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神二十年》 第1章 第 1 章 开战前夕,西征大营的最高统帅李行弱被毒蛇咬了。 景命二年的这个年关,大军不断西进,百姓已经交不出多的田租户税来供养军队。而西瀛人退守在平河一带,随时可能把这片贫瘠之土再煎成一锅沸汤。临门一战避无可避,他们倚仗的主心骨却以这般荒诞的方式倒下了。 火灼烧毒,割伤放血,吊命的参附汤流水似的送进大帐,李行弱还是在高热交煎中醒不来。 “张仙师那卦说了,戎帅会死于蛇毒。这不应验一半了,明日的仗怎么打?咱们能赢么?” “谁晓得呐!快别说丧气话,叫麾下们听见要杀头的。” 一帐之隔,士卒们在外面窃语,部将僚属们在帐内焦心。 主帅临阵病危乃大忌,李行弱醒来的希望渺茫。西征大营俨然是热油进了冷水,两拨兵士为着这个疑影儿争吵不休,甚至大打出手。 李行弱就在这喧嚷声里醒转。冻皴得厉害的脸上,因为头疼,带箭的眉头向中隆了起来。 “吵什么,吵得头疼!” 她嗓音嘶哑,撑了好几下床沿,才勉力撑着坐起。 随着她的清醒,“府主”、“节下”、“戎帅”的呼声此起彼伏,部将们沉浸在一片狂喜中。 李行弱却抖索索地摸向床前的铜剑。剑光一闪,人便摇摇坠坠地跟着那光扑出帐外。 随着几声惨叫,帐外寂静一片。 帘子再次掀起,李行弱拖着血水淋漓的剑站在帐门前。已经腥湿的脸上,平静得让一帐杀气腾腾的将领都当场怔住。 七尺来长的身躯背对着血色,烛火在棕色眼珠里颤动着,肃杀之气把病色淹得一丝不留,比任何时候都像一尊泥塑。粗砺幽沉的脸,不是病的,是百年香火熏烧出来的颜色。 “大敌当前,凡是动摇军心,砍下首级挂营门示众!” “文书官!传各营檄书!” 文书们手中的笔舞得飞快,不消片刻,便将檄书并大将军印捧到李行弱手边。 李行弱加盖了大将军印,语速急快:“塘骑两人一组,携檄书和令箭,间隔传送各营。见书即刻回文,延误军机者,以叛逃罪论处,不必回报。” “西瀛狗辈依仗铁骑优势,拖缠我军多年,迫使我军难以歼灭主力。明日决战,诸位务必尽屠其众,收复平河!” “是!”帐中响起一片铁铮铮的应答声。 大军连夜开拔,李行弱让亲卫为她穿戴上甲胄,亲率十万大军,昼夜不停地奔袭,和西瀛主力交兵于未时。 日中杀到日落,一次塘报误传,致使大军陷入鏖战。将士们浴血拼杀,比预计时间晚了整整两个时辰,方才将敌军逐出国境。 收兵后,部下请示:“俘虏是否押解回城,充作劳役?” 李行弱看向被扭押起来的西瀛士卒,果断下令:“全部坑杀,筑成京观。” “京观么……”部下不确定地重复了一遍。 “要我说第二遍?执行命令。” 随着部下一声“遵令”,响起了一片恶毒咒骂的西瀛语。 李行弱抹去颊边的血渍,头也没回。 经此血战,平河夺回来了。这次胜利的意义大不同,像黎明前的黑夜,沉甸甸的,带着说不清的疲沓。 暮色苍茫中,北斗府的七将和僚属们分别从各自的战场汇集而来。他们分成了三路人马,一路处置俘虏,一路镇守城池,剩下一路人马护送主帅还朝。 有半个时辰的修整时间。胳膊都抬不起的士兵们终于可以卸下甲衣,舒舒服服地饱食一顿热饭。 李行弱没有回大帐。她脱下甲胄,靠在树下擦完铜剑,双手枕在脑后,看士兵们一边整顿,一边说笑。 “把西瀛人打跑了,太平日子总算来了。” “全仗戎帅坚持西征……” 许是疲倦和病情加身,那些声音忽远忽近。良久,李行弱才从细碎的欢笑里,辨出有人唤她。 “……节下,节下?” 