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姝青衿》 第1章 锦笼雀影 江南的雨,总是细细密密,缠缠绵绵,像一层薄纱,将沈府笼罩在一片朦胧的诗意里。 沈家独女沈微澜,三岁那年,趁照看她的嬷嬷打盹,摇摇晃晃跑到府外的秦淮河畔。 彼时正是暮春,两岸杨柳依依,渔民驾着小船,撒网时溅起的水花在阳光下亮得刺眼。 她蹲在岸边,看鱼儿在网里蹦跳,咯咯地笑出声,直到管家带着一众下人慌慌张张地将她抱回,身后是父亲沈老爷沉得能滴出水的脸。 “女子无才便是德,更要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你这般野性子,将来如何嫁得好人家!” 父亲的戒尺落在掌心,火辣辣的疼,可她望着窗外被雨水打湿的芭蕉叶,心里却只想着河面上那只自由的水鸟。 自那以后,沈府的阁楼成了她的天地。 她在窗台上摆了一排泥制的小雀,每天对着它们说话,说外面的天有多蓝,说河边的花有多香。 母亲李氏请来的私塾先生,教的是《女诫》《列女传》,她却偷偷把先生的墨砚换成了自己画的山水,被发现后,又是一顿斥责。 “澜儿,你可知错?”母亲坐在她对面,绣着鸳鸯的帕子捏得紧紧的。 沈微澜垂着眼,“女儿只是觉得,那些女子一生都困在宅院里,太苦了。” 李氏叹了口气,最终还是软了心,“罢了,女孩子家,懂些女红、识得几个字便够了,将来嫁个好人家,才是正经事。” 可沈微澜不想要那样的“正经事”。 她见过太多上门求亲的公子,有的满口之乎者也,却连河边的野菜都认不出;有的一身蛮力,说起话来粗鄙不堪。他们都像精心打磨的木偶,按照世俗的剧本向她示好,却从未有人真正看到她眼底的渴望。 这种孤寂,直到那个她的出现,才悄然裂开一道缝隙。 沈微澜端坐在梳妆台前,任由母亲的侍女为她绾发。 镜中的少女,眉眼精致,肌肤胜雪,一身绫罗绸缎,是江南沈家最金贵的明珠。 “澜儿,你这模样,真是老天爷赏饭吃。”母亲李氏坐在一旁,看着镜中的女儿,眼神里满是骄傲与笃定,“将来定能寻得一门极好的亲事,嫁个顶天立地的男儿,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沈微澜微微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她伸出手,抚摸着自己的脸颊,触感细腻,却感觉不到丝毫温度。 这些年来,上门求亲的人踏破了沈府的门槛,有饱读诗书的翰林学士之子,言谈间引经据典,却刻板得像一本旧书;有战功赫赫的武将之后,英姿勃发,却满脑子都是沙场与功名,枯燥乏味。他们都很“合适”,符合世俗对“良配”的所有定义,却没有一个能走进她的心里。 “母亲,女儿还小,不急于一时。”沈微澜的声音轻柔,听不出太多情绪。 李氏叹了口气,却也没再多说。她知道自己这个女儿,看似温顺,骨子里却有着一股执拗。 沈微澜的目光越过铜镜,落在窗外那棵老槐树上。几只麻雀在枝头跳跃,叽叽喳喳,自由得很。 她常常觉得,自己就像被养在金丝笼里的雀,看着华丽,却飞不出去。这样的日子,日复一日,直到那年盛夏。 沈府采买了一批新丫鬟,用来补充府里的人手。沈微澜在回廊上纳凉,偶然看到了人群中的那个女孩。 她穿着最朴素的粗布衣裳,站在一群丫鬟中间,显得有些不起眼。但沈微澜的目光,却被她牢牢吸引住了。 那女孩皮肤很白,是那种常年不见阳光的瓷白,在夏日的光影里,仿佛能透出光来。 尤其是她的眼睛,清澈、干净,像山涧里的溪水,没有一丝杂质。 轮到女孩向她行礼时,她显得有些紧张,膝盖微微弯曲,头低得快碰到地面,声音细若蚊蚋:“奴婢阿莲,参见小姐。” 就是这一声“小姐”,像一颗石子投入了沈微澜的心湖,漾开了圈圈涟漪。 她微微颔首,“抬起头来。” 阿莲迟疑了一下,缓缓抬起头,露出了她那张清秀的脸庞。她的眼神里带着一丝怯意,却又很坦诚地看着沈微澜。 “嗯,”沈微澜点了点头,“以后你就跟在我身边伺候吧。” 阿莲的眼睛瞬间亮了一下,随即又低下头,恭敬地应道:“是,小姐。” 从此,阿莲成了沈微澜的通房丫鬟。 第2章 微澜心起 阿莲来的那天,沈微澜正在阁楼临摹一幅《千里江山图》。听到下人的通报,她搁了笔,走到回廊上。 人群中的阿莲,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身形瘦小,却在抬头的瞬间,让沈微澜的心猛地一跳。那双眼,太干净了,像山涧里刚融化的雪水,没有一丝尘埃。 “奴婢阿莲,参见小姐。”