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菁娘》 第1章 走了 我这么想,也这么做了。 “大娘,去升州要多少钱?”我问坐在船头等客的船娘。 “姑娘要去升州,那可不近,至少这个数。” 船娘两只手比划了一个数。 我答应了。 大娘放下木板,扶我上船,却不见我随身携带的行李。 “姑娘,你怀着孕,怎不见夫君陪伴,他放心让你独自去升州?” 船开了许久,船娘一边摇桨一边问我。 船娘刚才就心有疑虑,忍到这会还是没忍住。 “夫君负我,我回娘家。” 船娘叹了口气,不再多问什么,生怕激起我的伤心事。 听船娘说,要去升州,起码也要半个月。 我看了看身上的穿着打扮,有点后悔,早知道就把私房钱带出来了。 今天李霖要带着新纳的玉姨娘参加宫宴。 他怕我闹,一大早天没亮就跑到我院中。 我放下笔,将未写完的信藏好,起身到门口迎接李霖。 他俯下身将我整个打横抱起,像掂量什么似的,还轻轻颠了一下。 我轻呼一声,下意识揽住他脖颈。 李霖却低声笑出来,语气带着难得的温柔:“多日不见,想我了没?” 他环着腰身的手臂紧了紧,似是在确认:“好像胖了点。” 我有瞬间的僵硬:“王爷不喜欢吗?那我不吃晚膳了。” 李霖扯来绒毯盖在我们俩身上,眉眼间带着一丝倦意,合上眼睛说:“不许。” 他拍了拍我的后背,像哄孩子一样:“乖些,陪我睡会儿。” 不多时,李霖就陷入沉睡中。 我这才有机会认真打量他。 眼下乌青,皮肤粗糙,下巴也冒出了好多青色胡茬。 在安如意那吃了瘪,才想起我这个妻子。 一股莫名的委屈涌上心头,我冲他肩膀捶一拳,却没得逞。 我垂下眼,将脸轻轻靠在他的胸膛,听着沉稳的心跳声。 等醒来时,我以为他和往常一样早已离开。 当看到他坐在桌前批阅公务时,我还觉得有些惊讶。 “王爷还在?” “睡醒了?” 李霖抬头看了我一眼,低下头继续写,等封好书信才向我走来。 “怎么穿得这么少。”李霖从衣柜中取出长袖单衣,披在我的身上。 地龙烧得很暖,我平日在寝房内不喜欢穿得太多,以免热得发闷。 “今晚的夜宴,我打算带玉娘去。”李霖忽然说。 “好,我在府中等王爷回来。” 他似是没想到我直接答应下来,劝说的话到嘴边,生生咽了回去。 “宫中最近有些乱,我难免顾及不到你。”李霖将我拥入怀中,怕我误会什么,认真解释道。 “我知道的,王爷。”我仰头看他笑着说。 李霖没有说话,只是这样抱着我。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很轻的吻,落在了我的发间:“等我回来。” 一个月前,太子被废,贬为燕王,同燕王妃一起参加秋猎。 京郊猎场上,我穿着新做的骑装,和几个交好的贵妇人闲聊。 “听说了吗?燕王和燕王妃也来了。” 听到燕王妃安如意的名字,我特地留了个心眼仔细偷听。 “怎么说燕王也是陛下亲手带大的孩子,跟旁人感情还是不一样。” “他们能来,就证明陛下心里还是原谅了。” 几人一同闭了嘴,她们目光转向我,眼神中竟流露出几分可怜。 我知道她们在想什么。 太子被废,李霖成为储君的希望最大。 而我也被认定是未来的太子妃。 可惜她们看走眼了。 一阵马蹄声近,李霖领着他的黑马走来,自然地牵住我的手:“带你跑一圈。” 没等我回应,李霖就将我托上马背,随后跨坐上来,胸膛贴着我的后背。 