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鬼王她掀棺而起》
1. 【01】
玉京,上元节。
金乌西坠,大召皇都三区七十二坊,次第亮起灯烛,飞甍溢彩、烟火璨璨,炮竹升空后,衬得花市灯如昼。
恰时天幕落雪,行人陆续撑开纸伞慢悠悠踱步赏花灯看烟火。三两个小童攥着糖葫芦跑过,好不容易刹住脚,伸着小脏手接几片雪花,舔一舔,沁凉,又欢笑着疯跑去看前头的打铁花。
街上车水马龙,罗绮飘香,疯跑的小孩险些扑撞到一对游逛的贵女。
孩童们一阵风似得跑远,邹妈妈扯着嗓子叱:“哪儿来的冒失鬼,碰脏了我们姑娘的鹤氅赔不起,打你们个屁股开花。”
女使阿茵赶忙辨看,“可碰到了四姑娘。”
这套棣棠鹤氅乃四姑娘最爱,碰脏了,又要骂人了。
谢琼不悦,垂下捂着心口的小胖手,“小杂种没碰到我,倒是吓我一下。”
身披梅花氅的贵女,不屑地盯妹妹一眼。
一对女娘正是云麾将军的两位千金,谢楠和谢琼。
“四妹妹慎言,小杂种这种腌臜话,打名门闺秀口中说出不妥当,你不嫌粗鄙,莫累及我的名声。”谢楠训了妹妹后提步走开。
谢琼嗓子眼里咕哝一声“你平日腌臜话说得可不比我少”,街巷息壤热闹,三姐听不到她才敢嘀咕。撇撇嘴,快步追上前,扯出一抹笑,“三姐训的是,妹妹日后定会注意的。”
谢楠赏着琳琅满目的花灯,状似无意瞟了四妹一眼,鹅黄鹤氅被她穿出黄面小笼包的视感,这还挑拣的最轻薄的一款。
谢三姑娘拢了拢宽袖下的鎏金手炉,“虽已立春,可这天儿够冷的,四妹你穿这套衣裳不冷么。”
谢琼吸吸鼻子,能不冷么,怀中的手炉渐渐凉却,她穿了这套薄氅出来,偏又下了雪,她鼻头冻得有些麻,嘴上却强硬,“不是很冷,我身子强健。”
谢楠笑了下,打量体态偏圆润的妹妹,“也是,看来平日吃得多有好处,你这一身肥膘可御寒。”
“……我也不是很胖。”谢楠小声嘀咕。
“同长兴坊那个膀大腰圆卖猪头肉的肉婶比,你算清瘦的。”谢楠连放话刀子,继续赏灯赏花赏舞狮。
谢琼暗中握拳,借着舞狮队锣鼓声的掩护,狠狠骂了一句街。骂得挺脏。
雪大了些,雪片夹杂寒风吹透薄氅,谢琼不禁打个喷嚏。
早知如此冷,定穿一套厚实的,三姐那身金线赤梅连帽狐裘,看着便暖和。
“三姐何时买的这件赤氅,红底喜庆精神,纯白狐领更衬得三姐肤白胜雪气韵出众。”
吹向脖颈的寒风,被丰厚的狐毛挡消,裘摆微动,上头的金线梅花似活了般栩栩如生,谢三姑娘吐出一口哈气,“老二母亲留给她的,她孝敬给了我。”
孝敬?分明就是抢。谢四心知肚明。
火树银花照空,和着地上的灯海,珠玑满目,盛世太平。
百姓们观望着烟火秀,突然唳鸣声起,一只巨型火鸟破空而来,漫天烟花瞬息被它吞吸入腹,众人惊愕屏息间,火鸟喷出一颗颗炽热火球抛掷地面,无数屋宅骤然,街头百姓惊慌奔逃。
火鸟盘旋,嘶鸣不歇,一双凶戾火目俯瞰地面,似再找寻目标。
妖鸟俯冲,一对火爪打逃窜的人群中精准抓起两人高升,又狠狠抛下,两人倒霉催登时摔得筋骨断裂脑浆四溅,百姓惊叫乱蹿,无数灯架贩车倾倒,好好的上元节被搅得满目疮痍。
烛龙弹升空,正在街角食馄饨的谢阑珊,蓦地抬首,起身的瞬间掏出一串铜板搁案角,“兄弟们干活。”
围坐吃馄饨的几位玄卫应声而起,顺着烛龙弹指引,直奔妖鸟造次的东南角花市。
“好狂妄的妖,竟敢在玄矶司眼皮子底下造次。”
“看我不抓住那畜生拔毛炖了吃。”
………
妖鸟袭街,百姓争相逃命横冲直撞,谢楠早与四妹及家仆冲散。
灯笼着成火海,身侧的米铺燃成个火门,谢楠被撞倒几次扭伤了脚踝,惊慌失措一瘸一拐不知该往哪里躲。
乱哄中,人群中有人敲锣大喊:“妖鸟专抓红衣人,穿红衣者,快脱衣保命,脱衣保命……”
金尊玉贵的谢三姑娘哪里见过这等阵仗,早已乱了分寸,甚至吓得顿了几息方回味过来敲锣老汉再喊什么。
纤尘不染的白狐领已斑驳,她急惶惶扯着领口系带,欲将这倒霉催的红裘赶紧仍了扔了,可来不及了。
一股浓烈炽气猝然逼近,镣铐她的发丝衣氅,谢楠抬首,杏眸里映出两团巨大的赤鸟影子,浑身沐火,小山般诡异殷红。
眼见着巨爪倾覆而下,谢楠吓得捂耳尖叫,千钧一发之际,凌空而来一道鞭气逼退妖鸟。
谢楠跪跌,缩成一团,浑身颤栗,几乎吓傻了。
握鞭的谢阑珊:“愣着做甚,还不快跑。”
谢楠回神,跌跌撞撞跑开。
烛龙弹升空,玄卫自四面八方赶来支援。然而妖鸟过于强悍,冲破术师的围堵困缚,复又奔着那道红氅飞掠去。
谢楠回头,妖鸟又冲她来了,她腿软的几乎跑不动,裘氅的系带混乱间打成死结,一时扯不掉,妖鸟身上的火气撩着她的发梢,灼得她肌肤发烫,她已慌不择路,顺道钻进一家当铺。
妖鸟被术师的剑网勒住,尤不甘心、竭力挣扎,张开鸟喙朝当铺喷吐几颗火球,当铺燃着坍塌,赤鸟冲破剑网飞天而去,穹空徒留一抹妖冶红。
—
谢府。
谢琼正打凉亭前喂鱼,见不停有仆从领着大夫去往同枝苑,又陆续摇头叹息走出去。
谢琼仍了鱼食,飞奔回观云苑,朝小查氏道:“三姐姐的伤不好治啊,那么多医师怎么来的怎么走,各个脸拉拉的比驴长,主母不惜拿出千金给女儿治伤,看来那钱不好挣啊。”
查明秋使眼色,让邹妈妈放下帘子,方才拉起女儿的手,“嘘,小声些,怎的还这般咋咋呼呼,你这幅幸灾乐祸的模样被主母瞧去,吃不了兜着走。”
“我委实开心。”谢琼眉飞色舞,“老三当街嘲讽我穿得少,嫌我胖,哈哈报应来得不要太快,不过一盏茶光景,她被撵了被砸了被撩了,都是那件引以为豪的赤氅的功劳,那妖鸟专挑红衣裳的人撵,要我说,妖鸟是祥鸟差不多。”
查氏打了下女儿的手,睖目,“荒唐。妖鸟搅民,喷火烧宅,不但好好的上元节毁了,更是造成无数死伤,你说那畜生是吉鸟的话若传出去,不但谢府会成为笑柄,你定遭满城百姓口诛笔伐,让人笑掉大牙。”
查明秋下手不轻,谢琼的手背被打红,她委屈的揉着手囔囔:“女儿太开心了口不择言,我的意思是那妖鸟对付谢老三对付得好,好的不得了。”
查氏头疼,这个榆木脑袋女儿。
她打长案上端起一大海碗姜茶,“喝光,免得伤寒。”
姜冲味,谢四最讨厌的味道,没有之一。
谢四扁嘴接过,查氏起身,邹妈妈给主子取来厚氅,丫鬟亦拎了手炉过来,查氏披着厚氅吩咐着,“邹妈妈去取花甲茯苓和三瓣雪莲来。”
谢琼急了,捧着海碗问:“不是要送去同枝苑给老三吧。”
“伤得重,自然礼要重。”查明秋道。
她本不舍得下血本,偏三房的姚姬,送了空山寺求的一尊莲花台去。
她这二房不能被三房比下去。
花甲茯苓贵重,三瓣雪莲可轻身美容,谢琼心头不甘,她都还没吃上,又撇嘴,方要启唇说什么,被查氏一记眼神硬憋回去。
眼见着婆子丫鬟拥着小娘出屋门,谢琼猫着腰,端着大海碗往墙角的血树盆栽挪挪挪。这名贵盆栽生得畸形短粗,都是她用药材灌的。
知女莫若母,门帘前,团着手炉的查明秋冷不丁一个回眸,“阿茵,盯着四姑娘。”
……谢琼默默收回欲泼出去的大海碗。
—
阅微苑。
天巧精神焕发的同自家二姑娘说:“苍天长眼,三姑娘抢了小主的梅花氅,被会喷火的妖鸟追着撵,听闻伤得不轻,安氏急得两日未合眼。阿弥陀佛,康大娘子在天有灵,护佑着小主,三姑娘受伤了看她还怎么作妖,小主趁机好生将养身子。”
说着,给谢苑又盛了一碗冒尖的胡麻饭。
谢苑被天巧的鲜活快乐感染到,这丫头自小活泼爱笑,近些年陪她过苦日子天天颦着眉头,小老太太似得,少见如此开心,她虚虚笑了下,不过两息又垂下眼睑,淡了食欲。
窗牖支开一道细缝,可见外头又飘了小雪,寒风扫过谢苑的鬓角,一绺发丝晃过过分清癯的面腮,“三妹因穿了我的衣裳出事,定会迁怒于我,待她好了,怕是要变本加厉。”
天巧肃下脸,半蹲在二姑娘身前,努力扬起两个小梨涡,“主子别怕,天巧会护着主子的。”
谢苑泪目,抱住天巧说不出话,过于冷清的屋内,主仆相拥汲暖,皆红了眼圈。
立春那日,阳光和煦,谢苑去清华园探望三妹。临出门看见老将军拎着个玳瑁鸟笼,再逗弄那一对画眉鸟。
谢苑给爹爹请安,“爹,我去看妹妹了。”
谢天酬慈眉善目,瞧一眼女儿,“近来风大,多添些衣物,免得伤寒。”
“爹爹亦要保重身子。”
“去吧,早些回来。”
谢苑走出一段距离,将军的声音飘进耳里,似乎是对画眉鸟说的,“你们看老二是不是又清减了。”
谢苑未回头,眸底已不起波澜。
清华园的荷花开得灼,这里本是大宦官的宅子,因汇入灵泉四季如春,当属疗养胜地。老阉贼辞了官不忘做买卖发横财,辟出清华园一隅,租赁出去,租金甚高。
谢楠是灼伤,最不好养,安红拂花了重金将宝贝女儿挪到清华园疗愈。
谢苑被主母身边的胡妈妈引去地宫。地阶昏暗幽长,天巧紧搀小主,低声存疑道:“这又暗又潮的地界不适宜养伤。”
谢苑亦觉得有些瘆得慌,上元节三妹受伤后,她借由身子不适未去探望,只遣人稍了慰问礼去,直至昨晚爹爹去看她,同她说合该去看看三妹妹,即便她身子不适,出面问候一下也好,家门教养姊妹体面还是要有的。
谢苑来了。可不对劲。
地阶的暗灯延伸去,犹如怪兽森然的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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牙,眼前暗路似直通怪兽的肚腹。
谢苑还算机敏,抬手捂住心口处,对前头引路的胡妈妈说心疾犯了忘了带药,许她先回宅取药再来看三妹。
胡妈妈笑,说好几个外地名医都在里头,刚好给二姑娘瞧瞧脉。
“瞧什么瞧,我们姑娘的脉是随便野郎中能瞧的么。”天巧说话冲,搀着小主的手臂转身往回走,没几步,暗里出来两个护卫,持戟截挡。
天巧刚要骂人,胡妈妈笑嘻嘻走来,圈住谢苑的臂弯往下扯拽,“我的小祖宗二姑娘啊,不过看看妹妹而已,看一眼您再走不迟。若信不过外地郎中,不给瞧也没什么。”
两人是走不了了,只得随人顺着暗阶下行。
高阔地宫内,两张石床,满墙火烛。
谢楠俯趴在一张石床上,主母安红拂正温声细语安抚哭哭啼啼的女儿,二房查氏母女亦在,地上还站着两个医师,弓眉窅目,似有天暹国血脉,还有四个扈从,魁梧凶悍,一看便是练家子。
谢楠见到谢苑,止泣。
些许日子不见,这位嚣张跋扈的三妹妹憔悴不少,眼眶颧腮微陷,眸底尽是血丝,可见受了不少罪,她背上覆着层层药纱,地宫边角充斥着浓浓药味。
见到谢苑的一瞬,谢三姑娘眸子更红了,咬牙切齿,“你磨磨蹭蹭做什么,要我等你这么久。”
等她?终不是特意等她来探望她,两人关系没那么好,谢苑越发觉得不对劲。
安红拂拭掉眼角余泪,过来拉住谢苑的手,“我的好女儿,你妹妹的伤需要你帮衬,你向来仁善,且帮一帮她。”
“如何帮?”谢苑不动声色收回手。
安红拂仍旧温声细语,“你妹妹皮损,需换皮,医师说需得血亲之人方好合融,母亲我年岁大了,一把皱皮怎好换给女儿,拜托好女儿了。”
