最大的倚仗,又被拨去给嫡出的二少爷柳文昌屋里使唤。二少爷文采一般,脾气却有些浮躁,唯一的好处是见花姑字好,让她专管书房整理笔墨,倒比寻常粗使丫鬟轻松些。 此刻,二少爷柳文昌正在敞轩里,想必又是如坐针毡。花姑心里清楚,以二少爷的才学,在这种场合多半要出丑。果然,没过多久,熟悉的身影鬼鬼祟祟地溜了进来,带着一身酒气,正是柳文昌。 “花姑!快,救急如救火!”柳文昌脸上带着焦急和窘迫,声音压得低低的,“他们要以中秋明月为题作诗,限一炷香的时间!我……我哪做得出来?你赶紧替我想一首!” 花姑抬起头,露出一张清秀却带着几分疏离的脸庞。她微微蹙眉:“二少爷,这……这太冒险了。若是被发现了……” “发现不了!”柳文昌急得跺脚,“好花姑,我知道你跟过祖母,有见识!快,笔墨我都悄悄拿来了!”他说着,将藏在袖中的一小方墨、一支笔和一张花笺塞到花姑手里。耳房里没有桌子,花姑只能将花笺垫在膝头的书页上。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缝隙,洒下一小片清辉。敞轩里的笑闹声、催促声隐约可闻。花姑看着二少爷那副样子,想起老夫人在世时曾叹他“心气高于才学”的话语,轻轻叹了口气。她知道自己此举冒险,但心底那点被老夫人激发、又压抑许久的文思,此刻却蠢蠢欲动。 她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老夫人曾教过的诗句,还有那浩瀚夜空,孤悬冰轮。再睁开眼时,她目光澄澈。就着微弱灯光,她研墨蘸笔,手腕悬空,落笔如行云流水,一手清秀端丽的小楷跃然笺上: 皓魄当空宝镜升,云间仙籁寂无声。 平分秋色一轮满,长伴云衢千里明。 狡兔空从弦外落,妖蟆休向眼前生。 灵槎拟约同携手,更待银河彻底清。 一首七言律诗,顷刻而成。柳文昌看得眼花缭乱,虽不能完全领会其中妙处,但觉气象开阔,用词雅致,远胜场中那些吟风弄月的俗套之作。他大喜过望,拿起花笺,连声道:“好!回头赏你!”说罢,便像得了救命符一般,急匆匆溜回敞轩。 花姑看着他的背影,心悬了起来。这首诗,她不知不觉融入了些许老夫人曾赞赏过的清冷气韵,与二少爷平日风格大不相同。 敞轩内,柳文昌呈上诗作,果然引起骚动。座中须发皆白、曾官至太子少傅的李老大人拿起诗笺,吟哦一遍后,昏花老眼渐渐发亮:“‘平分秋色一轮满,长伴云衢千里明’……气象宏大,对仗工稳!难得!”待看到尾联“灵槎拟约同携手,更待银河彻底清”,隐隐有超然出世之志,他不由得拍案:“好诗!非寻常襟怀所能为!文昌世侄,往日倒未发现你有此胸襟才学!” 这一赞,满座皆惊。柳文昌满面红光,胡乱谦逊着。 端坐主位的续弦夫人沈氏,嘴角含笑,眼底却掠过疑虑。她出身江南富商,鉴赏力极高。这首诗,好得出乎意料,尤其是那份超脱与清冽,与柳文昌的性情不符。而且,笔迹……虽刻意端正,但间架结构中隐约透着一股女子特有的秀逸筋骨,绝非柳文昌平日潦草的字迹。 李老大人回味着“灵槎”一句,忽然问道:“世侄,此典出自《博物志》,颇为生僻,想必对古籍涉猎颇深?可曾读过《荆楚岁时记》的别解?” 柳文昌瞬间卡壳,支支吾吾:“这个……晚生……记不真切了……” 李老大人见状心中明了,顾及相府颜面,不再追问。但一位与柳文昌不睦的世家子却起哄道:“文昌兄何必谦虚?分享下心得吧?” 柳文昌慌不择言,解释得漏洞百出。 一切,都被沈氏静静看在眼里。她面上笑容不变,目光却似不经意扫向敞轩外那灯火阑珊的角落。她记得,老夫人去世后,她身边识文断字的小丫头花姑,似乎拨给了文昌使唤。 而耳房内的花姑,听到二少爷驴唇不对马嘴的“心得”,心猛地一沉。坏了。 几乎同时,沈氏对身边心腹妈妈低语:“去,把二少爷身边跟过老夫人的丫头花姑叫来。就说我有些关于旧日书帖的琐事要问她。” 妈妈的脚步声在回廊响起,不疾不徐,却像鼓点敲在花姑心上。 花姑看着指尖一点墨迹,知道风暴要来了。 记忆里,母亲总是带着面纱,即便在她们那个狭小破败的下人房里也是如此。母亲说,是早年一场大火烧的,毁了容貌。可花姑知道,没那么简单。她记得很深,有一次,她偶然翻出母亲藏在箱底的一个旧荷包,里面有一方小小的、边缘磨损的私印,刻着“陇西苏氏”四个篆字,还有半块质地上乘、却已碎裂的玉佩。母亲发现后,第一次对她发了极大的火,夺过东西,抱着她痛哭失声,那哭声里是无尽的悲恸与绝望。 后来,她断断续续从母亲酒醉后的呓语和老仆零星的闲谈中拼凑出一些碎片。母亲本是官家小姐,出身陇西一个清贵的书香门第“苏家”,外祖父曾官至刺史。只因朝中党争牵连,家族获罪,男丁流放,女眷没入奴籍。母亲便是在那时被送入京中权贵府中为婢,途中或因反抗,或因意外,容颜被毁,这才彻底绝了念想,沦落至相府为奴,后配了府中一名老实本分的花匠,生下了她。花匠在她很小时便病故了,母亲含辛茹苦将她带大,在她六岁也郁郁而终。临死前,母亲紧握着她的手,气息微弱地说:“花姑……忘了……忘了你是苏家的外孙女……好好活着,平平安安……” 陇西苏氏。官宦之后,像烙印刻在她心底,是她灰暗出身里唯一一点不同寻常的底色,也是绝不能为外人道的秘密。老夫人或许知道一二,所以当年才会对她格外怜惜,许她识字。如今,这识文断字的“好处”,却将她推到了风口浪尖。 [吃瓜]哈哈哈哈哈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一章 代笔惊雷 第2章 第二章 主母布局 妈妈的脚步声不轻不重,却像踩在花姑的心尖上。