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沈微澜让她抬起头,仔细看了看,“你跟我来吧。”往后的日子,阿莲成了沈微澜身边最亲近的人。 春日里,沈微澜找出许久未用的风筝,是她十二岁生辰时父亲送的,绢面上画着一只凤凰。 阿莲从未见过风筝,好奇地摸着绢面,“小姐,这鸟儿能飞上天吗?” “自然能。”沈微澜牵着线,阿莲在一旁帮忙举着风筝。 第一次放飞,风筝刚离手就栽了下来,阿莲红了脸,“奴婢笨手笨脚的……” 沈微澜却笑了,“不急,我教你。” 她们在草地上跑了一下午,风筝终于摇摇晃晃地飞上了天,两人的笑声在花园里回荡,惊飞了枝头的麻雀。 有路过的丫鬟看到,私下里议论:“一个小姐,和个丫鬟疯疯癫癫,成何体统。” 沈微澜听了,只是牵起阿莲的手,“我们回房。”她告诉阿莲,“不必在意旁人的闲话,做自己就好。” 沈微澜还教阿莲认字。她把自己幼时的启蒙书找出来,每天教阿莲几个字。阿莲很有天赋,往往教一遍就记住了。 某天,沈微澜看到阿莲在自己的小本子上写着“澜”“莲”两个字,旁边还画了两只挨在一起的小鸟。她没有戳破,只是悄悄把一本诗集塞进了阿莲的枕头下。 夜里,沈微澜看书,阿莲就在一旁磨墨。 有时沈微澜会故意将手肘往阿莲那边靠,阿莲的手会下意识地缩一下,然后又悄悄挪回来。 烛火摇曳,映着两人低头的剪影,静谧又温馨。 阿莲的伺候,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细致。 每日清晨,沈微澜醒来,阿莲总是已经备好洗漱的水,水温不冷不热,刚刚好。为她梳头时,阿莲的手指轻柔,梳齿划过发间,像是春风拂过,舒服得让沈微澜常常想要打盹。 “小姐,您的发簪。”阿莲拿起一支赤金点翠的步摇,小心翼翼地插入沈微澜的发髻,动作轻柔,生怕弄疼了她。 沈微澜看着镜中阿莲专注的神情,心里暖暖的。 她发现,只要有阿莲在身边,那些繁琐的规矩、沉闷的礼教,似乎都变得不那么难以忍受了。 阿莲很安静,大多数时候只是默默地做着自己的事。 沈微澜看书,她就安静地在一旁磨墨,墨锭在砚台里旋转,发出均匀的“沙沙”声,像一首无声的乐曲。沈微澜作画,她就静静地铺纸、研墨、调色,将画笔洗得干干净净,递到她手中。 有一次,沈微澜画了一幅江南水乡的画,画中有一条小船,船上有一个撑着油纸伞的女子。她放下笔,问阿莲:“阿莲,你看这幅画怎么样?” 阿莲凑过来看了看,眼神里带着欣赏,“小姐画得真好,这水,这船,还有这伞,都跟真的一样。” 沈微澜笑了,“你喜欢吗?” 阿莲愣了一下,随即红了脸,“奴婢不敢。” “有什么不敢的,”沈微澜拿起画,递给阿莲,“这幅画就送给你了。” 阿莲惊讶地抬起头,看着沈微澜,眼里满是不敢置信。“小姐,这太贵重了……” “在我这儿,喜欢就不贵重。”沈微澜语气轻松。 阿莲接过画,小心翼翼地捧在怀里,像是捧着稀世珍宝。 那一刻,沈微澜看到她眼中闪烁的光芒,心里也跟着亮了起来。 日子一天天过去,沈微澜对阿莲的依赖越来越深。 她喜欢看阿莲做事时认真的样子,喜欢听阿莲轻声细语地叫她“小姐”,甚至喜欢偶尔不小心碰到阿莲的手时,那种瞬间的心悸。 她知道,自己对阿莲的感情,似乎有些不一样了。但在这个时代,她不敢深究,只能将这份情愫深埋心底。 第3章 月夜私语 月圆之夜,银辉如练,透过雕花窗棂,在青石板铺就的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沈微澜躺在床上,锦被下的身子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绣着缠枝莲纹的床幔被夜风轻轻吹动,拂过她的脸颊,带来一丝微弱的凉意,却丝毫驱散不了心头的燥热。窗外的蝉鸣不知何时停歇了,只剩下偶尔几声虫豸的低吟,更衬得这夜静谧得有些诡异。 她索性披了件素色纱衣起身,赤着脚踩在微凉的地板上,动作轻得像一片羽毛,生怕惊扰了这满室的寂静。走到窗边,她指尖微微用力,轻轻推开了那扇雕花木窗。 “吱呀” 一声轻响,在这静夜里格外清晰。 晚风裹挟着夏夜独有的湿热气息扑面而来,混着庭院里栀子花香的甜润,还有泥土的清新,一并钻入鼻腔。她深吸了一口气,试图让纷乱的心绪平复下来,目光却在不经意间,被庭院中那抹熟悉的身影牵住了视线。 阿莲正在院子里晾晒衣服。 皎洁的月光,如同一层融化的水银般,毫无保留地倾洒在庭院里,铺满了青砖小径,也温柔地笼罩在阿莲的身上。 