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为阴湿男的妻子》 第1章 第一章 阶梯教室里嗡嗡作响,像一锅被架在火上,即将煮沸的糖水。粘稠的焦虑和明晃晃的排斥感,在初夏午后的空气里无声地碰撞、发酵。 投影幕布上,随机分组程序的界面冰冷地转动着姓名学号,每一次定格,都伴随着细微的抽气声,或是毫不掩饰的、劫后余生般的轻叹。 “千万别是江屿……” “求求了,菩萨保佑,信女愿吃素一周……” “他跟谁一组啊?那不是完蛋了?听说他上次小组作业一个人都没联系,直接交了白卷。” 低语像潮湿墙壁上渗出的水珠,滴滴答答,汇聚成一片无形的、针对某一个人的沼泽。 林序坐在靠窗的位置,指尖无意识地转着一支通体亮黄色的卡通原子笔,小太阳的笔帽在光线下折射出有点刺眼的光。他对屏幕上的名字排列组合兴趣缺缺,目光反而越过攒动的人头,落在最后一排角落的那个身影上。 江屿。 几乎独来独往,是校园传闻里浸透了墨水的符号。孤僻,寡言,脸色是常年不见阳光的苍白,周身似乎总萦绕着一层驱不散的、阴湿的雾气。更有一些模糊的流言,说他身上偶尔会带着若有若无的……铁锈似的腥气。 一个彻头彻尾的“麻烦”。 分组名单最终确定。果然,江屿的名字孤零零地悬在那里,他所在的那一组,只有他一个人。没有人愿意主动加入。 讲台上的老师推了推眼镜,带着一丝为难:“江屿同学这一组,还差三个人,有同学自愿……” 话音未落,教室里的嘈杂瞬间低了下去,大部分人默契地低下头,假装专注地看着空白的笔记本屏幕,或者手机。 就在这片压抑的寂静即将固化的时候,“咔哒”一声,林序按回了太阳笔帽。他举起手,手臂伸得笔直,脸上是那种毫无阴霾的、甚至有点过分灿烂的笑容,声音清亮得划破了凝滞的空气: “老师!我!” 一瞬间,几乎所有的目光都聚焦过来,混杂着惊愕、不解,甚至是一点点看傻子似的怜悯。 林序浑然不觉,或者说毫不在意。他利落地收拾好书本,在一片诡异的注视中,抱着背包,脚步轻快地穿过一排排座椅,踏着阶梯,径直走向那个被所有人避之不及的角落。 “江屿同学是吧?我是林序,”他在江屿旁边的座位坐下,隔着一个礼貌的空位,笑容不减,“接下来请多指教啦!” 江屿没有回应。他甚至没有转头,目光落在窗外不知名的某处,侧脸的线条冷硬,像一尊被遗忘在角落的、蒙尘的石膏像。他面前的桌面空空荡荡,只有一本黑色封皮的硬壳笔记本,边角有些磨损,透着一股陈旧的气息。 林序也不觉得尴尬,自顾自地拿出自己的笔记本——封面上贴满了花花绿绿的卡通贴纸,和旁边那本纯黑的放在一起,对比鲜明得近乎滑稽。他开始叽叽咕咕地说起自己对这次课题的一些初步想法,语调轻快,像窗外跳跃的阳光。 直到下课铃响,江屿才终于有了动作。他沉默地、几乎是有些迅速地开始收拾那本黑色笔记本和唯一的笔,动作间带着一种急于逃离的仓促。 “欸,江屿,我们还没拉个群……”林序的话没说完。 江屿站起身,过于急促的动作不小心带倒了桌角的黑色笔记本。“啪”的一声轻响,笔记本掉在地上,摊开来。几张夹在里面的纸页散落出来。 “抱歉抱歉!”林序连忙弯腰去捡。 江屿的身体骤然僵住,随即猛地蹲下,手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近乎抢夺般地将散落的纸张往回捞。他的动作太快,太慌乱,其中一张白色打印纸飘向了林序的脚边。 林序下意识地伸手捡起。 目光扫过纸面。 【临床诊断建议:持续性情感缺失状态,伴有显著社会功能退缩及……自伤行为倾向(待排查)。建议密切观察,定期复诊。】 打印的黑色宋体字,像一排排冰冷的针,刺入眼帘。 空气似乎凝固了几秒。 江屿一把从林序手中抽走了那张纸,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他飞快地将所有纸张塞回笔记本,紧紧抱在胸前,从头至尾没有看林序一眼,然后像是身后有什么在追赶,脚步凌乱地、几乎是踉跄着冲出了教室后门,消失在走廊的光影里。 林序维持着半蹲的姿势,手指还停留在半空。教室里的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阳光斜斜地照进来,在他周身勾勒出温暖的光晕,却照不进他此刻微微凝住的眼底。 他慢慢站起身,拍了拍膝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第二天,江屿惯常驻扎的、图书馆最偏僻的西北角,迎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好巧啊江屿!你也来这里看书?”林序顶着一头看起来乱糟糟却很柔软的头发,抱着几本专业书,笑嘻嘻地出现在桌子对面,毫不客气地拉开椅子坐下,“这里光线真好!” 