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亭序外的你[古穿今]》 第1章 琴声引客 绍兴的初夏,空气里浮着一层湿漉漉的水汽,像砚台里未干的墨迹,氤氲缠绵。午后刚歇了一场梅子雨,兰亭景区游人稀疏,青石板路被洗得发亮,倒映着两旁深翠的竹影和樟树浓密的绿荫。 我抱着心爱的古琴,沿着湿漉漉的小径走向园林深处约定的临水亭阁。今天是汉服社久违的雅集,也是我缺席许久后的第一次露面。 镜面般的水洼掠过我的倒影:一张清秀的瓜子脸,眉眼温润平和,鼻梁秀气,唇色偏淡。旁人常说我气质沉静,如同古卷上晕开的墨痕,虽非浓艳,却经得起细品。 身上这套精心熨烫过的月白色宋制汉服,此刻却仿佛有千斤重。我将那根丝绦收紧了些,下意识地微微含胸——这个习惯性的动作,像一道无形的枷锁,源自前男友杨世铮那带着刻薄讥诮的话语:“琳琳,这身风雅,可惜了,平板的身材撑不起那份韵味。” 亭子里,几位早到的同袍已铺好竹席,摆上了简单的茶具。看到我来,穿着鹅黄齐胸襦裙、笑容明媚的苏棠立刻迎了上来:“琳琳!你来啦!”她亲昵地挽住我的手臂,“真好看!这颜色衬你,清雅极了。” 放下琴囊,取出陪伴多年的古琴。调弦时,一个微弱的走音让我的心猛地一跳,耳边仿佛又响起杨世铮漫不经心的评判:“琴心不净,弹不出那份深度。”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将那些刺耳的声音压下去,指尖流淌出《高山流水》的片段。琴音清越,在雨后空旷的园林里显得格外悠远。我闭上眼,将心神沉入指尖与弦丝的每一次触碰与共鸣,心绪随着旋律起伏飘荡。 就在曲调流转之际,亭外竹林深处,一群栖息的鸟雀毫无征兆地惊起,扑棱着翅膀飞向远方。我心中掠过一丝微妙的异样,但并未深究,只将心神沉入指尖与弦丝的每一次触碰与共鸣。 一曲终了,余韵在湿润的空气中缓缓消散。亭子里响起轻轻的掌声。苏棠递给我一杯温热的龙井,茶香袅袅:“琳琳,弹得真好,每次听你的琴,心都跟着静下来。” 我笑着接过温热的茶盏,目光随意地投向亭外,忽然顿住。 竹林掩映的青石路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影。 那人身形颀长,穿着一身深青色丝绸长袍,衣料华贵,裁剪精致,领口和袖口绣着雅致的暗纹,显然是上等工艺。腰间束着一条同色系的宽带,更显身姿挺拔,其上悬挂的一枚羊脂玉佩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晃动,那玉佩温润无瑕,一望便知绝非凡品。 我心中暗惊,这身衣袍的形制古朴考究,绝非市面上常见的现代汉服所能比拟,倒更像是博物馆中的藏品,应是汉朝或魏晋的形制。 虽然袍摆处沾着些许泥渍,衣襟也有些皱褶,但那份骨子里的风雅气度却丝毫未减。 他侧身对着我们,微微仰头,望着亭角飞檐上凝聚、滴落的雨珠。暮色勾勒出他清瘦的侧脸轮廓,姿态沉静,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疏离感,仿佛是从《洛神赋图》中走出来的人物。 他似乎被方才的琴声牵引,此刻才缓缓转过身来。 那一瞬,我的呼吸微微凝滞。他看起来约莫二十五六岁的年纪,面容清俊得不似凡尘中人。眉如墨画,一双丹凤眼尤其引人注目,眼尾微扬,眸光如寒星凝霜。鼻梁挺直,唇线清晰而微薄。他的发髻本应梳理得一丝不苟,此刻却略显凌乱,几缕发丝不羁地垂落额前,发间还沾着细微的尘土,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匆忙的奔波。 最令人心折的是那份气度,并非刻意为之的倨傲,而是一种骨子里透出的沉静、疏朗。 “这位兄台是新来的同袍吗?”苏棠率先开口,“琴声引来的知音?快请进来坐!” 他似乎迟疑了片刻,目光在我们身上逡巡,那眼神中带着一种纯粹的困惑,像是在辨认什么极其陌生的事物。最终,他迈步走了过来,步伐沉稳,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感。他走入亭中,对着众人微微拱手致意,动作自然流畅,带着一种刻入骨髓的优雅。 “在下……王逸……字子安。”他略一迟疑,报上姓名,“方才闻得琴音清绝,一时忘情,循声而来,冒昧打扰了。” “哇,还有字!好讲究啊!”苏棠眼睛一亮,脱口而出,随即笑着接上自己的名字,“我叫苏棠,这位弹琴的是赵琳琳。听琴也是雅事,何来打扰?” 王逸的目光再次落在我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赵姑娘琴技高超,更难得的是琴心中有静气,哀而不伤,怨而不怒,已得古琴''清微淡远''之妙趣。逸……心折不已。” 脸颊微微发烫。这样精准的点评,直击心灵。很久没有人这样懂我的琴声了。我垂下眼帘,轻声道:"王先生过奖了。" 苏棠性子爽利,接口道:“王逸兄气质不凡,一看就是懂行的!琳琳,不如请王逸兄也演奏一曲?”她自然地直呼其名“王逸”,他的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但并未多言,只是目光在我们之间轻轻一转,似在适应这直来直去的称呼方式。 我心中也涌起强烈的好奇,于是顺着苏棠的话,微笑着看向他:“王先生若不嫌弃,可否让我们也一饱耳福?” 王逸闻言,却微微蹙了下眉。那清俊的脸上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犹豫和……警惕?他的目光飞快地扫过亭外偶尔走过的、穿着现代休闲装的游客,又落回亭中我们身上虽然尽力仿古、但材质明显不同的汉服上,眼神深处闪过一丝更深的困惑和戒备。他似乎极力想保持镇定,但微微绷紧的下颌线条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诸位盛情,逸心领了。”他拱手,姿态依旧优雅,语气却带着不容错辨的婉拒,“只是……在下初临贵地,身有不适,且……”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恐技艺粗陋,难登大雅,还是不献丑了。”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身侧蜷缩了一下,那手指修长匀称,骨节分明。 气氛一时有些凝滞。负责茶道的同袍阿哲打着圆场:“哈哈,无妨无妨,那就先品茶吧!今日我带了上好的明前龙井。”他熟练地开始温杯、投茶、注水,展示着并不算太专业的“茶道”流程。 王逸安静地看着阿哲的动作,眼神专注,但那专注里却渐渐浮现出一种极其古怪的神情——不是欣赏,更像是一种……努力克制的不解和某种近乎挑剔的审视?尤其是在看到阿哲用玻璃公道杯分茶时,他那好看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又蹙紧了几分。 他端起瓷杯,迟疑片刻,才小心地啜饮一口。 “如何?”阿哲期待地问。 “……尚可。”他放下杯子,语气平淡,但那微微抿紧的唇线,却无声地表达了他对这杯茶的真正评价。 雅集在一种微妙的氛围中继续。大家谈笑风生,聊着新买的汉服料子,吐槽着某个复原妆发视频,话题轻松而现代。王逸大部分时间只是安静地坐着,偶尔被问到才简短回应几句,措辞文雅却带着明显的疏离感。 他的目光时常会飘向亭外,看着那些穿着现代服装的游客举着手机拍照,眼神里的困惑如同浓雾般弥漫。 夕阳西沉,大家开始收拾东西,互相道别。我也准备收起古琴,指尖习惯性地拂过琴囊上悬挂的饰物——却摸了个空! 我心下一沉,急忙低头查看。不见了!那枚玉兰花小银饰不见了!这是几个月前我决定离开杨世铮那个渣男时,特意买给自己的礼物。它见证着我鼓起勇气,重新开始。对我而言,这不仅仅是一枚银饰,更是我找回自我的象征。 “琳琳,怎么啦?”苏棠注意到我的异样。 “我琴囊上的银饰不见了,”我语气焦急,蹲下身在自己坐过的席子周围仔细寻找,“你们先走吧,我再找我找。” “那我帮你一起找吧?” “不用不用,”我连忙拒绝,“可能掉在哪个角落了,就一个小东西,你不是还有事吗?快去吧,我找到了就回去。” 苏棠又帮忙看了一下,确实没发现,她又还有事情要处理,便先离开了。我心中愈发焦急,那枚银饰承载着我对新生活的期许,绝不能丢。 终于,在亭子边缘一个石凳的脚下,我看到了那抹熟悉的银光。我长舒一口气,捡起它,紧紧攥在手心。 直起身,才发现亭子里已空空荡荡。暮色更深了几分,初夏的晚风穿过亭柱,带着一丝凉意。 不,并非空无一人。 那个穿着深青色长袍的身影,依旧静静地立在亭边,仿佛一尊被遗忘的青瓷瓶。他望着远处苍茫的暮色,侧影在渐暗的天光里,竟流露出一丝……无家可归的孤寂。 他转过身,目光落在我身上,带着一种欲言又止的复杂情绪。 “赵姑娘……”他开口,声音比刚才低沉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茫然?“敢问……此乃何处?今日……又是何年何月?” 这个问题太过突兀,让我一时怔住。我强压下心头的诧异,保持着礼貌:“这里是浙江绍兴,兰亭景区。今天是2023年6月6日,星期五。” “2023年……?”他重复着这个数字,眉头紧锁,眼神中充满了纯粹的、无法理解的困惑,仿佛在听一个从未接触过的天方夜谭。“此纪年之法……在下闻所未闻。敢问姑娘,如今……是哪朝皇帝在位?年号……为何?”他的声音带着急切的探询,目光紧紧锁住我。 皇帝?年号? 我几乎要怀疑自己的耳朵。这问题太过荒诞,让我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是行为艺术?还是…… 出于教养,我还是尽量放缓语速,斟酌着措辞:“现在……没有皇帝了。最后一个皇帝在很多很多年前就已经退位了。我们现在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没有皇帝,也没有年号了。” “没有皇帝?”他喃喃自语,仿佛被这简单的四个字彻底击中了。那双深邃的眼眸瞬间睁大,瞳孔深处是山崩地裂般的震撼!