花姑迅速将指尖那点墨迹在裙角擦净,合上膝头的《诗韵合璧》,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在老夫人身边几年,别的没学会,遇事不能先乱了方寸的道理,她记得很牢。 “花姑,夫人唤你过去问话。”妈妈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平淡无波,听不出喜怒。 “是,就来。”花姑应声,整理了一下微皱的衣衫,低头跟着妈妈走出了昏暗的耳房。 穿过回廊,走向宴席后方一处更为精致僻静的小厅。一路上,还能隐约听到敞轩里传来的、因二少爷那首诗而起的议论声,似乎并未因方才的插曲而完全平息。花姑的心揪得更紧了。 小厅内,烛火通明,熏香袅袅。续弦夫人沈氏已端坐在主位的紫檀木雕花椅上,褪去了宴席上应酬的笑意,面容平静,甚至带着丝倦怠,但那双眼睛,却锐利得能穿透人心。她手边的小几上,正放着那张惹祸的花笺。 花姑垂首敛目,上前几步,规规矩矩地跪下:“奴婢花姑,给夫人请安。” 沈氏没立刻叫她起来,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眼前的小丫鬟,身量未足,穿着府里统一配发的青色比甲,洗得有些发白,但浑身上下收拾得干净利落,低眉顺眼里,却并无寻常丫鬟见到主母时的瑟缩惶恐。尤其是那双手,手指纤细,指甲修剪得整齐,虽做粗活,却仍能看出几分不同于普通粗使丫头的秀气。 “抬起头来。”沈氏的声音不高,却自带一股威仪。 花姑依言抬头,目光依旧恭敬地垂视地面,不敢与主母直视。 “这诗,”沈氏用指尖点了点花笺,“是你写的?” 花姑心下一沉,知道最坏的情况还是发生了。她不敢狡辩,在这位精明的主母面前,任何徒劳的抵赖都可能招致更严厉的惩罚。她以头触地,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惶恐与认命的平静:“回夫人,是……是奴婢写的。奴婢知罪,请夫人责罚。” 她没有攀扯二少爷,让沈氏眼中闪过讶异。这丫头,倒是有点担当。 “哦?你可知这是欺主之罪?按家法,乱棍打出去也是轻的。”沈氏的语气依旧平淡,却字字重若千钧。 “奴婢知道。”花姑的声音微微发颤,但吐字依旧清晰,“奴婢一时糊涂,见二少爷焦急,才……铸下大错。奴婢甘受责罚,绝无怨言。” “一时糊涂?”沈氏轻轻重复了一句,嘴角似有若无地勾起一抹嘲弄的弧度,“能写出‘灵槎拟约同携手,更待银河彻底清’的句子,可不像是糊涂能憋出来的急就章。字临的似乎是欧阳询的《九成宫》?有点筋骨,不像寻常丫鬟能写出来的。” 花姑心中一凛,夫人果然眼毒,连字帖的渊源都看得出来。她低声回道:“奴婢以前在老夫人房里,老夫人心善,准奴婢在书房伺候时,偶尔翻看些字帖旧书,奴婢……奴婢胡乱学过几个字。” “胡乱学过?”沈氏拿起花笺,又仔细看了看,“这诗,用典精准,对仗工整,意境也不俗。说说看,‘狡兔’、‘妖蟆’所指为何?‘灵槎’之典,出自何处?” 这是考较来了。花姑知道,这是生死关头,也是……或许是一线生机?她稳住心神,尽量用谦卑而清晰的语气回答:“回夫人,奴婢妄言了。‘狡兔’、‘妖蟆’奴婢听老夫人讲过,月中或有阴影,古人附会为玉兔、蟾蜍,但诗中用‘空从弦外落’、‘休向眼前生’,是……是奴婢一点痴念,盼月色澄明,无纤尘遮蔽。‘灵槈’之典,奴婢是在老夫人藏的一本《博物志》残卷里看到的,说天河与海通,有人乘槎至天河……奴婢觉得新奇,便记下了。用在诗里,是……是妄想能涤荡尘埃,得见清朗之境。” 她避开了可能涉及朝政的隐喻,只从诗文意境和自身那点微妙的感触出发解释,既展示了学识,又显得不那么逾矩,将一切都归功于已故老夫人的恩泽和自己的“痴念”、“妄想”。 沈氏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光滑的紫檀木扶手。她没看花姑,目光似乎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心中念头飞转。 这个叫花姑的丫头,是个异数。 有才华,而且是不俗的才华。这在她见过的所有丫鬟,甚至许多小门户的所谓才女中,都属罕见。更难得的是,她沉得住气,懂分寸,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方才在席间,文昌那蠢货几乎把底裤都漏光了,而这丫头,直到被叫来之前,都安分地待在耳房里,没有试图逃跑或串供。 欺主代笔,固然是大错。但这“错”里,却透着股惊人的“价值”。 沈氏出身商贾巨富之家,自幼学的便是权衡利弊、投资盈亏。她嫁入相府做续弦,表面风光,内里艰辛只有自己知道。前头原配留下的嫡出子女是天然的障碍,她虽生下幼子,但年纪尚小,在这深宅大院中,她需要更多的筹码和助力。娘家虽富,但在权贵云集的京城,士农工商,商居末流,总缺了份底气。 眼前无依无靠、却身负奇才的丫头,像块未经雕琢的璞玉,突然出现在她面前。 若按常理,打一顿发卖出去,最简单干净。但太浪费了。 若将她握在手中呢? 一个有着如此才情、且出身卑微完全由自己掌控的女子,若能好好栽培,将来或许能有意想不到的用处。可以用来联姻,笼络一些有潜力但出身寒微的士子?