江屿翻书的指尖顿了一下,没有抬头。 接下来的一周,巧合成倍增加。 江屿常去的那个几乎无人的食堂窗口,林序总会“刚好”排在他后面,对着菜单叽叽喳喳:“阿姨,这个糖醋里脊看起来好好吃哦!江屿你要不要试试?” 江屿上课时习惯坐的最后一排靠门位置,旁边也总会“恰好”被林序提前用一本亮黄色封面的书占住。“给你占的位子!”当事人会压低了声音,用一种“快夸我”的眼神看过来。 江屿永远沉默,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投下再多的石子,也听不见回音。他走路时微微佝偻着背,尽可能缩小自己的存在感,对林序每日不间断的“废话”轰炸(从天气真好到隔壁学院的猫生了崽)、塞过来的整理得工工整整俏皮话不断的笔记、甚至放在他桌角的温热的牛奶,都报以彻底的漠视。 直到林序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真的搬到了江屿那栋老旧出租楼的隔壁,成了他名副其实的邻居。 那天晚上,林序抱着一大盒自己做的、卖相有点惨不忍睹的曲奇,敲响了江屿的房门。 “乔迁礼物!虽然是我迁你啦……呃,尝尝?可能有点焦……” 门内一片死寂。 林序锲而不舍地敲着,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歌。 几分钟后,或许是实在不堪其扰,门锁“咔哒”一声,开了一条缝。门缝里是江屿半张隐在阴影里的脸,眼神沉郁,带着浓重的疲惫和一丝压抑的烦躁。 “……”他没有说话,但拒绝的姿态显而易见。 林序却像是得到了莫大的鼓励,眼睛一亮,趁机将饼干盒子塞过去一点:“就尝一块嘛!我做了好久……” 推拒间,江屿似乎耗尽了最后一点耐心,猛地想要关门。动作太大,带动了门旁一个原本靠墙放着的、半人高的硬纸板箱。箱子摇晃了一下,轰然倒地。 里面的东西“哗啦”一下倾泻出来,铺满了门口一小块地面。 那不是杂物。 是照片。 无数的,林序的照片。 在教室里咬着笔杆皱眉的,在图书馆阳光下打瞌睡的,在食堂里腮帮子塞得鼓鼓的像只仓鼠的,走在路上毫无形象大笑的……角度各异,有些甚至有些模糊,明显是偷偷拍摄的。数量之多,时间跨度之长,令人心惊。 空气瞬间冻结了。 林序脸上那永远挂着的、没心没肺的笑容第一次彻底僵住,他瞳孔微微放大,看着满地属于自己的影像,像是被人迎面打了一拳,有些懵。 江屿的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褪成了死人般的灰白。他站在那儿,身体细微地颤抖起来,呼吸变得粗重而不稳。几秒钟死一样的寂静后,他忽然转身冲回屋内。 林序几乎是下意识地跟了进去。 客厅里没有开主灯,只有一盏昏暗的壁灯,勾勒出家具模糊的轮廓。光线晦暗,空气里漂浮着灰尘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陈旧的气息。 江屿背对着他,站在客厅中央,肩膀剧烈地起伏着。 “为什么……” 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砂纸摩擦着生锈的铁皮,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绝望。 “……为什么要靠近我?” 他猛地转过身。 昏暗的光线下,林序看清了他手中紧握的东西——一把普通的美工刀,崭新的刀片在昏暗中反射出一点寒芒。江屿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扭曲,手背上青筋暴起。他的眼睛赤红,里面翻涌着林序从未见过的、浓稠如墨的疯狂、痛苦和自我厌弃。 “为什么?!”他几乎是嘶吼出来,声音破碎不堪,“看到那些照片了?对!我就是这种令人作呕的、躲在阴沟里窥视你的怪物!满意了吗?!” 他举起美工刀,刀尖不是对着林序,而是颤抖着对准了自己的手臂,那里,隐约能看到布料之下一些不自然的、微微凸起的陈旧痕迹。 “滚出去!”他嘶声命令,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淋淋的痛楚,“否则……我不知道会做出什么……” 预期的惊叫、逃离、厌恶,并没有发生。 林序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他。脸上惯常的阳光笑容消失了,但也没有恐惧,没有嫌恶,只是一种异常的平静,甚至带着一点……了然。 在江屿那破碎的、充满自我毁灭意味的喘息声中,林序缓缓走上前。 一步,两步。 他停在江屿面前,近得能看清对方眼中自己的倒影,能感受到那具身体因为极力克制颤抖而绷紧的肌肉。 