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破狼同人〗山河故人》 第1章 惊鸿 太始三年的春汛来得格外早。 顾昀打马穿过紫流关外的梨树林时,漫天飞白沾湿了他的银甲。北疆的风还带着料峭寒意,他却嫌大氅碍事,早让亲兵收了起来。 “侯爷,前面就是镇北军的驻地了。”副将徐百户策马跟上,压低声音,“听说钦差大臣昨日就到了,正在营里等着呢。” 顾昀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目光掠过远处连绵的军帐。割风刃在腰间轻晃,刀刃映着细碎的梨花。 中军大帐前,几个文官模样的人正围着沙盘争执。顾昀掀帘进去时,正听见一个清朗的声音: “若按这个布防,雁回城的粮道至少要延后三日。” 说话的是个身着深青官袍的年轻人,约莫二十五六岁,眉目疏朗,执朱笔的手指骨节分明。他抬头看见顾昀,目光微微一凝。 “这位是安定侯。”徐百户连忙介绍,“侯爷,这位是长庚大人,陛下特派的钦差。” 长庚放下朱笔,拱手行礼:“久闻侯爷大名。” 他的动作标准得挑不出错处,眼神却像淬了冰的刀锋,不动声色地将顾昀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 顾昀忽然觉得耳根有些发热。 “钦差大人好眼力。”顾昀走到沙盘前,随手拨动几面小旗,“不过粮道延误,总比让蛮族截了强。” 长庚不动声色地移开一步,避开顾昀过近的距离:“侯爷可知,延误三日,前线将士就要多饿三天肚子?” 帐内一时寂静。几个文官屏住呼吸,等着看这位少年得志的侯爷如何发作。 谁知顾昀竟笑了。他伸手取过长庚放下的朱笔,在布防图上添了几笔:“那就在这里设个临时粮仓。”笔尖点在雁回城西南的山谷,“既不会延误,也不怕被劫。” 长庚凝视着那几笔,眼底闪过一丝讶异。这个位置选得极妙,恰好是他昨夜思量许久却未敢确定的地点。 “侯爷高见。”他终是颔首。 晚膳时分,顾昀特意让厨子多备了两个菜。长庚却只匆匆用了半碗饭,就又回到案前批阅文书。 “徐百户说,你昨夜熬到三更?”顾昀拎着一壶酒晃进来。 长庚头也不抬:“军务紧急。” 顾昀自顾自倒了两杯酒,将其中一杯推到长庚手边:“北大营的冬装,是你上折子催的?” 长庚执笔的手顿了顿:“分内之事。” “那为何特意在折子里写明,要先紧着玄铁营?” 帐内烛火噼啪作响。长庚终于抬起眼,对上顾昀探究的目光:“玄铁营常年巡防最苦寒之地,理应优先。” 顾昀仰头饮尽杯中酒。酒是北疆最烈的烧刀子,他却觉得今日这酒格外醇厚。 “我替将士们谢过大人。” 长庚垂下眼帘,继续批阅文书,只是耳根微微泛红。 夜深时,顾昀被帐外的动静惊醒。他披衣起身,看见长庚独自站在瞭望台上,望着北方出神。 “大人好雅兴。”顾昀跃上高台,与他并肩而立。 北疆的夜空星河低垂,远处隐约可见蛮族营地的篝火。 “侯爷可知道,为何我执意要来这一趟?”长庚忽然问。 顾昀挑眉:“奉旨巡边?” 长庚摇头,从怀中取出一封密信:“临行前,陛下单独召见我,说北大营有异动。” 顾昀接过信,就着月光细看,脸色渐渐凝重。 “看来侯爷也不知情。”长庚轻叹,“朝中有人与蛮族暗通款曲,军饷粮草,都被动了手脚。” 一阵夜风吹来,卷起长庚的衣袖。顾昀眼尖地瞥见他腕间一道陈年伤疤——那是玄铁营特有的箭伤。 “三年前的紫流关之战,”顾昀突然问道,“大人可在现场?” 长庚怔了怔,下意识拉紧衣袖:“侯爷何出此言?” “那场战役,有个文官冒死穿过火线送来情报,救了玄铁营三千将士。”顾昀逼近一步,“那人手腕中箭,却坚持不肯先行医治。” 长庚沉默良久,终是轻笑:“原来侯爷记得。” “我一直在找那个人。”顾昀声音低沉,“想当面道谢。” 星河倾泻,在两人之间流淌。长庚抬眼,眸中映着万千星辰:“不必道谢。那日若没有侯爷死守关口,我也回不来。” 远处传来巡夜的梆子声。长庚转身欲走,却被顾昀拉住手腕。 “北大营的事,我会查清楚。”顾昀指尖轻轻擦过那道伤疤,“但请大人答应我一件事。” “何事?” “下次涉险前,”顾昀望进他眼底,“先知会我一声。” 长庚腕间的脉搏在顾昀掌心急促地跳动。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微微颔首,转身没入夜色。 顾昀独立高台,直到那道身影消失在营帐间,才缓缓摊开手掌。掌心还残留着那人腕间的温度,像北疆难得的暖春,悄然而至。 而此时的长庚,在帐中抚着腕间旧伤,想起三年前那个血与火的黄昏。少年将军银甲染血,却仍持旗立在关隘之上,如同永不倒塌的丰碑。 那时他便知道,有些相遇,是命定的劫数。 Ooc我的,热爱发电经不起任何考究,可以提意见 优先在老福特上发xinjinjumin7713259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惊鸿 第2章 暗涌 接下来的几日,北大营的气氛明显不同往日。 顾昀天未亮就带着玄铁营出巡,回来时盔甲上总是覆着一层薄霜。长庚则整日埋首在粮草账册中,指尖被纸张磨得发红。 “有问题。”这日深夜,长庚将一摞账册推到顾昀面前,“三年来,北大营上报损耗的军械,比实际折损多出三成。” 顾昀捻起一页账目,眉头渐渐锁紧。烛火在他指尖投下晃动的影子,像不安的心绪。 “这些多出来的军械,”他轻声道,“怕是都流到关外去了。” 帐外忽然传来一声极轻的响动。顾昀眼神一凛,割风刃已出鞘三分。长庚却按住他的手,摇了摇头。 “是徐百户。”长庚压低声音,“我让他去查个人。” 顾昀这才发现,长庚案头不知何时多了一叠密报。这个看似文弱的钦差,竟在不动声色间布下了一张网。 “你怀疑军中有人接应?”顾昀收刀入鞘,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刀柄上那道旧痕——那是三年前紫流关之战留下的。 长庚的目光在那道刀痕上停留一瞬:“不止接应。我怀疑北大营的布防,早就被人摸透了。” 话音刚落,帐外突然响起急促的脚步声。徐百户浑身是血地冲进来,手中紧紧攥着一封染血的信。 “侯爷...大人...”他气若游丝,“王监军他...” 顾昀一把扶住即将倒下的徐百户,长庚已经利落地撕开衣摆为他包扎。血浸透了青色的官袍,像雪地里绽开的红梅。 “人在哪?”顾昀声音冷得像北疆的寒铁。 徐百户艰难地吐出两个字:“鹰嘴崖...” 长庚猛地抬头看向顾昀。那是北大营最险要的关隘,也是三年前他们生死相交的地方。 “你留在这里。”顾昀抓起割风刃,“我去...” “一起去。”长庚已经系好披风,眼神坚定得不容反驳,“需要钦差印信的地方还很多。” 顾昀看着他被血染红的衣袖,忽然想起三年前那个文官也是这般固执。明明手腕还淌着血,却坚持要亲眼看着他守住关口才肯离开。 夜路难行。顾昀策马在前,总能恰到好处地为身后那人挡住最凛冽的寒风。长庚沉默地跟着,目光始终落在顾昀的背影上——银甲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却比任何温暖都让人安心。 鹰嘴崖下,他们找到了王监军的尸体。这个平日里总是笑呵呵的胖子,此刻瞪着眼睛望着星空,胸口插着一支玄铁营特有的箭矢。 “灭口。”长庚蹲下身,轻轻合上他的眼睛,“我们来得太晚了。” 顾昀盯着那支箭,脸色阴沉得可怕。就在这时,崖上突然传来破空之声! “小心!” 长庚只觉天旋地转,等回过神来,已经被顾昀护在身下。一支弩箭深深钉进他们刚才站立的地方,箭尾还在微微颤动。 “在上面。”顾昀低声道,手臂仍环在长庚腰间,是一个保护的姿态。 长庚能感觉到顾昀的心跳透过铠甲传来,又快又稳。他忽然想起那日徐百户醉酒后的话:“我们侯爷啊,越是危急的时候越是冷静。” 此刻贴在这个胸膛上,他才真正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崖上的刺客见一击不中,立刻撤退。顾昀正要追击,却被长庚拉住衣袖。 “等等。”长庚从王监军紧握的手心里取出一枚令牌,“这是...临渊阁的信物。” 顾昀瞳孔骤缩。临渊阁,历代帝王的心腹机构,专门处理见不得光的事。先帝在位时,临渊阁曾与玄铁营势同水火。 “看来,”长庚轻抚令牌上熟悉的花纹,“朝中的手,比我们想的伸得还要长。” 远处传来玄铁营搜寻的号角声。顾昀低头看着仍被他半抱在怀里的人,忽然发现长庚的官袍下摆撕开了一道口子,想必是方才护着他躲避时划破的。 “受伤了?”顾昀伸手想去查看。 长庚却后退半步,整理好衣袍:“无碍。” 疏离的动作让顾昀的手僵在半空。他这才想起,此刻的长庚不是记忆中那个为他挡箭的文官,而是奉旨巡边的钦差。 可方才护着他躲避时,那瞬间的本能反应又该如何解释? “回去吧。”长庚转身走向马匹,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冷静,“今夜之事,还需从长计议。” 顾昀望着他的背影,忽然很想知道,三年前那个冒死送信的文官,如今究竟变成了怎样一个人。 而走在前面的长庚,指尖轻轻擦过方才被顾昀碰触的衣袖,那里还残留着银甲的温度。他想起离京前,御书房里皇帝意味深长的话: “顾昀这把刀,用好了可安天下。但你要记住,刀永远是刀。” 可方才那个将他护在怀里的温度,分明不只是刀。 夜风渐起,卷起崖边的积雪。两个各怀心事的人,一前一后走在回营的路上,影子在月光下时而交叠,时而分离。 就像他们之间,总是隔着一道看不见的界限。 第3章 旧痕 回到大营时,天边已泛起鱼肚白。 长庚官袍上的血迹凝成深褐色,像雪地里的落梅。顾昀伸手想扶他下马,却被不着痕迹地避开。 “本官自己可以。”长庚的声音比北疆的晨风还冷。 顾昀的手在空中顿了顿,转而替他牵住缰绳:“大人伤口需要处理。” 医官帐里,长庚褪下半边衣袖。箭伤不深,但皮肉外翻,看着可怖。顾昀站在一旁,看着医官清洗伤口,忽然开口:“让我来。” 他接过药瓶,指尖沾了药膏,动作轻得不像个武将。长庚垂眸不语,唯有在药膏触及伤处时,睫毛轻轻颤动。 “三年前...”顾昀忽然低声道,“那个文官手腕中箭,也是我上的药。” 长庚猛地抬眼。 帐外风声呜咽,吹得烛火摇曳。顾昀的指尖停在伤处旁,那里有一道淡白的旧疤——与长庚腕间的伤痕如出一辙。 “那日他发着高烧,却坚持要看我守住关口。”顾昀的声音很轻,像在说一个遥远的梦,“他说...要亲眼看着大梁的军旗不倒。” 长庚的呼吸乱了节拍。他想起那个弥漫着血腥味的黄昏,少年将军浑身是血却仍挺直的脊梁,想起自己撕下衣摆为他包扎时,那人笑着说“死不了”。 “后来呢?”长庚听见自己问。 “后来...”顾昀为他系好绷带,“我再也没找到他。” 帐帘突然被掀开,徐百户慌张地闯进来:“侯爷!王监军的住处起火了!” 火势很大,吞没了整座营帐。顾昀赶到时,只来得及抢出半截烧焦的账本。 “有人要毁尸灭迹。”长庚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他不知何时也跟了过来,披着顾昀的大氅,显得身形格外单薄。 