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满天》 第1章 chapter1 清晨四点半,新生开启了军训的第一天。 晨雾把金灿灿的阳光隔开一层,教学楼的玻璃明晃晃地闪烁着。远处是学校苍翠的后山,像一只庞大的绒毛生物,匍匐在地平线尽头。 倒计时三分钟。 军训服的腰带扎得很紧,有些压迫到呼吸。江莼面对新生阵营站着,她头发挽起,好好地束在帽子里。面颊清瘦,身材高挑却腰窄背薄,四肢修长纤弱,小腿绷得很紧,身后有风吹来,而栏杆下面离地面远,她很怕自己一个不稳栽倒下去。 她站在教官身边,朝同学们扫视一圈。大家多数还没醒,站姿松散随意,三两个扎堆站在一起,和她站的位置界限清晰。今天是和教官见面的第一天,也是首次合营集训,她不希望班上有人迟到,留下不好的印象。 她翻开名册,手指搓着页角,十分紧张。昨晚学姐已经警告过,如果没有按时集合,明天的集合时间就要提早半个小时。 表盘上显示,时间已经快到了。江莼定定心神,在名册第一行自己的名字后面画了一个勾,然后从第二个开始点。 “于槲。” 提前熟悉过的名册,没道理第一个就念错。 “于槲?”她提高的音量还是太弱,在晨风里消散了。 人群还没有彻底安静下来,什么也听不清。 教官吼道:“都安静!!” 叽叽喳喳的声音收敛了。 江莼握着笔的手心汗涔涔的。 她在赌教官不会注意到那个细微的停顿。她整理好气息,接着点名: “唐追月。” “到。” …… 江莼双手将名册递给教官。 “都齐了?” 教官的口气里带着嘲弄。 八月的天气,江莼却感觉血管里有什么东西冻住了。 “你帮我数一数,这里有几个人。” 江莼努力不让自己的手颤抖。她慢腾腾地数着人头。 “一……二……三……” 人群里窃窃私语。 有人推了身边胖胖的男生一把: “你快说啊。” 然而那男生噤若寒蝉。他额头都是汗珠。 后排的女生用睫毛膏染的发梢,一边把帽檐往下拉,一边小声埋怨。 “我说有什么用啊,又不是我忘带帽子。谁罚跑圈也不关我事啊。” “还有,说了多少次人家名字是莹不是宝,你再说错我就不理你了。” 新生热闹,像一锅沸腾的水,咕嘟咕嘟冒着气泡。 教官毫不客气地喝住他们: “谁还在笑?” 空气暂停流动,粘腻的热气一蓬蓬经过,一丝风都没有。 “还差一个人。还有一分钟就到点了,他每迟到一分钟全班罚一小时军姿,一边站一边笑。” “啊——” 欢笑瞬间变成了哀叹。 江莼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 身后忽然传来一阵骚动。 一道高而亮的女声传来: “诶!这边!” 然后是齐刷刷的呼喊声: “十五!十四!十三!十二!十二!十二!” 顺着他们的视线,有一个穿军训服的男生正飞奔越过红白相间的跑道,他助跑起跳,一步凌空翻越过看台栏杆,轻巧得像一只鸟,平稳落地后,他三两步拾级而上,登顶二班的集合点,抖抖被风揉乱的一头蓬松短发,军训帽拿在手上,被他高高抛起又接住,像宝贵的胜利果实。 不仅是他们班,甚至是整个年级——不管知不知道内情的,都彻底去掉了早起的痛苦沉闷,掀起山呼海啸般的热闹。 “发生什么?” “不知道,但是他真帅啊。” 江莼被突如其来的高分贝吓得肩膀一抖,幸好大家沉浸在刚才的景象里,没人注意到她。 她用目光搜寻,想看清楚那个冒失的家伙的模样。 他看上去和他名字里的清冷感觉很有点差别。 相反,她看他第一眼,觉得他是与生俱来的亲和,皮肤洁净,眼睛很亮,发型和笑容都很乖。军训服穿在身上,仍显得背薄腰细,腰胯曲线的弧度很好看。 不知道是不是察觉到她的注视,大明星歪着头,缓缓朝她行了一个脱帽礼,笑得眉眼弯弯。 江莼没想到人群簇拥的中心同样投来目光。 四目相对的瞬间,时间和空气都停滞。仿佛有无数条流光溢彩的丝线旁若无人地缠绕在他们之间,推着她朝他的方向去。 江莼赶紧低下头,任风吹乱了她脸颊两旁的碎发,正好遮挡那道灼热的视线。 在更多质询的目光朝她投射过来之前,江莼看名册,指尖来到那个名字。 “于槲。” 他一手抓起帽子扣在头上,另一手朝她示意,眼神跟着追过来,清亮纯澈,无限沉着和缓地: “到!” —— “莼莼,听得到吗?” 她听到陶雍的声音顺着电波传来,凉凉的,她感觉陌生: “给你开了传送门,直接到第一个BOSS这里。动作快一点,大家都等着呢。” 连了组队麦,江莼能听到其他人聊天说话的声音。听起来他们已经打了很久。大都语气不佳。 男人密度好高,她呼吸不过来。 江莼不敢说话,闭麦打字: “马上。” 然而一道火焰升起,屏幕暗下来。 “你站得太靠后了。”陶雍语气开始不耐烦,“都跟你说很多次了,BOSS一死,前面的路会被火封住。” 江莼唯唯诺诺地打字回复: “抱歉。” 她刚上线就被拉进来了,不知道队伍的副本流程已经到了尾声。 “不要打字,太慢了,有问题开麦说话。” 江莼犹豫再三,还是乖乖打开了麦克风: “你过来救我一下吧。” 话音未落,语音室里的男人们果然如她所料地,发出一片起哄: 哟,还真来个妹妹。 “别吵。” 陶雍的声音冷静地传来。 “队里的奶妈临时有事,你来顶一下。最终boss的时候下来开个群防。” 还是没有安静下来的意思。 “你女朋友一次多少钱啊?” 那个上半身没穿衣服的力士大腹便便,麦克风声音很嘈杂,像是在网吧。他语带嘲弄,引得队内其他人不怀好意地笑起来。 江莼觉得不太舒服。 “她不分佣金,算我头上。” 江莼看见陶雍操控的角色赶过来,给她送了几个恢复药剂。 两个娇小的灵族凑在一起,江莼这才觉得有些熟悉的安定感。 她不擅长和和公会的人打交道,每次有团队战都是陶雍带着她。同一时间入坑的《如梦》,他就能领先她好多等级,装备武器都是顶级,而江莼只需要跟着他的脚步,做好后方工作。 她花了几分钟弄清楚了场上的局面。 今天是版本更新,新副本开启,优先突破的队伍可以获得最新的武器和材料。来的都是公会里各个派系的大神。 还有一个剑士,不属于他们的公会,等级高得吓人。 【湖鱼。你们拉来的打手?】 江莼在微信私聊问陶雍。 【本来是跟着我们过日常本的。过完还有时间,就一起来开荒了。】 【他说他划水,划水为什么还能占一个坑?】 江莼不解。 【你不懂。他说的划水,是让我们把他站在安全位置,他只管输出,不配合走机制。】 【我们很缺这个输出位?】 【你来之前是不缺的。】 陶雍发完这一句,很快又补充: 【别有压力,有什么事情,我在呢。】 队伍默认让等级最低的江莼清理路边的小怪。其他人已经扬长而去。 但她打起来还是很费劲。 好不容易到了最终boss的洞穴门口,烟雾阻挡了回去的道路。有个挺好听的女人声音不耐烦地从耳机里传出: “妹妹,你来的时候没发现自己漏了一个小怪吗?” 江莼木然。不知道作何反应。 听筒里传来男人们此起彼伏的加重的叹息声。很有些刻意。 “一共有24个怪,你只打了23个,来的路上应该多看看任务面板啊。” 陶雍的语气有点不好。 江莼不确定现在应该做什么,她的任务面板空空荡荡。私信敲陶雍也没有回复。 “能不能行了?” 那个20星的大神一直挂在组队麦上,却第一次开麦讲话。 