他的脸色在夕阳的余晖下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变得苍白如纸。他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脚跟绊到亭子的门槛,身形一个趔趄,几乎站立不稳。 “王先生!”我下意识伸出手想扶住他摇晃的手臂。 他却已迅速稳住身体,只是呼吸变得异常急促,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疾跑。他闭上眼,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再睁开眼时,那眼底翻涌的惊涛骇浪已被强行压下,只余下深不见底的脆弱与茫然。那双曾如寒星般清冷的丹凤眼,此刻蒙上了一层深重的迷雾,仿佛失去了焦距。仿佛他赖以理解世界的根基,在这一刻轰然倒塌。 “抱歉……失态了。”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疲惫,“在下……迷途于此,不知归处。姑娘可知……附近可有……借宿之地?” 我一怔,心中升起一丝警惕,语气带着几分疏离回答道:“有的,从景区出去以后往东走就是市区,那里有很多酒店可以住宿。” 他站在原地,那双深邃的眼眸里带着显而易见的茫然。沉默片刻,他郑重地拱手:“姑娘……在下初来此地,人生地疏,不知可否……劳烦姑娘引路一程?” 这句话像一记警钟,瞬间在我脑海中敲响。 刚才那份因他世界观崩塌而产生的震惊与同情,立刻被一股更现实的寒意所取代。我心下一凛。从惊艳的初遇,到知音般的赏识,再到此刻示弱并提出需求——这过于标准的步骤,与杨世铮当初接近我的方式何其相似!那个男人,也是先以一幅“灵魂知己”的姿态出现,在我迅速沦陷后,那些“为你好”的贬低和挑剔便如影随形,将我所有的自信蚕食殆尽。 一个气度如此超凡、样貌如此出众的男子,偏偏能读懂我的琴心,又偏偏在我落单时无处可去? 这“完美”的巧合,本身就是最大的破绽。 我的心防瞬间竖起。这不会是……什么新型的‘杀猪盘’骗局吧? 可是……我看着他眼中的茫然无措,那不像伪装。如果我就此离开,他今晚要如何度过? 速战速决。一个念头闪过脑海。 “好吧。”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出奇地冷静,“我正好要回城,可以带你过去。” 这不是轻信,而是一场可控的风险管理。我在心里对自己说。把他放在眼皮底下,总比让他消失在暗处更安全。我用我的证件开房,一切都有记录。如果他真是骗子,这就是证据;如果他不是……至少我能确保他今晚不会露宿街头。 他目光沉沉地看我片刻,仿佛看穿了我的疑虑,缓缓郑重地点头:“如此,便有劳姑娘了。” 我点点头,抱起琴囊转身走在前面。 夕阳将我们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湿润的青石板上。我抱着琴囊走在前面,他落后半步,沉默地跟随。 终于走出景区东门,喧嚣的人声和车流声瞬间涌入耳膜。宽阔的马路上,汽车呼啸着来来往往,车灯在渐暗的天色中划出一道道流动的光带。 “我的车停在那边。”我指了指不远处的停车场。 他顺着我的手指望去,目光落在停车场里那一排排颜色各异、形状方正的“铁盒子”上,眼神彻底凝固了。那是一种纯粹的、世界观被彻底颠覆的震撼。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一尊被时光遗忘的玉雕。 我看着他眼中的茫然,心中的疑虑如同藤蔓般疯狂滋长。如果他是在演戏,那这演技未免太过惊人。可如果他不是…… 这一刻,我知道自己踏上了一条微妙的钢丝。 一边是可能重蹈覆辙的陷阱,一边是难以解释的谜团。 而答案,或许就藏在即将到来的这个夜晚。 第2章 疑云暗涌 我走到自己的白色轿车旁,拿出车钥匙解锁,车辆发出“滴滴”两声。王逸跟在我身后,目光死死锁住我的车,仿佛那是一头随时会暴起伤人的洪荒异兽。我示意他上车。 他却只是站在原地,目光落在车门把手上,带着一种纯粹的困惑,完全没有动作。 “王先生,请上车。”我不得不提醒。 他这才试探性地伸手,却在车门把手前犹豫不决,指尖虚悬,显然不知从何下手。 连车门都不会开?我心里咯噔一下,这戏是不是有点太过了?一股荒谬感油然而生。无奈之下,我只好重新走到副驾驶座旁,伸手替他拉开车门。 “从此处进入即可。”我保持着表面的平静。 他这才恍然,低声道:“多谢姑娘。”随即他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谨慎,弯腰坐进了副驾驶座。我轻轻关上车门,绕到驾驶座一侧上车。他身体僵硬,脊背挺得笔直,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 车门关上的沉闷声响,似乎让他整个人都震了一下。 我系好自己的安全带,看向身侧的王逸。他依旧保持着笔挺的坐姿,对身旁的安全带毫无反应。 “这个……需要系上。”我指了指他身侧的安全带。 他顺着我的手指看去,眼神充满困惑,显然不明白这带子的用途。我只好侧过身,探手过去拉出安全带插扣。“这样,拉过来,插进这里。”我的手臂不可避免地擦过他的胸膛,能感觉到他瞬间绷紧的肌肉和骤然屏住的呼吸。我飞快地把卡扣“咔哒”一声插好,赶紧坐正,脸上有些发烫。 “此乃……何物?”他终于忍不住问,手指无意识地碰了碰肩上的带子。 “安全带,保护人安全的,开车时都要系。”我解释道,发动了车子。 引擎启动的轰鸣声在封闭的车厢内响起。王逸的身体猛地一颤,双手下意识地抓住了座椅边缘,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此物……竟能自发雷鸣?”他声音紧绷,目光警惕地扫视着车内。 “这是引擎声,正常的。”我尽量语气平淡,心里却想:演得还真投入。 车子缓缓驶出停车位,汇入车流。当车子加速,窗外的景物开始飞速倒退时,他几乎是屏住了呼吸,眼睛睁得极大,一眨不眨地盯着窗外流光溢彩的世界。 他紧紧抿着唇,脸色在窗外变幻的光影映照下显得更加苍白,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每一次车辆的鸣笛声都让他眉头紧锁,每一次公交车庞大的身躯从旁驶过,都让他身体下意识地向后靠紧椅背。 “这些……铁马……跑得真快……”他终于艰难地吐出几个字,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目光依旧死死黏在窗外那令人眼花缭乱的景象上。 车子驶入市区,高楼大厦如同钢铁森林般拔地而起,巨大的玻璃幕墙反射着夕阳最后的光辉和城市的灯火,形成一片冰冷而璀璨的海洋。王逸仰头看着那些耸入云霄的庞然大物,眼神里充满了纯粹的、无法理解的震撼和一种深切的渺小感。 “此乃……仙界楼宇?”他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 “不是仙界,是写字楼和住宅。” 表情倒是很到位。我瞥了他一眼,若是演戏,这细节倒是把握得恰到好处。 *** 车子最终停在了一家环境清幽的连锁酒店前。我拉上手刹,熄了火,心里盘算着最后的脱身步骤。 好了,就到这里。我对自己说。让他自己下车,指给他酒店入口,我的“责任”就尽到了。 我解开安全带,看向身侧的王逸。他依旧保持着笔挺的坐姿,双手规矩地放在膝上,似乎在全然陌生的环境中,维持着某种古老的仪态。 “王先生,我们到了。就是这栋建筑,您直接进去找前台办理入住即可。”我的语气刻意保持着距离,手指向酒店灯火通明的大门。 他顺着我指的方向望去,点了点头,表示明白。然后,他转过身,面向车门,动作停了下来。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他却没有任何进一步的举动,只是沉默地看着车门内侧的把手,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蹙起,仿佛在审视一件复杂难解的机关。 他在等什么?难道…… 一个荒谬的猜测浮上心头。他不会连开车门都不会吧? 这怎么可能?我心里立刻否定。这戏码也太夸张、太刻意了! 一股不耐混合着“果然如此”的冷笑涌起。他是不是打算用这种“纯真无知”来进一步博取同情,拖延时间? 我坐在驾驶座上,没有动,内心进行着激烈的拉锯。是直接催促,还是…… 最终,一种混合着强烈疑惑和“我倒要看看你还能演到什么地步”的探究欲占了上风。如果这是剧本,那成本未免太高,细节未免太真。 我深吸一口气,认命般地重新解开刚刚扣好的安全带,推开车门,绕到副驾驶一侧。 他似乎被窗外突然出现的我惊了一下。 我伸手,替他拉开车门,动作略显僵硬,尽量避免与他有任何视线接触。“从这里出来。”我的声音平淡无波。 他恍然,眼中闪过一丝窘迫,低声道:“有劳姑娘。”随即才小心地躬身下车,姿态依旧从容优雅,与刚才被困在车内的迟疑判若两人。 这种极度的不适应与刻在骨子里的风仪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种巨大的割裂感。我的疑虑非但没有消除,反而像投入石子的湖面,涟漪扩散得更大。 算了,送佛送到西。我锁好车,抱着一种近乎破罐破摔的心态,领着他走向酒店大堂。都已经到这儿了,不如亲眼看看,他接下来在面对酒店前台时,还能演出什么花样。至少,在我视线范围内,一切可控。 走入酒店,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璀璨的水晶吊灯,这一切再次让他显露出无所适从的局促。他跟在我身后半步,脚步轻缓,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四周富丽堂皇的陈设。 来到前台,我径自对工作人员说:“你好,开一间大床房。” 前台小姐微笑着要求出示身份证登记。我看向王逸,他疑惑地回望我,完全没有要掏证件的意思。 果然。心底那个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连像样的身份证都拿不出来,果然是骗子无疑。