找过来的孟督护,端详着她的气色:“不如歇一晚再赶路?” “不歇了。” 李行弱伸了个腰,从她手中接过踏雪的缰绳,瞥到对方欲言又止:“回去就是加官进爵,光耀门楣,怎么还不高兴?” “节下伤势未愈,不宜赶路。”孟督护忧心道。 李行弱不以为然地笑笑:“张道英说我会死于过山峰,你也当真?” 国师张道英的谶言从来没有出过错。谁都知道,她一句话就能定人命数。 “她的话也并非全中……”话到此处便断了。见李行弱眼神飘远,孟督护轻声问:“节下在想什么?” 李行弱道:“忽然想起征战的这些年。” 今上在两年前入主朝天城,敕封她为武昭侯,官拜大行台尚书令,准她继续开府养士。另加授都督中外诸军事,外掌六十万兵马,囤兵于西境。 二十四岁位极人臣,过往种种却好像还在昨日。 都说婴儿是在笑声中哭着降生的,唯她不同。她是在漫天哭声中来的人世。 据她娘回忆,生她的那个晚上,梦到天上落下大火,把大地烧成了通红的铁块,人就像跳蚤,在烧红的铁块上煎干了水分。 结果那不是梦魇,她生下来就在烫红的铁块上。先天不足的女婴,连哭都费力,偏又生在草根树皮也没得吃的荒年乱世。她爹抱怨又多一张吃饭的嘴,心一横,背着娘把她扔在了逃亡路上。 饿绿了眼的流民把她抢回去,刚支起铁锅,就被她那糊涂娘踹翻了。 娘抱着她一路跑,跑进了一间破观,在那遇到了道士张道英。 张道英为她看相:“福薄寿短,不如弃之,免得拖累全家。”劝她娘将她丢弃。 当时庙观里还寄住着一位逃难的富商。富商对张道英的断言表示不赞许:“古人有言:行柔而刚,用弱而强。依我看,过于刚强的,往往最先折断,这等病弱不足的孩子,倒未必活不下来。” 富商劝她娘好生抚育,将来必有造化。 然而她儿时确实过于病弱,几度濒死。全赖她娘将她紧紧抱在怀里,一遍遍唤她“那罗”。 “那罗”是异族译名,有“神之眷爱”的意思。娘盼着她能作为神的孩子,得到神的垂怜。 但乱世里,神佛尤其公平,并不会特别眷顾她。 内患未平,西瀛人就从山海的另一边杀了进来,把金银珠宝抢光,男人杀掉,女人掳走,带不走的金殿玉楼砸烂,再放一把大火烧光。 皇城沦陷了,旧帝弃城北逃,他们再度流亡。 自南向北,沙漠到草原,后来又南下投军,从普通的小卒做起……百场大小战役,功名权势加身,养士遍布天下,风光无两。 要说遗憾,便是来不及渡河,彻底铲除西瀛这个心头大患。 等她死了,朝廷未必有人愿领这不讨巧的差事。 “西瀛不灭,奈之若何。”李行弱难得地叹了气。 孟督护低下头。朝廷有朝廷的难处,她也不知如何回答。 李行弱把缰绳绕在手中,马蹄声里,轻声笑道:“说这些太遥远了,说点近的。孟督护,报捷给我听听。” “是。”孟督护正了正色,策马跟上,“今日一战歼敌两万五,节下亲斩敌将二人,俘馘一百二十九。遵节下命令,俘获的三万九千零七人,全部就地坑埋,筑成京观。” 李行弱:“你心细实诚,辛苦了。” 孟督护垂首:“都是卑将的分内之事,不敢言功。”她双手将铜剑捧上,“节下的剑。” 风里送来一股铁锈气息,迟迟没见手来接。孟督护狐疑抬眼,却见马背上的背影晃了两晃,随着战马的一个簸动,竟如中箭的大雁般,直直地坠落鞍下。 “——节下!” 孟督护飞身下马,赶到李行弱的身旁。 只见她双目紧闭,腹部位置泅出了大片血迹。孟督护查验伤势,衣下血肉泥泞,她竟然全程未吭一声。 伤口多,但不深,不至于致命才是。孟督护忙掀开裤腿,蛇伤已经布满紫黑血泡,完全恶化。 “来人!传金疮医!”她高声喊着人。 