她身着一件简单的素色小衣,领口和袖口磨得有些发白,却洗得干干净净,泛着淡淡的皂角香。 此时的她正背对着窗台,认真地将一件素色襦裙抖开、抻平,动作轻柔而娴熟,每一个抬手、弯腰的弧度都带着一种浑然天成的温婉。 晾衣绳被月光染成了银白色,她踮起脚尖,将衣物细细搭在绳上,发丝被夜风吹得微微飘动,几缕碎发贴在光洁的额角。 月光勾勒出她纤细的轮廓,肩背瘦削却挺拔,腰线纤细,宛如一竿风中劲竹,柔韧而有风骨。她的侧脸在月色的映照下,柔和得没有一丝棱角,眉梢眼角带着几分专注,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浅浅的阴影,宛如一幅被时光晕染的水墨画,清雅又动人。 沈微澜静静地凝视着,手肘支在窗台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窗棂上精致的雕花。心中的某个角落,仿佛被什么柔软的东西轻轻触动了,泛起一圈圈细密的涟漪。 她认识阿莲已有五年,自十三岁那年阿莲被卖入沈府,便一直跟在她身边伺候。 这五年来,阿莲的体贴周到、沉默寡言,她都看在眼里,却从未像此刻这般,清晰地感受到这个丫鬟身上独有的沉静与温柔。 或许是这月色太过缠绵,或许是这夜太过静谧,她忽然轻声开口,唤了一声:“阿莲。” 声音不高,却在寂静的庭院中清晰地传开。 阿莲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手中的衣物 “啪” 地一声掉落在竹篮里,动作瞬间停住。 她猛地转过身,看向沈微澜所在的窗台,眼神中先是一丝猝不及防的惊讶,随即掠过几分慌乱,像只受惊的小兔子。 她连忙弯腰拾起掉落的衣物,双手紧张地攥着衣角,微微躬身行礼:“小姐,您还没睡?” 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嗯,睡不着。” 沈微澜倚靠在窗边,目光温柔地望着她,月色洒在她的脸上,让她原本就姣好的容颜更添了几分朦胧的美感。 她顿了顿,看着阿莲那双低垂着的、盛满了不安的眸子,鬼使神差地问出了一句藏在心底许久的话:“阿莲,你…… 可曾想过嫁人?” 阿莲的脸 “唰” 地一下红了,像是被晚霞染透的云朵,从脸颊一直蔓延到耳根。 她慌忙低下头,长长的睫毛飞快地颤动着,手指紧张地绞着衣角,布料被她攥得皱起了一道道纹路。 她的声音低得几乎要被风吹散,细若游丝:“小姐说笑了,奴婢……只是个丫鬟,身份低微,哪敢奢望这些。能一直留在小姐身边伺候,就已经是天大的福气了。” 沈微澜没有再继续追问,只是静静地望着那轮悬在中天的明月。月亮圆满得没有一丝缺憾,清辉洒遍大地,却照不透人心深处的迷茫。 她望着月光下阿莲纤瘦的身影,看着她小心翼翼地将剩下的衣物一一晾好,动作间多了几分局促。心口却像是被什么柔软的东西轻轻撞了一下,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似酸涩,似怅惘,又带着一丝莫名的欢喜,打乱了原本平静的节奏。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似乎并不希望阿莲嫁人,不希望有一天,这个一直陪伴在自己身边的身影会消失。 从那晚之后,沈微澜和阿莲之间的气氛,似乎有了些许微妙的变化。 她们依旧像往常一样形影不离,一起在窗前抄书,一起在庭院里赏花,一起在灯下缝补衣物。 只是抄书时,两人并肩坐在一张桌前,阿莲的手肘总会不经意间碰到沈微澜的手肘。每次触碰,阿莲都会像受惊的小鹿一般,飞快地缩回手,脸颊泛起一层薄红,眼神躲闪着,不敢与沈微澜对视。 沈微澜看在眼里,心中竟生出一丝隐秘的欢喜,她故意再靠近一些,肩膀挨着肩膀,甚至会侧过头,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轻声问她:“你怕什么?不过是碰了一下而已。” 阿莲的脸会变得更红,像熟透的樱桃,她会将头埋得更低,长长的睫毛遮住眼底的情绪,声音细若蚊蚋:“没……没什么,只是怕打扰到小姐看书。” 说着,还会悄悄往旁边挪一点,拉开一丝距离,却又不敢挪得太远,显得格外拘谨。 沈微澜看着她这副模样,心里觉得无比有趣,也格外安心。 她从小便是沈府唯一的嫡女,父亲沈老爷对她寄予厚望,管教甚严,平日里除了读书识字、学习女红,便没有太多自由。身边的人要么敬畏她的身份,要么觊觎沈家的权势,从未有人像阿莲这样,待她纯粹而真诚。