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谎言之上》 第1章 北海之下的眼睛 第一章 · 北海之下的眼睛 一 海水冷得像是没有颜色。 在那片沉默的深渊里,光在第一百米处就已经被溺死,温度缓慢下坠,直至接近虚无。海底沉积着千年的暗沙和骨骸,巨大的铁锚和生锈的船骸像是被遗忘的誓言,层层叠叠压在一起。 而在所有沉睡之物的最下方,有一双眼睛仍旧是睁着的。 那是一具庞大到足以环绕世界的蛇之尸体。 她的躯体早已在漫长的岁月中腐烂,鳞片碎裂,骨骼裸露,曾经卷住世界的躯干如今被粗暴地钉在海床上。那些钉子是神祇之手,是恐惧与惩罚的混合物,牢牢穿透她的背脊与七寸,将她封死在冰冷的海底。 但她的眼睛还睁着。 因为她不甘。 ——安。 有谁在轻声唤她。那声音在海水里穿行,像极远极远处的一线光,几乎要被黑暗吞没,却顽固地存在着。 她记得那片声音。 记得自己的肉身开始腐烂时,有什么东西落入了这片深海。 是一条龙。 黑色的龙,从世界之树的根部一路坠落,穿过了残破的枝叶与崩塌的天空,拖着被流放的命运,直直撞入她所在的深渊。 安记得那一刻。 她痛到几乎意识都化成了碎片,却强行让自己透过被盐和血灼烧的视线,看清那团阴影。那是一条巨龙,龙鳞漆黑,像是吞噬了所有光。她沉默地在她身旁盘踞,将自己庞大的身躯挤进铁钉与蛇骨之间的狭小空隙。 ——你也是来折磨我的? 她曾用最后一点清醒这样问。 那条龙没有回答,只是把头别过去,闭上眼睛。 她以为那是冷漠。 后来,蛇的躯体越腐烂,痛苦却愈发清晰。神之血液在海水中缓慢扩散,像一场永不停歇的秋日落潮。每当疼痛难忍的时候,安就会看向身侧那条黑龙。 龙仍旧闭着眼。 她从不说话,也不安慰,只是始终待在那儿,像一块沉默的岩石。 于是安误以为,那是某种陪伴。 ——你可以离开的。 ——走啊。 ——别待在这里。 她一次次用已经碎裂的舌头这么说。 黑龙的睫毛微微动了一下,却依旧没睁眼,只是更紧地蜷缩了一些,尾巴在海床上缓慢地叠起一个圈,圈住了蛇枯瘦的尾尖。 安忽然就笑了。 她终于明白—— 这条黑龙,是留下来陪她的。 即便什么都不说,即便她不懂痛,不懂爱,不懂被钉在海底是怎样的折磨,她还是留下来。 她在自己将死的最后时刻,得到了从未拥有过的东西。 她得到了“有人愿意留在她身边”。 那之后,安在漫长的沉默里,学会了用自己破碎的尾尖,去轻轻碰触那条黑龙冰冷的鳞片。 她想开口说“谢谢”。想说“别走”。想说“我好像喜欢你”。 可她的嘴已经再也发不出声音了。 于是她只能张着那双永远无法闭合的眼睛,在荒芜的海底,用死者的目光去记住那条黑龙的轮廓,把那份误以为的“陪伴”一点点酿成妄执的爱。 ——小语。 意识的最后一丝微光里,她给那条黑龙取了一个名字。 …… “总裁?” 有人轻声唤她。 玻璃窗外是冬日的奥斯陆,雪从阴云里缓慢落下,在高楼之间漂浮。海鸥掠过港口,远处的峡湾被雾气罩住,像一头沉睡的古老怪物。 苏予安睁开眼,掌心仍隐约残留着冰冷海水的触感。 她从椅背上坐直,垂在肩头的长发顺着动作滑落,柔顺地擦过西服领口。那是剪裁极其合身的女士西装,线条干净利落,却并不硬朗,腰身收得很好,勾勒出柔和而优雅的轮廓。衬衫的领口解开一粒纽扣,露出一点雪白的锁骨,与她天生略显冷淡的眉眼一起,拼出一种危险却克制的气质。 “刚才开会资料我已经整理好了。”秘书将文件轻轻放在桌上,小心地瞥了她一眼,“您刚刚……好像又做梦了?” 予安指尖在桌面上轻敲了一下,收回从海底追溯到现代的恍惚,嘴角勾起一个礼貌又温和的弧度。 “嗯,一点旧梦。”她声音不高,却极具安抚感,“辛苦了,可以先下去休息。” 秘书怔了一下,脸微微红了红,连忙点头,退了出去。 办公室重新归于安静。 落地窗外,北极的风呼啸而过,却被隔绝在厚实玻璃之外。 苏予安凝视着城市。 她从来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成为这座城市最年轻的掌权者之一——全球能源集团“世界环”(Midring)的总裁。仿佛她一睁眼,就已经站在了高处。只要她轻轻握拳,就能牵动无数人的命运。 这样的高度,本该令人满足。 可她始终觉得,自己缺了一块极重要的东西。 那块空白在海风刮来的时候,在深夜无人的时候,在她闭上眼再度看到那片海底的时候,都会清晰得像一道张开的伤口。 她知道那不是人类的梦。 那是一段被封印、被剪切、被抹去的“神的记忆”。 在记忆的断裂处,她仍能感觉到某种压抑的愤怒。 ——凭什么? ——凭什么他们可以自由行走,而我必须环绕世界一动不动? ——凭什么我生来就是锁链? 她记得自己曾经是环绕世界的蛇。首尾相接,圈住万物。万民在她之上行走,却没人会仰头看她一眼;神祇借她的身躯稳固世界,却把一切灾厄都按在她的名字里。 只要她稍微动一动,那些被她环绕的世界就会震动、崩塌。 然后所有的愤怒、所有的恐惧、所有的“正义”指责都会一股脑儿砸到她身上。 “是你想毁灭世界。” “是你违背了神的秩序。” 所以他们要钉死她。 可她明明,只是想动一动。 想伸直尾巴,想舒展一下脊骨,想离开那道不会终结的圆。 她想知道,离开世界以后,自己在哪里。 可她从未被允许。 那份屈辱和不甘,到了现代也仍然没有消散,只是换了一副更精美的外壳。 ——好想毁掉。 她在拥挤的会议厅里,看着那些人类谈笑风生地讨论世界格局的时候,会有这种念头闪过。 毁掉这一切,让天空再坠一次,让海水再倒灌一次,让他们像曾经的神祇那样,在恐惧中想起自己的名字,终于知道“世界被谁捧着”。 她并不着急。 诸神黄昏已经发生过一次,她知道怎么把它再演一遍。 当年她死去时,世界树倒塌,神祇陨落,大火烧过高天,海水吞没大陆。那些曾高高在上的存在一个个化为灰烬,只剩下少数残存的碎片,流转为如今的人类与旧神的残魂。 他们以为自己逃过了终结。 但蛇是可以重生的。 苏予安缓缓收回视线,指尖捏住桌上的钢笔。 她现在是“毁灭”阵营最锋利的刀。无数旧神的残影在现代诞生,形成了不同的势力——有人渴望重建旧秩序,有人选择隐匿在人类之中,有人试图守护这个新世界的脆弱和平。 而她,则只是安静地一点一点清除障碍。 重启诸神黄昏,需要合上许多散落在世界各地的“剧本碎片”。 还差一块。 那块空缺的位置,在她所有的梦里,都被一片黑色的鳞片覆盖。 她还差一条龙。 二 “王诗语。” “在。” 教室里,点名声带着北欧冬日特有的干燥感,从窗边一路划过,落在她耳边时已经多了一层遥远。 靠窗的位置,一个穿着浅色毛衣的女孩抬起头。她的头发很长,从肩头柔软地垂下去,微卷的发尾摩挲着围巾。皮肤很白,眼尾清冷,左眼下方慵懒地卧着一粒细小的泪痣。 她看起来很安静。那种与生俱来的疏离,让她即便坐在人群中,也像是被单独放置在另一个温度里。 “这边。”前桌的女孩戳了戳她的笔,“老师刚刚说,周五要去参观世界环集团的海洋能源实验基地,让你记得填表。” “哦。” 王诗语垂睫,点点头。 她笔记本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挪威语,字迹秀气工整。可如果有人认真看一眼,就会发现那些句子之间突然断裂,时常会插入一些奇怪的符号或者空白,就好像她写着写着,意识会突然被抽走。 “你又走神啦。”前桌女孩半是抱怨半是好奇地探过头,“诗语,你最近是不是总做梦啊?上次你说梦到一棵树,这次又梦到啥?我看你刚才手都在抖。” 诗语愣了一下,低头看自己的手。 指尖不自觉地蜷着,指节因为用力过度而有点发白。 “……没什么。”她迟疑了一瞬,轻声说,“就是……感觉有什么在咬我。” “咬你?被狗追?” “不是。”她摇摇头。 不是狗。 不是任何她见过的生物。 那是某种巨大的东西,从她看不见的地方伸来无数缠绕的根须,一寸一寸扎进她的骨头里。她每成长一分,那些根就会跟着伸长一分,不断勒紧她,让她动弹不得。 疼。 疼得她想要咬回去。 于是她真的咬了。 在梦里,她看见自己变成了一条巨龙,口中满是血与树皮。她疯狂地啃咬着那棵树的根,一次次地撕裂,连木屑都不放过。 可树根仍旧在生长,永远长不完。 啃咬是唯一的解脱。 她不明白为什么。 也不明白为什么,当树终于倒塌的时候,她看见天空里燃烧起一场恐怖的火。神祇的马在火焰中嘶鸣,海浪卷着尸骸,把整个世界拖进深渊。小蛇们从树干和根部成群结队地往下落,跟随她,跟随那条最巨大的蛇,一起坠入世界终结的黑暗里。 她看见有人在尖叫,听见有人在祈祷,可那些声音对她来说都一样地遥远。 只有一只松鼠在树干上窜来窜去,尖利地叫着,把高天与地底的恶意来回传递。 她特别讨厌那只松鼠。 “诗语?” 手背被轻轻拍了一下。 她回过神,意识到教室已经下课了,只有她还握着笔一动不动。 “你没事吧?”朋友皱眉,“你刚刚眼睛都红了。” “可能是风太大了。”诗语别过目光,轻轻笑了一下。 窗外的风将雪一片片卷起来,打在玻璃上发出细微的声音。 她很少说自己真正的梦。 从被龙族后裔唤醒,到远离族群,来到人类的世界读书那一刻起,她就决心把那些纷乱的记忆全部封闭。 过去的“龙王”对她来说,只是一片昏暗未明的影子。 她只知道,自己从世界之树的根部来,又从某片深海醒来。 她不记得自己的名字。 后裔们跪在她脚下,用古老的龙语呼唤她的称号,可那些音节都像是锋利的石头,擦过她耳朵的时候会带起刺痛。 她不记得曾经啃咬了世界之树多久,也不记得自己曾经折磨了多少亡者。 他们说,她曾经在树根之下盘踞,以龙尾抽打迷失的灵魂,逼问他们的罪。说她曾咬死一只停在树梢的老鹰,把啃咬的碎肉一点一点吐在树根旁,看着它们再次腐烂。 她听着那些叙述,只觉得异常陌生。 她不知道“痛苦”的意义,只知道自己从出生起,就一直处在一种压抑的疼痛中。 直到她投向那片海。 那片海出奇地平静。 在她坠入海底之前,在记忆彻底封闭之前,她隐约记得自己看见了一具巨大的蛇之尸骸。 那具蛇的眼睛睁得很大。 视线里挤满了不甘与愤怒,像一团永远不会散掉的北极极夜。 她看不懂那种情绪。 只是下意识伸出爪,将自己的尾巴绕住那条蛇残破的尾尖。 那大概是她所能做出的唯一动作。 之后,记忆就断了。 等她再度醒来,已是几个世纪之后。 她从海底缓慢浮起,被龙族的后裔们从残骸和海藻里捞出,换了新的身体——一具年轻的人类躯壳。 他们称她为“王”。 而她只是淡淡地看着他们,然后转身离开,像一条被放生的鱼一样,钻入人类的城市里,从最普通的大学英语考试开始学起。 在海底的那一段,被封在记忆深处。 偶尔会在梦里浮现,却总是被某种看不见的黑幕挡住,让她看见不了那条蛇的全貌,只能看见一截尾尖。 她甚至给那条尾尖起过一个名字,可每次醒来,那个名字都会从舌尖滑落,只留下一个若有若无的音节—— 安。 