或者,就凭她的诗才和机敏,放在身边,也能成为一项独特的资本,在某些需要才名应酬的场合,为自己、为自己的儿子增光添彩?甚至……沈氏脑中闪过一个更大胆、更模糊的念头,当今天子似乎对才女颇有佳评,虽无女子科考的先例,但若运作得当,博个才名,或许另有际遇? 风险在于,这丫头是否可控?会不会反噬? 沈氏的目光重新落回花姑身上。那伏在地上的纤细身影,显得如此脆弱。她的身契捏在自己手里,在相府,她无根无基,唯一的倚仗老夫人也已去世。只要恩威并施,牢牢握住她的命脉,让她清楚唯有依附自己才有活路、甚至可能有前程,她敢不忠心吗? 这笔买卖……似乎做得过。 厅内一片寂静,只有烛火偶尔噼啪作响。沉默对花姑来说,漫长如同煎熬。她不知道主母会如何发落她,最坏的结果她想都不敢想。 终于,沈氏开口了,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你可知错?” “奴婢知错,甘愿受罚。”花姑再次叩首。 “念在你曾是老夫人身边人,老夫人向心慈,想必也不愿见你落得太不堪的下场。”沈氏缓缓道,话与其说是对花姑讲,不如说是在为自己接下来的决定铺垫理由,“更念你尚有几分歪才,打杀了可惜。” 花姑的心猛地一跳,隐约捕捉到了一丝生机。 “欺主之事,罪不可恕。但,”沈氏话锋一转,“我给你一条路。从今日起,你不再是大厨房拨过去的粗使丫鬟。我会将你要到我身边来。” 花姑愕然抬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沈氏看着她眼中的震惊,继续道:“在我跟前,规矩自然更严。但你若安分守己,尽心办事,我或许会给你一个不一样的造化。至少,比你如今躲在耳房里替人代笔,要强上许多。” “至于今晚之事,”沈氏拿起花笺,就着烛火,火焰倏地点燃了纸张一角,迅速蔓延,很快将惹祸的诗笺烧成了灰烬,“从未发生过。二少爷酒后文思泉涌,偶得佳句,虽则典故生疏,解释不清,但诗才已然显露,李老大人亦是赞赏有加。明白吗?” 花姑看着跳跃的火光,明白了主母的用意。主母要保下二少爷的颜面,更要抹去所有代笔的痕迹,而自己,将成为主母棋盘上一枚新落的棋子。是福是祸,尚未可知,但至少,眼前的生死关,似乎是过去了。 她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深深叩首,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哽咽与决然:“奴婢……明白。谢夫人恩典!奴婢以后一定谨守本分,尽心竭力伺候夫人,绝不敢再有二心!” 沈氏满意地点点头:“起来吧。今晚你先回自己住处,明日自有安排。记住你说的话。” “是,夫人。”花姑站起身,垂手退出了小厅。走到门外,夜风一吹,她才惊觉自己后背的衣衫已被冷汗浸湿。 回头望了一眼灯火通明的小厅,她知道,她的人生,从这一刻起,已经彻底改变了方向。而执棋者,正是里面那位心思深沉的续弦夫人。 [竖耳兔头]来了来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第二章 主母布局 第3章 第三章 义女之名 花姑一夜未眠。 回到下人聚居的狭窄耳房,同屋的粗使丫鬟早已鼾声大作。她躺在硬板床上,睁着眼,望着窗外透入的、被窗棂切割成碎片的月光。 主母要她到身边伺候,绝非简单的岗位调动。夫人看中的,绝不是她端茶倒水的手艺。是她的“才”,那份她曾在老夫人荫庇下偷偷汲取、又险些为之招来大祸的学问。夫人烧了诗笺,保全了二少爷的颜面,也抹去了她“欺主”的证据。不是仁慈,而是一种更具掌控力的投资。她成了一枚被主母从尘埃里捡起、拭去浮尘、准备放入棋盘的棋子。 前途未卜,但至少,暂时脱离了二少爷屋里提心吊胆、随时可能被推出去顶缸的境地。而且“不一样的造化”,几个字像暗夜里的萤火,微弱,却诱人。对于她这样一个家生奴才,除了配小子、继续生养小奴才这条路外,还能有什么“造化”?她不敢深想,却又忍不住存着一丝妄念。 天刚蒙蒙亮,花姑便起身,如同过去无数个清晨一样,默默收拾好自己单薄的铺盖。不过,她不知道下一步该迈向哪里。正当她踌躇时,沈氏身边的心腹妈妈便来了,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淡淡道:“花姑,夫人吩咐了,让你搬去西跨院后头的倚翠阁偏房。你的东西收拾一下,这就过去吧。” 倚翠阁?是靠近主院的小巧独立的院落,环境清幽,通常是给有头脸的大丫鬟或者偶尔来寄居的亲戚家小姐准备的。花姑的心猛地跳了一下,这安排,远超出了她的预期。同屋的丫鬟被惊醒,睡眼惺忪地看着花姑抱着个小包袱跟着妈妈离开,眼中充满了惊讶与羡慕,或许,还有点嫉妒。 倚翠阁的偏房虽小,但窗明几净,一应家具俱全,还有一张小小的书案,上面摆放着简单的笔墨纸砚。与她之前和几人挤住的嘈杂耳房相比,天壤之别。妈妈交代了几句“安心住下,等候夫人吩咐,莫要胡乱走动”的话,便离开了。 花姑站在屋子中央,有种强烈的不真实感。一切发生得太快,像场梦。她走到书案前,手指轻轻拂过砚台,心中五味杂陈。或许是试探,或许是施恩,但无论如何,她知道自己必须更加谨言慎行。 接下来的几天,风平浪静。花姑没有被立刻叫到夫人跟前伺候,只是每日有粗使婆子按时送来饭食,待遇明显比之前好了不少。