他一收缰绳,马小跑起来,风掠过耳边,带走身后诸如“晋王殿下和王妃真恩爱”之类的话。 我下意识抓紧他揽在腰间的手臂,他低笑,手臂收得更紧了。 李霖带着我在林子外围闲逛,偶尔还教我拉弓射箭,打了几只野鸡。 直到我碰见同样来林中闲逛的燕王妃。 安如意姿态娴熟地坐在马背上,见到我们后率先问好:“原来是晋王殿下和晋王妃。” “怎么只有皇嫂一人,大哥刚才不是还在?”李霖一反常态地询问。 我悄悄打量李霖,发现他满眼都是安如意的身影。 我说怎么如此好心带我骑马打猎,原来是吃醋了。 “他呀,被陛下临时叫走了。”安如意随意回道,紧接着将话题引向我:“弟妹也对打猎感兴趣?不如我们来比一比?” 还不等我开口拒绝,李霖率先替我回绝了。 “她不擅骑射,算了。” 安如意歪头想了想,目光落在李霖身上:“不如咱们俩比试一下?” “你何时赢过我。”李霖旁若无人般亲昵调侃。 “少看不起人。”安如意啧啧两声。 她□□的马忽然开始躁动不安,安如意脸色突变。 她下意识拉紧缰绳,不料更加激化了马的烦躁。 骏马四蹄飞起,冲向远方。 李霖同样脸色一变,匆忙将我扔下。 他毫不犹豫地纵马直冲向安如意,甚至没有回头看我一眼。 我站在原地,风吹过脸颊有些凉,才发现脸上沾了泪。 刚抬起脚,脚踝处传来锥心疼痛。 我小步一点点往外挪,从白天走到黑夜,竟没有一个人来寻我。 我回到自己的营帐,想让贴身侍女帮我叫个女医官来。 滢滢去了又回来,面露难色地说:“王妃,所有医官都被叫去燕王妃帐中了。” “罢了。”我摆摆手,只是崴脚而已。 “你去帮我打点冷水来。” 滢滢将冰冷的手帕拧干后,贴在我的脚踝处冰敷。 冷疼双重刺激让我忍不住皱眉。 “王爷呢?”我问滢滢。 滢滢很小声,但我听清了。 “王爷在燕王妃那。” 直到拔营回京,我都没再见过李霖。 他一直陪伴在安如意左右,悉心照料。 秋猎结束后,陛下身体大不如前,隐隐传出再度册立新太子的消息。 我这些日子病恹恹的,吃不好也睡不好,心情很是烦躁。 李霖秋猎以后就很少来我这里了,偶尔来也只是陪我聊天吃饭。 “王妃,听说燕王府走水,燕王妃不幸葬身火海。” 滢滢每天都要和我分享最新八卦。 今天这则八卦,格外劲爆。 “你说什么!”我原本缩在被窝里吃梅子看话本,一听她说,我坐直了身体。 滢滢又将话重复了一遍。 我坐在床角,愣愣地往嘴里塞梅子。 我嘱咐滢滢再替我悄悄去打探,有什么最新消息,一定要及时告诉我。 夜深人静时,王府偏门悄无声息地打开。 李霖一身寒意,怀中抱着个女子,用墨色大氅紧紧包裹,谁也看不清容貌。 他没有惊动任何人,而是将人送往府中最僻静的后院。 次日,我刚醒,滢滢就忍不住来和我八卦。 “王妃,王爷昨晚带回来个女子,已经封为玉姨娘了。” 我:“?” 虽然心中已经有了八分成算,总归要见到本人,才能确定真假。 “给王妃请安。”安如意身形纤细娇弱,宛如一支白玉兰。 “玉妹妹,不必多礼,以后就当这是你的家。” “以后玉娘还要请王妃多多照拂。” 我假装没听懂她语气中的挑衅,只是淡然回道:“自然。” “王妃,你都不生气的吗?”玉姨娘离开后,滢滢在一旁为我打抱不平。 “我有什么好生气,谁家王爷后院没几个侍妾。” “话是没错,可是我也没见谁家王妃对侍妾像您这么宽容。” 我果然猜得没错,玉姨娘就是安如意。 