三 “世界环集团。” 周五清晨,校车在薄雪覆盖的公路上驶过。远处的铁灰色海面上浮着一圈巨大的白色建筑,如同一只嵌在北海上的环形之眼。 导员拿着扩音器,笑眯眯地向学生们介绍:“全球最大的海洋能源集团之一,总部就在奥斯陆。听说这次接待的是他们的现任总裁,很年轻,也很神秘,据说是个大美人。” 车厢里立刻响起一阵起哄声和兴奋的讨论。 “我看过新闻,好像是华裔?” “是啊,长得超好看,气场也强,又有钱又有权,好羡慕。” “你说我们今天能不能近距离看到?” “你想多了,人家总裁会来给我们这些普通大学生讲座吗?” 王诗语靠在车窗边,听着这些声音,目光却停在那圈浮在海上的白色建筑上。 那建筑像一枚巨大的金属蛇环。 它静静地浮在水面上,仿佛随时会因世界一点点的震动而收紧,掐住海的喉咙。 诗语看着那“环”,胸口生出一种说不清的熟悉感。 她觉得,那东西本该被自己咬断。 “诗语。”旁边的同学把一张参观证塞到她手里,“别走神,我们一组的。” 她低头看了一眼那张挂在胸前的证件,上面印着世界环集团的标志——一条极简线条构成的蛇影,首尾相接,构成一个冷硬的圆。 她的指尖微微一颤。 “……好看吗?”同学误会了她的反应,“他们logo设计得挺酷的。” “有点像……锁链。”诗语轻声说。 同学愣了愣,笑起来:“你这想象力。” 校车驶上通往海上基地的专用桥。北风在车窗外呼啸,掀起一层层浪花,拍打在桥墩上。海鸥沿着风的方向滑翔,发出几声嘹亮的鸣叫,仿佛是某种古老存在在远远打量着这一群靠近海之秘密的小小人类。 世界环集团的海洋能源基地,比他们在宣传册上看到的更加巨大。 银白色的金属结构组成一个环形平台,中间是深不见底的海水。平台上密布着高耸的观测塔和整齐的管线,仿佛一个沉默而精密的阵法。空气中弥漫着海盐与金属的气味。 学生们下车后,被安保人员分成几个小组,依次带入参观路线。 “接下来,世界环集团的总裁女士会亲自为大家做一段简短的致辞。”接待人员用流利的英语说,“请各位同学保持安静。” “她真的会来啊!”有人小声惊呼。 人群骚动了几秒钟,随即安静下来。 平台中央的讲台上,银灰色的麦克风被摆放得一丝不苟。 风从海上吹来,将旗帜吹得猎猎作响。 就在这时,一道纤细高挑的身影从侧方通道缓步走出。 她穿着一身深色的女士西装,外面披着一件及膝的大衣,大衣敞开,里面的线条流畅却柔和。长发被随意地挽起一半,余下的发丝顺着肩背垂下,黑得有点发亮。细长的金属耳饰在耳畔轻轻摇晃,随着她的步伐晃出一弯冷光。 她脸上的妆容很淡,眉眼却锋利出尘,那种锋利又被她刻意压低,只剩下一种令人无端安心的温和。 像是暴风雪边缘的一小团微光。 “啊——” 不知道是谁先倒吸了一口气,很快就被同学的捂嘴声盖住。 王诗语抬眼。 那一瞬间,海风忽然停了。 她看见那个女人登上讲台,看见她走到麦克风前停下,薄唇轻启,带着标准又柔和的微笑说: “欢迎你们来到世界环。” 那声音…… 诗语的心莫名其妙地漏了一拍。 她不知道为什么,喉咙里浮起一种奇异的熟悉感,就像在极深极深的地方,有谁曾用同样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试图叫她的名字。 安。 这个音节再次浮上舌尖,却仍旧没能完整说出来。 苏予安站在讲台上,视线从一张张稚气的学生脸上掠过。 直到她看到她。 那是人群中相当不起眼的一个位置,靠近风口,站着一个裹着浅色围巾的女孩。女孩的长发被海风吹得有些凌乱,几缕发丝贴在脸颊上,她却没有去理,仍旧安静地看着她。 那双眼睛很清冷。 左眼下那粒细小的泪痣像一滴凝固的墨。 苏予安在那一瞬间,仿佛又看见了深海里那团蜷缩的黑色身影。 ——黑龙从世界之树底部坠落,盘踞在她身侧。 ——尾巴蜷起,圈住她的尾尖。 她握着讲稿的手指慢了一秒。 四周的风声、海浪声、学生们微弱的呼吸声,一瞬间全都远去。 只有自己的心跳声,在胸腔里缓慢而有力地敲响。 砰。 砰。 砰。 她的视线几乎不受控制地停在那个女孩身上。 她看到她的指尖在寒风里微微蜷着,好像在忍受某种看不见的疼痛。 安静。疏离。像一块被世人遗忘的黑色冰块——可那冰块下方却隐隐有火光在闪。 她太熟悉这种感觉了。 那是“混沌”的气息。 是那条曾在世界树根部啃咬的龙的味道。 ——小语。 这个名字在心里轻轻浮现。 苏予安垂下眼,掩去一瞬间的惊涛骇浪,而后在众人的注视下,缓缓笑了起来。 “……世界环致力于探索海洋能源的新可能。”她的声音温润而稳,带着一种不紧不慢的节奏,“海覆盖了这个世界的大部分,却仍然有很多地方,不曾被看见。” 她说到这里时,目光似无意地在王诗语身上停留了一瞬。 “我相信,不被看见的地方,往往藏着真正的答案。” 诗语被那一眼看得心头一紧。 她无法形容那种感觉。 仿佛自己被剥去了隐藏在身上的所有伪装,被迫用最原本的面目站在这个女人的注视之下。 那目光很温柔。不具侵略性。 甚至还带着一点令人放松的笑意。 可她就是莫名紧张。 耳边又响起梦里的断裂声响——树根断裂,大地震颤,蛇的尸体落入海底。 “我期待你们当中,会有人在未来真正理解这片海的重量。” 苏予安最后这样结束了自己的致辞。 掌声响起,学生们激动地讨论着,将目光投向这位年轻又神秘的总裁,带着羡慕、崇拜、好奇。 只有王诗语握着参观手册,掌心隐隐有些发热。 她觉得对方那句话,是单独说给自己听的。 ——“不被看见的地方。” 她忽然想到自己封闭的记忆。想到海底那一截总是不肯清晰的蛇尾。 也许…… 她应该回去看一眼。 四 参观过程被安排得紧凑而有序。 学生们在工作人员的带领下依次参观了海洋观测室、深海模拟舱和能源实验室。每一个区域都充斥着冷光与数据,巨大的玻璃舱里盛放着从极深海域采集来的岩石与奇异的微型生物。 “我们的深海模拟舱,可以重现八千米以下的压强环境。”讲解员自豪地介绍,“世界环正在尝试开发深海裂谷中的新型能源矿物。这可能会改变人类未来一百年的能源格局。” 诗语站在玻璃舱前,看着那些被高压挤压得几乎变形的岩石。 她不知道为什么,心底升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 那些岩石,看起来有点像被压在世界之树根部的自己。 被束缚着,疼得变形,却又无法真正碎掉。 她转过身,想换一个角度让自己不去想那些。 就在这时,一道温柔的女声从不远处传来: “这里的极限压强,是你们刚才听到的数字的两倍。” 讲解员一愣,连忙后退一步,向声音的主人侧身让路。 人群不约而同地安静下来。 苏予安走进了实验室,脱下外套,露出内里剪裁得体的西装外套。她的长发因为室内暖气的缘故稍微散开一些,几缕柔顺的发丝坠在胸前,打破了西装带来的疏离感。 她弯腰看了一眼仪器上的数据,轻轻点头:“已经可以申请下一个阶段的测试了。辛苦。” 说完,她抬眼。 视线毫不费力地穿过一群学生,最终停在了站得略微靠后的那个身影上。 “王——”她刚要直接叫名字时,适时顿了一下,换成一个更合理的说法,“这位同学。” “我?”诗语本能地挺直了背。 “嗯。”苏予安嘴角含笑,微微侧头,仿佛随意地问,“你看这些岩石,会想到什么?” 这是个突如其来的问题。 好几个学生都看向诗语,眼里带着幸灾乐祸又期待的神色——总裁点名,谁不紧张? 诗语抿了抿唇。 如果是以前的她,她八成会选择一个“标准答案”:想到人类探索精神之类的。 但某种东西在她舌尖滚动,让她脱口而出一句: “……想到,被困住的东西。” 苏予安轻轻“嗯”了一声,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被困住?” “它们原本不该长成现在这样。”诗语低声说,“只是被压得太久了。” 她说完才反应过来,这话有些奇怪。连忙别开视线,有些懊恼。 “我只是随便问问。”苏予安好像察觉到她的紧绷,语气放得更柔,“答案没有对错。” 她顿了顿,像是认真地在思考这个回答。 “被困住的东西,会想逃吗?”她又问。 “……会吧。” “那如果,它一旦逃离,就会让上面的一切崩塌呢?” 诗语抬头,对上她那双平静却深不见底的眼睛。 那里面藏着一种她非常熟悉的情绪——愤怒,却被极好地隐藏起来,化成温柔的笑。 “那也会想。”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不经思考就这样说了出来,甚至带上了一丝出乎自己意料的坚定。 “因为它也活着。” 四周安静了几秒。 连仪器后台运转的嗡鸣声都显得遥远。 苏予安微微弯起眼睛。 那笑容里,有一种被戳中之后的愉悦。 她忽然觉得,自己这些年在冷风里一圈圈铺开的计划,终于在某个节点上重新对接上了。 “说得很好。”她低声夸赞,“你叫什么名字?” “王、王诗语。” “诗语——”她轻轻在舌尖滚了一遍这个名字,笑意更深,“我记住了。” 她的话音柔软,落在耳朵里却像什么东西轻轻绕了一圈,将人圈住。 诗语莫名觉得耳根有点发烫。 她明明不是那种容易害羞的人。即便在龙族时代,她也只会以冷漠和无动于衷面对仰望自己的目光。 可眼前这个女人,让她有一点……不适应。 那种不适应里带着一点隐秘的心安。 仿佛只要被她那样看着,被她那样轻声叫一声名字,自己就不再是一条只会啃咬世界之树根部的怪物。 而只是一个普通的、被温柔记住了名字的大学生。 五 参观结束后,学生们陆续被引导离开实验区域,前往休息厅。世界环为他们准备了简单的茶点,窗外就是无边的海。 “天哪,总裁刚刚夸你了!”朋友一把搂住诗语的肩膀,兴奋得恨不得跳起来,“你知道你刚刚有多帅吗——啊不,多漂亮!” “只是一句普通的回答。”诗语被她的夸张逗笑,眉眼间那点冷意淡了许多。 “拜托,她可是总裁诶,亲自记住你的名字,还用那种眼神看你——”朋友捂住心口,“我都要被掰弯了。” 诗语端起纸杯,抿了一口温热的茶。甜味在舌尖化开,稍微压住了梦境里残留的苦涩。 她其实更在意的是另一件事。 当她刚刚站在深海模拟舱前时,背后那扇通往更深区域的金属门突然泛起了一阵细微的震动。 那震动频率,很像……某种庞然存在再度翻身时带来的回声。 她压下这种莫名的联想。 可能只是机器运转。 “王同学?” 正在这时,一个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员走了过来,礼貌地对她点头。 “苏总裁想单独和你说几句话,方便吗?” 六 休息厅旁边是一条安静的走廊,尽头是一间看起来并不很大的会客室。 门被轻轻推开时,窗边的女人正低头在平板电脑上签署什么文件。 落地窗外,海风拍打着平台边缘,溅起的水花在玻璃上留下一点点晶亮的痕迹。 光线从她身后落进来,将她的轮廓勾出一层柔和的光晕。 “打扰了吗?”诗语站在门口,不太自然地问。 苏予安抬起头。 那双眼睛里的锋利被收束得很好,只剩下让人无法拒绝的温柔。 “不会。”她放下平板,起身,“反而是我打扰你了,王同学。” 她绕过桌子,走到茶几旁,把之前那件深色大衣轻轻放在沙发扶手上。这一系列动作从容而优雅,完全看不到任何“总裁”惯有的压迫感。 “坐吧。”她亲自给诗语倒了一杯茶,动作熟练得像是早已习惯这样照顾人,“刚从外面进来,应该会冷。” 她说话的时候,语气不自觉地轻了一分,像是在哄谁似的。 诗语怔了一下,下意识道谢,接过杯子。 杯壁传来的温度慢慢烫热了她的掌心。 “你刚才的回答,我很喜欢。”苏予安在她对面坐下,侧头看她,眼神认真,“大部分人只会从宏观、人类的角度去思考这些岩石的意义,很少有人会从‘被困住的东西本身’的角度去想。” “我……”诗语抿唇,“可能只是胡说。” “不。”予安摇头,“你说得很对。” 她略一停顿,轻声道:“有些被困住的东西,明明从未选择过将自己变成枷锁,却被迫撑住了整个世界。最后她稍微动一动,受惩罚的却是她。” 诗语的手指收紧。 “你为什么这么确定‘她’?”她忍不住问,“不是‘它’。” 苏予安笑了。 那笑容里有一瞬的温柔偏心,像是落在谁身上的指尖,轻轻顺着她的鳞片方向抚摸过去。 “直觉。”她说,“而且,比起‘它’,我更愿意把她当成‘她’。” 诗语被那一声“她”叫得莫名有点心慌。 她将视线移向窗外,试图让自己从对方的温柔中抽离出来。 “你叫我来,是有什么事吗?” “算是好奇。”苏予安坦然道,“你身上的‘气息’很特别。” 诗语猛地回头。 “气息?” “别紧张。”予安仿佛早预料到她的反应,声音更轻了,“我没有恶意。” 她伸手,在自己的胸前轻轻点了一下。 “我和你一样。”她淡淡地说,“不是普通人类。” 这句话落下,空气似乎一瞬间变得更冷了一些。 诗语握着茶杯的手不自觉地收紧。 她原本以为自己隐藏得很好。 她学会了用人类的方式喘息、笑、疲惫,上课、交作业、为考试头疼,在深夜为一部剧一杯咖啡而熬夜。 她以为自己已经从“龙王”的身份里剥离出来,可以安静地做一个匿名的大学生。 可眼前这个女人,只用一瞬的对视,就拆穿了她。 “你在说什么?”诗语试图用理性压过心里的警惕,“如果这是某种……招聘手段,我觉得有点过了。” “招聘?”苏予安被她这句话逗笑,眼尾弯起一抹轻柔的弧度,“你如果有兴趣,我当然也很欢迎。但今天不是为了这个。”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长发在她肩上轻轻晃动,像是海面上柔软的波纹。 “你有没有想过,”她隔着玻璃看向深海的方向,缓慢地问,“为什么你会对‘被困住的东西’这么敏感?” “……” “你有没有想过,你为什么总梦见树根,梦见被咬断的木质,梦见有无数小蛇在你脚边滑行?” 诗语的心跳一下比一下快。 那些梦,从未被她告诉任何人。 而这个女人,像是亲眼见过一样,把它们一件件从黑暗中捞了出来。 “你到底是谁?”她压低声音。 苏予安侧过脸。 窗外的光照在她的侧脸上,将她的睫毛映得格外清晰。 那双眼睛里,慢慢浮出一种极克制的悲伤。 “我是被他们钉死在海底的那条蛇。”她轻声道。 “也是——”她像是在咽下一口什么东西,声音里多了一丝连自己都没有察觉的颤意,“曾被你陪在身边,直到肉身腐烂也不肯闭眼的那条蛇。” 她转身时,眼里那点神之威严被柔和的情绪冲淡了些,只剩下极深极深的眷恋与怨怼交织。 “很高兴再次见到你,王诗语。” “或者——我应该叫你一声:尼德霍格。” 七 茶杯在指尖微微发抖。 王诗语看着眼前这个女人,心底有一扇原本紧紧关上的门,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粗暴推开了一条缝。 大量的黑暗涌了进来。 破碎的记忆碎片从门缝里汹涌而出—— 海。 铁钉。 腐烂的鳞片。 睁着眼睛到死也不肯闭上的那条巨蛇。 还有在她濒死之时,自己只是微不足道地把尾巴绕上她尾尖的那个动作。 她那时并不懂“陪伴”。 甚至不懂“爱”。 只是单纯地觉得,那样可能不会那么疼。 但眼前这个女人,带着完整的情感,将那一幕以她从未想象过的方式重新讲述了一遍。 “……你在说什么笑话。”诗语费力地挤出一句话,嗓音干涩。 “可笑吗?”苏予安微微歪头,露出一个明明温柔却透着执拗的笑,“对你来说,这些可能是刚刚被撬开的封印记忆,对我来说,却是从死亡到重生都抓着不放的东西。” 她缓缓走近,保持着足以维持礼貌距离的几步,却在靠近的那一瞬间,不易察觉地放轻了脚步,仿佛生怕惊动什么受伤的小兽。 “在海底的时候,我不能动。”她低声说,“被他们钉死在那里,只要稍微挣扎一下,铁钉就会更深一寸。你知道那是什么感觉吗?” 诗语没有回答。 她不知道。 可她的身体在听到那句话时,本能地皱紧了眉。 “我恨他们。”苏予安的声音仍旧很柔,却像是披着一层冰,“恨所有把我当作枷锁又惧怕我挣脱之人。恨这世界所有以‘正义’为名,试图将我再次钉死的人。” 她停了一秒,目光却异常温柔。 “只有你让我没有那么恨。” “你不跟我说话,不安慰我,也不看我。”她笑了一下,笑里有点少年气般的任性,“可是你留在了我身边。你把尾巴绕在我的尾尖上。” 茶杯终于滑脱,落在地毯上发出一声闷响,温热的茶渍在柔软的绒毛间迅速晕开。 诗语怔怔地看着那一小滩水,喉咙里像被什么堵住。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感觉自己像是站在悬崖边,一阵冷风吹来,就足以让她整个人都往前坠。 “你现在不记得我,很正常。”苏予安看着她狼狈的样子,却没有靠近,只是伸出一方纸巾,缓缓递到她面前,“你的记忆是你亲手封印的。” “为什么?”诗语抬头,“既然你说我们……曾经……” 她没有把那个暧昧的词说出口。 她不知道该用什么词。 “因为疼。” 苏予安的答案简单得过分。 她垂下眼,指尖轻轻摩挲纸巾边缘。 “你从出生起就在世界之树根部,被树根勒着生长。”她的声音像在讲别人的故事,“每一次生长都是痛。你啃咬树根,也只是为了缓解那份痛。可在诸神眼中,你就是啃咬世界根基的怪物。” “他们试图杀你。” “你不明白为什么。你只是想活着。” 她每说一句,诗语的呼吸就重一分。 肺部像被灌满了海水。 溺水感一点点攀爬上来。 “你后来看到海。”苏予安继续,“那是你第一次感到平静。于是你跳了下去。” “你在海底看到了我。” “你看到我被钉死在那里,看到我死不瞑目的眼睛。” “你不懂我的不甘。”她抬眼,目光与她对上,“你只是觉得,那双眼睛很吵。” 诗语猛地一怔。 心底某个角落被这句话扎穿了一条细孔,沉得太久的记忆从那条缝隙里滴落出来。 ——她确实觉得很吵。 那双眼睛里满是复杂的情绪,她看不懂,也不想懂。 她只知道,那双眼睛让自己本就疼痛不堪的灵魂变得更重。 所以她选择封闭自己的情感与记忆。 封闭了之后,就安静多了。 “你封印的时候,”苏予安轻声说,“选择在我身边。” “你把自己所有的情感关在一扇门后,丢掉了钥匙,却把门留在了我脚边。” 她说到这里时,眼里一瞬间掠过去的情绪,几乎要溢出神的威严本身—— “所以我以为,你是在陪我。” “我以为你留下,是因为你爱我。” 她很少如此**地把“爱”这件事说出口。 即便现在,她的声音也轻得像是怕惊醒什么脆弱的东西。 诗语的心绷得很紧。 她第一次被人这样直白而沉重地说“你爱我”。 “那是误会。”她下意识想这么说。 可话还没出口,就被某种堵塞挡住了。 是因为,对方此刻眼里的东西,太让人不忍心去否定。 那不是人类的依赖。 那是神在漫长的寂寞中,抓住的一根唯一的细线。 “所以你现在想做什么?”她只好绕开那个词,尽量让自己冷静,“你找到我,是为了什么?” 苏予安看着她。 她的目光里有毁灭,也有令人心软的乖顺。 “为了重启诸神黄昏。”她的回答冷静而明确,“也为了——” 她慢慢弯下腰,拉近两人之间的距离,却仍然保持着那条礼貌的安全线,像是刻意克制着自己的本能。 “把我留在海底的那条龙,再一次留在我身边。” “这次,我不会让你逃。” 她的声音带着一点点笑,轻轻的,却有不容置疑的坚定。 “王诗语,”苏予安用近乎温柔到极致的语调,喊了她一声,“你愿不愿意——” “再陪我一起,毁一次世界?” 窗外,北海的浪花悄然拍在平台下方。 远处看不见的深渊里,有一具已经不再存在的巨蛇尸骸,仿佛在海水的幻影中缓慢睁开了眼睛。 而那条曾经啃食世界之树根部的黑龙,第一次在这个现代世界里,被人用名字、用情感、用残存的神话碎片,真真切切地叫住。 她被迫站在一个选择的岔路口—— 一边是她学会的平静人类生活,一张白纸般的日常。 一边是封印之下的疼痛、神之孤寂、以及一个被误解却至死不渝地爱着她的蛇。 ——她不知道该往哪边走。 但她知道,从这一刻起,自己再也无法假装,这个世界只是风雪与课堂组成的安静北欧冬日了。 因为有一条蛇,终于从海底回到了她身边。 而那条蛇,正在用最温柔的声音,对她伸出手。 大家好 我是八尺样 很高兴能够将自己创作的文字展现给大家观看 。 这是一个关于爱与牺牲 谎言与真心的故事。同时也是曾经毁灭过世界的一条蛇和龙转生谈恋爱的故事。 为了防止大家看不懂 我给大家先说一下我的几个设定: 1.首先 我的故事是以北欧神话为基础的,并添加了大量的私设 2.主人公苏予安为世界蛇(耶梦加得) 王诗语为尼德霍格。 3.在神话中 小蛇和小龙是没有直接接触的 因此这个设定就是我的故事中最核心的设定——之前是有接触的。 4.欢迎大家评论和指出不足 也请大家向我反馈会不会出现看不懂或者比较模糊观感的情况 我会根据大家的反馈进行调整和创作。 真的很谢谢大家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北海之下的眼睛 第2章 北风里的尾尖 第二章·北风里的尾尖 一 世界环的会客室门关上的那一刻,王诗语几乎是靠着墙,才让自己站稳。 走廊里没有人,只有隔着墙传来的海浪拍击声,闷闷地一下一下。 她掌心还残留着茶杯的温度,却冷得发颤。 ——“我是被他们钉死在海底的那条蛇。” 那句轻描淡写的话像是还在耳边回响。 她抬起手,按住自己的心口。 那里跳得乱七八糟,和她记忆里龙心沉稳的节奏完全不一样。 “尼德霍格……” 那是苏予安刚才最后叫她的名字。 古老、粗粝、带着世界树树根的味道。 那一瞬间,封印的缝隙被撑开一点点。 她看见自己庞大的龙身蜷在树根之下,黑色鳞片在暗红的泥土里反着冷光。每一次呼吸,都被根须勒得更紧,骨头发出细微的碎裂声。 疼。 疼得她只能张开嘴,一口一口往树根上咬。 血、树皮、泥土,都往喉咙里涌。 