她不敢懈怠,每日将小小的偏房打扫得一尘不染,然后便坐在窗前,拿起唯一带来的那本旧书,或是用提供的笔墨,反复练习写字,温习几乎要烙印在骨子里的章句。她不知道等待她的是什么,但保持头脑的清明和知识的熟练,总不会有错。 她偶尔能听到院外其他丫鬟仆妇的低语,关于中秋夜二少爷“诗才惊艳”的议论还在流传,但也渐渐被新的闲话取代。关于她突然被调到倚翠阁,下人们中间自然也有各种猜测,但慑于夫人威严,倒也没人敢当面问她。 这日午后,花姑正临着一篇《兰亭序》,沈氏身边的大丫鬟秋纹来了,态度客气中带着疏离:“花姑,夫人让你过去一趟。” 花姑放下笔,整理好衣裙,跟着秋纹走向沈氏所居的正院。不是上次问话的偏厅,而是直接到了沈氏日常起居的暖阁。 暖阁内陈设雅致,熏香淡雅。沈氏正坐在临窗的榻上,手里拿着账册,见花姑进来,便放下了。她今日穿着家常的湖蓝色缎袍,少了几分宴席上的正式,多了几分居家的随意,但眼神依旧锐利。 “奴婢给夫人请安。”花姑规规矩矩地行礼。 “起来吧。”沈氏打量了她几眼,见她气色尚可,衣着整洁,眼神清明,并无得意或惶恐之色,心中微微点头。“这几日住得可还习惯?” “回夫人,很好,谢夫人恩典。”花姑垂首应答。 “习惯就好。”沈氏端起手边的茶盏,拨弄着浮沫,似是不经意地说道,“你是个聪明孩子,当知道我把你要过来,不是让你来做普通丫鬟的。” 花姑心下一紧:“奴婢愚钝,请夫人明示。” 沈氏放下茶盏,目光平静地看着她:“老夫人仁厚,许你识文断字,是你的造化,也是你的因果。这身才学,放在寻常丫鬟身上是祸非福,但若用在正途,或许能挣出另一番天地。” 花姑屏住呼吸,静静听着。 “我膝下唯有幼子,年纪尚小。这府里……”沈氏顿了顿,语气微沉,“终究是热闹了些。我身边,缺个真正知冷知热、又能帮衬些笔墨事情的人。” 她话锋一转,石破天惊:“我思量了几日,欲认你为义女,你意下如何?” “什么?”花姑猛地抬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甚至以为自己听错了。义女?相府续弦夫人的义女?这……这怎么可能?她只是个家生奴才! 沈氏将她的震惊尽收眼底,并不意外,缓缓道:“你无需惊讶。我出身商贾,没那么多世家大族刻板的规矩。我看重的是你的资质和心性。收你为义女,一来,全了老夫人生前疼你一场的情分,给你个正经名分;二来,在我身边,你才能名正言顺地读书习字,将来……或有些许可能,不辜负你的天赋。” 沈氏的话说得含蓄,但花姑却听出了弦外之音。名分!有了“相府义女”这个名分,哪怕再微不足道,她也彻底摆脱了“奴才”的身份枷锁,至少表面上,她成了“小姐”。而“不辜负天赋”……夫人所图的,恐怕远不止是身边多个解闷的才女那么简单!模糊的、关于女子能否有另一种活法的念头,再次不受控制地涌上花姑的心头。 巨大的冲击让花姑一时说不出话,她跪倒在地,声音哽咽:“夫人……夫人厚恩,奴婢……花姑何德何能……” “起来说话。”沈氏语气温和了些,“既认了义女,便不能再自称奴婢了。以后,你随我姓沈,取名‘知微’,取‘见微知著’之意,望你日后能洞察事理,谨言慎行。” 沈知微。 花姑在心中默念着这个崭新的名字,热流涌遍全身。不仅仅是名字的改变,是新生!是她从泥泞中被拉起,赋予的全新身份和希望。 “是……母亲大人。”她再次叩首,带着发自内心的感激与臣服。无论夫人出于何种目的,这份恩情,实实在在改变了她的命运。 “此事我自会与相爷说明。府中上下,稍后也会知晓。你既为沈家女,言行举止须得合乎规矩,我会请人教你礼仪。至于学问,”她看了眼花姑方才临的字,“也不能荒废,府中书库,你可凭我手令自由出入。” 自由出入书库,对嗜书如命的花姑——如今的沈知微来说,简直是天大的恩赏! “谢母亲!”沈知微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激动。 “别高兴得太早。”沈氏语气转淡,带着告诫,“这府里,多少双眼睛都看着你。得了名分,也意味着多了明枪暗箭。你需记住,你今日所有,皆系于我身。安分守己,努力进益,方是正理。若有行差踏错……”后面的话,沈氏没有说,但味已然分明。 恩威并施,沈氏将此道运用得炉火纯青。 “女儿谨记母亲教诲,绝不敢忘!”沈知微肃然应答。 很快,相府续弦夫人沈氏收已故老夫人身边丫鬟花姑为义女、改名沈知微的消息,像一阵风般传遍了相府的每个角落。 震惊、哗然、不解、嫉妒……各种情绪在暗流涌动。 二少爷柳文昌闻讯,先是愕然,随即松了口气,甚至有些窃喜。花姑成了义妹,那晚代笔之事就更加安全无虞了,而且母亲似乎很看重她,或许对自己也有好处? 而嫡出的大小姐柳清韵,则是在自己房里摔碎了一套最喜欢的官窑茶具。一个低贱的丫鬟,摇身一变成了什么“沈知微”,居然要和她平起平坐?简直是奇耻大辱!其他各房的主子下人,也多是看热闹、嚼舌根者居多。 沈知微搬离了倚翠阁的偏房,住进了更为宽敞明亮的厢房,有了专门伺候的小丫鬟。穿着用度,也按照府里庶出小姐的份例来。她努力适应着新的身份,学习繁琐的礼仪,应对着各种或好奇或恶意的目光。 她清楚地知道,自己脚下并非坦途,而是行走在刀尖之上。主母沈氏是她唯一的依靠,也是掌控她命运的人。而她必须抓住来之不易的机会,如饥似渴地汲取知识,磨练自己。 “沈知微……”夜深人静时,她会在纸上反复写下这个名字。从花姑到沈知微,路才刚刚开始。前方是青云之路,还是万丈深渊,犹未可知。