我估计燕王府那场大火,也是出自李霖的手笔。 李霖来我这用膳时,我状若无意地问他:“王府里好像添了新人?” 他将汤盛好送到我面前,笑问:“吃醋了?” “我今天见到她了,果然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我摇摇头。 哪里敢吃他的醋。 李霖嘴角下沉,又不开心了。 “过些日子我打算替玉娘请封为侧妃。” “哦。”我干巴巴地回应,低头默默喝汤。 他抓住我的手,紧盯着我问:“别人妻子听到夫君有二心恨不得闹个天翻地覆,为何你如此平静?” “为何你一点也不在意,你心中可曾有我?” “自然是有的。”我敷衍他。 “那你给我解释一下,你的信中提及的那个男人是谁!”李霖忽然从袖口掏出一叠信件,洋洋洒洒地抛向空中。 “你竟然偷看我的信。”我质问他。 怪不得,最近我总觉得到手的信件被提前打开过。 我不想和他争执,转身欲离去。 李霖拦在身前,不让我走:“你先回答我。” 我破罐子破摔:“你喜欢安如意,我凭什么不能喜欢别人!” 李霖被我气得胸膛剧烈起伏:“你是我的妻!” 门外传来婢女的通传声。 问她发生了什么事,也不说,只是要求见李霖。 涉及安如意的事,李霖强忍怒气,把人叫了进来。 “何事?” 婢女抬眼看了我一眼,看来是我在这里碍眼了。 李霖继续扣紧我的手腕,强行把我留下:“无妨,有话直说。” “玉姨娘忽然腹痛,瞧着不像普通的癸水,如今医官正在诊脉,还请王爷过去瞧瞧。” 第2章 到家 李霖皱眉,不过片刻,便带着我一起前往玉姨娘院落。 正好此时医官诊脉结束正往外走。 “玉姨娘怎么样?”我率先李霖一步,询问医官。 “玉姨娘动了胎气,恐有小产先兆,我这就开些安胎药,这段时间还是要让她静养。” “滢滢,你带医官下去开方抓药吧。” “医官,请随我来。” 寝房中隐隐约约弥漫着一丝血腥味。 玉姨娘半卧在床头,看见李霖时十分欣喜。 目光转向我,脸上掠过一丝极细微的慌乱。 “玉娘给王爷、王妃请安。”她忙不迭要起身行礼,我急忙上前阻止。 安如意现在就是个宝贝金疙瘩,她的礼我可受不起。 “怎么会动了胎气?”李霖沉声问。 “许是给王妃请安时站得久了……”安如意的声音细细弱弱,仿佛风一吹就倒。 李霖坐在她床边,将她圈在怀里,眼神却一直看向我:“这是我的第一个子嗣,你是王府的功臣,以后都不必再去请安。” “王妃,玉娘有孕,饮食上你要多注意,若是孩子出了什么问题,我为你是问。” “是,我知道了。” 哪怕我表现得再乖巧听话不擅妒,李霖始终脸色阴沉。 “退下吧。” 等回到自己院中,我来回踱步,气得肚子疼得直抽,怒骂。 “要不是他先把王妃信物扔给我,我怎么会嫁给他这种男人!” 当初先太子选了京城第一才女安如意做太子妃。 李霖痛失所爱,随手将信物扔给我:“就她了。” 我窝囊不敢拒绝,婚事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定下来了。 成婚三年,李霖鲜少到我这里。 说句难听的话,我俩床下相处的时间还没有床上多。 我一忍再忍,只为等李霖给我一封放妻书,让我回家。 现在我不想忍了。 “滢滢,滢滢——”我忍着疼让她去请医官来。 医官为我把脉后,满脸喜意:“恭喜王妃,贺喜王妃,您这是喜脉。” 