接下来,是不是该编造行李丢失、证件被盗的苦情戏了?就是为了骗一晚房费? “哦,这位是我朋友,从很远的地方来,证件……暂时没带在身上。”我面不改色地编着理由,掏出自己的身份证递过去,“用我的登记吧。” 前台小姐有些为难:“女士,按照规定,入住客人都需要登记有效证件的……” 我正想着怎么解释,只见王逸沉默了一下,忽然伸手探入他那件深青色长袍宽大的袖袋中。他的动作带着一种郑重其事的意味,仿佛要取出什么重要的信物。片刻,他掏出了……几枚……古钱?! 那几枚铜钱在酒店大堂明亮的灯光下泛着暗沉的金属光泽。他极其认真地将几枚铜钱放在光洁的前台大理石桌面上,发出清脆的叮当声,然后抬头看向前台小姐,语气平静而理所当然:“此乃房资,可够?” 前台小姐脸上的职业微笑瞬间冻结,眼睛瞪得溜圆,看着那几枚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铜钱,又看看一脸认真、气度非凡却行为古怪的王逸,表情充满了荒谬感。 我的心脏猛地一跳! 作为博物馆研究员,我对历代器物涉猎颇广。那钱币的形制、铭文的书风、甚至铸造时留下的特定工艺痕迹……看起来颇为考究! 可是……这怎么可能?!我再仔细看了看,钱币的金属光泽显得有些……过于新亮?虽然边缘有磨损,形制和铭文也颇具古意,但缺少了那种深埋地下千年应有的厚重包浆和沉腐锈色。 是道具?制作得倒挺逼真……但太新了,像是刚从什么影视道具组拿出来的。心里那份“果然如此”的冷笑几乎要浮现在脸上。 场面尴尬得几乎要凝固。我必须打破这个局面。 一个念头闪过。不管这是不是道具,这钱币的仿制水平不低,值得拿回去仔细看看,说不定能摸出些门道。而且,这是个绝佳的台阶。 我立刻上前一步,动作迅速地将那几枚铜钱拢起,然后拿起其中一枚,在手里掂了掂,对着王逸,用一种刻意表现出来的、带着点“我懂你这种小众爱好”的轻松语气说道: “王先生,这个……在这里不能直接使用。不过,这钱币做得挺别致的,我很喜欢这种有古风的东西。”我将那枚选中的钱币在指尖转了转,触手冰凉,重量手感倒是对,但就是太“干净”了,“不如这样,今晚的房费我先替你付了,这枚钱币就权当是我们交换的纪念品,如何?我觉得它很特别。” 我没给他反应和拒绝的时间,立刻将剩下的钱币塞回他手中,然后飞快地掏出自己的信用卡递给还在发呆的前台小姐,脸上堆起笑容:“不好意思,我朋友他……喜欢收藏复古工艺品,跟我们开个玩笑。用我的卡。” 前台小姐如蒙大赦,赶紧操作起来。 王逸拿着被塞回来的铜钱,低头看着掌心,眉头紧锁,眼神里充满了更深的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挫败。 办完手续,前台小姐将房卡递给王逸,并职业化地微笑着指引:“先生,您的房间在1208,电梯就在您左手边,上到12楼根据指示牌寻找即可。” 好了,这下彻底交接完毕。我松了口气,任务完成的感觉涌上心头。 我转向王逸,语气明确地说道:“王先生,房卡您拿好,前台已经告诉您怎么去房间了。我就不送您上去了,就此别过。” 他接过房卡,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电梯的方向,眉头微蹙,但终究还是点了点头,拱手道:“如此……多谢姑娘。今日恩情,逸铭记于心。” 还算识趣,没有继续纠缠。 我心中稍安,也客气地回了一句“不客气”,便干脆利落地转身,径直朝着酒店大门走去。 然而,还没走几步,就听到身后传来他清晰而困惑的询问声:“敢问……通往十二楼的阶梯在何处?” 第3章 窘境迭生 我脚步一僵,难以置信地回头。只见他正礼貌地询问另一位路过的工作人员,而那位工作人员一脸愕然,下意识地回答:“先生,12楼很高,得坐电梯。您……确定要走楼梯?” 十二楼……走楼梯? 一股无力感瞬间攫住了我。他连电梯都不认识?这已经超出了“道具”能解释的范围! 如果这也是演出来的,那这份“坚持”和“细节”简直匪夷所思!为了骗我,需要做到这种地步吗? 理智告诉我应该头也不回地离开,但脚下却像灌了铅。想象着他可能在安全通道里迷失,或者做出更惊人的举动…… 唉! 我在心里重重叹了口气,终究还是败给了自己的责任心,以及那被勾起到极点、几乎要压倒警惕的好奇心。 我折返回去,对那位一脸懵的工作人员歉意地笑了笑,然后对王逸说:“还是我带你上去吧。” 他看到我回来,眼中明显闪过一丝如释重负,低声道:“又有劳姑娘了。” 我不再多言,沉默地领着他走向电梯间。 来到电梯间,正好有一部电梯停在一楼。我按下上行按钮,金属门“叮”一声向两侧滑开。里面空无一人,光洁的金属内壁反射着顶灯冷白的光。 我率先走进去,转身却发现王逸还站在电梯门外,眉头紧锁,目光充满戒备地打量着这个狭小、封闭且会自行开合的金属空间,仿佛面对的是一个未知的陷阱或精怪的口腹。 “进来吧,这个很安全。”我耐着性子催促,心里却想:难道连电梯也要演一遍? 他迟疑地伸出一只脚,谨慎地踩了踩电梯与地面衔接处的门槛,确认是坚实的,才终于迈了进来。一进入这个封闭空间,他立刻紧贴着冰冷的金属墙壁,身体绷得笔直,似乎想尽可能远离这个“铁盒子”的中心。 我按下12楼的按钮。电梯门缓缓合上,轻微的失重感随之传来,电梯开始平稳上升。 就在这一瞬间,王逸的身体猛地一晃!他下意识地低呼一声,修长的手指死死抓住了身旁的金属扶手,指关节因用力而瞬间泛白!他的脸色在灯光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血色,变得苍白,那双总是沉静如古井的眼眸里此刻写满了无法掩饰的惊恐。他震惊地看着楼层显示屏上不断跳动的红色数字(1、2、3……),又猛地看向我,呼吸变得异常急促。 “别怕,这是正常上升,很快就到了。”我赶紧解释,声音不自觉地放轻了些。他这副模样,完全不像是装的,更像是一种源于身体本能的、对未知和失控的恐惧。 他紧紧抿着唇,没有回应,全部的注意力似乎都用在对抗这“急速升天”的错觉和维持身体的平衡上,连额角都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当电梯“叮”一声停在12楼,门缓缓打开时,他几乎是踉跄着一步跨了出去,仿佛逃离了什么可怕的牢笼。他站在铺着厚地毯的走廊里,背对着电梯,长长地、无声地吁了一口气,紧绷的肩线这才稍稍放松下来。 如果说之前的一切都可能是演技,那么刚才电梯里那瞬间的生理反应——苍白的脸色、急促的呼吸、不受控制的惊恐眼神——这些细微之处,真的能演得如此逼真吗?我心里的天平,又一次产生了微小的倾斜。 “这边,1208,你的房间到了。”我停在房门口,侧身对他说道。 他站在我身旁,目光落在光洁的房门上,又看了看手中的薄塑料房卡,眼神里充满了纯粹的困惑,似乎完全无法理解这两者之间的联系,更不知下一步该如何操作。 果然。我心里叹了口气,连门都不会开。 “用这个卡,”我不得不再次担任指导的角色,用手指点了点他手中的房卡,“看到门把手下这个发亮的地方了吗?把卡贴上去,听到‘嘀’的一声,门锁绿灯亮了,就可以拧动门把手推开门了。” 他依言,拿起房卡,动作略显迟疑地将其靠近感应区。当“嘀”的清脆响声传来,门锁指示灯泛起绿光时,我清楚地看到他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仿佛目睹了一个小小的奇迹。 他推开房门,露出室内幽暗的空间。夜幕低垂,窗帘紧闭。他站在门口,望着里面黑漆漆的、对他而言充满未知的房间,依旧没有迈进去,反而再次将探寻的目光投向我。 “赵姑娘……”他声音里带着一丝为难,“此间昏暗,不知……如何取得灯火?” 我简直要气笑了。电灯开关都不会用?这戏到底有完没完? 无奈之下,我只好再次上前,从他手中拿过房卡。“看着,”我的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耐,“把这个,插进墙上的这个缝隙里。”我边说边将房卡插入门内的取电槽。 “嘀”一声轻响,仿佛一个信号。 瞬间,头顶的吸顶灯骤然洒下明亮的光辉,同时,角落的空调发出轻柔的运转声,吐出清凉的微风。 这突如其来的动静,让王逸猛地后退半步,瞬间摆出戒备姿态!他惊疑地看向自动亮起的灯,又盯住送出冷风的空调格栅,右手下意识地抬起虚挡在身前。 “此乃何术?”他声音里带着真实的震惊,“竟能自生光明,自吐寒暑?” “这是电,一种能量。”我简单解释,不想再深入,“通了电,灯就会亮,空调就会制冷。”我指了指墙上的开关,“看,按这里,开灯关灯。按这里,调节空调。” 看着他依旧紧绷的身体和充满探究与警惕的眼神,我深吸一口气。算了,送佛送到西,万一他半夜又把什么弄响,酒店再打电话给我更麻烦。 “我教你用浴室吧,免得你……不方便。”我走进房间,刻意站在靠近门口的位置,与他保持着安全距离,心想:这里是酒店,他要是敢图谋不轨,我立刻就能喊人。 我推开浴室门,正欲开口,却见他刚迈近一步,那个光洁的白色智能马桶突然“嗡”的一声,盖子自动缓缓掀起! 这突如其来的动静让王逸浑身一震,下意识急退两步。宽大的广袖随着他后退的动作在空中翻飞,袖口竟不偏不倚勾住了淋浴龙头那细长的金属手柄—— 他后退的力道带着袖子一扯,只听“咔哒”一声轻响,龙头被顺势抬起。 冰凉的水柱瞬间从头顶的花洒中倾泻而下。水珠劈头盖脸地浇在他的头脸上,墨色发丝立刻湿透,紧紧贴在额角。深青色的丝绸衣襟迅速晕开一片深色水渍,水珠顺着他优美的下颌线不停滑落,在衣袍前襟染开更大面积的湿痕。 我慌忙上前推开他还勾在龙头上的衣袖,迅速将龙头复位。水流戛然而止。 他僵立在原地,微微喘着气,长睫上还挂着细小的水珠,随着他轻颤的呼吸微微抖动。一向整齐的发髻此刻凌乱不堪,几缕湿发狼狈地贴在颊边。那双向来沉静的眼眸中,此刻写满了未褪的惊悸与无处安放的窘迫。 “先擦一擦。”我迅速从架上取过一条白色浴巾递过去,刻意避开他湿漉漉的视线。 他接过浴巾的动作略显迟缓,修长的手指在柔软的毛巾上停顿了一瞬,这才缓缓抬起,轻轻擦拭着脸颊和发梢的水痕。每一个动作都透着难言的僵硬,耳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起红晕。 