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弃犬》 第1章 第一章 极夜 涅墨西斯星，距离极夜来临还有三小时。 酒馆里的客人走得差不多了，往日的此时还远未到打烊的时间，但因为漫长的夜晚即将到来，大多数客人选择买好食物早早回家。 一只机械臂横在吧台上，“咔哒、咔哒”地重复抛接着一枚金币，店主莱恩叼着一支快燃尽的烟，缓慢而用力地擦拭着木质桌面。他的心情还算不错，不管这个地方多烂，生意是好的。这两天已经把往常一周的货提前卖出去了，这里的极夜，可没什么人想出门冒险，所以接下来他终于可以好好歇一歇。 门口的铜铃在莱恩的思绪中发出声响，一阵寒风猛地灌入室内。他甚至还没有完全抬起头，一只手忽然伸过吧台，拿走了他刚擦干净的杯子，顺便行云流水地接走了那枚正在下落的金币。 “老板，来杯酒。” 莱恩啧了一声，咬着烟熟练地探身，一把薅过对面人的手腕，拿回了杯子，金币在杯壁间翻滚，叮当作响。 “来晚了，小崽子，酒和吃的都没了，快滚回窝里去，‘黑潮’可不管你跑多快。” “是吗。” 十五摘下手套，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句，像是没听到最后那句警告。厚重宽大的防辐射外套被他褪了一半，松松垮垮地堆在腰间，露出里面的灰袍斗篷。他环视一圈室内，角落里还有零星的几个醉鬼没走，喧闹谈笑声、含混的嘟囔声、酒瓶碰撞的声响由远及近，变慢放大钻进他的耳朵，十五皱着眉扯了扯兜帽，挡住了自己的脑袋。 “而且你还没有成年，不许在我店里喝酒，”莱恩冲他眨了眨眼睛，“来杯热沙棘汁吧，附赠一剂甜味营养液，快过期了，帮我处理掉，至于报酬吗……”莱恩自动忽略了十五警告的眼神，直接伸出宽大的手掌搓了两下十五的头顶。 十五躲闪了一下，掩在头顶的兜帽滑落，跳出一对毛茸茸的耳朵，有些毛躁的头发被弄得乱糟糟地立起来，露出了他有些苍白的脸和灰色的眸子。 “啧！” 也就是老板，换个人已经把他手剁掉了，十五皱着眉嫌弃地拍掉莱恩的手，神色复杂地盯着他推到自己跟前的热饮和一管粉色的营养液，没有立刻去接，而是又确认了一下莱恩脸上的表情。 莱恩托着下巴，满意地看着十五犹豫了一会儿后，迅速接过营养液咬开包装，完成任务一样倒进嘴里，然后又大口大口喝下热沙棘汁。 “下个月‘庇佑所’发营养液，我再还你，”十五低声说。 莱恩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随你便吧，你在我这做工，我有义务不让你挨饿的。” 角落里仅剩的几位客人的声音在酒精和极端天气即将到来的恐惧之下愈发高昂，谈论的话题也开始飘忽不定。 “你、你们听说没？这次外面来的根本不是什么补给船。”一个胡子拉碴的老人神神秘秘地凑近桌子。 “哼，管他什么船！来了这里都是‘铁棺材’，永夜天气越来越频繁，这次又没有补给，我看啊，咱们迟早一块完蛋！”旁边的人灌下一大口浑浊的酒液，拍了下桌子，越说越激动。 “蠢货，你想死没人拦你，我们可还想活着离开这里，”老人停顿下来，观察了一圈围坐着的人脸上的表情，声音发颤，“听说上面都派人来了，亲自监督那叫什么来着……对，来挑人！遴选！只要被选中就能离开这鬼地方了。” 旁边的人发出一声嗤笑，“老诺，别做梦了，真有这好事，那些大人物能记着我们这些烂泥里的老鼠？挑我们去给核心星球作燃料还差不多！” 一桌人又笑起来，笑声中带着干涩的麻木。 老诺在这些人各异的眼神中倏地站起身，摇摇晃晃地一边向外走一边神经质地嘟囔：“我已经攒够了钱……攒了很多钱……到时候拿给星港的大人物，拿给他们，离开这里，去找我的菲和诺拉……去找她们，你们都走不了，都走不了了。” 老诺一喝多就会变得疯疯癫癫，嘴里念叨着妻女的名字，他拖动着一条不太灵敏的机械腿，费了些力气拉开门，消失在门外的雾气中。 “全体居民请注意……周期性恒星风暴……将加剧本次极夜期环境恶化。