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泊新编》 第1章 引子:老子出关 (1)老子姓李。 之所以这么说,并不是像某些传言那样,是要占谁谁谁的便宜。我只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而已——历史上那个被人尊称为道家学派代表人物的“老子”,他姓李。据说名耳,也有传言说是聃。当然,这也只是某些人的传言。就像他们传言老子的母亲在一棵李子树下生了他,所以就以李为姓一样。 真相是不是这样,老子也不敢问他母亲。毕竟在户外生孩子这种事情,还是要为尊者讳。虽然这在扶桑挺普遍的,比如什么松下、田中、渡边、井上……但华夏之所以为华夏,就是因为华夏至少还有礼义廉耻,而且这种礼义廉耻还一直在传承。至少绝大部分华夏人还是知道自己父亲是谁的,所以事情的真相只有一个,那就是——因为老子的老子、老子老子的老子都姓李,所以老子也随他老子姓李。 (2)我叫李耳,你也可以叫我老聃。我是一名守藏室之吏。 守藏室之吏到底是多大的官职,不同人有不同的说法。几千年之后,因为某位震惊寰宇的守藏室之吏出现,让这个职位成为众人争抢的热门。当然,这是后话。在我们那个年代,这是一个众人所恶、万物不争的地方。正是因为众人不争不抢,我得以在此悠然度日。那个年代,识字之人本就不多,读书之人则更少,所以日常也不会有谁来打扰。我每天的工作就只需洒洒水,除除尘,照看着那些简牍不要散掉坏掉就可以啦。不过,如果全年都没有坏掉的、散掉的、需要修缮的简牍,那也是不行的。吏部就会认定你“不作为”;户部也会过来说你预算执行不到位,要扣减下年度开支。 所以,简牍韦编坏或者不坏,守藏室之吏为或者不为,是每年工作总结中的一道难题。不过这种难题也不是无解,经历多了,自然就有解决办法了,道常无为而无不为嘛。世间万物相克相生,无为就是无不为,无不为就是有为,所以无为就等于有为。无中生有嘛。 (3)人生的转折总会在不经意出现。总会有一些人,一些事,就像天地间轻轻展翅的蝴蝶,不经意间出现在你面前,平淡到让你杳然忘乎所以,物我两忘,不知是蝴蝶飞来看我,还是我在看蝴蝶。 那天,天空淅淅沥沥飘着雨,馆里依旧没有人,除了我和一只停在窗棂上的蝴蝶。我泡了一壶茶,在屋檐下的躺椅中,静静地看着色彩斑斓的蝴蝶翅膀。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突然很想哼歌:如果我有双节棍,哼哼哈嘿;如果我有轻功,飞檐走壁…… 歌声被“吱……呀……”的推门声打断,一个颤抖的声音传来:嚯嚯嚯嚯……嚯嚯嚯嚯…… 一个大额头的长子出现在我面前,如果不是那满身湿透的丧家犬造型,我肯定以为这又是一段伯牙子期的乐坛佳话。找了一堆待年底处理的简牍,生了一堆火火火火后,长子勉强止住“哟哟切克闹”抖动的双手,揖礼问曰:“有食否?”我递给他半个早上吃剩的馍。吃完后,长子又揖一礼:“有饮否?”我倒给他一盏已经不热的茶。长子饮毕,一声多谢,飘然而去。 我以为,长子就像那窗棂上的蝴蝶,悄悄的飞来,又悄悄的飞去,不会带走一片云彩。我不知道的是,一只南美洲亚马逊河流域热带雨林中的蝴蝶,偶尔扇动几下翅膀,可以在两周以后引起美国得克萨斯州的一场龙卷风。 谣言来得太快,就像龙卷风。几天后,坊间四处流传“孔子问礼于老聃”。原本冷清的馆室突然间热闹起来,再后来,就有人来接替我的工作。老子失业了。 (4)新来的守藏之吏是尚书家二公子。 我离开的时候,一群人正围着二公子,称赞他“博古通今,知礼乐之源,明道德之要”。依礼,应该向二公子辞行。咳嗽数声之后,依旧没法吸引众人关注,我决定还是不带走一片云彩,悄悄的离开。 提起我的行囊——其实也没有什么行李——一件蓑衣、一柄刻刀、一把喝水的瓢、几件衣服而已。推开门,西出函谷关,哥就是那江湖中最飘忽的传说。 跨出门的一刹那,二公子终于看见了我,越过众人,快步来到我面前,忽地解开我的行囊……嗯,没有发现不属于老子的东西。 “吾闻之,富贵者送人以财,仁义者送人以言。