我怕他等会儿又闹出别的状况,决定先从眼前的“灾难”源头解释起。我指了指还在滴水的花洒,尽量让语气平和:“刚才勾到你袖子的这个,叫作‘淋浴’,是沐浴净身用的。抬起这个手柄,便会有水从上方落下。” 他的目光随着我的指引,谨慎地审视着那金属手柄,仿佛在记忆一个危险的机关。 接着,我指向旁边那个盖子已然洞开的白色马桶。“这个是‘马桶’,如厕之用。你方才靠近,它感应到便会自动翻开盖子。” 我伸手按了下冲水按钮示范,“用完之后,按这里,水流便会自动将污物冲刷干净,谓之‘冲水’。” 哗啦的水声骤然响起,水流旋转着涌入深处。王逸紧紧盯着那迅速消失的水流,脸上先前的戒备与困惑渐渐被一种惊诧与近乎敬畏的凝重取代,他低声道:“竟能引水自洁……此物,近乎造化之工。” 他的目光扫过这间斗室之内接连不断的“奇技淫巧”,眉头微蹙,唇线紧抿,最终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在下……愚钝,让姑娘见笑了。”声音低沉,带着明显的窘迫与自责。 此刻的他,哪里还有半分初见时那个清风明月般的模样,倒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浑身上下都透着狼狈与难堪。 如果这也是演出来的,那这演技,这牺牲……足以拿奥斯卡影帝了。我心里的某个角落,开始剧烈地动摇。 “没事……你好好休息,我走了。”这次,我不敢再有任何耽搁,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房间,快步走向电梯,按了下行键。 *** 回到家中书房,我在灯下取出那枚换来的钱币,借助放大镜和案头的钱币图录仔细比对。尽管它光洁如新,没有寻常古钱那种沉埋地底的痕迹,但其形制规制、文字气韵,都明确指向魏晋南北朝时期。 一个荒诞却挥之不去的念头,伴随着巨大的动摇,在我心中蔓延开来。 如果这是个骗局…… 如果他所有言行都是伪装…… 那么这枚难以挑剔的古钱从何而来?那浑然天成的惊愕茫然,那与现代社会格格不入的举止,那身绝非寻常可得的古雅衣冠…… 设下如此精妙的局,所耗的心力与代价非同小可,若目标仅仅是我这个普通博物馆职员,未免太过匪夷所思。 我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掌心的古钱冰凉,却仿佛带着千钧重量。 王逸,你到底是什么人? 第4章 璇玑浮世 第二天,清晨的阳光还没能完全驱散睡意,我就被一阵急促的手机铃声惊醒。酒店经理的声音带着刻意压制的无奈:“赵女士,非常抱歉这么早打扰您……您的朋友王逸先生,他坚持说他房间里的‘黑匣’囚禁了人的魂魄,我们实在无法与他沟通……” 我瞬间完全清醒,揉着发痛的太阳穴坐起身。果然,还是出事了。 匆匆向馆里请了假,我随手从衣柜里抓了件藕荷色的及膝连衣裙换上,就赶往酒店。 刚踏进酒店大堂,就看见王逸站在前台。他依旧穿着那身深青色长袍,身姿挺拔如竹,只是眉头紧锁,正对着满脸困惑的前台经理郑重其事地陈述: “在下绝非妄言!那黑匣之中,确有人影晃动,言语喧哗不绝于耳,分明是生人魂魄被困于方寸之间,不得超脱。此等有伤天和之物,岂可置之不理?还请阁下速速遣人处置,解其桎梏!” 前台经理张了张嘴,显然一句都没听懂,脸上的表情介于职业微笑和彻底茫然之间。我赶紧快步上前,介入这场完全不在一个频道上的对话。 “经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堆起歉意的笑容,大脑飞速运转,编造着一个听起来合理的解释,“这位是我朋友,他是一位……沉浸式传统文化研究者,最近在进行一项‘断绝现代影响’的体验课题,所以对很多电子设备有些……过度敏感,容易产生认知混淆。给您添麻烦了,实在抱歉。” 经理恍然大悟,露出“原来如此”的表情:“哦,是搞艺术的啊!怪不得说话这么有……深度。理解理解。” 我这才松了口气,转身将王逸轻轻拉到一旁,低声道:“我们回房间说。” 他点点头,沉默地跟着我走向电梯间。这次,当电梯门打开时,他没有再表现出昨日的惊恐,虽然脚步仍带着几分审慎,但至少是镇定地走了进去,不再紧贴墙壁,只是依然站在离控制板最远的角落。 看来学习能力不错。我暗自记下这个发现。 电梯平稳上升。在这狭小的空间里,他似乎终于注意到了我的穿着——那条藕荷色的及膝连衣裙。他的目光不经意间掠过我裸露的手臂和小腿,随即像是被烫到般迅速移开,脸颊泛起不易察觉的红晕,连呼吸都刻意放轻了些。他微微侧身,将视线固定在不断变化的楼层数字上,仿佛那串跳动的红色字符是什么绝世墨宝。 连看到手臂和小腿都会脸红?这个认知让我觉得既好笑又不可思议。这年头,就算是最古板的学者也不至于此吧? "叮——"十二楼到了。 重新回到1208房间,果然,那台“囚禁魂魄”的电视机还亮着屏幕,里面正在播放早间新闻,主持人字正腔圆的声音在房间里回荡。王逸一进门,目光就警惕地锁定了那个光源和声源,身体不自觉地微微绷紧。 “你看,”我拿起床头柜上的遥控器,对准电视,轻轻一按。 屏幕瞬间暗下,声音戛然而止,房间恢复了安静。 “这叫‘电视机’,”我晃了晃手中的遥控器,尽量用他能理解的方式解释,“它不是法器,里面也没有囚禁魂魄。那些影像和声音,是……用一种特殊的方法,就像皮影戏一样,只不过更精细,能把很远地方发生过的事情,或者人扮演的故事,记录下来,再通过这个‘黑匣子’放出来。你看,用这个‘遥控器’,想让它‘出声显影’就按一下,想让它‘安静歇息’也按一下,它很听话,并不会伤人。” 王逸怔怔地看着我,又看看那台此刻安静如鸡的电视机,清俊的脸上先是难以置信,继而涌起一阵强烈的窘迫,耳根迅速泛红。他沉默了片刻,才对着我深深一揖,声音低沉,带着浓重的惭愧:“在下……愚昧至极,不识此间玄妙,竟……竟生出如此荒诞臆测,惊扰众人,更劳烦姑娘清晨奔波……逸,实在无地自容,羞愧难当。” 看着他连脖颈都泛着红晕、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的模样,我原本那点被吵醒的清梦的怨气,彻底烟消云散了,心里反而觉得有些好笑,又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心软。而且,此时在晨光中,我才注意到他眼下一片浓重的青影,脸色也比昨日更加苍白。 “没事了,第一次见,难免误会。”我语气不由得放软了些。“你……昨夜没睡好吗?” 他微微一怔,随即露出一丝带着倦意的苦笑,抬手揉了揉眉心:“让姑娘见笑了。此榻……绵软异常,卧之如陷云端,周身不得着力,辗转反侧,难以成眠。”他顿了顿,语气里带着几分无奈,“反不如旧时卧具安稳。” 说到这里,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眼中闪过一丝真诚的赞叹,“然则……那''自来水''与''净盆'',着实便利非常!清泉自流,污秽自消,无需汲水倾倒,省却诸多辛劳。此间便利,实乃……逸生平仅见。” 连床都睡不惯,却对自来水和马桶赞不绝口?这矛盾的反应让我心中的疑云又浓重了几分。一个骗子会注意到这种生活细节,并且给出如此真实的反馈吗? 看着他疲惫的神情里那抹对现代便利发自内心的惊叹,我心里的最后一点怨气也消散了。 “走吧,”我语气柔和下来,“带你去吃早餐,然后好好看看这座城。”他点了点头,显然对“吃早餐”这个提议没有异议,眼神里甚至流露出一丝如释重负。 酒店的自助早餐设在二楼一个宽敞明亮的厅堂,长条餐台上堆积如山的食物在暖光灯下散发着诱人的光泽。 王逸的脚步再次顿住了。“此地……食物竟如此丰足?”他低声问,语气里带着难以置信,仿佛眼前是一场不真实的幻梦,“寻常百姓……亦可如此?” “嗯,自助餐,想吃什么自己拿。”我递给他一个洁白的骨瓷餐盘。 他端着盘子,像个初入迷宫的孩子,每一步都走得谨慎而困惑。他小心翼翼地夹了块最小的奶油蛋糕,谨慎地取了包子油条,最后目光落在温热的白粥上,似乎找到了熟悉之物,盛了一碗,配上一些小菜。 来到座位边,他明显犹豫了一下,环视四周后,才有些僵硬地在我对面的椅子上坐下。他的后背挺得笔直,几乎没有靠在椅背上,双手有些不自然地放在膝上,似乎是很不习惯这种垂足而坐的坐姿。 餐桌上,我们相对无言。他执起白色的瓷勺,动作自然而优雅,即便是喝粥,也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响,那份刻在骨子里的礼仪让周遭略显嘈杂的环境都仿佛安静了几分。 他先尝试了那块奶油蛋糕,只咬了一小口,眉头就微微蹙起,似乎被那过分的甜腻惊到了,默默放下。然后拿起包子,咬了一口,慢慢咀嚼着,表情还算平静。相比之下,那碗白粥倒成了他唯一安心吃完的食物。 这一切让我更加坚定了带他“见识”一下现代社会的念头。这既是为了帮助他适应,或许,更是一种按捺不住的求证。 *** 走出酒店相对安静的门厅,城市的喧嚣如同滚烫的热浪,夹杂着肉眼可见的声波与气流,瞬间将我们裹挟。 汽车的引擎低沉地咆哮,像是无形的鞭子抽打在空气里。电瓶车如同沉默而迅疾的游鱼,在人行道的缝隙中肆无忌惮地穿梭,带起一阵阵突兀的风。 “这些铁马……今日似乎格外喧躁。”王逸的脚步猛地顿住,眉头紧紧锁在一起,几乎下意识地朝我这边靠近了半步。 一辆汽车猛地按响喇叭,他肩膀几不可察地一颤,脱口问道:“此声何以如此暴烈?莫非前方有险情?” “不是不是,”我赶紧解释,“就是……有人等得不耐烦了,催前面的车快走。” 他眼中的困惑更深了。这时,一辆电瓶车灵巧地窜上人行道,从我们身边呼啸而过。王逸猛地后退一步,瞳孔微缩:“此物无马无厢,何以奔行如飞?竟还跃上人行之地?百姓何以安行?” “那是电瓶车,靠电的。”我尽量简单地解释,同时拉着他避让到更靠里的位置。 每一次突如其来的喇叭声都让他眉头狠狠一跳。他抬手,指尖无意识地按了按太阳穴,低声叹道:“此间声浪,粗粝如砂,纷乱如麻……直教人耳内嗡鸣,心神难定。” 看着他这副模样,我心中的怀疑又加深了一分。这种对现代城市环境最本能的排斥与不适,实在不像是能演出来的。 我们路过市中心最繁华的十字路口。