谢苑听得脑仁发嗡,天巧简直要气笑了,恐怖的换皮之术被恶毒主母如此轻描淡写,“四姑娘更年轻,主母怎么不用四姑娘的皮。”
谢琼垂首,难得胆怯,往小查氏身后藏了藏。
查明秋护住女儿,睖人一眼,不大好气道:“谁让你家二姑娘与三姑娘更有缘,肤白貌美,我底子不好,生的女儿皮黑,怎配得上三姑娘的雪肤。”
“同她废话什么,还不快些给我换皮,我受够了,一日也不想忍了。”谢楠握拳低吼。
“不成,绝对不可,我就算死了也绝不许你们这般折辱糟蹋我家姑娘。”天巧伸开双臂,老母鸡似得护着主子,“你们胆敢,主君是不会应允的。”
安红拂:“若非将军亲自出面,还请不来二姑娘呢。”
“老将军请我家姑娘来探望妹妹,不是来给妹妹换皮。”
安红拂似嫌天巧聒噪,懒得与人分辨般笑了下,手轻轻一抬。
两个扈从扣住谢苑,另外两个钳制住天巧。
谢苑的头被摁到冰凉的石榻上,安红拂状似心疼地抚摸她的头,“我的好女儿,算母亲求你了,你就应了吧,帮一帮你妹妹。”
挣扎不脱的谢苑,冷厉的眸子盯着安红拂,“安氏,你的虚伪……当真恶心。”
查明秋站出来怒斥,“这哪里是将军府嫡小姐的教养,竟恶言诅咒母亲,安大娘子不便管束于你,你的生母便这般教诲你的。”
安红拂直起身,委婉地轻呵一声,“你如何咒骂母亲都成,只要你帮了你妹妹。只需巴掌大的一块皮,不多的,你忍忍。”
两个医师已备好药材及刀器,天巧被摁跪地上拼死挣扎,“主母,当年你为姨娘,康夫人从未亏待于你,主母看在仙去的康大娘子的面子上,放过二姑娘罢,天巧的皮肤白,用天巧的。”
安红拂蓄泪的眸子,再闻得康夫人时,那两泓热泪似淬成冰针扫向伏跪的丫鬟,温戚柔弱不在。
查明秋甩了天巧一个响亮耳掴,“你不过贱婢,又非血亲,你的皮岂配得上三姑娘。”
谢苑被束于石床,医师手中的利刃折过烛光,熠入她眼底,遍体生寒。
令一医师备下麻沸散,方要灌给谢苑喝,谢楠大吼:“不许给她喝,让她生生受着,若非穿了她的梅花氅,我也不会遭这些罪,我是替她挡了灾,不许给她喝。”
安红拂有些为难,朝捆得结实的谢苑看一眼,脸上露出一抹怜惜,帕子蹭掉泪水,朝医师点点头,“听三姑娘的。”
生剥活皮!还是那般娇弱的小娘子。年岁小的医师有所动容,被师父剜一眼后,洒了麻沸散。
衣衫被褪,雪白的背肌映上刀刃,术刀内折射出谢楠那张痛而疯癫得意的脸。
刀尖划过谢苑的背肌,拉出一条细细血痕,地上的天巧挣扎嚎叫,撕心裂肺。
主仆的痛嚎与绝望冲不破地宫,被幽深的甬道层层隔阻,只两排烛火葳葳而动,几个恍惚后,归于平息,外头鸟语花香,菡萏盛放。
点在菡萏花苞上的一只绿蜻蜓,飞离清华园,飞向谢府佛堂。
阵阵木鱼声中,蜻蜓穿香而过,落在一只绕着佛串的素手上,姚姬敲木鱼的手一顿,满目悲悯,轻叹一声:“凡人畏果,菩萨畏因。”
蜻蜓化作荧光,穿窗而去。
2. 【02】
谢苑出清华园,是在一个月后的雨天。
春雨贵如油,滴滴打进荷塘,泛出圈圈细小涟漪,满池的荷花亭亭玉立,映着朱墙黛瓦。
天巧一手擎伞,一手仔细搀扶清瘦到脱相的主子,“雨天路滑,姑娘仔细些。”
园内清阒,除了两个横舟打理荷塘枯枝的男仆,不见其他人。雨后的鹅卵小路有些滑,谢苑走得小心翼翼。
只一小段路,谢苑竟有些乏累,打地宫暗室闷了一整月,反复起烧十几次,身子越发虚脱,多走几步便有些胸闷,她在一株垂柳旁停驻。
天巧见主子抬头,偏了偏阻人视线的油纸伞,濛濛天色映入谢苑空洞的眼底,她看了好一会,才弱声道:“以为出来会见到日光。”
那暗室里,不见一寸光。
飞雨斜穿柳条,天巧透过柳梢,同小姐一道望天,“明日会出来的,明日不出后日会出,阳光总会来的。”
谢苑歇够了,嗯了一声,两人继续行路。
清华园离谢府不算近,一路走回谢宅,谢苑歇了好几次,抵达谢宅门口时,已累得虚脱。
谢楠谢琼恰好外出归来,身后女使手中各捧着几个锦匣,两个姑娘言笑晏晏,似买到心水之物的小欣喜。
见到门口的谢苑,一双姊妹的脸显见的冷下来,谢楠快走几步,故意冲撞谢苑的肩,本就虚脱的谢二姑娘经不住这股力道,踉跄几步,好在天巧下盘稳,努力扶托住主子。
“二姐姐回来了。”谢楠满目讥诮打量人,“瞧你这气色,好个我见犹怜的病西子,母亲送去的补品没怎么吃?红参雪莲鹿茸可都每日送过去,你不吃岂不暴殄天物。”
安氏送去地宫的补品,谢苑有吃,但因体质问题,吃进去多半呕出来,营养未跟上才至身子过分羸弱。
谢苑无甚力气与谢三争执,天巧白着脸瞪人一眼,搀着小姐入府门。
今岁春日来得早,两侧树木披新绿,几畦春花盎然绽放。
雨停了,天巧收起伞,谢楠领着几个女使悠哉跟着,谢琼则漫不经心咬着糖葫芦,谢楠瞥人一眼,“瞧瞧二姐姐清减的跟仙人似得,你还吃得下去么,同二姐姐一比,四妹妹越发珠圆玉润。”
谢琼:“……”
手里的糖葫芦瞬间不香了。
气是不能冲老三发的,于是四姑娘矛头转向老二,“二姐姐吃糖葫芦么?瘦成竹竿子了,多吃些。”
天巧怕这对姐妹又作妖,转到小主身前,生硬拒绝,“谢四姑娘好意,二姑娘不吃。”
“问你了么,替你家主子答话,没礼数。”
“天巧的话,便是我的意思。”谢苑拉住天巧的袖子说。
“二姐姐养的狗真好,与二姐姐心有灵犀,天生一对狗主仆。”
天巧:“四姑娘辱我行,辱二姑娘便荒唐了,同为血亲姊妹,姐姐若是狗,岂不是将自个儿骂进去。哦对了,顺道将三姑娘也骂了。”
“你个牙尖嘴利的死丫头,看我不抽你,糖葫芦给拿着……看我抽她。”
谢苑强撑气场挺身而出,“动天巧试试。”
谢楠瞪一眼蠢货老四,“消停些。”被天巧绕进去多少次了,次次不长记性。
谢老四收手,打侍女手中夺过糖葫芦,狠狠咬一口。
谢苑主仆已走开,谢楠走去与二姐并行,春风满面道:“对了,母亲对爹爹说你去普宁寺住了一段时日,为阖府祈福,为自己化业,莫说差了,生出些不必要的麻烦。”
谢苑冷脸,缄默,继续前行。
“哦对了,忘了谢二姐姐了,二姐姐冰肌玉骨,你的皮我甚满意。”
本来失去的痛感,这一刻骤然清晰,后脊被割掉的那一片火辣辣的灼,针扎似得疼。谢苑顿步,戾目瞪向谢楠。
谢楠捂嘴,“好可怕的眼神,吓到妹妹了。”素手敛下,“呀,才发现姐姐有双漂亮的眼睛,赶明我寻个由头先摘了,摆在案头看着玩。”
“三姑娘慎言,此话荒谬毒辣至极,你不觉瘆得慌么。”天巧说。
“开个玩笑而已,你倒是教训起主子来了,湘红湘蓝掌嘴。”
两个婢女站出来,扬手朝天巧抽去,哎呦两声痛嚎,是天巧一手一个拧住朝她抽甩来的一双腕子。
天巧天生大力,杂技团出身,后来又自学三脚猫功夫,不能与训练有素的护卫并论,但后宅里的女人,一个打三四个不在话下。
“反了不成。”谢楠给身侧的婆子使眼色,海嬷嬷有些发怵,天巧那丫头别看瘦骨伶仃,颇有蛮劲,几个弱鸡女眷对上她,唯有吃亏的份儿,胖婆子硬上之际瞧见一道人影拎着鸟笼走来。
“主君来了。”
天巧甩手,两个婢女揉着青红的腕子泫然欲泣。
谢天酬停在三个女儿身前,多觑几眼二女儿,“苑儿回来了,可是寺庙的素斋不合口味,怎清减至此,气色亦不大好。”
“女儿无碍,回府多吃些便养回来了。”
“这么瘦可不好,库房里的温补药材去挑拣一些,让膳房多熬些补品,好好养身子。”
“谢爹爹。”谢苑面无表情道。
谢楠清脆接话,“爹爹,我这就去朝母亲领库房钥匙,让二姐姐多挑捡些好药材。”
谢琼凑热闹,“我去吩咐膳房给二姐姐熬补汤。”
将军颔首笑笑,逗弄着一对画眉鸟走出谢府。
谢楠敛了笑,领着众仆率先走开,“晦气。”
暂且放人一马。
母亲对她道,近些日子莫要同二姑娘对着干,真将人折腾死,待母亲名声不好。
许是安氏那觉出换皮事件有些太过,谢楠竟有些时日未来找茬,三姑娘不来,作为三姑娘跟班的四姑娘自然也不来,谢苑主仆俩难得过上一段风平浪静的日子。
谢苑的背伤一直好不利索,若逢阴雨天会又痒又痛,近来天气连续阴沉,憋着雨却不落,谢苑又承皮肉之苦。
素纱屏风后,谢苑在沐浴,氤氲水汽蒸着姑娘羊脂白玉般的雪肌,后脊巴掌大一块红疤狰狞可怖,破了美感。
天巧给小主净身,视线落在疤痕上不由得又红了眼眶,每每给姑娘净身,她都忍不住偷偷落泪。
那一个月的暗宫日子,不堪回首,时至今日她仍会梦魇,小姐被捆缚石床生生割皮的一幕……醒来后,发一身冷汗,见小主安生躺在榻上,这才稍稍安心。
她对不住小主,她内疚她恨啊,她在心里将自个儿鞭笞了千万遍。
担心自己落泪惹姑娘心伤,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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巧不动声色拭去眼泪,谢苑还是瞧见了。
天巧不憋了,蹲在浴桶前大哭起来。
主仆情深,谢苑哽咽着给天巧擦眼泪,“已经不疼了,没事了,天巧乖,不哭。”
“哪能不疼,每每想起来天巧都疼,连呼吸都疼。小主……”她抓紧谢苑的手,“我们去找将军吧,主君是关心主子的,姑娘将受的委屈告知主君,毕竟是自个儿的亲闺女,主君不会坐视不理的,我们不能被安氏欺负死,再信一次将军吧。”
谢苑比天巧淡漠许多,指腹拭着天巧的泪,摇摇头,“何必自取其辱。”
不是未曾寻爹爹诉冤,只是……谢苑麻木了,心凉如冰。
沐浴罢,谢苑方穿衣出来,谢楠谢琼领着几个女使仆卫闯进院门来,后头的春桃垂首小跑跟着,怯懦不敢拦。
“砸。”
谢楠进屋,二话不说一声令下,婆子家丁联手将纱绢屏风砸个稀巴烂,连着旁侧的浴桶遭殃,给打散架,皂荚花瓣水淌了一地。
谢楠负手上前,沾了水的玉头靴狠狠碾踩几下地上的纱绢。
“三姑娘这是做什么。”天巧将谢苑护在身后,瞪圆了眼说。
谢楠围着一对主仆踱步,满是讥诮道:“看来我剥错了皮,早知二姐如此厚脸皮不知羞,当日生剥你脊皮时顺便剥了你脸皮。看不出来啊,弱不禁风的孱弱样,竟将如意算盘打到永嘉王府。”
她拍开天巧那张碍事的脸,逼近谢苑,怨毒的眼神,“想攀附薛世子,我还没死呢。”
天巧被护院钳制,两个胖婆子从中一横,将一对主仆隔开。
天巧挣扎怒吼:“三姑娘说得哪门子胡话,二姑娘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何来攀附小世子一说。”
一旁的谢琼,淬一声:“那梦冬绢纱怎么来的,脏污摆在这还抵赖。”
谢苑眸光转至满地残骸、脏污的绢纱屏风上。
自清华园回谢府后,她唯一一次出宅门,她本不想动弹,天巧见她整日郁郁,怕闷出病来,央了她好几次出去逛逛,说街上的梦冬花开得正好,兰陵坊又开好几家新铺子。
谢苑去逛了,看中一匹绣着梦冬花的绢丝,房里的屏风布旧了,早该换新。不料店家道此绢已被定下,物主恰巧上门,是盛名在外的薛世子。
薛岁字靖安,乃永嘉王嫡子,生得丰神俊逸,才高玉絜。小世子一向怜香惜玉,便将梦冬绢纱舍给谢二姑娘。
谢苑只垂首道一声谢,吩咐天巧给了银子,正眼未看小世子一眼便走了。