然后,他伸出手,没有去夺刀,而是轻轻地、坚定地覆上了江屿紧攥着美工刀的那只剧烈颤抖的手。 皮肤相触的瞬间,江屿猛地一颤,像是被烫到一般,下意识想要挣脱,却被林序更用力地握住。 少年温暖的掌心,包裹住他冰凉的、沾满冷汗的手背。 “江屿。” 林序抬起头,望进他那双被绝望染红的眼睛里,声音很轻,却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清晰地荡开涟漪。 “因为从第一天起,我就闻到了哦——”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清晰地,平静地,说出了那句足以颠覆一切的话: “我们身上,有一样的血腥味。” 第2章 第二章 江屿的呼吸,在那一瞬间,彻底停滞了。 他攥着美工刀的手指,僵硬得如同铁铸,冰冷的金属几乎要嵌进皮肉里。手臂上那些隐秘的、凸起的旧伤痕,在昏暗光线下仿佛活了过来,灼灼发烫。他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林序,里面翻涌的疯狂和绝望像是被骤然冰封,只剩下一种近乎空洞的、碎裂的茫然。 一样的……血腥味? 他在说什么? 这个每天笑得像要把所有阳光都收集起来的人,这个不顾一切闯入他腐朽、发霉的世界,试图把他拖到太阳底下晒一晒的……小太阳? 林序没有移开目光,也没有松开握着他的手。那温暖的、带着活人生机的体温,透过皮肤相贴的地方,丝丝缕缕地传递过来,与他指尖的冰冷形成残酷的对比。 “第一天,在教室,你捡诊断书的时候,”林序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什么,却又异常清晰,“我靠得近,闻到了。” 他顿了顿,目光微微下移,落在江屿那只被他握住的手腕上,袖口遮掩着,看不到下面的秘密。 “不是铁锈味。是血。很淡,但……我认得那种味道。” 江屿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干涩的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试图从林序脸上找到一丝一毫的戏谑、怜悯,或者更糟糕的,猎奇。但他只看到一片平静,一种近乎悲悯的、深不见底的了然。 林序缓缓抬起另一只手,指尖轻轻碰了碰自己左侧锁骨下方,隔着薄薄的T恤布料。 “我这里,”他轻声说,嘴角甚至牵起一个极淡、极模糊的弧度,不再是那种毫无阴霾的灿烂,而是掺杂了别的东西,“也有一道。小时候留下的,很长,像蜈蚣。” “所以,我认得那种味道。”他重复了一遍,目光重新迎上江屿震颤的瞳孔,“从你身上散发出来的,孤独的……血的味道。” “哐当。” 美工刀终于从江屿脱力的指间滑落,掉在老旧的地板上,发出清脆又沉闷的声响。 他所有的力气,仿佛都随着那把凶器的坠落而被瞬间抽空。高大的身体晃了晃,向后踉跄半步,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发出“咚”的一声。他顺着墙壁滑坐下来,蜷缩起身体,将脸深深埋进膝盖里。 没有声音。连啜泣都没有。 只有肩膀无法抑制的、剧烈的颤抖,暴露了他此刻山崩地裂的内里。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独自在黑暗的泥沼中下沉,腐烂。他憎恶这样的自己,更恐惧被人看见这样的自己。他筑起高墙,用冷漠和孤僻武装,以为这样就能隔绝一切,也能保护别人不被自己“污染”。 可原来,早就被人看穿了。 看穿了他极力隐藏的肮脏和不堪。 而看穿他的这个人……竟然声称,他们是一样的? 这太荒谬了。太……可怕了。 林序看着蜷缩在墙角的那个身影,像一只受了致命伤、只能退回巢穴默默舔舐伤口的野兽。他没有再上前,也没有说话。他只是弯腰,捡起了那把掉在地上的美工刀,指腹擦过冰凉的刀片,然后把它放在旁边的矮柜上,推到远离江屿的角落。 然后,他也靠着对面的墙壁,慢慢坐了下来。抱着膝盖,就坐在满地的、属于自己的照片中间。 他没有去看那些照片,目光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眼神有些放空。客厅里只剩下壁灯投下的一小圈昏黄光晕,和江屿压抑到极致的、细微的颤抖声。 时间在寂静中粘稠地流淌。 不知过了多久,墙角传来一声极低、极沙哑的,几乎不成调的声音。 “……为什么?” 江屿没有抬头,声音闷在膝盖里,破碎不堪。 “为什么……是我?” 为什么,偏偏要来招惹他?明明有那么多正常的人,光鲜亮丽的人,可以靠近。为什么非要闯进他这个散发着腐朽气息的角落? 林序沉默了一会儿。 他看着光影里浮动的微尘,轻轻开口,声音不再像平时那样雀跃,带着一种罕见的、真实的疲惫。 “因为……太刺眼了。” “什么?”江屿似乎没听懂。 “阳光,笑声,那些毫无阴霾的东西……”林序扯了扯嘴角,“太刺眼了。站在下面,会让我觉得……自己更脏,更格格不入。” 他转过头,望向那个依旧蜷缩着的身影。 “但是你这里,”他轻声说,像在描述一个秘密,“很暗。和我待的地方……很像。” “所以,待在你旁边,会比较……安心。” 江屿的颤抖,奇异地、缓缓地平息了一些。 他依旧没有抬头,但紧绷的脊背线条,似乎松懈了微不可查的一点点。 又是一段漫长的沉默。 然后,林序听到自己肚子里传来一声清晰的“咕噜”声。 在这死寂的、刚刚经历了一场无声风暴的房间里,显得格外突兀和……滑稽。 林序愣了一下,随即有点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小声嘟囔:“呃……我好像,还没吃晚饭。做的饼干……好像也不能吃了。” 墙角的那个身影,动了一下。 非常轻微。 江屿依旧埋着头,但过了好几秒,他用那种沙哑得不成样子的声音,挤出几个字: “……厨房……有泡面。” 林序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里,倏地亮了一下。像两颗被重新擦亮的星星。 “哦。”他应了一声,声音里带上了一点小心翼翼的、真实的雀跃,“那……我能吃一包吗?” 墙角没有回答。 但这一次的沉默,似乎不再那么冰冷和令人窒息了。 林序慢慢地站起身,动作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他最后看了一眼那个依旧将自己封闭在角落里的身影,然后转身,凭着直觉,摸索着走向应该是厨房的方向。 他找到开关,按亮厨房顶灯。老旧灯管闪烁了几下,才稳定地投下白光。厨房很小,但出乎意料地干净,甚至可以说空荡。灶台上只有一只烧水壶,旁边的架子上,整齐地码放着几包最普通的袋装泡面。 林序拿起一包,又找到一只干净的碗。 他开始烧水。 水壶发出轻微的嗡鸣,白色的水汽渐渐升腾,模糊了厨房玻璃窗上他的倒影。 客厅里,江屿终于,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空洞而疲惫,像是刚刚经历了一场耗尽所有力气的战争。他的目光,越过昏暗的客厅,落在厨房门口那片被灯光切割出的明亮方框里。 林序背对着他,正踮着脚,在唯一的调料架上寻找着什么,嘴里似乎还在哼着那不成调的、却莫名让人安心的歌谣。 江屿看着那身影,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他极其缓慢地,将视线移开,落在了散落一地的那些照片上。照片里的林序,在各种不同的场景里,笑着,闹着,鲜活明亮,与他此刻在厨房里那个真实的、带着一丝疲惫和……同类气息的背影,重叠,又分离。 他伸出手,指尖颤抖着,轻轻碰了碰离他最近的一张照片。 照片上,林序在图书馆的阳光下,睡得毫无防备,嘴角还带着一点浅浅的笑意。 指尖传来的,是相纸光洁冰凉的触感。 和他想象中,太阳的温度,一点也不一样。 水烧开了,尖锐的鸣叫声刺破了客厅里凝滞的沉默。 林序手忙脚乱地关掉火,蒸汽顶起壶盖,发出噗噗的声响。他撕开泡面包装,把面饼放进碗里,调料包挤得有些笨拙,油包溅出了一点在手背上,烫得他轻轻“嘶”了一声。 他端着那只热气腾腾的碗,小心翼翼地从明亮的厨房走回昏暗的客厅。 江屿已经重新垂下了头,脸依旧埋在膝盖里,但姿势不再像刚才那样紧绷到快要断裂。他蜷缩在那里,像一团模糊的、被遗弃的影子。 林序在他不远处停下,没有靠得太近,也没有离得太远。他盘腿坐在了地板上,就坐在那些散落的照片中间,然后把碗放在面前。 “我开动了。”他小声说了一句,像是某种仪式,然后拿起附赠的塑料叉子,搅动着碗里逐渐柔软的面条。 吸溜吸溜的声音,在过分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林序吃得很专注,又或者,是故意制造出一些声音,来填补这片令人不安的寂静。热气熏着他的脸,鼻尖微微冒汗。 一碗泡面很快见了底。他连汤都喝得干干净净,最后满足地、轻轻地打了个嗝。 放下碗,他抱着膝盖,视线落在对面墙角那个身影上。江屿还是一动不动,仿佛已经化成了墙壁的一部分。 “喂,江屿。”林序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带着泡面暖意熏染后的松弛,“小组作业的选题,你有想法了吗?” 墙角的身影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这问题太日常了,太普通了,普通到与刚才发生的一切格格不入,像一块不该出现在这里的、色彩明亮的积木。 