顾昀翻开账本,内页大多已成灰烬,唯有一页残片依稀可见几个数字——正是长庚昨日查出的问题账目。 “看来我们查对了方向。”长庚轻咳几声,脸色在火光中愈发苍白。 顾昀解下自己的狐裘披在他肩上:“先回去休息。” 这次长庚没有拒绝。 深夜的帅帐里,顾昀对着那页残片出神。忽然一阵极轻的脚步声靠近,他头也不抬:“大人伤势未愈,不该熬夜。” 长庚在他对面坐下,递过一封信:“京里来的消息。” 信是密报,字迹潦草,显然写得很急。顾昀越看脸色越沉——朝中有人上书,弹劾他拥兵自重。 “看来不止北大营有问题。”长庚拨弄着炭火,“有人想一石二鸟。” 炭火噼啪作响,映着两人凝重的面容。顾昀忽然发现,长庚左手执笔的姿势很特别——那是长期在颠簸的马背上书写养成的习惯。 “大人常骑马?” 长庚笔尖一顿:“钦差巡边,自然要熟悉马背。” “不,”顾昀直视他的眼睛,“我是说三年前。” 帐内突然寂静。长庚放下笔,起身欲走,却被顾昀按住手腕。那个动作很轻,却让他浑身一僵。 “那日你发着高烧,”顾昀的声音低哑,“在我怀里颤抖,却还死死攥着军报...” 长庚猛地抽回手,打翻了案上的茶盏。热水溅湿了衣袖,他却浑然不觉。 “侯爷认错人了。” 顾昀看着他仓皇离去的背影,缓缓摊开手掌。掌心躺着一枚白玉扣——是方才争执时,从长庚袖中掉落的。 这枚扣子,他再熟悉不过。三年前那个文官离开时,遗落的正是这样一枚白玉扣。 帐外风雪愈急。顾昀摩挲着温润的玉扣,忽然想起那日长庚初到大营时,那个看似不经意的眼神。 原来不是初见,是重逢。 而此时的长庚,在寝帐中抚着空荡荡的袖口,对着铜镜解开衣襟。心口处,一道陈年箭伤赫然在目——那是为眼前人挡箭留下的。 “顾子熹...”他对着虚空轻叹,“你果然...什么都不记得了。” 镜中映出他腕间新旧交叠的伤痕,像一场跨越三年的执念。 窗外,第一缕晨光刺破云层,照在积雪上,晃得人眼眶发酸。 第4章 玉扣 晨光熹微中,顾昀指间那枚白玉扣泛着温润的光。 他想起三年前那个雨夜,重伤的文官被他按在军帐里上药。那人疼得浑身发抖,却还死死攥着撕破的衣袖,一枚白玉扣就这样滚落在地。等他再回头去找时,人已经不见了。 如今这枚扣子,正静静躺在他掌心。 “侯爷。”徐百户的声音在帐外响起,“抓到纵火的人了。” 顾昀收拢手指,将玉扣贴身收好:“带过来。” 被押进来的是个火头军,看着老实巴交,此刻却面如死灰。顾昀还没开口,那人就哆哆嗦嗦地招了:“是...是王监军让小的放的火...” “王监军已经死了。”顾昀慢条斯理地擦拭着割风刃,“你想清楚再说。” 刀刃的寒光映着火头军惨白的脸。就在这时,长庚掀帘而入,官袍整齐得仿佛昨夜不曾受伤。 “侯爷何必动怒。”他示意士兵退下,亲自扶起那个颤抖的火头军,“本官问你,王监军许了你什么好处?” 他的声音很温和,火头军渐渐镇定下来:“他说...事成之后让小的回家...” “回家?”长庚轻笑,“你是江南人,口音还没改干净。北大营到江南,至少要经过三道关卡,没有通关文书,你怎么回去?” 火头军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慌乱。 顾昀忽然起身,刀尖挑起对方衣领——锁骨处赫然有个烙印,是死士的标志。 “临渊阁的规矩,”顾昀声音冷得像冰,“任务失败,以死谢罪。” 那死士突然暴起,袖中寒光直刺长庚心口! “小心!” 顾昀想也不想地将长庚护在身后,割风刃已出鞘三分。却见长庚手腕一翻,一枚银针精准地刺入死士穴道。动作之快,连顾昀都未能看清。 死士软软倒地,嘴角溢出黑血——竟是早就服了毒。 帐内死寂。长庚收回银针,神色如常:“侯爷受惊了。” 顾昀盯着他收针的动作,那个姿势太过熟悉——三年前那个文官为他包扎时,也是这般利落。 “大人好身手。” 长庚整理衣袖的手微微一顿:“雕虫小技,不及侯爷万一。” 疏离的语气,仿佛昨夜那个在他怀里颤抖的人从未存在过。顾昀忽然觉得心口发闷,像被什么堵住了。 午后,他们一同巡查军械库。长庚仔细清点着弓弩数量,不时在册子上标注。阳光从窗棂照进来,在他睫毛上投下细碎的影子。 顾昀看着他专注的侧脸,忽然想起三年前那个黄昏。文官靠在他怀里,气息微弱地说:“若我能活着回去...” 那句话没有说完,就像他们之间,总是差着一个结局。 “这里少了两架弩机。”长庚突然开口,指尖点着册子上一处,“和账目对不上。” 顾昀凑近去看,鼻尖几乎碰到长庚的鬓发。他闻到淡淡的药香,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梅香——和记忆中那个文官身上的味道一模一样。 “大人用的什么香?”顾昀突然问。 长庚怔了怔,不动声色地退开半步:“寻常熏香罢了。” 顾昀却伸手拉住他衣袖,力道不重,却足以让人停步:“三年前那个文官,身上也是这个味道。” 风吹动帐帘,光影摇曳。长庚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良久,他轻声道:“侯爷执著于一个故人,又是为何?” “因为他欠我一个答案。”顾昀逼近一步,“那日他话说了一半,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长庚抬眸,眼中情绪翻涌,最终化作一声叹息:“也许他不是消失,只是...不得不走。” 就在这时,远处突然传来号角声——玄铁营紧急集合的信号。 