一时间无数人影都往这里奔来。 最先到的将领探指往李行弱颈间一按,眉头深皱:“节下薨了!” “怎会……” 孟督护不敢相信,刚才还在说话的人,怎会死得这般突兀。 后面赶上来的两名将领一看情形,反应迅速:“飞书奏明陛下,北斗星陨落。让将士们以衣为幡,扶灵还朝。” “不可!”有人反驳道。 眼看人越来越多,很快将士们都会知道主帅薨逝的消息。孟督护声音发抖:“北斗府的七将三十二僚属,眼下唯有我三人在,烦请两位和签帅一起拿个主意。” “不是讨论这个的时候。西瀛人还没走远,戎帅暴毙,难免反扑,还是秘不发丧为是。传令下去,所有人严守消息,竖起牙旗和北斗龙纛,照常上路。” 说话的将军一口气说完,幽幽的目光忽然转向孟督护:“节下生前,可留下遗言?” 孟督护看了三人一眼,心下一沉,将那口铜剑举过头顶:“得武昭侯佩剑,统北斗府,掌龙盾军。” 此刻,天边微亮,剑鞘上龙纹蟠绕,威严不可侵犯。 而铜剑的主人,轰轰烈烈地来过,仓促潦草地结束了。 踏雪仿佛感知到主人死去,耳朵向后耷拉,轻轻将头靠在李行弱的肩上,发出轻弱的低鸣。 不多时,地上传来一片哭声,伴随突如其来的狂风,卷起漫天的沙尘。 这风来得急猛,夹着刀剑出鞘般的冷,从平河战场一路呼啸,吹到了二十年后的春天。 一间坐落在深山的民房小院里,颤颤巍巍的松木老门被这阵怪风吹得“吱嘎”作响。 李行弱躺在同样老旧的木床上,望着晃动的烛火发呆。 自意识清醒以来,她日夜饱受着身和心的双重煎熬。 她没有死于平河决战,而是像个断了茎的人彘,只能躺在床上,甚至不能发出声音,求一个痛快的了断。她试过用眼神向阿姚求助,阿姚总是装作不见,悄悄走开。 这个地方山高水远,只她和阿姚两个人。阿姚负责照顾她,给她擦身,喂饭喂药,做完这些便躲到院子里鼓捣草药。只有山下来人的时候,她才肯多说两句话。 就像此刻,男人带着诊完脉的药王走出房间。阿姚一路跟到院子里,啜泣声断断续续传来:“就不能再想想办法……我照料她二十年,等到她醒来,你跟我说命不久矣,让我怎么接受?” “我们也不想看到这样的结果。只是你也看到了,药王都回天乏术,我们又能如何?” 男人长长地叹气:“预备后事吧,过阵子我们再来。把人送走,你也解脱了。” “……你放心,我们会按照当初约定,放你去过正常人的生活。” “说什么解脱!我在这里蹉跎整整二十年,还怎么过正常人的生活……”阿姚哭声压抑,几乎在低吼,到了后面,哭到不能言语。 李行弱听见她将人送走,再回到房间时,手里端着木盆。 阿姚红着眼睛坐来床边,打湿帕子,擦拭她的身体。衣袍下一天比一天嶙峋,指根的手扣扳子一天比一天大了。 “我对你不住……” 阿姚一颗泪砸在她手背:“实话告诉你罢。药王下了诊断,你的伤病太重,时间太久,脏腑大多已经衰竭,没活头了……早知是这样,我情愿你在睡梦里死去,何必白白昏睡二十年,弄得大家彼此都憔悴。” “其实我也知道你想问什么。” 阿姚认真擦抹着她的身体,那爬了细纹的眼角被泪水淹没,看上去比同龄人还要衰老。 “二十年前,他们从人贩手里将我买下,说要给我一个栖身之所,让我有热饭吃。我跟他们来到了这里,才知道是把你托付给我,让我照料你,直到你醒来。” “他们教我认字和医术,让我把你的情况记录下来,通过信鸽带到山下。” “我不知道这是哪,不知道你是谁,也不知道他们是谁。只知道他们每月会派不同的人上山,送粮米和药材。” 阿姚为她梳头,灰白的枯头握在手里像芦苇的絮,掉得到处都是。