三小时后……预计地表辐射强度将超常规值500%，并伴随持续地磁扰动……屏蔽……电子设备可能永久失效，腐蚀性降水将贯穿整个极夜期。警告：低可见度与强辐射环境……请立即前往室内掩体或官方避难所，重复……”又一轮冰冷的机械播报音在室内响起，人们悻悻地停下了讨论，沉默着喝完最后一杯酒。 莱恩背后贴满各种悬赏、通缉令及广告的告示板被合上的门带动着震了下，一张崭新得有些突出、印着联邦三元权柄徽记的纸张掉落下来，上面用花体字写了些“评估”、“遴选”、“通道重启”之类的语句，在昏暗的光线下不太真切。 十五放下手中的杯子，仿佛没听见刚刚室内的喧闹和讨论，他从怀里掏出一张悬赏单，推到莱恩面前，“老板，这个晶石我已经找了好多天了，一直没找到，再给我一点时间吧，这个任务做了挺久了，”说完他下意识抓了抓头发，少见地露出一丝懊恼。 莱恩目光略过悬赏单，在心里叹了口气，“极夜期就在我这儿待着，最近比较混乱，等过去这段时间再出门。” “不了，”十五匆匆站起身，利落地把防辐射服罩回身上，“我回庇佑所。” 庇佑所听起来好听，其实最开始也不过是个联邦设立在边缘星球上收容无处可去的各星球难民的地方，明里庇护，实为监视。有生存能力和身份比较敏感的人是不愿进去的，所以庇佑所里多是些被遗弃的小孩子和没什么自理能力的流浪汉。十五长大到可以干活儿的年龄就去酒馆帮老板做事了，经常就睡在酒馆的地下室，很少再回庇佑所，不过成年以前，十五每个月仍然能从这里领到一管营养液。 庇佑所位于雷兹河畔的一片荒野空地，巨大发亮的船型建筑在黑暗的荒原上孤零零地矗立着，好像一座诡异的捕鼠笼，金色的奶酪和温暖的光线藏在白色的建筑体中，只等无处求生的过路者走近。 十五熟练地摸到一楼布道室的窗沿下，撑着窗子往里看了眼，圣职人员正在组织大家抽签决定床位归属。签牌哗哗作响，被数百双眼睛凝视着。极夜将至，想要进来碰运气的人比平时多了好几倍。 大约十二岁以后，十五就已经习惯了这种靠抽签决定自己晚上能不能在有屋顶的地方睡觉的感觉了。 但是他运气一向不好。 十五松开手，轻巧地落到地面上，沿着墙体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这幢发光的建筑。 远处的天空与地平线的交界处，还剩下最后一丝暗淡发绿的颜色。十五的瞳孔很快适应了黑暗，他望向更远的地方，扭曲的工业废料堆耸立着，摇摇欲坠的黑影在雾气中摇摆，风迎面吹来，带来一股难闻的腥气。他已经不知不觉走出了很远，远到没有任何声音，但他喜欢这种安静和黑暗。 或许有些不甘仍在作祟，他打心底还是不想放弃寻找晶石的线索，十五撑着力气走到了曾经出现过这种晶石的废弃矿区。此时天幕已经完全被浓稠的黑色笼罩了，涅墨西斯星以往的永夜更像是漫长的黄昏，而不是像现在的场景一样不讨喜。 这时候，他心里才涌现出了些许不安。十五抬起手，看向他那个勉强能读取一些环境数据和身体状态的手环，屏幕上的各种数据乱跳起来，借着手环微弱的光，能看到细密的雨丝正斜斜落下，且有越来越密集的迹象。 虽然穿了防辐射服、戴了手套，但是他知道在外面也撑不了多久。辐射雨砸落在锈蚀的金属上，嘶嘶作响，升腾起白雾。十五只得缩紧身体，暂时躲到一根巨大的废弃管道里面。 越来越浓重的雾气扰乱了十五的视线，雨点变得越来越密集，地表附着的一层粘稠的黑色物质甚至有被这雨水融化的趋势。十五低头抹了一把地面，抱着膝盖打了个冷颤，一种奇怪的生物避险本能疯狂催促着他离开这里。 十五把遮挡视线的护目镜和帽子暂时摘下，努力向远处张望，想找一个既能躲避地势又高的地方，然而视野所及，只有平地和看起来不适合躲避的工业废墟。忽然，他发现自己目之所及处有一簇微弱的亮光，正穿透雨幕和雾气隐隐闪动着。 十五睁大眼睛，身子探出遮蔽物努力辨认——那是他要找的晶石！一定是这些雨水一次次冲刷掉了表面的碎石和污垢，这种晶石真正的颜色才显露了出来。 腐蚀性的雨滴砸到他的头顶和暴露在外面的一对狼耳上，带来一阵密集的刺痛，十五的耳朵难受地颤抖起来，但是他现在已经顾不上了。