滢滢也坐不住了,凑近跟我嘀咕:“王妃,咱们要赶紧把这个好消息告诉王爷。” “太好了,这段时间王爷都被玉姨娘勾得不来您这儿了。” “她那肚子算什么呀,您肚子里这个,才是王爷的小世子呢。” 我抬手,让她停下。 滢滢果然闭上嘴。 世界终于安静了。 “这件事你们谁也不要说。”我小声跟她们俩嘱咐。 “我知道了,王妃是想亲自告诉王爷。”滢滢恍然大悟。 “王妃不说也好,前三个月胎还不稳,不声张是对的。”医官表情严肃。 总之,不论她们怎么想,只要不把我有孕的消息到处嚷嚷就行。 我要带着这个孩子一起走。 一转眼半月过去,我距离升州也越来越近。 大娘唱着不知来处的小调。 我寻了处干净的榻,看着窗外河中月亮的倒影,像去年我给李霖做的月饼。 他一口没吃,全给扔了。 “认清你自己的身份,真把自己当晋王妃了,你也配。” 彼时李霖刚被迫娶了我,心情不好。 我想着既然嫁给他,就要做好妻子该做的事。 每当他下朝后,我都会带上炖好的参汤前往书房。 一如既往地被门口的侍卫拦了下来:“殿下吩咐,不见任何人。” 我将参汤转交给侍卫:“殿下公务繁忙,妾不便打扰,等殿下忙完了,记得喝参汤。” 说完我也没有过多停留,约莫走远了,闪身拐进角落里。 侍卫看不见我,便将参汤尽数倾倒树下,将空罐子送回膳房。 动作熟练到仿佛做了千百遍。 后来他也认命了,我们感情逐渐升温。 我偶尔也会偷偷跑到外面闲逛,有一次还被李霖抓个正着。 “背着我出去偷吃了?”李霖没头没脑地问一句。 吓得我还以为他发现我在老家有白月光的事了。 “没……”我弱弱地反驳。 “还说没有,糖渍都沾嘴角了。”他眸子微垂。 然后舌尖卷走糖渍,品了几下评论道:“挺甜的。” 紧接着他的唇再次覆上我的,几乎要夺走所有呼吸。 他还不轻不重地咬了下我的嘴唇。 似是而非地说了句:“不许偷吃。” 再后来,安如意重新回到他的身边,我重新做回端庄的晋王妃。 一路上,我时常会和船娘一起闲聊。 她慈祥地看着我的肚子:“几个月了?” “四个多月了。”我答。 “看着比寻常四个月要大些,莫不是双胎,大夫怎么说?”她问。 我摇了摇头:“不知道,我走之前大夫还诊不出来。” “一会跟我去医馆找个大夫诊诊脉就知道了。” 船停靠在距离升州不远一小镇码头。 船娘带着我问到了此地医术最高明的大夫。 我坐在医馆中,看着眼前略显年轻的姑娘,将手腕伸了出去。 青娘的指尖有些凉,甲床圆润修长,甲面干净平坦。 我心里有点紧张,只好关注这些细节来分散注意力。 “腹中两个胎儿都很健康,大人身体有些虚弱,需要多进补,双胎比单胎更为辛苦。” 听到两个孩子都很健康,我松了口气。 船娘与我分开,先去集市上买东西,我则是等青娘开方子抓药。 “听说了吗?前段日子中秋夜宴,燕王造反了。” “好好地怎么就造反了?” “我有个远方亲戚在宫里当侍卫,燕王集结私兵,想趁着中秋夜宴逼陛下退位。” “燕王是不是前太子啊?” “陛下新纳了一个玉才人,他非说是燕王妃,陛下被他气得当场吐血。” “你说得有鼻子有眼,就像你在现场似的。” “你不信就算了。” “我信我信,可是燕王也没登基啊。” “别急,你听我说,幸好晋王有雷霆手段,三下五除二就把燕王给压制住了。” “还得是晋王,有勇有谋。” “陛下重病,晋王监国,我看储君非他莫属。” “菁姑娘,你的药收好。”青娘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多谢。”