她轻轻地拢起,挽在头顶:“可你到底是个活死人啊。” “我那时也才十五岁,花一样的年纪,怎么甘心一辈子困在这里,和活死人相依作伴。我抛下你逃跑,连夜翻过山,他们把我抓回来,拿卖身契威胁。我心中含怨,把这一切遭遇归咎于你,虐待你,无视你,甚至试过杀了你。” 阿姚絮絮叨叨地讲述着,听着平静,又波涛汹涌。 “就这么熬着,好不容易把你盼醒了,却走不了路,说不来话,又得了这要命的病。他们上唇碰下唇,说放弃就放弃了,可这二十年究竟算什么?” “……二十年好长的,已经足够养大一个孩子。” 灯下的阿姚语不成调,眼泪落得更凶。她别过脸去,从床头取来一件复襦:“这是我给你做的新衣裳,穿上好好睡吧。” “只要有一口气,咱们就活着。能活一天,算一天罢了。” 阿姚为她穿好衣裳,屋外刮起了风,不一会儿,细碎的水声滴滴答答敲在窗上。 她笑着说:“下雨了。明天要是阳天,我推你出去晒晒太阳吧。你这身体太瘦了,总是让人操心……” 阿姚说着,又在床沿坐下,拿起一旁早已翻旧的书。 她道:“我没跟你提过吧?这是有一回我摘野菜,救了个老儒生,他送给我的。” “书里写的是本朝暴虐无道的女将军……她屠过城,把降卒活生生封进土里,筑成京观。文人写了好多诗词,骂她是没人性的女人。民间虽然没有骂她,却也害怕她的凶名……她死后,落得个众叛亲离的下场,无人送葬,一副薄棺草草掩埋,连块像样的碑也没有。” 她随手翻过几页,忽然低低笑起来:“这儿还有人骂她‘翦发毁形’……翦发是剃头的意思吧?一个剃了光头的女将军,真是叫人惊奇……” 李行弱听着她的絮叨,缓缓闭上眼。过了一会儿,她听见烛火吹灭,帘子掀起又放下。 是阿姚离开了。 山里的风总是要大很多,狂浪翻卷似的,吹得竹林成片倒下。她也像一截干黄的竹子,一点风吹草动,便拦腰折断了。 浑浑噩噩的,她好像又回到了那个时候。天上落下火,把大地烧成了烫红的铁。 一时又很恍惚,好像站在一间幽暗的屋子,外面风雨飘摇,一个和她七分似的年轻女子被拖拽而来…… 先试发一章,视情况修改。五万字内没有榜单,暂时不会日更,六万字以后会视情况全勤。 这本开始尝试转变文风,希望顺利![求求你了] 这个月发生了好多事,首先地瓜号被禁言了,然后家里人住院,我几乎半个月没有码字,再回来码字的时候,脑子一片空白,完全没有心流状态,然后苦哈哈地从头开始捋大纲,很无奈[托腮]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 1 章 第2章 第 2 章 “……你们这般逼我,和让我去死有什么分别……咳、咳!” 李婵被一路拖拽着,咳得止不住声:“我爹死的时候,你们对天起过誓的,要视我如己出。你们的尽心,就是把我嫁给一个奸吏?” 风雨淋漓的庑廊下,仆役们垂手缩颈地站着,眼风追着拉扯而来的两个人影。 李持功生得精瘦,一手扭着李婵的胳膊,把人捏得一叠声叫痛。 “你不嫁,吴家怎么甘休?李家已不是当年的李家,其中的无奈,你又知多少!你不为自己着想,也该为血脉相连的其他姊妹着想。德妃母子在宫里举步维艰,还要仰仗他们吴家的扶持。” “再者,那吴家是皇亲国戚,身份尊贵无比,又有良田万顷,你嫁过去,哪点委屈了你!” 李婵听得心寒,呸道:“要不是你争强,与人射箭,误伤了人,何至于叫他们做文章。他吴家能是什么好人!当年贪功冒进,致使大军身陷恶战,害得姑祖毒发不治,殒命在平河。如今又仗着皇戚身份作威作福,坑害良民。” “……咳,亏你是李家儿郎,不报家仇便罢,还做出出卖亲人这等蠢事。” 