没有回答。 林序似乎也不指望他回答,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看了要求,觉得那个‘城市边缘空间研究’的题目挺有意思的。就是调查那些天桥底下,废弃工厂,还有……嗯,像这种老居民楼之间缝隙一样的地方。”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一些,“那些阳光照不太到的地方。” “我们可以去拍照,做记录。”他继续说,语气尝试着恢复一点以往的轻快,但底下藏着不易察觉的试探,“你……拍照技术好像挺好的。” 这句话落下,客厅里的空气仿佛又凝滞了一瞬。满地狼藉的照片,就是无声的证据。 江屿的呼吸似乎乱了一拍。 林序立刻转移了话题,像是刚才那句话只是无心之言:“或者另一个‘亚文化社群观察’也可以,不过那个可能需要接触很多人,你大概不喜欢……”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关于课业,关于那些看似无关紧要的细节。他不提刚才的崩溃,不提美工刀,不提诊断书,也不提那句石破天惊的“一样的血腥味”。他只是在那里说着话,用声音一点点填充着这个过于空旷和冰冷的空间。 就像他之前每一天所做的那样,只是这一次,背景从明亮的教室、喧闹的食堂,换成了这个昏暗的、秘密刚刚被曝光的、一片狼藉的客厅。 终于,在他提到教授可能喜欢的参考文献格式时,墙角传来一声极低哑的、几乎被呼吸声掩盖的回应。 “……第一个。” 林序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眨了眨眼,有些不确定地望向那个方向:“……什么?” 漫长的几秒沉默后,那个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耗尽了所有力气的疲惫,但确实是在回应他。 “……城市边缘。”江屿的声音闷在膝盖里,含混不清,却清晰地传了过来,“……选第一个。” 林序愣住了。 随即,一种难以言喻的、细微的亮光从他眼底深处慢慢浮现,不是平日里那种毫无顾忌的灿烂,而是一种更沉静、更真实的光。他低下头,嘴角控制不住地向上弯了弯,又迅速抿住,生怕惊跑了什么。 “哦。”他应道,声音放得更轻了些,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确认,“好。那就……第一个。” 他没有再说谢谢,也没有表现出任何过度的兴奋。他只是重新抱起膝盖,安静地坐在那里。 窗外的天色已经完全暗沉下来,城市的霓虹灯光透过没有拉严的窗帘缝隙,在满地照片上投下一条条模糊的、彩色的光带。 江屿依旧没有抬头。 但在这片被光影分割的昏暗里,在泡面残留的、廉价的温暖香气中,在另一个人平稳的呼吸声陪伴下,他那颗一直浸泡在冰冷孤寂里的心脏,似乎感受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不存在的暖意。 那暖意太陌生了,让他不知所措,甚至感到恐慌。 却又……无法抗拒。 他听着身旁少年逐渐均匀的呼吸声,攥紧的拳头,在阴影里,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松开了。 第3章 第三章 那声关于泡面的、沙哑的许可,像一颗投入死水微澜的石子,荡开的涟漪短暂而脆弱。之后,客厅重新陷入了沉默,但某种坚冰破裂的“咔嚓”声,似乎还隐约回荡在空气里。 林序吃完泡面,把碗放到水池,水流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他走回客厅,没有立刻坐下,而是犹豫了一下,开始弯腰,动作很轻地,一张一张地捡起散落在地上的自己的照片。 他没有看照片内容,只是将它们拢在一起,理齐边缘,然后走到那个依旧蜷缩在墙角的身影旁,轻轻地将那叠照片放在了他手边触手可及的地板上。 “这个,”林序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体贴,“……你自己处理吧。” 江屿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但没有动,也没有回应。 林序退回原位,重新坐下。他不再试图说话,只是抱着膝盖,目光落在窗外那片被城市灯光染成暗红色的夜空上。时间在沉默中流淌,带着泡面的余温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紧绷的平静。 不知过了多久,林序口袋里的手机不合时宜地震动起来,打破了这片寂静。