巨大的LED广告屏占据了大楼侧面,正播放着香水广告。画面光影迷离,衣着清凉前卫的模特眼神魅惑,肢体舒展,背景音乐是节奏感强、鼓点密集的流行歌曲,女歌手用慵懒甜腻的嗓音唱着大胆直白的歌词。 王逸的脚步猛地钉在了原地。他仰头看着屏幕上模特扭动的肢体和炫目的特效,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苍白,下一刻,他竟然猛地抬起宽袖,严严实实地掩住了口鼻,眉头紧紧锁成一个川字,那双总是沉静的眼眸里写满了毫不掩饰的惊悸与一种近乎生理性的厌恶。 “此……此乃何物?”他的声音从衣袖后传来,带着压抑的震惊与怒气,“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何以以此等靡靡之音、妖冶之姿示众?成何体统!” “那是广告,”我轻声解释,拉着他快走几步,试图远离这巨大的声光污染源,“商家宣传东西的一种方式。现在……风气开放,很多表达都比较直接。” 这还没完。街上往来行人,尤其是年轻女孩们清爽的夏日装扮——短裤、短裙、吊带,更是让他目光如同受惊的鹿,四下躲闪,最终只能死死盯着自己前方的路面,连脖颈都透出尴尬的红色,每一步都走得僵硬无比,刻意与我保持着比之前更远的距离。 “此间女子……”他迟疑着,声音压得极低,像是怕被旁人听了去,“衣着何以……如此简省?”他终于忍不住低声问我,语气里充满了真实的困惑,而非评判。 “现在天气热了,这样穿比较凉快,”我尽量用平常的语气解释,“而且大家觉得,展现身体的美感是很正常的事。” 他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眉头却并未舒展。“礼制……终究是不同了。”他轻叹一声,不再多言,只是更加目不斜视地专注于前方的路面,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仿佛脚下不是人行道,而是布满荆棘的礼教边界。 *** 走到古老的仓桥直街,青石板路两旁是白墙黛瓦的老房子,总算让他紧绷的神经放松了一些。他步履轻缓,目光流连于那些老建筑的细节,仿佛在寻找一丝熟悉的慰藉。 然而,当他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悬挂在店铺门口的各色招牌时,他的脚步猛地顿住。 “这字……”他指着最近一块写着“绍兴特产”的招牌:“为何……缺笔少画,形貌大变?如此写法,岂不失了文字筋骨神韵?”他的语气里充满了不解和一种……近乎痛惜的情绪,仿佛看到一件精美的艺术品被粗暴地简化了骨架,只留下空洞的躯壳。 我正想解释这是简体字,他却眉头拧得更紧,仿佛发现了更不可思议的怪事。他伸出手指,像描红一样在空中比划着招牌上的字迹,从左划到右,又从右划到左,反复几次,满脸都是纯粹的茫然。 “且慢!”他猛地转头看我,眼神里是货真价实的惊疑不定,“这字……为何从左向右写?”他指着招牌,仿佛在指控一件违背天地至理的事情,“自古竖行右起,如江河之顺流而下,气息贯通!此等……此等横排左行之法,”他努力寻找着合适的词汇,最终带着点难以置信的荒谬感总结道:“岂非倒行逆施,逆水行舟?!” 他边说边下意识地用指尖在空中模拟写字,先是从右向左写了个想象中的竖排字,满意地点点头;接着又尝试从左向右写,手指在空中别扭地拐了几拐,最终一脸嫌弃地甩了甩手,仿佛沾上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那副认真困惑又带点物理层面担忧的样子,配上他微微歪着头、手指在空中笨拙比划的模样,实在让人忍俊不禁。我赶紧低头咳嗽两声,掩饰快要绷不住的笑意。 而最让他震惊的,是那些招牌上整齐划一到毫无生气的字体。他凑近一家店铺的玻璃窗,看着上面贴着的印刷体价目表,指尖悬空,不敢触碰。"这些字……为何……千字同面,如工匠依模所制,了无生机?笔锋、顿挫、乃至墨韵浓淡,竟无分毫之差?死板至此,简直……如同傀儡,空具人形!" 他接连遭受这三重冲击,脸色都有些发白,连连摇头,仿佛整个世界的根基都在眼前晃动。"形残,序乱,魂死……"他低声喃喃,语气中充满了巨大的茫然与痛心,"文字何以沦落至此?此间……究竟是何世道?" 看着他大受震撼、几乎要怀疑人生的模样,我心中那份荒诞的猜想又加重了几分。我深吸一口气,尽量用他能理解的方式解释:"你看的这些,都是‘印刷’出来的。这是一种……嗯,类似大型拓印的技术,先把字刻在或制作在版上,然后用机器快速复制成千上万份。所以它们看起来一模一样,效率很高,能让书籍和知识传播得更广。至于字形的简化,是为了书写方便、让更多人能识字读书而推广的。从左到右书写,也都是为了这种复制和阅读的方便。" 他沉默地听着,目光扫过更多简化、横排、印刷体的文字,眼神里的惋惜、不解与一种文化本能上的排斥如同浓雾般化不开。最终,他只是沉重地摇了摇头,低声道:"方便……效率……却以形残、序乱、魂死为代价?此间之道,逸……实难苟同。" 我看着走在身侧的王逸,他微微蹙着眉,仿佛连呼吸都在小心翼翼地过滤着这个时代过于“喧嚣”的空气。 那一刻,他面对广告屏时那毫不作伪的厌恶与排斥,对清凉装扮的本能尴尬,对简体印刷字的深切痛惜……所有这些细微却真实的反应,都在我心中汇聚成一个越来越清晰的声音。 一个骗子可以伪装无知,却无法伪造出这种浸入骨髓的、属于另一个时代的审美、礼教和近乎本能的身体反应。 那一刻,一个荒谬却无比清晰的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猛地击中了我: 也许,他真的是一个……从某个寂静的时空缝隙里,不慎坠入此间的……真正的古人。 这个想法让我心头巨震,呼吸都为之一滞。然而,下一秒,强烈的理性便如潮水般反扑回来。 荒谬!穿越时空?这怎么可能发生在现实中? 这根本是小说里才会有的桥段,是违背所有科学认知的幻想。 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博物馆研究员,过着再平凡不过的生活,这种离奇到近乎疯狂的事情,怎么可能会让我遇上? 第5章 心澜暗涌 不知不觉,我们走到了“书圣故里”的牌坊下。白墙之上,巨大的字帖拓片如同沉默的碑林,空气里弥漫着若有似无的墨香。 当他看到“书圣王羲之”的介绍牌时,我敏锐地捕捉到他脸上闪过一丝极其细微的怔忪。那总是带着疏离感的唇角似乎难以察觉地向上牵动了一下,仿佛一缕阳光偶然照进深潭,漾起极轻的涟漪。那是一种意外的、甚至有些隐秘的欣喜,但旋即被更大的困惑所取代。 他飞快地看了我一眼,见我并未特别注意,便迅速恢复了平静,只是再看向周遭景物时,眼神里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复杂意味。 墙上随处可见将王羲之的字帖放大数倍的石刻或金属刻字。他仰头看着一面墙上巨幅的《二谢帖》石刻拓片,眉头微蹙,眼神里充满了不可思议。 “此等……私人尺牍,竟可如此……刻于壁上?”他低声自语,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窘迫和匪夷所思,仿佛自己的书房被毫无保留地敞开了大门。 我们走到题扇桥畔,一座古朴的石拱桥静卧于潺潺流水之上。桥头立着一块崭新的解说牌,图文并茂地讲述着“王羲之为老妪题扇”的千古佳话。王逸驻足桥头,目光落在青石桥栏上那些被岁月和无数手掌摩挲得异常光滑的凹陷处。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拂过那些温润的凹痕,动作轻柔。 “题扇桥……”他低声念出桥名,语气里带着一丝探询,而非熟稔。他俯身阅读那块解说牌,当看到上面写着王羲之当年如何同情卖扇老妪、挥毫题字助其售罄的故事时,眼神里流露出的是纯粹的好奇,仿佛在听一个关于陌生人的有趣传说。他抬眼望向桥下流水,又环顾四周,轻轻道:“后世竟有此等传说?倒是有趣。” 那语气,是旁观者的评点,而非当事人的追忆。 然而,桥上的景象却让他很快从故事的遐想中跌回现实。一个穿着鲜艳齐胸襦裙的女孩,为了追求最佳拍摄角度,竟然侧身坐在了题扇桥那不算宽阔的石质栏杆上!她一手执团扇,依着摄影师的指令仰头望天,另一只手为了平衡而靠着栏杆。 “往外倾一点!好!先看光,再看我!眼神!对,空灵!”摄影师站在桥对岸,相机咔嚓作响。 王逸的脚步顿住了。他的目光先是被摄影师手中的“黑匣子”吸引,带着纯粹的困惑问我:“赵姑娘,彼等持此黑匣,对准人像,是在作甚?为何要凝滞片刻?” “那叫相机,”我解释道,“能把人当时的样子瞬间留下来,变成影像。” “留影?”他更疑惑了,眉头微蹙,看向那个在栏杆上摆出仰头望天姿势的女孩,又看看她身后墙上磅礴的墨迹,“即便留影,为何偏要立于这字迹之前,做出这般……姿态?”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墨痕心迹,清雅自持,与红妆弄姿……似乎,并非同流?” 我皱了皱眉,尽量解释道:“她们觉得这些字很漂亮,很有艺术感,在这里拍照……嗯……显得自己有文化,有品味,是一种……美的记录。” 我话音未落,只听摄影师指挥道:“脚!那只脚放外面!荡起来,对对对!两只脚都放外面!” 女孩随着指令小心翼翼的把两只脚都伸到桥外面,尽力摆出各种看似飘逸实则惊险的姿势,裙摆摇曳,悬在桥外的脚踝纤细,每一次晃动都让旁观的路人捏一把汗。 王逸的脸色骤然绷紧,下意识向前半步,声音里带上了真实的焦灼:“危乎殆哉!此等高度,若失足坠下,岂是儿戏?”他看向我,寻求理解,“只为……一张画像?” 他显然无法理解“出片率”对于现代社交媒体的意义。 连我都被这过于拼命的拍摄现场弄得有些无语,只好低声对王逸解释,带着点无奈的尴尬:“呃……现在流行这么拍,叫……追求视觉冲击力。摄影师想要那种……比较有张力的画面。” “张力?”王逸重复着这个现代词汇,目光再次投向那个女孩,看着她因保持危险姿势而微微颤抖的小腿,他的眉头拧成了结,“我只觉……险象环生,何来美感可言?此等‘张力’,不要也罢。” 这时,摄影师又喊了一句:“好!再给我一点清冷孤傲!”