他压着声音,语气慵懒散漫,却颇有不容置疑的冷峻。 他一说话,别人就不吭声了。场内罕见地寂静了几秒。 本游戏禁止重复昵称。江莼注册的时候很为这个规则困扰——因为怎么设置都重名。无奈之下随手取了一个“零天然纯添加0608”。 而这位20星玩家的昵称干干净净:“湖鱼”。能抢注这样简单的二字昵称,内测老玩家无疑。 “行行行。” 陶雍语气不佳,但还是组织起了大局。已经团灭四次了,骗大佬过来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他生怕人家撂挑子走人,那今天大家就都白干了。 江莼很尴尬,就紧紧贴在陶雍的角色旁边。被他二话不说赶开: “最终BOSS的机制,听好了。第一个阶段,boss在每个人脚下放圈,重叠就会通电爆炸,团灭。” “你站在主t对面,不要被BOSS打到了。你一个人被打到会打乱所有人的阵型。” “还有,你不要给我发微信,我看不见,直接开麦说话。” 江莼再次克服对队内其他男人的恐惧弱弱开口: “是这个吗。” 她站在一个壮汉角色旁边。 “主t是我。我跟你一样,是灵族……你第一天打游戏?” 陶雍的火气很明显了。 江莼默默按照指示站到位置上。更窘迫了。 不知道为什么,今天的陶雍和平时跟她单独刷本的陶雍不太一样。 和平时不打游戏的陶雍更不一样。 是因为今天有很多人吗。 应该是因为今天有陌生大佬在,他不想耽误进度吧。 江莼闷闷不乐地站着,听候陶雍排兵布阵。 “你站在这,等圈从红变黄,就按e。” 江莼明白了,这里需要她施展一个群体保护技能。 她紧紧盯着圈的颜色,却找不准BOSS发动攻击的时间点。准确地说,她根本看不懂那头大蒜一样的食人花究竟是怎么施法的。 第一波第二波尝试,果不其然都失败了。 她找不准时间,不是快了就是慢了。 第五次团灭后,陶雍已经耐心尽失了。队内的士气也大不如前。 “休息一会儿吧,大家回回血。” “要不还是叫幽蓝回来吧,他孩子发烧,有老婆在不就行了。” 在一片唉声叹气中,江莼冷静地把半扎的头发放下来,挽了个利落的低丸子。她掏出刚才做笔记的本子,在上面写写画画。 其实陶雍给的指令很潦草。他不熟悉她的站位,一些小幅的攻击,相隔时间太短,不够她技能恢复。但是江莼在被拍倒两次之后就发现,她可以使用翻滚技能的半秒免疫时间来躲避攻击,为自己争取防护的冷却时间。 理论可行,但她还需要几轮的实践。 大家对副本都不熟悉,各自都有失误。因此每一次的输出能量都不一样,机制轮次也不相同。江莼在本子上记了四次的攻击模式,但难以找到规律。 “再来一轮。” 陶雍站到了既定位置上, “都准备好了。” 江莼不吭声,然而精神已经高度集中,她要做的就是把失误控制在最小,保护好自己的情况下,给大家释放保护技能。 湖鱼的输出伤害稳定地排在第一,比别人高出一大截。但是江莼发现,他没有像刚才全力输出,而是将伤害稳定在一个较低的水准。因此,全队的整体进度放慢了不少。 Boss攻击的轮次比刚才多了一倍,江莼很快就掌握了其中的规律。 她看准时机,把手里的技能依次施展出去。 陶雍像前几次一样,把站位移动到第二轮攻击的位置。 可江莼一下子发现了问题:boss血量还多,丝毫没有换位置的意思。 “机制还没到。” 她开口提醒。 来不及了,失去目标的boss气急败坏地一掌拍飞了陶雍,他血条空了。 失去了团队核心,眼看又是输,队内其他人自乱阵脚,有人甚至已经掏出了保命符。 放了吧。 “不许放。” 湖鱼的声音适时响起。 “六号,你来我位置。” 他切换了武器形态,拿出一把短刀,纵身跳到boss跟前,稳稳地拉住了仇恨。 哎,她哪里行啊。 大家的目光投向场上的六号—— 江莼操纵键盘,一个灵巧的走位躲开了怪物的攻击。紧接着,她学着湖鱼刚才的样子,一个远跳踩灭了机制灯笼,又连续用两个赶路技能返回,去分湖鱼脚下的红圈伤害。 一群人像目击了小学一年级学生解开方程般发出难以相信的惊呼。 第2章 chapter2 江莼平复心情,拿起电话走出宿舍门口。 江莼住的9号女生公寓在宿舍区最深处,旁边有一个小型花园。 晚上九点了,但外面还是很热,大家不会在路上逗留。 江莼选了长廊尽头的僻静位置坐下。 陶雍注意到电话这边长久的沉默,轻叹一口气: “今天态度不好,我向你道歉。” “我只是想把你培养出来,以后刷本就可以少一个外人分战利品……” …… “不是挺好的吗,大家今天都看到了你的能力,你很聪明,那么快就掌握了这么难的副本,比我厉害多了。” “而且今天出了稀有武器,大神还把它给了你。你先别急着拆,等我给你一个专属符,就能开出你自己的专武了。” “女孩子打游戏就是有优待,我说了你还不信。这武器外面至少要卖两千块。你要是好好利用这个游戏,就不用那么辛苦去勤工俭学、去做家教了……” “莼莼?” 江莼听出那一头的人语气越来越不好,她心里难过,忽然下定决心开口: “我不想提游戏了。” “好,不提了。” “你在学校里发生了哪些事,可以跟我说说吗?” 江莼仰脸,深深地望进夜空里,浓重的暮色遮住了繁星和流云。 一颗流星划落。 她抬手擦掉,尽力让语气保持平稳。 接着是第二颗第三颗。 今天是她离开家的第四天。 也是离开陶雍的第四天。 新生活是意料之中地难以适应。 离开熟悉的环境,连气候和饮食都截然不同,明明都是初来乍到,可她总觉得自己格格不入。本该新鲜灿烂的大学生活和她之间好像始终隔着一道厚厚的屏障,她害怕和学长学姐交流,害怕面对老师,害怕公开发言。即将到来的军训让她紧张。从小体育课就是她的噩梦,起早贪黑的辛苦训练,对她来说挑战很大。 眼泪越来越多,她一只手抹不过来,拿手机的那只手也一起帮忙。可还是不够,泪水从指缝漏出,啪嗒啪嗒落在衣服上。 幸好夜深了周围很静,没人看到她的窘迫。 “我感觉我被丢下了。” 她再也压抑不住,轻微地啜泣起来。 电话那头始终很平静,像一只锚安定漂泊的船: “高中学业紧张,每天要做什么都很固定,感觉一切都很有希望。一下子进入大学,虽然自由了,但是确实容易迷失方向,这很正常。” “你可以去找找自己喜欢的事情,多参加一些活动,多和辅导员沟通,认识新朋友,吃饭聚餐,这样自然而然就会融入了。我建议你争取做临时班长,也是这个目的。” 江莼咬唇,眼泪再次模糊了视线。 她实在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尽好这份责任。遥远的信任不知道能否承担得起。 但陶雍给的建议,她总是很愿意听。 “我知道你的,你很擅长交朋友,总是为别人考虑,而且你那么聪明努力,做什么都会做得好。” 江莼歪着头,明明是鼓励的话,听起来却鼻头很酸眼睛也酸。 晚上起风了,有点凉意。 她于是没有机会告诉陶雍,她其实一点也不不习惯这里的饭餐。第一天吃食堂就被辣得胃痛,还要拖着生病的身体跑五楼给老师整理资料。 为了处理档案资料,人生第一次一天之内加了全班几十个人的微信,社交量超标让她头大不说,还忙到凌晨。 其实她根本就没有那么好,她迟钝又敏感,很害怕处理不好寝室关系,也害怕老师对她失望。 他说: “先这样吧,你该睡觉了。” 