这番话说得李持功脸上挂不住,一掌将她推倒在地。 李婵重重摔倒,一卷书从袖口滑落,她爬着去捡,被李持功抢先一步夺了过去。 看到封皮上《李令君年谱》几个字,劈手给撕作了两半:“还想效仿武昭侯不嫁人,在李家住一辈子不成。我明明白白告诉你,不能够!你今晚跪在这里认真反省,几时想通了再回房。” 看着碎成片的书纷纷扬扬撒进雨中,李婵眼里最后一点光暗了下去,雷电一闪,将她的脸照得越发苍白。 “你怎么有脸说出这种没心肺的话?姑祖母戎马一生,挣下不世功勋,才有李家今日的泼天富贵。她在九泉下听了这话,该多寒心。” “胡说八道!曾祖父为开国立下汗马功劳,是先帝敕封的兴阳郡公,与她何干。” 李持功急头白脸的:“女人入仕果然开不得先例,叫你们一个个生出邪念,跳出来大揽功劳。” 李婵咳嗽得直不起身。她不欲说太难听的话,但实在叫人气愤。 “你只认是郡公府的男嗣,为何跟你父亲过继到姑祖名下?一边霸占北斗府,享受荫封,一边将她的功绩贬损得一文不值。你们就不怕天打雷劈遭报应!” “你!”李持功被她呛得说不出话,急得一个巴掌抽了过去。 血从耳朵渗出,李婵却伸长脖子:“打吧!打死了干净!” 绝食抗婚才遭了一轮责罚,李婵身上烧得滚烫,撑到现在,差不多已经去了半条命。 她伏在冷砖上,心却更冷:“数典忘祖的畜.生,敢做还怕人说!你父子二人窃居北斗府,不继承姑祖遗志便罢了,反而附庸奸佞,旁观西瀛人兵临边境,百姓受难……可惜姑祖一生的心血,就要败在你们这帮蠹虫的手里!” 仆役们站在外头,余光往里头瞟,他们这位二娘越说越激愤。 李持功急得原地乱转,手指几乎要戳到她眼睛上:“我不与你见识,你也别狂!嫁不嫁人,是长辈做主,由不得你闹。时候一到,就是绑,也要绑你去。” 一面又朝外头暴喝:“人呢?都死了不成!拿绳子来,把二娘捆上。” 仆役们应声去拿绳子,李持功扭住李婵的胳膊,要把人捆上。 李婵病得头重脚轻,竟不知哪来的力气,从他手里挣脱了:“好好!你们逼我如此——” 她看向森森牌位,眼底迸发出莫大的决心:“姑祖母在上,不孝孙李婵泣拜!李婵自知庸碌,于家国无望,今以残躯为祭,惊动先灵——我已存死志,愿将余寿献于武昭侯。求赐垂怜,请君再临。” 说罢,奋力朝供桌撞过去。 一声巨响之后,纤薄的身子像一只大雨淋湿的苍鹰,飘然委地,最后一丝气息溢出唇畔:“助君……荡平西瀛,开……万世太平。” 庭上突然狂风大作,一道白光撕开夜幕,祠堂里恍若白昼。 供桌上的香烛灭了,祖宗牌位一个接一个,哗啦啦倒了一片,李婵也倒在血泊中,再不动了。 取绳回来的仆役僵在门外,手里的麻绳啪嗒落地。他猛一回神,转身往主院狂奔,声音嘶哑得走了调: “不好了!二娘撞柱了!” …… 头疼,头好疼。 陌生的声音和画面,不断地灌进李行弱的脑海。 是决绝的遗言,又是摒弃生念的奋力一撞,头破血流的痛真真切切。 李行弱睁开眼,那阵莫名的疼劲缓过去之后,视线逐渐恢复清明。 入目是一间轩敞高阔的屋子,闪过的白光,把墙壁照得发亮。墙上悬挂几幅祖容像,上头的人物神容端肃,或是蟒袍梁冠,或是命妇冠服,有男有女,旁边题着对应的官讳名号。 画风向来只讲究传神,不讲形似,光线又晦暗,辨不出谁是谁。但可以肯定的是,这是一间祠堂,且是仕宦人家有的规格。 要不是屋外电闪雷鸣,李行弱几乎怀疑自己在梦里。 她明明四肢瘫痪,口不能言,镇日只能躺在床上。阿姚还说,等一个阳天,推她出去晒太阳的。