吾不富不贵,无财以送先生;愿以数言相送。” 公子真仁义也! (5)函谷关尹喜,是老子的旧识。 某年,函谷关年度考核,吏部批文曰“制度不周详”,要求“立改之”。喜来馆里陪我喝了一晚上的酒,第二天早上,我给他们写了三条关规。 函谷关前,有两位士兵。一位按摩脖子的士兵,一位洗脚的士兵。我走到喜跟前,按摩脖子的士兵先看见我,手头停下了动作。喜一睁眼,见是我,一脚踢开洗脚的士兵,啪的站起来,大吼一声:“全体都有。列队!欢迎李馆长视察!” 我只是想出关而已,一个守藏室之吏,跟函谷关八竿子打不到一块,而且还是一个原吏,视察什么视察! (6)“老李啊,兄弟归兄弟。这关规还挂在墙上呢,我也不能违反规定啊。” 眼看着天色渐渐黑下来,任凭老子好说歹说,喜依旧没有放行之意。 “令娘的,这水都凉了。去去去,给我换盆新的来!”喜踢了踢洗脚盆,把士兵赶走。“看在咱们这兄弟情分上,我再帮你请示一下上级领导。只是,这吏部又在批评函谷关文化建设薄弱,我准备写本书。这人啦,时间精力总是有限的啊。这又是请示,又是写书,我也忙不过来。兄弟你看怎么办好啊?” 你一个守道路的,要个毛线的文化著书啊!行行行,不就是写个书让你署名嘛。老子就给你说道说道。道是什么呢?道这个东西啊,那是个好东西啊。要说它难吧,还真难说道,它可是非常的奇妙;你要说它易吧,它还真可以跟您说道说道。这么跟您说吧,道啊,它就是那个妙不可言的“众妙之门”的道道,掌握了它,你就得道了。 你知道什么是道了吗? (7)翌日,函谷关前。喜握着五千字的文章,眼睛都笑得眯了起来。 “李耳啊,为了协调你出关,哥哥我昨晚可是一宿没睡,现在眼睛都睁不开啊。不送了啊。” “能争取让你出关,已经不容易了。你咋这么不上道呢!马匹就不要想了。这样吧,我好人做到底,把我自己养的那头青牛送你吧。” 骑青牛,过函谷,老子姓李。二里路后,道旁树上新贴一告示:兹有函谷关丢失青牛两头,如有发现者,请速速与官府联系。盗耕牛者,按律当斩!知情不报,依从犯论! 老子跳下青牛,将缰绳系于树干,提起包裹,飘然西去,从此杳无音信。 这人啦!那牛啊! (8)老子已出关多年,可是在关里,还有老子的谣言四处流传! 说实在的,这不是系列的第一篇。第一篇是冲上梁山,以我自己认为的无奈认命的林冲形象写他上梁山的心情;过了一年,又写了第二篇二郎神话,解构了英雄武松打虎的经典故事,但是我真不是要抹黑他,我只是想给大家提供另外一种可能——有没有可能:他真的是碰到了一只倒霉的老虎?然后又过了一年,写了藏智深山,写充满智慧的花和尚。 再后来差不多是过了8年,我才陆续开始写后面几篇。我尝试用不同的视角去看那些原著中的经典人物,或者以他们身边小人物的视角去看“另外”一个他们。 有段时间,有人在背后传谣言。当时我是很不爽的,所以,一气呵成写了老子姓李,然后还专门截图了部分文字,发了个朋友圈。 又过了几年,AI出现了,我写作进度开始加快。因为相较于之前,拉个EXCEL表格,一个人物一个人物的去原著中找他出现的章节和故事情节,现在可以节约太多的世间,AI工具分分钟就能帮我整理出某一人物的故事情节,总结分析性格特征。所以,我只需要在此基础上,编我想要的故事。 我的故事里,千年前的高俅和男足联系起来了;入云龙公孙胜,崇拜起篮球上帝麦客儿;神行太保戴宗,认了个跑步的表弟阿甘…… 或许,你不喜欢这种解构,认为太无厘头……如果可以,请留下您宝贵的批评意见。也许,你觉得还有点意思,劳烦您常来翻看,留点什么“足迹”,我才有继续写的动力。 感谢!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引子:老子出关 第2章 001编:冲上梁山 (1)朱贵答应我上山的时候,我无半分欣喜与释然。酒店瓦盆里烧得通红的炭火,依然抵挡不了店外漫天飞舞的风雪带给我透彻心扉的寒冷。我感觉自己就是朱贵手中射出去的那支箭,在风雪之中无力的扑腾着,挣扎几下后,终于还是一头坠入茫茫的芦苇荡中,再也寻不见。 我是林冲,一个家破人亡、妻离子散,手上还沾有命案的逃犯。 