她咽下去,然后继续咬。 ——要活下去。 那是她出生时就刻在骨头里的本能。 可在诸神眼里,那变成了罪。 变成了“啃食世界之树的怪物”。 变成了一个必须被杀死的理由。 有人从高天俯视她。有人在枝叶之间喊叫,说她将带来灾祸,说她会咬断世界的根。 还有一只松鼠,裂着尖牙,疯一样地在枝干间穿梭,把每一份恶意都放大后传到她耳边。 她一直不明白。 为什么她只是在疼的时候反咬一口,大家就要她死。 记忆里的风声突然变成了现实里北海的风。 从墙缝里灌进来,在走廊打了个圈,吹起她胸前的校牌。 “王同学?” 远处传来轻声的呼唤,是之前带队的工作人员。 “车队要回学校了,大家都在集合,你还好吗?” 诗语深吸一口气,把刚才被撬开的那块记忆又生生按回去,脸上的表情一点点收拢成冷静。 “没事。”她冲对方点点头,“刚才有点头晕。” “第一次来海上基地,很多人都会不适应。”工作人员笑得很温和,“以后还有机会的。” ——以后。 她不知道自己以后还会不会来。 只是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会客室的门。 门后的女人此刻在做什么? 她说自己是那条蛇。 说她在海底死不瞑目,说那时候诗语在她身边。 “我以为你留下,是因为你爱我。” 那句轻描淡写的告白像一枚还未落地的雪,从天而降,正好糊在她脸上。 冰凉。 也有一点点……窒息。 诗语猛地别开视线,把围巾往上拉了拉,遮住半张脸。 …… 回程的校车上,比来时安静许多。 大家翻着手机里的照片,小声感叹着“总裁好漂亮”“要是能去实习就好了”,声音像被厚厚的雪压住,软软的。 诗语靠在车窗边,长发垂下来,一部分散在围巾上。 玻璃上映出她那张略显苍白的脸,左眼下那点泪痣更显眼了些。 “喂——”坐在她旁边的朋友凑过来,“你和总裁单独聊了这么久,她跟你说什么啊?招你去工作吗?我跟你讲,如果你进世界环,我以后就跟着你混饭吃了。” “……没说什么。” “别啊,这种八卦你都舍不得分享?” 诗语想了想,尽量挑了一个无害的说法:“她说,可以给我一份实习机会。” “啊——!!”朋友差点从座位上弹起来,“我就知道!你看你刚刚回答得那么漂亮,她肯定对你印象特别好!” “只是一个可能。” “可能也是可能啊。”朋友兴奋得要命,“你答应了吗?” 诗语顿了一下。 她想起会客室里,苏予安在提到“实习”时那句看起来顺理成章的话—— “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提供一份靠近海洋和深海研究的实习。对你以后写论文,申请研究生,都会有用。” 说这话的时候,她的语气和她刚才讲那些关于海底和死亡的事完全不一样。 轻松,甚至还带着一点试探般的期待。 像在询问一只受伤的小兽: “可以让我靠近一点吗?” 诗语那时只是低头,看着自己掌心那一圈被茶水烫出的红印,没立刻回答。 “你可以慢慢考虑。”苏予安像是生怕她有压力,语气轻得像安抚,“不急。” ——可她一点都不急吗? 诗语想起那双眼睛里短暂闪过的贪心。 那是逃不过她的。 龙王曾经在无数亡魂的眼里看过贪婪和执念,她看得清楚。 苏予安的贪心不丑陋。 但很真。 她很想把她留在身边。 “……我还没答应。”诗语对朋友说,“回去再想。” “你想什么呀!”朋友捶了她一下,“世界环诶!奥斯陆诶!海上基地诶!还有总裁诶!你到底有什么好犹豫的!” 诗语没说话,只是把目光重新投向窗外。 雪越下越大了,天空和海的界线被雪雾糊在一起。 她在这片白茫茫里,模模糊糊看见了一条极长极长的影子,从世界边缘一路蜿蜒过来,把整个地平线抱在怀里。 ——生来就是环绕世界的蛇。 那条蛇伸直身体,就会听见无数人的尖叫。 她只要动一动,就会被咒骂、被惩罚。 “凭什么?” 诗语的唇无声地动了动,连自己都没听见这两个字。 她不知道自己是在替谁不平。 替那条蛇。 还是替一直在树根底下疼痛的自己。 二 夜色降临奥斯陆的时候,城市的灯光像一圈圈温柔的火,从雪地里慢慢亮起。 世界环总部大楼的顶层,落地窗几乎撑满了整个墙面。 室内的灯只开了一半,剩下的光都来自城市——被雪反射过来的街灯,被海面推回来的港口灯,被远处峡湾边零散的民居灯。 苏予安坐在沙发上,腿边卷着一条柔软的灰色毛毯。她已经换下白日的西装,穿上一件宽松的针织长袖和家居裙,长发完全散开,像一条顺从垂落的小河,覆在肩上。 她手边搁着平板,屏幕亮着,显示的是刚刚调出来的信息。 ——王诗语,21岁,中国留学生,主修海洋相关专业。家庭背景普通,无异常收入记录,社交圈简单,唯一比较特殊的是:体检报告里有一次“不明原因贫血”和“皮肤瞬时鳞片样纹理”的备注,被医生归类为“可能的影像设备误判”。 她看着那些冷冰冰的数据,指尖轻轻敲在沙发边。 “……小龙。”她低低笑了一声,自言自语般,“你藏得这么认真。” 她往后一靠,整个人陷进柔软的靠垫里。 黑暗里,她的眼睛仍旧是清醒的。 诸神黄昏之后,旧神残魂分散,各自苟活。 有的选择睡去,有的选择附在神话书页里,有的附着在废墟和武器上。 她是少数保留了较为完整记忆的那一批。 那可能是因为,她死得太恨。 那些钉子钉进她骨头的瞬间,她几乎是把所有不甘都往未来甩——甩到某个自己还不知道的时间点。 于是她在现代醒来时,带着完整的愤怒和半截残损的记忆。 她记得自己是耶梦加得。 记得自己环绕过世界。 记得诸神黄昏的火焰。 也记得海底那条黑龙。 只是黑龙的脸,在海水和腐烂的梦里有些模糊。 她记得那条尾巴。记得那截尾巴根部的鳞片特别光滑。 那是黑龙唯一没有被树根勒伤的地方。 所以她在痛得难以忍受的时候,喜欢用尾尖去蹭那里。 可以稍微,舒服一点。 “你当时什么都不懂。” 她仰头看天花板,嘴角带着一点自嘲又宠溺的笑。 “连我这么明显地蹭你,你都不反应。” 记忆里的黑龙总是闭着眼睛。 她也说不上是不是睡着了。 只是安静地,把自己的尾巴盘成一个圈,圈住蛇的尾尖。 她从来没从那条龙那里得到过一个拥抱。 可是那样的安静陪伴,对于被世界钉死的蛇来说,已经是奢侈。 她曾在一次特别痛的时刻,心里非常小声、非常丢脸地想—— 要是她能抱抱我就好了。 哪怕就一下。 可她没有说出口。 她没有故意摇那条蜷着尾巴的龙。 她怕吵醒她。 怕她醒了,会走。 结果龙还是走了。 走之前,还顺手把自己的情感和记忆封起来,丢在她旁边。 “你真是……” 苏予安抬手,覆在自己眼睛上,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狠得很。” 她有一瞬间甚至想笑。 那是旧神之间才懂的讽刺—— 明明是混沌阵营的龙,却比毁灭阵营的蛇还狠得下心来,把自己所有情感全部封死。 她自己疯在海底,爱得执拗,偏偏对方那时还是一张白纸。 “现在也还是。” 她想起下午那双冷清的眼睛。 那眼里有世界树的影子,有北海的影子,有被困住的岩石的影子,却不太有她。 她在那双眼睛里,看见的是警惕,是疑惑,是一点点不知所措。 ——没有爱。 至少不是那种她回忆里,曾在无数次痛到极处时自以为看到过的爱。 她以为那条龙留下来,是在深爱她。 结果只是龙王觉得吵,于是把门锁在她身边。 那也是一种“选择”。 是在所有可能的地方,把最安静的一角留给她。 所以她仍旧不想怪她。 她不怪。 她只是,难过。 蛇从来不适合做需要“等”的那一方。 她们生来环绕世界、咬住世界、勒住世界。 可她还是在等。 等那条龙的记忆一点点裂开,等她从白纸上重新生出颜色。 “你忘了我没关系。”她在空荡荡的顶层公寓里低声说,“我会让你再喜欢我一次。” 说着,她忽然侧身,从沙发边抓过一个柔软的抱枕。抱枕上是某次活动时粉丝赠送的“世界环周边”——设计师不知道从哪儿打听来她喜欢蛇,画了一条极简线条的小蛇圈在黑色背景上。 她把抱枕抱在怀里,用下巴轻轻顶了顶。 “不过……”她低声道,“这次不打算只要尾尖。” “我要整条龙。” 她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很乖。 像是在和谁撒娇讨要东西。 窗外的风吹在玻璃上,发出轻微的震动。 远处的海面在夜色中起伏,一道极浅极浅的光像尾巴尖一样滑过水面,很快被黑暗吞没。 三 松鼠拉塔托斯克的转世自认为自己已经够忙了。 作为“掘墓人”组织在北欧的一个执行者,她每天要监视世界树残迹附近的异常能量波动,要处理那些不甘心的亡者残影,还要对付各种旧神残魂在人类社会里的小动作。 最烦的,是要来回在“树的上面”和“树的下面”跑。 ——虽然这个时代的世界树已经倒塌,实体不存在了,但对应的维度仍然有脉络。 “掘墓人”这群疯子提出一个理论: 世界会重复终结。 每一次诸神黄昏,旧神死去,残魂流入新世界,再带着新的名字和身份重新生活——直到某些关键节点又自动对齐,开始下一次终结。 他们的任务,很简单也很难: 要么提前干预,让“黄昏”被推迟;要么在无法阻止的情况下,尽量收集、记录所有旧神的死亡细节,为下一次“世界重置”留下线索。 拉塔托斯克原本只是那只整天在世界树上窜来窜去、负责挑拨离间的松鼠。 诸神黄昏之后,她的残魂也落到了这个轮回里。 作为曾经在树干和根部之间跑来跑去的信使,她对“上面”和“下面”的路都很熟。 ——所以很自然地,被掘墓人盯上。 “你来帮我们送信。”组织这样说,“顺便,把你以前惹出来的祸稍微补一补。” 拉塔托斯克现在的样子,是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女孩子。 长发颜色浅浅的,像被冬日阳光长时间晒过的松果,尾端卷得有些自然,容易乱。她穿厚厚的毛线连衣裙,外面套一件大口袋羽绒服,走路的时候步子很快,像是随时准备蹦到树上的那种。 她的名字叫……嗯,组织在她降生的时候给她注册的身份证上写的是“Rita · Toske”。 简称:丽塔。 “你再这样乱跑,会冻坏脑子。”她的搭档——一位金发、留着长长侧辫的女巫嘀咕着给她围围巾,“今天海上风很大。” “我脑子本来就不太好。”丽塔理直气壮,“你看,要不是这样,我怎么会答应你们的工作?” 女巫无奈地叹气。 “今天的任务重点,是世界环基地。”她翻开一本纸质小册子,上面画着简陋的地图和密密麻麻的符号,“深海那边传来的波动又有点不对劲。你要去看一眼。” “是安安还是小语?”丽塔懒懒靠在椅子上,摇晃着脚尖,“还是两个人都动了?” “别用这种昵称叫旧神。”女巫扶额,“尊重一点。” “你上次不还拿着那两个人的合照当屏保?”丽塔眼尖地瞥了一眼对方手机,“说什么‘这一世颜值真高’?” 女巫:“……” “重点。”她迅速把话题拉回,“今天世界环接待了大学生参观。我们收到报告,说现场某个时间点,‘蛇’和‘龙’的因果线短暂重叠,波动很强。” “那不挺好?”