他掏出来看了一眼屏幕,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然后按掉了铃声。 “那个……”他站起身,声音恢复了少许平时的明快,但底下藏着不易察觉的局促,“我……我先回去了。明天,小组讨论?图书馆老位置?” 墙角的身影依旧没有回应,仿佛已经石化。 林序等了几秒,见没有反应,便不再坚持。他轻手轻脚地走向门口,拉开门,又轻轻带上。“咔哒”一声轻响,房间里彻底陷入了沉寂,只剩下壁灯投下的昏黄光晕,以及空气中尚未完全散尽的、属于另一个人的、带着活气的细微扰动。 直到确认林序的脚步声在楼道里彻底消失,江屿才极其缓慢地、像是生锈的机器般,抬起了头。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空洞,只有眼尾还残留着未散尽的赤红和湿润。他的目光落在手边那叠整齐的照片上,瞳孔微微收缩。 他没有去碰那些照片,而是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站了起来。身体因为长时间的蜷缩而麻木僵硬,他扶着墙壁,踉跄地走到客厅唯一的沙发旁,重重地倒了进去,将脸埋进散发着陈旧气息的沙发靠垫里。 疲惫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不仅仅是身体上的,更是灵魂深处被彻底曝晒后的虚脱。 “一样的……血腥味?” 林序那句话,像魔咒一样在他脑海里反复回响。 怎么可能? 那个笑得像个小太阳,走在哪里都仿佛自带聚光灯,连头发丝都透着干净暖意的林序?他身上怎么会有……那种东西? 江屿闭上眼,脑海里却不受控制地浮现出林序平日里的种种。 是了,他总是穿着宽松的T恤,即使在夏天,领口也往往扣得严实,或者戴着装饰性的颈链。他活泼好动,但某些大幅度的动作时,会有一瞬间不易察觉的凝滞,像是牵动了什么旧伤。还有他那永远灿烂的笑容,有时候,仔细看去,眼底深处似乎藏着一丝极力掩饰的……空洞? 这些曾经被江屿归咎于自己过度敏感和阴暗揣测的细节,此刻被那句石破天惊的话串联起来,呈现出一种令人心惊的、全新的可能性。 难道……他真的…… 这个念头让江屿感到一阵剧烈的眩晕和一种荒谬的恐慌。他一直以来赖以生存的认知——他是唯一的怪物,唯一的异类,唯一的腐烂者——被狠狠地动摇了。 如果他不是唯一的,那他的痛苦,他的肮脏,他的自我厌弃,又算什么? 他不知道自己在那里瘫坐了多久,直到窗外的天色开始泛起灰白。他终于动了动,目光再次落在那叠照片上。 他伸出手,指尖颤抖着,拿起最上面一张。是林序在篮球场边为同学加油的照片,笑得见牙不见眼,挥动的手臂带着蓬勃的生命力。 江屿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相纸光滑的表面。 然后,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猛地站起身,走到房间角落,拉开一个不起眼的抽屉,从最里面拿出一个厚厚的、带着密码锁的笔记本。他熟练地拨动密码——是他的生日,一个无人记得的日子——打开了它。 笔记本里,贴满了更多、更早的照片。同样是林序,从大一刚入学时略带青涩的样子,到后来逐渐变得耀眼。每一张下面,都用工整却压抑的字迹写着日期和简短的观察记录。 【X月X日,晴。他在三食堂吃了两碗饭。笑容很吵。】 【X月X日,阴。趴在图书馆睡觉,流口水了。蠢。】 【X月X日,雨。没带伞,跑回宿舍,头发湿了。像落水狗。】 这些曾经被他视为唯一慰藉和罪证的收藏,此刻在“一样的血腥味”这个前提下,变得无比刺眼。他看着照片里林序的笑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那笑容背后,可能隐藏着和他一样的、深不见底的黑暗。 一种前所未有的烦躁和困惑攫住了他。 --- 第二天,图书馆西北角。 林序早早地就到了,面前摊着笔记本和几本参考书,但眼神有些飘忽,时不时瞥向入口的方向。他今天穿了一件领口稍高的卫衣,遮住了锁骨。 当那个熟悉的高瘦身影终于出现在视野里时,林序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 江屿走了过来,依旧低着头,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场。他在林序对面坐下,放下书包,动作间带着惯有的僵硬沉默。 “早啊。”林序尝试着打招呼,声音比平时低了一些。 江屿没有回应,只是从包里拿出自己的黑色笔记本和笔,放在桌上。 气氛有些凝滞。 林序清了清嗓子,决定直接切入正题:“关于那个‘城市边缘空间’的课题,我昨天查了些资料,觉得我们可以从几个方面入手……”他开始阐述自己的想法,尽量让语气听起来专业而平常。 