有时候,我也在想:如果那天我不停驻在缺墙边看鲁达舞禅杖,或者那天我不在街市上搭理诱我买刀的那小子,亦或太尉召唤看刀那天我再谨慎一点……今天我还会不会站在这水泊的船上,如此的落魄不堪? 但是我也知道,日子就一如这支飞出去的箭,一旦离开了弦,就永无折返的可能。而这根弦的触发,却不是我能控制得了的。没有高衙内,还有许许多多的宋太子、皇二代;避开了白虎堂,还有数不清的玄武门、朱雀楼、青龙庄;今天能火烧山神庙,明天就可以让你喝开水、躲猫猫,让你被“欺实马”……所以说,不管你往哪个方向飞,不管你怎么折腾,一头栽下去是无法逃避的结局。 在上梁山的船上,我铭刻下最深刻的人生感悟:生在宋朝,人如此箭! (2)聚义厅外,鹅毛般的雪花被大风裹挟着在天空中狂乱的飞舞,旗杆上的大旗在风中猎猎作响。王伦的话语一如风中的旗帜,噼噼啪啪的敲打着我狂乱的内心。 “林兄弟,你也知道,现在每年大宋失业的人有多少……现在山上什么都缺,就是不缺人。” “当然啦,像林兄弟这样的人才还是很难得的。” “遗憾的是我们庙小,留不住林兄弟啊!” “些许盘缠,万勿推辞。你不收下就是不把我当兄弟啦!” 这世上最可怕的不是毒恶的诅咒,而是虚伪的客套。我蹲坐在聚义厅前的石阶上,身后隐约传出厅中压低了声音的最后讨论,朱贵他们还在极力为我争取。 远处,村寨河山都迷茫在风雪之中无法寻见。大宋疆域如此辽阔,为何就偏偏容不下我卑小的林冲呢? (3)雪后的林间,依然有着刺骨的寒。消融的雪水将林间的路途松软得泥泞不堪,除了偶有被迫雪后觅食的小虫兽,鲜见足迹。 已经是第三天了,王伦首领给我的最后期限,投名状却依旧没有着落。机会就像是手指间飘出的袅袅卷烟,看似近在眼前,待到伸手时却已消散不见。第一天,路过的是逃难的一家子,机会在犹豫中错过;第二天,浩浩荡荡的一群人结伴而行,我很有自知之明的将他们错过;今天,到现在为止,路上连一只路过的兔子也没有。 落山的太阳在天边染出绚丽的云霞。这,莫非这就是那黑暗前最后的灿烂? 我一直在想:为何要如此猥琐的藏在树林间,等着砍下一个毫不相干的过路人的首级?难道仅仅是因为王伦的考验?路过的人又何罪之有,这般无辜的被我砍下首级?我林冲又何罪之有?我只不过是想勤勤恳恳为朝廷效力、安分守己的过日子而已,现在却落得家破人亡、天涯飘零。 可是,今天我不砍别人的首级,明天流落天涯,曹市口就会看见我被砍下的首级。 “大哥,你看!”旁边的小喽啰突然兴奋的叫了起来。 天不亡我!东边的山路上,一个肩挑担儿的汉子正快步而来。 兄弟,我也是迫不得已,要怪就怪这操蛋的世道吧!我狠狠的掐灭了手中的烟,提起朴刀跳将出去。 (4)“既然一切皆是误会,就给兄弟一个薄面,上山喝杯水酒,纳还行李。杨制使,你看如何?” 原以为,这一担丰厚的行李也足可充抵投名状了。不曾想,半路又折回个青面汉子讨要行李,缠斗了大半天,若不是王伦闻讯赶来喝止,恐怕到明早都还分不出胜负。 第一回做绿林好汉就如此不顺!真是天不佑我啊! “这位林兄弟曾是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新近来到这里。杨制使若不嫌弃,一同上山寨喝杯水酒如何?”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穿过枝叶的间隙,投射在王伦身上,雪白的长衫变得五彩斑斓。王伦的面孔在这或明或暗的阴影里显得有些虚幻飘渺。 (5)有时候,天气就是如此令人难以捉摸。飞雪漫天,本就寒冷难耐。雪后初晴时分,冰雪消融,原本以为会有些许的温暖,谁料得这寒气刺骨,冷更甚此前。 “杨制史此番遭遇着实使人感慨,兄弟若不嫌弃,一同入伙如何?”听完杨志的经历,王伦一脸唏嘘。前些日子还推脱庙小容不下我这一尊神的他,开始邀请第二尊神。 大厅里数盆火红的炭火,依旧抵挡不住寒气入侵。刚才还滚烫的肉汤,上桌之后须臾间便冷却下来,漂起一层如蜡似的油花。 无论王伦如何力邀,杨志皆是淡淡的拒绝,席间氛围一如桌上菜肴,有些许冷。他是舍弃不下天朝体制内的身份,还心有不甘,还想挣扎。 我能理解他!哪怕还有一丝的曙光,谁不希冀留在体质内,封妻荫子,光宗耀祖呢?