江莼张张唇,说不出话,眼泪止不住地掉下来,她的思考和呼吸都暂停。 然而结束通话的提示音冷漠地传来,她缓缓放下手。 挂断电话,江莼才发现自己压根没有带纸巾。挂着满脸的泪痕,她现在只有两个选择—— 要么,跑回寝室洗脸。 要么,在外面风干了再说。 她敏锐地察觉到,有一道人影从树篱后面过来,速度很快地靠近她。 江莼的心脏怦怦跳起来,低头假装玩手机,一眼也不敢看。 不知道是谁深夜出门,最好不要是熟人。 她担心自己的情绪脆弱传到老师耳朵里,老师会觉得她不堪重托。 那人轻巧地走过来,脚步像一只鸟、一团云,紧接着,一包纸巾轻轻地降落在江莼膝上。 没等她反应过来,那道人影翩然离去。纯色风衣的下摆勾起几片叶子,摇动的树丛印证着这不是一个梦。 江莼用两根手指捏起那包小小的纸巾,打开,浅淡的薰衣草香气浸润在夏末的夜空里,旋转着升腾。 相伴而来的,她心间郁结的灰暗空气渐渐抒散开。 很多年以后,江莼常常忆起那包纸巾。有时候是机场等候室一杯打翻的咖啡,有时候是异国他乡没入碗中的汤匙,有时候是海边的白沙滩,阵阵海水没过脚踝。 当慌乱窘迫突然来临的时候,一包小巧四方的,薰衣草淡紫色包装的纸巾,足以让她擦干人生中那些漫长的潮湿。 —— 枫城的八月,还是暑热的季节,窗外大片大片被晒热的五角枫树叶,经过一点点风就会哗啦啦躁动起来。 教室里的大一新生开学不过第三天,刚听完一场漫长的入学讲座。有太多的新奇和热闹要去凑,他们就像那些柔嫩的叶子一样拥挤着,下课铃就是那阵透进来的凉风。 一个穿白衬衫和黑色细格子短裙的女孩子把大门尽力合上,然后站上讲台。 她小腿由于紧张绷得很直,双手搭在桌边,努力不让自己摇晃身体,从而看起来稳重一些。 午后的阳光刚好照着她一侧的脸颊,深棕的眸色被点亮,柔顺的长直发描着金边。她皮肤莹润细腻,面色由白转红又变白。 “辛苦大家——” 声调因为紧张而提得很高。 但没有人听见,空气里是混合着嘈杂的尴尬。 耳畔混沌一片,陌生城市和陌生环境带来的不真实感让她恍惚——这是不是一场人生的梦中梦。 小腿传来酥麻的感受,心绪漂浮又降落,她定了定神。 第一排有人大喊一声: “安静!班长有话说!” 分贝总算降下来。 江莼涨红着脸,先冲那位见义勇为的朋友感激地看一眼,然后冲台下开口: “请大家拿到自己的纸条之后不要互相交流,也不要互相交换,抽到谁,就要在军训期间做她的守护天使。” “在这期间要尽可能地守护好那位同学。军训结束之后,没有被猜出来的守护天使们将穿上翅膀装扮,在班级的团建晚会上表演合唱《隐形的翅膀》。” 没有意料之中的哄笑或反对,大家的反应平平无奇,让江莼松了一口气。 按名册顺序,大家挨个抽签。 于槲还是不在,他被学姐喊去排练新生晚会的节目了。 江莼在他名字后面做了记号。晚点让人转交一下好了。 有个女生高调地站上了椅子,她黑直发披肩,柔顺光泽。穿一条白色短裙,双腿笔直修长,像一只骄傲的挺胸的白鹭: “谁抽到于槲的给我,我出一千。” “噢——” 班上哗然,大家纷纷打开手里的纸片。 江莼谨记老师的话,出言阻止: “游戏规则,不能互相交换……” 声音太弱,无人注意到她。 但幸好,倪芳菲大胆的举止最终是不了了之。尽管大家都查看了自己的纸片,但没有人要和她交换。 “为什么没有人出来换啊,真奇怪。我不相信全班五十几个人都没有抽到于槲。一定是有人藏起来了。” 同寝室几个女孩子围在一起叽叽喳喳,林妙妙带头八卦。 “我也觉得是。但是那可是一千块啊,能吃好几顿火锅了。” “没人回应倪芳菲,她岂不是很尴尬。“ “这你就不懂了吧,现在倪芳菲喜欢于槲是谁都知道的事情,以后谁要是再想追于槲,舆论就不太友好了。” “她真是厉害啊。” “于槲更厉害吧,这才开学几天啊,又在学姐堆里混,又让同学觊觎。以后有的好八卦了。” “江莼呢?” 林妙妙扭头找她,看见她眉头紧锁,盯着手机。 “八卦的中心倒是淡定。” “我都听到了,倪芳菲这么兴师动众地追于槲,跟我有什么关系。” “你箱子里最后一张纸条才是关键啊。” “我让他室友转交了。” 江莼看见室友们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怎么了?” “你就没有打开看一下?” “有什么好看的。” “原谅她吧。” 柯巧拍拍林妙妙的肩膀。 “我们江莼在这方面真是一点心眼都没有。” —— 高高的窗子里透进斜阳的余晖,金黄的光晕落在深灰地砖上,砖缝反光,闪烁着好看的颜色。 新生还没正式上课,教学楼里没什么人走动。 导员办公室里还有别人,门紧闭着。 江莼拿不定主意要不要敲门进去。 就在犹豫的时候,办公室里走出一对中年男女。男人身材高大,着正装,西裤笔直,皮鞋一尘不染。女人一头短卷发梳理得很精心,夏天也穿着丝袜,一双小高跟细细地踩在地砖上,手里拎着的皮包颜色低调,双C 扣鲜亮崭新。 江莼抱着投票箱,双手抱在她白衬衫的袖子上,有意遮住衬衫上的褶皱。她低着头,不敢瞧那两人的脸。书本是新的,侧边的纸张锋利,割在她手心里,捧着也不是,放下也不是。 意料之中的闲聊并没有来临。女人转过身,目光在江莼的短裙降落半秒,然后越过她,和张老师握手。 江莼看着他们在办公室门口低声说了几句什么,然后听到两道脚步声渐行渐远。有皮鞋、高跟鞋。她沉默地保持站姿留在空无一人的办公室门口,只觉得这里的香水味实在是陌生,又令人印象深刻。 第3章 chapter3 江莼回过神来,张老师已经回来了。 办公室门敞开一半,然后开始听她汇报近期的工作。 先是说了守护天使的事情,然后把收到的病假单和免训名单交了上去。顺便提了一嘴,她已经带许莹去染了黑发。 张老师的目光在名单从上看到下。字迹干净,内容详实,附件整理得完善妥帖。他夸奖了她。 “很少有新生干活这么让人放心的。” 江莼很受用地勾勾唇。 张老师像忽然想到什么: “对了,还有一个事情要交代给你。“ 江莼意识到,这跟刚才来访的二人有关。 “他情况特殊。“ “主要是身体原因,但他家长希望能保密。“ 江莼木然地答好。 当学生干部本来就是她的选择,不仅可以从老师那里获得勤工俭学的机会,还能评奖评优。而且她站位在学生和老师之间,有些班级活动,只需要组织而不需要参与其中,算是她的一点点私心。 “我是这样想的。你努力,悟性高,心细又可靠,把他交给你,我很放心。“ 江莼睫毛低垂,闷不做声,接受了这个安排。 —— 寝室的门是被撞开的。 “回来了。” 来人风尘仆仆地摘下米灰色风衣兜帽,一头压塌了的短乌发此刻蓬松地抖落出来,刘海堪堪与两道长眉齐平。他眼眸星亮,羽睫纤长,眼窝深而圆钝。皮肤细腻薄白,颊边的青涩稚嫩刚刚褪去,挂着两道润泽橘粉色,显得气血丰盈,青春非常。 他脱了外套,两脚将鞋子踢到床底下。拿起毛巾睡衣转身进卫生间。 室友从游戏里短暂抬起头: “于槲,排练到那么晚啊,有你的纸条。” “刚陪爸妈吃了个晚饭。” 纸条? 他拧把手的动作滞住。 “守护天使。班长给你分配了个大美女。我看了,系花排行榜暂列第一。” 室友包宗梁挤眉弄眼地对他说。 “不过班长自己就是个大美女。” 另一个室友一脸憧憬。 “那是得好好守护。” 于槲嘴上这么说着,捡起桌上的纸条,然后反手抬腕,轻巧一投,头也不回地进了卫生间。 那张命途多舛的纸条划过一条优美的弧线,恰好落进垃圾桶里。 三分。 —— 太阳升到高空的时候,江莼最害怕的第一个军训项目要开始了。 操场的塑胶跑道被太阳晒得滚烫,一排小绿人占据一条白线,整齐地列队,一动不动,像几行笔直的小白杨。 首都大学的军训是出了名的严格。江莼早有耳闻。为此她做足了准备。从暑假开始就跟着陶雍一起爬山。 “重要的是调整呼吸,将注意力放在脚尖。小腿绷紧,身体微微前倾。” 江莼觉得自己快要摔倒了。 又好像没有摔倒,她好像走在一条向上的坡道上,脚下是绵绵的云。她能看到他的背影走在前面,可她追不上他也喊不停他。 眼前一片白。 她跌进云里。 “坐在这里,好好休息一下。” 学姐把她连扶带抱地带到阴凉地,看着她喝下一瓶辛辣的藿香正气水。 脑子还是晕的,思想在远处飘着。 直到学姐金梦瑶的声音把她拉回现实: “于槲,你们照顾她一下。我还要盯着队里的学生。” 江莼的暑气缓和些许,有女孩子朝她伸手: “欢迎来到残兵连,战友。” 江莼礼貌地微笑回应,抓她的手软软的。 “呀,你怎么累成这样。” 女孩子音调很高,江莼脸上遮不住的红。 “人是真的不舒服,哪像你这么有精神。” 一道散漫的男声。听得出来他们很熟。 江莼眼睛也不抬一下,知道他说话的对象不是自己,便自觉地不听不理。 还好,她本来就只想坐下来吹吹风,不要社交就是对她来说最好的休息。 “于槲!我刚才也是这样晕倒的!怎么就有精神了!” 女孩子语气明明一点也不凶,反而又尖又甜,只是假装发脾气。 女孩子又转过来: “我是倪芳菲。你叫江莼吧?要不要喝水?” 江莼谢过她的好意: “没事,我喝了药好多了。” 她只想快些回到队伍里去,这里虽然只有三个人,但是空气明显有点拥挤了。 倪芳菲不知道怎么藏进来蛋糕和零食的,和于槲两个人大惊小怪地开着玩笑分享食物。 江莼扶着栏杆站起来,小腿都在打颤。 她试探着走了两步。还好,应该不至于晕倒。 “别走了吧。” 江莼听到他在背后冲她喊,少年嗓音略含轻佻的笑意: “反正过两分钟金梦瑶就得带你回来。” 江莼脸上好不容易恢复的一点血色被他一激又淡褪下去。 她转身,自上而下触到他的眼神,一秒钟又弹开。 该死。 她真恨自己的社恐,连明晃晃的瞧不起都不敢直接怼回去。 一阵晕眩直冲大脑,她脚下一软,跌回座位上。 倪芳菲赶紧来扶: “好了好了好了,你多休息一会儿吧,我去校医室给你再拿瓶药。” 江莼想要拒绝,但是又觉得这个时候再拒绝,保证会出事。她只好点头说谢谢。 既然走不了,归队是暂时不行了。 江莼从口袋里掏出迎新晚会的主持稿,捧在脸前看了起来。 她看得入神,没注意到于槲走到了她跟前。 “新来的?”他居高临下地问她。 她一头雾水,抬眸看他下巴,上目线温柔又天真。 “不知道残兵连的规矩吗?要是让教官发现你在做别的事情,你就要罚站了。” 江莼一边伸长脖子看向教官的方向,一边迅速把纸沿折痕叠回去,塞进裤袋里。 一边礼貌又客气地: “谢谢提醒。” “真乖。” 于槲看她欲盖弥彰的动作,忍不住发笑。他自己却在她前面一个台阶坐下,掏出手机大大方方地玩起来。 人群松散下来。应该是到休息时间了。教官朝这边走来。 “于槲。” 江莼小声提醒他, “教官,教官过来了。” 于槲没有收手的意思。 他看得入神。 江莼忍不住推他肩膀。 “干什么呢?”刘教官手里拿着哨子,朝残兵连大喝道。 江莼绝望地闭了闭眼睛。 “我肩膀疼,请江同学帮我按一按。” 江莼下巴都要惊掉下来。想辩解,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辩解。只好认命: “报告教官,他说他突然胳膊疼得不行。” “手疼就去校医室,在场上就安静地坐着,再交头接耳,你们都给我写检查。” 教官丢下一句话,恶狠狠地走开去教训场上的其他人了: “手疼的,就换一只手写。” 江莼松了口气。 “撒谎技巧一般。” 江莼听了于槲的点评,气得要往他“伤病”的胳膊上揍,又怕揍疼了,辜负了张老师的嘱托。只好揣手不再理他。 “张老师让我照顾你。” 于槲头一次听见江莼的情绪波动。她是咬着牙说的。 他轻笑一声: “自己都照顾不好了,还要照顾别人?” “老师知道你体弱多病,让我做你的守护天使。” “班长,我记得这守护天使的游戏规则说,不能主动公开吧?” 江莼抱膝坐着,身体前倾,趁教官不在,快速地坚持把话说完: “如果之后老师问起,你得知道是我。当然了,你要是有什么需要帮助的,请你直接告诉我。” 于槲听明白了,她只是想面子上把任务完成,不想多花心思。 “那好啊。” 他手臂往后抻,搭在江莼坐着的阶梯上,脖颈仰起,盯着她月白的侧脸。他语调轻松: “你不用太紧张,我的毛病暂时是死不了。” 江莼错愕地偏过脸,第一次直白地盯他的眼睛。 琥珀色瞳孔不偏不倚地望进她眸中,江莼只坚持了几秒就败下阵来。她睫毛抖得厉害,心跳勃勃。 面前的这个男生,面容虽清瘦,线条却清俊流畅,腮边两道健康的橘粉色,唇色鲜润更胜过江莼自己。 她忽然觉得自己心里那些卑微的怯懦的自尊,敏感又拙劣的自我保护,在他光风霁月的坦荡之下,是那么浅薄和渺小。 —— 江莼发誓要离于槲远一点。 他哪儿是什么明星。他指定是个灾星。 总之第一天军训之后,江莼就感觉身体不对劲,坚持到第二天第二天,终于在第四天挺不下去住院了。 金梦瑶把她安顿到病床上,温柔地安抚: “住院部医生说就这里的病房还有位置,就把你安置在这里,这里都是女病人,小姑娘家家也方便点。” 江莼看到病房门口贴的标签——妇产科。 确实都应该是女病人。 隔壁的女人身上扎着留置针,腹部一圈凸起的刀口像蜿蜒的爬虫。 目光相撞的瞬间,江莼眉目低垂,移开视线。 金梦瑶洞察了她的尴尬无措: “你不用担心,我会跟来看望的同学们解释,只是因为医院床位紧张才把你放在这里。” “给你妈妈打个电话?虽然只是中暑但是医生说你体质太弱……” “不用了谢谢学姐。” 江莼稍微有点精神回拢,听到金梦瑶的话赶紧制止。 “我爸妈离这很远,这点事情不用让他们知道。我自己在这没问题的。也不用同学来看望的,过两天就出院了。” 金梦瑶是计算机系大三的学生会主席,也是一年级的军训带队学姐,负责照顾这届新生的生活。 带队的学生里出了一个病病弱弱的女孩子,她很担心。但她事情又真的很多,开学了课忙,更没工夫时刻陪着她。 听到她这么坚持,金梦瑶尊重她的意见,但还是不放心。 “你好好休息,不用急着出院。明天开始我就不能每天来看你了。三餐我找了你们班上一个男孩子来送——他是全班唯一一个打了长期假条不怕旷军训的,而且人细心,目前来看是最合适的了。他就是来给你送送饭,平时不会打扰你。” 男生。 江莼好想拒绝。 知道是谁之后,江莼真的恨自己不会拒绝。 在第三次送饭之后,于槲终于忍不住了。 “你就不能跟我说句话吗?” 江莼张嘴,刚想说句什么。 “除了谢谢之外?” 江莼把嘴闭上了。 “为什么老是对我苦大仇深的。你就不能笑一笑?” 