但她知道,她已没有回头路。 [害羞]来了来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第三章 义女之名 第4章 第四章 书房暗潮 正式的认亲仪式并未大操大办,只在家庭内部简单走了个过场。端坐高位的相爷柳浩存,对续弦夫人突兀的决定似乎有些意外,但并未多言,只略略打量了跪在下首、穿着新裁绸衫的沈知微几眼,淡淡道:“既入了沈氏门下,便需谨守家规,修身养性,莫要辜负了夫人的期望。” 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仿佛只是处理了一桩微不足道的家务事。沈知微恭敬应下,心中明白,在权倾朝野的宰相眼中,自己这点身份变化,恐怕还不如朝堂上寻常奏折来得重要。 然而,相爷的默许,无疑给沈知微的新身份镀上了一层合法的金边。府中的风向开始微妙转变。下人仆役们见到她,纷纷改口称“沈小姐”或“知微小姐”,语气虽未必有多真诚,但表面的恭敬却不敢少了。份例用度一应按照庶出小姐的标准送来,虽比不得正经嫡女,但于沈知微而言,已是天上地下。 沈氏请了一位从宫中退下来的老嬷嬷教导沈知微礼仪规矩。行走坐卧,言谈举止,乃至用餐喝茶的细微分寸,都有严苛的讲究。沈知微学得极其认真,她深知,看似繁琐的条条框框,是她这个“义女”立足于这个等级森严府邸的护身符之一。她必须尽快褪去丫鬟的痕迹,至少在形貌上,要像个真正的“小姐”。 但对她而言,最大的恩赏,莫过于沈氏那句“府中书库,你可凭我手令自由出入”。 礼仪课毕,沈知微捧着沈氏赐予的、刻有特殊印记的象牙手令,怀着近乎朝圣般的心情,第一次独自走向位于相府深处、守卫森严的书库。 相府书库是一座独立的二层小楼,飞檐斗拱,古木森然。门口有健仆看守,验过手令,又打量了她这个眼生的“小姐”几眼,才侧身放行。 推开沉重的檀木大门,混合着陈年墨香、书卷气和淡淡防蛀药草的味道扑面而来。光线透过高窗上昂贵的琉璃,柔和地洒满整个空间。映入眼帘的,是一排排顶天立地的巨大书架,密密麻麻摆满了线装书、卷轴和册页,其规模之宏大,藏书之丰,远非老夫人那小书房可比。沈知微站在门口,一时间竟有些目眩神迷,心跳加速。 这里,是知识的海洋,是智慧的宝库,是她过去只能仰望而无法触及的世界。如今,她竟能自由徜徉其中! 她压下激动,轻轻走了进去。脚步落在光洁的金砖地面上,发出轻微的回响。书架分类清晰,经史子集,百家杂学,分门别类,井然有序。她像饥饿的人扑在面包上,贪婪地扫视着书脊上的书名,《史记》、《资治通鉴》、《十三经注疏》、《昭明文选》……许多她只闻其名、未见其面的典籍,此刻触手可及。 她小心翼翼地抽出一本《战国策》,抚摸略微泛黄、却保存完好的纸张,感受上面承载的千年智慧。又走到史部区域,仰头望着那些记载着王朝兴替、人物风流的高深著作,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豪情。若能尽读此间书,何愁眼界不开? 她沉浸在书海之中,浑然忘了时间。直到管理书库的老苍头提着灯笼进来添灯油,见她还在,讶异道:“这位……小姐,天色已晚,书库要落钥了。” 沈知微才惊觉窗外已是暮色四合。她连忙谢过老苍头,将手中的《论语集注》放回原处,心中却已计划好明日要来看哪些书。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乐见她沉浸于这片乐土。 午后,沈知微正在书库二楼僻静处翻阅一本前朝地理杂记,听得楼下传来脚步声和少女清脆的说笑声。是大小姐柳清韵带着她的两个贴身丫鬟来了。 柳清韵是相爷原配所出的嫡长女,年方十五,容貌娇艳,自小被捧在手心长大,性子不免骄纵。她早就对这个突然冒出来的“义妹”心怀不满,觉得沈知微的存在,拉低了她相府嫡女的身份。此刻见她竟敢“玷污”府中重地书库,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哟,我当是谁呢?原来是我们的‘沈大小姐’。”柳清韵走上楼,语带讥讽,特意加重了“沈”字,“怎么,认得几个字,就真把自己当才女了?书库也是你该来的地方?” 沈知微放下书,起身,依着新学的礼仪,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大姐姐安好。” “少来这套!”柳清韵不耐烦地挥挥手,走到沈知微刚才坐的书案前,随手拿起那本地理杂记,翻了翻,嗤笑道,“看些没用的杂书?看来老夫人也就教了你些旁门左道。读这些,难不成还想学男人去考状元?” 她身后的丫鬟也跟着掩嘴窃笑。 沈知微垂着眼,心中波澜微起,但面上依旧平静:“回大姐姐,母亲允我来看书,并未限定种类。多读些书,总归是好的。” “母亲?”柳清韵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声音陡然尖利起来,“那是我母亲!你一个认来的,也配叫母亲?别忘了自己的身份!” 这话已是极其刻薄。沈知微指尖微微收紧,却依旧维持着语调的平稳:“是,夫人厚爱,知微铭记于心,不敢或忘。” 见她如此沉得住气,柳清韵仿佛一拳打在棉花上,更是恼怒。她眼珠一转,看到书架上高处有一部厚重的《艺文类聚》,故意道:“我正好要查个典故,去,把上面那部《艺文类聚》给我拿下来。” 书放在书架顶层,需踩了梯子才够得着。