和阿莲在一起的时光,没有那些繁文缛节的束缚,没有那些勾心斗角的算计,只有简单的陪伴和无声的默契。 她发现,这是她这十几年来,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自己是真正 “活着” 的,感受到心脏在胸腔里鲜活地跳动,感受到生活中除了规矩和责任,还有这样纯粹的欢喜和悸动。 有一次,两人在庭院里采摘栀子花,沈微澜踮起脚尖去够枝头上开得最盛的一朵,脚下不慎一滑,眼看就要摔倒。 阿莲眼疾手快,连忙伸手扶住了她的腰。 沈微澜的身体瞬间失去平衡,倒在阿莲的怀里,鼻尖闻到她身上淡淡的皂角香和栀子花香混合的气息,温暖而安心。 阿莲的手臂纤细却有力,稳稳地托着她,脸颊贴得极近,沈微澜能清晰地感受到她急促的呼吸,看到她脖颈上细腻的肌肤和微微泛红的耳垂。 那一刻,时间仿佛静止了,庭院里的花香、风声、虫鸣都消失了,只剩下两人之间急促的心跳声。 沈微澜站直身体,对上阿莲慌乱的眼神,忍不住笑了出来:“阿莲,你反应好快。” 阿莲连忙松开手,后退一步,躬身行礼,脸颊红得能滴出血来:“小姐没事就好,是奴婢没有照顾好小姐。” 沈微澜看着她慌乱的样子,心中的欢喜更甚。她忽然觉得,这样的时光若是能一直持续下去,也未尝不是一种幸福。 父亲沈老爷看到她们整日形影不离,无论是在书房读书,还是在花园散步,两人总是并肩而行,低声说着什么,脸上都带着轻松的笑意。他只当是主仆情深,还曾在一次家宴上,笑着对前来做客的亲友说,自家女儿性子内敛,难得和身边的丫鬟这般投缘,沈微澜和这个叫阿莲的丫鬟,真是 “亲如姐妹”。 沈微澜听了,只是淡淡一笑,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亲如姐妹吗? 或许吧,她们一起度过了无数个日夜,分享过彼此的喜怒哀乐,早已超越了普通的主仆关系。但又似乎不止如此。 那种看到她脸红时的心动,那种想要靠近她的渴望,那种害怕失去她的不安,都不是 “姐妹” 二字能够概括的。 她看向身边的阿莲,阿莲也正好抬头看她,四目相对的瞬间,阿莲慌忙低下头,嘴角却悄悄勾起一抹浅浅的笑意。沈微澜望着她泛红的耳根,心中那份难以言喻的情绪再次蔓延开来。 她知道,有些东西,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悄然改变,而她,并不想阻止这份改变。 月光依旧温柔,庭院里的栀子花香依旧浓郁,而她们之间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第4章 寒夜暖手 深秋的雨丝带着刺骨的凉意,淅淅沥沥敲了一夜窗棂。 沈微澜夜里起身添衣时,不慎被穿堂风灌了个正着,晨起便觉头晕目眩,浑身骨头像是被拆开重组般酸痛。 丫鬟阿莲察觉不对,伸手一探她的额头,惊得脸色发白:“小姐,您烧得厉害!” 沈微澜想撑着坐起来,可眼皮重得像坠了铅,意识在清醒与混沌间反复拉扯。 滚烫的热浪从四肢百骸涌向心口,又从额头冒出细密的冷汗,湿了鬓发,黏在颈间,说不出的难受。 她蜷缩在被褥里,浑身发抖,明明身上烫得惊人,却觉得五脏六腑都浸在冰水里,冷得钻心。 迷迷糊糊中,她仿佛看到母亲的身影在床边徘徊,可伸出手去抓,却只捞到一片虚空,泪水不受控制地从眼角滑落,浸湿了枕巾。 就在她意识渐渐模糊之际,一个温暖的身影轻轻坐在床边,带着熟悉的皂角香。 那双手先是小心翼翼地掖了掖她的被角,随即拿过一块微凉的帕子,轻轻擦拭她额上的冷汗。动作轻柔得像是怕惊扰了易碎的梦境,帕子凉得恰到好处,稍稍驱散了些许灼热感。 沈微澜能感觉到那双手偶尔会停顿片刻,似乎在试探她的体温,然后又继续温柔地擦拭,从额头到鬓角,再到颈侧,执着而耐心。 不知过了多久,那帕子被重新浸湿拧干,带着同样的微凉覆上她的额头。 沈微澜下意识地伸出手,死死抓住了那只手腕,像是抓住了溺水时唯一的浮木。她的声音嘶哑干涩,带着浓重的鼻音,喃喃道:“别走…… 别丢下我……” 那只手微微一颤,力道顿了顿,随即反握住她的手。 那双手算不上柔软,掌心带着常年劳作留下的薄茧,却异常温暖有力,将她的手紧紧包裹在其中,传递着安稳的力量。紧接着,她听见阿莲带着浓重哭腔的回应,一声轻得像羽毛拂过心尖的 “嗯”,带着压抑的哽咽。 随即,几滴滚烫的泪水落在她的手背上,像是滚烫的火星,灼得她心头一紧。 那一刻,沈微澜混沌的意识忽然清醒了几分。她知道守在身边的不是母亲,而是阿莲。 