薛靖安是玉京闺阁娘子梦中人,看来谢三姑娘没少梦人家。
谢三不解气,又砸了几套家居摆设,威胁辱骂一通,这才领着众人大摇大摆离开。
天巧春桃收拾着一地狼藉,天巧气红了眼圈,“小主,都是天巧不好。”
若非她撺掇小主出门,便不会有今日横祸。
“不怪你。”谢苑帮忙敛收杂务,被天巧几度劝开。
旁人再如何轻视欺负,自家小主亦是将军府的嫡小姐,怎能干下人的活。
天巧边收拾边咒骂谢三,“无理取闹,疯婆子,以为自己很美么,实则面目可憎丑八怪,世子怎会瞧上她,做她的春秋大梦去,呸,失德母夜叉,没个好下场。”
3. 【03】
天气越发炎热,谢苑的胃口越发差,方养回的几两膘又消减下去,天巧想法子让人多吃些,特意买来爽口的鞭笋。
春桃是东川籍,擅做笋,天巧便将一篮鞭笋交由她。
胡麻饭,酸菜鞭笋尖,野菜鸟蛋端上桌,卖相不错。
天巧夹菜给小姐尝,笋尖入口,谢苑蹙眉吐出来。
天巧夹了一口,呸呸呸。齁咸,她赶忙给姑娘倒茶,“秋桃哪去了,上菜后一阵风似得便溜出去了。”
谢苑提箸吃饭,胡麻饭又吐出来,天巧一尝,又呸呸呸,牙碜死了。
剩余的野菜摊鸟蛋,凑近嗅了嗅,有淡淡腥臭味,坏蛋摊的。
天巧叉腰,气得鼻孔冒烟。
“死丫的故意的。”
近来秋桃越发懈怠懒散,给小主端茶会不慎将水洒小主身上,端来的洗脚水不是凉便是烫,一天天不知猫哪个旮旯见不着人,煮饭也敢这般糊弄。
这日,秋桃买菜回来,被天巧唤来,“秋桃,你来看看盆里是什么。”
“什么都没有啊。”
“再仔细瞧瞧。”
秋桃俯身凑近,天巧顺势抓住对方腕子直摁到热水盆里,天巧大力,摁秋桃跟摁小鸡子似得,秋桃烫得哇哇大叫求饶。
天巧这才松手,“前几日你打的洗脚水烫伤了二姑娘,你自己感觉一下,怎样,爽不爽。”
阅微苑的女使小厮见风使舵,见阅微苑颓落,寻各种借口去安氏查氏院里伺候,谢苑不拦着,除却贴身女使天巧,唯剩木讷老实不受人待见的秋桃。
不料看似憨实的小丫头竟也欺辱到主子头上。
“想离开阅微苑,二姑娘绝不阻拦,大可不必用这些下作手段,二姑娘仁善,却也不是一个下人能欺负的,今日我替主子给你个醒儿,要么麻利滚,若留下来便精着心服侍,再敢懈怠搞幺蛾子,盆里放的便不是烫水,而是滚油。”
秋桃呜咽着,捧着烫出水泡的手跑了出去。
午后,查明秋来了,奉的安氏主母的意,天巧戕害欺辱低等仆役,按家律仗刑二十,另幽闭柴房思过七日。
家丁拦着扑去救人的二姑娘,谢苑只得眼睁睁瞧着天巧于她眼皮底下挨了二十刑仗。
天巧为了不让小主担忧,杖刑间一声不吭,后脊后臀被打出血,唇角都被咬烂。
入夜,府内安静下来,寥寥几个站岗放哨的亦闷头打着瞌睡。谢苑拖着斧头砍掉柴房的门锁。
月光下,天巧蓬头垢面缩在柴垛旮旯,巴掌小脸惨白、唇角肿胀渗血,可怜得紧。
谢苑扑上去,主仆相拥而泣。
“天巧不怕,我给你带来伤药和你最爱的春饼……”
二日后,安红拂领着妈妈丫鬟亲自入柴房作秀,她一脸疼惜拉住谢苑的手,替人摘去头上沾的蓬草,“我的好女儿受苦了,母亲这几日头风病犯了一直卧床,下头的人怕扰到我,竟未告知你在柴房守了两日。母亲我依着家规惩戒下人,你这般岂不让母亲为难。”
谢苑抽回自己的手,只觉被安氏触到的肌肤好似被秽水浸过一样脏,她冷冷道:“自不会为难主母,我离不开天巧,来陪她受罚。”
“瞧你这孩子犟的,你这般模样母亲看着心疼。”温慈的眼眸转向天巧,“看在天巧伺候有功的份上,此惩作罢,下不为例。”
一对主仆满身脏污、搀扶离去,谢楠气得直跺脚,“多好的机会,就这样放过那贱婢。”
安红拂收敛笑容,盯着一对主仆的背影,眸光透着疏离冷淡,“撒撒气便罢了,真闹出人命来,不好收场。”
谢楠气得拿指头搅帕子,她准备让几个家丁夜里去羞辱天巧,连夜羞辱不信她不疯,疯了,谢二彻底成了孤家寡人。
她本等着看好戏,可谢老二先一步劈开柴房的门,寸步不离守着贱婢,两人手里各拿一柄短刃。届时真逼得她们自戕,惹一身麻烦。
谢楠对母亲道:“我不服气,天巧那贱婢蛮横狡猾,素日里给我那么多气受,怎就动她不得。”
“怒而伤肝。”安红拂轻抚女儿的脸颊,“为一个下人不值当,天巧是康氏留下的,你爹爹看着长大的,不大好动,乖女儿稍安勿躁,再等等,总有给你出气的时机。”
那个时机,很快到来。
霜月月末,是谢苑诞辰。
安红拂擅作戏,倒是每年用心为二姑娘操办生辰宴,谢苑去给父母见安,便借口身子不适回阅微苑休憩。
年年如此,安氏乐意演,谢苑却再懒得陪人演。
尤其今岁诞辰前,将军被舅父拉去岭南猎鹰隼,父亲不在,谢苑连露脸请安都懒得敷衍。
她打算和天巧两人过,天巧煮的蕈子汤面一绝,天巧说家乡的寿星都要吃一碗加了蛋子的蕈子汤面,悉数吃光一滴汤不剩,便能康健活到九十九。
秋桃被赶走,无人帮衬,鸡蛋没了,天巧停了炊火,去大膳房讨鸡蛋,不知大膳房是否故意,说刚巧没了,天巧干脆去外头买鸡蛋。
整整一个时辰,天巧还没归来,谢苑坐在灶边托腮等着,午后风乍起,霾云移来遮了光,倏然一股不好的预感袭来,谢苑旋即起身,欲亲自去外头寻人。
安氏查氏领一群侍人,携礼而来。
礼匣箱箧摆满客堂,安红拂对谢苑道:“焦急张望可是再等天巧,那闺女有福分,我认作了干女儿,送去童府了。这些是千岁府送来的礼,能被千岁瞧上,是她的造化,料想天巧日后有想不完的福。”
嫁给个变态老太监算哪门子福。
查氏母女和谢楠,连同在场的婆子丫鬟都在暗笑。
谢苑心头一窒,急惶惶朝外走,安红拂不疾不徐中透着得意的嗓音飘来,“前些日子得主君准允,只要天巧愿意,你没意见,就准她嫁人结亲,母亲知你识大体,定没意见,便替你做主了。”
谢苑是三日后深夜回的谢府。
一人归来,未带回天巧。
她衣衫脏污鞋子破损,鬓发凌乱,眼下淤青,眸光失焦,手上袖口满是干涸血污,浑身散着恶臭,整个人泄了精气般脚步虚浮,如行尸幽魂。看呆了守门府卫和院里的仆人。
家仆们凑一块议论发生了何事,二姑娘去了何处,怎落得如此狼狈。
—
七月流火,九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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授衣,紧跟着,寒衣日来临。
因是鬼节,万户早歇,空巷无人。
街坊边隅洒着未曾燃烬的冥纸冥器。谢苑着一身缟衣,挑一盏白灯,踏着被风吹得窸窣的冥纸,走入暗巷。
空寂的巷子尾,停着一辆纸糊的双辕马车,车头白幡绘着一只白瞳,迎风招展。
风大起来,白翻滚动,鬼嚎似的声响。
谢苑上了冥车,纸糊的马瞳动了动,车轱辘滚起来,驶向黑暗,几个恍影后消隐不见。
马车驶入酆门山入口。
阴风阵阵直沁骨髓,成人高的枯草野稞中,瘫着不知名的人骸兽骨,赤蝎花蛇和毒腹虫时不时钻过眼眶骨。
传说中镇着鬼王的酆门山,九百里乱葬岗,连月色皆透着血雾。
鬼门一隅,马车停下,自燃成灰。
谢苑面无表面朝深处走去,任由刃草割破衣衫割伤肌肤,管它脚下踩过多少尸骨,阴风几乎将她手中风灯吹灭,她依着记忆里的舆图线路,跌跌撞撞寻到阵眼。
剥开积着干涸血污的杂草腐土,露出束魂阵盘一角。
谢苑唇角牵动,总算有一些活人该有的神情,她点燃冥烛,掏出利刃,毫无犹豫捅入自个儿心口。
温热鲜血滴落阵盘,鲜血顺着法阵纹路蜿蜒,耳畔响起兽嚎,不知名的夜鸟唳鸣飞过,展翅投下斑驳曳影。
脚下倏地一颤,成片鸟儿惊起,兽声震耳欲聋,飓风扫得森林作响、草石翻滚,空寂的黑暗一角似生生撕裂出一道鬼门,万鬼哭嚎声透门而出,毁天灭地之势。
精血近乎流干,四间草木染上血腥气,谢苑头脑昏沉,摇摇欲坠。
冥阴节,子时正,酆门山腹心,贴满符篆的深穴内,悬空一具冰魄棺寸寸皴裂,掀棺而起,漾出一抹灼人眼的魂灵。
阴风成旋,逼近酆门山唯一的人息。谢苑跪在一片血泊中,仰头望见悬空乍现的幽魂。
墨发飞扬,诡谲夺目的血衣,半透明的眉心魔印滢滢,翻飞的褴褛衣袂割破月色。
传说是真的。
以命魂为祭,招来了鬼王。
谢苑唇角牵出一抹笑,透着绝望凄楚,略显狰狞。
“恭迎鬼王……为阿苑报仇。”嘶哑喉口飘出残破之音,声如命息,几乎要被风吹散。
谢苑倒下,生机欲绝。
风长意俯视的眸光里,有嫌弃之意,这是人么?这丫头片子怨念深重,比她还像鬼。
她缄默,表象冷绝俾睨,实则思绪同她被风吹乱的发丝一样,凌乱的不行。
谢苑强撑,快撑不住了,左眼淌下一滴血泪。
虽然一时缕不清,但这小丫头敢召唤鬼王,是个人才。
再不上她身,待人彻底断气便来不及了。
天意既给她一线生机,那便凑合活着罢。
风长意噙着凉笑,入了谢二小姐的身,“成。”
磅礴气浪破身,周附数里石碎木倾,飞石走叶中,倒地的谢苑猛地支起身,原本死灰的眸子猝然转红,谢二姑娘生前一帧帧画面打赤眸内疾疾闪过,酆门山百里阴邪之气,海浪般朝小小的身体涌来。
4. 【04】
寒衣日,花楼乐坊客少,惊鸿楼的娘子们大多聚一块打双陆打麻将。
二楼寥寥雅间亮着灯盏,唯有一间依稀飘出乐音来,二胡乐,凄婉哀恸,不像寻欢场的调子,倒是颇应寒衣节,似追悼曲子。
楼下聚众推牌九的姑娘们抱怨着,“这死爹死妈死全家的调子何时能停,我这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我都忍不住想哭,想起我死去多年的二舅姥爷,连输三把,都是这哀乐闹的。”
“哎,今个日子特殊,花楼无客,就念郎君一个,忍忍吧。”
倏来的撞门动静打断姑娘们的调笑声。
正门口,站着一位身罩玄衣麒麟甲的青年,身姿颀长,冷眉霜目,俊美无俦却通身透着寒气威压,让人退避三舍。
李朔,雍亲王独子,圣人亲封睿郡王,前翊卫府中郎将,现任玄矶司掌司,抓人又缉妖,人见人躲,鬼见鬼哆嗦。
姑娘们噤声,暗暗盯着身挂凶器的李掌司直上二楼。
不见对方身影后,姑娘们又八卦开。
“又逮儿子来了。”
“一对父子,性子南辕北辙,丁点不像啊。”
“掌司大人几岁生的娃啊,他看起来好年轻哦,吓人是吓人,帅亦是真帅。”
李朔一脚踹开透着哀乐和灯光的门扇,里头有个瞎老伯再拉二胡,满是酒水果子的长案后,李念醉醺醺的一手抱着酒壶一手勒着个姑娘哭,一把鼻涕一把泪的。
李朔大步过去,揪住李念的衣襟直接甩掷墙上,稀里哗啦瞬息砸坏了墙角的架子。
闹出的动静令瞎老伯止歇二胡,李念被摔疼,哎呦呦爬起身,旋即酒醒了一半,少年郎眯着醉眸喊一声爹。
小意姑娘见势不妙,提了提露出小衣的外衫,忙不迭朝外跑,少年郎伸手喊:“娘亲,不,姑娘莫走……”
李朔指尖一道气流,将少年郎掀个跟头,李念险些窝了脖子,彻底醒酒了。
“鬼节都不忘寻欢作乐,简直无药可救。”
李念揉着脖颈摇摇晃晃起身,“爹,我不是,我没有,我并非来寻欢作乐,我是来悼念娘亲的。”
哪家孝顺儿子来乐坊抱着姑娘酗酒悼念娘亲?!