江莼低头扒饭的动作停了停,仰脸冲他挤出个礼貌客气的微笑,煞有介事地: “真的很感谢你,于槲同学。” 金梦瑶说江莼是中暑入院的,好在没有发展成热射病,但体质薄弱需要静养休息。于槲瞧她面容憔悴唇色苍白,一张脸消瘦得不成样子,像只孱弱的小兔子。 本意是让她放松心情,但没有起到什么作用,现在于槲有点后悔让她白费精力了。 “快吃吧。” 午饭时间,病房里其他床位也飘来饭菜香味。对比之下,医院食堂的饭菜,虽然胜在健康,但略显失色。 江莼鼻翼动了动。 好香的红烧肉味。 香叶桂皮的浓郁味道像小猫爪,在她的心和胃轻轻抓挠。 如果能吃到这么大块真实新鲜又美味的红烧肉,就算让她身体马上恢复她也愿意啊。 她埋头,脸颊泛上红晕。 于槲端起一盒蓝莓走开了。 江莼在心里吃了自己一顿批评。 送三餐已经很辛苦于槲了,他还会给她洗水果。一个陌生人,这么不辞辛苦尽职尽责,她怎么还能挑三拣四呢。 江莼,你真是太不应该了。 她扒拉着碗里软嫩的水煮白菜,倒也清甜可口。 片刻,于槲走近,手里拿饭盒盖子装了几块冒着热气的红烧肉。 “跟那边床的阿姨换的。太香了,趁热吃。” 他轻描淡写地拿空闲的筷子把肉拨进江莼的菜碟。 江莼撩起眼皮,讶异于他的细心和行动力。此时此刻于槲身上简直发着光。 她眼睛亮起来,又惊又喜地说谢谢,筷子迫不及待地开动。 软糯有度,肥瘦得宜,挂着棕褐诱人的糖色。一口下去,江莼幸福得想掉眼泪。 于槲坐在床边的小椅子上,观察江莼比之前少些矜持的吃相。 江莼抬起脸刚好和他目光相撞,空气仿佛滞了一秒。 于槲有一双很乖的眼睛,圆乎的,尾部微微下垂,像小鹿。他唇形很好看,颜色红润,看着气血充足的样子。 想到自己的嘴唇此刻一定油润反光,江莼赶紧抽纸巾。 于槲站起来,走到窗边,又折回来,双手撑着她床尾。上目线柔和,眼神单纯,笑意却隐隐约约的坏: “那天晚上你为什么哭?” 第4章 chapter4 江莼埋头扒饭的动作顿住了。 那夜的星空、晚风,一股脑随着回忆灌入。还有那小包薰衣草香味的纸巾,被她好好放在柜子上层,提醒她要做同样温暖的人。 好心伸出援手的人居然是他。 江莼极力掩饰心里的慌乱,抿紧了唇瓣,低头不语。 细微的表情被于槲捕捉到。 “那天晚上回学校,路过女生宿舍,看见一个女生在小花园里打电话,还哭得厉害,我就偷听了一会儿。” 江莼用听不见的声音说: “怎么就能路过女生宿舍。” 于槲凑近她: “说什么?听不见。” 江莼压抑住急于撒谎反驳的心情。清清嗓,柔顺地说: “我说不是我,你看错了。” 于槲笑了,本着金梦瑶警告他不许惹恼病人的原则: “哦,那应该是看错了吧。” 护士来抽血。 江莼伸出手臂,将袖子拉上去一截。 于槲看见密密的针眼,有些已经开始发青。 “你可以抓着我的手。” 他很酷地冲她伸出右手: “如果你害怕的话。” 江莼注意力都在针头上,看也不看他一眼: “我不怕血。我月经很规律的。” 于槲受到冷遇,悻悻地缩回手。 护士提醒江莼: “换另一只。这只没地方下针了。” 于是她撩起另一边的袖子。 细白的手腕上,一串挂着独角兽形状水晶的手链露了出来。 于槲一眼认出: “你玩《如梦》?” 江莼顺着他目光看到手链上的独角兽装饰。是《如梦》游戏中灵族的守护石。 她抬头看了他一眼,纯真地: “嗯。陪我男朋友玩的。” “你也玩吗?我们可以一起。” —— 学校后山的电竞网吧因为占优的地理位置,几乎成了首都大学的校园网吧。装修很新,配置设施不赖,再者没有太多社会人士,不大的空间里挤满了年轻大学生们,空气还算清新。 女孩子戴着过大的头戴式耳机,操作键盘鼠标,动作流畅,表情很认真。偶尔发出啪嗒啪嗒连击空格键的声音,于槲知道那是她操作的小人快要掉出屏幕了。 他伸着脖子凑过来看,看到画面里的小人被怪物追着上蹿下跳: “你快死了。” 下一秒,屏幕果然暗下来。 女孩子垂头丧气: “第14关也太难了。你带我玩吧。” 于槲慢条斯理,目不斜视地盯着自己的屏幕: “抱歉啊,我对4399小游戏的业务不太熟悉。” 倪芳菲靠近他坐,看着他操作角色在屏幕上灵活走位释放技能: “你玩的这个看起来就很不错。是什么游戏啊,带带我呗。” “不适合你。” “作业写完了?” 于槲转移话题。 “你等会,我这就找班长抄一下。” 倪芳菲掏出手机。 “你抄班长的。” 于槲平静地。 “是啊。” “我再抄你的?” “对啊。” 倪芳菲一脸无所谓的样子, “一直都是啊。” “那我为什么不直接抄班长的?” “那你问问她呗。” 于槲掏出微信,翻了一会又放下。 “她根本没加我。” “哎呀,很正常。” 倪芳菲紧盯手机屏幕,游戏画面色彩绚烂,映在她脸上,看不出表情变化。她吞下一口柠檬汁饮料,意味深长地, “班长她不爱加男生的。” “听说她和她男朋友关系很好的样子。” —— 芊芊:【人家只是说游戏,你拒绝那么死干嘛啊。不是说他很帅吗?是系草?】 狄芊芊一个电话砸过来的时候,江莼的游戏正在加载。 “不算拒绝啊,我不是说可以一起玩吗。” 狄芊芊一通分析之后得出结论: “本来呢他说不定对你有意思,但是你一说有男友,他可不就退了。” “你,真的不钓一下?千载难逢啊。” “不行。” 江莼直截了当, “太不道德了。” “那交交朋友总是可以的吧,听起来他人品不错且有边界感。这种男人有多难找你不知道吗?重点是,到底有多帅啊下次能不能偷偷拍照给我。或者下次我来找你,你带我认识一下?” 图穷匕见。 江莼笑笑,看见手机弹出几条新消息。 23级计算机倪芳菲: 【班长,军理作业写了吗?急急急】 【顺便于槲想要一份英语分班小测的答案,你这有嘛】 21级计算机金梦瑶: 【宝贝,今天恢复得怎么样?我听于槲说你急着出院?我跟你说真没必要,军训不差这一天两天,我跟导员说好了,你住院这几天不用补训也不用重训,别担心~】 江莼沉静的眸子暗了暗,回复狄芊芊: “他这人,身边女孩子蛮多的,不适合你。” “哦——” 电话那头懂了, “那你也小心点啊,亲爱的。” 挂掉电话,《如梦》的游戏画面加载完毕。 江莼装在名叫0608的角色背后,降落在一片浅草繁花的平原上,忽然觉得心情开阔。 陶雍发来信息,说临时加了一节课,不能陪她,让她自己活动。 江莼很喜欢这片名叫曼卓依茜的草地。她是操作苦手,尽管等级不低,但玩家间直接对抗能力很弱。好在这片草地上的PVP机制是弹性的,只要不主动攻击他人,就不会进入PVP模式,她可以安心采集宝物小兰花而不用和别人抢夺。 这种小兰花是这个赛季的重要流通货币,可以用来兑换稀缺装扮和武器,总之就是越多越好。在等待陶雍的期间,江莼常常独自收集它们,俗称赛博打工。 江莼很熟悉这里,她找到了一片小众但小兰花产出密集的草丛,在蹲守刷新时间的空隙,她看到了一个熟人。 也不算熟人。 只是上回一起打过副本。 名叫湖鱼的大佬穿金戴银般耀眼地走来,站在她旁边。 江莼明白了。大佬应该也盯上了这片富饶且与世无争的地方。 一瞬间,她不知道是和大佬同频的高兴还是要和熟人抢东西的尴尬更胜一筹。 要不我还是走吧。 江莼发动了一个漂亮的技能,把在一旁啃草的小宠物召唤回来。换了一个人多的坑蹲着。 她发现有几个人在围着她虎视眈眈。 