顾昀脸色骤变:“蛮族偷袭!” 他转身欲走,衣袖却被拉住。长庚将一枚令箭塞进他手中:“带上这个,可以调动后援。” 令箭上还带着那人的体温。顾昀深深看他一眼,终是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长庚望着那个远去的背影,缓缓松开一直紧握的左手。掌心处,一枚白玉扣深陷进皮肉里,几乎要烙出痕迹。 “顾子熹...”他对着空荡荡的军帐轻声道,“那日我想说的是...若我能活着回去,定要堂堂正正站在你身边。” 可惜这句话,迟了三年。 帐外杀声震天,而他只是静静摩挲着那枚失而复得的玉扣,仿佛握着整个青春年少的痴妄。 第5章 温泉 蛮族的偷袭来得快,去得也快。 顾昀带着玄铁营追击三十里,割风刃饮饱了血,回营时银甲都染成了暗红色。徐百户跟在身后,欲言又止:“侯爷,您的伤...” “无碍。”顾昀摆手,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望向帅帐。那里亮着灯,一道清瘦的身影映在帐布上,正伏案书写。 他掀帘进去时,长庚正对着地图出神。案上摆着凉透的饭菜,显然又是一口未动。 “大人这是要成仙?”顾昀解下染血的披风。 长庚抬头,目光在他身上扫过,最后停在渗血的肩甲处:“侯爷受伤了。” 不是疑问,是陈述。顾昀这才想起左肩被流矢擦过,原本不算什么,此刻被那双眼睛盯着,竟觉得伤口隐隐发烫。 “小伤。”他故作轻松地转身,“不打扰大人...” “站住。” 长庚起身取来药箱,动作不容拒绝:“坐下。” 帐内烛火摇曳。长庚替他卸下肩甲,动作熟练得不像个文官。伤口不深,但皮肉翻卷,看着狰狞。药粉撒上去时,顾昀忍不住吸了口气。 “疼?”长庚指尖一顿。 顾昀摇头,却在那人继续上药时,鬼使神差地开口:“比三年前那支箭如何?” 长庚的手猛地一颤,药瓶险些脱手。烛光下,他睫毛轻颤,像受惊的蝶。 “侯爷总是提起三年前。”他声音很低,“可是想念故人?” 顾昀转头,对上他近在咫尺的眼睛。药香混着梅香,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我只是想知道,”顾昀缓缓道,“他为何不告而别。” 长庚沉默地包扎好伤口,指尖不经意划过顾昀心口——那里有一道极淡的旧疤,是三年前为救他留下的箭伤。 “或许...”长庚轻声道,“他有不得不走的理由。” 就在这时,亲兵来报:在后山发现了温泉。北疆苦寒,这倒是难得的惊喜。 夜深人静时,顾昀独自来到温泉边。水汽氤氲,月光洒在池面上,碎成万千银辉。他刚解开衣带,就听见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长庚站在梅树下,披着素白大氅,像是月下幻影。 “听闻温泉对伤口有益。”他说着,目光却落在顾昀心口那道疤上。 水声轻响。顾昀步入池中,任由热水漫过伤痕累累的身躯。长庚在岸边坐下,隔着水汽望过来,眼神朦胧。 “大人不下来试试?”顾昀掬起一捧水,“北疆难得有这样的好去处。” 长庚摇头,却也没有离开。月光照在他侧脸上,平添几分脆弱。 “三年前...”顾昀忽然开口,“那个文官心口也有一道疤,是为我挡箭留下的。” 水雾弥漫,长庚的身影微微一颤。 “侯爷怎么知道?” “那日他昏迷时,我替他换药。”顾昀仰头望着月亮,“他说梦话,喊的是我的表字。” 池边传来枝叶断裂的轻响。长庚站起身,大氅从肩头滑落,露出素白的中衣。心口处,衣料微微起伏,像是藏着一个呼之欲出的秘密。 “顾子熹。”他第一次唤出这个表字,声音轻得像叹息,“你当真...认不出我吗?” 水波荡漾,顾昀从池中起身,水珠顺着肌理分明的胸膛滑落。他一步步走向岸边,停在长庚面前。 月光清晰地照见对方心口——透过微湿的衣料,隐约可见一道陈年疤痕的形状。 “我认得出。”顾昀伸手,指尖虚悬在那道伤疤上方,“从你踏入大营的第一天,就认出来了。” 长庚闭上眼,任由那只手轻轻落在心口。隔着衣料,能感受到彼此剧烈的心跳。 “为什么装不认识?”顾昀问。 “因为...”长庚睁开眼,眸中水光潋滟,“现在的我,是陛下派来查你的钦差。” 远处传来巡夜的梆子声。顾昀忽然低笑,手指轻轻描摹着那道疤的轮廓:“所以这三年,你一直在看着我?” 长庚没有回答,只是向前一步,将额头抵在他肩上。这个动作太过亲昵,像跋涉千里的旅人终于找到归宿。 温泉水汽氤氲,模糊了两人之间的距离。顾昀能感觉到肩头渐渐湿润,不知是温泉水,还是别的什么。 “长庚。”他第一次唤出这个名字,“你欠我的那个答案,现在可以说了吗?” 怀中人轻轻颤抖,良久,发出一声极轻的: “嗯。” 月光漫过交叠的身影,在温泉池边拉出长长的影子。今夜之后,有些事情,终究是不一样了。 第6章 夜谒 温泉的水汽在夜色里织成一张朦胧的纱。长庚的指尖还停留在顾昀心口那道旧疤上,两人的吐息在寒夜里凝成白雾,交缠着升腾。 “陛下给了你密旨。”顾昀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这片静谧,“是要查北大营,还是查我?” 长庚的指尖微微一颤。他想起离京前夜,皇帝在暖阁里拨弄着茶沫,状似无意地问:“顾昀这些年,是不是太过顺遂了?” “臣查的是军械案。”长庚收回手,将微颤的指尖藏进袖中,“至于侯爷...陛下只说,要看玄铁营还听不听调遣。” 顾昀低笑一声,笑声里带着几分自嘲。他转身掬起一捧温泉水,看着水珠从指缝间漏下:“三年前你为我挡箭时,可没这么谨守君臣本分。” 