李朔眸色深邃,薄唇抽动,“胡扯。”旋身朝外走。
李念晃着脚步追上前,撞上门板后接着追,几步又折返,扬手丢给吓愣的瞎老伯一块银饼,这才又去追爹。
“爹爹爹,真当不是你想的那样,小意姑娘年岁大的能给我当娘,一身冷梅香,名字带意……”被李朔冷锐眼神逼得转了个话头,“啊谁给爹报的信啊……爹我错了我错了,我保证晚上回家睡,我爬也要爬到家里床上睡。”
父子俩下二楼,正巧谢阑珊上楼。
谢阑珊乃李朔得力下属,任职玄矶司副统领。
谢阑珊不料打花楼里碰到顶头上司:“头儿,大鬼节的怎跑惊鸿楼来了。”瞥见后头醺头醺脑的李念,“哦,来抓儿子的。”
冲小公子竖个大拇指,风流风流,这种节日都不闲着。
李念欲解释,方一开口,吐了。
见李朔质疑的眼神瞅他,谢阑珊忙解释:“头儿,不是你想的那样,属下此来惊鸿楼是为公干。”
二楼游廊拐角,走出个□□半袒的华服妇人,摇着一柄牡丹团扇风情万种道:“掌司大人莫误会了谢统领,人是奴家叫来的。”
妇人乃文娘,惊鸿楼的女掌柜。文娘道近些日子总能打寝屋里听到低低笑声,不止她的房间,舞姬乐姬的房间内亦会传出莫名的动静。
文娘担心惊鸿楼来了不干净的东西,她的外甥经营馄饨摊,玄矶司的谢统领是常客,便拜托外甥提一嘴,不料,谢统领寒衣夜上门。
李朔不感兴趣,方要走,吐完的李念一抹嘴,道一句有点意思,随着谢阑珊和文娘上了楼。
李朔蹙眉,随上去。
文娘的寝屋在东北拐角,屋内罗帷重重,胭脂味甚浓,几人入内未察觉任何异常,谢阑珊翻出探灵罗盘,楼上雅间及姑娘们的房皆查验一趟,均未发现异样。
“具体什么样的异动?”谢阑珊问。
文娘:“类似低低笑声,似有若无,停下时,笑声就没了,继续笑声又出现。”
“停下什么?继续什么?嗝~”李念插嘴:“文娘,你得说清楚。”
文娘帕子掩红唇,瞄了眼墙龛一角,伸手撩开红纱帘,里头供着一副鲜活的三男两女辟火图。
“就是做这个的时候。”
……
谢统领与李念一个大男人一个半大男人双双不自在,但看李朔,仍旧沉郁着一张脸不为所动,谢阑珊冲人竖大拇指,“头,还是你淡定。”
“那是,我爹从不近女色,视美色为粪土。”李念颇自豪。
谢阑珊凑小公子耳畔低声问:“那你是打哪来的。”
李念:“……我爹说这是个秘密。”
李朔推开木格窗,寒风灌进几缕,今夜颇冷,风里含着焚纸味儿。
夜已深,街巷无人,唯有更夫缩着脖子恹恹路过。
李朔掐住延至窗口的一片叶子。
惊鸿楼北侧墙壁生有密密匝匝爬墙虎,叶片青绿交接,李朔端详片刻,揪住一条爬墙虎藤蔓,施出的火咒顺藤蔓而去,小半片楼墙着了火,文娘大惊:“掌司大人手下留情,别烧我惊鸿楼啊。”
一叠声惨叫声中,一个清瘦的公子顺着窗户爬进来,落地抖下一地爬墙虎叶子。
原是爬墙虎精。
罗盘失灵,是因灵息过弱,可忽略不计。
“大人饶命啊,小的方生出灵识不久,从未作恶。”
李朔指尖一道冰气灭了满墙的火,谢阑珊审视小精怪:“既生出灵识,为何不去玄矶司报备入灵籍,散妖散精当邪祟处之。”
“小精错了。”爬墙虎颤着满头的叶子跪地,“是我贪恋风景,想着晚些去玄矶司报备,大人开恩。”
“贪恋何风景?”李念打个酒嗝问。
爬墙虎觑一眼风姿绰约的文娘,“就是床上的风景啊。”
……
谢阑珊一鞭子将小精圈住,“淫贼。”
“我没淫,我只偷窥啊。”
老大在这,结案就是利索,谢阑珊拽着小精朝外走,文娘拦住,“大人,这小精模样生得俊俏,亦不窃物,只安安静静偷窥,实属难得,要不任由他生在惊鸿楼罢。”
爬墙虎猛点头,“我保证不扰民。”
“闭嘴。”谢阑珊转头说:“文娘啊,这精怪偷窥啊,你竟为他求情?”
“哎呦,这么好看的人偷窥,岂不更刺激。”
……
谢阑珊是开了眼了,他看向李念,“以后少来此种场所,不学坏才怪。若你日后再来,我替你爹打断你的腿,啊,头儿……你爹怎么跳窗了。”
李朔受携身灵囊感应,赶到千里之外的酆门山时,万兽嘶嚎,群鸦乱飞,妖气阴气盘旋,整个酆门山躁动。
有几队周遭游逛的仙修被引至此,正平复酆门山外溢的躁动之气。
显然酆门山结界破损,几个仙修边净邪边议论着,不会是鬼王复出罢,又有人道不可能,二十年前,众仙盟联手封印鬼王,鬼王的尸首都烧成灰灰,鬼王灵魄重创,被万符镇压,多少叵测之人欲召鬼王,连阵盘都寻不到,酆门山九百里,谁知阵眼隐匿何处。
许是年头久了,鬼门入口封印渐弱,又碰鬼节,阴气聚集,致使结界破损,众仙修合力修补鬼门结界,鬼哭狼嚎声被隔断,鬼门口的阴风渐歇,散仙修士悉数散去。
李朔仍站在酆门山入口。
里头是望不尽的黑暗与层叠瘴气。
鬼门之域落了雨,冰凉沁骨,风里带了邪气直往肌骨里钻,李朔翻飞的袖袍下,拳心捏紧一动不动,腰侧的灵囊,光华渐渐淡去,他眸色渐红。
—
风长意抵达谢府时,日悬中天。
天上虽有太阳,但毫无暖意,又虚又白挂着,想来一会会变天。
谢府的御赐金字匾额映入眸底,光停在府门前,风长意便觉察这具身体里的浓烈恨意。
魂魄消亡,恨识难消。
她对着将军府的额匾道:“谢二姑娘放心,你恨的,我一个不放过。”
一阵风扫过,风长意打个喷嚏。
谢苑只着单薄缟衣去的酆门山,凡筋肉骨,未被冻死,堪称奇迹。
风长意揭了脚底的千里符,揉揉发酸的膝盖骨,这连夜一通跑累死个人。
她阔胸昂首,拿捏气势,走入将军府的白玉狮子门。门槛颇高,腿又有些僵麻,险些给绊倒。
……
这与她想象中的霸气回归有些出处,好在及时稳住下盘,未给摔趴……倏尔低低笑声入耳。
风长意直起身,望着两个守门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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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才,谁笑了?”
阿顺阿财互看一眼,不答。
风长意眸底闪过几帧不大愉悦的画面,是谢苑的回忆。
天巧诞日,谢苑亲自挑了个红玉镯作诞礼,天巧十分欢喜,却迟迟未接,她说手脏,待回府净手再戴不迟,一对主仆笑着入府门,谢三谢四姑娘恰巧出门,见一对主仆笑,不乐意了。
谢楠使眼色,谢琼路过天巧猛得将人一撞,天巧手中的匣子险些坠地,好在她反应及时,捞住匣子之际,被门卫横来的长矛一绊,匣子终是坠地,红玉镯当场碎成两截。
那时的谢二姑娘尚余有天真,告去老将军那。谢四否认,颠倒黑白说天巧自己走不稳摔了玉镯反而诬构她。
谢苑身为天巧的主子,做不得证,干脆召来守门的阿顺和阿财。两个府卫竟睁眼说瞎话,说未曾瞧见四姑娘撞人。
谢苑方懂,门卒子横地上的长矛,实属有心。
天巧被罚跪一日,当天下了大雨,谢苑站在天巧一旁,给人撑了一日一夜的伞,府中人也看了一整日的笑话。
清明时节,谢二姑娘外出祭拜亡母,府门口前恰巧遇到扑咬人的流浪恶犬,天巧护着主子先一步回府,谢苑吩咐门卒救人。
谢老三来捡落在门口的纸鸢,瞧见被狗追撵的天巧,笑着吩咐守卫阖门,两个门仆当真将天巧关在门外。
谢苑母亲康大娘子仙逝后,安氏执掌中馈,府中人见风使舵趋炎附势,渐渐不将这位嫡二小姐当回事,更甚帮着三姑娘四姑娘欺负她。
风长意决议从两个看门狗开始,重掌嫡二小姐威信。
显然方才两个看门狗都笑了。
风长意顺手捞起门卒手中一只长矛,矛刃对准阿顺的脖颈,“脱鞋。”
“……二姑娘这是何意,不大好吧。”阿顺未觉出危机,有些好笑的神情。
风长意手腕一转,猝不及防往人脖颈上添了一道不深不浅的口子,“我说,你做。”
不大的嗓音,满是威压,阿顺抹了一手血,当即敛容,顺从地脱了一只袴靴。
一股臭气蔓延,风长意后退两大步,好家伙几个月不洗脚了,滂臭!
她捏着鼻子,矛头指向阿财,厉声吩咐,“你拿鞋底,抽他脸。不出血,我让阿财抽你。”
阿财方要开口,风长意先一步堵人,“想喊冤,一点不冤,嘲笑主子,忤逆主子,赏你们二十刑仗再卖去当苦力的能耐,本姑娘还是有的,别指望安氏罩你们,不过两只看门狗,我去央求主君,尔等难逃责罚。”
见二姑娘认真,两人心底有些慌,再受冷落欺辱,也是谢府的主子。若二姑娘执意收拾他们,只得认倒霉。
阿顺拿臭鞋底抽阿财的脸。
阿财急了,特么的真抽啊。
阿顺再二姑娘的监视、及厉矛的威逼下,越抽越大力,只望二姑娘消气,大不了私下给兄弟道歉多请人吃两壶酒。
见阿财左脸鼓胀,隐有血丝,风长意吩咐:“停。”对阿财说:“换你脱鞋,抽他。”
阿财本就小性子,平时称兄道弟,不料下手真狠,当即脱鞋往好兄弟脸上招呼。
风长意又后退两步,当真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脚外有脚,没有最臭只有更臭。
风长意扔了长矛,拍手:“好,就这个力道,阿顺不满意可还手,好兄弟不要停。”
阿顺被抽得心底直冒火,他素日没少照拂阿财,还借他银子花用,怎么对他下手这般重,忘恩负义的小人,他更大力还回去。
两人当真互抽的起劲,不堪一击的兄弟情。
浅出一口气,风长意赶忙走开,这味道受不住!
回阅微苑途中,风长意又连打两个喷嚏,她揉揉鼻头,谢二这柔弱不堪的身子骨。
天巧被送去宦府,阅微苑一个下人不剩,安氏派来缃蓝,明着伺候,暗里监视。
主子归来,却不见仆人,风长意转了一大圈,打堂内摇椅上寻见那丫头。
嚯!真是尽职尽责地不将谢苑当回事,白日睡大觉。
这个缃蓝本是谢老三的婢子,狐假虎威作威作福,主子面前谄媚讨好,对付不如自己的,那叫一个狠。每每谢三欺负谢二时,她第一个冲锋打头阵,骂的最狠砸的最凶。
风长意端起案上一壶茶,又放下。
不成,水少了,而后端来一整盆凉水,对着睡得正香的那张脸泼上去。
5. 【05】
缃蓝猝然惊醒,酣睡中从天而降的一盆凉水,让她好一阵回不过神。
抹一把脸,待看清眼前人影时,她略恼恨的腔调:“二姑娘缘何泼我水。”
这是还没睡醒?风长意啪的一巴掌甩人脸上,缃蓝瞪大的瞳仁中,她低低道:“醒了?”