也看得出来,他对王伦屡屡提起的我这个“八十万禁军教头”有些鄙夷。 鄙夷就鄙夷罢,尚在柳暗花明之人怎能体会已然山穷水尽之人的心境呢! (6)王伦一直笑眯眯的面孔,有些许不真实,却又说不出虚假在何处。谁都看得出来,他是故做姿态,可是令人敬佩的是他把姿态做得如此的真实。如果不是杨志力拒,他似乎还想来个十里相送,依依惜别。 我们随着王伦站在朱贵酒店的门外,看着杨志二人头也不回的在大道上愈行愈远。天气渐渐放晴,雪后的野外吸一口气都倍觉清醒,正是赶路好时分。杨志肯定是心情愉快的行走在路上。 同样愉快的还有我,虽然投名状未纳到,王伦还是答应留我在山上。好歹有个安身之处,不用浪迹天涯了! 我回头望了望,水泊雾气弥漫,身后的梁山在水泊后若隐若现。这就是我以后生活的地方了! 雪后恐怕还有一段时间的寒冷罢,得先置床棉被、做几件衣服御寒才是! 第3章 002编:二郎神话 (1)午后的阳光慵懒的照在大地,店门外的官道上不见一个行人,黄土大道上泛着一层白气,亮得晃眼。 没有一丝风,店门前,“三碗不过岗”的酒旗纹丝不动的贴在旗杆上。看店的大狗也懒洋洋的趴在树荫下眯着眼瞌睡。 同样想瞌睡的还有我,店里唯一的伙计。 (2)“这人啦。就有如这店门外的路,有人骑着高头大马,簇拥着走在官道上,遇上朋友点个头,见着官员哈个腰;有些人则行走在山道小径,露水沾衣,蚊虫叮咬。我嘛,至少还能在官道上向人哈个腰,你这厮,还这般懒散,一辈子行走在山间小径,被大虫吃掉也无人知晓。” 店家在柜台里扒拉着账本,算盘珠子拨得噼里啪啦作响。店家的话如这桌上的油腻一般,让人堵得慌。但我坚信,终将有一天,我会如这一遍一遍被我擦拭的桌子一般在人前闪亮。 (3)“店家,拿酒来。” 那大汉进店时,我还神游于小径官道间,毫无知晓。赶在店主训斥前,我小跑着摆好碗箸,添上小菜,然后给大汉筛上一碗不掺水的酒。 “嗯,好酒!”一般的客人会先抿上一口,大汉却抬碗一饮而尽,“可有饱肚之物?” “只有熟牛肉。” “切二三斤来。” 大汉看了看还在发愣的我,用手指敲了敲空酒碗。 我赶忙又筛上一碗。突然省得,忘记给酒里掺水了。赶在店家发觉前,我赶忙拎着酒坛回后面切牛肉。 (4)“客官,真不能添了。我们这酒,叫透瓶香,又叫出门倒,普通人吃三碗就醉了。” 切好牛肉端来时,店家正捂着酒坛在劝那大汉。我认得那坛,正是早上浸泡了预备刷洗的空酒坛。 “少聒噪。纳酒来!”大汉丢出一锭银钱,银锭砸在桌上掷地有声。 我放下牛肉,接过店家递来的酒坛,赶紧再筛上一碗水。 连喝十八碗,大汉终于起身要走。看在十八碗酒钱的份上,我连忙拦住他:“客官,近日景阳冈上有大虫出没,您还是与其他客人结伴而行吧。” “可曾少你酒钱?”大汉瞟了我一眼,踉跄而去。 (5)天色渐渐昏暗,山林间也起了风,不时还传来虫子低沉的鸣叫。 我的心一如这山风,一阵冷似一阵。我揣着银锭一边警惕着四周,一边在心里咒骂着那使灌铅的假银大汉和糊涂的店家。 (6)天色愈发暗了,林间的景物不再清晰。 一阵山风吹过,我心头一紧,一个寒颤,瘫坐在地——前方大青石后分明有大虫发出愤怒的低吼。 完了,今日这条苦命要丢在这里了。我都还未曾在官道上点过头哈过腰,难道真如店家说的,在这山间被大虫吃掉无人知晓…… 许久不见大虫出来,我稍稍一定神,探头望去。一股酒气夹杂着秽物之气扑面而来。 大青石后,一只瘦骨嶙峋的大虫困在兽夹中无力的呻吟,那大汉跨坐在大虫身上,搂着虎头呼呼大睡。 (7)街两旁新刷的标语还未干透: “抓住机遇,迎难而上,争取打虎除害斗争全面胜利”、“紧跟朝廷,全民动员,掀起打虎除害新**”…… 衙门口高高的石阶上,一溜大红绸布铺就的木桌,纸牌上的黑字冷冷的俯视着广场上的众生。 广场前,一群统一着装的孩童,脖颈上系着彩布条,手捧鲜花,整齐的列队着。大 虫的尸身被一群衙役围在广场中间,愤怒的民众围在衙役外,高喊着“打死它,打死它”,往圈里扔着石块。 我正坐在大汉旁边,从纸牌后看着人众,突然有着骑马走在官道上点头哈腰之感。 (8)“金秋十月,丹桂飘香。