这话像一根针,轻轻刺破了长庚精心维持的平静。他想起那个雨夜,顾昀浑身是血地靠在他怀里,却还强撑着指挥战局。那时他不过是个小小的行军书记,却敢违抗军令,冒死穿过火线。 “那时不同...”长庚别开脸。 “何处不同?”顾昀逼近一步,水波荡漾着撞上池岸,“是因为那时你不知道会对我动心,还是因为现在你不敢?” 这话太过直白,像一把刀劈开了所有伪装。长庚猛地后退,脚跟踩在结冰的碎石上,一个踉跄险些摔倒。顾昀伸手扶住他,掌心滚烫的温度透过湿透的衣料传来。 “顾子熹!”长庚挣扎着要推开他,却被攥得更紧。 “那年你发着高烧,靠在我怀里说...”顾昀的声音低哑,“说若是能活着回去,定要...” “别说了!”长庚猛地抬头,眼角泛红,“是,我说过要堂堂正正站在你身边。可现在呢?我是奉旨来查你的钦差,你是功高震主的边关统帅。我们...” 他的话戛然而止。因为顾昀忽然低头,将一个很轻的吻落在他眼睑上。这个吻太温柔,温柔得让所有未竟的话语都化作了一声哽咽。 “那就查。”顾昀的唇擦过他耳际,“查清楚我是忠是奸,然后回去复命。” 远处传来巡夜的梆子声,已是三更。长庚靠在顾昀肩上,能听见对方平稳的心跳。这个怀抱太过熟悉,熟悉得让他想起三年前那些相依为命的日夜。 “军械案的线索断了。”良久,长庚轻声说,“王监军一死,所有线索都指向你。” 顾昀低笑:“那你准备如何向陛下交代?” 长庚没有回答。他只是静静靠着顾昀,听着温泉潺潺的水声。直到东方既白,才轻轻推开那个怀抱。 “我会查清真相。”他整理好衣冠,又变回那个一丝不苟的钦差,“但在那之前...” 他的话没有说完,但顾昀明白。在真相大白之前,他们之间隔着太多说不清的东西——君臣,嫌疑,还有那份迟迟不敢承认的心意。 晨光刺破云层时,长庚转身离开。顾昀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忽然开口: “长庚。” 那人停步,却没有回头。 “三年前你问过我,为何死守紫流关。”顾昀的声音在晨风中很轻,“现在我可以告诉你——因为关后有个人,说会回来找我。” 长庚的肩膀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他没有回应,只是加快了脚步,很快消失在晨雾里。 顾昀低头,看着掌心那枚白玉扣。扣子被体温焐得温热,像是还带着那人的气息。 而此时的长庚,在回到帅帐后,从贴身的香囊里取出一张字条。字迹已经模糊,但还能辨认出是顾昀的笔迹: “若得凯旋,必当......” 后面的字被水渍晕开,再也看不清楚。长庚轻轻抚过那些模糊的墨迹,想起三年前分别时,顾昀塞给他这张字条时的眼神。 那时他们都还年轻,以为所有的承诺都来得及实现。 帐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亲兵在门外禀报:“大人!京里八百里加急!” 长庚迅速收起字条,恢复了平日的沉稳:“进来。” 传令兵风尘仆仆地递上密信。火漆上是皇室的印记,拆开来,只有短短一行字: “速结案,召回京。” 长庚盯着那行字,指尖微微发凉。皇帝已经等不及了。 他起身走到窗边,望着顾昀帅帐的方向。晨光中,那道身影依然立在温泉边,像一株不肯倒下的白杨。 这一次,他该如何选择? 第7章 裂痕 京中的密旨像一道催命符,压在长庚的案头。 “速结案,召回京”六个字,墨迹深重,仿佛要透纸背。他枯坐至深夜,烛火在眼底跳动,映得面色明明灭灭。 顾昀掀帘进来时,带进一身的寒气。他立在门边,并不靠近,目光掠过那道明黄卷轴,了然地挑眉:“陛下催了?” 长庚没有应声,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案上一封旧信——三年前顾昀写给他的,边角已被抚得发毛,墨迹也有些晕开。信上最后一句“待北疆事了”,后面的话始终空着,像他们之间未竟的结局。 “军械案的证据,指向玄铁营副将刘崇。”长庚终于开口,声音有些沙哑,“但刘崇三日前战死了。” 顾昀眸光一凛。刘崇是他的心腹,死得蹊跷,如今看来更像灭口。 “死无对证。”顾昀冷笑,“好手段。” 他走到案前,俯身撑在桌沿,将长庚困在方寸之间:“钦差大人准备如何结案?” 距离太近,呼吸可闻。长能看见顾昀眼底的血丝,和他紧抿的唇线。这个人总是这样,越是疲惫,越是锋芒毕露。 “我有选择吗?”长庚抬眼,直直望进他眼底,“陛下要一个结果。” “那就给他一个结果。”顾昀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蛊惑,“说我拥兵自重,说我私通蛮族...随你。” 长庚猛地站起身,衣袖带翻了茶盏。瓷片碎裂的声音在静夜里格外刺耳。 “顾子熹!”他胸口剧烈起伏,“你明知我不会...” “不会什么?”顾昀逼近一步,指尖轻轻拂过他官袍上的钦差绣纹,“不会辜负皇命,还是不会辜负我?”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猝然打开了尘封的往事。长庚想起三年前分别时,顾昀将一枚兵符塞进他手里:“若我战死,玄铁营交给你。”那时他哭着说“你不会死”,顾昀只是笑着擦去他的眼泪:“那就活着回来找我。” 可如今,活着的人却站在了对立面。 “陛下在查玄铁营的旧账。”长庚别开眼,声音艰涩,“紫流关一役,军报上的伤亡数目...对不上。” 顾昀的神色终于变了。他缓缓直起身,眼底那点温度渐渐冷却:“你怀疑我虚报伤亡,吃空饷?” “我不疑你!”