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丫鬟,总是默默跟在她身后,替她打理好生活的琐碎,在她难过时悄悄递上帕子,在她受委屈时偷偷为她打抱不平。 此刻,这份不离不弃的陪伴,如同冬日里的暖阳,瞬间填满了她空落落的心,驱散了身上的寒意,也抚平了心底的惶恐。她紧紧回握着阿莲的手,汲取着那份温暖,渐渐沉入安稳的睡眠。 这一觉睡得格外漫长,沈微澜仿佛做了许多光怪陆离的梦,梦里有幼时庭院里的海棠花,有母亲温柔的笑容,还有阿莲追着她跑的身影。 直到一阵淡淡的米粥香气飘入鼻腔,她才缓缓睁开眼。 窗外的雨已经停了,天光透过窗棂洒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她动了动手指,发现自己的手还被阿莲握着,只是力道轻了些。抬眼望去,阿莲趴在床边睡着了,脑袋枕着手臂,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眼下是浓重的青黑色,显然是守了她许久,累得直接睡着了。 她的发髻有些散乱,鬓边的碎发垂落下来,遮住了大半张脸,平日里总是带着活力的模样,此刻显得格外憔悴。 沈微澜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柔软得一塌糊涂。 她轻轻抽出被握着的手,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尖拂过阿莲额前的碎发,动作轻柔得怕惊醒她。 可阿莲睡得并不沉,几不可闻的触碰便让她猛地抬起头,惺忪的睡眼里还带着几分迷茫,待看清沈微澜醒了,瞬间闪过一丝惊喜,随即眼眶又红了,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小姐,您终于醒了!您都睡了两天两夜了,可把我吓坏了!” 沈微澜张了张嘴,喉咙依旧干涩,声音还有些虚弱:“我睡了多久?” “两天了,小姐。” 阿莲连忙起身,又怕动作太大牵扯到她,动作放得极缓,“大夫说您是风寒入体,烧得厉害,幸好现在退了。您一定饿了,我去给您端些粥来,是我亲手熬的小米粥,放了些红枣,温着呢。” 阿莲说着,轻轻替她掖好被角,转身快步走出房门,脚步轻快得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 沈微澜躺在床上,听着她匆匆的脚步声,又看着她很快端着食盒回来,熟练地摆好碗筷,小心翼翼地扶起她,在她背后垫上软枕,再舀起一勺温热的米粥,吹了吹才递到她嘴边。 “慢点喝,小心烫。” 阿莲的眼神里满是关切,像是照料着易碎的珍宝。 沈微澜小口喝着米粥,甜糯的口感在舌尖化开,暖意在胃里蔓延开来,浑身都觉得舒坦了许多。 看着阿莲忙碌的身影,一会儿给她添水,一会儿替她擦手,眉宇间满是真切的担忧,沈微澜的心里充满了感激,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情愫在悄悄滋生。 她知道,在自己最脆弱无助的时候,是阿莲寸步不离地守在身边,用笨拙却真诚的方式照顾着她,给了她对抗病痛的力量和温暖。 病愈之后,沈微澜和阿莲之间的关系变得更加亲密无间。 她们不再仅仅是主仆,更像是彼此最亲近的人,许多话不必说破,一个眼神便能明白对方的心意。那份深藏在心底的情谊,在日常的相处中无声地滋长,愈发浓厚。 春日里,庭院中的牡丹开得正盛,层层叠叠的花瓣饱满艳丽,像是打翻了的胭脂盒。沈微澜牵着阿莲的手漫步在花丛边,指着一朵开得最艳的姚黄,笑着问:“阿莲,你看这花好看吗?” 阿莲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随即转过头,目光落在沈微澜带着笑意的脸上,眼神真挚而热烈,笑着回答:“好看,这牡丹开得再艳,也不及小姐万分之一好看。” 沈微澜被她直白的夸赞说得脸颊微红,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嘴角却忍不住上扬。阳光透过花叶的缝隙洒下来,落在两人身上,暖意融融,花香阵阵,时光静好得让人不忍惊扰。 到了夏夜,月色皎洁,晚风微凉。她们会一起坐在庭院的葡萄架下,阿莲搬来两张竹椅,摆上一盘清甜的瓜果,两人聊着一些无关紧要的家常。 沈微澜会说起幼时在江南外婆家的趣事,说起河里的鱼虾,岸边的芦苇,还有外婆亲手做的桂花糕;阿莲则会说起她乡下的家乡,说起田埂上的野花,枝头的鸟雀,还有家里的亲人。