在这丰收的日子里,在圣上和朝廷的亲切指导和关怀下,在阳谷县衙的正确领导和统筹安排下,在众猎户和全县人民的共同努力下,我县打虎除害工作取得了阶段性的关键胜利……”桌子末端一人站起来清了清嗓子,待众人安静之后开始讲话。 “为表彰武松同志在打虎除害工作中的突出表现,经县衙会议集体讨论决定,授予武松同志阳谷县优秀青年光荣称号,同时追认……咳咳…加封县衙都头一职,希望武松同志戒骄戒躁,在新的岗位上作出更大的贡献!” 鞭炮声适时响起,鼓乐齐鸣,孩童们开始列队上来献花。硝烟中,一切都变得模糊不真实。 嘈杂中,一个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报告可熟记了?切记,先感谢圣上,感谢朝廷!” (9)店墙最显眼处,有店家请人精心绘制的我与英雄的图像:英雄一脚踏在老虎头顶,一手搭于我肩;大虫耷拉脑袋趴在大青石上;背景是风起云涌、深邃的山岗;边上还有英雄亲笔题词:听圣上话,为民除害。武二。 (10)我每天的工作,也从干苦力的小伙计变成了说书:“话说那一阵风过处,只听得乱树背后扑地一声响,跳出一只吊睛白额大虫来……” 英雄打虎的故事,是诸位师爷捉刀代笔的宣讲报告中的原话,我早已熟记于心,是以每次说来都会赢得满堂喝彩。 那个踉跄行走在傍晚景阳冈上的身影已渐渐融入到昏暗的夜色中,不再可寻。记忆里愈来愈模糊的武二,在口耳相传间却愈来愈清晰。 只是,说书闲暇时分,偶尔回头看看墙上的画,总觉得画中的我越来越不似自己。听说,这景阳冈上原本无路,路过者多了,日久天长,也就成了路,有了官道小径的区别! 第4章 003编:藏智深山 (1)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庙里有位老和尚,还有一位小和尚。有一天,老和尚对小和尚说: “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庙里有一位和尚,上应天星,心地刚直。虽然时有凶顽,命中驳杂,久后却得清净,正果非凡。” 故事里的和尚就是我。我叫鲁达,原本我没有名字,家里兄弟几个我是老大,大家就叫我鲁大。后来进了经略府,他们就帮我改成了鲁达,出了经略府的门,人们都叫我鲁提辖。 可是不管名字怎么变,在我娘心目中,我永远都是那个整天在大山乱跑、永远长不大的鲁大。 (2)娘最大的心愿就是有一天我能走出大山。 后来,我走出了大山,也看过外面不少的山,比如二龙山、三清山、五台山、八宝山、九华山…… 有些山上有庙,有些山上有牌坊,有些山很高,有些山很热闹,还有些山修了庙以后还要立牌坊…… 但是不管是什么样的山,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山的那边还是山,并没有什么可爱的蓝精灵;大山里的孩子,只能在山的阴影庇护下生活,离开了山就什么都不是。而所谓人生,不过是不停地从一个山头走向另一个山头而已。 所以,当我跟在赵员外身后,一行人沿着山路在山的阴影中走上五台山的时候,并没有太多感触。经略府是山,文殊院亦是山。鲁提辖也好,花和尚也罢,对于山头来说,并无二致,都不过是山头阴影里的一个幻影而已。 我突然想起来一首很遥远的诗歌: 山影里 现出远古的武士 挽着骏马 路在周围消失 他变成了浮雕 变成纷纭的故事 今天像恶魔 明天又是天使 (3)是的。有些人,今天是恶魔,明天可能又是天使;这个山头的恶魔,可能又是另外一个山头的天使。 小和尚不懂,以为我又酒喝多了说胡话。 小和尚最喜欢的事情,就是陪我坐在山门前,看着天上的云、远方的山,听我讲策马延安府、拳打镇关西的故事。 我讲得口沫横飞、天花乱坠,小和尚也听得心花怒放、如痴如醉。偶尔,首座也会领着其他僧人远远的坐在一旁偷听。于是,故事里武士不再有骏马,郑屠在半空中扔掉剔骨刀,佛光普照大地,莲座熠熠生辉。 没有了寸金软骨臊子和全堂水陆道场,我不知道小和尚是不是还爱听,因为他总在这时闭上眼睛、忍住呼吸,不停的点头。