长庚急声道,“但朝中有人拿了证据,说玄铁营三万将士,实际只有两万五...” 他的话戛然而止。因为顾昀笑了,那笑声里带着说不尽的苍凉。 “那五千人,”顾昀一字一句道,“埋在紫流关外,乱葬岗下。” 长庚如遭雷击。 “蛮族屠城,百姓无处安葬。”顾昀转身望着帐外夜色,背影孤直,“我让他们顶了阵亡将士的名额,好歹...得个身后哀荣。” 帐内死寂。烛火噼啪一声,爆了个灯花。 长庚踉跄后退,扶住案角才勉强站稳。他终于明白皇帝为何要查这件事——不是军械,不是通敌,而是这五千个不该存在的“阵亡将士”。这是顾昀的软肋,是他身为将领最不该犯的忌讳。 “现在你知道了。”顾昀没有回头,“准备如何写这道奏章?” 长庚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想起很多年前,顾昀教他射箭时说过:“箭在弦上,要么射出,要么收回,没有第三种选择。” 如今他握着这支箭,对准的是顾昀的心口。 “给我三天时间。”长庚听见自己说,“三天后,我给你答复。” 顾昀终于回头,深深看他一眼:“好。” 他转身离去,帐帘落下时带进一阵冷风。长庚缓缓滑坐在地上,指尖触到那枚一直藏在袖中的白玉扣——三年前顾昀送他的,说是“定情信物”。 那时他们都太年轻,以为一句承诺就能抵过万水千山。 夜很深了。长庚展开宣纸,提笔蘸墨,却迟迟落不下去。他知道,这道奏章写下去,断送的不只是顾昀的前程,更是他们之间最后一点可能。 窗外忽然飘起雪,纷纷扬扬,像三年前紫流关那场大雪。那时他倒在血泊里,看着顾昀红着眼睛为他包扎,一遍遍说“撑住”。 如今轮到他要亲手斩断这份牵绊。 笔尖的墨滴在宣纸上,晕开一团污迹。长庚闭上眼,想起离京前夜,皇帝那句意味深长的话: “长庚,你要记住,朕能给你的,也能收回。” 包括这份他小心翼翼藏了多年的感情。 雪越下越大,覆盖了来时的脚印。而帐内的烛火,亮了一整夜。 第8章 奏章 雪下到第三日清晨,终于停了。 长庚坐在案前,面前的奏章写了撕,撕了写,废稿堆了半尺高。最后落笔时,墨迹在宣纸上晕开,像一滴化不开的血。 他写顾昀治军严明,写玄铁营战绩彪炳,写北大营军械案疑点重重。写到那五千阵亡将士时,笔尖悬了良久,最终落下的是: “紫流关一役,将士用命,百姓同泽。阵亡者众,忠烈祠牌位或有疏漏,乃战后仓促所致,非人为之过。” 写完这句,他摘下官帽,轻轻按了按刺痛的额角。窗外的雪光映进来,照得满室清白,却照不透人心。 顾昀进来时,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幕。长庚伏在案上睡着了,手里还攥着笔,墨迹未干的奏章摊在眼前。他走近,目光掠过那些字句,最后停在那行“非人为之过”上。 “何必。”他轻声说。 长庚惊醒,抬眼撞进顾昀深潭似的眸子里。有那么一瞬,他几乎要脱口而出——跟我走吧,离开这是非之地。 可他说不出口。他是钦差,是朝臣,是皇帝亲手提拔的心腹。而顾昀是边关统帅,是玄铁营的魂,是这北疆长城最坚硬的一块砖。 “奏章我会递上去。”长庚垂下眼,“但陛下未必信。” 顾昀在他对面坐下,拎起凉透的茶壶倒了半杯:“你尽力了。” 这话说得平淡,却让长庚心头一刺。他宁愿顾昀骂他,怨他,也好过这样平静地接受。仿佛他们之间,真的只剩君臣本分。 “刘崇的死有蹊跷。”顾昀忽然转开话题,“我在他营帐里找到这个。” 他推过来一枚铜牌,上面刻着临渊阁的暗纹。长庚瞳孔微缩——这和他从王监军那里得到的令牌,一模一样。 “临渊阁的手,已经伸到玄铁营了。”顾昀的声音很冷,“陛下这是信不过我,要亲自清理门户?” 长庚想辩解,却无从说起。他知道皇帝多疑,知道朝中有人忌惮顾昀功高震主,知道这北疆迟早要变天。可当这一切真的摊开在面前时,他只觉得心口发凉。 “回京后,我会查明真相。”他只能这样说。 顾昀却笑了,那笑意未达眼底:“长庚,你当真以为,陛下会让你查下去?” 帐外传来马蹄声,由远及近。亲兵在门外急报:“侯爷!京城来人了!” 来的是宫里的太监,捧着明黄圣旨,身后跟着一队禁军。长庚与顾昀对视一眼,同时跪地接旨。 圣旨很长,文绉绉的官话里藏着一把把软刀子。大意是军械案影响恶劣,顾昀身为统帅难辞其咎,即日卸任,回京候审。北大营暂由副将接管,钦差长庚即刻返京复命。 宣旨太监念完,皮笑肉不笑地补充:“陛下说了,顾侯爷劳苦功高,路上要好生伺候。” 顾昀叩首领旨,面色平静如常。倒是长庚的手指深深掐进掌心,渗出血丝。 太监走后,帐内死寂。顾昀起身,开始收拾案上的兵书和地图,动作不疾不徐,仿佛只是寻常调任。 “你不问为什么?”长庚终于忍不住开口。 顾昀手下顿了顿,转头看他:“为什么?因为陛下老了,因为朝中有人眼红,因为玄铁营太强...”他轻轻一笑,“这些,三年前不就知道了吗?” 长庚想起三年前,先帝病重,诸皇子夺嫡。顾昀那时说:“这天下迟早要乱,你要站对位置。”他问:“那你站哪边?”顾昀只是揉揉他的头发:“我站百姓这边。” 如今百姓安泰,飞鸟尽,良弓藏。 “我会为你周旋。”长庚听见自己说,声音干涩,“回京后,我...” “长庚。”顾昀打断他,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唤他,“记得三年前我教你的那句话吗?” 长庚抬眼。 “为臣者,尽忠职守。”顾昀一字一句,“为将者,马革裹尸。你我...各安天命吧。” 他说完,拎起收拾好的行囊,头也不回地走出帅帐。