晶石可能会被这雨毁掉，或者被其他人发现捡走……没有下一次了。 他需要钱，他得离开这个星球。这个年纪做不了太多工作，就算成年以后酒馆仍然肯收留他，一笔一笔的打工钱什么时候才能攒出那笔价值不菲的星舰船票。在涅墨西斯星，不会有下一次机会了，这次邪门的极夜期一旦过去，这些暴露在外的晶石，肯定很容易就会被发现然后抢夺一空的。 这是唯一的机会了……十五在心中默念，扣上帽子，咬牙冲了出去。附近遍布着崎岖密集的小坑洞和矿物碎石，他只能调动起全身的敏捷性，集中注意力尽量避开这些障碍，但还是摔了几次。 等他扑到晶石前在包里掏出工具，手都是抖的，多面体晶石的边缘非常锐利，内部好像有奇异的光线涌动。十五用随身携带的工具把这簇晶石整个撬了下来，他忍不住着迷般看着晶石内部的“光”，周围的黑暗舔舐着他们。他拢了拢手套，才发现这双跟了他两年的手套在各种腐蚀、摩擦中已经破了几道口子，锐利的晶石刺破了他的手，温热的血顺着手背淌到手腕上，洇湿了衣袖，十五这才发现他的身体已经冷的有些麻木了。 他想站起身，却眼前一黑，一下栽倒了，辐射雨打在身上的刺痛感慢慢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彻骨的寒冷。十五模糊地想起自己再过几天就要成年了，庇佑所不会再收留他，他也拿不到下个月的免费营养剂了，可是自己还答应了老板要还他的，只能等以后了……如果还有机会的话。 意识被黑暗彻底吞没前，他唯一能做的，只有将那枚晶石死死抱在怀里。 第2章 第二章 新希望号 室内的检测器一直发出噪声，照明灯也突然开始一闪一闪的，莱恩打开应急灯，瞄向角落里仅剩的一桌顾客，把人赶走就能关门回家了，幸好地下也有住所，不用在这鬼天气出门。莱恩抓起一边正昏昏欲睡待机的机械手，走向角落，格雷不知道喝了多少酒，他的那些狐朋狗友们都被他喝倒下陆续走了，他还一直在。 莱恩敲了敲桌子，带着不耐烦的语气：“格雷，回家吧，我要锁门了。” 半伏在桌面上的男人闻言停下了一直往嘴里送酒的动作，抬头看向莱恩。 格雷是兽人种，也许是因为喝多了酒，他黄色的兽瞳特征毫不掩饰地显露了出来，在昏暗的室内极其明显，虎亚属的部分血统赋予了他肌肉虬结的高大身型，刚成年就已形似一名青壮年人类了。格雷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投下的阴影几乎将莱恩笼罩。 莱恩跟他对上视线，后者先一步移开目光，嗤笑了一声，步伐有些不稳地推开桌子，向吧台走过去。 “老板，”格雷嗓音沙哑，语气中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我看你最近跟那个长着狗耳朵的小崽子走得很近啊。” 莱恩专心致志地数着格雷桌上的酒瓶，没搭理他。 “……” “算你500星币吧，”莱恩带着一丝迫不及待快步走到吧台里，冲着格雷伸出手，眼神里写满了你赶紧滚，我要锁门了。 “不用找了，”格雷直接掏出一枚金币拍在台子上，黄色的兽瞳里布满了血丝，看起来有些骇人，他紧盯着莱恩，像是在期待对方露出一丝恼怒或畏惧。 而老板只是笑眯眯地拈起金币，屈指一弹。他身边的机械手飞快地跳下桌子，利落地打开大门送客。汹涌的风声裹挟着雨点涌进酒馆，呜咽着横冲直撞，室内一晚上积攒的有限的热气很快被吹散了。 格雷走到门口，忽然又停下脚步，扭头对着莱恩道：“对了，老板，最近涅墨西斯星不太平，你是知道的吧，我听说……这次极夜过去以后，离开这里的通道也会再次打开，这可是百年难遇的机会啊，不知道有多少人会争抢那些少得可怜的名额呢，”他停顿了一下，似笑非笑地继续说，“算了，想来老板你的消息要比我灵通得多，我就不在这儿废话了。” 在莱恩脸上的表情马上要维持不住的时候，格雷终于走了，还顺手给他带上了门。我的天，莱恩在心里发誓他再晚踏出去一秒，手里的酒瓶可能就要出现在他头顶了。 门一合上，莱恩的笑容瞬间消失了，他把金币扔给机械手，交代它好好消消毒。 