怎么突然到了这里?这里又是哪里? “咳、咳……”李行弱用力咳嗽了两声。嗓子竟然能发声了。 她撑着地砖试着站起来。四肢也是可以行动的。 再低头看身上,穿的还是阿姚新做的复襦。抬起左手,还戴着从不离身的手扣扳子。 是她的身体!自己的身体! 只有额头那里,痛感实在怪异了些。 她抬手摸去,才发觉另一只手攥着一块木牌。 一道电光闪过,照亮了牌位上的字: 故显妣武昭侯讳行弱之神位 李行弱抓着刻着自己名讳的牌位,愣了足有一息。 毕竟没有人能活着见到自己的牌位。换成任何人,都会被这样怪异的事吓一跳。 李行弱还没从离奇的变故中抽离出来,一道掌风,夹着男子的怒声同时袭来: “李婵!你敢推倒祖宗牌位!” 李行弱偏头避开掌风,顺手的牌位“啪”地拍在对方脸上。接着又一记重拳,砸在左眼眶上。 李持功“啊呀”一声叫唤,捂住眼,颀长的身子一下子栽倒,在水磨青砖上滚了两圈。 他气到浑身颤抖,哆嗦着爬起来,指着李行弱:“反了天了,敢殴打兄长!” 李行弱眯眼看他,脑子里浮现的是他在祠堂里,冲姊妹大逞威风的画面。 她将牌位放回供桌,转动起僵硬的指节,笑道:“挨轻了?” 四下漆黑,李持功看不清,但听着这嗓音粗砺。他转着眼打量,模糊觉着眼前的人陡然高大不少,阴飕飕的,透着股煞气,像是从井里打捞出来的人,怎么看都不像李婵。 李持功心底莫名发虚:“干甚,还、还要继续殴我不成?” “啪”地一巴掌,又甩在了他脸上:“我问你,是不是打轻了?” 李持功脸上火辣辣地疼,不可置信地愣住:“你、你还打!” 对面的人有着超乎常人的自信,她就像一把刀,尽管放在那,也有着不怒自威的气势。 李持功才察觉出危险,几个大耳刮子又连续落在脸颊。 “说话!” 巴掌停下来时,已经一个眼睛在上,一个眼睛在下,口鼻往外冒着血。李持功脸肿了,心气也没了。 他何曾受过这等屈辱,连哭都忘了哭,只是咧着嘴干嚎道:“你这般殴我,自己就不疼么?” 李行弱只顾活动筋骨,听他这么一说,好像是有些疼。 她练就了一副铜筋铁骨的身板,私以为脑袋掉了不过碗大个疤,居然也会因为手疼,错愕了那么一瞬。 到底还是躺久了,力量上有所欠缺。 李行弱复盘了一番,正要从李持功这里盘问一些事情,一阵错落急快的脚步声由远而近。 转眼间,衣饰华丽的妇人在提灯婢媪的簇拥下,伴着一阵谩骂声走了进来。 “天杀的,谁把我儿伤成这样?” 哈喽,姐妹们在的话喵一声………………[撒花]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第 2 章 第3章 第 3 章 这屋子里除了李行弱,再无旁人了。妇人的目光恨恨地转向了李行弱:“你再不愿,也不该跟兄长动手!当年你爹早逝,我把你接来跟兄妹几个一处养着,衣食住行哪样不周全,你就这般回报的?枉费我们还为你费心,留到十七岁,要替你寻一门登对的亲事……” 看声势,是个不会轻易甘休的妇人。 只可惜,在她面前的,已经不是李婵了。 李行弱背过身,专注地捡地上的牌位。 第一个牌位,是她那个一辈子都在跟自己较劲,次次都不得不认怂的老爹。活了七十多,也是高寿了。 捡起的第二个牌位,是走路都带喘的三兄。她的这个兄长病病殃殃,一副短寿相,没什么大作为,好歹也活到了四十来岁了。 ……都是自家人,死了也合该齐整地摆在一处。 李行弱把牌位一个个排好了,妇人还在哭,还在骂。 她转过身,乜了这对母子一眼。 