禁军立刻围上来,像押解犯人一般将他簇拥在中间。 长庚追出帐外,看见顾昀翻身上马,银甲在雪地里泛着冷光。那人最后回头看了他一眼,眼神很深,像要把他刻进骨子里。 然后策马而去,再未回头。 雪又下了起来,纷纷扬扬,很快覆盖了马蹄印。长庚立在雪中,忽然觉得心口空了一块,冷风灌进去,冻得五脏六腑都在疼。 他想起很多年前,顾昀教他骑马时说:“抓紧缰绳,目视前方,别回头。” 那时他不明白,现在懂了——有些路一旦走上,就再也不能回头。 亲兵小心翼翼地上前:“大人,咱们何时启程?” 长庚望着顾昀消失的方向,很久,才轻声说:“明日。” 他转身回帐,看见案上那封未封的奏章。墨迹已干,字字句句都成了讽刺。他忽然抓起奏章,想要撕碎,可手举到半空,又缓缓放下。 最后,他只是将奏章仔细封好,盖上了钦差大印。 就像封存一段,再也回不去的过往。 第9章 雨夜 回京的路走了半个月。 长庚的马车在官道上颠簸,帘外景色从北疆的苍黄渐变成中原的秋瑟。他靠着车壁假寐,指尖却始终摩挲着袖中那枚白玉扣——顾昀当年塞在他掌心时,扣子还带着那人胸口的温度。 三年前紫流关的烽烟,三年后北大营的对峙,都凝在这小小一枚玉扣里。有时他觉得这不像信物,倒像烙铁,烫在心口,时时提醒他那些回不去的往昔。 驿站夜宿时,他总会梦见那个雪夜。梦见顾昀背着他蹒跚走在尸骸间,雪混着血,每一步都踩得艰难。他伏在顾昀背上,气息奄奄地说“放下我”,那人却将他往上托了托,嘶哑的声音穿过风雪: “要死一起死。” 惊醒时总是一身冷汗。长庚坐起身,望着窗外那轮清冷的月,想起临行前院判的叮嘱:“大人心脉有旧伤,切忌忧思过重。” 这伤是为顾昀挡箭留下的。箭镞离心脉只差半寸,他在鬼门关徘徊三日,醒来第一句话问的是“顾昀可安好”。如今三年过去,伤疤还在,那份牵念也还在,只是他们都已不是当初模样。 这夜他铺纸研墨,写了三封信。 给内阁首辅的信字斟句酌,详述军械案疑点;给都察院同僚的信言辞恳切,陈明边关将士不易;给皇帝的那封最难落笔——他写了又撕,撕了又写,最终只留下寥寥数语: “顾昀或有僭越,然忠心可鉴。若杀良将,寒的是天下将士的心。” “心”字最后一笔微微颤抖,墨迹氤开,像一滴化不开的浓愁。 信送出去后,他在驿站多留了两日。表面说是休整,实则是在等回音,也在等那个不敢深想的消息——顾昀此刻到哪儿了?押解途中可还安好? 首辅的回信来得最快,满纸官腔,只说“已知悉”;都察院的回信透着圆滑,称“兹事体大,需慎之又慎”。唯有皇帝那边,杳无音信。 长庚盯着空荡荡的信匣,心一寸寸沉下去。朝堂多年,他太明白沉默背后的意味。 第三日黄昏,天色骤暗。铅云压顶,远处传来隐隐雷声。长庚推开窗,看见驿站后院不知何时停了一辆囚车——黑铁铸的栏杆有手腕粗,在暮色里泛着冷硬的幽光。 他忽然想起顾昀说“马革裹尸”时的神情。那么平静,那么认命,仿佛早就料定会有这一天。 暴雨倾盆而下时,长庚撑伞走向后院。雨水砸在伞面上噼啪作响,淹没了脚步声。月门处却闪出两道身影,禁军服色,腰佩长刀: “大人留步。” “本官是钦差。”长庚冷声道。 “奉旨办事。”对方寸步不让,“今夜任何人不得靠近后院。” 雷声炸响,闪电撕裂天幕。刹那间的惨白亮光里,长庚看见囚车旁掠过一道黑影——玄衣,窄袖,腰间佩刀是临渊阁特有的制式。 他心头骤冷,转身便走。回到房中掩上门,背抵着门板缓缓滑坐在地。指尖冰凉,连呼吸都在颤。 临渊阁的人出现在这里,只意味着一件事:皇帝不打算让顾昀活着进京。 雨声如瀑,冲刷着窗棂。长庚想起先帝朝旧事——三位边关大将,皆以“通敌”罪名下狱,皆在押解途中“暴病身亡”。那时顾昀指着案卷对他说: “看见了吗?这就是鸟尽弓藏。” 他问:“若有一日轮到你呢?” 顾昀笑说:“那我就反了,带你浪迹天涯去。” 当时只道是玩笑,如今字字成谶。 长庚起身,从行囊最深处取出一枚兵符。玄铁所铸,符身刻着小小的“昀”字,边角已被摩挲得温润光滑——这是三年前顾昀塞给他的,玄铁营的调兵符。 握着这枚兵符,可调动北疆最精锐的三千铁骑。从此地至京城,快马加鞭只需五日。 窗外电光再起,映亮他苍白的脸,也映亮眼底那抹破釜沉舟的决绝。他想起顾昀教他下棋时说的话: “有时候输赢不在棋路,而在你敢不敢掀了这棋盘。” 雨势渐弱,长庚吹灭烛火。黑暗中,他指尖抚过心口那道旧疤,低声自语,仿佛说给千里之外的那个人听: “顾子熹,这次换我来。” 与此同时,京城乾清宫 烛火通明,映着御案后老皇帝晦暗的面容。他面前摊着一封密报,朱笔批注的那行字在灯下格外刺目: “雁回坡,可动手。” 侍立在一旁的老太监躬身提醒:“陛下,长庚大人那边...” 皇帝合上密报,烛光在他眼底跳动:“他是个聪明人,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可老奴听说,长庚大人离京前...曾去太医院调阅过顾昀历年伤案的记录。” 皇帝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顿。他想起三年前,长庚浑身是血被抬回京城,昏迷中反反复复念着那个名字。那时他只当是袍泽情深,如今细想,或许早就有迹可循。 “派人看着。”皇帝的声音听不出波澜,“若他真敢妄动...” 后半句隐没在渐起的夜风里。老太监却已明白——这朝堂之上,最容不得的,便是凌驾于皇权之上的私情。 窗外惊雷又起,暴雨复至。 长庚在黑暗中睁开眼,掌心紧贴着那枚兵符。冰凉的铁符渐渐被体温焐热,仿佛某种无声的应答。 他知道,这一步踏出去,便再也不能回头。 