瓷盆随手一掷,“我是谁?”
“……二二姑娘。”
“大白日偷懒睡觉,泼醒你可冤?浑浑噩噩质问主子,赏你一巴掌可屈?”
“……”谢二姑娘可从未打过仆人,缃蓝一时反应不及,捂着脸颊支吾道:“奴婢是三姑娘的人,若做错事也是三姑娘教训。”
啪一声。
风长意猝不及防往人另一侧脸颊又甩了一巴掌,“什么混账话,入了阅微苑,我便是你主子。”
缃蓝不敢置信的模样,风长意拿捏好气势,围着人踱步子,“先前是本姑娘过于仁慈,才至你们这些奴轻慢于我,更甚欺辱到我头上。给我听仔细了,再不济我亦是谢府小姐,训斥奴婢的权利还是有的,愣着干嘛,干活去。”
缃蓝眼圈通红,抽着肩膀湿哒哒出门去。
人方走,谢苑揉揉手腕,吹了吹发红的手掌,怎么打人给自己打麻了,谢苑未免太弱了些。
换了套干衣裳的缃蓝,骂骂咧咧在小厨房煮粥,以为来阅微苑伺候是个清闲差,二姑娘身子骨羸弱,又从不为难下人,她才主动请缨,果然,近些日子伺候在二姑娘身边,清闲得很,二姑娘自诞辰日外出归来后,便一直闷在房里,丁点动静未有。
怕二姑娘渴死饿死担责,她才偶尔送些水粮进去,热水凉水热饭冷菜一概不挑,她送什么便吃什么,只是吃得极少。
她想她果然寻了个好差事,马马虎虎伺候,然后便是躲懒睡觉。寒衣日晚间,二姑娘独自外出,回来后怎的像吃了枪药,如此暴躁。
缃蓝沉浸于一盆凉水两个巴掌的委屈愤郁中,一个喷嚏出来,她随手擤鼻涕,灵机一动,鼻涕擤到盛米粥的碗里,端起来又往里头吐了几口吐沫。
让你泼我扇我,活该。
白米粥一碟干芥菜,端到风长意身前。
“小厨房只剩这些,二姑娘委屈吃些,待缃蓝买了菜再煮给姑娘吃。”
风长意已裹上谢苑的厚氅,坐在案前单手支颐,默默盯着缃蓝。
这丫鬟方才的一脸委屈愤懑不见,反而隐有期待。风长意将白粥往对方身前推了推,“赏你吃。”
里头应该有料。
“婢子不饿,二姑娘趁热吃吧。”
“怎么,我面子没三姑娘大,你不肯赏脸。”
“奴婢真不……”
“不吃就去外头寻个石子多的地界跪着反思,你躲懒睡觉的事还没完。”风长意不给人寻借口的机会。
缃蓝委屈,“不过躲懒,谢府规戒从未罚得那么严,二姑娘欺负人。”
风长意不疾不徐起身,将门关死,抽出墙角抱月瓶里的鸡毛掸子,慢悠悠走到缃蓝身边,“谢府规惩并不严苛,但各院有各院的规矩,阅微苑我说了算,我新得了个癖好,关门打狗。”
鸡毛掸子高高扬起,缃蓝识趣地抱起粥碗,“我吃,我吃就是了。”
风长意将鸡毛掸子有一搭没一搭拍着自个儿手掌玩,无疑对缃蓝乃威胁,她只得硬着头皮吃掉掺了自己鼻涕和口水的粥。
“味道如何?”风长意笑问。
缃蓝皱脸,“还……还好。粥我吃了,日后奴婢再不会躲懒,姑娘莫要再寻借口罚奴婢。”
“自然,我偶尔讲些道理。”丢了鸡毛掸子,“文房四宝伺候。”
书房内,缃蓝站在案前研墨,见二姑娘翻箱倒柜,最终抱出压箱底的一卷黄纸。
二姑娘素日有练字募丹青的雅好,但谁用黄纸写字作画,不是给死人用的么。
风长意将黄纸铺展案上,“其实,我晓得你打粥里放了什么。”
缃蓝心底紧张,小声嘟囔:“不知二姑娘再说什么。”
“不认没关系,有人看见了。”
“谁?”缃蓝四处张望,透过书房的窗柩朝外望,外头起了风,枝叶抽响,天黯沉下来,似要落雨。
整个阅微苑唯她一个仆人,哪里还有人,“二姑娘可是拿缃蓝打趣。”
“你长得好看?我打趣你有什么意思,是天巧告诉我的。”风长意说。
啪嗒一声,一阵风吹掉支窗的梃竿,一整个窗扇垂落,缃蓝吓一激灵,“天……天巧……不是去了童府么。”
“是啊,寒衣日我召她回来了。”
风吹得案头的黄纸哗啦作响,缃蓝只觉瘆得慌,她听闻天巧早没了。风长意继续吓唬人,“别鬼祟张望了,你自然瞧不见天巧,我召的是她的魂。”
这个缃蓝平日蛮横仗势欺人,但最怕鬼。夜里去净房一定叫上姐妹,这些天巧素日与谢苑闲聊说起过。
“二……姑娘,天巧她真没……没了?你你怎看得见……天巧。”窗扇吹起又落下,冷不丁啪嗒啪嗒响,缃蓝只觉一股股阴风直围着她打圈。
“授衣慰魂,我与天巧主仆情深,她见我给她烧寒衣,便随我一道回来了,对了,天巧还说尤其想念你,说你平素没少照料她。”
“婢子不信……我……我不信二姑娘能召来魂……能看见魂。”缃蓝抱臂四望。
风长意笑笑,“你若信了我的话,岂不是傻子。”
缃蓝后知后觉被耍了,心里的怵感淡去,周身的风也歇了。
风长意拾起裁纸刀,“西厢房的桃木匣子里,有一支桃木梃杆,你去寻来换了那支细竿,风一吹就断,窗扇啪嗒响,怪吓人的不是。”
“奴婢这就去。”
接下来,她要画血符。风长意捏着裁纸刀,对准砚盒,伸出手指头,方要划一道口子,又顿住,干嘛用自己的血,然后召回走到门口的湘蓝。
抓住人的手,裁纸刀往人指腹上一划,鲜血滴答滴答落入砚墨里。
“二姑娘这是做什么。”缃蓝吃痛抽回手。
“粗鄙,不但墨研不好,连滴血入墨让字更顺滑的道理都不懂,干活去。”
几滴血而已,计较不出花来,缃蓝只得攥着手指头止着血朝外走,心里嘀咕,滴血入墨让字更顺滑是什么道理,无故割人放血又是个什么道理。
风长意蘸着血墨,往黄纸上画符。
她盯一眼腕上的莲纹朱砂锁,她悉数灵力被这古怪的朱砂锁封住,如今能依凭的唯有符箓。
隐符画好,依次摆在门口。
很快,缃蓝寻来梃竿,支开窗扇,风长意道:“下去罢,没叫你不要来吵我。”
缃蓝巴不得走,俯身一礼,朝外走,成功踩中门口的隐符。
外头下起了雨,风长意打窗口觑见缃蓝撑伞出门,定是朝三姑娘诉苦去了,想必不多时,谢三会来寻她晦气。
果然,缃蓝加油添醋哭哭啼啼去告状诉屈,谢楠听得火冒三丈,冒雨来寻人算账。
主仆几人匆匆走上假山后的月洞拱桥,谢楠愤道:“孤家寡人还敢如此嚣张,装神弄死吓唬我的人,待会看我怎么收拾她。”
缃蓝猛点头,倏然脚下一滑,左脚拌右脚,两脚不听使唤,撞翻丫鬟婆子后直往谢楠身上扑去,谢楠连连后退躲避,一脚踩空坠桥下水里。
风长意自镜符内瞧见拱桥那头一阵慌乱,几个婢女是旱鸭子,胖嬷嬷更是拍着大腿大喊来人啊救命啊……今日天寒,又下着雨,谢三打水里灌几口脏水,伤寒腹泻没得跑了。
这下来不了了。
挥掉符箓,风长意躺去床榻,拉开锦被。谢苑的身子骨透支得太狠,她需好生休憩养精神。眼下困乏得厉害,先补个好觉再说。
一觉睡到翌日晌午,若非肚子饿得直叫,她还能再睡几个时辰,风长意抻着懒腰起身,谢二这是有多缺觉。
缃蓝还未回来,风长意简单梳洗罢,去小厨房翻吃食,除了生米与咸菜疙瘩,只剩些调料,家里甚至垫肚子的果子点心都没有。
谢府的人不将谢苑当回事,她竟也虐待自己,须知身子骨是复仇的本钱,没了身子还如何翻盘。
谢苑本穷得厉害,月俸被各种克扣,后来天巧被送去童府,安红拂送来聘礼和银子,总算留了些家底。
风长意翻出些银子去外头寻吃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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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陵坊距离将军府不远,坊间食肆又多,先去食补一番。
口碑最好的清江楼。
风长意点了包间,精挑细选八菜一汤。她正快意撕咬姜母鸭腿时,门外进来一人。
青褐粗衫,面皮白净,眼睛弯弯透着古精,整个人看着活络喜庆。
风长意继续嚼鸭腿,无视人。
这厮是只刺猬精,寒衣夜,她融了谢苑的壳子走出酆门山时,被这只刺猬抱过大腿。
刺猬无意瞧见鬼王被召魂,直言道他祖居酆门山,仰慕鬼王已久,欲为鬼祖宗效力,奈何当年鬼王大人太过威风,身为弱小一只刺猬连面都见不到,如今有缘得见,求她收入麾下,赴汤蹈火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酆门山大妖小精,无名鬼怪甚多,风长意只认识道行深的,诸如刺猬精怪一类,从未接触过,可以说看都未看过一眼。
她的法术被朱砂锁封住,亟需得力下属,但刺猬精过弱,壮实些的人族兵丁怕是都打不过。
“我不收废人。”风长意言简意赅。
刺猬精不气馁,见姑娘素手探向瓷盆里的木勺,他先一步捏住勺柄给人盛汤,蛋羹肉沫汤端人身前,笑嘻嘻道:“我虽弱,但绝非废人,我胆大心细有主意,擅演戏且衷心,鬼王大人目下独身一人,需要心腹耳目,不若先用一用小的,若不趁手,我麻利滚蛋,绝不纠缠。”
说着,又给人布菜,剥虾敲蟹,行云流水,期间不忘自我引荐:“鬼王大人,这玉京乃玄矶司辖地,满城的灵卫术师,小的能成功避开无数玄师来此见您,可见是有些小把戏的。”
风长意稍一咂摸,有点道理。谢府的人一个用不上,小小一团刺猬打乱葬岗酆门山追到人界皇都,也算诚意,便颔首:“给你个机会。”
刺猬立马跪地磕头,“多谢鬼王大人。”抬首眨巴眼,“小的还有个不情之请。”
风长意吃着螃蟹,示意人讲。
刺猬吹个口哨,雅间又进来三个。
两男一女,看着年岁不大,顶多十六七岁,只是一个个兴奋又胆怯的模样。
刺猬走去三人身侧,介绍:“小的叫以南,其余三个分别是我的结拜兄妹,以北,以东和以西。”
四个显露法相,风长意手里的螃蟹腿掉了!
刺猬,青毛鼠,蝈蝈,红眼白兔。
好个东西南北弱爆四小只。酆门山还有比这更弱的物种么?!
刺猬领头跪地叩首,“收一送三,只赚不亏,鬼王大人明鉴,望鬼祖宗成全。”
………
想当年,风长意盘踞酆门山风光无垠,麾下有三悍将,千年白骨精,百里山魈,火云赤鷩。再如何堕落,也要有底线,若收了这四个弱爆东西,她前世枭名尽毁。
风长意唇角抽搐,一字诀:“滚。”
刺猬起身,双手捧上一只玉匣,掀开盖子,里头的东西令鬼王大人浅眸一栗。
四翼血蝉。
唯生千年坟塚旁的槐木之梢,百年蝉蜕。以蝉蜕入符,乃符咒极品。
她眼下能使的招,唯有符,显然这礼,相当惑人。
刺猬:“四翼血蝉难得,二十年前本欲献予鬼王大人,奈何无机会。经年辗转,终落鬼王大人之手,实乃天定缘分。”
风长意盯一眼腕上的朱砂锁,她宽慰说服自己,不,确切说是麻痹自己,她眼下风光不再,就不要过于挑剔了,勉为其难道:“不中用,随时滚。”
四小只惊喜过望,连连磕头。
当年风长意在仙门跪多了,见人下跪有阴影,便叫人起身,仔细打量新收的四个门徒。
当真越看越闹心……她拽了拽蝈蝈精额上的细须,“你的额须怎么只有一根。”
从未见过此种蝈蝈,难不成是酆门山的新灵种,有不为人知的本事能耐?!