我接过药,和船娘汇合。 “大娘,我不去升州了。”我跟她说,“我就留在这。” 我想过了,如果我回升州,李霖势必会找爹娘的麻烦。 不如我就留在一个谁也想不到的地方,按时给爹娘报平安就是了。 我用剩下的钱买了一处小院。 船娘也不走了,她要跟我留在这。 她说,不想再撑船过居无定所的生活了。 船娘会做一种老家的特色小吃,在这里很受欢迎。 我们两人靠着大娘的手艺,过上了吃喝不愁的安稳日子。 “菁娘,好久不见。”逛街时,一道熟悉的男声在身后响起。 “少元哥,你怎么在这?”我看着眼前的白月光,心中却没了当初那份悸动。 周少元向我晃了晃空掉的背篓,“听说这里高价收药材,我来替伯父伯母探探路。” “你在信中只说一切安好,我们以为你还在京城。” “我还想问你,你怎么在这,还……”他的目光看向我的腹部。 “是不是李霖对你不好,我去找他算账!” 我急忙拉住他,“京城遥远,你去哪找他,快回来。” 周少元沉默片刻,说:“伯父伯母都很想你,他们总念叨多挣点钱,好去京城看你。” 下一秒我鼻头一酸,想起离家时父母拉着我的手久久不舍得放开,顿时泣不成声。 “你别哭啊,对不起,是我说错话了。”周少元手忙脚乱地帮我擦眼泪。 “我想爹娘。”我的声调含糊不清。 “好好好,我带你回家。”周少元立即答应。 船娘听说我要走,把船借给了我。 “我在这守着,万事你放心。” 周少元划船载我顺着河流继续走。 不过半日,升州渡口河岸近在眼前。 我刚到家门口,提前得信的爹娘就一脸焦急地围了上来。 “我的儿啊,怎么瘦了这么多。” 我娘颤抖着双手捧着我的脸,睁眼说瞎话。 现在的我比以前足足胖了十斤。 “是不是李霖那狗东西对你不好,混球娘养的,我跟他没完。” 天底下也只有我娘敢骂李霖了。 我爹在旁边大气不敢喘,招呼让我快进屋里头。 周少元也在一旁拉架:“菁娘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快进屋歇歇。” 我娘也顾不上骂李霖了,小心翼翼地扶着我进屋。 在我看不见的角落里,她没忍住偷偷抹了一把眼泪。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爹给你煲老鸭汤补补。” 爹娘在升州做药材买卖,规模不大,但能称得上富足。 周少元本是我爹好友的儿子,他爹娘在一次进货途中出了意外,他就从小被寄养在我家。 我与他青梅竹马,如果没有李霖,他早就入赘给我了。 在家住以后,我又变回爹娘的金疙瘩。 天天早上不起晚上不睡,饭直接送到床上吃。 “乖女,老在家呆着也不是个事,在床上窝着都发霉了。” 娘实在没眼看,又不舍得冲我嚷嚷,就把爹推过来当说客。 “今天城里有庙会祭祀谷神娘娘,你跟少元去逛逛。” “给你零花钱,你娘给的,我再给你添点。” 我颠了颠荷包,里面装得很满。 “爹,你这是大出血啊,往里添了多少私房钱。” 爹冲我比嘘,让我小点声。 “去吧,整天憋在屋里怪闷的。” 我换了身衣裳出门,周少元提前在门口等着。 第3章 重逢 我们并肩而行,不知何时,那个在我身后叫老大的少年长大了,足足比我高一个头。 到了镇上,我看什么都新奇。 这可苦了周少元,时时刻刻提心吊胆地看着我,生怕我在他的视线中出意外。 