李持功活像见了鬼,拉住妇人,话都说不利索了:“娘,我好疼,我要回去。” “好好,娘这就叫人请太医来,给你看伤。” 妇人心疼儿子,暂且顾不上理会李行弱:“你且等着,待禀明了他伯翁,再与你算账。” 一行人喧嚷着出去了。 祠堂暗下来,雷声停了,只有大雨哗哗地往下倒。 李行弱回到了供桌前,把穆夫人的牌位摆上,卷起衣袖,拭抹掉上面的一点血迹。 做完这些,她将一双手拢进单薄的衣袖里,缓慢走出了祠堂。 门口仅站着一个腿高的小娃,约摸六七岁,怀里抱着两把伞,手里提着灯。 外头也没其他下人,就留了个豆丁大的小孩。 她垂眼看小娃,小娃仰头看她。 一大一小,四目相对。 平安眼里的李行弱,高得像一根参天梁柱,走起路来却像虎,慢慢悠悠,像是病了。 不过,也确实好瘦的一个人,风鼓起袍子,透出锋利萧条的身形。脸也消瘦,皮被颧骨支得冒了出来,那双浅色的眼珠就像是偷来强装进去的,那么的不相匹配。 她还有一双浓黑的带箭的眉毛。平安听别人说,这种人天性好斗,六亲缘浅,视为不祥。就像李家的老姑祖那样。 平安对着她看来看去,大着胆子说:“你不是二娘……二娘眼珠儿是黑的,没这么高,也没这么瘦。” 别人都没认出来,她倒是一眼看出区别。这份眼力却是不错。 “我不是她。”李行弱看天,雨实在大,但她有要紧的事去办,“你去准备一匹马,一套蓑衣,一些盘缠和干粮,我要出城。” 如果她到了这里,兴许李婵到了她的住处。她得亲自去验证这件事。 “不行不行!”平安把头摇了摇。 别看她年纪小,该懂的一样都不少:“晚上有宵禁,所有人不能随意出城,犯禁会被抓起来打板子的。你有事办,不如一早和主母娘子商量,娘子同意了,会安排车轿。官家们的车驾,守卒都认得,也就不需要查验凭证了。” “这般麻烦!”李行弱听得犯了愁。她做大行台时,违禁夜行是家常便饭。什么是凭证,见都没见过。 习惯了便宜行事,突然要她遵守规矩,倒是一桩麻烦事了。 如此,只能等天亮,找到老大再做打算。 李行弱从平安的怀里抽出一把伞,走进雨中:“好,那便睡觉。李婵住哪间房,前面带路。” “跟奴来。”平安也忙撑开伞,提灯跟上去。 路上她亦步亦趋,一路都在好奇地打量李行弱。 她有好多问题,比如: “你究竟是谁?从哪里来的?” “今日没有外客进府的呀,你是怎么到的这里?” “二娘怎么不在了?二娘去哪了?” “不知道。”李行弱自己都不清楚来龙去脉。 平安不甘心地追问:“那该怎么称呼你?奴叫平安,在郎主书房听差的,你叫我平安就好。” 李行弱想了想:“你说的二娘子是我侄孙女,她该唤我一声姑祖。” “咦,那和家太公是一辈的!”平安惊讶又稀奇,“可是你好年轻,和二娘差不多。” 住处不远,一大一小两个人你问我答的,很快到了。 李婵住的后罩房,此刻黑灯瞎火,平安在雨下走得跌跌绊绊,弄出不小动静。住在耳房的侍婢,仅仅是披着衣服出来看了一眼,又接着回去睡了。 平安见怪不怪的样子,收起雨伞立在墙边,引着李行弱进屋,熟门熟路地点上烛台。 进门就是小床和矮榻,平时李婵在这里接待亲友。再往里走,就是睡觉的卧房了。置着一张漆木架子床,挂了斗帐。床前张开一面花鸟曲屏风,隔开梳妆台。梳妆台上立着一面铜镜,并一个装首饰的多子奁。 跟北斗府的住处比,布置是大差不差,空间上要小得多。 “前头厢房住的谁?”李行弱问。 “太公和小郎君们住其他院子,这边正房住的是老爷,厢房住的是郎主。” 平安把灯罩子笼好了,上厨房里烧了一盆热水。 李行弱洗漱完,躺到床上,舒服得居然有些不适应。 躺了二十年,醒来只有一个月。