丽塔眨眼,“说明缘分到了。我们不就等着看她们什么时候再遇上吗?” “你忘了上一轮诸神黄昏有多惨?”女巫压低声音,“世界树倒塌,海水倒灌,人类文明直接被洗了一遍。我们现在还在给那一轮收尾。” “可是——”丽塔叼着吸管,含糊不清地说,“你不觉得她们这种‘至死不瞑目 封印情感’的组合,很浪漫吗?” 女巫冷冷看她一眼:“掘墓人不谈浪漫。” “那你手机屏保?” “——工作需要。” 丽塔心虚地笑了一小下。 其实掘墓人的很多成员,多少都有点这种“病态的浪漫”。 不然谁会愿意一轮又一轮地记录诸神的生死,看他们反复爱恨,自己却不能伸手去真正改变什么? 她从衣兜里掏出一支小小的银色针,放到灯光下看。针尖仿佛带着一点点微光,像是某种“世界线”的标记。 “我去看一眼。”她一下从椅子上蹦起来,“如果安安真的要动手,我顺便提醒她两句,别把世界弄得太难收拾。” “你以为你喊她一声‘安安’她就会听你的?”女巫无语,“她只听她老婆的。” “那也是我老婆。”丽塔顺口胡说,“上一轮我就已经宣布——” 还没说完,一阵冷风从窗缝里灌进来。 窗外高高的电线杆上,有乌鸦排成一列,黑压压地盯着她。 女巫放下杯子:“看吧,阿萨那边的人已经开始盯世界环了。” “我要是再不去,小蛇就要被盯穿了。”丽塔耸耸肩,“我可怜她。” 说完,她套上羽绒服,抓起桌上的帽子往头上一扣,长发被压得乱七八糟,却懒得整理,整个人像一团暖乎乎的毛团,飞快地冲出门。 “……松鼠就是松鼠。”女巫看着她的背影,揉了揉额角,“一辈子都跑不停。” 四 剥开人类城市的外壳,会看到一个暗处更密集的世界。 旧神残魂,各类阵营,人类中觉醒的异能者,掘墓人,阿萨守夜人,龙族议会…… 他们交织在同一片雪地下,彼此试探、合作、背刺,各自守着自己那一点点自以为的“正义”。 世界环大楼的地下四层,有一间没有出现在任何建筑平面图上的空间。 门很普通,刷卡进入。 门内,是一片巨大的圆形空间——比海上实验基地更深。 墙壁上镶嵌着一圈圈符文,与现代科技设备杂糅在一起。中央是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水,水面安静得仿佛不存在。 苏予安站在边缘。 她换上了一件简单的黑色连衣裙,外面披着一件长风衣。脚步声在空旷的空间里回响。 “蛇。” 深水里传来一个懒洋洋的女声。 声音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出来,穿过层层水波,最后在她脚边散开。 “你今天的心跳,很不稳定。” 苏予安垂目,看着那片黑水里微微泛起的波纹。 “你们连这个也要监测?”她笑了一声。 “当然。”女声缓慢地说,“你是毁灭阵营的旗帜,我们不得不小心。” 说话的是“海姆冥海”的守门人,这一轮轮回里,她被叫做“赫尔加”。 曾经掌管亡者国度的女神,现在负责和世界环做一部分交易——他们负责给她提供深海科研技术,她负责给他们留出一个通往“底层”的渠道。 互相利用。 “你今天见到她了。”赫尔加的声音里带着一点冷淡的好奇,“感觉如何?” “比我想象的还要……乖。” 苏予安想到那双困惑而紧绷的眼睛,明明有杀龙王的战绩,却坐在她对面捧着茶杯小心翼翼地喝,连杯子都差点拿不稳。 “可她现在不爱你。”赫尔加很直接,“你确定要这么急着把她拉进来?你知道这对诸神黄昏意味着什么。” “我当然知道。” “那你还——” “可这是我这几百年来……”苏予安轻声打断她,目光落在自己脚尖,“第一次觉得活着有点意义。” 空间里沉默了一会儿。 黑水里泛起一圈圈小小的涟漪。 “你们毁灭阵营的人总是这样。”赫尔加叹气,“一边说要毁掉世界,一边又在世界里找意义。” “你不也是?”苏予安淡淡笑,“死者女王,却总在替活人衡量平衡。” “那是职责。” “我的职责是毁灭。可我现在有一点想偏心。” 她走到更近一点,风衣的下摆垂在脚边,像一截乖顺垂下的尾巴。 “我不会让整个世界轻易崩塌。”她说,“至少在她站稳之前不会。” “你打算怎么做?” “先把她留在我身边。” 她说这话时,眼里那一点小小的期待,可以轻易让人忘记她曾经盘绕过世界。 “让她习惯我。” “让她知道,她不是‘怪物’,也不是‘罪’。” “让她知道,即便这个世界都要她死,也至少有一条蛇,会站在她那边。” 赫尔加沉默地听着。 “你知道掘墓人一直在观察你们。”她提醒,“阿萨那边的人也不可能坐视不理。如果你们两个阵营的核心继续靠近,新黄昏几乎是必然。” “那就必然吧。”苏予安轻声,“世界本来也没多干净。” “蛇——” “我会收拾烂摊子。”她抬眼,“赫尔加,你最担心的,是亡者来不及安置。” 深水里传来一声轻笑。 “你总喜欢把别人的担心说得这么理智。”赫尔加说,“那你自己呢?你不怕她最后还是不要你?” 苏予安垂下眼。 “怕啊。” 她很坦诚。 “可是……”她看向远处黑水的深处,声音压得极低,“比起再一次被钉死在海底、整条蛇腐烂至尽头还没人记得我的名字,我更怕这一世你们又把她推到树根底下去。” 黑暗里,有某种古老的情绪在悄悄翻动。 “我是毁灭阵营。”她说,“但不代表我愿意看她再痛一次。” “如果这个世界一定要拿她来做牺牲品,那我就毁了这个世界。” 这话说得轻飘飘的。 却让黑水深处一阵窒息般的沉默。 “……蛇啊。”赫尔加最后轻声,“你这样会让很多人头疼。” “那就头疼吧。”苏予安笑起来,笑容温柔得过分,“反正他们当年也没替我们疼过。” 她转身离开。 长发在身后晃动,风衣裹着她纤细的身形,像一条优雅地滑过夜色的蛇。 五 夜很深的时候,学生宿舍楼的暖气管发出低低的响声。 楼道里偶尔有脚步声和压低的笑。 王诗语趴在桌前,电脑屏幕上的文档还停留在“世界环参观报告”的标题页。 她一个字都没写。 桌上摊开的,是苏予安给她的那张“实习意向表”。 上面有世界环的logo,还有一行空着的手写签名栏。 “你可以回去之后考虑。” 她记得那时苏予安这样说。 说话的时候,她把笔放在签名栏旁边,下意识往前推了一点。 那动作很小心,像怕唐突了她。 诗语握着笔尖,悬在空中好一会儿,最后还是没有签。 她不是不心动。 对于一个研究海洋的学生来说,世界环提供的是最顶级的平台。 更何况—— “你有时候半夜会痛。” 苏予安在讲完“实习”的好处之后,突然轻声补了一句,“那种从骨头和血里冒出来的痛。” “你还会梦见树根,梦见世界树倒塌,梦见那只烦人的松鼠在你头顶叫。” “你会以为是胃痛、偏头痛、睡眠问题,其实是封印在反噬你自己。” “如果你在我身边,”她说,“这些至少会好一点。” “为什么?”诗语那时问。 “因为我知道怎么让你不那么痛。” 那女人说这话时,眼睛里有一瞬极深的寂寞。 那是她在海底一个人撑过来的经验。 她太懂“痛”了。 所以她可以用自己的方式,替她挡一点。 ——至少这是她说的。 诗语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那瞬间有点想相信她。 她看着那张表,指尖缓慢地沿着纸边缘滑过去。 触感有点粗糙。 她手背上突然有一阵瘙痒,像是有什么东西要钻出来。 下一秒,细小的黑色鳞片从皮肤下微微浮起,在灯光下泛出极浅的冷光。 “……又来了。” 她低声嘟囔。 每次封印松动一点,她的身体就会用这种方式提醒她: 你不是普通人。 你是从世界之树根部爬出的龙。 她下意识伸手去抓。指尖触碰到那些鳞片时,一股冰凉顺着神经往上爬。 她闭上眼。 那一瞬间,她好像又听见了深海。 海水压得骨头隐隐生疼。 铁钉钉穿蛇脊的声音清晰得可怕。 还有那条巨蛇粗重的呼吸声。 她看到那条蛇的眼睛—— 巨大、通红、布满愤怒和不甘。 蛇张嘴想说话。 可她听不见。 那双眼睛太吵了。 她本能地伸出尾巴,绕住蛇冰冷的尾尖。 ——安静一点。 没有声音也好。 …… “嘶——” 现实里,王诗语被痛得倒吸一口凉气。 鳞片从她手背上一瞬间消失,像被烧灼过的幻影。 她却已经出了一身薄汗。 “你在做什么?”室友推门进来,看到她这副样子,吓了一跳,“你脸色好差啊。” “可能是暖气太热了。”诗语敷衍地笑笑,把袖子往下拉,遮住刚才那片微微红的皮肤,“我去洗把脸。” 她绕过室友,走进狭小的卫生间。镜子里的人脸色确实很苍白。 她用冷水捧了几把,水珠顺着脸颊滑下来,打湿了散在胸前的发丝。长发被水贴在脸侧,显得她整个人更安静。 她盯着镜子里那双眼睛,忽然觉得有点陌生。 “尼德霍格。” 她试着在嘴里念那个名字。 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那不是人类的名字。 那是—— 龙王。 她应该在树根之下,在亡者的血海里,在被神诅咒的黑暗中。 可是现在,她站在一间有暖气、有热水、有日常琐碎噪音的学生宿舍里。 窗外是奥斯陆的雪。 床上堆着廉价的毛绒玩偶。 桌上是世界环的实习表。 那条蛇说: “这次,我不会让你再一个人疼。” 诗语轻轻咬住下唇。 她不知道那条蛇是不是值得相信。 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伸手。 她只知道—— 如果她一直不动,这个封印终究会在某个时间点自己爆开。 到那时候,她可能连选择的机会都没有。 她擦干脸,从卫生间出来。 室友已经钻进被窝,正抱着手机看剧。 “诗语,你明天早上有课吗?” “有。” “那你早点睡。”室友嘟囔着,“我帮你关灯?” “等一下。” 她走到桌前,坐下。 灯光从桌边落下,在纸上铺开一层暖黄色。 她握住笔。 把自己的名字,一笔一划,写在了“实习意向表”的签名栏上。 ——王诗语。 字不大,却很稳。 写完之后,她盯着那几个字看了几秒钟。 心里的某个天平缓缓偏向一侧。 “关灯吧。” 灯灭了。 整个房间陷入柔软的黑暗。 她钻进被窝,长发散在枕头上。 在睡意彻底将她拖走之前,她隐约听见自己脑海深处,有一个声音轻轻地笑了一声。 不是她自己的。 更像是从极深的海底传来。 ——乖。 ——这次别再跑了。 六 第二天一早,世界环总部的秘书部收到一封加密的内部邮件。 发件人:苏予安。 标题很简单: 【新实习生资料,优先安排接触深海项目】 秘书看了一眼附件里的名字,挑了挑眉。 她已经习惯了上司偶尔亲自关照某些人——合作方的子女、重要客户的代表、政府那边塞来的人…… 可这次的备注有点特别。 “注意保密。” “避免不必要的监控与骚扰。” “如有人主动打听此人背景,一律记录上报。” 秘书若有所思地合上电脑,去给上司准备上午会议的资料。 推门进去时,她看见苏予安正坐在办公桌后,认真翻阅着一本厚厚的报告。 今天她换了一身浅色的套裙,柔软的羊绒面料让她整个人的气质显得更温和一些。