想到前段时间得到的一些消息，莱恩彻底没了放松的心情，他拨通了庇佑所一个相熟主教的通讯，问他十五有没有回去，得到了否定的答案。 莱恩啧了一声，思想斗争一会儿后还是放心不下，转身去地下室收拾出门的防护衣物和工具。 “长官，有些特殊情况需要向您汇报，”新希望号上，福德舰长冲着观测窗前一个年轻人的背影微微欠了欠身，慢条斯理地说，“根据最新测算，涅墨西斯星预计将在一小时后进入完全极夜期，恶劣环境威胁指数已升至三级预警，基于安全条例，我建议暂时找个地方降落，寻找就近的临时掩体，等待极夜期过去再与地面对接人重新安排会面时间。” 窗前的年轻人闻言微微侧身，他穿着剪裁得当的白色制服，绶带规整地缀于胸前，银质的联邦徽记泛着冷光，衬着肩头浅金色的长发和让人难以忽视的出众容貌，不像官员，倒像是刚从某个纸醉金迷的聚会中走出来的贵族宾客。 “三级预警……”艾尔轻声重复着，手里把玩着一枚戒指，眼睛漫不经心地扫过福德舰长，仿佛对方汇报的不是重要行程事宜，而是无关紧要的娱乐安排。“我记得安全条例中，这种情况下只是‘不建议’而不是‘禁止’航行吧，对吗？我以为您已经是联盟数一数二的舰长了，意味着您拥有在‘不建议’的情况下依然能完成任务的能力。” 福德舰长已经是年过半百、功勋无数的专家了，此时被这样的一个外行毛头小子轻描淡写地质问，不由得噎了一下，他强压着火气，硬邦邦地回应：“安全条例同样强调，指挥官的最高职责是确保全员安全，而非冒险。” 副官林落刚巡视星舰回来，就正看到福德舰长瞪着眼被艾尔怼的这一幕，连忙递上数据面板打了个圆场：“长官，舰长。我刚收到地面联络点的紧急通讯，他们建议咱们先就近找个地方修整，已经发了坐标过来，是一处废弃矿业公司的附近的空地，很安全。” 艾尔的眼神轻飘飘地略过数据面板，最终又落回福德舰长身上，仿佛勉为其难一般轻叹一声，“好吧——既然如此，就辛苦舰长了，别让我们的‘安全’耽搁太久。” 他扭头看向舰长，恭敬地做了个“请”的手势。 福德舰长低低地哼了一声，转身大步离开。几天来，他看着艾尔不学无术、态度不端的样子，心中基本坐实了曾经辉煌过的西里斯家族没落后只留下一个废物继承人的传闻。 星舰很快就顺利到达了降落点附近，多数人已经回房间休息或是去餐厅聊天了，只有艾尔一直一个人坐在观测窗前不知道在想什么。顺利下降后，林落松了口气，刚准备去安排一些检修事宜，就听到年轻的长官忽然开口，语调里先前那点漫不经心消失殆尽。 “等一下，两点钟方向，镜头拉近。” 林落操作着镜头，转向黑暗中闪着一点微光的地方，高强光束刺破雨雾，落在崎岖的地面上，原本的微光马上被淹没在光圈中，一个蜷缩在破旧防辐射服下的人影出现在镜头中，艾尔皱眉看着那个一动不动的瘦削身影，指尖在窗上轻轻一点。 “那是什么？带上来吧，不要惊动其他人。” “是。” 一股混着血腥味的潮湿气息瞬间在舰舱内弥漫开来，被带上星舰的人紧闭着双眼，似乎是无意识地挣扎了两下，从林落的肩上滑了下来。 “诶，”林落条件反射地蹲下，正想要将他重新搀扶起来，跟他们一直保持着距离的艾尔却走了过来，揪住了男孩的兜帽，微微掀开，好像是为了要确认什么一样。 也许是因为身体有些失温，即使昏迷着，这个男孩的眉头也紧紧皱着，睫羽不住地颤动，发间兽耳上的毛一簇簇的，混着血水和雨水，非常狼狈。这应该是个狼族兽人，看外表年龄不大。艾尔只看了一眼就把他的兜帽盖了回去，抄起了他的上半身，夹在身侧，污泥很快就浸湿了他一尘不染的制服。 “长官？”林落愣了一下，下意识想去接过来。 艾尔却没松手，调整了一下姿势。他侧过头，对着林落露出了一个无奈的表情：“愣着干什么，难道你想让整个舰队的人都围观我们捡了只来历不明的小狗回来？走，去我那儿。” 林落欲言又止，结果就见年轻的长官完全没理会，加快了脚步稳稳地撇开他走远了，林落见状只得一边警惕周围的情况一边跟了上去。 来到自己房间内的医疗室，艾尔先把男孩以平躺的姿势放在地毯上，观察了一下他的伤势，刚才在舰桥的时候太过昏暗，看不清楚，此时借着灯光一看，这人身上不光到处是伤口，长期营养不良的痕迹也很明显。