她们聊着聊着,有时会相视一笑,有时会静静坐着,只是并肩看着天边的明月,听着草丛里的虫鸣,却觉得无比惬意自在。 沈微澜常常看着身边阿莲的侧脸,看着她被月光映照得柔和的眉眼,心里忍不住想,若是能一直这样下去该有多好。没有世俗的束缚,没有身份的隔阂,就这般相互陪伴着,从春到夏,从秋到冬,看遍四季风景,度过岁岁年年,让这份温暖而真挚的情谊,在时光里慢慢沉淀,直至地久天长。 第5章 婚嫁之囚 然而,现实总是残酷的。 沈老爷最终还是为沈微澜定下了一门亲事,对方是京城来的官家子弟,姓顾,是个前途无量的青年才俊。 当沈老爷将这个消息告诉沈微澜时,她没有哭,也没有闹,只是沉默了很久。 “澜儿,顾家公子一表人才,家世显赫,你嫁过去,是享福。”沈老爷以为女儿是在闹小脾气。 沈微澜抬起头,眼神平静得有些可怕,“爹,我只有一个要求。” “你说。” “让阿莲做我的陪嫁丫鬟。” 沈老爷皱了皱眉,显然对这个要求有些意外,甚至觉得有些不妥。一个丫鬟,何至于如此看重?但看着女儿眼中的执拗,他最终还是点了点头:“也罢,你们主仆情深,就让她陪着你也好。” 沈微澜听到父亲的答复,心中没有丝毫喜悦,反而充满了悲凉。她知道,这顶花轿,将把她从一个囚笼,送入另一个未知的囚笼。而阿莲,也将跟着她,一起进入那个充满未知的地方。 新婚的那天,红绸漫天,锣鼓喧天。沈微澜坐在花轿里,红盖头遮住了她的脸,也遮住了她不断滑落的泪水。她能感觉到,阿莲就坐在旁边的小轿里,和她一起,驶向那未知的命运。 她的夫君顾公子,确实如父亲所说,斯文客气。他待她也算尊重,只是那份客气,总像是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他见沈微澜与阿莲依旧亲近,甚至当着沈微澜的面,笑着对阿莲说:“小姐待你可真好,你们感情真是亲如姐妹。” 阿莲只是垂首应是,眼底却掠过一丝无人察觉的落寞。 沈微澜知道,顾公子永远不会明白,她们之间的感情,早已超越了“亲如姐妹”。 嫁给顾公子的那天,沈微澜穿着繁复的嫁衣,坐在花轿里,听着外面的锣鼓声,只觉得像一场荒诞的梦。 她掀起轿帘的一角,看到阿莲站在小轿旁,眼神里满是担忧和不舍。 顾家比沈家更加规矩森严。婆母是个典型的封建妇人,恪守“三从四德”,见沈微澜与阿莲走得近,便处处刁难。 “身为正妻,当以身作则,怎能与丫鬟整日厮混?”婆母坐在主位上,喝着茶,语气冰冷。 沈微澜刚想辩解,阿莲却抢先一步跪下,“是奴婢不懂规矩,扰了夫人和小姐清净,奴婢甘愿受罚。” 婆母瞥了她一眼,“罚你在祠堂跪抄《女诫》三遍,没抄完不准起来。” 沈微澜急忙道:“母亲,阿莲她……”“怎么?你要为了一个丫鬟,顶撞我?” 婆母的眼神瞬间凌厉起来。沈微澜咬了咬唇,最终还是没再说什么。那晚,她去祠堂看阿莲,阿莲跪在冰冷的地上,手已经抄得有些红肿,却还在坚持。 “小姐,您别为了我,惹夫人不快。”沈微澜蹲下身,握住她的手,“傻瓜,我怎能让你受这种委屈。” 顾公子待她,表面上客客气气,实则疏离得很。他忙于官场应酬,常常深夜才归,身上带着浓重的酒气和脂粉味。 有一次,他醉醺醺地回来,看到沈微澜在灯下看书,便走过去想搂她,沈微澜下意识地躲开,他的脸色立刻沉了下来,“怎么?我碰你一下,你很不情愿?”沈微澜没有说话,只是别过头。 顾公子冷笑一声,“果然是江南来的小姐,心气高得很。”说罢,便摔门而去。 偌大的顾府,仿佛一座精致的囚笼,只有阿莲在的地方,才有点人气。 她们会在深夜悄悄溜到花园,坐在假山上看月亮;会在顾公子不在家时,偷偷做些江南的点心;会在彼此的眼神里,找到一丝慰藉。 第6章 青楼血泪 婚后的生活,平静得近乎乏味。顾公子忙于官场应酬,常常是夜里出去,凌晨才归,有时甚至彻夜不归。偌大的宅院,常常只剩下沈微澜和阿莲两个人。 她们的相处,又回到了在沈府时的模样,甚至比那时更加亲密无间。 有时阿莲为沈微澜宽衣,沈微澜会突然伸出手,抓住她的手腕。阿莲的手会本能地抖一下,却从未真正挣开。某个雨夜,雷声阵阵,沈微澜说冷,阿莲便默默地上了床,在她身边躺下,用自己的身体,为她传递着温暖。 黑暗中,能清晰地听见彼此的呼吸声,清浅得像风拂过耳畔。那晚之后,有些东西彻底变了。她们谁也没有说破,却都明白,那份情谊早已超越了主仆的界限,甚至超越了世俗对男女之情的界定。那是一种隐秘的、只属于她们两人的深情。 她们以为,只要足够小心,这份感情就能一直隐藏下去。 然而,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 顾公子撞破她们的那晚,雷电交加。