王逸闻言,嘴角轻轻抽动了一下,最终化为一声极轻的、充满无力感的叹息。 他再次环视这片喧嚣的“片场”,看着那些在千年墨韵背景下努力演绎着现代情绪的女孩们,摇了摇头,低声对我说道,语气带着一种彻底的茫然:“身着古人之衣,行此……惊险戏谑之举,置于先贤字迹之前……逸,实难索解其意趣所在。” 我们不再看那“出片”闹剧,正要离开题扇桥,一位挎着相机的摄影师便热情地迎了上来,对着王逸连连称赞:“这位老师气质真好!要不要拍套古风写真?保证效果惊艳!” 王逸的脚步瞬间顿住,眉头紧蹙,身体下意识地后撤半步,目光扫过对方手中的相机,流露出毫不掩饰的戒备与排斥。“不必。”他拒绝得干脆利落,随即示意我尽快离开。 我一边对摄影师摇头,一边观察着王逸的反应。心中疑窦再次消散几分——若真是演员,怎会如此果断拒绝这种能强化“人设”的拍摄机会?他这全然不通融的抵触,真实得根本演不出来。 *** 继续往前,我们走到一处展示王羲之“入木三分”典故的浮雕墙前。浮雕描绘的是少年王羲之在木板上写字,墨迹渗入木板三分的故事。旁边立着解说牌,上面写着这个典故的由来和意义。 王逸静静地看着那浮雕,看着上面雕刻的少年形象,眼神平静,并无太多波澜。他转向那块解说牌,目光快速扫过上面的文字。 几秒钟后,他眉头再次蹙起,指着牌子上的一段话,用一种极其自然、却又带着明显专业挑剔的口吻对我说:“此处解说有误。彼时所用之板,非是寻常松木,乃是质密坚硬之枣木。且彼刻所书之字,非是寻常尺牍,乃是为祭祖所书之表文,心诚力聚,力透纸背,方有‘入木’之说。后世以讹传讹,竟至于此?” 他话音不高,语气寻常得像在讨论今日天气,可那内容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我心下微微一动,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这不是普通爱好者能知晓的细节,连我也只模糊记得“写字入木”的大概,哪里分得清松木枣木,更别提书写的内容了。这份过于精准的“博学”,与他周身那份格格不入的古意交织在一起,在我心里撩起一丝异样的感觉。 我下意识地抬眼看他,恰好对上他转过来的目光。四目相接的刹那,他似乎从我眼中读到了那份未曾掩饰的讶异,眸色倏地一沉,闪过一丝极快的不安,像是失言的孩子,随即迅速别开脸,生硬地补充道:“吾……随口一说,许是记差了。” 我们信步走入旁边一家小小的纪念品商店。他的目光立刻被一本装帧精美的《王羲之尺牍集》吸引,不自觉地走上前。他静静翻阅,侧脸在店内温暖的灯光下显得专注而沉静。 周遭游客的喧嚣仿佛在此刻褪去,他周身那股与时代错位的宁和气质,像一道无形的屏障。我先前那些“骗子”、“演员”的尖锐怀疑,在这份浑然天成的沉静面前,竟显得有些可笑,甚至……俗气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吸引力攫住了我,压过了理智的警惕。我必须留下证据——或者说,留住此刻这份触动。 趁着他不注意,我悄悄从袖袋里摸出手机,指尖微颤,迅速地点开相机,甚至来不及调整角度,只是凭着本能,对着他那清俊绝伦、带着千年风霜般沉静气质的侧脸—— “咔嚓。” 极轻微的快门声淹没在街市的喧嚣里。 他仿佛心有所感,微微侧头。我赶紧把手机屏幕按灭,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脸上努力挤出若无其事的笑容:“看什么呢?” 他目光扫过我紧握着手机的手,眼神深邃莫测,却没有追问,只是淡淡地指了指那本字帖:“一本……故人的字罢了。” 故人?我的心跳又漏了一拍。 *** 傍晚时分,我在路边拦了一辆出租车送他回酒店。坐进车内,我注意到他与现代交通工具的相处似乎自然了些。虽然依旧会因车辆的突然加速或鸣笛而微微紧绷,但已不再有最初的惊悸。他甚至在我系好安全带后,也学着我的样子,略显笨拙地拉过身侧的安全带,只是"咔嗒"一声扣合的轻响,还是让他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 他在观察,在学习,而且速度快得惊人。这个认知让我心中的疑团非但没有缩小,反而更加膨胀。一个需要伪装成古人的人,何必在这些微不足道的细节上也力求逼真? 车子在酒店门口停下。他跟着我下车,站在暮色渐浓的街边。晚风吹动他额前的几缕发丝,那双沉静的眸子望向我,里面翻涌着复杂的情绪。就在这一刻,那个压抑了一整天的问题几乎要脱口而出——你究竟从何而来? 然而,就在话要冲出口的瞬间,他忽然上前一步,双手郑重地抱拳,对我深深一揖。 他抬起头,目光沉静而恳切,那清俊的脸上倦意浓重,却带着不容错辨的真诚:“这两日……多谢姑娘。萍水相逢,承蒙如此照拂,引路安顿,解惑释疑。此恩,王逸……铭记五内。今日姑娘为我破费,他日必当偿还。” 他这番郑重其事的古道热肠的感谢,一下子将我到了嘴边的试探堵了回去。在他如此坦诚的时刻,再去追问那个近乎荒诞的猜测,显得既不合时宜,也有些残忍。 于是,我将那份强烈的好奇心暂时压下,微微侧身避开他的大礼,语气尽量轻松地说道:“别客气,举手之劳。” "明日……"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不确定的试探,"不知可否再劳烦姑娘前来?逸于此间,诸多事物……尚需请教。" 看着他站在熙攘的现代街头,却行着千年古礼的模样,我所有基于逻辑的怀疑和探究,在那一刻,都被一种更柔软的情绪覆盖了。 "好。"我听到自己清晰地回答,"我明天上午过来。" 他眼中瞬间闪过如释重负的微光,再次拱手:"如此,逸静候姑娘。" *** 回到家中,我迫不及待地将那张偷拍的照片发给苏棠,并将这两日发生的事情和"枣木非松木"的细节和盘托出。 电话那头,苏棠沉默了片刻,随即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惊呼:"我的天!琳琳!这绝对有问题!这已经不是像不像骗子了,这根本就不是骗子能编出来的!哪个骗子会去研究一千多年前的木板材质和书写内容啊?除非……除非他说的不是研究,而是……记忆?" 她顿了顿,声音带着压抑的兴奋:"不管是什么,琳琳,这绝对是个惊天大秘密!说不定……我们真的撞见活生生的穿越了!" 挂断电话,我再次点开那张照片。 “王逸……你究竟是谁?”我对着照片,无声地问。指尖轻轻拂过屏幕上他的眉眼,那份悸动,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的涟漪,久久无法平息。 题扇桥桥名因书圣王羲之在此为老妪题扇的典故而来。《晋书·王羲之传》载:“尝在蕺山见一老姥,持六角扇卖之。羲之书其扇,各为五字。姥初有愠色。羲之因谓姥曰:‘但言王右军书,以求百钱耳。’姥如其言,人竞买之。他日,姥复见羲之,求其书之。羲之笑而不答。”为摆脱老妪纠缠,王羲之将笔抛入“笔飞弄”,躲进“躲婆弄”。二地名一直沿用至今,此桥亦因此得名“题扇桥”。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心澜暗涌 第6章 墨韵迷踪 第三天清晨,我站在镜前,仔细整理着身上那套特意熨烫过的藕荷色齐胸襦裙,系带处比往日多系了一个精致的蝴蝶结。既然心中已基本排除了他是骗子的可能,那份沉重的戒备便卸下了大半。选择汉服,或许潜意识里是想拉近与那个谜一样的“古人”之间的距离,又或许,是想在他面前找回一丝被杨世铮长久打压后所剩无几的自信。 我轻轻叩响了酒店1208的房门。片刻,门被打开,王逸站在门后。他依旧穿着那件深青色的丝绸长袍,晨曦从房间的窗户斜射进来,勾勒出他清瘦挺拔的轮廓。 看到是我,他眼中闪过一丝亮光,唇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个浅淡却真实的笑意。"赵姑娘,早。"他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沙哑,像被砂纸磨过,但语气中透着一份暖意。他侧身让开,示意我进去。 我走进房间,当他转身面向我时,目光在我身上的汉服上有过极其细微的停顿,眼神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亲切。 “昨夜……可还安枕?”我侧过头,看着他眼下比昨日更深的青影,声音放得轻缓。他这副饱受现代“便利”摧残的模样,让人无法不心生关切。 他牵了牵嘴角,露出一丝带着倦意的无奈:“那‘云絮’之榻,终究……难以安卧。倒是晨起时,见那‘方镜’竟纤毫毕现,更胜磨铜,着实……精妙。” 语气里残留着初识造物的惊奇。 “今日,”我看着他,语气比前两日更添了几分主动的温和,“我想带你去我供职的地方看看——绍兴博物馆。那里陈列着许多来自过去时代的器物与文书,或许……能帮助你更好地理解你所处的这个‘当下’,了解这片土地上千百年来发生的故事。” 他闻言,略显疲惫的眼眸中似乎亮起了一点微光,带着探寻与一丝期待,对我微微颔首:“有劳姑娘费心安排。逸,愿往一观。” *** 绍兴博物馆灰白色的外墙在晨光里泛着冷冽的光泽,巨大的玻璃幕墙倒映着流云与行道树的新绿,像一块横亘在时光长河中的巨大冰鉴。踏入高阔明亮的大厅,空旷的空间里回荡着游客低微的交谈声。 王逸走在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上,步履无声,却带着一种与周遭现代线条格格不入的端凝。他微微仰头,目光掠过挑高的穹顶和复杂的灯光轨道,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他的目光落在大厅中央巨大的青铜仿制编钟上,带着审视的疏离,“此地……便是赵姑娘供职之所?” “嗯,”我点头,职业的本能让我自然地介绍起来,“这里是绍兴博物馆。我的工作,是在书画部。”我指了指展厅深处,“主要负责馆藏书画的整理、研究,偶尔也参与展览策划和讲解。简单说,就是守护这些……穿越时光而来的古老墨痕,试着读懂它们的故事,再讲给现在的人听。” 话语间,我引着他沿主展线缓步前行。 最初的展柜里是粗糙的石器、古朴的陶罐,他目光平静:"先民筚路蓝缕,启我华夏之基。"