男孩紧闭着双眼，苍白的小脸也紧紧皱着，好像梦里也不得安生，他的两个胳膊紧紧环抱着一堆破铜烂铁似的工具和那簇救了他命的晶石。艾尔尝试把他的手臂打开，却遭到了抵抗，只得作罢。 艾尔脱下被弄脏的外套，随手丢在一边，俯视着这个兽人男孩，目光落在那对终于干燥了些的灰黑色狼耳上。 血统优秀的兽人可以熟练地控制隐藏自己外表的兽类特征，眼前的这个孩子兽耳都明晃晃地露在外面，想也知道平日里肯定会遭受不少白眼，也不知道是怎么在这里生存下来的。 如今世界上现存的兽人族类数量已经不多，他们既拥有优越的智力、外表，又有突出的体能、独特的爆发力和蕴藏着危险性的兽血。原本就是“少数派”的兽人族，在星际政权的更迭换代中经常作为被针对的牺牲品，数量几度锐减，最终遗留下来的族群，要么是血统温和稳定的种族，要么就是被军队收编，戴上芯片、镣铐成为工具，被驯化为爪牙，部分特殊的种族甚至被软禁式地保护起来，被圈禁成象征，成为政治家竞选时选择的口号。 人类政府向来忌惮、排斥不稳定因素，尤其是……拥有强大战斗力与号召力的狼族，更何况多年前帝国覆灭前的那场战争，反叛军的首领就是那位有名的狼族兽人。眼前这个出现在特定地点的兽人，或许是命运抛向他的一枚筹码，一条可能通往真相的、微不足道却又绝不能放过的线索。 “啧，麻烦，”艾尔轻声说了一句，他转头对林落吩咐，语气恢复了平常那种漫不经心的调子：“好了，回去休息吧。今天你什么都没看见，明白？其他痕迹也都处理掉。” “是，长官。”林落心领神会，退出了房间。 第3章 第三章 圈套 十五再次睁开眼，发现自己处在一个黑暗的封闭空间内部，他有些着急地想快速起身，却被浑身的酸痛拽住了。身体周围有柔和的光一圈圈亮起来，十五发现自己正在一个椭圆球体仓内部，他缓缓坐起来，晶石还在他的手边，身上密密麻麻疼痛的伤口已经愈合了一大半，只是快速的恢复让他清醒过后浑身绵软无力，头也昏昏沉沉的。他在庇佑所见过类似这样的治疗仓，只不过一次都没有躺进去过。一个沙哑的女声在哼唱着柔和轻缓、不知名的旋律，还有淡淡的香气，模拟星空就在头顶转动，这还是他头一次睡得那么沉，没有做任何梦。 他摸索着推了推头顶，音乐和星空一起消失了，治疗仓缓缓打开。陌生的环境让十五刚刚放松下来一些的身体又重新紧绷起来，脚下踩的地毯软绵绵的，让他有一种走在云端一样的不安感。十五把晶石重新塞回包里背好，扣上兜帽，推开门走出了房间。 门外冰冷的金属走廊寂静无声，昏暗异常，只有一个微弱的安全出口指示标闪动了一下亮起来，肉眼可以观察到的摄像头全都毫无生气地侧着头，好像一个个冷漠的眼睛。 把他带到这里的人好像没有关着他的打算，十五站在原地静静地停留了一会儿，果断朝着与指示灯相反的方向悄无声息地快步走了过去。 寂静带来的不安如影随形，十五只能听着远处传来的微弱风声辨别方向。路过一扇没有关严的门，有光从门缝中泄出，十五朝里张望了一眼，房间里面居然有一个泳池，人造光打在水中，池面泛着粼粼的波光，模拟环境正在自动切换着，耳边一会儿是海浪声，一会儿传出鸟鸣，十五一直支棱着的兽耳动了动，兜帽落下来，他最后看了眼泳池上空的跳台，扭头加快了脚步。 这个没有铁锈和和酸蚀气味的环境一直在无声地说着，这是一个跟他从小到大的生长环境完全不同、完全割裂的一个地方。 一路畅通无阻，巨大的星舰内好像只有他一个人的呼吸和脚步声。风声的源头是一个类似辅助出口的地方，十五迅速掏出工具将它打开，没有任何他想象中的警报声响起，他毫不犹豫地钻了进去，身影消失在走廊深处。 片刻后。 艾尔独自一人回到自己房间里的医疗室，那台昂贵的治疗仓保持着敞开的样子，房间内空无一人，只剩下机器运转的低鸣声。 林落在他之后赶过来，“长官，走廊的监控已经重新恢复了。” “好，”艾尔随手删除了一条静默警报记录，“你也去休息吧。” 林落应下，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长官，你不想让那个兽人离开不是吗？