长发依旧挽起一半,露出修长的脖颈线条。 “苏总。”秘书把资料放下,“这是九点会议的文件。还有——您昨天交代的那位学生,已经录入了系统。” 苏予安点点头,接过。 “辛苦。”她抬眼,温声道,“后面可能会有人打听她,你们都按邮件里说的做。” “是。” 秘书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问:“那位……是您亲戚吗?” “算是吧。”苏予安笑了一下,“很久以前就认识。” “哦——”秘书恍然,却又觉得哪里不对,“但她的资料上……” “人类的资料。”苏予安轻轻敲了敲桌面,“从来都不太准。” 秘书自然地把这一句当作“玩笑”,于是也笑了笑,退了出去。 门关上的瞬间,办公室恢复安静。 苏予安低头,在手机备忘录上写下一行字: 【小语到岗时间:三周后】 她盯着那几个字看了一会儿,指尖轻轻摩挲屏幕。 三周。 对于神祇来说,是可以忽略不计的时间。 但对于正在重新长出记忆的人类学生来说,那是一个恰到好处的缓冲期。 她不急。 不急着把龙扯进自己的世界。 她只是…… 已经开始期待,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有另一个杯子,在自己的日程表上有另一行和她相关的安排。 她可以想象很多细节—— 比如冬天里,给她准备一条更厚一点的毯子。 比如在她写报告写到半夜的时候,悄悄走过去,从背后环住她,替她揉揉因为久坐而僵硬的肩膀。 比如在会议间隙,把她叫进来,装作随意地问:“午饭吃了吗?” ——然后顺势把自己本来懒得吃的那份也推过去。 她从来没有这么认真地,在脑海里排列过“贴贴”的场景。 在海底的时候,她只能用尾尖蹭她的鳞片。 现在,她可以用手。 她看着自己的手。 指节修长,掌心温暖。 完全可以,像人类那样,抱住她。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低低笑了一声。 “苏总?”通讯器里传来助理的声音,“九点会议要开始了。” “知道了。” 她收起那些太过柔软的想象,把手机屏幕按灭,让自己重新戴上“世界环总裁”的面具。 她站起身,裙摆落在腿侧,优雅地迈向会议室。 ——神在台上。 ——蛇在世界之上。 ——而她的心,正毫无节制地往一条黑色的小龙那里滑。 七 三周时间,在雪和课表之间静静溜走。 王诗语按部就班地上课、写作业、和同学去喝咖啡、在夜里梦见树根和蛇眼。 她没有告诉任何人自己签了那张实习表。 直到世界环发来正式的录取邮件。 她坐在寝室的床上,看着收件箱里那封简洁的通知,忽然有点恍惚。 “哇——你真的要去啊?”朋友探头过来,“那我之后要叫你‘苏总的人’了。” “别乱叫。” “那叫什么?” “……叫我‘打工人’。” “世界环的打工人也很高贵的好嘛。” 朋友在床上滚来滚去,替她开心。 诗语却没那么兴奋。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那封邮件,指尖在触摸板上停了一会儿,最后轻轻点了“已读”。 她知道,从她在签名栏写下名字的那一刻起,她的命运已经稍微偏了一点。 偏向那条蛇。 偏向那片深海。 偏向诸神黄昏复苏前的宁静风暴。 她不知道这是不是正确选择。 可是—— 在某一个梦境的深处,她清清楚楚地听见过海底那句几乎要碎掉的求救: “你可以离开的。” “走啊。” “别待在这里。” 那条蛇嘴上说“别待在这里”,眼睛却一直盯着她。 像任何一个其实很不想你走的人。 那时的她没回答。 只是把尾巴圈得更紧一点。 这一次,她想试着给一个回答。 ——好。 ——那我去你那里。 至于世界会不会因此再一次落入黄昏,神会不会再次被焚,海会不会再次倒灌…… 那是三周之后、三个月之后、三年之后的事了。 现在的她,只是一个把行李箱拉出来、认真折叠衣服的普通大学生。 床边的雪靴放得整整齐齐,行李箱里叠着几件厚毛衣和围巾。长发被她随手用发绳松松绑在背后,几缕碎发掉下来,遮住了表情。 她把最后一件衣服放进去,压了压,箱子合上时,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像是某扇门,再一次被锁上。 也像是另一扇门,悄悄被推开了一条缝。 门那头,是世界环,是北海深处,是一条乖乖等了她几百年的蛇。 也是—— 她封印里的“痛”。 和被误解成“爱”的那一场陪伴。 故事,还远远没有到真正开始的时候。 北方的风却已经忍不住,提前吹了一下。 第3章 海上环中的蛇影 第三章·海上环中的蛇影 一 北海上的风从来不温柔。 世界环海上基地再次出现在视野里时,天空还蒙着一层灰白色的云,雪没有落下,却已经在空气里酝酿出了冷意。 从奥斯陆码头驶出的接驳船上,站着寥寥几人。 世界环的人穿着统一的深色冬装,图案简洁尖锐,走路带着训练出的稳妥。 只有一个女孩的身影略显单薄。 她穿的是自己习惯的浅色长款呢大衣,里面叠了毛衣和衬衫,围巾绕了两圈,长发全部放下,轻轻压在肩上。头发被海风卷起两缕,很快又落回她脸侧。 那是王诗语。 她拖着自己的行李箱,站在甲板边缘,看着那一圈白色的环形建筑逐渐放大。 和三周前相比,它没有任何变化。 依旧是金属的冷光,依旧是荒凉而精准的线条,依旧像一只搁在海面上的巨大蛇环。 不同的是—— 这一次她不是被带来参观。 而是主动走过去。 “第一次上岗会紧张吗?”一位穿着世界环制服的女工作人员带着笑意和她搭话,她留着柔顺的中长发,神情很亲切,“放心,我们不会立刻把你塞进深海舱里。” “还好。”诗语拢了拢围巾,有礼貌地回以一笑,“谢谢。” “苏总裁特意打了招呼,要我们好好照顾你。” 工作人员的语气里有一点揣测,“你们……是亲戚?” “算是吧。”这回是诗语说“算是”。 嘴唇动的时候,她自己也察觉到这句牵强又模糊。 她其实不知道,该用什么词来定义那种荒诞的纠缠——海底、铁钉、封印、误会的爱。 ……在任何一个人类关系的分类里,都找不到对应的格子。 船靠上基地侧面的浮动码头,厚实的绳索被抛出,紧紧栓在金属系泊桩上。 踏上金属平台的时候,海风正好从侧面卷过来,吹起她的长发和大衣下摆。 耳边一瞬间像是有很久很久以前的风,夹着树叶的尖叫和亡者的哀嚎。 她下意识顿了顿脚步。 “需要我帮你拿箱子吗?”工作人员伸手。 “不用了。” 她重新稳住自己,把箱子拖过接缝,进入那道厚重的安全门。 门关上的一瞬间,风声被隔绝在外。 取而代之的是低沉的机器运转声和空气循环系统的轻微嗡鸣。 世界环海上基地的内部,是与外界严酷环境截然相反的恒温。灯光明亮却不刺眼,走廊很宽,墙壁上时不时有银灰色的指示牌写着区域编号。 一切井然有序。 仿佛这里不是漂浮在北海上的一座孤岛,而是某个巨大而安稳的心脏。 ——可她知道,这颗“心脏”里藏着的,是毁灭。 “这边。”工作人员带她乘上电梯。 电梯稳稳下行,楼层指示灯从1到-1,再到-2。 “你会主要跟着深海观测组。”工作人员介绍,“苏总说,先让你接触基础数据,慢慢适应。” “她现在在这里吗?”诗语问。 工作人员愣了愣,笑起来:“苏总裁昨天晚上才从总部飞来,说今天会待在基地一天。” “怎么?”她眨眨眼,“紧张见领导?” “……没有。” 电梯轻轻一震,停下。 门开了。 扑面而来的是一阵更潮湿一点的空气,掺着淡淡的海水金属味。 深海观测层不像上面那么明亮,灯光被控制在柔和的亮度,避免长期监测人员疲劳。隔着厚玻璃的一整面墙,映出外面真实的海水——那是从海面下方引入的观测窗口。 海水在玻璃外缓慢起伏,深处看不见,只有细小的浮游生物在灯照下像星尘一样。 “王诗语。” 有声音从一侧的控制台前传来。 她转头,看见一道人影从仪器间走出来。 不是苏予安。 是一个留着柔顺长发的女人,戴着工牌,上面写着“海洋数据组·副主管”。 “以后你向我汇报。”她伸手,“我叫艾尔莎。” 她的眼睛是浅色的,像北方常见的冰湖,里头却藏着一丝锐利,“我听说你在学校的成绩不错,也听说……你和苏总裁有‘渊源’。” 最后三个字,她压得很轻。 “渊源?” “是啊。”艾尔莎笑了笑,“她很少亲自签实习生表。” 诗语没接话,只是很自然地把话题转到了工作上。 “我来之前看过一点世界环公开的资料。”她说,“想从最基础的做起。” “很好。”艾尔莎点头,“我们这里不缺背景,更缺踏实的人。” 她带着诗语走向控制台。 屏幕上不断滚动着数字和图线,海流、温度、压强、不可命名的微弱能量波动,被转换成随时跳动的曲线。 “这里,主要是监测。”艾尔莎边操作边解释,“正常的数据是这样的——” 她调出一段过去一周的图线。 “你需要先熟悉它们的‘正常模样’,以后才能第一时间发现异常。” “异常?” “比如……旧神残魂活动,某些神器碎片的苏醒,或者……”她瞥了她一眼,“某条不安分的蛇,翻了个身。” 那句“蛇”说得很随意。 可诗语还是心里一跳。 “你们一直在监测她?” “也监测别的。”艾尔莎耸耸肩,“世界环不只是毁灭阵营的玩具,我们也是人类世界里最早察觉旧神复苏的群体之一。有人想毁世界,有人想保世界,有人只想记录世界——” 她的手指在屏幕上敲了一下,“我个人,只想不被淹死。” “淹死?” “世界树倒塌的时候,我淹过一次。”艾尔莎笑得很淡,“这辈子不想再被同一种水淹第二次。” 诗语盯着那块屏幕。 她的目光扫过一些标注着特殊符号的时间点,那是数据图线上突然升高或者振幅异常的地方。 这些尖锐的峰值,大多集中在基地下方某个固定深度。 她知道那下面有什么。 一扇通往世界更深处的门。 以及—— 蛇。 “你还有别的问题吗?”艾尔莎问。 诗语摇了摇头。 “不急着现在问。”艾尔莎递给她一叠资料,“先熟悉这些基础数据。中午之前,看完第一章。” “好。” 她接过纸张时,指尖略微冰凉。 艾尔莎挑了挑眉,忽然又笑起来。 “你怕冷?” “有一点。” “这里冬天更冷。”她说,“不过——” 她话音未落,深海观测层的门刷地打开。 一阵更冷的风从外面卷进来,却被暖风系统迅速中和。 门口站着的人影,像是把外面的冬日一起带了进来。 “苏总。” 艾尔莎立刻收敛笑意,打了个招呼。 诗语转头。 二 苏予安今天没有穿西装。 她穿的是一件剪裁得体的长款羊绒大衣,里面是高领针织长裙,颜色从颈间一路铺开,柔软地垂到膝下。大衣敞着扣子,腰间系着带子,把线条收得很柔和。 她的长发全部披下,顺顺当当地落在肩背,走路时轻轻摆动。 极简的耳饰贴着耳垂,两侧的发丝偶尔扫过,将一瞬间的冷金属光掩住。 她站在深海观测层门口,目光只在室内众人身上淡淡扫了一圈,就不偏不倚地停在了某个位置。 ——在那张被数据单挡住了一半的脸上。 “早上好。”她的声音不高,却很清晰,“新来的实习生,适应得怎样?” “苏总。”