我路过一个卖发簪的小摊,左右手分别拿起一根步摇往头上比划。 “你觉得哪个更好看?” 周少元涨红了脸,视线快速移开,“都好看,你喜欢就都买下来。” “真的吗?你都没看我,不会是糊弄我吧。” 周少元鼓足勇气与我对视,目光灼热:“没糊弄,在我眼中,你就是最好的。” 我表情一僵,不知该怎么回应少年突如其来的真挚表白。 说完他的脸更红了。 我后退一步,扭头笑着冲老板说:“结账,两个都要。” 少年脸上满是藏不住的失落。 “我来付钱。”周少元主动掏出荷包。 “我来我来,怎么好让你费钱。” 我和他推拉时荷包不小心掉地上,铜钱都掉出来了。 周少元先我一步弯腰捡钱,我趁机结了账。 “夫人,你夫君可真疼你。”结账后,老板忽然来了一句。 我大着肚子,他又紧随我左右,难免让人误会。 我刚想解释,周少元指着不远处的火树银花打断道: “快看,祈福仪式要开始了。” 打铁花的匠人一锤下去,伴随清脆一声铛响,半边天都被染上金红。 耳边尽是百姓喝彩,周少元用宽厚身躯格挡开他人的拥挤。 我仿佛回到无忧无虑的儿时,从未觉得如此自在。 突然,一道熟悉的身影闯入我的视线。 我注意到了他。 他不知在人群对面看了我多久,目光沉静且汹涌。 “菁娘,我找到你了。” 我读懂了他的口型。 他想过来找我,却被送神的人流隔断。 等李霖站在我先前的位置,早已不见我的踪影。 我拉着周少元一路快走,不知走了多久,热闹声渐渐消散。 “怎么了?”他不解地看向我。 我平复气息,忍着恐惧说:“李霖找来了。” 周少元脸色骤变,“他在这?” 我点点头,连声音都有些颤抖,“刚才我看见他了。” …… 中秋夜宴,李霖与安如意联手将燕王一党彻底拉下马。 他未料到父皇病重加剧,不得不留在宫中处理监国事宜。 等他安排好一切,打算回府和菁娘坦白一切时。 滢滢却哭着对他说:“王妃失踪了。” 他在回府的路上,想过一万种她面对他的反应。 唯独没想过她会失踪。 李霖暗中派人将京城翻个底朝天,愣是不见她的踪迹。 他怕她被燕王余党劫持,另派一队人马实时监督燕王府动向,却一无所获。 他找她找得发疯。 有消息说她在升州。 他就日以继夜快马赶来。 李霖以为终得圆满,能接她回家。 却看见她和他人亲如夫妻,携手同游。 李霖怔怔地看着她,笑容那样明媚。 可他以前在王府,从没见她笑得这般肆意。 …… 爹在家给娘念话本,娘低头认真筛选药材。 听说我回来了,急忙赶来看。 “这才去了多大工夫,怎么就回来了?”娘问周少元。 毕竟我看起来心神不宁。 “在外面遇上什么事了?”爹倒了一杯热茶给我压压惊。 周少元一五一十地说了今天的遭遇,“李霖找来了。” 爹娘同时沉默,半晌后娘安慰我说:“别怕,爹娘都在这,我看他敢抢人试试。” 与此同时,管家来报,门外有一队人马围着,看起来气势汹汹。 领头人敲门,说是这家的姑爷。 爹娘对视一眼,哄着周少元将我送回后院。 李霖站在正厅等候,爹娘也不敢坐在上座。 “岳父岳母,我来接菁娘回家。” 爹率先开口,“菁娘已经睡下了,今日不好跟你走。” “不急,那我明日再来。” 娘紧随其后,“菁娘想爹娘了,明日她也不能走。” “那我也陪菁娘住一段时间,好好孝敬岳父岳母。”李霖脾气极好,怎么说都行。 “我就跟你明说了,菁娘是我们的掌上明珠,她在你那吃了苦,我们心疼,不打算让她跟你回去过了。” 