为什么……” “还会再见面的。”艾尔只丢下一句意味深长的语句。 几天后，涅墨西斯星的极夜过去了，天空依旧呈现出铅灰色，好在是个晴天。 艾尔一行人按照规划好的访问标准流程与当地行政官见面，一上午的时间，艾尔与各种官员和企业家握手交谈，机械地寒暄，回应一些对方或旁敲侧击或直白的问题和质疑。福德舰长和顾问戴维斯女士始终一左一右缀在离他不远的位置，他们很少说话，但是这些让人无法摆脱的目光比这个星球连绵不绝的阴冷天气更让人不适。 艾尔坐在悬浮车上，望向窗外，涅墨西斯星比他想象中更荒凉贫瘠，居民的住所多为混凝土建筑，被围挡在高墙里。朝向街边的窗户都关得严严实实的，没有生气。路边随处可见的弹药核，一半露在外面，已经变成了植被的摇篮。也许是因为这里能源有限，所有人都过着上上世纪一样的生活，治安也极差，哪怕在他们来巡访期间，眼前可见的犯罪行为也是层出不穷。行车经过一片废墟，几个头破血流的人停下动作，鬣狗一样盯着他们的车辆。 此行的最后一站，是位于雷兹河畔的庇佑所，据说这里是由一些圣职人员管理的收容所，里面多是一些孤儿和流浪者。他们的车队抵达庇佑所的时候，一位穿着简单干练的女士已经带着几个人等在门口，艾尔在脑海中搜索这个人的名字，无果，这位女士已经带着亲切的微笑迎上来，“西里斯特使，一路辛苦了。我是联邦社会福利署派驻本星的专员记者，叫我维奥莱特就好。” 维奥莱特女士看起来倒是与艾尔所熟悉的那些社会福利署的人有所不同，艾尔简单地跟他们打了招呼，就开始按照安排进行参观和慰问。 庇佑所的部分房间里挤满了床，同行的圣职人员解释说因为前段时间的极夜期，这里收容了很多无家可归和住所不足以抵挡恶劣天气的人。一些穿着白色衣裙的小孩子挤在门口看着他们，艾尔在谈话中逐渐走神，在没有人注意他的时候冲门外的一个孩子伸出手，露出手心里的糖果，那个孩子被他吸引，小心翼翼地凑过来想把糖果拿走，就在他即将拿到时，一个稍大一点的孩子挤过来打开他的手，把另一个孩子挡在身后，满眼的警惕和厌恶，“呸！走狗。” 有随行人员被这边的动静吸引过来，艾尔冲他摆了摆手，示意无碍，便不再有人管他。艾尔给他们的糖被丢到地上，他看向那些揽在一起，防备地看向他的孩子，却并没有生气。 他们的眼神让他想起那个被他捡回星舰之后又逃跑了的小狼。 艾尔敏锐地察觉到有人在注视他，他扭过头，正看到维奥莱特放下相机的动作，镜头方才显然对准了他与孩子们，他习以为常地对镜头摆出了一个标准的笑容。 “请原谅我的冒昧，西里斯特使，”维奥莱特语气自然地解释道：“虽然应该有很多人对您表达过了，但是我还是想说，您的容貌比镜头下更为出众，您刚才注视孩子的神情……非常动人，是极好的宣传素材。” 艾尔笑着道：“叫我艾尔就好，维奥莱特专员，您过誉了，我没有您的才华和本事，能尽力为联邦做出一点小小的贡献，是我的职责。” 维奥莱特脸上的笑容微不可查地凝住了一瞬：“您误会了，我绝无轻视之意。我们这辈人都听闻过西里斯家族的荣光，您的存在本身就是联邦最亮眼的……我是想说，外宣的工作艰难，我们是最了解的。” 就在这时，林落恰好走到艾尔身侧，目光询示地望向艾尔，似乎有事务需要确认，艾尔顺势结束了这场令他感到些许乏味的对话，他转向维奥莱特，笑容依旧完美：“您太谦虚了。抱歉，有些事务需要处理，失陪一下。”艾尔扭过头去，维奥莱特站在原地，脸上那抹窘迫褪去，她注视着艾尔离开的背影，半天未动。 下午，城市中心广场上临时搭起了高台。 台下，是黑压压的人群。一张张面孔上混杂着各种各样的情绪——好奇、厌恶、麻木、警惕、畏惧、审视的目光全部盯向站在高台中央的那个人。此刻，已经到了此次出访行程的重头戏，福德舰长和埃莉诺顾问站在艾尔身后，与他保持着微妙的距离，像每一次似曾相识的环节，他被独自遗留在舞台上。 艾尔迎着这些目光上前一步，扩音设备将他的声音清晰地送到每个人耳边。 “涅墨西斯星的公民们，”他开口，声音清越，带着一种天生的、令人信服的平稳，“我代表联邦在此宣布，旨在消除发展不平等、为各位公民提供命运转机的 ‘新星启航计划’ ，今日起正式启动！” 话音刚落，台下陷入寂静，很快又炸出骚动声。 艾尔停顿了下，继续道：“本计划秉持‘有序自由，共建繁荣’的联邦精神，旨在打破出身与地域壁垒，为所有勤奋、善良的公民提供改变命运的平等机会。我们将通过系统性的评估与筛选，选取第一批参与者，为大家提供前往核心星域的完整通道、职业培训与安置保障。其中，我们将会重点关注、优先选择以下几类人群：“寻求融入社会群体者——包括已完成社会改造，渴望用诚实劳动重启人生的公民；渴望融入家庭和集体的孩子——包括各类福利机构中的孤儿，我们将为他们匹配核心星域中经过严格审核的条件优越、充满爱意的家庭；拥有特殊潜能者——拥有卓越才能，在任何环境中都能够展现出独特适应性与坚韧品格的公民，联邦需要你们……” 他再次停顿，让这些话语在人群中发酵。他看到了一些人眼中的质疑、惊讶和希望。 “为确保公平、公正、公开，”他继续道，“选拔结果已由联邦中央光脑的 ‘命运编码抽签系统’直接生成，稍后便会统一公示 。所有自愿报名且符合基本条件的公民，都拥有完全均等的机会。”艾尔的声音透过扩音器，清晰地传遍整个广场。他侧身，示意大家看向一旁。 巨大的全息投影在高台上方骤然亮起，深蓝色的背景上，联邦的徽记缓缓旋转，随后，一排排中选者的编号迅速地显现出来，人群再次炸开了锅一般。 “这事居然是真的？当我们是什么，当初把我丢到这鸟不拉屎的星球，现在说让我走就走？” “你做什么白日梦，真以为能选上你啊，还挑上了。” 第三个声音打断道：“行了，别吵了，你没报名吗？没拔着脖子看吗？这堆人在这里抱怨，要真被选上了还不是跟着星舰屁股后面跑也要离开这个鬼地方。” “众所周知我们的知情权就是个笑话，没有把你直接打晕带走就不错了，谁知道这次这个莫名其妙的计划有什么阴谋。” “我哪也不去！我哪也不去，”一个苍老的声音激动地喊，“我在这个地方待了七十年了……” “嘿嘿，那要是抽中你的话，就把名额让给我呗，反正我想走。” 更多的议论声开始转向高台上的人。 “我看这个发言的小子也不像什么好人，跟神棍似的招摇，在上面显摆，哼，看到这种高高在上的人就恶心。” “你居然不知道他吗……咱们这里消息那么闭塞我都听说过，他是艾尔·索恩·西里斯，靠着家族遗留的地位在新联邦当了个挂名的长官，年纪轻轻的就被推到台前当靶子，可惜了……” “你还在这可惜人家，可怜可怜自己吧！诶……诶！你看，那个是不是你的编号啊！” 编号飞速闪过。 …… 没有。 …… 还是没有。 格雷抱臂站在人群中，没有加入身边人嘈杂的讨论，站在他身边的朋友看着他阴沉的表情，也都识趣地没有开口讲话。编号不断滑动，但是始终未见自己的，格雷抱着的手臂不自觉地收紧。 一个编号定格在光幕的末尾，异常刺眼—— D99G1075 空气仿佛凝固了。 格雷的嘴角抽搐了一下，他先是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盯着那串编号，仿佛出现了幻觉。随后，一股被公开羞辱的暴怒，如同火山爆发般轰然冲上他的头顶！他猛地攥紧了拳头，黄色的兽瞳瞬间缩成一条危险的线。 他知道这串编号代表了谁，可是，这怎么可能。 同一时间，戴着帽子将自己藏在人群边缘的十五，愣愣地僵在原地。他仰着头，D——99……是他的编号……他盯着这串字符，直到它们仿佛烙印留在了眼底，闭上眼还能看到。 离开这里？我真的可以离开这里了？这个突如其来的认知混乱地在他的脑海中冲撞。恍惚中，他下意识地、循着某种牵引，望向了远处的高台。 冷冷的目光，挺拔的身姿，以及他记忆中，短暂恢复意识期间闻到的这个人身上、和那个昂贵治疗仓中一致的气味。 艾尔·西里斯。 他也正看着他，目光穿过人群，精准地捉到了他，他的眼中没有明显的情绪，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平静，仿佛这一切早已在他的预料之中。 