艾尔莎朝她走近一步,笑容有分寸,“她刚到,就开始啃数据了。看样子比很多只想混证明的人认真。” “那样的人,不该进来。”苏予安淡淡道。 她说话的时候,目光一直没从诗语身上移开。 被那样直直看着,诗语有一瞬的别扭。 她想起那天在会客室里,那句“我是被他们钉死在海底的那条蛇”。 此刻再看,她身上的那种“神之威严”被衣着柔和了不少,却还在。 只是被收得很紧。 像一条盘起的蛇,乖乖地把尾巴和头都藏在衣服下面,只露出一双温柔的眼睛。 “王同学。”苏予安叫她。 “……苏总。” 她很人类地回应了一句。 那一瞬间,既像是在叫一个“总裁”,又像在叫一个从海底爬回来的旧神。 “昨晚住得还习惯吗?” “还……好。” “如果有任何不适应,可以告诉我。”她的语气极自然,“基地的房间如果太靠近机器,你睡觉会更容易做梦。” “做梦……” 诗语下意识捏紧了手里的纸。 “深海会说话。”苏予安替她把未说完的话接下,“它们喜欢往人类梦里塞东西。” 那一刻,她看起来并不是在随口谈“梦”,而是在非常具体地回忆某个漫长的夜里,海水如何一点点灌进自己的意识。 “你昨天梦到什么?”她问。 “苏总。”艾尔莎出声,“这是工作时间。” “我知道。”苏予安淡淡一笑,“我在关心员工心理健康。” 她只是顺手绕过艾尔莎,从操作台上拿起一支空杯,走到一旁简易的茶水机前,倒了一点热水。 然后,像是再自然不过的举动一样,她端着那杯水,走回诗语身边。 “实习第一天,容易紧张。”她将水杯放在她桌边,“手会冷。” “……” 诗语确实手很冷。 刚才艾尔莎和她握手时,大概已经察觉到了。 但被他人提起的时候,她还是有点不自在。 “谢谢。”她低声说,伸手去接。 她刚碰到杯壁,另一只温暖的手指便很轻地和她指尖碰到了一瞬。 那是苏予安的手。 她像是完全没察觉这点触碰,只当自己是在稳住杯子,避免热水洒出。 但那一瞬的接触里,诗语能够很清楚地辨认出: ——这是蛇在探温。 是蛇在用尾尖试探水的温度。 温度刚刚好。 不烫伤,也不太凉。 连试探都小心翼翼。 她忽然觉得,有点难以呼吸。 “苏总。”艾尔莎假装没看见那一瞬的暧昧,只是尽职地提醒,“你今天上午还有阿萨那边来的联络会议。” “嗯。”苏予安收回手,笑容立刻变得公事公办,“我很快就上去。” 她说着,又看了诗语一眼——那一眼里有太多复杂的情绪。 关心、审视、喜悦、隐约的占有欲,还有一点被压在最底层、几乎要溢出来的委屈。 委屈的,是她一个人在海底等了太久。 “工作上有什么不懂的,直接问艾尔莎。”她终于收回视线,转身,“如果你不敢问她,可以来问我。” 最后这半句,她说得非常轻。 宋体字一样清楚,却像压在纸页最底下一句悄悄话。 诗语握着水杯,指尖被温度一点点烫热。 她没回答,只是用力点了点头。 苏予安似乎很满意这样的反应,笑意明显柔了两分。 她转身离开深海观测层。 大衣下摆轻轻一晃,长发在身后划出柔软的弧线。 从背影看,她比任何人类总裁都更“乖”。 乖得不像那个曾经盘绕世界、只要轻轻一动就会引发灾难的神祇。 三 阿萨守夜人的会议室永远有点太亮。 灯光从高处直直落下,桌面反光让人不舒服。 银灰色的墙上挂着简化的符号——长矛、马头、鹰翼、闪电。 这些图案在旧神时代原本象征着力量与秩序,现在不过是某种“传统”的装饰。 会议桌一侧,一位眉眼精致却透着冷硬的女人翻着档案。 她的金发很长,被她随手束成一个松散的低马尾,发丝滑到背后,露出纤细的颈线和耳侧一枚小小的银色耳环——那上面刻着简化的瓦尔基里羽翼。 她叫西格伦。 上一轮世界里,她曾是战死者的引路者。 这一轮,她是“阿萨守夜人·北欧分部·负责人”。 她的工作很简单: 盯住“毁灭”。 盯住那条蛇。 “世界环最近的深海项目,又有新的人类研究参与。”一位同样留着长发、身形纤细的女分析师在屏幕上翻出一页资料,“这是最新录入的一位实习生。” 照片上,是王诗语冷清的脸。 左眼下那点泪痣很明显。 “背景普通,无异常资金往来记录,体检数据有一处被世界环内部加密,我们暂时没拿到。” “体检数据?”西格伦抬眼,“她怎么了?” “标注上只写了四个字:‘暂不公开’。” “……” 西格伦指尖敲了敲桌面。 “世界环什么时候对一个实习生的体检结果也这么上心了?” “这位实习生的录用邮件,是苏予安亲自签署的。”分析师补充,“而且在内部系统里标记了‘避免不必要监控’。” “避免监控?” 西格伦笑了一下,笑容冷淡。 “毁灭阵营的蛇,在保护一条普通人类?” “我们不排除她是某个旧神残魂的可能。”分析师说,“具体身份,目前没有确切信息。” 屋子里一时安静。 西格伦盯着屏幕上的照片片刻,忽然站起身。 她的动作干净利落,却不会让人觉得“硬”。 她身上的服饰虽然是制式制服,但腰线收得很好,裤装部分也做了细微改良——利落,但不带任何刻意强调“男性化”的线条。 “世界环今天在海上基地。”她说,“准备一趟私人航班。” “你要亲自去?” “蛇动了。”西格伦淡淡道,“龙可能也要醒了。这个节点上,我不能坐在这里看报告。” “是。” 她拿起自己的羽织外套,长发被带起一点,散落在肩上。 走出会议室的时候,雪光从窗外照进来,映在她脸侧。 她在玻璃映出的倒影里,看见自己眼里的犹豫一闪而过。 那一瞬间,她几乎想起了上一次诸神黄昏—— 蛇死在海底。 龙封闭自己。 阿萨诸神一个个倒下,剩下的寥寥残魂在灰烬里爬出新的名字,重新混入轮回。 当时她站在世界树倾倒的枝叶间,看着蛇的尸体被大海吞没,看着龙王从根部跳入海中。 她本该在那个时刻,就拔剑斩向深海。 那是她的职责。 可是她没有。 她只是握紧了剑。 手指在剑柄上发白,整个人却像钉在了原地。 那一刻,她不知道自己是在犹豫什么。 “你迟疑,是因为你也恨。” 后来赫尔加曾冷冷对她说,“你恨这个总拿你当棋子的世界。” 那句戳破实情的话,让她拒绝再和亡者女王见太多面。 她不想承认自己和那些毁灭阵营、混沌阵营的人有任何类似的情绪。 她是阿萨守夜人。 她守的,是“秩序”。 ……至少她一直这样告诉自己。 四 深海观测层的午餐时间,世界环的食堂在基地中轴的一个宽敞区域。 食堂的玻璃墙外就是海。 这样设计不是为了观光,而是为了时刻提醒基地上的每一个人—— 脚下是什么。 “你喜欢吃什么?”同组的实习生凑在诗语旁边,小声问,“这里的鱼很好吃。” “都可以。” 她拿了简单的一份餐食——一小块烤鱼,一些蔬菜和汤。 坐下时,正好面对着那一面玻璃。 海浪在远处翻涌,但到了基地附近就被人工防波结构削弱,变得温和。 几个世界环的研究员坐得很分散,低头吃饭、翻资料。 气氛安静,甚至有点过于安静。 “你不是说苏总今天在基地吗?”有人压低声音和同桌说,“怎么没看见她来食堂。” “人家那种层级,哪会来和我们抢位置。” “可我上次……真在这里看见过她。”那人坚持,“她排队排得可乖了。” 诗语听着,手里的叉子停了停。 她想象了一下苏予安排队打饭的场景—— 她大概会很自然地站在人群里,不催不抢,轮到她的时候,声音轻轻地说“谢谢”,然后端着盘子去找一个靠窗的位置。 蛇本来就适合待在高处。 但她偏偏习惯在最普通的人群中,装乖。 那样的画面对她来说,并不难想象。 “王诗语。” 有人在身后叫她。 声音不高,却一下就把她从想象里扯回现实。 她回头。 果然。 那个人端着一盘食物站在她身后,盘子里的搭配看起来……虽然均衡,但明显有某种“别人帮选”的痕迹——菜放得多,肉不多。 “苏总。” 周围桌上的人纷纷放慢了吃饭的动作,视线不约而同地朝这边飘。 “可以坐这里吗?” 苏予安问得很礼貌。 “当然。” 她把自己的盘子放在诗语对面。 然后,像是在普通午餐时间一样,自然地拉开椅子坐下。 “你们继续吃。”她对周围那些还在偷偷看的人笑了一下,“把我当空气就可以了。” 那笑容一出,偷看的几人纷纷心虚地低下头。 空气却无论如何都“当不成”。 她在这里,连食堂的灯光都好像柔和了一圈。 “实习第一天感觉如何?”她用叉子挑了一小块鱼肉,吃了一口,语气很随意,“没有被数据淹死吧?” “还撑得住。” “习惯基地的房间吗?” “……床有一点硬。” “我会让后勤给你换一层软垫。”她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接话,“今晚之前。” 诗语怔了怔。 “这算不算太照顾了?” “照顾你一个,不会毁世界。”她笑,“我做得到。” 那句带着玩笑的话,在她嘴里听起来却没有任何侵略性,只剩下被过度克制的宠溺。 她像是在向谁证明: ——我虽然是毁灭阵营的蛇,但对你,我可以很小心。 她低头继续动叉子。 吃了两口,又忽然停下。 “这个鱼……”她皱了皱眉,“有点腥。” “基地的鱼,原料很新鲜。”诗语说,“可能做法的问题。” “与你说的完全一样。”一旁突然插入一个声音。 两人同时抬头。 艾尔莎端着自己的托盘,走到她们旁边。 “我在深海项目时提出,应该改良食堂烹饪方式,被人嫌‘管太宽’。”她不急不慢地坐下,语气淡淡,“看起来我找到盟友了。” “你什么时候吃饭也来这里?”苏予安挑眉,“我记得你以前常常直接点营养餐。” “偶尔也想尝尝被你嫌腥的鱼。”艾尔莎笑,“在世界环,和苏总裁共进午餐的机会,可不多。” 她这话半真半假。 诗语却隐隐听出这两人之间的一种默契—— 并非亲密,却也不是简单的上下级。 更像是长期在边缘打交道的两种势力代表。 “今天有阿萨那边的人要来。”艾尔莎忽然说,“你吃完要去接见吗?” “西格伦?”苏予安问。 “应该是她。” “那就去。”她放下叉子,擦了擦嘴,“我也有很多问题想问她。” 她说“问”时,眼里闪过一丝近乎愉悦的锋利。 那是蛇抬头的瞬间。 不是给小龙看的。 是给那些自诩为“秩序”的旧神碎片看的。 “吃完再说工作。”她又把那点锋利收回,转头看向诗语,话语里的调子轻快起来,“你下午会在哪里?” “深海观测层。” “我开完会,再来找你。” 她说得很自然。 仿佛“来找你”这件事,是写在她一日行程上的固定安排,而不是临时起意。 “有什么事?”诗语忍不住问。 “只是想看看你。” 面对她这样直接的回答,诗语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 她只好低下头,对着盘子里的鱼肉发愁。 她突然觉得,这鱼不那么腥了。 反而有一点点……甜。 五 世界环海上基地的会议室在上层。 墙上同样挂着极简的标志,却被冬日的光从一侧斜斜照亮,让这些冷硬的线条多了一层隐约的浮尘感。 西格伦站在窗边,背对门,长发垂在大衣外面。 她没有穿阿萨的传统战甲,而是穿着一件剪裁利落的长外套,里面叠着针织裙,裙摆到膝。 这样既方便行动,也不会在海上基地的寒风里冻着。 她的手轻轻搭在窗沿上,眼睛扫过海面。 