他说了很久,江屿始终垂着眼,一言不发,只是偶尔在笔记本上写下几个字,笔尖划过纸面,发出沙沙的轻响。 就在林序以为今天又会是无功而返时,江屿突然开口了,声音依旧低哑,但清晰可辨: “东区,废弃的纺织厂。” 林序愣了一下:“……什么?” 江屿抬起眼,目光第一次直直地看向林序,那眼神复杂难辨,有探究,有审视,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挑衅? “那里,”江屿的声音没有什么起伏,“符合‘边缘’的定义。光线,结构,还有……痕迹。” “痕迹?”林序下意识地重复。 江屿的视线似乎有意无意地扫过林序卫衣的高领,然后重新垂下,盯着笔记本的某一页:“ graffiti,废弃物,还有……一些不明来源的污渍。” 空气仿佛又凝滞了。林序感到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他明白江屿在暗示什么,在试探什么。 他沉默了几秒,然后深吸一口气,迎上江屿的目光,脸上慢慢绽开一个笑容。这个笑容不再像平时那样毫无阴霾,反而带着点认命般的、甚至是破罐子破摔的坦荡。 “好啊。”林序说,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决心,“就去那里。听起来……挺有意思的。” 他拿起笔,在笔记本上工整地写下:考察地点一:东区废弃纺织厂。 笔尖落下时,他感觉到江屿的目光始终落在他的手上,带着一种近乎灼热的专注。 一种无声的、危险的默契,在两人之间悄然建立。他们不再只是被迫同组的学生,而是即将共同踏入某个模糊边界线的……共犯。 课题,成了探索彼此秘密的掩护。而那间昏暗的客厅里开启的潘多拉魔盒,似乎正缓缓释放出更多未知的、既令人恐惧又充满致命吸引力的东西。 “东区,废弃的纺织厂。” 江屿那句话落下后,图书馆这个角落的空气仿佛被抽干了。课题讨论以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诡异的效率推进着。江屿依旧话少,但每一次开口,都精准地指向那些被遗忘的、蒙尘的角落:城市边缘的排水渠涵洞,即将拆除的老旧筒子楼天台,甚至是被疯长的野生植物逐渐吞没的某段废弃铁路。 林序一一记下,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他注意到,江屿提出的每一个地点,都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对“痕迹”的关注。不仅仅是物理的痕迹, graffiti 的涂鸦,风雨侵蚀的斑驳,更是一种……情绪的,甚至是暴力的残留。他在试探,用这些地点作为探针,小心翼翼地刺探着林序那句“一样的血腥味”背后,究竟藏着怎样的真相。 林序全部接下了。他没有回避,甚至在江屿提到“不明污渍”时,嘴角还会牵起一个极淡的、近乎默契的弧度。一种无声的较量,或者说,一种心照不宣的共犯关系,在冰冷的图书馆空气中悄然滋生。 --- 约定的考察日是个阴天。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天空,连风都带着湿冷的黏腻感。 废弃的纺织厂坐落在城市东区的边缘,巨大的厂房像一头沉默的、死去的钢铁巨兽,锈迹斑斑的铁皮外墙剥落得厉害,露出里面暗红色的砖块。铁丝网围栏破了好几个大洞,仿佛被什么力量强行撕裂。 林序先到的,他背着双肩包,站在厂区生锈的大门外,看着里面荒草丛生、堆满废弃零件的院子。空气中弥漫着铁锈、尘土和某种若有若无的、**的有机物的混合气味。 当江屿的身影出现在视野尽头,慢慢走近时,林序注意到他今天穿了一身更暗色的衣服,几乎要融入这片灰败的背景。他手里还拿着一个看起来颇专业的相机。 “走吧。”江屿走到近前,没有看林序,目光直接投向厂房黑洞洞的入口,声音比平时更低沉。 厂房内部比外面看起来更加庞大和破败。高高的穹顶下,光线从破碎的窗户斜射进来,在布满灰尘和油污的地面上投下一条条昏黄的光柱。巨大的、早已停转的纺织机器沉默地伫立着,像史前生物的骨架,上面缠着破败的纱线和莫名的黑色油污。空气里漂浮着细小的纤维尘埃,在光柱中无声飞舞。 “这里。”江屿突然在一台机器旁停下,蹲下身,用相机对准地面。 林序凑过去看。机器底座旁边,有一片已经变成深褐色的、不规则形状的污渍,边缘渗透进水泥地的缝隙里。那颜色,那形态…… “看起来像……”林序轻声说,后半句咽了回去。 “嗯。”江屿低低应了一声,按下快门。咔嚓声在空旷的厂房里显得格外突兀。他没有看林序,但紧绷的侧脸线条显示着他并非无动于衷。他站起身,走向另一处。 那是一片墙壁,上面覆盖着层层叠叠、色彩斑驳的涂鸦。