蝈蝈精受宠受惊,传说中横扫四合,震颤八方的鬼王大人问他话耶,一时竟抖着上下门牙答不来,刺猬替答:“回鬼王大人,以东先前一对须,后来和蟋蟀打架,硬被扯掉一根,便只剩一根了。”
“……”
出息!
风长意有些后悔收人了。
6. 【06】
弱爆四小只人小鬼大,晓得自身实力不行,生怕举棋不定的鬼王大人一招反悔,忙不迭上桌,齐整整敬入门酒,风长意的手有些抖,这酒有点不好入口。
外头倏尔响起杂乱喧嚣声,“玄矶司缉妖,闲杂人等速速回避。”
伴着争逃的尖叫声,整栋酒楼地板微颤,打斗声逼近,东西南北四小只倒也机敏,玄矶司的人追入雅间前,跳窗逃了。
紫华掀门,一道灵鞭旋即抽甩而来,摆满佳肴的桌子一分为而,随着噼啪响动,碗筷杯碟碎了一地,好在风长意及时抢救了桌角的四翼血蝉。
一团紫华自屏风前凝实,是身罩轻薄紫纱裙的小姑娘,袒露玉臂及纤白小腿,约莫及笄年华,身姿纤细玲珑,水做的一般,一双紫瞳尾端,勾勒渐层紫胭脂,饰以珍珠佃,既纯又妖。
小姑娘有一只紫手,随意勾绕腰侧的一缕青丝,朝追进来的青年嗔笑:“谢统领,你怎么还追啊,今个我食多了有些跑不动,再跑就吐了,你行行好放过我。”
谢阑珊一灵鞭抽甩过去,“废话少说,魇魔,还不束手就擒。”
魇魔化作雾芒避躲,风长意只觉耳侧扫过一股香风,一只紫手锁住她颈穴,魇魔挟持了人质,露齿一笑,“谢大人淡定,否则我要开杀戒了。”
谢阑珊只得顺魇魔之意,退后三步并丢了灵鞭。
魇魔自窗口逃遁之前,朝风长意耳畔幽幽道一句:“我打旁人梦里见过你。”
谢阑珊以灵鞭扶托住被魇魔猛推搡过来的少女,“谢二姑娘还好。”
吃饭遇妖。风长意“吓”得花容失色,颤着声音道,“无无碍,多谢堂兄。”
谢阑珊乃谢家远方堂亲,血脉要追踪到高祖年代,本来两家远亲还有些走动,直到谢阑珊的父亲谢遨游奉教,好好的右监门卫将军,说不干便不干了,潜心钻研道经丹符,与外亲渐渐生疏。
谢遨游膝下唯有一子,儿时便送去道观跟着道师云游四方,弱冠归家,父母皆已仙逝。谢阑珊天生无相灵根,得名师传承,习得一身本事,回京后入编玄矶司,听闻与掌司交好,又勤敏正直,缉妖除祟屡次建功,已擢升副统领。
因是修行根骨,虽看上去弱冠出头,实则已满三十岁。
谢阑珊安抚道:“莫怕,我给头儿发了信儿,魇魔不敢回来。”
“幸好有堂兄在。”风长意瑟瑟发抖。
“二姑娘怎的一人出来。”
身边无人伺候呗,风长意羞赧一笑。
谢阑珊见人为难,并未追问,盯一眼被他一鞭子抽散的食案,“这桌,我陪。”
“堂兄公务在身,缉妖辛苦,几道菜而已,我刚好吃饱了。”
如此通情达理,谢阑珊拱手:“算我欠二姑娘一个人情,若用得着我,勿用客气。”
“好,我记下了。”
风长意俯礼道别,谢阑珊挥出罗盘,将风长意藏匿袖内的玉匣吸出,谢阑珊打开看了眼。
“四翼血蝉。”
方才扶托对方时,怀中罗盘便察出阴息,有所感应。
“二姑娘怎会有这种东西。”
风长意心道倒霉,深闺娘子怎会有如此邪门歪道的东西,岂能不叫人起疑。
“这是何物。”风长意讶然,“该不会是方才那个什么魇魔随手塞给我的赃物吧。”
谢阑珊轻咳一声:“看在我乃你堂哥的份上,提醒你一句,玄矶司的人……不傻。”
风长意探手,“开玩笑,我的私物,望堂兄归还。”
谢阑珊浓眉微蹙,显然颇为难,“此蝉生于千年坟茔阴邪之地,凡人触碰损身,你何处得来。”
“鬼市买的。”风长意随口胡诌。
谢苑虽为深闺娘子,却有一次去了鬼市,这并非秘密。
“此蝉,价码抵得过一个清江楼,二姑娘斥巨银买一只蝉何用。”
“看着好看而已,怎么这蝉不能收藏,堂兄用这般审讯的态度。”
谢阑珊面色存疑,此事蹊跷。这四翼血蝉极其难得,用以符咒,十分强悍,若落入心思不正之人手中,恐生大患。
“谢二姑娘,此物乃京都禁物,恕不能归还。”
外头传来少年郎清悦中含着埋怨的声音:“爹你等等我,爹你还在生我气啊,老远喊你都不睬我,来清江楼吃饭也不带我。”
头来了。谢阑珊转步出门。
方才雅间门扇被那小魇魔撞坏,唯剩一席卷帘歪斜挂着。
李念扬手作招呼,“原是珊珊哥和我爹约会啊。”
“并非饭约。”谢阑珊朝李朔行礼,“头,没逮住,又让魇魔跑了,属下甘愿领罚。”
“逮不住正常。”
见老大眸光直盯他手中的四翼血蝉,谢阑珊将雅间里头的插曲说予头听。
李朔沉眸思忖,魇魔心狠手辣,一只见佛手,连灵器都能纳化,凡是触到她那只手的,皆去西天见了佛,故此有“见佛手”之称,怎偏生放过一凡人姑娘,他冷然道:“闺阁娘子,携带阴物,必有鬼蜮,审。”
一个凡人娘子,轮不到他费心力,言罢,转身便走,李朔本是顺着谢阑珊的信号追来清江楼缉魔,魇魔既逃了,无留下的必要。
“头儿,如何审,娇弱小娘子,还是我远方堂妹。”谢阑珊有些犯难。
李朔顿步,“带回玄矶司审,你若不忍,可避嫌让刑卫来审。”
李念同他爹离开,用口型对谢阑珊说了一句话,谢阑珊选择听不懂,返回雅间。
“你听到了,要不你还是对我说实话罢,你深阁娘子较为单纯,说不定被有心之人利用,你在此处与我说,好过去玄矶司,那里可不是小娘子去的地界。”谢阑珊好心说。
“鬼市买的,听闻此蝉作画,有神来之笔,便买下了。”风长意露出少女无辜的眼神,“我一弱女子,能有什么坏心思。”
“二姑娘,劳烦随我去一趟玄矶司罢。”谢阑珊有些不忍,但老大发话,此事需得有个交代。
一刻钟后,风长意坐在玄矶司磔牢的刑椅上。
磔牢内,遍地寒霜,囚的尽是未被驯服的大小妖祟,豹头人身,牛首蛇尾,半灵体飘着的,犄角比人高的,更有奇形怪状满身血包粗喘的,惨嚎诡叫声不歇,可谓瘆人。
风长意垂首,没精打采想,到底要不要继续演,谢堂哥已怀疑她,更有那个该死的头儿触她眉头,若非半路杀出个头儿,谢家堂哥应该不会太过为难她,多半不会细究,放她走了。
她在心里诅咒那位未曾见面的头儿。都当爹的人了,怎如此残忍,闺阁小娘子说抓便抓。
正常姑娘囚在这,吓也要吓个半死。
谢苑的小身子骨不禁审,更经不住刑,不过一只禁物蝉,不信玄矶司生生将一个将军府千金的命交代于此。
妖笼内渗出缕缕浊息,穿梭游曳,仿似游魂般,鬼王大人决议继续演,弱声啜泣,“有鬼,好可怕,救命啊这里好可怕放我出去……”
谢阑珊端来一碗热茶,“磔狱冷,二娘子先喝口热的暖暖身子。”
“我不喝,里头下了毒吧,你们想毒死我,好霸占我的蝉。”
“……玄矶司没那般下作,亦没那般……穷。”谢阑珊拉开铁椅坐人对面,苦口婆心道:“血蝉购于鬼市何处,你私藏血蝉的目的。道出实话早些查证早些回府,你若打玄矶司有个差池,我如何向谢府交代。”
谢府的人巴不得她死外头呢。风长意:“方才清江楼,堂兄欠我个人情,不若现下还了放我走。”
谢阑珊无语。这算盘打的。
好吧。风长意换个现实点的,示意解开她腕子上的链锁。
谢阑珊顺了人的意,深陷地下磔狱,一个小娘子不至于看不住。
风长意揉揉磨得发红的玉腕,暗里观察四周,她若说不出血蝉所购之地,难不成要在这养老,简直逼她放大招。
此牢满是妖邪,若她以血符引妖兽躁动,届时磔狱大乱,无人留意她,先逃出去再说。
她以杯盏做掩,方要咬破指尖,一道不算陌生的声音传来。
“珊珊哥,清江楼我冲你摆口型你分明看到了,怎么不给我还账,我赊了好几顿再不还钱,讨到我爹那我又要关禁闭了。”
李念抻开双臂,飞鸟一般冲撞而来,一把勒住谢阑珊的腰,顺手摸索他荷包。
谢阑珊打他手,“你怎么借钱借到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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狱来,上值呢,严肃些。”
成功摸到钱袋子的李念,得意一笑,直起身,荷包打手指头上转圈,“惊鸿楼那次惹爹生气,断了我银钱,我爹狠啊,威胁我那帮狐朋狗友,谁敢借我钱便打断谁的腿。”
“你借到我这,是觉得我腿结实?”
李念停转荷包,拍拍对方的阔肩,“我爹打断谁的腿也不会打断你的,你腿断了谁帮他干活,走了珊珊哥,不打搅你公务。”
掠一眼旁侧身披锈红鹤氅的纤弱姑娘,李念双眸一熠,“呀,美人!”
走几步,顿住,回过身,直朝风长意快步走去。
谢阑珊赶紧拦住小子,“此乃玄矶司磔狱,不是惊鸿楼,你莫要荒唐。”
李念将人推开,风一般停驻姑娘身前。
少年郎约莫舞象之年,皮相俊郎,通身浪荡贵气,隐有妖血,似是个半妖。小少年郎瞧她的眼神炙热而激动,风长意不禁后退两步,倏然,少年郎扑跪她裙下,抱住她大腿喊:“娘亲”。
“……”
“……”
风长意和谢阑珊双双蒙了,谢阑珊过来扯人,“近日犯了何病,花楼里认娘,牢房里也认娘。”
李念复将人推开,又朝风长意扑去,被谢阑珊的灵鞭先一步捆束,拖拽出去。
李念挣扎大喊:“娘亲,娘亲我是你儿子啊,娘娘娘……你认不出我了……”
铁面玄卫将小公子带离,谢阑珊折回,摸摸鼻头尴尬地对风长意说:“见谅,那孩子自小没娘,近日到处认娘,想娘想疯了。”
风长意摸摸自个人脸颊,谢苑的脸虽苍白憔悴些,但看起来比少年郎大不了几岁,什么眼神,抱着她喊娘。
杯盏被那少年撞地上碎了,谢阑珊命人重新倒一盏热茶。
这第二盏还未喝,一股飓风扫来,直掀起风长意的发丝袍角,好浓郁霸道的灵息,两侧牢笼内的妖兽登时安静,卧趴倒地,不敢出一点声响,似是来了什么极怕的人物。
一卷灵风打风长意眼前化出人形,玄衣麒麟甲,颀长高大,如雕如琢的一张脸,风长意眸底震颤,指尖的杯盏又掉了。
她檀口微栗,大师兄三个字简直要脱口而出,旁侧的谢阑珊疑道:“头儿,你怎么来了。”
李朔深邃眸光盯了风长意几眼,意犹未尽般刻意避开,“查得怎样。”
“还未……”
“放人。”
“哈?!”