再一看,她的血条怎么变红了! 江莼意识到是她刚才的召唤技能不小心刮到了湖鱼。 因为大佬带了自动攻击的法宝,江莼的反制扣掉了他一滴血,系统判定攻击,进入PVP模式了。 她都忘了那个技能是可以反制的了。 但那也能算是攻击吗?? 她等级低,身上战利品太多,又不小心进了PVP模式。 简直是一个移动金矿。 如果这个时候有人击杀她,她本轮刷到的所有小兰花都会被抢走。 她刷了整整一个小时呢。 可恶啊。 她现在看向湖鱼,觉得他遗世独立的孤高姿态带了点故意。 这么大一个大佬还跟小角色玩碰瓷呢? 她一边生气,一边使用隐身和反击技能一路躲过玩家的追杀。 得回到营地才算安全。 湖鱼远远地看着她灵巧地穿过层层围堵,利用对地形的熟悉和NPC的技能一路拉开距离,追逃游戏明明十分熟练,那又何必缩在角落刷那几朵可怜的花。 他想起上回她对男友唯唯诺诺不肯回击的温顺样子,心情莫名有点烦躁。 就在江莼靠近安全区的时候,有个大块头的战士正好出生在那里,看见红色血条的她攻击拉满一路朝他猛冲过来,吓得他抬手回击。 “我去,什么东西。” 江莼的游戏界面灰下来,与此同时她刷了一小时的小兰花宣布易主。 这位天朔公会的大块头傻白甜战士找到了湖鱼的位置。 上一秒他高高兴兴冲着他: “我终于找到你了。” 下一秒: “诶我怎么突然多那么多钱。” …… 湖鱼: 【走了。】 【说好给我带宝物的!】 —— 江莼合上电脑,戳陶雍求安慰。 她连发了十几条微信倾诉天朔公会的人欺负弱势群体。 陶雍估摸着还没下课,只简单回了她一句: 【以后记得远离。】 【不是在生病?怎么不好好休息,还打游戏】 江莼还有一肚子的气没有消,蒙上被子睡了一觉,朦朦胧胧地,听到于槲送了晚饭来。 他在跟谁打着电话。一手掌着手机,一手拎着餐盒。 江莼从梦里醒转,一头乌发乱蓬蓬的,她伸手扎起头发,露出后颈一道月牙白,脸色透着温润的粉红,看上去刚睡下没多久。 她收起电脑,和他一起收拾出小餐桌。 “你们都要来?晚上医院查人,不让留太多。” 于槲把电话给江莼: “你室友和倪芳菲,她们这会准备来看你。问你方不方便。” “方……方便啊。” 江莼下意识回答完,又觉得于槲这个问题奇怪。 连于槲都方便,她们怎么能不方便呢。 江莼听到电话那头是倪芳菲的声音。 “哪个科啊?” 她一愣,不知道怎么回答。 有些事情解释起来没必要又很麻烦,但如果不解释的话,她确实不知道怎么回答。 江莼脸上浮起淡淡的粉红。 于槲拿回电话,不假思索地: “13楼,房号问一下护士好了。” 倪芳菲很快找到了地方。 她的声音在安静的病房里格外瞩目。 “妇产科?什么鬼?” “嘘——” 柯巧拽住她: “还有别人在休息呐。” 倪芳菲赶紧捂嘴安静下来,后退半步,不小心踩到了妙妙,后者紧急缩回腿的动作吓到了之寒,幸好之寒眼疾手快,一兜子水果骨碌碌滚到江莼的被子上。 “好险。要是掉地上摔坏了就可惜了。” 柯巧把火龙果一个个捡起来,放到江莼的床头。 “那你们聊咯,我借个人走。” 倪芳菲去拽于槲的胳膊。没拽动。 “我要回收饭盒。” 他调子拖着,江莼却听出几分撒娇的意味,紧急撤回了眼神。 “干嘛,只有这一个饭盒?” “倒也不是。” “天黑了,我一个人回去。” 倪芳菲这句话听着像威胁了。 “那好吧。” 于槲站起来, “我送她回去了。” 这句是对着江莼说的。 江莼点点头,客客气气地: “好呀,谢谢你给我送饭。” 于槲唇边细微地抽了下,转身和倪芳菲一前一后走出病房。 柯巧第一个来八卦: “哎,他俩这是谈恋爱了?” 她的第二反应是失望: “那金梦瑶学姐呢。我还是磕他们。” 冯之寒一脸怜悯地拍拍她肩膀: “你知道为什么于槲那么听金梦瑶的吗?” “不知道啊。” 柯巧一脸懵。 林妙妙拍她另一边肩膀: “那你知道为什么于槲风雨无阻来给江莼送饭吗?” 柯巧还是一脸懵。 江莼听到自己的名字,默默挺直了腰板。 “所以金梦瑶比他大啊。倪芳菲是复读生,所以她也比他大!” 柯巧像发现了新大陆: “于槲喜欢比他大的!” 柯巧转过去问江莼: “江莼你几月的?” “我十一月的。” 江莼满脑子不会吧不会吧不会吧。 柯巧煞有介事地: “等等,谁知道于槲是几月的?” 之寒一脸无语,拍她后背,阻止她继续联想: “她是他姐。” 妙妙补充: “表的。” 柯巧:??? 你们怎么又都知道啊! 那跟江莼有什么关系? “金梦瑶学姐是院学生会主席。作为表弟,帮她关照同学也算是分内的事嘛” 江莼心里的小船被推上浪尖,又轻飘飘地回到海面 第5章 chapter5 “怎么那么急着出院?” 金梦瑶在军训队伍里找到江莼。 她瘦而薄的后背藏在宽大不合体的制服里,回过头,一双眼睛清凌凌的,上目线温和圆钝,没想过自己会引人注意。 “在医院躺着好无聊啊,正好我室友这周约了火锅局,我就抓紧出院了。” 江莼避开金梦瑶关切的目光,小小地运用了一把蒙太奇的手段。 火锅局是真的,但更重要的是,她知道请假超过七天就没有办法评选先进个人。 军训阶段的先进直接关系到年末的新生奖学金。陶雍说的。 “你这孩子,又不是什么好事,干嘛上赶着。” 金梦瑶盯着江莼的脸。还好,没有刚来那会那么惨白了。 既然已经出院,那为了公允起见,她没有理由再拘着江莼不让归队。 她叮嘱了不要太劳累,就放她回去训练了。 军训一共13天,为了最后的呈现赶进度。江莼不在的这几天里,大家已经开始操练军体拳了。 “第十式,马步横打!” 伴随着队内整齐又精神的口令“一!二!”。 江莼学习能力强,几遍下来,已经可以做得和大家一模一样。 然而教官的下一个口令让她有点懵。 “下一式,虚步砍肋。” 随着整齐的口号声,同学们纷纷做出了正确的动作,江莼独自立在原地,有一种风吹草低见牛羊般格格不入的扎眼。 教练,这个没学过啊。 她跟着,暗忖军训的教学进度真是比数学课还快,掉一支笔都可能完全跟不上进度,何况她还在医院躺了这好几天。 没办法。就算下训后可以找教官听小课,但总得先把基本动作练顺了。 好在江莼不是第一排,倪芳菲在她前面,她得以照猫画虎模仿人家的动作。 有几秒的偏差,但已经能做得**不离十。 教官从江莼旁边走过。 带领新生军训的都是高年级学长,经过提前半年的训练,练得铁面无私。 好消息是刘教官是相对最柔和的一位,坏消息是听柯巧说他有过和同学当面开撕的不良事件。 “还是很凶的。” 她们一致评定。 江莼腿心的血管酥酥麻麻的,流过温度的血液,在突突跳动。 她内心暗暗祈祷“看不见我看不见我”。 幸好他侧身经过,没有关注到她。 江莼提起的心悄悄放下。 “左手还是右手?” 她听见刘教官的声音从前面传来。 “右手指节要并拢,斜向45度,不是平的。而且虚步一定要稳。” 倪芳菲被他一抓住胳膊反而站不稳,跳了两下。 边上的女生扶住她,班上其他人发出善意的哄笑。 倪芳菲涨着脸,双颊染上橘红,尖声嚷嚷,隐隐约约的不服,唇边却是笑着的: “我刚刚是能站稳的!” 刘教官被她着急上火的样子惹笑: “全脚掌着地,不要半掌。” 她抽回手,重新把握平衡,脸上的笑大方又得体。 “我知道,我自己站得稳稳的。” 刘教官环顾一圈,寻找哄笑声的来源。 江莼倒是没笑。