明显是刁难。沈知微看了看那高高的书架,没有犹豫,应了声“是”,便去搬墙角的竹梯。 梯子有些沉,她咬着牙,费力地架好,小心翼翼地往上爬。柳清韵和丫鬟们在下面看好戏似的瞧着。就在沈知微快要够到那部书时,柳清韵对丫鬟使了个眼色,丫鬟悄悄用脚尖勾了一下梯子脚。 梯子微微一晃,沈知微惊呼一声,险些摔下,连忙紧紧抓住梯子横档,吓出一身冷汗。 “哎呀,怎么这么不小心!”柳清韵假意惊呼,眼中却满是得意,“连个梯子都爬不稳,还看什么书?真是废物!” 沈知微稳住身形,低头看着下面娇艳却写满恶意的脸,心中一片冰冷。她知道,在深宅大院,即便有了“义女”的名分,她依然步履维艰。 她默默取下《艺文类聚》,费力地抱下来,递给柳清韵。 柳清韵却看也不看,用手帕掩着鼻子,仿佛沾了什么脏东西:“算了,突然又不想看了。放回去吧。”说罢,带着丫鬟,扬长而去。 沈知微抱着书,站在原地,良久未动。书库幽静,只剩下她自己的呼吸声。委屈、愤怒、还有一丝无力感涌上心头,但她强行将它们压了下去。她将书紧紧抱在胸前,仿佛能从厚重的书页中汲取力量。 不能退。她对自己说。既然走上了这条路,就没有回头余地。大小姐的刁难,不过是“平步青天”路上,一道微不足道的坎。 她将书放回原处,整理好衣衫,神情已恢复平静。目光再次扫过一排排沉默的书籍,眼神变得更加坚定。 这些书,是她唯一的武器,也是她唯一的阶梯。她偏要,在看似铁板一块的绝壁上,踏出路来。 [狗头叼玫瑰]哈哈哈哈哈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第四章 书房暗潮 第5章 第五章 市井高朋 书库的刁难与冷眼,并未让沈知微退缩,反而像块砺石,将她打磨得更加内敛坚韧。若无真才实学与无可替代的价值,仅凭一个摇摇欲坠的“义女”名分,终究是空中楼阁。她将大部分时间依旧投入到书海之中,只是更加谨慎,尽量避开柳清韵常去的时段,若不幸遇上,也多是垂眸敛目,避其锋芒,让对方拳头如砸进棉絮,无从着力。 沈氏将她的隐忍与勤奋看在眼里,不置可否。在一个午后,将她唤至跟前。 “整日埋在故纸堆里,也莫要移了性情。”沈氏慢条斯理地拨着茶盏,“学问一事,需知行合一,读万卷书,也需行万里路。当然,你这身份,万里路是行不得的。不过,府外些许俗务,倒可让你历练一二。” 沈知微心中一动,恭敬道:“请母亲吩咐。” 沈氏放下茶盏,从一旁取过蓝皮账簿:“我在西市有几间陪嫁的铺子,其中一间绸缎庄,近日账目有些不清不楚,管事回话也含混。你既通文墨,心思也细,明日便代我去看看,查查账目,瞧瞧铺面情形,回来报我。” 是要让她接触实务了!沈知微压下心中雀跃,郑重应下:“是,女儿定当仔细察看,如实回禀母亲。” “嗯。”沈氏看着她,眼中带着审视,“记住,你代表的是相府的脸面,也是我的脸面。行事需大方得体,洞察秋毫,却也不必咄咄逼人。遇到难处,自有跟随的妈妈和护卫帮你。” “女儿明白。” 次日一早,青帷小车载着沈知微,在一名精干妈妈和两名便装护卫的随行下,从相府角门驶出,汇入了京城熙攘的人流。 沈知微成为“沈知微”后,第一次真正走出相府的高墙。她悄悄掀起车帘一角,好奇地打量外面车水马龙、人声鼎沸的世界。贩夫走卒的吆喝,酒肆飘出的香气,各色行人鲜活的表情,都与府中刻板的宁静截然不同。充满了蓬勃的、烟火人间的活力,连空气都比府中多了几分自由的味道。 绸缎庄名为“云锦轩”,位于西市不算最繁华、但也客流不息的地段。掌柜是个四十多岁、面相精明的中年人,姓胡。他早已得了信,见马车到来,忙不迭地迎出来,态度恭敬中带着审视。显然,他对突然空降的、“夫人跟前的沈小姐”颇为忌惮。 沈知微在下车前已调整好心态,此刻她不再是在书库隐忍的小丫头,而是代表主母前来查账的“小姐”。她扶着妈妈的手下车,姿态从容,目光平静地扫过铺面,然后才对胡掌柜微微颔首:“胡掌柜,有劳了。” 进入店内,沈知微并未立刻查账,而是先看似随意地浏览了一下陈列的绸缎布料,问了问近期热销的品种、客源构成等经营情况。胡掌柜一一作答,言辞滴水不漏,但沈知微却从他过于流畅的回答和偶尔飘忽的眼神中,捕捉到不自然。 随后,她才在店内厢房坐下,仔细翻阅账簿。老夫人掌家时,她偶尔也帮忙看过些简单账目,加之她心思缜密,对数字敏感,很快便从看似工整的条目中发现了蹊跷:有几笔大宗采购的支出数额偏高,与市价略有出入;而某些时段的销售额,与库存消耗似乎对不上账。 她并未立刻点破,只将疑点记下,然后提出要去后面库房看看实物。胡掌柜脸色微变,借口库房杂乱,试图阻拦。沈知微却坚持道:“既来了,总要看得周全,才好向母亲回话。” 库房内,果然发现部分标注为上好苏杭绸缎的货品,质地与账目所记有细微差别,似是次一等的货色。沈知微心中了然,胡掌柜怕是做了些以次充好、虚报账目的事情。 她心中快速盘算,若当场发作,固然能显威,但也可能打草惊蛇,且自己初来乍到,未必能彻底压服这地头蛇一样的胡掌柜。不如…… 她不动声色地走出库房,对胡掌柜道:“账目和货物我大致看了,还需回去细细核对。母亲只是关心铺子经营,并无他意。胡掌柜经营多年,辛苦了。” 胡掌柜见她年纪轻轻,并未深究,似乎松了口气,连声道:“不敢不敢,小姐辛苦。” 事情办完,时辰尚早。随行妈妈见沈知微处理得当,便提议在附近茶楼歇歇脚再回府。沈知微也想多看看市井风情,便点头同意。 一行人进了附近清雅的茶楼,名唤“清茗轩”。