爹拦不住娘,娘脾气直,有什么说什么。 李霖的脸色终于变了一瞬,但他态度诚恳。 “岳父岳母,我知道菁娘受了委屈,但那都是误会,我今天来就是想跟她坦白。” “岳母,我对菁娘绝对真心,我知道自己犯了错,还请二老给我一个机会。” “日后我若是有负菁娘,任凭二位处置。” 娘口才不如他,什么话都被噎回去了。 爹看娘落了下风,急忙站出来给媳妇撑腰。 “殿下何必如此心急?既然这样,殿下不如陪菁娘住一段时间,或许她看到你的诚意,就改了主意,愿意和你回去。” 李霖沉默良久,向爹娘弯腰拱手:“就依岳父所言。” 周少元陪我许久才离开。 他前脚刚离开,李霖后脚不知从何处冒出来。 李霖气愤中带着委屈:“所以他就是你信中那个男人,你给孩子找的后爹?” “不是。”我摸了摸鼻尖,莫名有些心虚不敢看他。 余光中,李霖好像比我最后一次见他时更消瘦了。 李霖样貌不俗,府上已经有几个丫鬟频频开始注意这边。 我不想被人当热闹看,索性把他拉进屋。 李霖这辈子就没住过这么逼仄的房间,他看哪都不顺眼。 他身量高,周遭的一切都被他的身影衬托得缩小一圈。 “为什么要跑?”李霖想不通。 “没跑。”我狡辩。 李霖气极反笑:“没跑我能在这抓到你?” “安如意呢?”我鼓起勇气反问他,“我回去了她怎么办?” “这和她有什么关系,你以为我和她……” 李霖何其聪慧,瞬间想通我为什么要离开他。 第一次感到无语,但还是耐心解释。 “我和她没关系,她要向燕王复仇,我帮她,作为交换条件,她帮我扳倒燕王,我们只是盟友关系。” “如今她已被我封为县君,带着财帛和面首前往封地了。” “所以……”李霖单手捏住我的下半张脸,“从始至终只有你一个人。” 我的脸连带着耳尖唰一下红了。 所以之前所有的一切都是我在自作多情。 “我的事问完了,你的呢?”李霖反问。 “什么?”我装傻听不懂。 “别装,你和刚才那个男人什么关系,你在信里叫他少元哥,你喜欢他?”李霖紧盯着我的脸,不肯错过一丝一毫。 “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隐瞒了部分。 他并不满意这个回答,一定要听见我亲口说出那几个字。 “如果你当初没嫁给我,你会和他成婚是吗?”李霖自虐般问我。 “对,我曾爱慕他,如果没有你,我会嫁给他。” 李霖看得出来,我说的都是实话。 他笑得凄然,眼尾发红地离开了房间。 深夜谈心后,李霖好几日没有来烦我。 今日我闲来无事,在厨房门口边啃苹果边看娘炖菜。 升州人多爱吃炒菜,娘是外地嫁到此地,老家的口味习惯也都带过来了。 “你想跟李霖走吗?”娘一边用长勺煮菜一边问我。 我歪头想了想,回她:“不想,我就想待在爹娘身边。” 娘看了我一眼,擦了擦被蒸汽熏湿的眼睛:“娘也离不开你。” “菜好了,走吧,给你爹送饭去。”娘用汤勺将菜一点点盛到食盒里。 爹今天上山跟药农一起研究新药材的种植方法。 我和娘站在田垄间,娘挥挥手,高声喊:“别忙了,过来吃饭。” 爹直起腰活动筋骨,往这边走。 过一会儿,我在他身后看见一身粗布麻衣的李霖。 “今天是咱们家当家的掌勺,怪不得这么香。”爹掰了半颗蒜,想了想,递给李霖剩下半颗。 李霖竟没有嫌弃爹满是泥泞的手,接了过去,自己剥皮放进嘴里咬一小口。 辛辣味刺激得他表情扭曲一瞬。 爹还笑话他:“吃饭不吃蒜,香味少一半。” 