如果不是山门阴影中传来的那一声“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小和尚的口水会一直流到山下的烧鸡铺去。 首座一向最强调戒律,不食荤腥。冥顽如我都知道团鱼、鳝鱼都是荤腥,他却说什么“鳝哉”,这着实让人不懂。莫非我睡觉时说鳝鱼是第二美味被他听到了? 小和尚就坐在我旁边吮着鸡腿骨,在他看来,我吃剩下的鸡腿骨是天下第一美味。只有我知道,人间至味不是鸡腿骨,更不是什么清欢,而是我怀里藏的那包还有热气的狗肉。当然,狗肉的美味,写“清欢”的诗人是不懂的,首座和小和尚也更不会懂。 他们只懂一会儿看我,一会儿看云。我觉得,他看云时很近,他看我时很远。 (4)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天涯海角,而是我就站在你面前,你却不知道我在想……打你。这应该是我此刻最想对首座说的话。 我想,首座应该是知道我现在在想什么的。他躲在其他僧人旁边,悄悄的瞅我一眼,又瞅一眼真长老,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数落着我的“罪行”: 某月某日某时辰,智深同志在朱大爷的摊子上买了一条狗腿; 某月某日某时辰,智深同志在半山亭调戏香客牛大婶; 某月某日某时辰,智深同志在首座训话时故意放屁; 某月某日,智深同志早课迟到一时辰; 某月某日,智深同志拉屎未进茅坑…… 首座越说越兴奋,就差撸起袖子……我不知道其他僧人是什么感受,我自己尴尬得想撸起袖子找条裂缝钻进去。要是首座说的是真的,我真是罪不可恕啊!我抓了抓没有毛的脑袋,越来越痛心疾首,觉得自己面目可憎。因为首座连我哪个时辰拉屎放屁都记得清清楚楚,不可能会故意漏记某件事的。所以,真相就只有一个:我那天买狗肉的时候,居然没有买酒! 我瞅瞅首座,他下意识的抬起手,袖子遮住脸。袖子边上,有一个金丝线绣的“赵”字,我不识字,但我认得那是员外家的标志。我又瞅瞅真长老,他正盘膝而坐,入定了去。长老不愧是长老,可以在禅椅上稳如泰山,声不可闻,不像我经常横罗十字、鼻如雷响。 “哦哦……汇报完啦。”长老也抬了抬袖子,放下的时候,金丝线上有淡淡的口水印迹。长老就是长老,厉害! “此人上应天星,心地刚直。虽然时下凶顽,命中驳杂,久后却得清静,正果非凡,汝等皆不及他。可记吾言,勿得推阻。” (5)“智深吾弟,你换上衣服快走吧!员外的弟弟,就是我的弟弟。见到员外,记得告诉他,能为兄弟分忧解难,虽死犹荣!”真长老拉着我的手,深情的说道,旁边的禅椅上,摆着一套崭新的僧衣,赵员外上次来送的僧衣。 禅房外面,首座带着一群人在卖力的喊着口号:“打倒智真□□集团。”小和尚被他们五花大绑,跪在最前面。满堂都是白色的布条横幅,上面写满了鲜红的大字: 时日曷丧,予及汝偕亡! 长老方丈宁有种乎? 智真已死,首座当立;岁在今日,天下大吉! 清僧侧,诛智真。 吃他娘,穿他娘,首座上台吃皇粮。 管它老虎、老鹰,吃肉的都是坏人。老虎老鹰要一起杀!…… 外面的山门上,还大大的贴了一封讨逆书,细数长老的“十桩罪:一是企图分裂文殊院;二是进行其他宗教活动;三是散布谣言,挑拨离间;四是私交商人,封官许愿;五是拉拢山头,团团伙伙;六是打压异己,搅乱僧院;七是偈言抄袭,弄虚作假;八是纵徒行凶,包庇护短;九是年老昏庸,素餐尸位;十是贪污腐化,生活混乱。 我没有说话,长老也没有再说话。外面的僧人喊着口号不见回应,愈发的聒噪起来。有人开始连我也一并骂起来,说什么智深就是智真的私生子…… 直娘的秃驴们,惹得我心头火起,一把火烧了这个鸟寺!真长老突然大喊一声:“智深,别管我!你快走!”一把将我从前门推了出去。我不知道长老是不是吓晕了,这是前门也! 前门外满堂的僧众是吓晕了,也不再喊口号,白布横幅丢了一地,卷堂大散。被首座连吼几句,踢翻了好几个要躲去廊下的僧人后,众僧才好一点。一班职事僧人,点起老郎、火工道人、直厅轿夫,约有一二百人,都执杖叉棍棒,尽使手巾盘头,一齐打入僧堂来。 我一看别无器械,大吼一声,抢入僧堂里佛面前,推翻供桌,两条桌脚,从堂里打将出来。 (6)“智深啊,你连累杀老僧了。