但是他这一转,倒让手忙脚乱的她被逮个正着。 惊慌的表情被捕捉到,江莼心凉了一半。 而当教官的话音夹带嘲弄的讽笑落下,她的心彻底凉了: “这还有个浑水摸鱼的。” “你,打一遍给我看。” 刘教官和全班人的注意力一致落到正在极力降低存在感的江莼身上。 “预备姿势!” 还没开始,江莼就已经腿软了。 她脸烫心脏狂跳,围观群众们——她最大的过敏源——正心态各异地准备欣赏她的表演。 紧张之下,她注意到视线偏移处的看台方向,有一道平静的目光朝她投来。 江莼没有闲暇去看清那人的脸。 她心绪混乱的时候,脑子里只剩下一个想法——如果是陶雍,他会怎么做? 陶雍高二时,数学水平已经是校内前列。彼时省奥赛来校选拔五人参赛小队,排在第三的他却无缘。 数学老师欣赏他,看他失落,便有意透露。选拔倾向于高三的同学,他们这个阶段更需要这个奖项。 能允许他参加选拔考试,算是对他的格外优待。 他说,在能力和地位没有到达某种程度时,不随波逐流就是最好的抵抗。 “一,二。” 从几秒钟的回忆里抽身,江莼想了几遍动作,然后提臂送肩,尽力把腿踢直。 修养几天突然回到高强度的训练,她体能所剩无几,酸痛从肌肉深处传来。 空气滞了一瞬。 随之而来的是渐渐收敛不住的笑声。 女孩子们掩唇,男孩子们指指点点,跃跃欲试。 “江莼,踢反了!” 柯巧在人群中把手比喇叭状,出声提醒。 她很快被刘教官严厉的眼神逼退: “谁再提醒,一起受罚。” 后四个字是很微妙的。 如果只是自己受罚也就算了。 江莼开始后悔没有听金梦瑶的多休息几天。 她一条腿不尴不尬地踢在半空中,没人让她停,她不敢自己放下。 血液供不上,她感到发凉发僵。 刘教官的表情里是嘲弄?揶揄? 他一只手捏住她小腿,试图将它和地面掰成两条平行线。 江莼感觉她的腿快要断了。 对方的手没有松开的意思,相反地,像察觉到江莼的抗拒,隔着裤腿的手越捏越紧。 他慢条斯理地转向大家,名义上是讲解动作: “腿踢得这么软,是踢腿还是搔痒?敌人一只手,拎小羊一样就把你拎起来了。” 一阵羞愤涌上江莼的大脑。 挣扎两下,动弹不了。她另一只脚固执地站在地上,一步也不移。 她知道,一旦她松了劲,要么,她会往前跌在塑胶操场上,要么更糟,她会一下摔到身后的男人身上。 江莼哪个都不想选。 她不笑不闹也不求饶,沉默地冷着一张脸。 就这样僵持了一分多钟。 “教官。” 一道嗓音从队伍外边传来。 顺着声音的方向朝他看去。 坐在残兵连的于槲懒洋洋地举手。他腰杆笔直,小臂也直。他脸上不带笑的时候,模样真像棵小白杨。 刘教官认识他——学生会主席的传话筒。 “什么事?” “她前些天住院了,刚放出来。” “到吃药时间了。” 他说谎话时一双眼睛圆圆的,直直地看着对方,说话不疾也不徐,江莼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有药要吃。 刘教官低头打量她。 果然,一张脸惨白如纸,唇色浅得吓人。 “你要吃药你还傻站着干嘛?” 调侃放不开的木头美人本就无趣。他自讨没趣,借机松了手。 江莼得以端正站好,平静地吐出两个字: “忘了。” 尽管于槲说得理所当然,可江莼脸颊还是很烫。 再不趁机离开这里,她就得回医院去了。她心想。 她快步走出人群中央,背后的一句话冷冷地,将她钉在原地。 “你说话之前,喊报告了吗?” 刘教官这句话显然不是冲着她说的。 她回头看于槲,从他一贯温和的脸上读出几分桀骜。 他站起来,居高临下地将双手插在兜里。 不笑的时候,他脸上的线条冷峻,半侧笼着阴影,垂眼,看不出眼底的神色。 刘教官势必要把自己的面子拾起来: “你,按规矩罚。” 于槲是唯一一个开了长期假条可以免于军训的人,全班都知道。平常他只需要随队坐在附近,名义上为大家服务,也不会真的剧烈活动。 大概是身体不好。 具体是什么,没人知道。大家只私底下猜测,当做半公开的秘密。 但于槲什么都没说,轻巧地跳下看台。 “教官,他……” 江莼想分辩几句,可于槲安抚般冲她摆摆手,让她不要再说。 一气呵成的二十个俯卧撑,动作标准到位,无可指摘。 他站起来,掸掉身上的灰,目光找到江莼,引她离场: “走。” 江莼揣着心事,始终落后他半步,闷头走在校内林荫路上。 他为她出头,当然是不想她江莼牵连倪芳菲被罚站吧。 江莼心里这么想着。 应该是这样,当然是这样。 要么就是金梦瑶学姐特别关照过。之前在医院他不就是这样吗。 不管怎么说, 江莼心想,他帮了她的大忙,理应关心一下。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你身体没事吧?” 于槲勾唇: “不应该是我先问你?” 江莼脸烧得更厉害,只敢摇头: “我没事,只是有点累了。” “你呢?” “我脖子疼。” 于槲说着,手揉颈侧。 江莼讶异: 俯卧撑会伤到脖子吗?还是说他的老毛病是脖子上的? “你走那么后面,我跟你说句话还得回头,可不得脖子疼。” …… 于槲右手掌心贴上他自己的左胸,口气平缓得像在陈述无关人的病情: “我是这里的问题。从小的毛病了。” 是心脏啊。 江莼望着他青春的面庞,自己的心十分共情地抽痛了下。 “保密?” 他敛起目光,侧着脸,羽睫抖落一束阳光: “我不想受到太多莫名其妙的优待。” “保密。” 江莼垂眸,声音低低的。 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浮上心头。 他们现在算是有共同的秘密了? 为了不让于槲的脖子太累,她提起步子,走到他旁边。 仰脸偷偷瞧他,看见他唇角若有似无的笑: “真听话。” 江莼目光逃开,客客气气地: “谢谢你,于槲同学。” 被他接下来的话哽住: “你对谁都是那么客套吗?” “明明见过那么多面,还很不熟的样子。” 他像自言自语,语气温柔: “分享过秘密的人,可以不用那么客套。” 第6章 chapter6 江莼说不出话,良久才吐出几个字: “对……对不起……” “你看看。我很吓人吗?” 他目光一寸寸描过她红起来的颊边。 她脖子缩着,像个鹌鹑。 他喉头发出一声轻哼,不再逗她,慢条斯理地收回视线。 军训期间,办公室里没有别人,很安静。金梦瑶坐在堆满文件资料的长条桌后面,看到两人一前一后走进办公室,总算松了口气。 “谢天谢地,你们再不来,我要被资料弄疯了。“ 新生入学资料繁杂,她急需一个得力的助手。 于槲她是指望不上的,他一会不是喊累,就是把大大小小的纸张掉到地上,还说不得一句,一旦批评他,他那双金贵的手就要不小心被纸张割破,然后撂挑子不干了。 “我来吧。” 江莼撸起袖子,十分有主人翁自觉地分出一沓文件,从最上面一张开始看。 她先是把层叠不齐的文件捋顺铺平,按照类型分出几堆,全部分类好,再根据学号将它们按顺序排整齐。乱糟糟的纸堆很快就有了眉目。 “太好了,难怪吴老师说什么活交给你都很放心。” 江莼唇边轻轻勾起一道弧线。 于槲拿起金梦瑶犒劳他们的橘子,半靠在黑色沙发椅里,慢悠悠地剥起来。 下午的阳光斜斜地晒进来,一道界限分明的桔金色,江莼半张脸拢在朦胧的光影里,军绿色的帽檐下有几缕缠绕的发丝,她瞳孔呈现浅淡的木棕色,目光低垂着,无比静默。 