风长意出磔狱时,李念风风火火打牢廊拐角跑来,“爹你怎么不等我,娘,娘你见到爹了么……”
“念儿。”低哑的嗓音斥道:“莫乱认娘亲。”
回谢府的路上,风长意遇到等她多时的弱爆四小只。
四人跳窗后,躲在旮旯一隅,遥见鬼王大人被玄矶司的人带走,要急死了,本以为是鬼王泄露了身份,原是献礼四翼血蝉惹了祸。
那蝉蜕是打酆门山千年尸王坟塚旁的槐木上抓的,自然带着阴气,刚巧撞上玄矶司的人,真是好巧的倒霉。
“大人无事便好,日后小的再去酆门山抓一只。”刺猬说。
“险些折你手里。”风长意拍他脑壳,扎了手。
刺猬收了脑壳上的刺,“这次不会扎手了,只要鬼王大人出气,打爆小的头,都不带吭声。”
纯点背,也怪不得刺猬。
风长意拢了拢鹤氅,眯眸望当空暖阳,磔狱里冻死个人,她提步走开,“你们四个若想跟着我,拿出本事入府。”
“祖宗,谢府有皇家钦赐的地字号门神,我等身上渗有妖气阴气,进不去啊。”
风长意顿步,世道多妖邪,玉京乃皇都,遍地功勋贵族宅邸,多有皇家门神护持,门神分天地玄黄四个等级,天地级别较高,抵得住普通妖邪,她倒忘了这一茬。
“二更后,后院红杏墙外候着。”
四小只猛点头,遥遥望着鬼王大人进了谢府。
守门的阿顺阿财一左一右,脸颊高肿,相互呼应,有些滑稽。
见到二姑娘来,提起精神,毕恭毕敬躬身问候:“二姑娘安。”
风长意颇满意点点头,起码态度不含糊了。
没白抽。
7. 【07】
月玄中天,谢府静下来,阅微苑唯剩风长意一人,本来还有个缃蓝,但她“不慎”害三姑娘落水,那三姑娘非善茬,缃蓝在她这挨了巴掌,怕是回去接着受老三的罚,暂时回不来了。
风长意依着谢苑的记忆,自厢房隔间的柜匣内,翻出一张狼皮。
因长久无人打理,隔间角落里结了蛛网,墙角柜阁上亦满是积灰,陈旧之气扑面而来。
狼皮是将军当年射杀的红头狼王,被康夫人收纳藏起,谢苑自与爹爹生疏后,将军的物什一概搁墙角落灰,再未打开过。
风长意卷了狼皮去了书房,将狼皮均匀裁剪成多块。
符纸效力较弱,皮符便强悍许多,若要悉数压去四小只身上的妖气,非皮符不可,况且玉京城处处灵卫术师,极容易斟破四小只法身。
缃蓝滴在墨砚里的血已干涸,风长意注水研磨稀释,以血墨入皮符,再加上她高深的符道之术,只要未有肢体碰触,哪怕再厉害的术师亦难斟破四小只法身。
风自窗牖吹入,拂在身上凉凉的,风长意起身阖窗,望见院中的木樨树和柿子树。已入霜月,挂在枝头的柿子泛黄,似一盏盏幽怨的小灯。
风长意接住吹来的一片残叶,叶子打指缝漏下,她重回案台绘皮符,很快,夤夜将至。
四小只二更不到,便于谢府的红杏后墙垣外候着。
街巷上空偶尔飞掠过灵卫术师,四小只小心翼翼,青毛鼠贼眉鼠眼望一眼探墙的红杏,“怎么有种半夜组团偷情的紧张感。”
“休得辱没鬼王大人。”兔子精瞪红了眼。
刺猬赞同,“鬼祖宗择这处红杏墙,并非为了营造偷情的氛围感,是这处人少。”
啪嗒一声,墙内掷来一个布包袱,四小只拾起,打开,里头是四张皮符。
风长意绘完四小只的方便符后,盘腿默念法咒,又以灵符助力,欲开天眼,打算看看玉京城隐匿着何种可为她驱用的毒物。
毕竟要对付一整个谢府的人,她需未雨绸缪。
风长意未启开天眼,体内灵息游窜,尽数归于腕间朱砂锁,强行催动术法的结果是,头昏脑涨心口绞痛,一口血喷出来。
风长意咳咳咳擦血,气恼捶床,实在不行,她就剁手。
不过是人界普通辟邪祈福的朱砂莲纹锁,小谢苑百岁宴上,康夫人亲手给女儿戴上的,谢苑戴着长大,从未卸下过,怎如此邪门。
谢苑的记忆里,全然寻不见关于朱砂锁的漏洞。
风长意扶额,晃了晃无论如何都卸不掉的锁链,突然生出一种这锁是为她量身打造,专门锁她灵力让她憋屈的感觉。
她平躺下去,被子蒙住头,好生焦躁。
脑中不禁又闪过玄服麒麟甲的青年,玄矶司掌司为何同他大师兄长得一模一样。
只是眉目冷锐肃沉,哪里有他师兄温润如玉谦谦尔雅的半点影子。
师兄师兄……她默叨着睡着了,不觉间泪湿了枕巾。
风长意是被一阵吵闹声惊醒的。
掀开眼睫,天已大亮,外面谁啊咣里咣当,风长意一脸起床气拉开屋门,外头海嬷嬷领着几个丫鬟府卫正对着院内洒水,由院外进到各间屋子,柳木软枝沾了盆中水到处抽甩,轻些物件悉数倾倒,搞得一片狼藉。
海嬷嬷敷衍着朝风长意俯礼,仰着下颌说:“缃蓝说二姑娘的院子不大干净,不过来阅微苑伺候没几日,吓出毛病,三姑娘怀疑二姑娘这沾了不干净的东西,特请了符水,给姑娘的院子驱邪净祟。”
仆人洒了东西厢房后入主屋,又是一通乱抽乱甩。
这是驱邪还是砸家。
谢三落水伤风看来还没好,不方便出面,然心里有气,便迫不及待遣来爪牙折腾她。
风长意静静看着,不阻人泼水砸家。
刚好谢二院子里的家居陈设旧了,她想换新,都砸了才好,换更好的。
大清早,阅微苑被翻腾得乱七八糟,仆人不但洒水,且翻箱倒柜,海嬷嬷道,怕她这院子里有什么同三姑娘相克的物什。
谢三五行属涧下水,忌火。整个谢宅不许有火属性物件,先前谢三诸事不顺,输了诗社盟赛,未能与魁首薛世子同案同饮,气无处撒,整个谢宅翻一遍,砸了谢苑屋里的凤凰烛台,说近来不顺怕是这火属物件方的。
自那之后,府内不敢有与三姑娘相冲相克之物饰,仆人洒一通翻一通亦未发现什么冲克之物,端着水盆揣着柳条,陆续到院里聚集。
风长意笑了,刚好她八字五行属天上火,专克涧下水,将军府行走的最大克星。
海嬷嬷道:“老奴命硬,不惧污秽,二姑娘这儿无人伺候,主母便让老奴来伺候,姑娘莫嫌弃。”
好嘛,专遣这个老家伙硬骨头来。
说起来海嬷嬷乃谢府老人,谢家几个子嗣皆吃过她的奶,承过她的情,尤其小谢三容易起疹子,偏吃了海嬷嬷的奶便康健起来,嬷嬷成了谢府的恩人,打谢府横着走,无人敢骂的人她敢,无人敢打的她敢上手。
两年前,一个下着绵雨的午后,小查氏领着三姑娘四姑娘及一众府仆来搜院。
说是三姑娘的珍珠衫被窃,奉主母之命,搜查整个府院,竟打天巧房里搜出一匣子珍珠,经鉴定,正是三姑娘珍珠衫上的珍珠。
早有预谋的栽赃陷害,有嘴说不清。
天巧被摁在地上,雨水中,她歇斯底里辩驳着。
一匣子珍珠被打翻。
谢楠坐在伞下,嘬着热茶,欣赏被淋透了的谢苑打她脚下拾起一颗颗珍珠,谢三吩咐海嬷嬷帮人捡,海嬷嬷走去,故意踩中谢苑的手,暗中捻了捻,移开脚致歉,“老奴老眼昏花,没瞅见二姑娘的手。”
最后一颗珍珠拾回匣子,谢苑道:“三妹可解气了。”
谢楠探出一只珍珠鞋履,“呀,有颗珠子脏了,劳请姐姐给拭干净。”
天巧破口大骂,海嬷嬷过去,一肉脚踹中天巧的肚腹,魁梧胖婆子的一脚下足了力,天巧倒地上好半晌方缓过气来。
谢苑扑到天巧身边,谢楠扬手打翻珍珠匣,“脏成这般,谁稀罕。”
谢苑气得眼眶充血,双肩颤栗,望着一地珍珠,她方晓得三姑娘醉中之意不在酒,是冲她的南海珍珠衫来的。
玉京有段时日,实兴珍珠衫,短褂外罩珍珠连缀的小坎肩,京都贵女人手一件。乞巧节那日,小谢苑凑热闹,见街上的小娘子们身披珍珠衫,央请父亲将御赐的南海紫珠赏给她串织成珍珠衫,将军疼女儿,准了。
南海紫珠只够串一件珍珠衫,谢三也要,将军着人去买,刚巧逢节,珍珠衫卖脱销,唯剩贝衫。
得了贝衫的小谢楠,拿剪刀豁断,贝珠噼里啪啦滚了一地。
时隔经年,谢楠仍惦记着那件她未得到的珍珠衫。
天巧偷窃,免不了重罚,谢苑献出那件紫珠衫,抵了天巧的过。
查氏和稀泥,笑道姐妹一场莫伤了和气,既说和便算了。
谢三姑娘如愿,领着众人离去,谢苑的指甲缝被踩出血,她颤巍巍扶起倒地的天巧,两人互搀进屋。
风长意自谢苑的回忆里抽身,起床气都给气没了。
她盯一眼眉眼嚣张的海嬷嬷,“我克母克兄,乃凶煞不详之人。海嬷嬷当真要留在我身边服侍,我担心你的命格压不住我身带的煞,反噬了你。”
“我怕什么。岂是那些风吹草动便吓到的小丫鬟能比的。”海嬷嬷歪嘴一笑,“老奴自会好生伺候二姑娘的。”
有个女使凑近,报予嬷嬷,“西厢房有个隔间锁着。”
海嬷嬷:“二姑娘,打开吧。院里每个角落都要洒符水。”
“啊,钥匙丢了。”风长意说。
海嬷嬷嚣张,直接吩咐府丁砸锁。
锁子落地,里头满是灰尘蛛网,风长意堵在门口,“这隔屋荒置多年,说不定有蛇鼠虫蚁,万一被咬伤如何是好。”
海嬷嬷见二姑娘那吃紧的样子,说不定藏匿着什么。她撞开风长意,进了隔间,“老奴皮糙肉厚,不怕。”
大多箱匣积着厚厚灰尘,唯有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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匣子似被人清理过,海嬷嬷迈着大脚过去,粗暴掀开匣子,一阵翻腾,几张兽皮而已。
其余箱匣里,亦是些陈年旧物,海嬷嬷翻腾出一身灰尘,方才出隔屋。
有丫鬟为老婆子掸尘,摘掉沾身的几缕蛛丝,海嬷嬷呦一声,她感觉小腿被什么蛰了下。
丫鬟惊叫:“蜘蛛。”
海嬷嬷裤脚里钻出一只拇指大小的白脚蜘蛛,她一脚踩死,令有人认出来,惊叫,“啊,好像是……白脚寡妇。”
众人彻底慌乱,海嬷嬷眼睛瞪得铜锣大,倏觉整个右脚发麻,不过几息,已没了知觉。
“快带我去看大夫。”
众人架着胖嬷嬷急惶惶走了,留下一地狼藉。
白脚寡妇,谁人不惊。
十年前,玉京遭毒豸,正是名为白脚寡妇的毒蜘蛛。因蛛脚缠白丝而得名,若不慎被咬中,骨肉迅速溃烂,不少人因那毒蛛丢了性命,后来空山寺的花空大师,研制出特效驱虫药粉,这才平息玉京毒豸之患。
多年过去,玉京百姓仍旧谈白脚寡妇色变。
昨晚,风长意开天眼失败,未瞧见京都内蛰伏暗处的毒物,干脆燃毒豸符,招来几只蛇蚁蝎蛛。
风长意看中白脚寡妇,驱虫入箱,小宝贝,就你了。
午后,风长意走出阅微苑到人多的地界溜达,躲在假山后,自仆人口中闻得海嬷嬷的境况。她精选了礼物,兴高采烈去探望。
海嬷嬷住在同枝苑的别院内,顺道可以瞧瞧落水的谢老三的倒霉催样儿。
别院一角,有个水瓮,缃蓝正蹲里头泡着,将三姑娘撞水里,谢楠罚她在水瓮里泡上三日三夜,吃喝拉撒全在里头。
这老三,真会折磨人,风长意觉得她得学着点。
堂屋内不少人,安氏查氏母女皆在,看来谢三的伤风未好,穿着厚氅,额上缠着白纱,是自水里捞上岸时不慎磕了。另外风长意注意到谢老四身侧随着个新丫头。
红眼白兔,这么快入府了。
西西朝风长意不动声色挤眼。
鬼王大人的皮符果然好使,兔子精贴身上,妖气连同鬼域常年侵染的阴气,尽数隐匿,她模样乖巧绵软,往头上插了根稻草,弄了个卖身葬父的牌子,又将脸抹黑,跪在谢府附近。
被外出吃油饼的谢四姑娘瞧见,兔子嘴甜,几句话哄得谢四开心,将人买进府。
海嬷嬷是府中老人,床榻前围了一圈慰问之人,有婆子丫鬟甚至再抹泪,海嬷嬷为人跋扈,人缘不算好,不知落泪者是再演戏还是真同情婆子的惨状。
风长意给安氏查氏见礼,谢楠恼道:“你来做什么。”
风长意没睬她,将慰礼摆在海嬷嬷塌边,不过几个时辰,海嬷嬷似一下老了十几岁,打理精神的发髻全散了,老妪顶着满堂黑气两团黑眼圈呻~吟,右腿被层层药纱缠绷着,仍有稀疏黑液渗出,已虚脱气弱到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医师道欲保命,便要截了那只溃烂的腿,要人尽快决议定夺。