说好要外出三日的夜晚,他却因故突然折返。 当他轻手轻脚推开卧室的门,看到的是沈微澜与阿莲相拥而眠的画面。顾公子的脸在摇曳的烛光下显得格外狰狞。红烛的光晕,勾勒出两人交叠的身影,那份亲密,刺得他眼睛生疼。 他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目光在两人身上定格,仿佛要将这画面刻进骨子里。那一刻,他才恍然大悟,原来那些他曾觉得“亲如姐妹”的亲密,背后藏着这样不堪的真相。他只觉得一股羞辱感和愤怒感,从脚底直冲头顶——自己在这段婚姻里,竟像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一个“无能”的丈夫。 死寂,像一张巨大的网,笼罩了整个房间。 片刻之后,是他近乎崩溃的怒吼。他冲上前,一双大手死死地掐住了阿莲的脖子,“好啊!你们竟然……竟然做出这等苟且之事!” 沈微澜瞬间惊醒,看到眼前的景象,吓得魂飞魄散。她疯了似的扑上去,抱住顾公子的腿,声泪俱下地求饶:“夫君!求求你!放过阿莲!求求你……” 可她的哀求,在顾公子的暴怒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顾公子,像拖曳一件垃圾般,将阿莲拖出了房门,而最后阿莲那带着不舍绝望的眼神,成了她余生挥之不去的梦魇。 阿莲被拖到柴房,顾公子召集了所有下人,当众对她施以酷刑。鞭子抽在身上,发出清脆的响声,阿莲咬着牙,一声不吭。 沈微澜被关在房间里,听着外面的惨叫声,疯了似的想要冲出去,却被几个粗壮的下人死死拦住。她只能听着远处传来的、阿莲压抑的哭喊声和打骂声,心如刀绞,痛不欲生,并在无尽的黑暗和恐惧中,等待着命运的审判。 几天后,顾公子带着一身戾气回来,扔给沈微澜一张卖身契,“你不是喜欢她吗?我把她卖了,卖到京城最有名的青楼——‘醉春楼’!我倒要看看,她没了这身份,你还会不会喜欢她!” 沈微澜看着那张卖身契,眼前一黑,差点晕过去。她疯了似的求顾公子,愿意做任何事,只求他放过阿莲。可顾公子心意已决,任凭她如何哀求,都无动于衷。 阿莲被卖入醉春楼后,日子过得生不如死。老鸨见她貌美,想让她接客,可阿莲宁死不从。老鸨便命人对她又打又骂,把她关在阴暗的柴房里,不给饭吃。阿莲靠着对沈微澜的思念撑着,她把沈微澜送的那本诗集藏在怀里,每晚都拿出来摸一摸。 有一次,一个有权有势的富商看中了阿莲,强行要带她走。阿莲趁其不备,一头撞向了柱子,血流满面,虽然保住了清白,却也让她彻底绝望。她知道,自己再也回不去了,再也见不到小姐了。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阿莲用一根发簪,结束了自己年轻的生命。 第7章 青裙赴井 自此,沈微澜变得郁郁寡欢。往日里那双总是含着柔光的眼眸,如今只剩下化不开的阴霾,像蒙尘的玉,失了所有光彩。 她不再梳妆,铜镜蒙了厚厚的灰,描眉的螺子黛、点唇的胭脂被随意丢弃在妆台角落,落满了尘埃。 曾经最爱穿的绫罗绸缎被束之高阁,取而代之的是素色粗布衣裳,松松垮垮地裹着她日渐消瘦的身躯。 她也不再欢笑,唇边的梨涡早已干涸,偌大的庭院里,再也听不到清脆悦耳的笑声,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沉寂。 每日清晨,天刚蒙蒙亮,她便搬一把竹椅坐在窗前,一动不动,如同一尊没有灵魂的雕像。 庭院里的海棠开了又谢,月季谢了又开,花瓣随风飘落,铺满青石小径,她只是静静地望着,眼神空洞,仿佛这世间万物都与她无关。 沈微澜的世界,只剩下对阿莲的思念和担忧。阿莲是她的陪嫁丫鬟,更是她从小到大最亲密的姐妹。 她们一起在沈府的后花园里放风筝,阿莲跑得气喘吁吁,笑声清脆,她坐在一旁的石凳上,笑着为阿莲加油;她生病时,阿莲彻夜不眠地守在床边,用温热的手为她擦拭额头的汗水,轻声哼唱着儿时的童谣;还有那个星光璀璨的夜晚,她们偷偷跑到井边,对着月亮许愿,说要一辈子在一起,永不分离。 那些温馨的片段,如今都成了刺,深深扎在她的心底。她托人四处打听阿莲的消息,从京城到城郊,从富贵人家到市井小巷,只要有一丝线索,她便会重金相托。可每次等来的,都是失望。 那些被她派出去的人,要么空手而归,要么带来一些模棱两可的消息,最终都石沉大海,毫无音讯。她常常在夜里被噩梦惊醒,梦见阿莲被人欺负,梦见阿莲在黑暗中哭泣,而她却无能为力。