寒光流转的越王勾践剑前,他凝视剑身上的鸟虫篆铭文,指尖隔着玻璃虚虚描摹:"吴越争雄已成陈迹,唯此锋芒,犹诉当年。"声音里带着士大夫对前朝兴亡的思虑。 时间在展线中奔涌。秦汉竹简,他评点"书同文,车同轨";东汉烽烟图前,他眸色沉重:"乱世黎民苦。" 终于,我们走到了标注着“魏晋风度”的展区。巨大的标题赫然是“东晋:衣冠南渡,名士风流”。时间轴清晰地标注着:东晋(公元317年—420年)。下面罗列着关键节点:永嘉南渡、王与马共天下、淝水之战…… 王逸的脚步,瞬间凝固。 他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锁链缚住,死死钉在那冰冷的数字和文字上。317年至420年……永嘉……淝水……每一个词都像烧红的铁钎,狠狠刺入他的眼底。他的呼吸骤然停滞,胸膛仿佛被巨石压住,起伏变得极其微弱而艰难。脸色在幽暗的灯光下褪尽血色,惨白如纸。他猛地向前踉跄半步,手指死死抓住冰冷的展柜边缘,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骇人的青白,仿佛那是维系他不坠入深渊的唯一支点。 展柜里,一件釉色青灰的东晋越窑青瓷鸡首壶静静陈列。王逸的目光缓缓移向它,瞳孔骤然收缩,如同看见故宅旧物被置于陌生祭台!那眼神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刺痛与隔世的悲凉。他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王先生?”我心头一紧,声音带着职业性的克制,却也掩不住关切。他这副模样,远比昨日更加失魂落魄。 他仿佛被惊醒,触电般抽回手,迅速垂下眼帘。再抬头时,已强行覆上一层薄冰般的平静,只是那冰层下裂痕遍布。他微微侧身,避开展柜,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无妨。只是……略感……不适。烦请……继续。” 那“继续”二字,说得无比艰涩。 我心中了然,不再多言,默默引着他绕过这如同刑场般的东晋展区,唐宋元明清的展品匆匆掠过。他的目光扫过盛唐的唐三彩、宋代的汝窑青瓷、明清的青花与彩瓷,眼神空洞,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水雾,再也无法聚焦。那些已成定局的历史,像冰冷的潮水冲刷着他。 直到我们穿过一道厚重的隔音门,进入另一个幽暗静谧的空间。 一股混合着楠木、老纸、墨锭和精密仪器守护下的、沉淀千年的冷冽墨香幽幽弥漫。光线被刻意压低,只有射灯精准地打在层层玻璃展柜内。柜中,一卷卷纸帛绢素在柔光下静吐时光——书法展厅到了。 王逸的脚步在踏入此地的瞬间,微微一顿。空旷展厅里流淌的千年墨韵,似乎让他紧绷的神经放松了一丝。我心中雀跃,终于到了我的主场。我引着他,脚步轻快地走向那些我视若珍宝的展柜。 “王先生,你看!” 我停在第一个重要展柜前,声音里带着难以抑制的兴奋,指向里面一幅古朴的手卷摹本,“这是馆藏的《姨母帖》唐摹本!还有这幅,《初月帖》的宋拓本!这些都是王羲之早年的真迹摹本,是我最最喜欢的!你看这笔力,这风骨,飘若浮云,矫若惊龙……”我滔滔不绝地诉说着我对书圣的仰慕,脸颊微微发烫。 王逸站在我身侧,目光落在那些字迹上。他的神情变得极为复杂,深邃的眼眸里翻涌着难以言喻的情绪——有久别重逢般的悸动,有审视旧物般的端凝,甚至还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赧然?仿佛被我炽热的崇拜目光灼烧得有些不自在。他看得极其专注,指尖无意识地在衣袍上轻轻描摹着那些字迹。 忽然,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目光锁定在《姨母帖》摹本的一个转折处,低声沉吟,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感:“此处摹者……过于求工整,反失原迹那份……率意与涩劲。真迹当如锥画沙,锋芒内蕴,而非这般……圆滑。” 我心头猛地一跳!他说得如此笃定,如此精准!这绝不是普通爱好者能有的眼力!连顶尖专家对真迹细节的讨论也多是推测,而他……仿佛亲眼见过真迹,甚至……一个极其大胆、近乎荒谬的念头在我脑海中疯狂滋长。 我们继续前行,看过《二谢帖》等更多“早期”作品的摹本或拓本。每一次,他都能一针见血地指出摹本与原作的细微差别,精准到笔锋的角度、力道的轻重、气息的连贯。他的点评冷静、内行,带着一种刻入骨髓的本能。我心头的疑云越来越重,那个疯狂的念头如同藤蔓般紧紧缠绕住我的思绪。 终于,我们走到了展厅最核心、防护最严密的独立展柜前。柔和的灯光下,铺陈着一幅纵长的手卷——正是馆藏之宝,传为唐冯承素所摹的《兰亭集序》神龙本。即便隔着特制的低反射玻璃,“天下第一行书”的风采依旧令人屏息。 “看!这就是《兰亭集序》!” 我激动地介绍,声音带着朝圣般的微颤,“后世多少人穷尽一生临摹揣度,也难及先生风骨万一。这摹本已是人间至宝,不知永和九年那场盛会上的真迹神采,又该是何等惊心动魄……” 然而,我身侧的王逸,却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他僵立在展柜前。方才点评那些早期作品时的从容与笃定荡然无存。他的瞳孔骤然收缩,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死死钉在玻璃后的字迹上,充满了极度的震惊、深沉的困惑和一种近乎本能的、想要破解其中奥秘的专注!那眼神,像是在辨认一个失落的传说!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呼吸粗重。那份全然的陌生与沉浸其中的探究,与他之前面对那些"早期"作品时的了然于胸形成了无比强烈的、令人心悸的反差! 就在这时,旁边一位讲解员带着几位观众走近,清晰的声音打破了寂静: "各位请看,这就是被誉为''天下第一行书''的《兰亭集序》神龙摹本。不过,需要向各位说明的是,关于《兰亭集序》的真伪,学术界曾有过重要争议。" 讲解员的声音平稳,却让我心头猛地一沉。 "上世纪六十年代,郭沫若先生曾提出,《兰亭集序》的文章思想和书法风格,与王羲之其他可靠传世作品及时代风气存在差异,怀疑其文或其后半部分并非王羲之亲笔,甚至可能是其后人智永的伪托之作。" 我大惊失色!郭老的"伪作说"?这确实是书法史上轰动一时的公案,但那个观点依据不足,早就被学界普遍推翻、摒弃多年了!现在的学术主流和公开宣传,都明确肯定《兰亭集序》为王羲之所作!馆里的讲解词,我参与修订过,绝对没有这一条!这个讲解员怎么会突然在公开讲解中,提起这个早已被尘封的、极具争议性的旧说?这太不专业了! 我下意识地看向王逸,想观察这位“书圣崇拜者”听到有人质疑其代表作时的反应。却见他脸上的震惊似乎更深了一层,眉头紧锁,嘴唇微张,但那双深邃眼眸里透出的,并非我预想中的愤怒或被冒犯,而是一种……更加纯粹的、近乎茫然的困惑?他凝视着玻璃后的字迹,眼神极其专注,仿佛在极力辨认着什么,又像是一个初次见到某件传世珍宝的人,充满了陌生感与探究欲。 这不对劲!一个对王羲之早期笔法细节了如指掌、甚至能精准指出摹本失真的“专家”,面对书圣最负盛名的《兰亭集序》,怎么会流露出如此……“新鲜”的震撼?我知道王羲之是在50岁时创作出《兰亭集序》的。除非……除非他根本没见过,或者,他所在的“时间”里,这篇序文还未诞生? 所有的线索在我脑海中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轰然碰撞、拼接!他那与年龄不符的古雅气度,对“皇帝”一词的理所当然,对早期字帖神乎其技的点评,掏出古钱的举动,看到东晋年表时的剧烈震撼,以及此刻——面对《兰亭序》时那全然陌生的眼神! 一个荒谬绝伦、却又是唯一能解释所有矛盾的答案,如同惊雷般在我脑海中炸响! “你……” 我猛地转头看向他,那个压在舌尖的问题几乎要脱口而出——你究竟是谁?来自何处? 然而,就在这电光火石间,一个清亮悦耳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惊喜,从我们侧后方传来—— “琳琳!王逸兄!好巧呀,你们也在这里!” 《兰亭集序》神龙本实际上藏于故宫博物院 sdpm/collection/handwriting/228279.html 这里因情节需要改成绍兴博物馆,请忽略这个细节哦~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墨韵迷踪 第7章 惊为天人 这声音如同一缕清风,瞬间吹散了周遭凝滞紧绷的空气。我和王逸俱是一怔,同时循声望去。 只见苏棠正站在不远处的廊柱旁,身上是一件月白色的改良旗袍,笑吟吟地望着我们。她手中拿着几份活动流程单和签到表,臂弯里还搭着一条汉服社活动用的绶带——我这才想起,今天汉服社确实与博物馆合作,在书法互动区那边举办一场“墨韵今香”的公益体验活动,苏棠作为骨干,自然是来协调现场的。 她的出现是如此及时,以至于我那冲到嘴边的、石破天惊的疑问,被硬生生堵了回去。理智瞬间回笼——在这样的场合,对着这样一个人,问出那样的问题,未免太过唐突和惊世骇俗。 王逸似乎也因这打断而暗暗松了口气,紧绷的下颌线不易察觉地松弛了几分,他朝着苏棠的方向,礼节性地微微颔首。 苏棠步履轻快地走到我们近前,目光在我们两人之间流转,带着几分了然和暖昧的笑意:“我们社里今天正好在这边办活动,我刚忙完一轮,就瞧见你们了!怎么样,这里的馆藏看得还尽兴吗?” 她的话语自然亲切,仿佛只是偶然邂逅的寒暄,巧妙地化解了方才几乎要令人窒息的沉默与对峙。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顺着她的话答道:“嗯,正准备去你们活动区那边看看。” “那正好呀!”苏棠眼睛一亮,热情地建议道,“我们那边现在可热闹了,备了上好的笔墨纸砚,王逸先生若有兴致,不妨一起去看看?