前番醉了一次,搅扰了一场,我教你兄赵员外得知,他写书来,与众僧赔话赔礼。今番你又如此大醉无礼,乱了清规,打坍了亭子,打坏了金刚,这些个你兄自会处理,且由他。我让你走,你不走,搅得众僧卷堂而走,伤了数十僧人,这个罪业非小。我这里五台山文殊菩萨道场,千百年清净香火去处,如何容得你这个秽污?” 长老、首座、员外三人坐在堂前,我和一众僧人跪在堂下。除了我,大家都换上了赵员外新送来的僧衣僧鞋,白色横幅也被撕了做成了绷带。一听长老说到“罪业非小”,一众僧人哼哼得更厉害了。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长老,与洒家做主。” 长老摇摇头:“员外,您的意见是……” 员外下到堂下,一一的扶起众僧人,轻轻的替他们拍拍衣服上的尘土,看看真长老,再看看首座,又看了一眼我,开始掉眼泪:“赵某愧对大家啊!表弟关西军汉出身,因见尘世艰辛,弃俗出家。原想长老佛法精深,能感化他。谁料得惹出如此事端。唉……坏了的金刚、亭子,赵某随即备价来修。任从长老发遣。” 长老看着首座。首座咬着牙,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一般,过了许久,慢慢说道:“这是智深一个人的错,与长老和员外无关。” “智深,我夜来看了,你是有大智慧之人。我这里庙小池浅,决然安你不得的了。我有一个师弟,现在东京大相国寺住持,唤作智清禅师。我与你修书一封,去投他那里,讨个职事僧做。” (7)从山上下来的时候,没有人送我。长老给我一封信就转身回禅房了,小和尚早就被他们“清君侧”赶下山了。员外说一定要亲自送我到东京,我拒绝了。 既然要走,就痛痛快快的走,没有必要依依不舍。到半山腰的时候,亭子已经修好。只要钱到位,倒了的亭子也很快就可以修好的。 我回头望望身后的僧院,在一片苍苍莽莽中,云雾缭绕,深不可测。 我,山里娃鲁大,军汉鲁达,僧人鲁智深;我来自大山,到过不少的山,但这里依然不是我自己的山。该下山了! 我往前望望,远处还是连绵的群山。山脚下,有渺渺炊烟升起,虽然看不见,但是我知道,在那炊烟深处,肯定有老人蹲在墙角吧嗒吧嗒抽着旱烟,有妇人躲在闺中淅淅沥沥擦拭身体,有小娃藏在荷塘咿咿呀呀划着小船……那,也是山。 我眼中无山,心中有山。 第5章 004编:婆惜三郎 (1)世上的郎君有很多种,有矮小懦弱的大郎,有英武神勇的二郎,有风流多金的三郎……当然也少不了猥琐邪恶的太郎。 我有一个郎君,姓阎,名三,阎王的阎,小三的三。当年和太子一起扛过枪,太后寝宫前门站过岗,状元郎一起洗脚搓肩膀……我还有一位女儿,排行第三,名婆惜,因为前两个亲生的孩儿都还没来得及养活到取名字,所以我和阎三郎对这个捡来的女儿特别的用心。从小,三郎就会给她讲各种各样的故事,风流倜傥的探花郎、娇羞怜人的美娇娘。 我也会在旁边,一边调着琴弦,一边听三郎讲故事。只是有时候我会纳闷,为什么故事里,第一的状元郎总会有负心表现,而第二的榜眼总是很难出现,唯有第三的探花不是风流倜傥,就是令人扼腕。生活中,男人在原配大娘之外再找一位美娇娘,明明是第二位,怎么就会被称之为找“小三”呢?唯一的解释就是,不管是中黄榜还是寻娇娘,无论男人还是女人,人们更偏爱“三”。 我是阎婆,阎三郎的老婆,阎婆惜的老娘。世间万千郎君,我独爱“三郎”。 (2)我清楚的记得,那天七月初三,距鬼门节十二天,世间诸鬼乱窜。 天空中淅淅沥沥飘着雨,我坐在路边房檐下,任凭雨水打湿发髻和裙裾。婆惜坐在我身旁,头枕在我的肩膀上,我看不见她的表情。此情此景让我想起三郎曾经念给我听过的一句诗歌: 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 恰似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那时,我一如此刻婆惜模样靠着在三郎身上,娇羞的问:“三郎为我而作么?” 