每次醒来,枕巾都被泪水浸湿,心口的疼痛让她难以呼吸。 不久后,又一个消息传来,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沈微澜。 那天,她依旧坐在窗前,望着庭院里那株从沈家移栽过来的兰花。 这株兰花是她和阿莲一起精心照料的,阿莲总说,兰花清雅脱俗,像微澜小姐一样。 如今,兰花依旧开得淡雅,可那个一起照料它的人,却不知身在何方。 就在这时,下人神色慌张地跑了进来,脸色苍白,声音颤抖:“少夫人,不好了…… 有、有阿莲姑娘的消息了。” 沈微澜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微弱的光芒,急切地问道:“阿莲呢?她如何了?我这就去接她。” 下人咬了咬嘴唇,艰难地说道:“阿莲姑娘…… 她死了。到…到了青楼,不堪受辱,自戕了。” “哐当” 一声,沈微澜手中的白瓷茶杯摔落在地,碎片四溅,滚烫的茶水溅到了她的裙角,她却浑然不觉。 她的身体微微摇晃了一下,眼神瞬间变得更加空洞,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她没有哭,没有闹,只是静静地坐在窗前,一坐就是三天三夜。 这三天里,她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发丝凌乱地贴在苍白的脸颊上,嘴唇干裂起皮,整个人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 下人送来的饭食热了又凉,凉了又热,最终都原封不动地端了回去。 脑海中,与阿莲有关的回忆如同潮水般涌来。 初见阿莲时,她才六岁,阿莲比她小一岁,梳着两个小小的发髻,眼神清澈得像一汪泉水,怯生生地看着她,喊了一声 “小姐”。从那以后,她们形影不离。 一起在书房里读书,阿莲虽然不识字,却总是静静地坐在一旁陪着她;一起在花园里采摘鲜花,编成花环戴在头上;一起在雪地里堆雪人,冻得小手通红,却笑得不亦乐乎。 病中阿莲温暖的手,带着淡淡的草木香,总能给她无尽的安慰;那晚井边的私语,阿莲说要永远陪着她,做她最坚实的后盾。每一个片段,都像一把锋利的刀,凌迟着她的心脏,让她痛不欲生。 第四天清晨,沈微澜缓缓站起身,走到妆台前。她轻轻拂去妆台上的灰尘,打开了那个小小的紫檀木匣子。 匣子里,放着阿莲的一缕乌黑的头发,还有那本她送给阿莲的《诗经》。当年,阿莲总说羡慕她能读书识字,她便把自己最爱的这本诗集送给了阿莲,还一句一句地教她读。 如今,头发依旧乌黑,诗集的纸页却已经泛黄。她把那缕头发放在掌心,轻轻抚摸着,动作温柔得仿佛在触碰一件稀世珍宝。 “阿莲,你一定很孤单吧?别怕,我这就来陪你。”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解脱,眼中却蓄满了泪水,终于忍不住滑落下来,滴在掌心里的头发上。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 下人早已睡熟,整个庭院里只剩下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沈微澜换上了最喜欢的那件青色衣裙,这件衣裙是阿莲亲手为她缝制的,针脚细密,上面绣着淡雅的兰花纹样。 她走到后院的井边,这口井和沈家的那口很像,当年阿莲也曾在这里为她打过水,清澈的井水映出她们相依相伴的身影。 她脱下脚上的绣花鞋,整齐地放在井旁,鞋面上的刺绣依旧精美,却再也没有人穿着它走过青石小径。 接着,她拿出那枚阿莲送她的玉簪,这枚玉簪是阿莲用自己攒了很久的月钱买的,玉质温润,上面雕刻着一朵小小的莲花。她紧紧攥着玉簪,轻轻一掰,“咔嚓” 一声,玉簪断成两截。 月光清冷,洒在井面上,映出她苍白消瘦的脸。她望着井里的倒影,那张曾经明媚动人的脸庞,如今只剩下无尽的憔悴和绝望。 “阿莲,我来了……” 她轻声呢喃着,眼中带着一丝释然的微笑。 随后,她纵身一跃,如同一片凋零的落叶,投入了冰冷的井水中。 “噗通” 一声,水面泛起一圈圈涟漪,很快又恢复了平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只有井旁的绣花鞋,和那截断掉的玉簪,静静地诉说着一段未了的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