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的时候,又莫名回到了家中。这种怪力乱神的事叫自己给撞上了,想想都觉得不可思议。 李行弱把手放在眼前,形状没变,兽骨做的手扣扳子还在,最大的变化是皮肤白了些,又硬又厚的老茧也没了。 还拿得动剑,骑得动马吗? 没关系,只要还有一口气,想要的都会有。 她迟早会回到原来的位置! “姑太看什么呢?”平安都准备退下了,见她看得专注认真,又凑了上来。 李行弱做了一个握鞘拔剑的动作,逗她:“我的剑,看见了吗?” 平安挠头:“奴怎么看不到?” “看不到就对了。” 李行弱笑道:“这会儿它不在我手上。可能在坟墓,也可能在宫里,还有可能在别人手里。等我拿到,你便能看到了。” 她又做了一个收剑的动作,把剑放在床头,闭上眼说:“小丫头,把灯熄了,赶紧回去睡觉吧。” “好吧。那姑太安歇,奴退下了。” 平安吹熄了火烛,把门关上,在廊下窸窸窣窣一阵,离开了。 可能是这二十年躺太久,李行弱觉浅,天不亮就起了床。 一夜的雨已经停歇,到处都是吹落的树叶,晨风打在身上,吹得人神清气爽。 李行弱随手将长发绾起,走到井边打起半桶清水,用力搓了搓脸。 洗完脸,捡起地上一根断枝,手腕用力一振,带起破空之声。 每一个招式都炉火纯青,好像又回到了沙场点兵时。 一套剑法下来,汗水湿了鬓角,她才真正觉着这具身子是真的活过来了。 身体没有大碍,但是消瘦,力量也有很大欠缺。 在拿回自己的剑之前,把这具年久失修的身体修复好,进补一些补品才是大事。 她把树枝往旁边一扔,往房间走,旁边耳房的门刚好打开,一个侍婢慢腾腾地从里头走出来。 这些侍婢昨夜没来伺候梳洗,也没有守夜,见到她也只是远远看一眼。可见李婵在家中受人薄待,连带着下人也阳奉阴违。 “站住!”李行弱把人叫住,“你,去把饭端来。” 侍婢没料到她会问,愣在地上,顺嘴回道:“娘子往日都是自己拿饭的,怎么突然使唤起人了。” 李行弱眼光落在她脸上:“我把奴婢的事做了,奴婢做什么?” “厨房刚烧锅,”侍婢看到李行弱走过来,那浅棕色眼珠莫名慑人,声音不自觉地小了,“哪有饭吃……” 李行弱眯眼盯着她:“没有就去做。不做饭,你当什么奴婢……还是说,咱们调转身份,正屋你住,耳房我住,我来当这个奴婢?” “岂敢!奴婢岂敢造次!”侍婢答得诚惶诚恐,话也不敢多说了,埋着头往厨房跑去。 屋里其他侍婢把二人的话听得一清二楚,躲在门后没敢出来。 李行弱有所察觉,并未出声,默默走回了正屋。 侍婢把朝食送来,已经是半个时辰后的事。 两个肉蒸饼,一碗羊肉汤,一盘炒菘菜。 她在西境时,朝廷还在四处打仗,一穷二白的,将士们同吃掺了豆的粟米,就着咸菹充饥。还别嫌弃,吃了这顿,不定就有下顿。 如今能吃上肉,日子是好起来了。 李行弱端起汤碗,汤水里飘出难闻的馊臭味。 侍婢没有做饭,仅是热过一遍就端来。那么在厨房的这段时间,必定是躲懒去了。 “喝了。”李行弱命令道。 侍婢眼神飘闪:“奴婢回屋再吃。” 李行弱没给她第二次机会,端起碗,一把钳住她下颌,将整碗羊肉汤硬灌了进去。 侍婢弄了一脸一身的汤水,李行弱松开手,便冲到门外掏心掏肺地干呕起来。 李行弱冷眼瞧着,将碗往案上一摔,大步走出房间…… 今天生日,更晚了,抱歉抱歉![求求你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第 3 章