三郎45度抬头望天,沉思了许久,才轻轻的告诉我:“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位徐三郎,他撑着一柄透明油纸伞,白衣胜雪,走在古老的深巷。” 两朵娇花在细雨纷飞中不胜娇羞、瑟瑟发抖,而欣赏娇花的阎三郎,此刻直挺挺的躺在娇花前,身子一如我们的心一般冰凉。从今而后,再也不会有一位三郎,撑着一柄油纸伞,走到我的面前,伸出宽厚的手掌,深情的说:来吧,我是你的三郎。 这天,我永远失去了我的三郎。 (3)我抬起头,面前是厚厚的雨帘。雨帘后,巷子深不可见。 一道声音自帘后传来:“让一让。让一让,宋押司来了!” 宋押司,姓宋,名江,江湖人称孝义黑三郎。 那一刻,我仿佛看见一束光,从深邃黝黑的巷子中穿越而来,一身白衣的伟岸男子,撑着一柄油纸伞,在光亮中缓缓走出…… 空气中有一股丁香般的幽香,是的,是幽香,不是忧伤。我抬起头,揉揉眼睛,没错,身前确实站着一位丁香般的三郎。可惜,一袭长衫不是白色,身材并不伟岸,当然也没有撑油纸伞。 “你两个跟我来,去巷口酒店里……咳,咳……借笔砚写个帖子,与你去县东陈三郎家,取具棺材。” 婆惜一如我一般,惊惶又惊喜的抬起头。 “嗯……我再与你银子十两,做使用钱。” 记得有人说过,上天从你身边带走一位三郎,在另一处会给你送来一位三郎。不是所有的三郎都白衣胜雪,也不是所有白衣胜雪的郎君都是英雄。但是眼前,这位矮胖黑的油腻三郎,就是上天送来的英雄! (4)张三郎,姓张名文远,宋三郎同房押司,人称小张三。 第一次遇见张三郎,是在一个春日的午后。春天是个神奇的季节,万物复苏,空气里弥漫着勃勃生机。那天,我和婆惜正躲在堂屋阴影里,躺在椅子中望着外面灿烂的日光发呆。张三郎跟在宋三郎后面走了进来,一起进来的还有屋外的光,原本昏暗的堂屋瞬间就灿烂起来。 近日来一直在午后犯春困昏昏欲睡的婆惜,也因为这束屋外进来的光而青春焕发起来。阎三郎曾经告诉我,一朵花要想开得耀眼,除了足够多的养料,还需要充足的阳光。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不是所有站在光里的都是英雄,但是白衣胜雪从光里走来的一定是英雄。 那一天,屋外没有风,街上彩旗飘飘。 (5)我家小楼里有两道光,一道是光,另一道还是光。 当然,光和光还是有区别的。有些光,刺破黑暗的缝隙,点亮你脚下的路;有些光,洒满整个房屋,点亮灰暗的角落;还有些光,最后会变成耀眼的烈火,焚毁掉整座小楼。 从幽暗的巷子走来的宋三郎,就像那刺破黑暗的光,照亮着我和婆惜原本漆黑的前行道路;而从屋外阳光中走进来的陈三郎,则是那洒满房间的光,每一个灰暗的角落都因他而熠熠生辉。 望着熠熠生辉的房间,有时候我会想,如果巷子里刺破黑暗的光和房间里洒满角落的光,能一直都在,那将是多么幸福而温暖的事情啊。 但是我也清楚,这是很难奢求的事情。 (6)如果没有房东的一再提醒,我可能都已经忘记了,在巷子里还有一束光。 当我从巷子里把宋三郎拉进房屋内的时候,婆惜还沉浸在满房间的光里,对这束光视而不见。是的,有了熊熊火光的充盈,谁还记得盈盈烛光的摇曳! 光和光是有区别的,但不管是盈盈烛光还是熊熊火光,他们有一个共同点——都是光。 清晨,望着血泊中的婆惜,我才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我忽略了光,不仅忽略了巷子里的光,也忽略了屋内的光。光再弱,他也始终是光,不会是暗;暗,就算有了光的照耀,她也永远是暗,不可能成为光的一部分。盈盈烛光,可以刺破巷子里的黑暗,也能够刺破人的胸膛;熊熊火光,可以照亮屋内灰暗角落,也可以焚毁整栋小楼。 送走了阎三郎,又送走了阎婆惜,我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世间有很多三郎,属于我的只有一个;世间有许多娇娘,你可以拥有的也只是一个。婆惜也好,三郎也罢,是你的始终都会在,不是你的强求也不一定会常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