四目相对，十五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战栗掠过后背。 十五咬牙看着站在台子中间的金发年轻人，脑海中一片混乱：这个伪善的危险分子、疯子！自己从来没有报名过这个莫名其妙的遴选，难道这个人直接把他加进了名单？ ——一个标准时前，十五还在酒馆地下室的临时住所里，捧着得来的晶石思考，他在想要怎么样才能将它利益最大化，或许为了安全他应该尽量快速脱手，直接换取一张去首都星的偷渡船票。 地下室的门被敲响，十五侧耳听了一会儿，打开一道门缝，将门抵住。店主莱恩带着胡茬的脸出现在门缝后。 “十五，有个人非要见你。” 话音刚落，莱恩背后的人就闪身过来，非常自然地推了下门，走进了狭小的地下室房间。来人摘下自己的兜帽，露出一头显眼的金色长发，好像到家了一样自如。莱恩在门口目光复杂地盯着这边，给十五递了个眼神，关门守在了门外。 “你好啊，又见面了。” 十五警惕地看着笑容满面的艾尔，没有作声。 艾尔对他的沉默不甚在意，他随意地打量了下室内，“我偷偷跑出来的，时间有限。我叫艾尔，你应该知道是我救了你的命，收拾东西，准备好今天就跟我走。” 十五确实在艾尔还在门外的时候就认出了他的气味，在他差点丢了命的那天晚上，有两个人把他救上了那个豪华的星舰，中间他短暂恢复意识，还记得他们的气味。醒来后，他没有任何表示直接走掉了，想到这里，他微微放下了防备的姿态。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凭什么莫名其妙地跟一个陌生人走？如果你没别的事的话就出去吧，联邦的走狗这么不讲礼仪吗，习惯突然登堂入室拐人？” 说完这句话十五有些后悔，虽然这个人没有攻击他的意向，他也自认为自己没什么可为这种身份的人可图谋的，但还是不安了一下。 艾尔看到了十五眼底的不安，只是轻轻叹了口气，“看来你知道我是谁，门外的那个人你也信任，那我就直说了，我知道你想去首都星，我可以带你去，”艾尔加重了一下声音，“但是作为我救了你一命又带你离开这里的报答，“我要你为我做一件事。我以西里斯家族的荣誉起誓，会保护你的性命，结束以后你想去哪个星球生活，我都可以给你一个新身份，送你过去。” 十五还在心中惊讶这个人怎么知道自己想去首都星的事，艾尔又开口道：“我只是来通知你早点收拾行李，你没有选择，一标准时后去城市中心广场，到时候你就会知道离开的时间地点，不要迟到。” 十五攥紧了自己藏在身后的晶石。 艾尔说完便作势准备离开，他的目光落向十五背着的手，意味深长“对了，你也不敢赌我们有没有在你昏迷的时候把你的晶石掉包吧，下次星舰再在涅墨西斯星的星港停留就不知道是多少年以后了，期待你的选择。”艾尔冲他笑了一下，戴上兜帽低头走了出去。 十五回过神，艾尔已经走下了高台，那些官员也已经相继离开。 广播中公式化的声音不停循环：“所有中选者，请于两标准时内，前往星港五号泊位集合，过时者，资格自动作废——” 人群开始缓缓散去，议论声、咒骂声、祝贺声混杂在一起，十五仍站在原地。 而格雷，在最初的愤怒之后，脸上浮现出一种令人胆寒的冰冷。他远远地看着十五那副有点茫然的样子，恶毒的念头疯狂滋长。 两标准时内到星港……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没有自己的名字，那个人明明保证过了，会在近期把自己带出这个星球，他还以为一定是通过这次遴选，难道那个人在骗自己吗！ 如果他走不了，十五那个垃圾一定也不能走！同为兽人，为什么？一定是他影响了自己的名额！他绝不会让这个靠着不正当手段上位的小偷顺利离开！ 他狠狠瞪了十五一眼，转身带着满腔的怒火和几个同伴消失在了混乱的人流中。他需要计划，需要在星港，给十五送上一份“大礼”，让他感受一下在希望面前绝望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