吃完饭,爹娘打算回去午休,等睡醒再继续。 我和李霖落后他们一步。 “怎么想到和我爹到田里来?”我问他。 “耕种是民生之本,我担负监国之重任,就得对百姓负责。” 我从没见过李霖这一面。 恍然想起,他是晋王,承全天下人供养,自然也要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他第一次走出京城,走进乡野。 没有高贵的身份,他和寻常人一样,用双脚感受土地,用双手体会农民的生存之道。 他的小腿满是泥泞,他的手背被沙砾划伤。 我拿出一方干净手帕,替他擦去手上的污痕。 不期然间,我和他视线对上,他双眸明亮有神。 “菁娘,跟我回去吧,我保证,只有你一个妻子,以后这万里江山,我与你同享。” “这段时间我和岳父聊了聊,以前我也有不对的地方,没经过你的同意就擅自带人回府,让你心里难受,我却始终没和你解释清楚,作为夫君,是我的失职。” “以后再也不会发生这种事,不让你伤心。” 他越是信誓旦旦,我的心就越慌乱。 我没给他回应。 后来整整三个月,他都在跟爹上田种药材。 不止如此,他还走访了附近大小乡镇,每家每户的情况都做了详细记录。 连鞋子都磨破四五双。 深夜时,我听丫鬟说李霖回来了,就想着给他送新鞋。 刚走到门口,就听到里面有谈话声。 “殿下,真不能再待下去了。” “陛下前两日又吐血了,发急召宣你入宫。” “王妃在这很安全,等您稳住大局,再接人回宫也不迟。” 李霖最近每天都早出晚归,甚至深夜还在批阅奏折。 我也希望他能早日回宫,不要继续在我这里耗了。 我提着新鞋转身离开。 “门外何人?”忽然门从里面打开。 我受惊脚下踩空,竟从台阶上摔了下来。 李霖见是我,脸色大变,目眦欲裂地向我飞奔而来。 听闻我早产,爹娘急忙赶到后院,听到我的哭喊声心都要碎了。 李霖看到我裙摆湿了之后冲出门去找青娘。 青娘带着稳婆还有几个药童在我的小院中进进出出。 娘陪在我身边给我擦汗:“儿啊,你跟娘学,吸气——呼气——对,再来,忍一忍,马上就好了,来使使劲。” “我儿受苦了。” “你疼,娘也疼,恨不得千刀万剐那么疼。” 李霖在屋外急得来回踱步,爹让他坐一会儿也不听。 后来两个男人一起在院子里竞走。 下属知道自己犯了错,听令赶忙把此地告老还乡的太医给请了过来。 结果一看,青娘竟是太医的亲传弟子。 折腾几个时辰后,两道嘹亮的啼哭声先后响起。 “菁娘——菁娘——” 李霖不顾太医阻拦闯进满是血腥气的卧房。 一个大男人,看到我累得昏睡后居然哭了。 我没看到如此稀世奇景,不免有些遗憾。 幸好有青娘给我仔细描述,才宽慰几分。 “菁娘,你跟我回去吧,你不想和家人分离,我就把他们一同接到京城。” 这一次,我低头看了看一双儿女,又看了看他,终于点头答应。 李霖登基后,后宫空置,仅有我一人。 青娘更是凭借一己之力,打破历来院判只有男子能当的规矩,稳坐太医院首席院判的位置。 船娘在京城里开了食铺,收养了几个无父无母的孤儿,日子过得红红火火,连带着我的小金库也丰裕起来。 周少元打通升州和京城的商路,和爹娘一起护送药材北上,成了风头无两的儒善皇商。 爆竹声响,万家灯火长明。 故人辞旧曲,新岁合新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