有些是抽象图案,有些是扭曲的字句,在一片疯狂的色彩中,江屿的镜头对准了角落里一小片暗红色的喷涂,那颜色像干涸的血,组成了一个模糊的、哭泣的眼睛图案。 林序站在他身后,看着江屿专注拍摄的背影。他发现江屿在寻找和记录这些“痕迹”时,身上那种惯常的阴郁和退缩似乎减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冷酷的、猎手般的专注。仿佛只有通过这些外在的、可见的“伤疤”,他才能短暂地逃离自己内心的泥沼。 他们沉默地在巨大的厂房里穿行,脚步声在空旷中回响。江屿不停地拍照,林序则拿出笔记本,记录着环境和自己的感受。偶尔,林序会指着一处光线透过破顶形成的奇异光斑,或者一丛在机器缝隙里顽强生长的野草,说一句“这里构图不错”,江屿会顺着看过去,有时会沉默地调整角度拍一张,有时则毫无反应。 走到厂房最深处,那里堆满了废弃的纺织原料,霉菌在上面生长出大块大块的黑色和绿色斑块,气味更加浓重。角落里有几件被遗弃的、看不出原貌的衣物,旁边散落着几个空酒瓶。 江屿的镜头对准了那里,但这次,他迟迟没有按下快门。 林序走到他身边,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在那堆霉变的废弃物旁边,墙壁上有人用尖锐物刻下了一行歪歪扭扭的字: “我们都烂在这里。” 那字迹深刻,带着一种绝望的力度。 林序感到自己的呼吸窒了一下。他下意识地抬手,指尖碰了碰自己锁骨下方的位置,隔着卫衣厚厚的布料。 江屿终于按下了快门。咔嚓。 然后,他转过头,第一次在进入这里后,真正地将目光落在林序脸上。他的眼神在昏暗中锐利得像刚刚磨好的刀片,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探究: “你的那道‘蜈蚣’,是怎么来的?” 问题来得如此直接,如此猝不及防,像一颗子弹,瞬间击穿了两人之间那层用课题和沉默勉强维持的薄冰。 厂房里死寂一片,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城市模糊的噪音,如同背景里的杂音。 林序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他碰触锁骨的手指僵在半空,然后缓缓放下。他迎上江屿的目光,那里面没有了平日伪装出的阳光,也没有了刚才记录“痕迹”时的冷静,只剩下一种被逼到悬崖边的、**的苍白。 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 江屿依旧死死地盯着他,等待着。他需要这个答案,需要确认自己不是唯一的怪物,需要抓住这根可能同样浸泡在黑暗中的、名为“同类”的浮木,哪怕这浮木本身也千疮百孔。 林序深吸了一口带着霉味的空气,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嘶哑得不像他自己: “……车祸。”他吐出两个字,眼神飘忽了一下,又迅速定住,补充道,“很多年前了。” 江屿的瞳孔微微收缩。这个答案太普通,太……正常了。正常到让他心底刚刚燃起的那点微弱的、关于“同类”的希望火苗,瞬间摇曳欲灭。是谎言吗?还是……真相就是如此无趣? 他紧紧盯着林序,试图从他脸上找到一丝破绽。 林序却避开了他的目光,转向那面刻着字的墙,声音轻得像叹息:“有时候,外面看着好好的,里面……早就烂透了。”他顿了顿,像是用尽了力气,才低声继续说,“就像这里。”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轻轻转动了某个锁孔。 江屿紧绷的下颌线,几不可察地松动了一丝。他没有再追问。他只是转回头,再次看向那行刻字,看向那片霉斑,看向这个巨大、破败、充满了绝望痕迹的空间。 他抬起相机,这一次,不是对准某个具体的“痕迹”,而是将林序略显单薄、僵硬的背影,连同那面写满绝望的墙,一起纳入了取景框。 咔嚓。 快门声落下时,林序的肩膀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但没有回头。 阴冷的风从破洞处灌入,吹动地上细小的尘埃,无声盘旋。 他们依旧站在各自的孤岛上,隔着无法逾越的黑暗水域。但这一刻,在这片共同的、腐烂的风景里,某种基于“溃败”的联结,似乎又真切地、深入了一寸。江屿看着取景器里那个背影,第一次模糊地意识到,或许太阳并非生来温暖,它也可能,诞生于某种剧烈而痛苦的燃烧。而林序,感受着身后那道专注的、冰冷的视线,闭了闭眼,将卫衣的领子,又往上拉高了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