风长意笑哭了,拿帕子蹭掉眼角余泪,“海嬷嬷节哀,不过失去一条腿而已。”
查明秋惊道:“听听这是什么话。”
“姨娘莫误解,我的意思是嬷嬷的命格当真硬,被白脚寡妇咬了竟能活命,只失了一条腿。”
这话怎么听怎么别扭,却又挑不出理来。一屋子人无言以对。
风长意敛下帕子,居高临下,对着榻上的嬷嬷,樱唇微挑。
撵过谢苑的手,踹过天巧肚腹的那只脚,我替你们截了。
一屋子人聚在这,憋闷得很,风长意转身朝外走,海嬷嬷自是瞧见二姑娘眼里的挑衅与得意,她费力抓起二姑娘的慰礼砸地上。
报春石斛,迎春干花。
报迎!报应!这二姑娘是怕气不死她啊。
风长意闻得动静,转过身,“啊我竟忘了告诉嬷嬷,嬷嬷离开阅微苑时,我见你衣角上还趴一只白脚寡妇。”
……
二姑娘一句话,整个屋子登时炸开锅。
8. 【08】
白脚寡妇毒性烈,认地盘。
一只蜘蛛盘踞一宅,若有第二只蜘蛛潜入,两蛛对决,胜蛛吞噬败蛛为终。
玉京皇城,三市七十二坊,数十万民户,白脚寡妇群,蛛守一宅,绰绰有余,不会出现同类相残之现象。这亦是谢府二姑娘的院子里现毒蛛,府中人未去翻找可否有其它毒蛛的原因。
海嬷嬷被毒蛛叮咬后,一肥脚将那蜘蛛踩死,多人亲眼所见,却无一人瞧见嬷嬷身上另趴着一只。
嬷嬷被一路抬回同枝苑别院,那白脚寡妇眼下藏匿何处?众人惊措,嘈乱声中,有一丫鬟惊道:“该不会藏在某人的衣裳里吧。”
一屋子人惊惶惶脱外衫扯衣领,乱作一团。
风长意朝趁火添乱的兔子精满意一笑,兔子精再接再厉火上浇油,褪下外袍胡乱抖甩着跑出屋大喊:“还有一只白脚寡妇,大家当心啊快些找啊……”
无数丫鬟府仆,加入乱哄大军,脱衣掀被,互相查验,更有甚翻腾当年藏犄角旮旯的驱虫药粉。
连水瓮里的缃蓝,也不管不顾打瓮里跳出来,湿哒哒乱跑,抓人便问她身上可有蜘蛛。
查明秋心悸,大房的同枝苑与她的观云苑只隔一扇墙。她朝正慌乱抖衣裳的邹妈妈低吼:“往哪里抖,万一真抖出来如何是好,快回观云苑,挨角落洒药粉,对了,花空大师的药粉可还留着。”
“那可是十年前的药粉,老奴不记得搁哪儿了,即便寻到怕不是腐了坏了失了药效。”
“赶紧外头去买新的,快去。”查明秋安抚受惊的女儿谢琼,“咱们身上有辟邪物件,毒蛛进不得身,莫怕。”
十年前玉京遭毒物,死伤者多半是平民,玉京贵人一般身带辟邪物饰,多少有驱虫豸之效,那驱邪之物昂贵异常,一般平民自然买不起,虽说贵人们有辟邪物件护持,但无人敢确保可全然避开毒虫,当年貌似亦有几个世家贵胄中招,有传说戴了假的驱邪物饰,还有说驱邪符不够强,未避开毒虫。
谢琼翻出小衣里挂的猫眼颈链,颤音道:“娘……管用么。”
查明秋暗中捏了下女儿的手,如何能在主母面前喊她娘,这是乱了礼法规矩,此事可大可小,就看有没有人从中做文章,好在屋里乱成一团,安氏暂且顾不上她们。
谢楠还算淡定,厚氅未解,只紧紧握着玉腕间的鸡血藤镯,此镯乃上品灵器,驱小小毒蛛不在话下,但即便毒虫不咬她,一想到哪个角落藏着毒蜘蛛也够吓人的,不会藏她素日用的杯盏里、妆奁里衣橱里吧,她不禁紧张起来,“都别脱了,湘红你去主屋寻,先去寝屋找找看。”
主子们有灵器灵符,下人们可没有,性命攸关谁也听不进主子的话,仍旧脱着衣衫彼此互看可有毒蛛的影子。
安红拂望着乌烟瘴气乱成粥的仆从们,她抓起一只杯盏猛砸地上。
抖衣裳的众仆,方才静下来。
放出话的谢二姑娘倒是淡定得很,站在门侧看戏般的神情,安氏趋近问道:“二姑娘当真看清了,此事非同小可,是要上报官府的。”
风长意睁眼说瞎话,“真真的。”比划手指头,“那么大个呢,趴嬷嬷后腰眼上。”
一句话,仆婢们又哗乱起来,安氏叱一声都给我安静,众仆婢复又静下来。
安红拂狐疑道:“那毒蛛出自你的院子,二姑娘瞧着丝毫不慌。”
风长意晃了晃腕上的莲纹朱砂锁,“我有灵物护身,还有母亲在天有灵护持,怕什么。”
“二姑娘为何当时不说。”安氏再问。偏等嬷嬷被抬回同枝苑,郎中诊了脉才姗姗来迟。
风长意掏出帕子,掩唇轻咳一声:“都怪女儿这身子骨不争气,嬷嬷们走得过快,我那院子没一个使唤下人,未能及时相告,女儿心疾犯了,又走不得疾路,待女儿平复气息,这才赶来探望海嬷嬷,并道出所见。”咳咳两声:“女儿一路走得辛苦,一刻不得歇啊。”
安红拂肃着脸不说话,这通话说得她这个笑面虎都笑不出来。
风长意瞥一眼榻上被彻底遗忘,又怒急攻心只剩半口气的海嬷嬷,她帕子掩唇笑笑,转身出屋门,“我有些乏了,先去歇了。”
谢楠气得上前去拽人,放了个炸弹,说走便走,临走前未向主母问礼,哪来的气焰,三姑娘方走出两步便被安红拂喊住。
“你身子不好,莫同她去置气。”
谢三姑娘尤不甘心,安氏拉住她的手安抚,“身子最重要。”
另一头,查明秋已点了仆人去外头买藿香蓟子粉,十年间,玉京唯闹过那一次毒虫,当年那粉末便紧俏,不知如今能否买到。
安氏叫住匆匆往外走的查氏,“都别瞎忙了,自会有官家的人来料理。”
谢府现白脚寡妇,已由医师上报,此事关乎皇都百姓安危,非同小可,官家人自会来查验。
谢苑回阅微苑不久,官方来人了。
相关官吏来谢府查证,问起谢二娘子,风长意晓得兹事体大不能胡扯了,便道当时自己吓坏了,约莫看花了眼,或许没有两只。
官府派人将谢府上上下下清理个遍,未曾发觉其它毒物,府内到处撒了藿香蓟子粉,这才离去。
玉京再现白脚寡妇的事一张贴,全城百姓沸腾,沉寂多年的藿香蓟子粉重回大众视野,满城皆是药粉味儿。
风长意吃着谢阑珊捎来的糕点想,一不小心竟为玉京揪出个隐患,这一点不符她反派鬼王的作风。
她方吃饱,安红拂遣人叫她去问话。
为何她与谢府的人说的话,和官府的人说得话不同。
谢楠受不得藿香蓟子粉味,连打几个喷嚏,愤道:“你不是说你看得真真的,那么大个蜘蛛趴在海嬷嬷腰眼子上么,转眼就同官家人说看花了眼。你再耍谢府的人还是欺瞒官府。”
风长意不疾不徐道:“海嬷嬷衣裳上的蜘蛛我委实看得真真的,回去喝了一碗压惊茶后,我真真觉得我是因吓坏了眼花了。两者不冲突,都是真真的。”
………
查明秋坐在安氏旁侧,一听这话,旋即起身,“你这是说得哪门子弯弯绕绕的话。”
“姨娘觉得绕?不打紧,想必大家都听懂了,是吧四妹。”
谢琼点点头,又摇摇头,“我总觉得你再耍我们,但找不到证据。”
查氏拽拽女儿,眼神示意她闭嘴,安氏母女在场,少抢风头。
谢楠再沉不住气,指着风长意道:“你分明就是故意的,你故意瞧我们两个院的笑话,你院子被翻了,也要我们的院子人仰马翻。如你所愿,谢府的人被官家人掀了个底朝天,你满意了。”
“三妹慎言,官家洒藿香蓟子粉是为驱虫豸,三妹此言,有埋怨官府多管闲事之疑,若传出去,有失将军府的礼规教养。”
谢楠几步逼近人身前,“瞧你牙尖嘴利气势不弱,教训起我了,哪里有半点病弱样子,先前还咳咳咳走不动道,这才没过一会,耍嘴皮子耍威风来了。”
“人逢喜事精神爽。”风长意说。
谢楠呵一声:“海嬷嬷要被锯掉一只腿,谢府现毒虫,被掀了个底朝天,府内到处是……阿嚏……呛人的药粉……阿嚏你管这叫喜事?”扬手要甩人。
“主君明日要回府,算不算喜事。”
谢三姑娘顿住。
上座的安红拂捏着茶盏,掀睫道:“二姑娘打何处得来的消息。”
为顺利除去天巧,她让兄长诱老将军去岭南猎鹰,此去多日,她这个当家主母还未收到归返的信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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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兄方才告诉女儿的。”风长意道:“主君归来是喜事,女儿凭借这份喜庆,身子爽利些,这才有气力面见主母回话。”言罢给上座的安氏查氏见礼,“无事苑儿告退。”
转身欲走之际,手举得发酸的谢老三方反应过来,巴掌扇过去,被风长意紧紧镬住腕子。
手腕被攥疼,谢楠挣扎两下竟挣不脱,对方倏然松手,她一个未防,向后趔趄险些摔倒,好在被一女使扶住。
谢三姑娘揉揉发红的腕子,落水发热伤寒还未好,才被虚弱的老二给掐疼。
谢四姑娘的寝屋被翻腾得乱糟糟,最喜欢的衣裳被洒的满是药粉,此时与老三同仇敌忾,见三姐吃瘪,欲往前冲,她身子骨壮,她去收拾老二,方迈开腿,被查氏给捉住。
风长意狠狠睖谢楠一眼,转身离开。
“站住,谁准你走了,给我站住。”谢楠揉着腕子喊。
“楠儿。”安红拂起身,捧起女儿的手腕瞧了瞧,谢楠气红了眼眶,“母亲怎能眼睁睁看她欺负我就让她那么走了。”
安红拂给女儿揉腕子,“她搬出谢统领来,母亲我不得不给面子。”
查明秋诧异,走过来道:“谢家那个远方堂兄与谢府并无亲近,何时二姑娘与人走得近了。”
官家派人来查证白脚寡妇一事,谢阑珊也来了,虫豸灾患并不归玄矶司管,谢阑珊恰巧来给谢二姑娘送赔礼点心,与办差的官吏及大夫打上照面,便一同入府。
谢阑珊一鞭子砸了谢苑清江楼的一桌饭,又机缘巧合将人带去玄矶司审讯,莫名其妙被头儿下令放走,头儿不解释,他亦追问不出什么,然心里十分好奇,干脆拎了些宫廷点心到谢苑这探几句口风。
他身居要职,素日与谢府不亲,颇有威望的谢老太太亦不在,便未去拜访谢府主母,自丫鬟口中打听到谢苑住所,拎着御制点心直奔谢二姑娘去处。
不料,将军府嫡二小姐院里竟无仆婢伺候,谢苑自院内瞧见人,主动走出来,两人打院外说了几句话。
当然,谢阑珊没探出什么,与闺阁娘子独处,终究不便,送了糕点便离开。
安氏听了查氏的话,摇摇头,她也不知谢二姑娘何时与谢阑珊攀扯上。
玄矶司直属圣人,那谢统领可不好惹。
她先前便怀疑谢苑道海嬷嬷衣裳上趴着一只毒蛛是假,得知谢苑待官家人说的话后,果真如此。
如三姑娘所言,二姑娘是想看她们两个院子人仰马翻。
天巧死后,谢苑颓唐了一阵,竟闷出些脾性,借机报复来了。安红拂笑了下,瞧她那脾性能硬多久。
“哎,女儿长大了,不好管了。”安红拂一叹,眼神顺道拐一眼谢琼,查明秋立马拽了女儿给安氏跪下。
查明秋心知,乱哄中,海嬷嬷房里,谢琼朝她喊的那声娘,安氏听了去,上了心。
安红拂表面宽宥,实则计较,查氏给跪地的邹妈妈使眼色,邹妈妈掏出一只匣子,捧于安氏身前。
“妹妹这是做甚。”安红拂亲手扶起跪地的母女俩。
查明秋:“四姑娘当时吓坏了,方乱了伦礼规矩,姐姐海涵,莫要同一个吓坏的小丫头计较,妹妹天性愚笨,生的女儿也愚笨。”
“妹妹说的哪里话,我当四丫头是亲闺女,妹妹这般见外了。”
盛着重礼的匣子,安氏不收,如往常那般,查氏热情硬塞,两人你来我往打几回合太极,安红拂盛情难却,勉为收了。
安红拂一行人走了,查明秋打后头骂,“呸,虚伪阴险,忒不要脸。”
这些年打她这拿了多少珍稀物什金银财帛,简直将她当随时可敲诈的金库。
老天长眼,快派个人物来收拾这笑面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