刚在二楼雅座坐下,便听得隔壁传来一阵清朗的争论声,似乎是在品评茶叶。 “……此茶虽号称雨前,但炒制火候稍过,香是香了,却失了几分鲜爽,可惜了这原料。”年轻的男声响起,语调从容,带着几分不容置疑的笃定。 “言公子果然是行家!小老儿佩服!”另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附和道。 沈知微对茶道了解不深,但觉那年轻公子点评犀利,不由心生好奇,隔着竹帘缝隙望去。只见邻座一位青衣公子,年纪约莫十**岁,容貌俊美,眉目疏朗,嘴角含着洒脱不羁的笑意,正与一位老者对坐品茗。他姿态闲适,并无寻常书生拘谨之气,倒有几分江湖人的爽朗。 似是察觉到目光,那公子竟也抬眼望来,恰好与沈知微好奇的视线撞个正着。沈知微连忙收回目光,心下微窘。 不料,那公子却并不避讳,反而隔着竹帘,笑道:“隔壁的朋友,可是也对这茶有兴趣?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若不嫌弃,不妨共同品评一番?” 沈知微怔,没料到对方如此直接。随行妈妈皱了皱眉,低声道:“小姐,陌生男子,不便……” 沈知微却心念微动。她整日困于深宅,所见无非是府中众人或虚伪或势利的嘴脸,何曾见过如此洒脱人物?且听他谈吐,对茶道见解不凡,或许……她犹豫片刻,对妈妈低声道:“无妨,光天化日,又有妈妈和护卫在侧,听听也无妨。” 她示意护卫不必紧张,然后隔着竹帘,轻声回道:“公子高见,小女子对茶道知之甚少,不敢妄加品评。只是听闻公子所言,似是对茶理极为精通。” 言公子闻言,笑声更畅快了几分:“精通谈不上,家中世代与茶打交道,耳濡目染罢了。小姐过谦了。茶之一道,贵在适口怡心,倒不必拘泥太多虚礼。譬如这盏,虽微瑕,但若遇到喜好浓香之人,或许反倒觉得恰到好处。” 他这话说得随意,却暗含机锋,既化解了沈知微的谦辞,又点出了品茶乃至为人处世的某种真意。沈知微不由对他刮目相看,隔着竹帘,两人就着茶道,竟你一言我一语地聊了起来。 言公子言语风趣,见识广博,从茶叶产地、制茶工艺,到各地风土人情、奇闻异事,信手拈来,听得沈知微津津有味,仿佛一扇新的窗户在眼前打开。她偶尔也能引经据典,接上几句,虽不似言公子般阅历丰富,但思路清晰,话里有物,也让言公子眼中不时闪过讶异与欣赏之色。 沈知微得知他名叫言三离,家中是经营茶叶生意的商人,此次是随商队来京城。他性情豁达,并不因沈知微是女子而有所轻视。 “沈小姐见解独到,言某佩服。看来这京城之地,果真是藏龙卧虎。”言三离笑道,语气真诚。 沈知微心中泛起一丝久违的愉悦。在府中,她要么是需谨小慎微的“义女”,要么是被人刁难的对象,何曾有过如此轻松、平等的交谈?言三离,像一阵自由的风,吹散了她心头的些许阴霾。 随行妈妈见时辰不早,连连示意。沈知微虽有些不舍,也知该回去了。她起身,隔着竹帘敛衽一礼:“言公子博闻强识,令人获益良多。时辰不早,小女子先行告辞了。” 言三离也起身还礼:“今日与小姐一席谈,甚是愉快。山高水长,但愿后会有期。” 回府的马车上,沈知微的心久久不能平静。铺子里发现的猫腻,需要她谨慎地向沈氏回禀。而茶楼偶遇的言三离,他开阔的视野、洒脱的性情,让她看到了高墙之外更广阔的天地。 她握了握袖中记着账目疑点的册子,眼神愈发坚定。无论是府内的暗潮,还是府外的世界,她都要一步步去面对,去了解。 [撒花]来了来了来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第五章 市井高朋 第6章 第六章 初露锋芒 回到相府那朱红大门之内,市井的喧嚣与茶香的余韵被瞬间隔绝,沈知微又重新变回需要步步为营的“沈小姐”。她先回房换了家常衣裳,仔细将市井见闻与账目疑点在脑中梳理一遍,才捧着那本蓝皮账簿,前往沈氏的正院回话。 暖阁内,沈氏正拿着一把小银剪,慢条斯理地修剪着一盆兰草的枯叶。见沈知微进来,她并未停下手中动作,只抬眼瞥了她一下,淡淡道:“回来了?铺子情形如何?” 沈知微趋前行礼,将账簿呈上,声音平稳清晰:“回母亲,女儿已仔细看过。铺面位置尚可,客流也还平稳。胡掌柜对经营情况对答如流。”她先肯定了表面的平稳。 “哦?”沈氏放下银剪,拿起账簿,却并不翻开,只看着沈知微,“账目不清之处,可看出了什么端倪?” 沈知微知道这是考较,略一沉吟,条理清晰地说道:“女儿愚见,发现几处疑点。一是三月和五月的两笔苏绸采购,单价均比市面通行价高出约半成,虽则胡掌柜言是上等精品,但女儿观库房实物,与市面流通的上等苏绸质地略有参差,价实恐难相符。二是七月中旬至八月末,账上记录售出杭缎百匹,但同期库存记录却显示只领取了八十匹,这其中的二十匹差额,胡掌柜未能给出合理解释,只含糊说是盘库误差。” 她没有直接指责胡掌柜贪墨,而是摆出事实和疑点,语气客观,不带个人情绪。“女儿以为,或是账目记录偶有疏漏,或是另有缘由。因是初次接触,未敢贸然深究,只将疑点记下,请母亲明鉴。” 沈氏静静听着,手指轻轻敲着账簿的封面,眼中闪过赞许。这丫头,心思的确缜密。不仅看出了问题,更难得的是懂得分寸,没有仗着主子派去的身份当场发作,打草惊蛇,而是将判断的权力交回给自己。沉稳,远超她的年龄。 “嗯,你看得很仔细。”沈氏终于翻开账簿,扫了几眼沈知微标注的地方,心中已明了大概。胡掌柜的伎俩,她并非毫无察觉,只是此前懒得为这点小事费神,如今正好借沈知微之手敲打一番。