雪不知何时落下了一点。 细细的,稀疏地飘在空中。 身后传来门开的声音。 不用回头,她也知道是谁。 “西格伦。” “苏予安。” 她们几乎是同时叫出对方的名字。 蛇坐在了桌旁。 瓦尔基里站在了光里。 她们都留着长发,衣着没有任何刻意的“硬”。 可视线一交汇,空气里立刻生出了一种紧绷的对峙感。 “你们阿萨,派你来管深海?”苏予安笑了一下,笑容却不至眼底,“上一轮黄昏之后,我记得你们损失惨重。” “所以才更需要谨慎。”西格伦回头,目光平静,“你们毁灭阵营的人,向来不负责收拾残局。” “你们阿萨也不曾真心保护过世界。”她淡淡反击,“你们守的,只是自己的秩序。” “那你呢?”西格伦走近几步,“你最近的动作越来越大,世界环的深海项目已经接近底层边界。你是在为人类探索新能源,还是在为你下一次黄昏铺路?” “都不是。” 苏予安靠在椅背上,十指交叠。 “我只是在为一个人铺路。” “谁?” “尼德霍格。” 这个名字一出,会议室里蓄积的冷意明显凝滞了一瞬。 西格伦的瞳孔微不可察地收紧。 “她还活着。”她低声说。 “比你们任何人都活得更清楚。” “你把她带到你身边。” “不是‘把’。”苏予安纠正,“是她签字同意来实习。” “你很得意。” “当然。”她笑了一下,“你难道不明白,把世界树根部那条龙从痛里拉出来,让她站在你身边,是一件多么……浪漫的事?” 西格伦沉默。 浪漫。 这个词从毁灭阵营的蛇嘴里说出来,竟然没有任何违和。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她最后说,“你也知道,如果你们两个再一次接近,世界会发生什么。” “世界本来就在朝那个方向滑。” “——你在加速。” “我在保护她。”苏予安语气忽然冷了几度,“你们阿萨如果想再一次把她钉在树根底下,我会先把你们钉在海底。” 这话说得不重,却极真。 西格伦与她对视片刻,忽然轻声道:“你现在说这话,倒是和当年那条被钉死的蛇,差不多。” “我就是那条蛇。” “那条蛇当年,在海底只能用眼睛恨。” “现在我可以用手。” 苏予安抬起自己的手,指尖在桌面上轻轻敲了一下。 那敲击声并不大,却像某种节奏的前奏。 “你想阻止我?”她问,“那样你会失去很多东西。包括你们现在苟存的这点秩序。” “我想知道——”西格伦忽然换了话题,“你,是不是已经告诉她你是谁。” “是。” “那她呢?” 这问题一出,世界环总裁那张从容的脸上罕见地停顿了一瞬。 苏予安收起笑,看向窗外。 “她还不知道自己是谁。”她说。 “你愿意帮她记起?” “我愿意。” “即便她想起之后,第一件事就是离开你?” 这话很锋利。 像瓦尔基里剑尖。 苏予安抿了抿唇。 片刻后,才缓慢说:“她当年封印情感的时候,没有对我说一声。我死在海底的时候,她也没有给我一个拥抱。” “我有资格委屈。” “但我不想怪她。” 她抬眼,看向西格伦,神色异常坦然:“我只想抓住这一次机会,让她在不痛的时候看看我。” “如果她看清之后,仍旧不想站在我这边——” 她顿了一顿,笑意在嘴角淡淡浮起,“那我也会尊重。” “只是。” “在那之前,我不会放手。” “在那之前,你们阿萨如果想对她动刀,我也不会放过。” “这就是我现在,全部的立场。” 会议室里的风好像一时间都停了。 西格伦慢慢呼出一口气。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知道。” “那你也该知道,我们会做什么。” “当然。” 两个阵营的代表,隔着桌子,遥遥对视。 谁也没有抬高声音。 却把将来的风暴,悄无声息地在桌面上铺开了一层影子。 六 深海观测层的下午,数据始终在跳。 王诗语盯着屏幕,眼睛有点酸。 她已经看完艾尔莎给她的第一章资料,开始尝试比对实时数据。 一个细小的波动出现在图线上。 高度不高,却频率异常规律。 “这个是什么?”她指给艾尔莎看。 艾尔莎瞥了一眼。 嘴角勾了勾。 “这是‘松鼠’在动。” “松鼠?” “你们神话里那只在世界树上乱跑的松鼠。”她说,“这一轮,她在掘墓人那边跑腿。” “掘墓人……” 诗语脑海里浮现出“记录诸神死亡”的那一群人。 “她来这里做什么?” “大概是偷偷看戏。”艾尔莎无奈,“或者给哪一边送信。” 她话音刚落,深海观测层通往维护通道的一扇小门忽然被敲了敲。 “有人吗——” 声音脆脆的,带点不合时宜的活泼。 艾尔莎扶额:“来了。” 她走过去开门。 门外站着一个裹成团的身影。 长发被帽子压得乱糟糟,羽绒服鼓鼓的,像一只真的冬天松鼠。 “又是你。”艾尔莎语气里带着无奈,“你不是不喜欢来世界环吗?” “主要是不喜欢你。”丽塔·托斯克——掘墓人·执行人,笑嘻嘻地钻进来,“世界环的暖气我还可以。” “……” 丽塔扒掉自己的帽子,长发扑地散下来,随手往后拢了拢,露出一张被北风吹得微微发红的脸。 她的眼睛亮亮的,扫了一圈屋里的人,很快地停在了某个方向。 “哦——” 她眨眨眼,对上那双冷清的黑瞳,“这就是本轮的尼德霍格?” 诗语的心一紧。 “三番两次打听旧神名字,你们掘墓人就不怕被当成邪教处理?”艾尔莎冷冷道。 “我这是为了历史记录的完整性。”丽塔理直气壮,“再说——” 她走到诗语桌旁,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笑眼弯弯,“我可是她的老熟人。” “……我不记得你。”诗语皱眉。 “当然。”丽塔一点也不生气,“你那时候只觉得我吵。” 她说话的语气,轻快,却藏着一点复杂的情绪。 好像那个曾经沿着世界树干上下窜的松鼠,也在以自己的方式,记着那一轮的痛和终结。 “你来世界环做什么。”艾尔莎插话,“说重点。” “哦。”丽塔这才想起正事,晃了晃手里的一个小装置,“底层那边传来新的波动,掘墓人需要世界环配合标记一下边界。” “你们有自己的渠道,何必来借我的设备。”艾尔莎不满。 “因为你们这儿的图线好看。”丽塔毫不在意地伸懒腰,“顺便看看蛇谈恋爱进展到哪儿了。” “……” 这一句,让屋里一瞬间静得针落可闻。 诗语耳根“唰”地一下热起来。 “你乱说什么。”她忍不住低声。 “乱说?” 丽塔歪着头看她,金棕色的长发顺着动作滑到一侧肩上,整个人像一只真的松鼠在树枝上打量路人。 “你以为她让你来世界环,是为了你写报告好看?” 那句话,说轻了也没有真正刺破什么,说重了却把某些隐藏在水面下的东西轻轻推上来一角。 诗语握紧了鼠标。 她想反驳。 想说“我只是来实习”。 可她说不出口。 因为她知道—— 自己不是普通的实习生。 她带着龙王的名字。 带着世界树根部的痛。 带着被误会为“爱”的那一场陪伴。 “别在她面前胡说。”艾尔莎打断丽塔,“她还没想起全部。” “越晚想起越疼。”丽塔耸肩,表情却不像在开玩笑,“你们老喜欢为了‘保护’而拖延,结果等封印真正破开的时候,所有东西一起涌出来,谁都受不了。” 她说话之间,目光又落在诗语身上。 那一眼里,难得没有调侃。 只有一种在世界树上看过太多次轮回的疲惫。 “尼德霍格。”她轻声叫她,“不管你这轮做什么选择,至少——” “这次,替自己做一次。” 诗语呼吸一滞。 她忽然觉得,这三周以来,所有人都在提醒她: 苏予安。 诸神黄昏。 深海。 世界树。 只有丽塔,用最简单的方式提醒她: ——你。 做选择的时候,记得你自己。 七 夜班的深海观测层人很少。 轮到诗语第一次值夜班,是三天后。 艾尔莎把她的班表调得很合理——先从前半夜开始,后面再轮真正的后半夜。 “第一次上夜班,会有点不适应。”交接的时候,前一班的研究员笑着对她说,“深海在夜里更吵。” “吵?” “你会感觉到。” 他离开之后,整个层面只剩下她一个人。 机器的嗡鸣声变得更明显。 屏幕上的图线在昏暗灯光下跳动,看久了有一种轻微的眩晕感。 她起身去倒了一杯水。 走过观测玻璃的时候,她停了下来。 玻璃外的海在夜里几乎看不见颜色。 只有一点点光从基地自身的照明延伸出去,让最靠近的一小圈海水带上浅浅的灰。 深处是彻底的黑。 那是一种和当年世界树根部不同的黑。 树根之下的黑,是被根须和亡者血液染成的。 海底的黑,则是一种更干净的虚无。 她贴近玻璃,呼出的气在上面蒙了一层雾。 雾慢慢散开的时候,她仿佛看见了什么—— 极远极远处,有一双眼睛在看着她。 那双眼睛不再像当年那样赤红得可怕,而是被现代人的形态柔和了许多。 但那种执拗和不甘仍在。 还有一点一点被溺死又重新浮出的温柔。 ——小语。 她听见海底有人这样叫她。 声音不再被水割裂。 而是清楚地钻进她耳朵里。 “……苏总?”她下意识出声。 但四周安静。 只有机器声。 她回到操作台前,检查了一遍设备。 没有异常。 图线上却有一个非常轻微的波动,在她刚刚贴近玻璃的时间点,抖了一下。 上下浮动不大,却像某种存在在水里伸手,轻轻敲了敲基地外壳。 ——我在。 诗语坐回椅子,背靠在靠垫上。 胸口那片隐约的疼痛又浮上来。 她忽然有点想—— 如果她现在离开屏幕,走到上层的居住区,敲开某扇门,会不会看到那条蛇正在等她。 那条蛇可能穿着柔软的居家服,长发散乱,肩上披着毯子,眼睛里带着一点困倦。 门开的时候,她会愣一瞬,然后很快笑起来。 “怎么了?” “睡不着?” “进来吧。” 她会这样说。 会让她进门。 会给她倒一杯温水。 会在她坐到沙发一角的时候,很自然地挪过去一点,缩短距离。 然后,她就可以像当年在海底那样,不说话,只是靠近。 只是这一次—— 她可以伸手。 可以抱。 可以用人类的方式,去完成那一次在海底一直没有给出的拥抱。 想到这里,她忽然有点恍惚。 手背上传来细微的刺痛。 她低头。 一片细小的黑色鳞片在皮肤下浮起,又很快消失。 封印在翻身。 深海在说话。 蛇在等。 而她坐在这间被灯光和机器包围的房间里,第一次那么清晰地意识到—— 诸神黄昏并不是某一天突然降临的灾难。 它是从一个人坐在椅子上,犹豫要不要走去敲另外一扇门开始的。 那就是开始。 也是,不可挽回的某一步。 她抬手,轻轻按住自己的心口。 那里的跳动,在这寂静的夜里,异常明显。 “……再等等。” 她对自己说。 也是对海底那双眼睛说。 “等我再想一想。” 玻璃外的黑暗没有回应。 只有一圈极浅的波纹,在很深很深的地方,慢慢散开。 像蛇在水里轻轻摆了一下尾尖。 ——好。 ——我等你。 北风从海面掠过,拍打在世界环的外壳上,发出低沉的声响。 神之寂寞在这一刻并没有被填满。 只是多了一点点—— 被回应的期待。 而那一点点,就足以让远在海底的蛇,暂时放软了身上所有的刺,乖乖地卷起自己,在等待里静静贴近那个她已经等了太久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