可有些路,纵然知道是绝路,也得走。 第10章 奔袭 雨停时已是四更天。 长庚换了一身玄色劲装,将官袍仔细叠好放在枕边。铜镜里映出一张苍白的脸,唯有眼睛亮得慑人,像淬过火的刀锋。他最后看了一眼镜中人,推门没入夜色。 驿站马厩里,那匹从北疆带来的黑马正在嚼草料。长庚解开缰绳时,手心都是汗。他知道这一去意味着什么——私调边军,拦截钦犯,无论哪一条都够抄家灭族。 可他别无选择。 马蹄声在官道上响起时,东方的天际刚泛起鱼肚白。长庚伏在马背上,风声呼啸过耳畔,像三年前那场穿过火线的奔袭。那时是为了送一封军报,如今是为了救一个人。 怀中的兵符贴着心口发烫。他想起顾昀将这枚兵符塞给他时说的话:“若有一日我身陷囹圄,玄铁营便交给你。” 那时他以为这是情话,如今才明白,这是顾昀早就埋下的退路——这个人,连自己的身后事都算计好了。 日头升到中天时,长庚在雁回坡下的茶摊勒马。摊主是个佝偻老人,见他一身风尘,默默倒了碗热茶。茶水浑浊,却烫得人心口发暖。 “老人家,”长庚压低声音,“可曾见过押解囚犯的队伍经过?” 老人浑浊的眼睛看了他一眼,慢吞吞道:“昨夜雨大,倒是有队官爷往东去了。” 东边是条岔路,一条通往京城,另一条...通往乱葬岗。 长庚的心沉下去。他摸出块碎银放在桌上,翻身上马就往东追。官道在岔路口一分为二,他几乎没有犹豫就选了那条偏僻的小径——若真要动手,不会选在人来人往的官道。 小径越走越荒,两旁草木渐深。长庚的马速慢下来,耳畔只余风声和心跳。忽然,他勒住了缰绳。 前方不远处,地上有凌乱的车辙印,还有...血迹。 血已经发黑,混在泥泞里,若不细看很难发现。长庚下马蹲身,指尖沾了点泥土,放在鼻尖轻嗅——是新鲜的,不超过半日。 他起身望向小径深处。草木掩映间,隐约可见一辆倾覆的囚车。 长庚拔剑在手,一步步走过去。心跳如擂鼓,握着剑柄的手却稳得出奇。囚车旁横七竖八倒着几具尸体,看服饰是押解的禁军。致命伤都在咽喉,干净利落,是临渊阁惯用的手法。 囚车里空空如也,铁栏上有一道深刻的斩痕——是从内部劈开的。 “顾昀...”长庚低声唤道,声音在寂静的林间格外清晰。 回应他的只有风吹草叶的沙沙声。他环顾四周,忽然注意到草丛里有断断续续的血迹,一直延伸到林子深处。 长庚顺着血迹追去。血迹时有时无,显然有人刻意遮掩过。越往深处走,林木越密,光线也越暗。就在他以为要跟丢时,前方传来极轻微的呼吸声。 他拨开灌木,看见了顾昀。 那人靠在一棵老树下,银甲已经卸去,只着一身染血的单衣。左肩一道伤口深可见骨,血还在往外渗。听见动静,顾昀倏地睁眼,眼中杀意凛然,待看清来人时,又化作一声叹息: “...你来做什么。” 长庚几步冲过去,撕下衣摆就要为他包扎。顾昀却按住他的手:“快走,临渊阁的人还在附近。” “一起走。”长庚不由分说地为他止血上药,动作熟练得仿佛做过千百遍,“玄铁营的人半个时辰后到,我们只要撑过这半个时辰...” 话未说完,林中传来破空之声。长庚想也不想地将顾昀扑倒在地,一支弩箭擦着他的鬓角飞过,钉在树干上。 “趴着别动。”顾昀猛地起身,夺过长庚手中的剑。他虽然重伤,握剑的手依然稳如磐石。 三个黑衣人从林间现身,呈合围之势。为首那人看着顾昀,声音嘶哑:“侯爷好身手,这般境地还能杀出重围。” 顾昀将长庚护在身后,冷笑:“临渊阁就派你们几个废物?” 话音未落,剑已出手。长庚从未见过这样的顾昀——剑势狠厉,招招致命,明明重伤在身,却逼得三个杀手节节后退。但每一剑挥出,肩上的伤口就涌出更多血。 这样下去撑不了多久。长庚咬紧牙关,从靴筒中抽出匕首——那是顾昀三年前送他的,说“防身用”。 一个杀手看准顾昀力竭的瞬间,剑锋直刺心口。长庚想也不想地扑过去,匕首狠狠扎进对方后心。温热的血溅了他一脸。 顾昀回头看他,眼中闪过惊怒。他猛地一剑逼退剩下两人,拉起长庚就往林子深处跑。 身后传来追击的脚步声。顾昀的呼吸越来越重,每一步都在地上留下血印。长庚架着他,几乎是半拖半抱地往前冲。 “放下我...”顾昀喘息着说,“你一个人能走。” 长庚不答,只是将他架得更紧。三年前你背着我走出尸山血海,如今换我扶你闯这龙潭虎穴。 前方忽然传来马蹄声。长庚心下一紧,却听见熟悉的呼哨——是玄铁营的暗号。 “在这里!”他扬声喊道。 十余骑玄铁营将士冲进林子,为首的正是副将徐百户。看见顾昀浑身是血,徐百户目眦欲裂:“侯爷!” “护住大人。”顾昀说完这句,终于支撑不住,倒在长庚怀里。 玄铁营将士迅速结成战阵,与追上来的杀手战在一处。长庚抱着顾昀退到安全处,看着怀中人苍白的脸,指尖颤抖着去探他的鼻息。 还好,还活着。 徐百户杀退杀手,浑身是血地过来:“大人,此地不宜久留。临渊阁的援兵很快会到。” “走。”长庚咬牙,“回北疆。” 将士们将顾昀扶上马,长庚与他共乘一骑。顾昀靠在他肩上,意识已经模糊,却还喃喃道:“...连累你了...” 长庚将他搂得更紧,策马冲进暮色。 身后,京城的方向渐渐远去。前方是苍茫的北疆,是他们相识相知的地方,如今也成了唯一的退路。 长庚低头,看着顾昀肩上的伤。血浸透了两人相贴的衣襟,温热黏腻,像某种斩不断的羁绊。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们真的回不去了。 可那又如何? 他低头,在顾昀耳边轻声说:“这次,我们同生共死。” 马蹄踏碎夕阳,奔向未知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