琳琳的字可是我们社里一绝,正好可以交流交流。” 她说着,对我眨了眨眼,那眼神里分明写着“机会难得,好好把握”。 我看向王逸,他沉默片刻,目光掠过远处传来墨香和人声的方向,终是轻轻点了点头:“……也好。” 于是,我们三人便一同朝着书法互动体验区走去。越靠近,人声和墨香便愈浓。几张长桌拼在一起,铺着深色毛毡,上面摆放着笔墨纸砚。印有《兰亭集序》局部放大字样的字帖随处可见。不少观众,其中不少是身着汉服的年轻人,在志愿者或书法老师的指导下,正饶有兴致地尝试临写。一位年轻的书法老师站在中间,耐心地讲解着“之”字的运笔要点。 苏棠将我们带到一张刚空出来的桌子前,麻利地铺开一张崭新的宣纸,摆上砚台和一支兼毫笔。 “来来来,王逸先生,这边请!纸墨都是现成的,您也来露一手?”苏棠笑吟吟地看向王逸,语气充满了鼓励,又不失分寸。 王逸的目光落在了桌面上那份放大的《兰亭集序》字帖上。那熟悉的字迹再次映入眼帘,他刚刚平复些许的呼吸似乎又滞了一瞬,眼神变得极为复杂,震惊、茫然、探究交织在一起。他沉默地拿起桌上一支兼毫笔,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笔杆,仿佛在感受其质地。 就在这时,一个温和而带着权威感的声音从人群外围传来:“手腕要稳,提按要有力,笔锋送到位……” 正是我们博物馆的特邀研究员,国内魏晋书法史泰斗,张启明教授,他正在不远处指导一位临帖的观众。作为今天的特邀顾问,他穿着惯常的深灰色中式对襟衫,花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面容清癯,眼神专注。他似乎并未注意到我们这边。 王逸仿佛下了某种决心,他不再看字帖,而是凝神静气,目光沉静地注视着眼前空白的宣纸,仿佛在努力回想和凝聚方才在展柜前感受到的那股磅礴气韵。然后,他从容地蘸饱了墨。笔锋触及雪白宣纸的刹那——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慢放键。 没有刻意的起承转合,没有临摹者的拘谨犹豫。那支普通的兼毫笔在他手中仿佛化作了游走的惊龙!笔锋或轻或重,或徐或疾,提按顿挫间,一股磅礴而内敛的气韵沛然而生!墨色在宣纸上洇开、游走,牵丝引带如春蚕吐丝,转折处似断金折玉,收笔时含蓄蕴藉。顷刻间,一个极具神韵的“永”字跃然纸上!铁画银钩,力透纸背,其内在的锋芒、节奏与沛然生机,竟仿佛直追那扑朔迷离的“真迹”本源! 这绝非简单的临摹。这分明是书写者以无与伦比的天赋与直觉,瞬间捕捉并重现了那“天下第一行书”的神髓!是沉睡的古老书魂,在一位绝世天才的腕底,于这陌生的时空,发出了震人心魄的共鸣! “天哪!” 一声短促而尖锐的惊呼,不受控制地自我的喉咙溢出,在相对安静的互动区显得格外清晰。声音里的震撼与难以置信,毫无保留地传递了出去。 这声惊呼,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原本还有些低语的互动区,以王逸的桌子为中心,瞬间陷入一片奇异的死寂。周围观众的目光像被磁石吸住一般,死死钉在那张宣纸上,充满了与我同样的震撼!连那位正在讲解的年轻书法老师也停下了话语,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个仿佛拥有生命的“永”字。 这突如其来的寂静和聚焦的目光,尤其是我那声失态的惊呼,终于惊动了正在不远处指导他人的张教授。他疑惑地抬起头,循着众人的视线望过来。当他的目光触及宣纸上那个墨迹淋漓、神采飞扬的“永”字时—— “嘶……” 张教授倒吸一口冷气,手中的折扇“啪”地一声合拢!他脸上惯有的从容淡定瞬间被极度的震惊所取代,锐利如鹰隼的眼睛猛地睁大,爆发出前所未有的、近乎狂热的光芒!他几乎是小跑着拨开人群,冲到桌前,身体前倾,死死盯着那个字,仿佛要把它刻进瞳孔里! “好!好!好!” 张教授连说三个好字,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甚至带着一丝颤抖,引得更多不明所以的观众好奇地围拢过来。他指着那字,手指都在微微发颤,“神乎其技!神乎其技啊!这哪里是临帖?这分明是神髓自运!是直追书圣堂奥的无上天赋!飘若浮云,矫若惊龙!此等神韵,此等笔力……” 他猛地抬头,灼热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射向依旧握着笔、脸色有些苍白的王逸,“……老夫张启明,忝为绍兴大学书法学院院长,在此道钻研数十载,今日得见先生妙笔,实乃平生幸事!敢问先生高姓大名?”他的语气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惊叹与对同道的敬重,甚至用上了“先生”的尊称。 王逸被这突如其来的、来自权威泰斗的极高赞誉和灼热目光弄得更加局促。他下意识地想放下笔,笔尖却因手腕微颤而在“永”字最后一笔的末端重重一顿,一滴饱满的墨汁滴落晕开。他避开张教授那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目光,薄唇紧抿,下颌绷紧,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张教授,这位是王逸先生。” 我连忙在一旁介绍,试图缓解王逸的压力。 “王逸?逸兴遄飞,好名字!人如其名,字如其人!” 张教授眼中精光更盛,反复咀嚼着这个名字,仿佛要将它印在心里。他脸上的欣赏和探究之意几乎要满溢出来。 语气恳切地问道:“冒昧请教,先生如此笔力,神韵直追晋唐,不知师承何处名家?” 这突如其来的问题让王逸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他避开了张教授那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目光,垂下眼睫,盯着宣纸上未干的墨迹,声音低沉而含糊:“……并无特定师承。不过是……家中长辈偶有指点,略习皮毛而已。” 他将“家学”二字掩藏于含糊的言辞之后,那份刻意的轻描淡写,反而更显得讳莫如深。 张教授眼中精光一闪,显然并不完全相信这番说辞,但看王逸不愿多谈的样子,也不便强求,转而换了一个更实际的问题,语气依旧和煦:“原来如此,家学渊源,更是难得。那么,不知王先生如今在何处高就?” 这个问题让王逸微微一怔,仿佛被问到了一个既遥远又陌生的概念。他停顿了一下,那双清朗的眸子里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复杂情绪。短暂的沉默后,他才抬起眼,目光恢复了之前的平静,声音平和却带着一种天然的疏离:“逸……并无职事在身,不过是……闲云野鹤罢了。” “闲云野鹤”四字一出,张教授脸上的讶异之色更浓,随即化为一种对“世外高人”的了然与愈加浓厚的兴趣。他迅速从怀中贴身的内袋里,掏出一个素雅的深蓝色绒面名片夹,动作郑重地取出一张名片。 “王先生,” 张教授双手将名片递到王逸面前,声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庄重与诚恳,“鄙人张启明。今日得见先生惊世墨宝,亲睹神韵天成,方知何为‘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先生大才,隐于市井实为书坛憾事,更是莘莘学子之损失!若先生不弃,鄙院书法研究所虚席以待,愿以特聘导师之位相邀!恳请先生……考虑!” 王逸沉默着,没有立刻去接。他的视线掠过那张素白的名片,扫过张教授无比恳切的神情,最终落回宣纸上那力透纸背的“永和”二字,墨迹未干,仿佛还带着书写时孤注一掷的心绪。 他沉默着,极其缓慢地,松开了紧握的笔。然后,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接过了那张薄薄的名片,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滞涩。他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只是将其默然收入宽大的袖中。那动作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疲惫,更带着千钧的疏离。 空气再次凝固如陈墨,围观的人群也被这郑重其事的邀请和沉默的回应所感染,安静下来。 “哎呀!张教授!” 苏棠清亮的声音如同利刃划破凝滞的空气。她一个箭步插到王逸和张教授之间,脸上堆起明媚又略带夸张的笑容,巧妙地挡住了大部分探究的视线,“您这求贤若渴的劲儿,可别把我们王逸兄吓着!您看,这都站了大半晌了,王逸兄脸色都不太好,琳琳也累得够呛!” 她朝我使了个眼色,顺势挽住我的胳膊,“这都快过午时了,肚子里唱空城计呢!我知道仓桥直街新开了家‘孔乙己酒馆’,地道的绍兴菜,陈年花雕管够!张教授,王逸兄,赏个脸,咱们边吃边聊?天大的事儿,也得先填饱肚子不是?” 她的话语如同欢快的溪流,瞬间冲散了方才剑拔弩张的气氛,带着不容拒绝的热情和恰到好处的体贴。 张教授何等人物,立刻从善如流,朗声笑道:“哈哈,是老夫唐突了!苏棠姑娘说得对,是饭点了!走走走,今日得遇王先生这等不世出的大才,理当小酌几杯,老夫请客!” 他看向王逸,眼神依旧充满欣赏,语气已转为长辈般的和煦,“王先生,这绍兴的老酒,配上地道的醉蟹、霉千张,倒也不输魏晋的流觞曲水,不知可愿赏光?” 王逸紧绷的肩线在苏棠插话时便几不可察地松了一分。他沉默片刻,终是微微颔首,声音低沉却清晰:“恭敬……不如从命。” 我看向王逸依旧沉静却不再那么紧绷的侧脸。张教授是公认的泰斗,眼界何其之高,能让他如此失态,甚至当场以特聘导师之位相邀……王逸,在你那清俊而疏离的表象之下,到底隐藏着怎样的过往与秘密,才能孕育出这样足以令权威都惊为天人的笔底风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