“此事我知晓了。你处理得尚可,初来乍到,不宜树敌过甚。” “女儿明白,谢母亲指点。”沈知微心下稍安,知道自己算是通关了。 “不过,”沈氏话锋一转,“既然看出问题,就不能置之不理。往后绸缎庄的账目,每月便由你核对一次。你要学着如何敲打,又如何施恩,让下面的人既怕你,又敬你,肯为你用心办事。才是治事之理。” 沈知微心中一震,沈氏是要将部分管家权交到她手上历练!连忙躬身:“女儿定当用心学习,不负母亲重托。” 从正院出来,沈知微心情微松,却又感到肩头担子更重了一分。她沿着抄手游廊往回走,却在拐角处,与正要往花园去的嫡大小姐柳清韵撞个正着。 柳清韵今日穿着一身缕金百蝶穿花云锦裙,珠翠环绕,明艳照人。她见到沈知微,尤其是看到她脸上尚未完全褪去的、因得到认可而自然流露的几分光彩,新仇旧恨顿时涌上心头。她可听说了,这贱婢今日竟被母亲派出去查看铺子! “哟,这不是我们的大忙人‘沈小姐’吗?”柳清韵停下脚步,用绣帕掩着嘴角,眼神讥诮,“怎么,才当了几日小姐,就真把自己当主子了?都能替母亲管起铺子来了?真是好大的脸面!” 沈知微不欲与她冲突,垂首道:“大姐姐说笑了,母亲只是让我去学着看看账目,增长些见识,不敢说管字。” “看看账目?”柳清韵嗤笑一声,走近两步,声音压低,却带着刺骨的寒意,“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看我们相府的账目?别以为攀上了母亲的高枝,就忘了自己是个什么出身!家奴出身注定一辈子是丫鬟命!” 话语极其刻薄,连柳清韵身边的丫鬟都低了头。沈知微袖中的手微微握紧,指甲掐进了掌心。她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着柳清韵,语气不卑不亢:“大姐姐,知微的出身,不敢或忘。母亲厚爱,给知微机会学习,知微唯有勤勉用心,以求不负母亲期望。至于配与不配,母亲自有决断。若大姐姐觉得不妥,何不直接去与母亲分说?” 她四两拨千斤,将矛盾引回沈氏身上。柳清韵顿时气结,她自然不敢去质疑母亲,只得狠狠瞪了沈知微一眼,咬牙道:“牙尖嘴利!你别得意得太早!咱们走着瞧!”说罢,气冲冲地带着丫鬟婆子们走了。 沈知微看着她的背影,轻轻吐出一口浊气。她知道,柳清韵的刁难绝不会停止。但她也更加确信,唯有展现出无可替代的价值,才能真正立足。 几日後,沈氏果然雷厉风行,借着核对各房用度的机会,轻描淡写地提点了胡掌柜几句,并未深究,却顺势将绸缎庄的每月对账之权明确交给了沈知微。府中下人看待这位“沈小姐”的眼神,自此真正多了几分敬畏。 沈知微并未沾沾自喜,反而更加勤勉。白日学习礼仪、核对账目,晚上则沉浸书海,将经史子集与实务见闻相互印证。 又过几日,恰逢初一,沈氏需往京郊大相国寺祈福,她点了沈知微随行。 马车辘辘而行,出了相府,穿过繁华街市,一路向城外驶去。沈知微安静地坐在沈氏下首,默默看着窗外流转的景物。这是她成为“沈知微”后,第二次出门。与上次独自去铺子的紧张不同,此次伴着沈氏,虽仍谨小慎微,但心境已从容许多。 行至半山腰,马车速度渐缓。此处山道变窄,仅容两车交错。恰逢此时,上方传来一阵清脆的马蹄声和随从的吆喝声,似有另一队人马下山。 沈氏微微蹙眉,吩咐道:“靠边些,让他们先过。” 相府车驾依言向路边靠拢。 沈知微下意识透过掀起的车窗帘子向外望去。只见一行数骑护着辆古朴的马车从上方蜿蜒而下。为首一人,身着天青色劲装,外罩同色薄氅,骑在通体雪白的骏马上,身姿挺拔,意态闲适。山风拂过,吹起他额前几缕碎发,露出朗逸的眉眼和唇角似有若无的笑意。 正是言三离! 他似乎也注意到了颇为气派的相府车驾,目光随意扫过。然而,当他的视线掠过沈知微所在的窗口时,恰好与她的目光撞个正着! 这一次,没有竹帘相隔,没有喧闹干扰。清晨的山间阳光清澈,毫无保留地照亮了彼此。 沈知微清晰地看到了他眼中的讶异,讶异一闪而过,随即化为探究和了然。他显然认出了她,曾在茶楼有过一面之缘、如今却坐在相府女眷车驾中的“茶友”。 而言三离也看清了车中女子。不再是茶楼隔帘的模糊身影,眼前的她,穿着相府小姐规制的衣裙,发髻简洁,未施粉黛,容颜清丽,一双眸子沉静如水,正定定地看着自己。此刻的她,更多了几分官家闺秀的沉静气度,只是沉静之下,似乎藏着难以言说的故事。 四目相对,不过刹那。 言三离率先移开目光,唇角笑意似乎深了些,却未发一言,只是勒马微微侧身,优雅地做了个“请先行”的手势,让其车队更快地让出了道路。他身后随从也立刻约束马匹,安静避让。 沈氏在车内开口:“倒是知礼。走吧。” 车夫扬鞭,马车再次启动,与言三离的队伍擦肩而过。 交错的那一瞬,沈知微感觉到一道目光再次落在车厢上,但她没有回头。她端坐着,心中却并非毫无波澜。言三离……他应该不是寻常商贾。通身的气派,还有那些看似训练有素的随从…… 沈氏阖着眼,仿佛随口一问:“认得?” 沈知微恭敬答道:“回母亲,上次去西市查账,曾在茶楼有过一面之缘,像是位经商之人。” “嗯。”沈氏不再多问。 马车继续向山顶寺庙驶去,沈知微的心绪却久久难平。 [摊手]嘿嘿嘿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第六章 初露锋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