没人陪他说话,于槲自己无聊,翻动桌上没盖好的一份报名表。 “校运动会什么时候开始?” 他实在是没话找话,但办公室里再没人说话,他就要闷死了。 “11月。”金梦瑶突然想起什么似的, “对了,我要跟张老师说,你们班还没有体育委员。” 于槲捏起那份报名表,只有稀疏的几个人主动报了项目。他指尖自上而下,又自下而上,最终停在第一行的名字上。 他凝眉,望向江莼的后背,即便穿着宽大的军训服,也仍是薄薄一张。 “我要当体育委员。” 他好突然,像心血来潮。但语气又很平静,是宣告。 江莼转身,一脸讶异,金梦瑶也从文件堆里抬起脸。 不能剧烈运动怎么当体育委员。 “不能剧烈运动,” 于槲站起来,话锋一转, “就能跑1500米?” 他把报名表往桌上一放,指尖点在江莼的名字上: “你属虎的?” “我……年年校运会都报长跑。” 江莼被戳破秘密一样,咬唇。 “噢,喜欢长跑?” 于槲用绝不可能成立的蹩脚借口讽她。 “那你不报,我不报,谁去报?” 江莼果然被激,嗓门都大了几分。 “我不管,我要当体育委员。” “反正要投票的,难道班长连自主竞选的资格都不给?” 于槲一屁股坐回椅子里,轮子带动他嗖地滑出半米。 “好,那我不管你,你也别管我。” “等我当上了,第一个禁止江莼报1500米。” “你……” “好了好了,” 金梦瑶打圆场, “于槲,你闭嘴。江莼,我给你把名字划了。” 于槲总算满意,不再提民主选举的事情。江莼提着气说了好几句话,现在有点头晕。她两手撑在桌边,睫毛止不住地抖。 有什么冰凉的东西被塞进她手心。 她回头,看见于槲平静如常的侧脸,再低头看。 半只蜜橘,被橘衣亲厚地裹着,露出柔软的内心,看上去饱满甜润,像夕阳被群山遮去的脸。 —— 太阳彻底落山之后,江莼又等了好久才看见陶雍的游戏ID亮起来。 他消失了几乎一整天。 她发在聊天框里的问候和倾诉的烦恼全都石沉大海。总算,他回了一句:上号了。 被偏爱的人好像天然就知道,她所有自说自话的尴尬、无人理会的孤独,只要随便给一点回应,通通都会自动消减。 全天下哪还有她这么好哄的女朋友! 微信电话接通的一瞬间,江莼居然有点想哭。 “怎么不开心?” 江莼从下午军训的窘迫到被当众为难的委屈再到运动会项目被砍的不忿全都倾诉了一遍——哪怕这些东西她已经单向地发在和陶雍的聊天记录里。 当然,为了避免陶雍的误会,在提到于槲的部分时,她用了“一个同学”来简单带过,没有给他太多戏份。 “你不应该一走了之。” “惹气教官,后面评优会受影响。” 陶雍理性地给她分析。 江莼有些不服气,没有应答。 “你的同学……” 陶雍顿一顿,最后还是选择直白, “起点和你不一样。也许对他来说,评奖评优不算什么。但对你来说,你的未来只能靠你自己,普通人的一生,一步都不能踏错。” 江莼难掩失落: “明天选拔方阵队,如果加入的话,我还是有机会评先进的……” “我看,” 陶雍语气里有一种看透本质的尖刻: “很困难了。” —— “我听说他连睡衣都是迪奥的。” 林妙妙小声八卦。 “你们还扒人家睡衣?” 柯巧掩唇, “好变态哟。” “我是听包宗梁说的!他们在一个寝室,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我才没兴趣八卦男人。” 林妙妙急着自证清白。 “这不是江莼好奇嘛。不过他开学坐的家里的宾利,还是司机专程送的。” 连一向实事求是的冯之寒也用上了夸张的语调, “咱学校卧虎藏龙,他算很低调的。” “哪一款啊?” “应该是慕尚,具体什么价位不清楚。” “和你家里给你买的车比起来呢?” “我那玩具车根本没得比。” 之寒摇摇手。 话题引发者江莼垂着脸,一言不发。 她听见有人喊她: “诶,你,去那边小超市给我买瓶水去。” 江莼目光和那人对上,刘教官两指夹着一张二十块钱纸币,在空气中摇两下,很不耐烦地: “多的不用找了,跑腿费。” 江莼左右看了看,脚步犹豫: “可是选拔方阵队的教官马上就过来了。” “想去方阵的人参加选拔,其他所有人可以原地休息。否则我怎么会让你去呢。” 教官促狭的笑在江莼白得反光的脸上转过一圈。 方阵每天要抽出额外的时间训练,训练时间长不说,也很受罪。最后除了能单独参加汇报展示,在领导老师面前刷刷脸之外,几乎没有任何好处。很多人巴不得故意做错动作让自己落选,眼前姑娘这幅瘦弱身板,她不可能想加入。 但她抵触的动作让他疑惑: “你想选?” 江莼点头,目光坚定,很认真地: “我想要这次机会。” 这可真是奇了。 他眼珠一转,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一遍。 还是那么怯怯的,不敢和他对视超过三秒的,被人捏住小腿也不敢反抗的、当了班长捧着名单也硬气不起来的、永远好说话的软脾气乖乖女——他没想过她会有这样的决心。 他鼻子里嗤一声: “那你还愣着干嘛?快去快回啊。” 江莼的腿钉在原地,一动不动。离队会视为自动放弃。对方揣着明白装糊涂,她不会听进去。 “江莼是吧。” 刘教官好像第一天认识她。他站起来,居高临下瞥过她倔强的面容: “谁说都没用。我这里,你进方阵还不够格。” “也是为你好。身体不好就不要硬撑了,是吧?” 有什么东西在江莼心里灭掉了。 她愣怔地抬眼,眸子里闪过水润的潮湿。 张唇,想辩驳两句。 撞上他那双窄长的眼睛。他关注她神态的细微变化,透露出隐隐的期待,希望看到她伤心失望,亦或是一点点的服软讨饶。 笑一笑,为前一天当众折他面子的事赔个礼道个歉——像陶雍建议的那样——或许他会看在她病体还没好的情况下,原谅她。 江莼颊边发烫,胸口发闷,深呼吸几遍也还是缺氧。 她最终没有道歉,也没有接那二十块钱。 她失魂落魄地离开队伍,绕过铁网围着的绿茵场,像一只幽灵。 唯一不同的是,别人看不见幽灵,却不能看不见她。 “诶。” 她听见一道熟悉的男声。 抬头,江莼看见一隅碧蓝色的天空。北方的天总是很深的,尤其是无云的晴朗早晨。隔着一层铁网的看台上,男生盘腿坐得很高,阔叶树枯黄的树叶大片大片地落在他周围,他发梢蓬松柔软,迎风颤动,伴着聪明过头的狡黠劲,眨眨眼: “最近的咖啡要走到体育馆那头,你认得路吧?” 江莼茫然。 体育馆对面就是学校武装部。 武装部,力保每一位带训教官的各项素养完全达标。在新生军训期间,他们也会时刻监督教官的行为规范,按规评分评级,对于不合格教官作出相应的处罚。 江莼的心怦怦跳起来。 军训期间擅自离队,如果被抓住,她一定会被盘问到底。顺带着的,纵容她的带训教官也会连带被查。 而小卖部靠近训场,来去五分钟不到,没人会注意到她。这也是刘教官胆大妄为的原因。 但如果是去武装部门口买咖啡呢。 不知道于槲到底是何用意,但有一个前所未有的想法在她心里升起。 江莼心跳过速,血液过快地供入大脑,亢奋和紧张分不清谁更胜一筹。 她被自己突然冒出来的想法吓到。 江莼,你心眼太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